男人们持续对蕾娅以及马铃薯印刷坊进行口诛笔伐, 但他们对报纸的热情却一点也没有消减。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性忽视了“报纸是由几个女人创造出来的”这一事实。仿佛只要那些报纸经过男人的运输，在镇政厅的仓库里放一晚，就跟女人们再没关系, 成了他们集体的成果了。
他们认为, 经此一闹，即使有乔森解围, 蕾娅也会因为害怕他们的斧头与铲子而吓得睡不着觉, 之后便再也不敢造次，乖乖地低头认错, 甚至可能还会免费送他们几期报纸。
但总有人要为他们的傲慢买单。
蕾娅不再把报纸送去镇政厅后, 他们每天都往镇政厅跑。一次又一次的扑空让他们越来越心焦，但又怎么都不愿意踏进印刷坊一米范围内。
他们在镇政厅买不到报纸, 就使唤女人来印刷坊买。但女人们都跟约定好了似的，大多都只来印刷坊买一份，听完读报后就把那些报纸留在印刷坊里存起来, 一份也不带走。为此瑟琳娜还特意为她们打造了一个储物柜。
有的更有意思，一来就买几十份，买完就把它们拿到其他小镇上去卖, 从中赚些差价，这也成为了她们的经济来源之一。
瑟琳娜在德丽莎的帮助下造出了一台印刷机，虽然没有蕾娅带来的那台精致, 但该有的功能一样没少, 没过多久就投入了使用。
艾琳诺的读报会也提上了日程，在瑞拉的游说下，许多家庭主妇都申请加入。
梅丽尔开始教蕾娅骑马, 而蕾娅也打算学会了之后，再开发一项送报到家的服务。这样不只是马勒斯顿, 就连邻近几个小镇的镇民也能读上报。
印刷坊在没有一个男人的情况下反而蒸蒸日上，这让男人们感到困惑，甚至焦虑。
那次讨伐过后，他们的硬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令蕾娅有些意外。但在初夏的时候，怨声载道的男人们又堆到了镇政厅。
他们的诉求不再是要蕾娅发声明道歉，重新把报纸送到镇政厅，而是“取缔。”他们认为，蕾娅以及她所带领的那帮女人们没有资格运营印刷坊，她们做出来的报纸也不够“马勒斯顿”。他们坚持镇政厅应该有自己的印刷机，男性镇民也应该有自己的报纸。
丹尼一开始为了和蕾娅打擂台，说什么都不愿再把政令相关的内容再提供给蕾娅。蕾娅索性就把那个版面撤了下来，甚至连报纸的名字都从《马勒斯顿周报》改成了《马铃薯周报》，毕竟她们原本也不靠这个版面挣钱。
邻近的几个小镇在得知报纸改名之后，立马绕过了镇政厅，开始直接和蕾娅进行交涉，试图与印刷坊达成合作。不只是报纸，需要在镇上大量分发的告示、小册子、圣文书节选等等一系列的东西，都可以成为一种委托。
似乎单单是一个春季的时间，在马勒斯顿，男人与女人的心态都发生了转变。蕾娅的报纸成了一种象征，谁能掌握那些资讯与消息，谁就能掌握话语权。
尽管艾琳诺反对蕾娅四处树敌，但她还是要为印刷坊和读报会的成功举办一个晚宴，邀请印刷坊里的所有人参加。
梅丽尔她们会在晚餐时分到达，蕾娅则被艾琳诺安排在后院烤洋葱和厚牛肉。
安娜努力地给烤架扇着风，洋葱的辛辣与炭火的烟气交织纠缠，熏得蕾娅频频拭泪。
回家来取东西的沃里安正巧在窗口看到蕾娅“痛哭”的模样，急得东西都没有拿稳，就快步下楼来到后院。
“你干什么呢？”沃里安勾着腰，拉下蕾娅擦眼泪的手，急吼吼地查看着蕾娅的状态。
“你看不见吗？”蕾娅甩开沃里安的手，泪眼婆娑地用小叉子给半个洋葱翻了个面“我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洋葱。
沃里安瞟了眼同样双眼通红的安娜，暗暗叹了口气，嫌弃地说道：“你傻啊？你不会坐远些吗？”
“你才傻！”蕾娅不服气地指了指洋葱，“它们太娇贵了，得随时看着，不然没烤一会儿就糊了。”
“这就是你偷偷扔掉另外半个洋葱的理由？”沃里安望着蕾娅焦黑色的拇指说道。
“该死！”被戳中心事的蕾娅狠狠白了沃里安一眼，坚定地转过头去，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你干嘛来了？专门来找我的错处好给母亲告状吗？”
沃里安不自然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扶住腰间的棍子，转移了话题，“听母亲说，今晚瑟琳娜也会来，是不是？”
“对，还有她父亲，还有瑞拉和德丽莎，还有梅丽尔老师以及她的丈夫。”蕾娅细数道，“你问这些干什么？你又不在家吃饭。真稀奇啊，沃里安，瑟琳娜难得过来吃晚餐，而你却硬要去巡逻。”
“白痴，什么叫‘硬要’？那是我的职责所在。”沃里安说道。
“好的，队长。”蕾娅敷衍地点了点头，“那你快去吧，别耽误了时间。你的制服快沾上洋葱味了。”
沃里安撇了撇嘴，没有说话。而没过一会儿，他就像是今天刚认识身上那件衣服一样，开始生疏而紧张地浑身找衣兜。终于确定好位置后，他才从兜里缓缓抽出一封信。
但他并没有立刻把那封信交给谁，而是站在原地，捏着信封，犹犹豫豫地四处张望。
蕾娅没有听到任何离开的脚步声。她心生疑惑地转过头，又被沃里安吓了一跳。
“大哥，你还不走啊？”蕾娅把洋葱转移进盘子里，抱怨道。
“我……”沃里安踌躇地说道，“我有封信，你帮我交给瑟琳娜。”
“什么信？”蕾娅自然地伸出手，想接过那封信。
但指尖刚刚碰到信封边缘，沃里安就如触电般抽回了那封信。
“你搞什么？”蕾娅语带责备地说道，“要我帮忙送信还嫌我手脏啊？”
“没有，”沃里安有些紧张地说道，还是将信递了出去，“给你。”
“我不干了。”不满于沃里安的反应，蕾娅直接撂挑子，“我才不要帮你送信。”
“蕾娅！”
“不要！”
“你行行好，我就要求你这么一次。”
“我说不要。”
“……对不起。请你帮我一次。”
“我不……什么？”蕾娅一惊。沃里安说话的声音很小，蕾娅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沃里安生着闷气说道，依旧抬着那条递信的手臂。
“不说算了，”蕾娅偷笑一声，夸张地吸进一大口气，“你既然不着急，那信你改天自己送。”
“只有今天了。”沃里安喃喃道。
“那你刚刚说的什么？你再说一遍。”蕾娅看热闹般说道。
“我说……”沃里安低着头，嘴里发出蜜蜂飞舞时的嗡嗡声，“对不起。”
“我还是没听见。”蕾娅使坏地把手放到耳边，故意大声说道，“好哥哥，你能再说一遍吗？”
“该死的！”沃里安骂了一句，随后便对着蕾娅吼道：“我说对不起！请你帮我送信！听见了吗？我的聋子妹妹！”
“哎哟，听到了。”蕾娅揉搓着自己的耳朵，笑得东倒西歪。等她终于笑够了，才伸出手，说道：“给我吧。我保证这封信一定会送到瑟琳娜手上，但她看不看我就不能保证了。”
“她一定会看的。”沃里安肯定地说道，“但是你，你不准偷看。你别说不会，我知道你以前经常干这种事。”
“烦死了，”蕾娅说着又要把信塞回沃里安手中，“你还是拿回去吧。”
“好，我不说了，我走了。”话音未落，沃里安就立马转身离去。
但他没走出去几步，又回头来问蕾娅：“蕾娅，你真的认为和那群人作对是个好主意吗？”
“为什么不是呢？”蕾娅不以为然地回答道，“换了你，沃里安，也会对不公正的待遇而选择忍耐吗？”
“但他们和杜利亚是一伙儿的，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沃里安蹙着眉，满脸苦恼地说道。
“我知道。”蕾娅把信收好，重新把一块牛肉放在烤架上，“我很清楚他们是什么人。”
“那你还这么做！”沃里安气愤地说道。
“我必须得这么做。”蕾娅猛地把叉子插进肉里，认真地将牛肉翻了个面，“我之前跟你说过，沃里安，我觉得我们应该做些什么。你当时没有回应我，我知道，你是因为之前的事，变得胆小了。”
沃里安盯着蕾娅，没有否认。
“但我觉得我变得更勇敢了。”蕾娅接着说道，“卡罗尔说得没错，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有朋友，有家人，而她们也在竭尽全力地帮助我。或许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这件事，可我不愿承认。但今天，我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表现出来。我没有那个功夫只是为了我的好胜心而去与那些人针锋相对。我要帮助那些女人，绝不是因为泛滥的同情心，而是因为她们即我，我即她们。”
第112章
蕾娅把牛肉和洋葱送回厨房的时候, 正巧看到瑞拉端着一碗西蓝花走进厨房。
瑞拉虽然是宾客之一，但她早早就来到了塔维斯家。艾琳诺通常不让别人进入她的厨房，尤其是当晚的客人。但她却异常迅速地接受了瑞拉, 蕾娅认为她主要是想从瑞拉那里偷学一两手。
两个厨艺大师忙碌着, 厨房里不时传来欢声笑语。艾琳诺就是那种热爱料理的人，她自诩“马勒斯顿第一大厨”, 蕾娅听到她赞赏地对瑞拉感慨, 说自己这辈子能遇到一个跟她一样的人是多么地不容易。
德丽莎是第二个到的客人，因为蕾娅答应过, 她可以早一点来, 这样就能在晚餐前参观一下塔维斯家。
德丽莎比蕾娅年纪小，又有被蕾娅欺负的历史。她刚来印刷坊时还有些拘谨, 事事都要先问过瑟琳娜，才会来和蕾娅说，且每次都是匆匆而来, 一通紧张的汇报过后，又匆匆离去。
但随着这些日子的相处，德丽莎的胆子越来越大, 甚至还指导起蕾娅写的故事来。自打她写的《矿洞奇遇记》问世且大受欢迎，她每天走路都昂首阔步的，只等着路上的人见到她, 都夸她一句“故事大王”, 或是“不愧是福乐斯家的人”。
据她所说，现在她在家里吃饭都能喝到两碗肉汤，这是福乐斯家对积极守护家族荣誉勋章之人的优待。
德丽莎是第一次到塔维斯家来。她背着手, 跟着蕾娅到处参观，就像是一个刚从蛋壳里冒头的小鸟, 总是叽叽喳喳地四处张望，对什么都感到好奇。
她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一会儿说蕾娅家的挂毯像飞象，一会儿说几个画框组成出了一头驼鹿，一会儿又说后院里淡淡的马粪味混着花草香的味道是她想象中的空中花园会散发出来的气息。
她缠着蕾娅来来回回绕了房子好几圈，如果不是蕾娅找了个要去帮忙准备晚餐借口，让她自己在会客厅里喝茶，她估计还要借把梯子爬到房顶上看看去。
连蕾娅都在心里暗暗吐槽，说绝对不能让这小姑娘观察得太细致，不然过几天她指定就要把塔维斯家写进那些故事里去。
梅丽尔和查尔斯按约定时间出现在门口。蕾娅去开门时，梅丽尔手里捧着一盘麦香扑鼻的蛋糕，查尔斯怀里则抱着一束鲜花。
“我们没来晚吧？”梅丽尔露出一个温暖迷人的笑容，“夫人坚持不让我来帮忙，我只好算着时间来了。”
“当然没有，梅丽尔老师。”蕾娅接过那盘蛋糕，“来得正好，马上开饭。”
“你好，蕾娅！”查尔斯也把鲜花递给蕾娅，这样他才好腾出手来行脱帽礼，“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所以都摘了一些。但梅丽尔说你并不会在意自己收到的是什么花，甚至还有可能用它们去喂马。我不敢摘多，怕你真的拿去喂马，又不敢摘少，毕竟这样的话，你的宝贝柠檬可能会不够吃。”
“什么啊，汉莫先生！”蕾娅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忙请他们进来，“放心吧，我会把它们插进花瓶里，等花都干了的时候再拿去喂马。”
瑟琳娜是在晚餐中途加入进来的，这是她少见的一次迟到。她的父亲，也就是加拉德先生解释说，是自己行动不便，拖累了她，这次迟到完全是他的责任。
蕾娅已经记不清过了多少个轮次，从蕾娅不按剧情走开始，她就没有见过加拉德先生了。
这个做了一辈子木匠的老先生是游戏里难得的好父亲。不过蕾娅现在对男性有些苛刻，她认为这不过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和丈夫该干的事。
他深爱瑟琳娜的母亲，她体质不佳，为了不使她受累，他不拿起那些工具时，总会出现在厨房里、洗衣盆旁，以及壁炉边的摇椅上——他得在那里织妻子和女儿过冬用的围巾。一些多事的镇民还会因此嘲讽他，说加拉德家有两个“母亲”。
他自己是个上进的人，又教会女儿习得她母亲身上所有美好的品质。为了解救被污蔑为女巫的妻子，他辗转多地，四处哭求，接连几天把自己泡在恩杜尔河里。妻子死后，他原本打算自杀，一了百了，但在快要窒息的那几秒，瑟琳娜的笑脸出现在他眼前，这不断提醒着他，自己还有一个瑟琳娜，那也是他妻子的女儿。
蕾娅看着瑟琳娜搀扶着他进门。如今他坐在那里，身形佝偻，明明和乔森差不多大年纪，却白发苍苍，看起来至少老了十岁。他瞎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看起来也十分浑浊。他拿叉子的手颤抖得很厉害，连盘子里的肉都是瑟琳娜切成小块之后再盛给他的。
但即使如此，蕾娅也注意到，他总是悄悄地看向蕾娅。他警惕地打量着这个坏脾气的小混蛋，生怕自己的女儿被她的花言巧语哄骗，最终又被欺负得遍体鳞伤。
事实上，他从来没有相信过蕾娅。蕾娅实在难以想象，瑟琳娜是用什么法子劝说的他，能让他同意自己的女儿和蕾娅这个恶女合作。
“我看我们应该举杯，敬今晚的团聚。”乔森在饭桌上举起酒杯，发出共饮的邀请。
乔森原本不想出席今晚的宴会，他正为了印刷坊和镇政厅的对抗而发愁。现在饭桌上有超过一半的人都是印刷坊的人，这正是令他心力交瘁。但即使他此刻正如坐针毡，他仍要保持体面。
“敬团聚。”众人回应道。
许是热酒下肚的效果，饭桌上的气氛逐渐热络起来。他们开始谈天说地，回忆往昔。艾琳诺提一嘴从前，梅丽尔和查尔斯就能接上，甚至当时有几个人，几匹马都记得清清楚楚。瑞拉说起带孩子的不易，加拉德先生也能加入其中，侃侃而谈。而当德丽莎开始讲那些奇妙故事时，大伙儿又能专心致志，侧耳倾听。
蕾娅紧绷的神经久违地放松下来，这顿饭她吃得极为舒心。
在晚宴的尾声，蕾娅才拿出沃里安给她的那封信，悄悄交给了坐在她身旁的瑟琳娜。
“这是沃里安要我转交给你的，”蕾娅悄声说道，“当着大家的面给你太尴尬了，你先收好吧。”
瑟琳娜有些疑惑地接过信，开口道：“好的，这是……”
“你们在干嘛？”
瑟琳娜的话还没说完，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信封，突然起身的德丽莎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而循着她指尖的方向，所有人的视线又集中在了蕾娅和瑟琳娜身上。
德丽莎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洞悉一切般说道：“就在刚刚，我看到了一场极为隐秘的交易。”
“什么交易？”蕾娅说道，“你又没喝酒，怎么醉成这个样子啊，德丽莎？”
德丽莎面前的杯子里都是果汁，但她的脸却像喝醉了般红扑扑的，配上她迷迷蒙蒙的眼神和摇摇晃晃的身体，真叫人担心负责饮品的女仆是否搞错了酒水。
“你们的手偷偷摸摸地在桌底干嘛呢？”德丽莎说道，“我严重怀疑接下来会有一场恶作剧。”
“暂时收起你丰富的想象力吧，小德丽莎。”蕾娅无奈地笑了笑，“我只是给瑟琳娜一样小东西而已。”
“是什么小东西呢，蕾娅小姐？”德丽莎饶有兴味地说道，“是你们的整蛊道具吗？”
“神啊，德丽莎，就是一封信而已。”瑟琳娜也哑然失笑，挥了挥拿信的手“你要看吗？我现在就给你。”
“我可不拿，”德丽莎把手抱在胸前，“你记得吗？我们小时候还互相给过对方装着毛毛虫的信封。”
“这招是跟蕾娅学的吗？”梅丽尔插话道，“我也收到过这种信封。”
“有可能。”瑟琳娜和德丽莎都转头看向蕾娅，而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憋着笑。
“你们这群人，干嘛针对我？”感受到投来的一道道目光和笑意，蕾娅委屈地噘着嘴，“要是我还会往信封里装毛毛虫的话，你们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吃饭了吧？”
“说得没错。”众人都赞同地点着头，捧腹大笑。
“哎呀，那我们这次的晚宴是读信大会吗？”梅丽尔也从身后拿出一封信，“我也有一封信要给蕾娅。”
瑟琳娜看到梅丽尔有所动作，也瞬间眼前一亮。
“什么啊？干嘛都看着我怪笑？”蕾娅被她俩炙热的目光盯得起鸡皮疙瘩，“这信是谁寄来的？”
“都在信封上写着呢，”瑟琳娜挑了挑眉，“你不打开看看吗？”
蕾娅听着瑟琳娜的话，念出了信封上的地址：“奥德街14号。”
“呀！”艾琳诺发出一声惊呼，也加入了怪笑队伍。
搞什么？蕾娅被他们一个个的反应弄得困惑不已。
“尊敬的坊主，”蕾娅打开信念道，“嗯？这是写给印刷坊的。”
“对呀，”瑟琳娜兴奋地点了点头，“你接着往下念！”
蕾娅轻轻叹了口气，接着念道：“我们诚挚地邀请您到奥德街14号二楼……啊？”这回轮到蕾娅惊叫了，她甚至不敢继续往下念。
蕾娅在此处停了很久，难以置信地看向梅丽尔和瑟琳娜，激动得差点拿不稳信纸。
“我们诚挚地邀请您，”蕾娅的声音微微颤抖，“参加今年马勒斯顿工坊联盟的第二次会议。”
第113章
奥德街14号是马勒斯顿工坊联盟的所在地。可以说, 从马勒斯顿有人居住开始，就有人在这里围着一个火堆开会，而这个传统一直延续至今。
这条街靠近枫树林, 风景宜人, 但离镇政厅和印刷坊都有些远。换做蕾娅，她绝对不会把工坊联盟的会址选在这里, 但或许他们的祖先有着特殊的浪漫情怀。
蕾娅原本想拉着梅丽尔或者瑟琳娜一起来, 但瑟琳娜突然让安娜告知蕾娅，说她临时要出趟远门, 可能要去半个多月。瑟琳娜不在, 梅丽尔就守在了印刷坊。再加上德丽莎的强烈要求，所以蕾娅最后带上了她。
蕾娅她们到时, 一个小个子的扫地工正靠在门口的墙上打盹儿。手里的扫帚骤然倒地，他惊醒过来看见蕾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你觉得我们应该去找他说话, 让他带我们上去吗？”德丽莎悄声询问蕾娅。
“他更有可能会先来找我们说话，德丽莎。”蕾娅回答道，“如果他不来, 他肯定会通知别人来。”
正如蕾娅所预料的那样，那个扫地工打量了几眼蕾娅和德丽莎，就拉响了门边的绳索, 一声悠远的铃音在蕾娅的头顶上方盘旋。
“谢谢你, 先生。”蕾娅对那个扫地工说道。
“噢！”那个扫地工低下头，把扫帚从右手换到左手，像是不太习惯来自他人的道谢, “不用客气，小姐, 愿意为你效劳。”
“二楼视野极佳，秋天的时候从窗外望出去，肯定是一片火红。”等待时分，闲不住的德丽莎望着不远处的枫树林感慨道。
“待会儿你可以试试，看到底是不是真如你所说。”蕾娅笑眯眯地回应道。
“我会的，”德丽莎嘿嘿一笑，撞了撞蕾娅的肩膀，“如果他们的走廊上没有窗户，我就偷偷溜进一个联盟成员的办公室里去瞧。”
“我看那间就不错，”蕾娅指了指二楼最外边那扇窗户，“不过你得瞅准时机，要是被逮到了，我可没办法救你，那你就得留在这里做苦力。”
“呀，蕾娅小姐，你可太坏了。”德丽莎不相信地咧着嘴，“哪有老板对自己心爱的印刷工这么心狠的？”
“天真的家伙，”蕾娅无奈地笑了笑，“看来我得把你送去其他工坊感受一下，看看别家老板会不会让你把玩笑开到自己头上去。”
玩笑之际，面前的大门缓缓打开。外头的强光迅速钻进屋内，吞食着一个又一个黑洞。一个一身漆黑，带着高礼帽的男人走出来，那套衣服和礼帽都像是刚从油墨里拎出来的一样。
礼帽先生先是看了看德丽莎，然后又看了看蕾娅，那审视的目光明显到让蕾娅有些不舒服。他似乎花了点时间思考，才开口对蕾娅说道：“请问是塔维斯小姐吗？”
“是的，先生，我就是蕾娅·塔维斯。”蕾娅不适地咳嗽两声，点了点头。
“我是德丽莎·福乐斯，”德丽莎热情地补充道。
可礼帽先生虽然笑容满面，但却像一道凿不烂的铜墙铁壁，又像是常年堆在高山顶上的冰雪，无论多么耀眼的阳光都无法将他融化。
“请跟我来，塔维斯小姐。”礼帽先生没有理会德丽莎，只对蕾娅做了个“请”的手势，“兰尼先生在等您。”
劳伦斯·兰尼，马勒斯顿的风云人物。贫穷死寂的小镇能发展到现在这样，他功不可没。
小镇里第一块柠檬蜜饯，诞生在他家的厨房里。如今马勒斯顿最引以为傲的乳酪与蜜饯事业，他都有涉猎。现在人人见到他，都要尊称他一声“会长”，但他似乎更喜欢别人称呼他为“坊主”，每次看到有人对他鞠躬，他都心怀不安。
蕾娅提前向乔森打听过他，他们算是多年的好友，只是各自都身负重任，没法抽出时间来好好聚聚。
乔森对他一口一个“老家伙”地叫着，怨骂他不来找自己喝酒，反倒有时间给他女儿写邀请信，下次见到他一定要打断他的鼻梁。蕾娅很少见乔森这样，可见他们情谊深厚。
蕾娅和德丽莎被带到一间办公室门口，礼帽先生让蕾娅稍候，他来敲门。
德丽莎发现这间办公室正是蕾娅指给她看的那间，低着头笑个不停。
“请进。”屋里传来回应。
蕾娅和德丽莎闻声走了进去，礼帽先生在介绍完蕾娅之后，也退出去关上了门。
蕾娅发现德丽莎的笑声停止了，连一声细微的气音都没有再发出。看来这小姑娘平时虽热爱玩闹，遇到这样的场面也会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窗边站着一位先生，身形笔直挺拔，一头银灰色的短发修剪地十分整齐，一丝不苟。阳光毫无阻碍地照亮了整间屋子，甚至仁慈地关照到了角落里的一盆绿植。那位先生仰着头，手搭在窗户边缘，一道光桥似乎在他和太阳之间架起，而他们正要通过那座桥相遇，或许再来一个拥抱更加应时对景。
“兰尼先生，您好。”蕾娅行礼道，“我是蕾娅·塔维斯。”
兰尼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了沐浴在阳光中的双眼，仿佛听到了来自天堂的召唤般醒来。没过多久，耀眼夺目的日光也暗淡下来，藏在了一朵巨大的白云身后。
“蕾娅，好久不见。”兰尼转过身，亲切地说道，“‘兰尼先生’？听起来怎么那么生分？你小时候都叫我兰尼叔叔的。”
我怎么会知道我小时候怎么叫你的？蕾娅心想。
事到如今，或许只有一个尴尬但合乎情理的微笑能解决一切问题。
但兰尼站在原地，似乎正等着蕾娅叫出那一声“兰尼叔叔”。
“……兰尼叔叔。”蕾娅放弃了挣扎，“对不起，我应该是记得您的，但那些岁月实在太过久远了。就连我父亲都说，您已经很久没有找他喝过酒了。”
“哎哟，那个老家伙！”他们给对方的称谓简直如出一辙，“我打赌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从我家顺走几瓶麦芽酒啦！”
提到乔森，兰尼倏地激动起来。他终于舍得离开那扇窗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邀请蕾娅和德丽莎入座，“请坐，蕾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应该是福乐斯家的小女儿德丽莎，很高兴看到你们成为了朋友。”
“谢谢您，兰尼先生。”德丽莎在坐下前偷偷朝窗外望了两眼，满意地对蕾娅耳语道：“你说得没错，蕾娅小姐，这间办公室的确是这里视野最好的屋子。”
“你收到了我的信，”兰尼一边倒茶一边说道，“我是让人往印刷坊送去的，真怕你收不到。这是个新地点，毕竟从前没有人会往一个仓库送信。”
“那天我正好不在，是梅丽尔老师收到的信。”蕾娅说道。
“啊，汉莫夫人，我记得她是你的家庭教师，她还跟你一起去了里奇城。”兰尼说道，“可怜的女人，苦苦守了那么多年。好在查尔斯回来了，她也真算是苦尽甘来。”
“您真是消息通☆仙☆女☆整☆理☆达，兰尼先生。”蕾娅感叹道。
兰尼拿茶壶的手颤了颤，他放下茶壶，静静地看向蕾娅。
“呃……”蕾娅无奈地咽了口唾沫，“我是说，兰尼叔叔。”
听到蕾娅改口，兰尼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我早就听说你开了个印刷坊，按理说，每一个新开的工坊我都得去看看。”兰尼把两杯茶和一盘柠檬蜜饯推到蕾娅和德丽莎面前，“但我实在是太忙了，别看我总是在这里晒太阳，好像很悠闲的样子，其实我今天待在这里，明天就得去蜜饯工坊里，后天说不定就得马不停蹄地赶去外地。”
“我知道您很忙，”蕾娅说道，“所以您能给我写那封邀请信，我真的很感激。”
“呀，别说什么感激。”兰尼摸了摸胡子，晃动着手臂，“是我怠慢你了，让你等到这个时候。”
“您在信里说今天要进行今年的第二次会议。”蕾娅好奇地说道，“大概什么时候开始呢？”
“很快，”兰尼打了个哈欠，朝蕾娅挤了挤眼，“等那群老骨头睡饱喝足，舍得过来了，会议就开始了。”
“那在这期间我需要做什么呢？”蕾娅问道。
“什么都不需要做，孩子。”兰尼指了指蕾娅的茶杯，“喏，喝茶就行。难不成我和你还能冲到他们家里去，把他们从床上拉起来吗？”
“这事交给我，保证能行。”憋了很久的德丽莎终于忍不住插话道。
“你？”兰尼饶有趣味地看向德丽莎，“小姑娘，你擅长的不是讲故事吗？”
“事实上，兰尼先生，”德丽莎挺直了腰板，铿锵有力地说道，“我还擅长替老板跑腿。”
这话逗得兰尼哈哈大笑，不停地夸赞德丽莎的活泼与风趣。
“如果今天因为我，兰尼先生一高兴，多给咱们印刷坊拨些补助，我能加薪吗？”德丽莎拽着蕾娅的袖子悄悄问道。
“能，”蕾娅吃下一口柠檬蜜饯，“我还会把你的事迹讲给我见到的每一个人听，就说有了你是我们印刷坊的福气。”
他们就这样谈天说地，一直持续到中午。兰尼让礼帽先生送了些面包和肉肠进来，充作午饭。
直到蕾娅在椅子上差点睡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才从屋外传来，木板被压得吱吱作响。
“走吧，蕾娅。噢，还有德丽莎。”兰尼扶着椅子站起来，整理着自己的衣衫，“我们过去吧，会议即将开始。”
第114章
蕾娅和德丽莎刚出门就碰上兰尼的两个下属, 那两个下属的装扮倒是比礼帽先生要随意许多，讲起话来也更加没有包袱。他们在兰尼耳边说了什么，随后便嘻嘻哈哈地跟在兰尼身后, 一起往会议地点走。
穿过一条长廊, 蕾娅他们还没有停下。
“我想你肯定觉得我们这些老家伙很麻烦，开个会还要绕远路。”兰尼又在开玩笑。
“这有利于锻炼身体。”蕾娅说道, “我猜会议地点就在尽头的那个房间里。”
“答对了, 聪明的姑娘。在让他们多走几步路这件事情上，我算是花了很多心思。”兰尼鼓了鼓掌, “那要不你再猜猜我今年多少岁啦？”
蕾娅考虑了一下, 猜测道：“五十岁？”
兰尼笑而不语。
“呃，四十五？”蕾娅准备往年轻了猜。
“哈哈哈哈, 蕾娅，你真会讨人欢心。”兰尼心花怒放，“我跟你说, 我今年已经六十七岁啦！”
“天呐，这不可能！”此时蕾娅发出的感慨并非刻意奉承，而是实实在在的惊讶, “您看起来太年轻了。”
“谢谢夸奖，蕾娅。”兰尼拍着胸脯说道，“我敢说, 按我这个身体素质, 马勒斯顿没有人能活得比我久。”
兰尼身后的两个下属都咯咯咯地笑起来，兰尼也时不时拍拍他们的肩膀，看起来十分和谐。
“听我父亲说, 您是个极为正直又和蔼的人。”蕾娅感慨道，“我看他下次介绍您的时候还可以再加上一个幽默的特性。”
“那个老家伙只会说我的坏话, ”兰尼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乐开了花，“你得多替我看着他，蕾娅，过了今天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啦。”
“这让他知道了准得骂我。”蕾娅说道，“不过如果您坚持的话，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了。”
蕾娅在前往那个房间的路上一直紧绷着神经，虽然兰尼一直在身边打趣，但这样的心焦如火在大门推开的那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她一直在考虑一件事。如果她要去帮助那些女人，除了有钱，她还需要有权。一个印刷坊又能容纳几个人呢？她不是贵族出身，也没有什么高官背景，她所需要的那种权力尚还遥不可及。
但她愿意一步一步来，而兰尼的邀请信就是她的入场券。至少在马勒斯顿，她需要让女人说得上话。
屋子里有一张长桌，九个座位，其中的七个已经坐上了人。兰尼一进去，每一个人都起立迎接。听完兰尼介绍蕾娅和德丽莎，他们都亲切地与两个生面孔问好握手。
这样的热情是蕾娅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他们其中的几个人蕾娅之前也见过，但那时的他们都对蕾娅爱搭不理的。如今蕾娅站在兰尼身后，颇有狐假虎威的感觉。
“我们向来欢迎新鲜血液，”一个胡须卷曲的先生招呼蕾娅坐下，“快请坐，塔维斯小姐，如果顺利的话，咱们还来得及一起吃个晚餐。”
所有人落座后，兰尼又给德丽莎在靠墙的地方加了把椅子。
“我很高兴能在此再见到各位，”兰尼坐在主坐上，举起茶杯，“当然，还有塔维斯小姐。她的印刷坊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为我们马勒斯顿带来了巨大的财富，这样的成就是我们在座的各位都无法企及的，包括我自己。”
“敬塔维斯，”卷胡子先生说道，“敬马勒斯顿。”
蕾娅也端起茶杯，与他们共同饮下一口。这样的仪式结束后，会议才算正式开始。
蕾娅听那些先生们挨个叙述着自己近三个月来的成果与不足，以及对这个夏天的计划与期望。她在现实世界里做过的那些令人头疼的工作计划与总结都涌进了她的脑子，让她昏昏欲睡。
她害怕拘束，讨厌数据，讨厌没完没了的会议与总结。她喜欢远游，喜欢记录，热爱故事，这是她选择成为记者的初衷。
长久的采写似乎也让她的身体养成了习惯，一听到诸如“意义”“效率”“态度”之类的词就觉得身上哪里痒痒。
“谢谢各位，现在，我想我们是时候把目光转移到年轻人身上了。”兰尼用手撑着下巴，看向蕾娅。
而随着他的话语，剩下的七个人也全都朝蕾娅看了过来，如山峦般的压力突然倾倒而来，蕾娅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想你可能还不了解我们工坊联盟，”兰尼解围道，“那么就请杰夫来为你介绍一下吧。”
“我们马勒斯顿工坊联盟是马勒斯顿所有坊主的家，在这里，你将结识志同道合的朋友，掌握最新的工坊动态，享受一切咨询与资源。”卷胡子先生立即起身，说话时就像一个新闻发言人那样自信又官方，“当然，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人脉和资源是最重要的，也是我们最需要的。像马铃薯印刷坊这样的新工坊，我们工坊联盟也会最大限度地给予优待，体现最明显的就是工坊租金优待。”
“今年那个仓库的租金你只用出一半的钱，”兰尼解释道，“剩下的一半我们工坊联盟会替你解决。”
“真的吗？”这一大笔钱的减免让蕾娅两眼放光，连德丽莎都激动得差点站起来。
“当然是真的，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兰尼笑眯眯地说道。
“那我需要做什么呢？”蕾娅虽然高兴，但她也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
“每三个月一次联盟成员集会，就像现在这样，讲讲你都做了什么，接下来又打算做什么。”杰夫摸了摸他的胡子，“你从其他成员那里收获资源，这也意味着你的资源也是共享的。塔维斯小姐，你现在印的报纸是个很不错的消息渠道，这对其他成员的帮助很大。”
“我明白，”蕾娅点点头，他们的要求还算合理，“会费我也会交。”
这话逗笑了几个成员。
“很高兴我们能这么谈得来，”兰尼说道，“我早就跟这群家伙说过，你很聪明，完全能听懂我们的话。”
“真是惭愧，”蕾娅调侃道，“原来我是在被预设为‘可能听不懂人说话’的情况下来参会的吗？”
“我们可没有这个意思！”兰尼乐呵呵地喊道。
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笑声，其中还夹着几句对蕾娅的歉意。
“那这是否意味着我会成为工坊联盟的其中一员？”蕾娅接着问道。事实上，这才是她最为关心的。
但这话一问出来，刚才还一派祥和的气氛忽而就变得凝重起来。兰尼的笑容有些僵硬，几个成员开始一边偷看蕾娅，一边窃窃私语。
“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些事是在工坊联盟的指导下进行的，那我们理应签订一个协议。在我确定了马铃薯印刷坊正式成为了这个家庭的其中一员后，我才好享受那些福利，也受到相应的约束。”蕾娅补充道。
“其实，塔维斯小姐，”杰夫说道，“这事儿完全可以在没有协议的情况下进行。”
“没有协议可不行，工坊联盟不应该是最守规矩的地方吗？”蕾娅皱起眉头，她虽然不爱受人约束，但这样的事不以文书的形式呈现让她心里很没底，就好像他们正在给她编织一个梦，或是一个七彩流光的泡沫。
杰夫迅速瞥了眼兰尼，又给出了另一种说法：“但协议的拟定还需要时间，塔维斯小姐。”
“需要多久？”蕾娅说道，“我可以等。”
“说不好，我们可能还要开很多次会商议。”杰夫遗憾地摇了摇头。
“能给我一个确切的时间吗？”蕾娅追问道。
“小姐，你不能这样逼迫我们，这件事情急不来。”杰夫答道。
蕾娅的担忧成为了现实。
来这里之前，她就知道一切不会如希望的那样，进行得那么顺利。她预想到自己会受到百般刁难，会跟受审一样被各种盘问。这样的结果在她预料之内，但她尤为生气，因为他们提前给她制造了那么多糖衣炮弹。
她不满地看了一眼兰尼，兰尼并没有看她。
蕾娅叹了口气。她得承认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在兰尼出现的时候，在吃下那一口柠檬蜜饯的时候，她的确放松了警惕。
“您在和我打太极吗？”蕾娅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我没有提出签订协议，承认我在工坊联盟中的席位，你们是不是以为我会因为一时激动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你们？”
所有人在惊讶过后，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没有一个人回答蕾娅的问题，甚至没有人敢和她对视一眼。
在那一瞬间，乌云遮蔽了日光。长桌上鸦雀无声，只有蕾娅能听到自己愤怒的咆哮。
“这是什么意思，兰尼先生？”蕾娅坚持问出了这个问题，即使她早已知道答案，“我的问题很难回答吗？”
“唉，这不是很明白吗，塔维斯小姐？”兰尼面露愁容，仿佛在告诉蕾娅他对这个结果有过么无可奈何，有心无力，“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了。我承认你十分优秀，我们也很想让你加入我们，但马勒斯顿终归没有这样的先例。毕竟我们谁也没有听说过，哪里的工坊联盟会接受一个女工坊主呀。”
第115章
不知是否是故意为之, 蕾娅猛然发现自己的座位离兰尼非常遥远。在说话间，他们面前仿佛又凭空出现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一片无法探入的汪洋, 每当蕾娅想上前伸伸脚时, 那些激荡的浪花就会无情地向她扑来，打湿她的鞋袜, 还要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既然不能让我进工坊联盟, 那您为什么要给我写信呢？”蕾娅颇为心累地问道。
“我们想要帮助你，蕾娅。”兰尼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经营起一家印刷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尤其你还是一个女孩。我们大家都很担心你，听几个书记官说, 你父亲也正为了这事发愁呢。我作为他的朋友，而你作为他的女儿，理应为他分忧。”
“所以您给我写信, 是为了解决我父亲的烦恼，是吗？”蕾娅把茶水推远了些，甚至想把肚子里那些柠檬蜜饯也一起吐出来还给兰尼。
“这是一方面, ”兰尼紧紧盯着蕾娅推远的那杯茶，“另一方面，我们工坊联盟做决定向来都要考虑马勒斯顿的利益。蕾娅, 你很聪明, 但始终缺乏经验，我们希望你少走弯路，才想着要提醒你。跟我们大家一样, 接受帮助，再反哺家乡, 这样不好吗？”
“那就让我跟你们一样，成为工坊联盟的一员。”蕾娅毫不退让地说道，“而不是用‘没有先例’这样的借口来搪塞我，让我做什么都名不正言不顺。”
“你怎么能这样跟兰尼先生说话呢？”听到蕾娅强硬的语气，杰夫突然跳了出来，指责起蕾娅，“怎么能这样逼迫一个善良的帮助者呢？”
此话一出，余下的人也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着蕾娅的不识好人心。
“塔维斯家的女儿真不懂感恩。”
“不过是一个小工坊主，怎么敢这么趾高气昂？”
“我就说不该让她来，她见识短浅，根本不知道兰尼先生的良苦用心。”
“女人就是太过于情绪化，到时候有她后悔的。”
……
那些话语一字不落地钻进蕾娅耳朵里，就好像是谁在他们身上安了几百个扩音器一样，而且那些喇叭还专门对准了蕾娅。
这就是一场骗局，华丽的外衣下包藏祸心。
他们想要蕾娅带来的收益，却不愿给她应得的权益。他们从牙缝里抠出来些无关痛痒的好处，施舍给蕾娅和印刷坊的那些女人。当蕾娅不同意时，他们又斥责道：“我们给的已经够多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们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德丽莎终于忍不住，倏地站起来，一边说话，一边就要来捍卫蕾娅，“明明是……”
“德丽莎，你先坐下。”蕾娅转过头对气愤的德丽莎说道，她不想让那群人把矛头指向德丽莎。
“可是蕾娅，他们欺人太甚。”德丽莎不甘心地说道，“明明是他们让你来的，可他们现在却这么欺负你！”
“没关系的，德丽莎。”蕾娅凝视着德丽莎的双眼，“我来解决。”
德丽莎气呼呼地坐下后，蕾娅环视一圈，把桌上的每一张面孔都瞧了个遍。她看到他们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将高傲自大的头颅仰过去又缩回来。她逼迫自己与那一双双厌恶的、鄙夷的、轻视的眼睛对视，将那些上扬的、暗含讽刺的嘴角印在心里。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屈辱永远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
“蕾娅，请相信我们，我们已经尽可能地在为你和你的印刷坊着想了。”兰尼将双手交叠在胸前，轻轻敲了敲桌面，“其实你自己也知道，这种事急不来。你在马勒斯顿开创了很多先例，前途无量，在工坊联盟拥有一席之地肯定也是迟早的事呀，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们的帮助，再为之后做打算呢？”
“很抱歉，兰尼先生。”蕾娅坚定地说道，“我这人最不爱吃空心汤圆。没有保障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你不用先回去和你父亲商量一下吗？”兰尼又问。
“不用，我自己能做决定。”蕾娅说道。
到底为什么无论她做什么事都要扯上乔森？就连丹尼在和她吵架的时候都不忘提起乔森。蕾娅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似乎无论她做什么，都必须通过乔森。乔森就像是文件上的红色印章，有了这个印章，蕾娅的人生文件才有了意义。但没有人会在意艾琳诺在这里起到了什么作用，也没有人关注蕾娅自己的想法。
在一个家庭里，似乎只有“父亲”这个角色才有决定权，只有他拥有独立的人格，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而家里的其他角色，只会被介绍为“他的妻子”或是“他的女儿”。
兰尼望着蕾娅，沉默了好一会儿，虽然神态自若，但两只手看起来却更加紧绷，身体上写满了不理解。
“那你的意思就是，完全不接受我们的提议了？”兰尼问道。
“我想我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了，兰尼先生。”蕾娅斩钉截铁地说道，“除非承认我和马铃薯印刷坊在工坊联盟里的地位，否则刚才所说的一切都免谈。”
“租金减免的事你不再考虑一下吗？”兰尼继续试探道，“还有那些人脉和资源。你应该知道，蕾娅，凭你一个人要在生意场上立足可谓是举步维艰。”
“全世界不是只有马勒斯顿才有工坊联盟。”蕾娅说道，“我想人脉和资源这些东西也是一样的。”
“什么？”兰尼一惊，紧握的双手终于放开。他撑着桌子站起来，难以置信地说道：“你要离开马勒斯顿吗？”
把生意扩张到外面去，这是蕾娅在开始学骑马的时候就在考虑的事。《马铃薯周报》在附近几个小镇的反响热烈，蕾娅自己后续也送过几次报纸过去。虽然因为人手不够等原因送达的时间总会晚个几天，但他们依然愿意来蕾娅这里订报纸，并告诉她就算完晚一个月也不要紧，他们甚至可以派人来取。
但是否要为此离开马勒斯顿，这个她还没有考虑好。她贪恋马勒斯顿的便利，她的朋友也都住在这里。如果她选择离开，那梅丽尔是否会抛下她的丈夫，瑟琳娜是否会不管自己的父亲，瑞拉是否能接受带着孙女奔波的劳碌，德丽莎又是否能离开她的家人？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尽量不去想这些令人烦恼的事。但今天，她打算用这些事来赌一赌，就赌今天坐在这间屋子里的这群人够不够贪心，又能不能舍得。
“我还没有决定，兰尼先生。”蕾娅悄悄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地说道，“但几个邻镇确实也对我抛出了橄榄枝。我仍然热爱着马勒斯顿这片土地，所以还在考虑。
“你在威胁我们吗？”杰夫嗤笑一声，说道，“你觉得我们有那么在乎你一个小小的印刷坊吗？”
“如果你们毫不在意，就不会给我来信，让我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不是吗？”蕾娅白了杰夫一眼，“当然，各位可以说让我到这里来，完全是出于对我的同情。所以如果马勒斯顿不需要印刷坊，就请现在立刻告诉我，我马上把印刷坊搬走。”
“你真的觉得这样虚张声势有用吗？”杰夫挤着眼睛看了眼蕾娅，又对兰尼说道：“兰尼先生，我们真的要坐在这里，受一个小姑娘的胁迫吗？”
兰尼眼睛眨得很慢，眼珠却转个不停。从蕾娅表示要把印刷坊搬走，他就一直低着头，思考从未停下。
蕾娅知道他的本事，给他充足的时间深思熟虑对蕾娅来说就是自寻死路。
“那就请兰尼先生决定吧。”蕾娅直截了当地说道，将双眼牢牢拴在兰尼身上，时刻紧盯着他的反应，“马勒斯顿是否不再需要印刷坊了，兰尼先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兰尼身上。他似乎是感受到了那些炙热的视线，稍稍抬了点头。从他眉头紧锁着思考到开口说话的这几分钟，对蕾娅来说漫长得就像几个世纪。
“我们可以再商量。”兰尼缓缓说道，“蕾娅，放宽心，做生意不能那么急躁。”
他没有明确表示，证明他不能完全否定印刷坊的价值。他舍不得印刷坊带来的利益，这对蕾娅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我非常伤心，兰尼先生。”蕾娅愁眉苦脸地诉苦道，“我以为过了那么长时间，吃了那么多苦，终于有人能接受我们了。但事实证明，马勒斯顿还是更乐意回到它从前的样子，没有印刷机，没有油墨，也没有花里胡哨的报纸和看不完的故事。”
“千万别这么说，蕾娅。”兰尼说道，“没有人会否认印刷机和报纸给马勒斯顿带来的巨大变化。”
“那为什么还要把我们刨除在外呢？”蕾娅问道，“仅仅是因为印刷坊里全是女人吗？”
“我并没有瞧不起你们，我说过了，蕾娅，只是因为马勒斯顿没有这样的历史。”兰尼为难地摇了摇头，“打破传统需要付出代价，对你和对我们都是如此。我们这群人一把年纪了，经不起折腾。而你们又都是女人，同样也对此无可奈何。我不确定我们是否都做好了迎接挑战的准备”
“您不能这样下定论，先生。”蕾娅反驳道，“从前马勒斯顿没有女人开印刷坊，我开起来了，从前也没有女人印报纸，现在我也印出来了。从你们的角度来看，我离经叛道，但我依然站在这里，没有被任何人打倒。所以您所谓‘打破女人不能进工坊联盟的传统就是在自找苦吃’的理论根本站不住脚，不是吗？”
“可是……”
“兰尼先生，不用再跟这个没礼貌的姑娘废话了。”杰夫异常愤怒地插话道。
蕾娅发现了，这个卷胡子没什么耐心，他不顾兰尼的阻拦，拖着自己的椅子来到蕾娅身边，将椅子哐当一甩，坐到了蕾娅正对面，气势汹汹地说道：“我劝你别再用你那点小伎俩逼迫兰尼先生了，塔维斯小姐。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说，是想给你父亲和兰尼先生一个面子，但你这次实在是太过分了。”
“您想说什么，请直说。”蕾娅望了望已经阴云密布的窗外，不甘示弱地扬起下巴回应道，“我就坐在这里听着，即使是风雨雷电也不能把我吓跑。”
“你听好了，塔维斯小姐。”杰夫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我已经去信里奇城，佩洛姆印刷坊的坊主与我相谈甚欢。他们会资助我们再开一家更大的印刷坊，到时候你的小马铃薯就可以退场了。”
哪个坊主？蕾娅差点没忍住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蕾娅甚至都能想象到卡罗尔一边对着这封阿谀奉承的信破口大骂，一边还要写下亲切温和字眼的模样。
“是吗？”蕾娅强忍笑意地问道。“那么请问坊主给你回信了吗？”
“最迟今天，我一定会收到他的回信。”杰夫自信满满地回答道。
“太好了，”蕾娅摸了摸椅子的扶手，安稳地坐了下来，“那我就在这里等，等回信到了，请您立刻大声地念出来。如果佩洛姆印刷坊的坊主同意资助你们，那我当场道歉并立刻告辞，绝对不再踏入这间屋子半步。”
第116章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天空中的一大片黑云慢慢出现了裂纹。
风雨欲来，原本早该结束的会议陷入僵局，有几位先生已经坐不住, 开始生出几句抱怨。但他们似乎对这场僵局的结果并不关心, 毕竟谁吃瘪他们都有笑话看。所以比起这个，他们更在意面前的茶有几分烫, 错过晚餐时间后他们还能不能找到地方填饱肚子, 喝几杯麦芽酒。
“再这么等下去，我们一定会饿死的。”晚餐时分, 一位先生摸着肚子, 小声嘟囔道。
“不会的。”蕾娅和杰夫几乎是同时转过头，同时说的这句话, 即使他们根本不需要这种默契。
“我想兰尼先生那里还有一些肉肠，”蕾娅朝兰尼那边挑了挑眉，“如果您饿了, 可以向他讨要，毕竟工坊联盟的成员就是要互相帮助的，不是吗？”
从蕾娅知道这次的会议是个骗局开始, 她就对兰尼充满了怨怼。她不知道这是否是兰尼的主意，但兰尼明明清楚这场会议的性质，却依然给蕾娅写了那封热情洋溢的邀请信。
碍于乔森, 蕾娅不会对兰尼破口大骂, 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小讽刺她却是信手拈来。
兰尼确实也因为这话愣了一下，但他却没有因此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相反, 他竟然还捂着嘴，偷偷笑了一声。
这种奇怪的反应就跟他身为会长却没有阻止这场僵局持续下去一样令人心生疑惑。他不愿意承诺蕾娅应得的权益, 却又允许蕾娅为自己争取。蕾娅望着兰尼深邃的眼窝，越来越搞不懂，他究竟是想看蕾娅愿望落空的眼泪，还是想看那群联盟成员们气急败坏的模样。
而时间过得越久，杰夫脸上那猖狂的笑容就越僵硬。他靠在椅背上，时不时用手揉揉肩膀，眼睛隔三岔五就要往门口瞟，期待着有人能拿着那封令人注目的信敲响大门。
电闪雷鸣中，蕾娅听到一些肠胃的悲鸣，还有一些又响又震的鼾声。部分成员忧愁地揉着肚子，望着楼下络绎不绝的人群唉声叹气，另一部分则已经仰头张嘴地呼呼大睡。
看着逐渐变得东倒西歪、蔫头搭脑的成员们，蕾娅问道：“都这个时候了，杰夫先生，您确定佩洛姆印刷坊的坊主会给您回信吗？”
“一定会的，通常都是这个时间来送信的。”杰夫不自在地朝门口吸了吸鼻子，迅速地接话道。他虽然心中忐忑，但说话时仍然能保持胸有成竹的气势，“你就瞧好吧，塔维斯小姐。当然，你要是着急回家，也请便，等读完了信，我会让我的助手把信手抄一份，送到塔维斯家，供你观阅。”
“您真好心，杰夫先生。”蕾娅从鼻腔里发出笑声，故作感动地说道，“不过不必了，我就在这里等着吧，省得麻烦。”
“很高兴你能有这样的毅力，塔维斯小姐。”杰夫点点头，却把目光移向了别处，没有看蕾娅，“鉴于你一向以做事三分钟热度、开始即放弃等事迹而闻名，如今我算是对你刮目相看了。”
“谢谢您的夸奖，我也发现我的变化喜人。”蕾娅敷衍地道了个谢，转头为自己和德丽莎添起茶水来，“请放心，今天就算要睡在这块地板上，我也奉陪。”
蕾娅毫不客气地喝茶、吃东西，甚至还拿了很多小蛋糕给德丽莎。她已经自动屏蔽了那些鄙夷的目光和针对她的窃窃私语，现在她的目标是不让德丽莎为她打抱不平时还要饿肚子。
德丽莎很感激蕾娅，不停地道谢。蕾娅给她拿了很多吃的，她在吃饱后还可以挑选一些带回家去。
德丽莎通常没有什么机会吃到这些精致的糕点，之前艾琳诺邀请她来家里做客时，给过她一小盒，她拿回去分给家人后，自己只能留下一小块。她一直舍不得吃，吃下第一口后，要过很长时间才会去咬第二口。
所以当蕾娅发工钱时跟她说，以后她自己也能买好吃的东西，不用眼巴巴地等着哥哥们在她生日那天才给她买时，她激动得几乎要落泪。因为她发现，快乐原来也可以不需要等待他人来为自己实现。
蕾娅对糕点和茶水的“掠夺”让会议桌上的埋怨声此起彼伏。他们认为蕾娅不堪，但他们又不愿破坏自己的绅士形象，难以伸出手与蕾娅和德丽莎两个小姑娘争抢。他们只能用斜视的目光和夸张的叹气表示抗议，但蕾娅认为，既然要保护自己“男人的面子”，就活该饿肚子。
大雨将停，夕阳西下，夜幕降临。轰隆的雷声还未完全停止，雨点似乎只是稍作歇息，天空中仍在酝酿下一场风暴。
房间里的阴影增多，每个人的五官都变得模糊不清。兰尼让属下拿来了大把大把的蜡烛，开始挨个点燃。
而就在蕾娅面前那根蜡烛刚刚点亮时，那封万众瞩目的信终于到来。
信差老方吉把信送到杰夫家，杰夫的家人又马不停蹄地让人把信送到这里。几经辗转，那封信已经变得皱皱巴巴，信封上还沾上了雨水和泥土印。
杰夫双手捧过那封信，就像捧着一个天堂铸就的圣杯。
所有人都站起来，翘首以盼，个个恨不得把脖子伸到信封里去一探究竟。他们的双手撑在桌子上，两眼放出渴望的光，就像是几个在寒风中饥肠辘辘的孤儿，趴在橱窗上憧憬着一顿盛宴，一件新衣。
只有蕾娅还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但她虽然看起来镇定自若，手却忍不住抠着椅子上的凸起。说实话，她并非一点也不紧张。她虽然相信卡罗尔不会被这群男人迷惑，但只要那封信还没有被念出来，一切都是未知数。
杰夫将那封信高高举起，绕着会议桌走了一圈，才回到原位。他鼻孔朝天，愣是在所有人都焦急万分的状态下用信封扇着风，并不断调整角度，试图让那些新鲜的、带着他神气十足之气息的微风拂过蕾娅的脸颊，带走她的微笑。
“快读信吧，杰夫。”兰尼抬了抬手，悄悄将身子往前挪了一些，“我敢打赌，我准备的那些肉肠，他们早就已经消化干净了。所以如果我们再不放他们回去，他们可能会吃了你和我。”
杰夫笑了笑，配合地打开了信，“好的，兰尼先生。”杰夫斜眼瞅了眼蕾娅，“就让我们来看看佩洛姆坊主都写了些什么。”
“亲爱的杰夫先生，我很高兴能收到你的来信，远方的来信总能让我惊喜连连。”杰夫读到此处，得意地哼哼两声，把下巴仰得更高，“感谢你关注我们佩洛姆印刷坊并提出要与我们合作，但是很遗憾，我不能……”
读信的声音戛然而止。蕾娅一抬眼，只看见愣在原地、手指不停颤抖的杰夫，以及迫不及待、急如星火的众人。
“怎么了，先生？”蕾娅已经在杰夫空洞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希望，“接着念啊，我听着呢。”
“没、没什么可念的了。”杰夫麻利地将信折起来，胡乱地塞进信封。那封拥有全新面貌的信还没有适应那个方正的信封，瞬间让信封鼓起一个小包，“这封信里全是闲聊，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事。”
“您不兑现您的承诺吗？”蕾娅盯着那个信封说道，“快把好消息告诉给几位先生们呀。”
“今天太晚了，你瞧，天都黑了。”杰夫一脸窘迫地站起来，企图把那封信藏回自己衣兜里，“我之前说过，这事儿很复杂，我们应该从长计议。因此，我们仍然需要时间。”
杰夫拿那信封的手垂在腿边，想悄悄将信转移。但正当他一边做着小动作，一边还和蕾娅周旋时，德丽莎已经蹑手蹑脚地来到他身后，抢走了那封信。
“啊！”杰夫惊叫道，就好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般不知所措。“小偷！你们这是强盗的行为！”
德丽莎没有理会杰夫的指控，旋即把信交到了蕾娅手上。
“您答应过要大声念出这封信的，不是吗？”蕾娅攥着那封信跑开，不让杰夫z重新把信夺走，“念不下去是吧？没关系，杰夫先生，我来帮您。”
“不行！你不能……”
杰夫仍在呐喊，但蕾娅已经认出了信件上卡罗尔的字迹。
“但是很遗憾，我不能答应您的合作请求。”蕾娅大声念道，远在里奇城的卡罗尔让她现在底气十足，“因为我听说马勒斯顿已经有一个成功的印刷坊了，而且创始人还是我的爱徒蕾娅?塔维斯。她是个非常有天赋的印刷工，也是个有能力的领导者。希望马勒斯顿的印刷事业能在她的带领下蒸蒸日上。如果她的印刷坊需要任何帮助，请告诉我们，佩洛姆印刷坊将竭尽全力提供帮助。你们的朋友，佩洛姆。”
那封信到这里就结束了，几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除了蕾娅挺直了腰板，其余的成员们都瘫软在椅子上。就好像那封信是一团巨大又炙热的火焰，烤得他们心力交瘁，即将融化。
“看起来各位的计划落空了。”蕾娅环视一圈，尝试对一滩滩肉泥说话，“既然里奇城不行，那各位是否要考虑把信写到瑞德曼斯去？”
杰夫震惊地忘了蕾娅一眼，还想说些什么，却张口结舌，最后只是默默叹了口气。
自始至终，蕾娅要的都不多。她没有“要统治全人类”这样那么大的野心，她只是想要一种平等。但就是这么点请求，都讨要得那么艰难。
“我只是希望能加入工坊联盟，成为你们其中一员，我并不是要领导谁或是奴役谁，马勒斯顿人才济济，我也不会永远坐在这把椅子上。”蕾娅说道，“当然，如果你们还是不愿意，那我还是那句话，如果马勒斯顿不接受我，我大可以把印刷坊搬到别处去，看看哪里有个好心的工坊联盟愿意接纳我，我就搬到哪里去。反正邻近几个小镇都找过我很多次了，没有人规定我一定要用这个印刷坊无私地建设家乡。”
“我想你真是把我们逼到绝境了，蕾娅。”兰尼微笑着看向蕾娅，眼中的情绪极其复杂。
“而我一直都处在绝境之中，兰尼先生。”蕾娅平静地说道，“包括德丽莎，包括来印刷坊的那些女人们，她们都和我一样，都只是想走出绝境而已。”
听完蕾娅的话，兰尼偏过身子撇了眼一旁的德丽莎，随后又对着蕾娅，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那么，来投票吧，先生们。”兰尼鼓着掌大声吆喝道，“认为蕾娅?塔维斯小姐有权加入马勒斯顿工坊联盟的，请举手。”
一开始，并没有一个人举手。他们别扭地低着头，就好像有人在逼他们盯着一堆牛粪看一样。
但兰尼率先举起了手，这出乎蕾娅的意料。而随着他的动作，其他人也开始跟着举起手来。最后一个是杰夫，他黑着脸，不情愿地抬了抬手臂，被看到后又立刻放了下来。
“非常好，全票通过，感谢各位坊主的参与。”兰尼拍了拍桌子，表明此事已板上钉钉。
“恭喜你，蕾娅。”兰尼在稀稀拉拉的掌声里对蕾娅伸出手。
“是的，恭喜我，”蕾娅想了想，还是握住了那只手，“也恭喜马铃薯印刷坊，恭喜女人们。”
第117章
自从在奥德街十四号念出卡罗尔的信后, 蕾娅就把那条卡罗尔送她的手链真正当做了护身符。她去到哪里都要戴着，一刻也不摘下来，就连每次开工前, 她都要摸一摸手腕上的那三只小马, 祈祷它们能为自己带来好运。
整个夏天，蕾娅都在印刷坊里忙碌, 而其中几乎有一半的时间, 她都是一个人带着德丽莎和瑞拉在做事。工坊联盟给她带来了惊人的扶植与资助，也给她送来了大量的文书工作, 还设置了极其无耻的完成期限。她知道这是杰夫他们在执行命令的同时故意给她的下马威, 所以她通通完成得很好，没有让他们抓到一点错处。
在这期间, 查尔斯又生病了，旧疾复发，那些伤痛就像永远不会消逝的幽灵, 一直在无情地提醒着他战火的残忍。
梅丽尔需要抽出大量的时间照顾他，再加上她还有专栏要写，蕾娅怕她过度劳累, 所以自己揽下了印刷坊内的所有事务。
而瑟琳娜自从离开了马勒斯顿，就音讯全无。蕾娅给瑟琳娜写过很多信，她都没有回复, 这让蕾娅心里充满了不安。
按照以往轮次的时间节点, 瑟琳娜会在这个冬天被诬陷为女巫。通常的罪魁祸首是蕾娅，但就算蕾娅没有污蔑她，也会有别人对她是否使用巫术提出质疑, 她也会因此经历一场不小的风波，几度性命垂危。
蕾娅非常担心, 如果瑟琳娜再不回来，那她遇到女巫审判的时候，蕾娅就没有办法在她身边帮助她了。
当然，在游戏里，这一向是几个男主英雄救美的任务，没有蕾娅什么事。但这一轮的变数太多，蕾娅还破天荒地和瑟琳娜成为了朋友。所以这次，就算知道剧情走向，蕾娅也不敢妄下定论了。
秋天来临时，蕾娅提出要去找找瑟琳娜，但没有人知道瑟琳娜去了哪里，瑟琳娜走时还带走了她的父亲。可以说，蕾娅完全断了和瑟琳娜的联系。
在无数次骚扰下，信差老方吉现在看见蕾娅都要绕道走。
等不到瑟琳娜的来信，蕾娅心急如焚，好在梅丽尔那边传来好消息，说查尔斯的病正在好转，她过段时间就能继续来印刷坊帮忙。
不过在此之前，她想趁休息日约蕾娅去骑马。
梅丽尔对这样的事一向很敏锐，她看出蕾娅每天忙得焦头烂额，一边要应付工坊联盟，一边又要处理印刷坊的事，还要操心着瑟琳娜的安危。当蕾娅有一天把报纸送错了地址时，她就知道蕾娅已经到了临界值，需要好好休息一番了。
蕾娅心领神会地答应了梅丽尔，她们约定在印刷坊门口见面，因为蕾娅想在当日送一批书进印刷坊的办公室，供德丽莎阅读。
印刷坊的生意一天一天好，德丽莎便自告奋勇地当起了瑞拉的老师。她总是督促瑞拉，让瑞拉放下手中的锅铲，来在自己的指导下多认几个单词。
而瑞拉也是个勤奋上进的好学生，一得空就拼命地练习。
瑞拉曾经连续好几晚都待在印刷坊里练习写字，蕾娅早晨时看她熬得双眼通红，都忍不住提醒她注意休息，但她却乐在其中。
“我在印刷坊工作，每天都要阅读《马铃薯周报》，这里是文字的海洋，我怎么能目不识丁呢？”瑞拉这么跟蕾娅说，她十分珍惜能识字的机会。
瑞拉知道自己上了年纪，记忆力越来越差，所以她才会拼命练习。她明白，自己认识的字越多，就越能帮上蕾娅的忙。
不仅如此，当德丽莎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吵闹时，当这个好老师上一秒才严肃地指出她的错误，下一秒就笑嘻嘻地给她喂水果，撒娇说自己晚上想吃奶油汤时，瑞拉的心彻底融化在了印刷坊里。
那些书是为德丽莎准备的，也是为瑞拉准备的。从瑞拉拿着写好的名字找到蕾娅时，蕾娅就知道，她总有一天会用得上。
由于当天是休息日，蕾娅只把印刷坊的门打开了一半。之前并没有人来，但她出来的时候，发现大门外她设置的便利石凳上坐着一男一女，他们手上都提着东西，有胡萝卜还有一些马铃薯，应该是刚从田地里回来偶然碰上，又经过印刷坊来歇歇脚的。
这两人蕾娅都认识，他们都来印刷坊买过报纸。蕾娅本想到门口跟他们打声招呼，但就在走上前去时，她猛然停住了脚步，因为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你听说了吗？”那个女人说道，“汉莫家那个从战场上回来的查尔斯又生病了。你就住在他家附近，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
“怎么会不知道呢？他都病了好几次了，我每次都给他家送热汤。”男人摘下帽子，在耳边扇着风，“有一次梅丽尔不在家，他疼得倒在院子里，是我给他请的医生。我看着他长大、结婚、上战场。还记得当初他母亲去世时，我还是抬棺人之一呢。”
“你真好心，”女人放下篮子，轻轻推了一下男人的肩膀，感慨道，“不过说来也真奇怪，查尔斯怎么老是生病呀？我记得他小时候也不是这样的，那时他身体健壮得很，总是蹦蹦跳跳的，和别家的孩子打闹还差点弄断了我家院子里的一棵小树苗。但你瞧他现在，总是面色苍白，孱弱多病，恐怕来阵风都能把他吹倒了。”
“那男人的确可怜，以前多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现在却少了一只胳膊，身体也每况愈下，我们都替他惋惜。不过，我觉得这并不是没有原因的。”男人朝天望了望，忽而用帽子遮住自己的嘴，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场悲剧吗？”
“我不知道。”女人困惑地摇了摇头，“难不成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呀，就是他的妻子，那个叫梅丽尔的姑娘！”男人把帽子拍进掌心，激动地说道，“当初我们就不看好这门婚事，我妻子还劝说过汉莫夫人，叫她谨慎些，不要随便下决心。那个梅丽尔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说是来自里奇城，其实她根本不是里奇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丫头，竟然还真嫁到我们马勒斯顿来了。”
“我之前就听人说她身世不详，原来真是这样！”女人挤弄着双眼，对男人所说的事深信不疑。
该死，蕾娅默默骂了一句，正要去阻止他们的继续诋毁梅丽尔，谁知他们挪了挪位置，又张狂地谈论起来。
“梅丽尔不是去里奇城了吗？这你记得吧？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又回来了，也就是从她回来开始，查尔斯才频频生病的。”男人又凑近了些，煞有介事地说道，“我敢说，梅丽尔一定做了什么，才让查尔斯变得那样虚弱，或许她从里奇城带来了什么奇怪的诅咒。”
“诅咒？”女人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说道，“真有这种事吗？说实话，咱们马勒斯顿发生的怪事还真不少。”
“不然你怎么解释这一切呢？”男人说得越发有鼻子有眼，“才几年的功夫，查尔斯怎么就会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呢？他现在都不来找我大儿子喝酒了。”
“我还听说现在汉莫家都是查尔斯在做饭！”女人恍然大悟般说道，“神啊，梅丽尔究竟做了什么，让好好的男人都不像男人了……”
“你们说什么呢？”听到这里，蕾娅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们。她杀气腾腾地站在这一男一女面前，恨不得给他们一人一个耳光。
“仁慈的神啊！塔维斯，你是要吓死谁！”男人惊叫着跳起来，右手用力地抚摩着胸口。
“在背后嚼人舌根的行为真是无礼至极。”蕾娅顺手抄起门口的扫帚，作势挥舞起来。
“哈哈哈哈，真不害臊，塔维斯小姐。”女人扶着腰笑道，“这样的事恐怕整个马勒斯顿都没有人比你更精通。”
“但我起码懂得感恩。上个月你小儿子生病，半夜发高烧，又找不到米勒医生的时候，是谁帮了他？你这么快就忘了吗，夫人？”蕾娅说完又转过头，对身旁的男人说道：“还有你！梅丽尔老师刚嫁过来那几年你没少给她脸色瞧，但你家屋顶被大雪压出洞时，梅丽尔老师没有要一分钱，帮你重建了房子，还教你家女儿念书，当时你感动得涕泗横流，怎么现在恩将仇报，反倒指责起她来了？”
“那些小恩小惠……”
“小恩小惠？”没等男人说完话，蕾娅就打断了他，“那你怎么敢说自己给查尔斯先生送了两碗汤就不是小恩小惠了？”
“我！那、那是……”那男人气急败坏，想要反驳却结巴个不停。
“滚，走远些！不准在我的印刷坊门口讲这种话。”蕾娅举着扫帚警告道，“要是再让我听到，我就用扫帚打你们的脊背和小腿，让你们几天都下不来床！”
“哎哟，真没劲！”他们叫嚷着，一边回头用眼神挤兑着蕾娅，一边提着东西逃走。
望着他们跑开的背影，蕾娅把手中的扫帚一扔，气得鼻孔冒烟。
蕾娅锁上门，在那两个人坐过的地方待了很久。他们走得急，还落下了一个马铃薯，那个马铃薯滚到招牌下面，异常醒目。蕾娅走过去将它捡起来，望望它，又瞧瞧头顶的招牌，心中一阵烦闷。
人们对梅丽尔的偏见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消散，无论她做了多少好事，帮助了多少人，他们仍然认为她是个没有父母的外乡人。那些猜测和谣言始终环绕着她，有些甚至是蕾娅这样的八卦记者都写不出来的东西。
蕾娅有时都在想，自己的故事能那么受欢迎，何尝不是因为那些讨厌的八卦故事总是有那么一群八卦读者呢？而且这群读者的需求和胃口甚至比蕾娅估量的要大得多。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多数人都不会走出马勒斯顿，而其中有大半的人还不识字，那蕾娅能在这里成为第一个印刷坊坊主这事还真说不准。
不知过了多久，梅丽尔才牵着马过来。当然，她并没有迟到，她来得刚好。
梅丽尔到时，蕾娅还站在门口发呆，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思绪，让她久久不愿挪动。
“哎呀，蕾娅，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呢？”梅丽尔见状急忙把蕾娅抓进阴凉地方，心疼地说道，“今天这太阳太大了，你要是一直站在这里，一会儿肯定要晕倒。”
蕾娅一颤，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梅丽尔老师，我只是在想一些事。”
“是工坊联盟的事吗？”梅丽尔关切地问道，“我听说他们又让你处理文书了，是吗？这些人真讨厌，工坊巡视的事不通知你，竟然让你天天做这些繁杂又没什么用的琐事。”
“我早就知道他们不会让我那么轻易就接触到那些核心事务的。”蕾娅平静地说道，“没关系，他们不通知我，我就每天往奥德街跑，总能堵到人。我人都到了，那群家伙没理由再把我轰走。毕竟协议都签了，他们要是不照章办事，就是他们的过失，到时候没脸的是他们。”
“说得好，蕾娅。”梅丽尔欣慰地说道，“神啊，你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成熟了，我竟然都不知道。”
“这话你都说过多少次了，梅丽尔老师，再夸我的脸都要羞红了。”蕾娅握紧牵马绳，笑着说道，“不是要骑马吗？我们快走吧。”
第118章
梅丽尔带着蕾娅来到赫曼山后山的一片平地。这里的草刚开始变黄, 开阔平坦却鲜有人来，是个散心的好地方。
两匹马在野地里肆意奔跑，柠檬似乎看穿了蕾娅的心思, 紧紧追着梅丽尔, 试图让她们靠得更近。
不过梅丽尔的骑术一流，而蕾娅还是不敢骑太快。她几次安抚着急躁的柠檬, 即使不能完全追上, 但远远地看着梅丽尔在马上潇洒自如的背影，蕾娅也已然觉得满足。
秋风发出低啸, 梅丽尔头上的碎发在空中起伏, 就像是飘舞的丝带。马鞭制造出的“啪嗒”声在耳边回旋，宛若钟表般富有节奏。
在这个世界里, 蕾娅对很多人抱有感激之情，但梅丽尔是比较特殊的一位。她作为蕾娅的良师益友，给了她巨大的鼓励和帮助。从布告栏到印刷坊, 蕾娅所走的每一步，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梅丽尔的身影。她从不居功, 就像总是围绕在月亮身旁的星星，默默闪耀。
蕾娅敬爱梅丽尔，就如同她从来不敢忽视繁星。
奔腾末了, 蕾娅和梅丽尔拴好马, 来到一片树荫下席地而坐。
她们闭上眼，静静听着树叶飒飒作响，感受风吹过发汗的皮肤时那股令人上瘾的凉意。此刻, 蕾娅忘记了塔维斯家，忘记了印刷坊, 忘记了工坊联盟。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即使是柠檬的呼噜声也不能搅扰美梦。
过了很久，蕾娅才不舍地睁开双眼，日光透过片片斑驳的树影洒在她的脸上，洞察着她的呼吸。
她偏过头，看向满脸惬意的梅丽尔，问出了那个她想了很久的问题：“梅丽尔老师，你什么时候去坎帕城？”
坎帕城，梅丽尔只有去到那里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药剂师。
梅丽尔堪堪醒来，她迷糊地眨了眨眼，从衣兜里掏出了那个皱巴巴的纸团。她打开纸团，举起来放在自己和蕾娅中间。
“坎帕城……”梅丽尔呢喃细语道，“如果我能去，真想现在就过去。”
“你没有放弃吧？”蕾娅望着那个纸团问道，“查尔斯先生的病是不是让你有所犹豫了？”
“犹豫当然会有，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梅丽尔把那个纸团攥在手心，把手放回胸口，“昨天查尔斯还跟我说了这件事，他说你已经加入了工坊联盟，让我不要再耽误了，应该尽早去坎帕城。”
“查尔斯先生也跟你提过了？”蕾娅有些惊讶地说道。
蕾娅其实对查尔斯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她承认，查尔斯的确是个好人，但她没有想到他会那么支持梅丽尔的事业与梦想。
“没错，”梅丽尔说道，“但我还在考虑，我不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查尔斯经常生病，瑟琳娜没有回音，而印刷坊这边也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不用考虑我，也不用考虑印刷坊，你离开了我会再招人的。瑟琳娜那边我也会继续跟她取得联系。”蕾娅躺了下来，用臂膀撑起脑袋，与梅丽尔侧身相望，“至于查尔斯先生，我会为他请个护工，我也会时常去看他，把他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不用担心。”
“你什么都帮我想好了？”梅丽尔笑了笑，“蕾娅，你似乎总在背后推着我行走。”
“事实上，梅丽尔老师，你背后有很多人，但是如果你总是回头，那你就没法儿向前走了。”蕾娅说道。
“会变成一种倒退？”梅丽尔说道。
“会变成一种倒退。”蕾娅肯定地点了点头。
“菲林医生在信里也是这么说的。”梅丽尔轻轻吐出一口气，再次平躺下来，“他劝我说：人如果不去追逐梦想，那人生就会变成一种倒退。”
“菲林医生给你写信了？”蕾娅问道，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是的，就这一封，后来我再回信，他也没有再寄信过来。”梅丽尔说道，“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告诉查尔斯我会去坎帕城的事，我不想增加他的负担，但是他替我整理衣服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写着地址的字条。”
“那你更得去了，不是吗？”蕾娅说道，“你不能替查尔斯先生做决定，认为他没有你一定不行。他回来之后做了那么多事，不就是为了让你能心无旁骛地去做药剂师吗？”
梅丽尔沉默了一会儿，一只小鸟落到她视野中的一根树枝上，停歇片刻又吱吱叫着飞走。
梅丽尔的视线追着那只小鸟远去，回过神来后，下定决心般说道：“那我过完丰收节就启程。”
“真的吗？”蕾娅惊喜地坐起来，“你决定了？不会又反悔吧？”
“要不你监督着我收拾东西，再到车马行看着我上马车？”梅丽尔玩笑道。
“如果可以，我一定会亲自把你送上马车。说实话，我甚至想把你送到坎帕城，送到莱恩夫人家里去，看见你拿起剂量瓶，我才能安心离开。”蕾娅认真地说道。
“神啊，你也太夸张了。”梅丽尔笑个不停，“你能进工坊联盟也是靠着这样的一腔热血和三寸不烂之舌吗？”
“跟兰尼先生握手的那一刹那，我的确这么认为。”蕾娅说道，“虽然还有很多困惑没有被解答，但我想我还是有点本事的。”
“你还跟他握手了？”梅丽尔惊奇地说道，“他那样愚弄你，我以为按照你的脾气，至少得给他来一脚呢。”
“说真的，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我哪能踢工坊联盟的会长啊？出门在外，有时人总得戴个面具，不是吗？”蕾娅遗憾地摊开手，“你知道吗，梅丽尔老师？兰尼先生真是个怪人，他似乎对我进工坊联盟这件事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这就是兰尼先生的厉害之处吧，”梅丽尔感叹道，“其实不过是想把自己摘出来，置身事外。你要是没有办法进工坊联盟，那他就是依规办事，你要是进了工坊联盟，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你对他的逼迫起了效果，而他的接受纯粹是出于无可奈何，这事到最后甚至还能获得你的感谢。总而言之，就是无可挑剔。”
“要混到这种程度，我还得历练几年。”蕾娅疲惫地打了个滚，用手臂摩擦着地上的一小撮黄草，“这事太艰难了，梅丽尔老师，才几个月的功夫，我感觉我快要散架了。“
“既然那么艰难，为什么你还会想去做呢？”梅丽尔怜爱地问道。
“我就觉得我应该去做，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告诉我，我想要那种的胜利就是这样的，虽然历经艰难险阻，但只要有人一直坚持，总能看见希望的曙光。”蕾娅想了想，继续说道：“我犯过很多错，梅丽尔老师，我正在想方设法地补救。我明白我的能力不足，但我不能坐以待毙。我知道这就像逆水行舟，可如果我们不去做，那女人的路只会更加难走。”
她想要有所变革，也不得不去做。
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从前她觉得可以忍受的那些事，逐渐变得难以接受，从一些尚可咽下的苦水，变成了深深扎进肉里的一根刺，如果不拔出，那么以后无论做什么，都会牵起一阵疼痛。
梅丽尔注视着蕾娅，笑意难掩。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你和柠檬很像。”梅丽尔说道，“当初我和瑟琳娜在集市上看到它的时候，就一致认为，你的礼物非它莫属。”
“啊？”蕾娅用手在自己的额间和下巴上比划了一下，懵懂地说道，“你说我和柠檬很像？”
“当然不是说你长得像马，”梅丽尔轻轻拍了拍蕾娅的手，“我是说，当你们奔跑起来的时候，当风拥抱你们的脸颊的时候，你们都会感受到无限的自由。”
“这也是你喜欢骑马的原因吗，梅丽尔老师？”蕾娅好奇地问道。
“对，”梅丽尔回答道，“或许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是把它埋藏得太深，感谢你们把它挖掘出来了。”
“你知道吗，蕾娅？药剂学的专栏真是太棒了。”梅丽尔欣喜地继续说道，“我特别喜欢这个专栏，看到那些镇民们为了拿到一个鸡蛋，拼命给印刷坊寄纸条，踊跃回答我在里面提出的问题的模样，我心里就高兴。”
“即使他们只是为了一个鸡蛋？”蕾娅问道。
“即使只是为了一个鸡蛋。”梅丽尔不可动摇地说道，“但他们认真读了我的专栏，还参与了我的问答。有时，我会收到他们给我写的信，他们会在信里夹一些干枯的草药，当然，有时只是些常见的野草，然后就会问我‘这是什么药材，能制成什么药剂？’有的还会直跑到家里来问我，他流鼻涕了应该吃什么药才能好得快。”
“哈哈，”蕾娅忍不住笑了两声，“真想不到这些家伙能做出这样的事。”
“马勒斯顿需要印刷坊，蕾娅，这是我们的家乡，我们理应为自己的家乡做些什么。”梅丽尔说道，“所以我回来之后，成为药剂师之后，就又能帮助到镇民们了。即使我不能取得行医资格证，米勒医生也会多一个好帮手，马勒斯顿也能有自己的药剂师了。”
蕾娅望着梅丽尔说起建设马勒斯顿时那神采奕奕的模样，想起不久前在印刷坊门口听过的那些话，忍不住仰天感慨道：“天呐，这世上怎么会你这么善良的人啊？”
梅丽尔做了一个深呼吸，舒畅地说道：“神明的子女都是善良的。”
她们离开赫曼山的时候，西边的天空已经烧得一片火红，斑斓的团云被拉成丝状，缓缓飘向各处。
蕾娅与梅丽尔在靠近梅丽尔家的一个岔路口分别。正当她们还拉着手说话的时候，忽而从一个方向传来阵阵嘈杂之声。
“似乎是从你家那边传来的。”蕾娅朝不远处望过去，果然看到人影攒动。
“好像是，”梅丽尔说道，“查尔斯今早给邻居们分了些自己做的肉饼，可能是他们过来回礼了。”
“需要我陪你去看看吗？”蕾娅挂意地问道。
“不用了，你快回去吧。”梅丽尔望了望远处的人群，从马背上的布兜里摸出一个柿子递给蕾娅，“我家的柿子总是成熟得早些，你替我尝尝好不好吃。而且我昨晚梦见小鸟了，人家常说，梦见小鸟是健康的预兆。所以你就放心吧，肯定不是什么大事，我会解决的。”
蕾娅有些迟疑，但看着梅丽尔坚定的目光，她最终还是答应了。
蕾娅拥抱了梅丽尔，梅丽尔一个人走向了她的家，走进了人群，而蕾娅也把柿子装进口袋，骑上马，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那个时候蕾娅还不知道，就是这时的一个决定、一个转身，会让她后悔一辈子。
第119章
“你还不打算结婚吗？”
某一天, 蕾娅在从印刷☆仙☆女☆整☆理☆坊回家的路上被一个《马铃薯周报》的忠实读者拦下。她对着蕾娅又夸又叹，赞美之词说了一大堆，而正要告辞之际, 她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当时, 蕾娅只是告诉她，自己的缘分还没有到, 以为这样说她会就此放弃。可她听到蕾娅这么说, 竟然还拉着蕾娅劝了很久，希望她懂得组建家庭的重要性。
一个大龄未婚女会遭到非议。除了蕾娅自己, 似乎每一个人都很怕她因此被人指指点点, 即使她在这个世界里才刚满二十岁。
就连那些仅仅只见过蕾娅几面的镇民们也是如此，他们会在院子里搭一个遮阳棚, 一边津津有味地读着蕾娅的报纸，一边调侃她连肉都切不好，怎么嫁人呢？
白昼来临时, 夜空和星月一起黯然失色，也无人奢求那一抹耀眼的日光。不知是因为羞怯还是愤怒，太阳今天一直不愿露面, 庞大的云朵将它挡了个严严实实。
离今年的丰收节只有不到五天的时间了，蕾娅忙得不可开交。清晨，她收拾好东西, 正要往印刷坊去, 却在刚打开房门时碰上了沃里安。
而只是匆匆一眼，蕾娅就吓了一跳。
他的模样愈来愈奇怪了，蕾娅想。
他总是早出晚归, 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从前的影子。他最爱干净，但现在他的制服上竟散发出阵阵汗臭。他不再大笑, 也不能愤怒，似乎失去了表达情绪的能力。他的眼中就像有一个漩涡，吞噬着他世界里的光亮。
他堵着门，一动不动，像是刻意到这里来，脚底要长出根系，变成一尊屹立不倒的雕像。
“你有事吗？”蕾娅疑惑地问道。
“没有。”沃里安干脆地答道，但与蕾娅没有任何的眼神交流。
“没有就让我出去。”蕾娅用手推了推沃里安的肩膀。
“不行。”沃里安仍旧纹丝不动，过了很久，他才阴沉地又开口道：“我有话跟你说。”
“刚才我问你，你不是说没事吗？”蕾娅无语凝噎。
“现在有了。”沃里安往前走了一步，迫使蕾娅退到房间里去。
“你要说多久？”蕾娅不耐烦地瞟了眼门外，“我可能没有时间请你坐下。”
“那就站着说。”沃里安说道，他没有关门，也没有任何要挪步的意思，任凭那扇门就这样敞开着，但出不去。
“请讲，长官。”蕾娅无可奈何地叉着腰，不满地催促道，指望着沃里安说完就能立刻离开，“我还有事要做。”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沃里安说话时紧紧盯着蕾娅肩上那个小布包，连脖子都不扭动一下，“你为什么不愿意结婚？”
“什么？”蕾娅一愣，她实在没有想到沃里安也能问出这个问题。
“我说你为什么不……”
“我听到了。”蕾娅举起手掌打断道，“我只是不理解你为什么会问我这个问题，明明之前在赫曼山的时候，你还跟我说如果不是真心相爱，就不必那么早结婚。”
“父亲和母亲都很着急。”沃里安皱起了眉头，俨然一副为父母分忧的孝子模样，“那个时候，我可能想错了。我以为你可以等到一个适合你的人，但现在看来应该不太可能了。”
“你想骂我不用这样拐弯抹角，沃里安，我听得懂你说的话。”蕾娅满不在乎地咂了咂嘴，“你干嘛来劝我？结不结婚不应该是我自己的事吗？”
“可是父亲母亲希望你结婚，希望你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和顺遂的未来，你应该回应他们的期待。”沃里安紧接着说道，“这对你自身也是有好处的。结婚以后，你不必孤孤单单地一个人生活，你会有一个终生的依靠。”
不知为何，蕾娅总觉得沃里安今天的态度不太对劲，就好像是特意来劝说她结婚的，而且异常着急，恨不得要蕾娅当场答应，现在就结似的。她怀疑是乔森让沃里安来的，否则沃里安怎么肯抽出时间来管这档子事呢？
蕾娅疲惫地叹了口气，将布包往上提了提，无奈地说道：“你不太爱动脑子，是不是？”
沃里安飞快地瞟了眼蕾娅，又低下了头，说道：“我不喜欢这个讽刺话术。”
蕾娅顿了顿，问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我结婚吗？”
“因为他们很爱你，希望你过得好。”沃里安答道。
蕾娅忍不住轻笑一声。她笑的是沃里安的天真。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沃里安。”蕾娅认真的说道，“他们认为我需要结婚，是因为我不会继承这栋房子，也找不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我觉得印刷坊和《马铃薯周报》就是我的事业，但他们并不这样认为。事实上，很多人都不这样觉得。那些财富和名誉仿佛是我偷来的，从哪个先生那里抢来的，是不属于我的。因此，我照样等同于一无所有。我还是得找个男人，而父亲为我准备的那些嫁妆，就是我嫁人后给伺候我丈夫一家子预支的薪资。”
“什么薪资？”沃里安不解地眨了眨眼，“你这样说话未免太令他们寒心了。”
“那不如这样吧，哥哥。”蕾娅平静地说道，这些话她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你拿着一千银币娶一个妻子，家务活你全包，再替她生三五个孩子，你的名字后面得加上她的姓，孩子也随她姓。而我得到一个在镇政厅工作的机会以及这栋房子，你看如何？”
“你在说什么……”沃里安本想反驳些什么，但他刚刚燃起的怒火被蕾娅漠然的眼神浇灭，他只能选择沉默。
冷静下来后，他依旧没有说话。他的额头一会儿紧绷，一会儿放松，像是在思考这样身份转换的合理性，只是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理解起来有些费时费力。
一道深沟横在他们之间，沃里安只要往前踏一步就能到蕾娅这边来。但如果他步子迈小了，他就会落入万丈深渊。
“瞧你，不愿意了不是？”蕾娅了然于怀地说道，“沃里安，你自己也知道，我们两个的地位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平等，所以为什么还要来逼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呢？反正我俩的关系就到这儿了，你也不必来我这里当父亲和母亲的说客，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你就没有想过，你也有错的时候吗？”沃里安苍白无力地接了一句。
“我的确有错，沃里安。”蕾娅转过身，拿起桌上一只干了的羽毛笔，戳到沃里安眼前，“事实证明，我不应该对任何人心存幻想。我得靠自己，什么金币什么房子，到最后还得靠我自己去挣。”
沃里安一把抢下了那只羽毛笔，攥在自己身后。他的眼珠飞快地转动着，心脏像是被烈火灼烧。
“抱歉，我真的是为你好。”沃里安捏着笔喃喃道，声音轻得蕾娅都没有听见。
“劳驾，让让。”蕾娅没有再理会沃里安，她站在被沃里安挡住的那条通道上，试图从他臂弯的缝隙中挤出去，“你已经耽误我很多时间了，沃里安。现在如果你没有其他事的话，我还得去趟印刷坊。”
但沃里安直接抬起手臂，说什么都不让蕾娅通过。
“你今天不用去印刷坊了。”沃里安隐忍地说道。
“为什么？”蕾娅掐着沃里安小臂上的肌肉问道，“难道我不答应你立刻结婚，你就不让我走吗？”
沃里安面不改色地说道：“今天不需要印刷。”
“谁规定的？”蕾娅不明白地问道，拼命寻找着能出去的空隙。
“没人规定，就像没有人会在今天选择看报纸一样，人们都没空。”
“他们都忙着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肯定不会忙着看你的报纸。”
“不要在我面前讲这种模糊不清的话，沃里安。”蕾娅狠狠瞪了一眼沃里安，“今天我到不了印刷坊的话，一切损失你来承担。”
“我会的。”沃里安固执地扒着门框，“反正从小到大承担得也不少。”
“该死的沃里安，你到底要……”蕾娅忍不住骂道。
“小姐！”然而就在此时，蕾娅听到了安娜慌里慌张的声音。
那声音从楼下传来，伴随着“咚咚”的脚步声，离蕾娅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沃里安身后。
“小姐！”安娜小小的身躯被沃里安完全挡住，蕾娅甚至看不到她的一根头发丝，但难以掩藏的不安已经从门外爬了进来，让蕾娅汗毛竖立。
“闭嘴，安娜！”不等蕾娅开口询问，沃里安就转过头，冲着安娜吼道。他的怒火来得猝不及防，又像刻意经营，似乎早就知道安娜会带来什么消息。
“你没权力让她闭嘴，沃里安，她是我的女仆。”说完，蕾娅就朝安娜扑过去，直到看清安娜满是汗珠的额头，才焦急万分地问道：“安娜，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安娜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支支吾吾地开口道，刚吐出一个字，又小心翼翼地窥视着沃里安的表情。她仓皇不定，欲言又止，即使有蕾娅的支持，她也有口难言，似乎也在犹豫，到底应不应该把她知道的事告诉蕾娅。
“说话，安娜。”蕾娅的手穿过沃里安用臂膀建造的监牢，轻轻扭过安娜的脸，让她的视线不再集中在沃里安那边，“快点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是、是汉莫夫人。”安娜深吸一口气，下了很大决心般闭着眼睛喊了出来，“梅丽尔老师被人从家里带走了，说她是个女巫，要对她进行审判！”
第120章
蕾娅难以形容听到这个消息时她产生的感觉。
她的眼前赫然一片漫无边际的惨白, 就像坠入了一片牛奶海，而后黑暗接踵而至，吞噬了一切。就像那个会套在女巫头上的黑布袋, 此刻可能套在梅丽尔头上, 也套在蕾娅头上。蕾娅的双腿变得软绵绵的，脚下的木板似乎被抽走了, 而她正因此不断坠向湮灭。
连续不断的耳鸣让她难以听清沃里安对安娜的责骂, 她的感官变得迟钝起来，她的手似乎在空中挥舞, 但她没有什么感觉, 因为她什么也没有抓住，就连风也不愿到她面前晃悠一下。
这里变得异常干燥, 就像地狱里的火焰忽然喷出，恶魔行走于人间，开始了一场无情的掠夺。战歌与鼓点响起来, 他们手里拿着铲子、耙子、小撬棍，高喊着死亡，歌颂着逝去。
“谁准你这样贸然闯进来的？”蕾娅的听力稍稍恢复些时, 她听到沃里安的声音，“滚下去，不准再上楼来！”
“可是……可是！”安娜急得双颊涨红, 眼泪从眼眶里奔涌而出。她伸长了脖子往蕾娅屋里探, 指望蕾娅能清醒过来，能停止坠落。
“我让你滚出去！”沃里安再次吼道。
安娜猛地一颤，捂着脸转身下楼。
但感谢他, 蕾娅终于回到人间，再一次夺回了呼吸。
她凝视着沃里安那张陌生的脸, 他横着的两条手臂变成了铁栏，沾满锈迹。
“跟我说实话，沃里安。”蕾娅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此刻的每一次喘息对她来说都变得出奇地艰难，“你到底是来这里干什么的？”
“我来看着你，以防你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沃里安不再闪烁其词，他直直盯着蕾娅的双眼，这样似乎能让他的所作所为变得有理有据。
“母亲和父亲呢？”蕾娅的肩膀开始颤抖，她不得不靠在门框上，否则她一定会摔到地上去，“我要见他们。”
“他们都不在，”沃里安回答道，“我告诉过你，今天整个马勒斯顿的人都很忙。”
“让开，沃里安。”蕾娅说道。
“不行，”沃里安说道，“我不能放你出去。”
“让开！”蕾娅咆哮道，她的力气全用在了这两个字上，沃里安都被惊得向后挪了半步。
“你要去哪里？”沃里安说道，“审判结束前你不能出这间屋子。”
“那你要我看着梅丽尔老师去死吗？”蕾娅满腹疑团地问道。
她搞不懂很多事。譬如梅丽尔为什么会成为目标？还有沃里安明明不想让她出去，为什么不直接用钥匙把门锁起来，而要把大门敞开，再这样堵住蕾娅的去路？
“放松点，蕾娅。”沃里安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安慰人的效果，可惜这完全没用，“如果汉莫夫人不是女巫的话，她是不会死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女巫，但有的是想以此为借口折磨人的变态。”蕾娅说道。
“你现在这么认为吗？”沃里安说道，“你十岁的时候嫌她烦，还说过她或许是个女巫呢。”
“我那时只有十岁！”蕾娅脱力地尖叫道，“我知道什么？”
“那是什么改变了你？”沃里安审视着蕾娅，就像审视着一个嫌疑人。
“你让不让开？”
“不行。”
蕾娅重重叹了口气，放弃了用手搬动眼前这尊石像。她没有任何犹豫，转身跑到书桌前，从一个小小的抽屉里抽出了一把匕首。
那是她为里奇城的远行准备的匕首，在那里没有用上，又带回了马勒斯顿。
此刻正是好时机。她朝沃里安举起匕首，一抹寒光划过沃里安的脸颊。
而沃里安只是随意地瞟了那把匕首一眼，就无所谓地说道：“蕾娅，你根本不会用匕首，你觉得那种没用的小刀能伤到我吗？”
“我不能，”蕾娅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但我能伤到我自己。”
她把匕首反握在手里，戳到自己颈边，那尖刃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一点红印，只要再刺进去一点，鲜血就会涌出。
沃里安的眼里终于有了波澜，他专注地盯着那把匕首，向蕾娅伸出手，“蕾娅，你别冲动，把匕首放下。”
“要是我死了，母亲会怎么看你？”蕾娅威胁道，“放松点，我不用死，我只需要一点点血……”
“你把匕首放下！”沃里安的另一只手紧紧捏着门框，似乎要把五根手指都嵌进墙里去。
“那你就让我出去。”蕾娅的匕首又往里送了送。
“你去了也做不了什么，这就是一场阴谋！”望着匕首尖端的猩红，沃里安着急地说道。
“阴谋？”蕾娅重复道，沃里安的话证实了蕾娅的猜想，“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沃里安移开了目光。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在面对这个讨厌的妹妹时产生了怯懦的情绪。
“回答我，沃里安。”蕾娅质问道。
“不、不是。”沃里安又开始结巴了。
“别对我说谎，沃里安，我知道你心虚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蕾娅说道，“你没发现你一直在盯着自己的脚指头看吗？”
沃里安闻言抬起了头，他对上蕾娅的视线，又慌忙地躲开。他的眼珠胡乱地转动着，一时之间，在这个房间里找不到任何落脚点，“我只是想提醒你，他们现在做的事都是有预谋的，我们也无能为力。我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就赶回来了，我想在这种时候，母亲会希望我到这里来保护你。”
“保护我？”蕾娅难以置信地说道，“天啊，沃里安，你的灵魂被谁换掉了吗？怎么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难道瑟琳娜站在我身后吗？”
“她不在，蕾娅。”沃里安喃喃道，“幸好她不在，不然我还真不知道应该先往谁家跑。”
蕾娅想到了什么。沃里安的奇怪举止、瑟琳娜的杳无音信、一场迅雷之势的讨伐，似乎都有所关联。
“那封信……”蕾娅望向沃里安，“你让我交给瑟琳娜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没什么。”沃里安旋即答道。
“她拿到信，没过几天就带着加拉德先生离开了马勒斯顿。”蕾娅追问道，“是你让她走的吗？”
“我……”被戳中心事的沃里安哑口无言。
“该死的沃里安，你早就知道杜利亚那头猪打算做什么，是不是？”蕾娅的怒火堆积在胸口，压得她喘不上气，“你在信里杜撰了什么事实，要瑟琳娜早早远离这场阴谋，让这场荒唐的审判落到梅丽尔老师头上。”
“我不是！”沃里安高声辩解道，“有人告诉我杜利亚认为瑟琳娜有使用巫术的嫌疑，所以我才让瑟琳娜离开的，我没有想到之后他们会转而针对汉莫夫人。”
“谁告诉你的？”
“我不知道，那人说他是什么飞毛腿……”
“西伦村的飞毛腿？”
“对！”沃里安一愣，“你怎么知道？”
真相已然明了。
约瑟芬恐怕一直都在马勒斯顿周边流连，蕾娅想。她对马勒斯顿这一系列的女巫审判展开了调查，她知道男人们会针对印刷坊，也知道杜利亚带着他那肮脏的小集团在做什么。
她看出了沃里安对瑟琳娜的重视与爱慕，在听到瑟琳娜有可能被抓起来时偷偷警告了沃里安，希望他有所作为。
但她也没有想到，作为原定目标的瑟琳娜走后，他们会那么迅速地选择拿下梅丽尔。
“约瑟芬真是看走眼了，竟然会觉得你有能力阻止这一切。”蕾娅咬牙切齿地骂道。
“约瑟芬是谁？”沃里安还一头雾水。
“你别管了！”蕾娅心烦意燥地说道，“我问你，要是我去指认瑟琳娜是女巫，你会怎么做？”
“你在说什么？”沃里安又摆出一套忠诚护卫的气势，“瑟琳娜永远不可能是女巫。”
蕾娅朝沃里安身后瞥了一眼，呼吸平静了许多。
“的确，自私的家伙。”蕾娅说道，“你现在脑子能转了吗？”
“别再讽刺我的头脑了。”沃里安烦闷地挠了挠头，“总之你今天就得待在这里，一步也不许离开。”
“瑟琳娜现在安全吗？”蕾娅问道。
“什么？”沃里安不解地说道，“应该是安全的，她还要在亲戚家多待一段时间才会回来。”
“那你就放心地睡去吧，沃里安。”蕾娅镇定地说道，“现在没有你的事了。”
“什……”
“咚！”
沃里安的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他再也说不出话，就如石墙坍塌一般，往前倒去。
而这尊石像消失后，一个举着擀面杖的女孩显露出来。
“小姐！”安娜把那根擀面杖扔在地上，跨过沃里安庞大的身躯，跌跌撞撞地奔进来抓起蕾娅的手，而蕾娅分明能到她的双手还在颤抖个不停，“快跟我走，小姐。”
“去哪里？”蕾娅一边跟着安娜来到后院马厩，一边问道，“他们把梅丽尔老师带去审判所了吗？”
“不，小姐。”安娜焦急地解开拴马绳，双手被粗麻绳擦得通红，“你要去恩杜尔河，他们要在岸边展开验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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