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马蹄印又多又杂, 新的叠在旧的上面，蕾娅和瑟琳娜根本分辨不出哪个是属于柠檬的。她们问遍了周围的摊主，也没有一个人看到柠檬被谁带走了。那些摊主过于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 就连做生意, 在此刻都变成了他们的副业。
然而正当她们焦头烂额时，一个头戴破帽、瘦骨嶙峋的小乞丐闯入了她们的视线。准确来说, 是她正好撞进了瑟琳娜怀中。
瑟琳娜扶住了她, 让她不至于摔倒在一旁的泥潭里。
“你没事吧？”瑟琳娜蹲下来，温柔地拍了拍小乞丐腿上的尘土, 轻声细语地问道。
“没事。谢谢你, 善良的小姐。”小乞丐不知望什么地方瞅了一眼，才慢悠悠地答道。通常在这个时候, 她就应该把瑟琳娜的钱袋摸走了，但她并没有这么做。
即使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瑟琳娜还是不放心地查看了小乞丐身上各处,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发现了小乞丐短半截的眉毛，以及一个令人意外的东西。
“呀, 你的眉毛怎么了？”瑟琳娜捧起小乞丐的脸，关切地问道。
“这个啊？”小乞丐摸了摸自己的眉毛，乐呵呵地说道, “前天看人家烟花的时候烧到了。没几天就长出来了, 小姐不用担心。”
“咦？”瑟琳娜忽然一怔，扯了扯蕾娅的衣袖。
“怎么了？”蕾娅还在东张西望地寻找柠檬，丝毫没有发现异常。
“你看这个木牌, 是不是柠檬的？”瑟琳娜说道。
蕾娅猛地转过头，才发现小乞丐的脖子上确实挂着一条项链。这条链子对她来说又大又松, 上头坠着的木牌垂到了肚子。
这就是柠檬的木牌，那上面的它的名字还是蕾娅和瑟琳娜亲手刻上去的。
说话间，小乞丐正要跑开，蕾娅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小妹妹，你脖子上的牌子是从哪里来的？”蕾娅问道。
“这是我的。”小乞丐以为蕾娅要来抢，立即用两只小手牢牢抓着那块牌子，连上面的字都不愿意露出来给她们看了。
“我不抢你的，”蕾娅耐心地说道，“但你能告诉我，这块牌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吗？”
“我捡的。”小乞丐答道。
“在哪里捡的？”
“那边的巷子里。”小乞丐指着不远处说道。
“什么时候捡到的？”蕾娅试图确认更多细节。
但小乞丐机灵的眼珠一转，直接转了个圈，挣脱了蕾娅的手，一边跑一边喊道：“什么时间？谁说得清楚呀？我只知道是今天捡到的，至于你要问我具体什么时候，我只能说：我不知道！你去问别人吧，小姐！”
蕾娅没有拉住她，心中一阵懊悔。默契地对视一眼后，蕾娅和瑟琳娜只能即刻往小乞丐所说的方向走去。
这条小巷原本很宽敞，但两边的楼房都在墙体外修了楼梯，如此一来，便显得十分逼仄。
原本蕾娅还在怀疑，柠檬可能没有办法通过这样狭窄的小巷。但探查一番后，她发现了柠檬的马蹄印，整齐的脚印一直从巷子的这端延伸到那端。
“瑟琳娜，你注意到那孩子是怎么把柠檬的牌子挂到脖子上的吗？”蕾娅看着那些脚印说道。
“嗯……”瑟琳娜思考了一会儿，“她打了个结，系在脖子上的。”
“我看到那个结了，绳子的切口十分整齐。”蕾娅说道，“柠檬的牌子不是自己掉落的，而是被那个偷马贼用刀割断的。”
“可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瑟琳娜奇怪地说道。
“不清楚，”蕾娅也同样一头雾水，“我们顺着脚印，再到那条街上问问去吧。”
穿过这条小巷，蕾娅和瑟琳娜来到一条宽敞的大街。光线一下子明亮起来，这条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裁缝铺、铁器铺、蜡烛店应有尽有。但最多的还是各式各样的书店，各家都把外墙刷得红红绿绿的，醒目亮丽。
她们分头行动，钻进几家店铺开始打探。
令蕾娅感到惊讶的是，无论他们走进哪家店铺，里面的人都会声称自己不记得有看到过柠檬和可疑的偷马贼，但他们到最后都会异口同声地给出一个建议：
“去河边找找吧，小姐，那里的人耳力目力都很好，说不定就会有人瞧见你的马。”
所谓河边，就是恩杜尔河。与马勒斯顿不同，波克比镇中心离恩杜尔河还有一段距离，而且通往河岸的路蜿蜒曲折，起伏不定，等蕾娅和瑟琳娜赶到河边时，太阳已然西斜。
岸边处处是酒馆，牛脂蜡烛毫不吝啬地排成一排，装饰着河岸线。
蕾娅和瑟琳娜经过商议，一致决定走进一家最大的酒馆。那家酒馆的名字很简单，也很符合她们对波克比镇的想象—墨水酒馆。
除了招牌，这家酒馆的门口还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本店有书出售。
推开门，迎接她们的除了飘香的酒气，还有满墙的书籍。
这里的布置简直是图书馆与酒窖的交融，而且还融合得恰到好处。他们用巨大的酒桶充当桌子，上面放着一盏足以看清书上小字的简易提灯。嵌进墙里的书柜做成了酒瓶的造型，每本书都有自己的编号。每个人进门后会先要一瓶美酒，然后就去墙边寻找自己想看的书，选定之后，便把编号告诉老板，此后就能享受美好的阅读之夜。
在这里看书的人，都不害怕嘈杂。他们能在人声鼎沸中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算喝得醉醺醺的，要发酒疯时，拳头也只挥向人的脑袋，对于书籍，他们连一个角都舍不得折。
柜台后的老板是个精瘦的人，两颊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虽然面容略显憔悴，但仍保留着作为一个绅士完整的风度，以及作为一个酒馆老板该有的精明干练。他那一双略凸的眼睛正盯着账本，看得相当细致。
蕾娅和瑟琳娜在书墙前溜达了一会儿，便来到了柜台。
但她们还没有开口，就被老板先抢了话。
“是来找马的吗，两位小姐？”老板抬起头瞟了蕾娅和瑟琳娜一眼，悠哉地说道。
“是的，”蕾娅惊奇地望着老板说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老板笑了笑，神秘地说道：“有人告诉我的。”
“有人告诉您的？”蕾娅莫名其妙地问道，“是谁？”
“偷马贼。”老板答道。
“什么？”蕾娅惊叫一声。
“哈哈哈哈，”老板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账本，“就在不久前，有位先生的牵着一匹马进来，我瞧他一直搓手，神经兮兮的，那匹马也挺不愿意配合的，就问了他一嘴，谁知道刚一开口，他竟然就哭了起来，硬说自己做错了，鬼迷心窍了，偷了两个小姐的马。”
“偷马贼的自首？”蕾娅不敢相信地说道。
“他坦白了自己的罪行，说要把马还给两位小姐。还让我去通知治安官，说他就在最糟糕的那个房间里等着。”老板说道，“我想他现在还没睡着，一直点着蜡烛，迎接自己的审判呢。”
“怎么会有这种事啊？”蕾娅和瑟琳娜都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天下的奇事之多，说都说不完呢，小姐们。”老板伸出手，向蕾娅和瑟琳娜展示着后墙上的排排书籍，自豪地说道，“你们要是生在波克比，必不会有这样的感慨了。”
“那请问柠檬……那匹马现在在哪里呢？”瑟琳娜问道。
“就在后院呢！”老板指了指后院，“我看它有些焦虑，以为是它饿了，就让伙计带它去后院吃东西去了。不过现在看来，它应该是在等你们，因为我们给它准备的干草，它是一口没吃。”
“能带我们去后院看看吗？”蕾娅问道。
“当然，”老板招来一个伙计，热情地说道，“但是两位小姐，我瞧你们不像波克比人，如果找到了马，不如先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再赶路。路上风景虽好，但夜深霜重时，恐怕也是寸步难行呀。”
“感谢您的好意，我想我们还是先去瞧瞧我们的马再说吧！”蕾娅说道。
老板听了蕾娅的话，只是遗憾地撇了撇嘴，也没有再劝说。
蕾娅和瑟琳娜在一个伙计的带领下来到后院，终于看到了马厩里焦躁不安，正在砸着马蹄的柠檬。
“柠檬！我的好柠檬！”
蕾娅冲上去，柠檬也回应般发出一声长啸。它确实饿着肚子，什么都没吃，非是等到蕾娅来，拿着干草送到它嘴边，它才放下警惕，大口地咀嚼起来。
但找到了柠檬，并不意味着问题的解决。蕾娅和瑟琳娜都在柠檬身边沉思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开启对话。
“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瑟琳娜一边抚摸着柠檬，一边悄声问蕾娅。
“柠檬不会轻易跟陌生人走的，”蕾娅点了点头，肯定了瑟琳娜的说法，“刚才在小巷里发现的那些脚印一点都不凌乱，那个时候的柠檬很明显是心甘情愿跟着走的。但按照酒馆老板的说法，那个男人进来的时候神色慌张，柠檬也根本不听他的话。”
“说明把柠檬从集市带走的人，和将它带到这个旅馆的人根本不是同一个。”瑟琳娜推论道。
“没错。”蕾娅的两根眉毛已经拧在了一起。
这个时候她已经敢肯定了：在她们来到波克比后，就有人在刻意阻止她们回到马勒斯顿。
第132章
但她不知道那是谁, 也不清楚那人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随着一个想法变得越来越清晰，她的心中生出许多困惑之外的东西，譬如怀疑、不安与恐惧。
她记得那天, 沃里安也是这样对她百般阻拦。
“我们得回去了, 瑟琳娜。”蕾娅紧紧抓着柠檬的缰绳，“我怕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不抓偷马贼了吗？他很有可能就在里面呢。”瑟琳娜悄声说道。
“如果他真的想要偷走柠檬, 就不会让我们找到。”蕾娅分析道, “特意让人看到他牵走柠檬，一路上控制好节奏带着我们绕圈, 最后在适合留宿的时候停在一家酒馆。真正的偷马贼会这样做吗？”
“这样说起来, 确实不太对劲。”瑟琳娜点了点头，“像是在拖延时间。”
“所以我建议我们立刻回去。”蕾娅爬上柠檬, 朝瑟琳娜伸出手，“如果你不怕走夜路的话。”
星空之下，柠檬奔腾起来时的马蹄声, 像极了蕾娅此刻怦怦的心跳。她没有回家，而是直奔印刷坊，如果坚定不移站在她身边的瑞拉和小露西再出事的话,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承受一切的能力。
在快到印刷坊时，蕾娅在一个路灯下发现了瑞拉。
她独自一人站在寒风中，裹着她那块已经满是毛球的薄毯, 满眼担忧地朝四周张望。蕾娅送给她的新毛毯, 她一定全部用在了小露西身上。
“瑞拉！”蕾娅呼唤道。
“坊主！加拉德小姐！”瑞拉跑着去迎接蕾娅和瑟琳娜，看到她们平安无事，心里的巨石终于落下, 热泪盈眶地挨个给了她们一个拥抱，“你们总算回来了, 担心死我了。”
“怎么回事，瑞拉？你怎么站在这里？”蕾娅连忙扶住瑞拉的手臂，生怕她会因为站不稳而摔在地上，“小露西呢？印刷坊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呀，坊主。露西睡着了，印刷坊也没什么事。”瑞拉莫名地眨了眨眼，“但天都黑了你们还没回去，我去中心集市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你们，又听说你们出镇了，才到这里等你们。”
“那家里呢？”蕾娅紧接着问道，“我家，还有瑟琳娜家，也没出什么事吧？”
“我去的时候一切都好呀。”瑞拉有些担心地摸了摸蕾娅的脸颊，“你怎么了，坊主？脸又冰又红，你确定你没有生病吗？”
“哦，没事就好……。”蕾娅松了口气，“没事就好。估计是刚才骑马有些急了，风吹在脸上，脸都冻红了。”
“两位小姐应该戴着头巾去的，起码也把围巾往上提一提。”瑞拉关心又语带责备地说道，“要么就干脆不要骑马，又不是租不起马车。这样冬夜疾行，特别容易着凉，两位小姐生病了又都不爱吃药，全靠体质好强撑着。我看你们就是仗着自己年轻，等你们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后悔了！”
听着这一长串充满爱意的“唠叨”，蕾娅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了，瑞拉，今天是我们预估失误。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叫你担心了。”蕾娅哄完瑞拉，又搓了搓手臂，夸张地打着抖，“太冷了，我们还是快回去吧。我和瑟琳娜买到鱼了，就是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做鱼汤。”
“这都什么时候了，生火做饭都得惊到小鸟。”瑞拉嘟囔道，“坊主回回都这么答应我，但还不是总让我这样担心？两位小姐心里只有鱼汤……”
“哎哟，我的好瑞拉，求你发发慈悲，原谅我们吧！”蕾娅装模作样地抹着眼泪，此刻，听到家里和印刷坊都没事，她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也有力气开玩笑了，“我得了一种不吃鱼就会浑身难受的罕见怪病，没有鱼吃，我会死的！”
“是呀是呀，要不是为了你的手艺，我们也不至于跑那么远去买鱼呀。”瑟琳娜偷笑着附和道，“好瑞拉，快带我们回去吧。小露西自己一个人在印刷坊，我们也不放心呀。”
瑞拉无奈地看了看蕾娅，又看了看瑟琳娜，见她俩都是一副十分渴求的样子，最终败下阵来，重重叹了口气。
“唉，好吧，我知道了。”瑞拉瞥了眼篮子里的鱼，说道，“快走吧，坊主，加拉德小姐。这鱼今晚不做，也不新鲜了。”
“万岁！”蕾娅和瑟琳娜庆贺道。而后她们便跟在瑞拉身后，快速回到了印刷坊。
瑞拉在厨房忙碌，蕾娅和瑟琳娜在房间里，一边喝着暖身的热茶，一边看着小露西呼哧呼哧地熟睡。
没过多久，印刷坊里就弥漫着浓厚的鲜香味，这味道就算熟睡之人闻见，都得挣脱美梦，垂涎而来。
美餐烹饪完成后，她们挪回了办公室。当瑞拉把鱼汤放到蕾娅手里时，一股暖意势不可挡地从盛汤的碗流淌到蕾娅手心，她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好暖和，”蕾娅感叹道，低头嘬了一口汤，“好香，好鲜，啊——鱼汤令生活变得美好，我的怪病已经被治好了。”
瑟琳娜忘了自己也刚喝进去一口汤，竟也跟着咯咯咯地笑起来，一时间，把自己呛了个正着。
“你是笨蛋吗？”蕾娅连忙放下手里的碗，轻拍着瑟琳娜的后背，“喝汤的时候怎么能笑啊？”
“那你……咳咳！”瑟琳娜弯下腰去，咳个不停，“你怎么能在别人喝汤的时候逗人笑呢？”
“天呐，这事儿还怪到我头上啦？”蕾娅仰天叫屈。
“讨厌鬼，蕾娅！”瑟琳娜的咳嗽渐渐平息，“别再逗我笑了，我要好好品尝鱼汤。”
“那么要是我拒绝呢？”蕾娅坏笑道，“你要来捂住我的嘴，把我绑在椅子上吗？”
“如果鱼肉能当布块，鱼刺能当绳子用的话，你刚刚说的那些已经实现了。”瑟琳娜直接转过身去，背对着蕾娅，“我得一口气喝完，没错，就要如此。”在几句令人听不清的自言自语后，瑟琳娜将碗里的鱼汤喝了个精光。”
“为你鼓掌，瑟琳娜。”蕾娅望着那个空碗说道，“恭喜来自马勒斯顿的瑟琳娜?加拉德小姐获得本次喝鱼汤比赛的冠军，她所赢得的奖品是——另一碗鱼汤。”
瑟琳娜顿了顿，也配合地站了起来，她扯着衣裙的一角行了个半蹲礼，随后把空碗当作奖杯举过头顶，如发表获奖感言般说道：“感谢大家的支持，我很荣幸。”
“哈哈哈哈。”坐在一旁观看了全程的瑞拉鼓着掌笑起来，接过了瑟琳娜手中的碗，“恭喜，小姐，下面由我来为你颁奖。”
第二碗鱼汤也由瑞拉亲手奉上，瑟琳娜笑得更加欢乐。
烛火噼啪作响，等鱼汤被消灭一空后，瑞拉收拾完就回到了小露西身边。瑟琳娜坐到了蕾娅身旁，一边摸着肚子，一边说道：“蕾娅，我们要把印刷坊搬到波克比去吗？”
蕾娅瞟了一眼一脸满足的瑟琳娜，说道：“波克比？这也太近了吧？”
“可你不觉得波克比那里的氛围真的太适合开印刷坊了吗？”瑟琳娜说道，“还是说……你已经有选址了？”
蕾娅确实已经有了几个心仪的地点，而其中之一，就是坎帕城，这座百年老城还保留着一切皆用手写文字的习惯，很适合发展印刷。唯一的问题是，这是梅丽尔生前想去但没能去的地方。
还有一件事是：她在写完那篇文章之后，心里有了另外的打算。
“蕾娅？”瑟琳娜推了推正在发呆的蕾娅。
蕾娅回过神来，说道：“别急，瑟琳娜，等我再考虑考虑，下一期报纸做出来之前，我一定给你答复。”
“好，”瑟琳娜乖巧地答应道，“那现在你有什么建议吗？”
“现在吗？现在我建议，”蕾娅轻笑一声，“我们去骚扰瑞拉，把她的床抢走，好好睡上一觉。”
瑟琳娜听了蕾娅的话，果然跟着她一起，蹑手蹑脚地溜进瑞拉的房间。瑞拉自然不会拒绝，她们欢笑着挤在一起，就这样过了一夜。
第二天也是休息日，但蕾娅早早就出了门，她先把瑟琳娜送回家，然后才往自己家去。
今天没有下雪，但也没有出太阳。鱼汤的味道似乎还留在嘴巴里，蕾娅一路上回味无穷。她牵着柠檬，喜溢眉梢地走进前院，正想着今天又要吃些什么时，却因为小路上凭空出现的一把镰刀停住了脚步。
蕾娅心生疑虑，塔维斯家没有人会把这种危险的工具随意丢在路上。
嘈杂声传来，蕾娅的视线上移，震惊地发现有一群人正挥着拳头，围在她家门口。
而另一边是坐在地上，意识朦胧的安娜。她缩成一团，斜靠着满是积雪的灌木丛，两个手臂上都有大大小小的血点，哆哆嗦嗦的嘴唇已经发紫。
“安娜！发生了什么事？”蕾娅丢下牵马绳，连忙跑去扶安娜，“你怎么坐在这里？那些人又是……”
“别碰我！”
安娜赫然推开了蕾娅的手，她浑身颤抖，面色苍白，眼里充满了惊惧，就像是刚刚见证了一场屠戮般心碎。
“她在那里！”
随着一声口号般的尖叫，门口的人群集体转身，立刻围聚过来，自觉地组成了一道道人墙，把蕾娅困死在圈里。
安娜的身影消失不见，蕾娅甚至不知道那些人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她，如果没有看到，那她的手脚都会被踩烂。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个个凶神恶煞，眼神中尽是杀意，恨不得把蕾娅生吞活剥。
他们再次举起拳头，而在那些拳头里，蕾娅还依稀看到了一样东西——一根可怖的银棍。
那根突出的银棍离蕾娅越来越近，继而停在她面前，随后，杜利亚从两个壮汉胳膊中间挤了出来。
此刻，杜利亚自以为是空中盘旋的老鹰，而蕾娅是野地里那只惊恐的田鼠。
“现在！塔维斯小姐！”他尽量掩饰住自己得意洋洋的内心，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宣布道，“我要以施行巫术罪逮捕你！”
第133章
杜利亚话音刚落, 一名治安官就来到了他身边。这位身形高大，头顶稀疏，下巴上的胡须更是少得可怜的治安官名叫乔治, 是沃里安以前的朋友, 还来家里吃过饭。但自从沃里安反对频繁猎巫后，他们的友谊就彻底破裂了。
在和沃里安交好时, 乔治不喜欢蕾娅, 与沃里安决裂后，他对蕾娅的恨意更浓。
他手里攥着一副铁手铐, 晃动着铁链, 脸上那得意的表情与杜利亚如出一辙。
“有人指控你是一名女巫，塔维斯小姐。”乔治开口道, 他的声音就像石子划过玻璃般尖锐刺耳，“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正如蕾娅预料的那样，该来的还是要来。从她打算写那篇文章开始, 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她一直在等待。
她发现自己虽然紧张，但并不惊恐, 甚至都没有她在某一轮次中诬陷瑟琳娜是女巫时害怕。
或许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厄运降临，又或许是因为近期令她殚精竭虑那个盘算终于可以在今天着手实施——她要成为“女巫”。
瑟琳娜的搬家的建议与她最初的想法不谋而合，但现在看来,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无论走到哪里, 总会遇到第二个、第三个、成百上千个杜利亚。如此计算，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总有一条绳索在等着自己。
什么是女巫？谁来定义女巫？如果蕾娅和从前那些女人一样, 坚称自己不是女巫，并为自己剖白, 即使付出生命也要想方设法地证明自己与巫术毫无关系，那么难道这就意味着胜利吗？
蕾娅明白，这是个非常纯粹的陷阱。他们让女人们痛哭、悔恨，一遍遍做着没有意义的自证。而他们只需要简单地做一件事，那就是大声喊一句：“她是女巫！”
所以蕾娅要做的，并不是证明自己不是女巫，而是让“女巫”变得没有意义，要让女人们用更加高亢的声音宣布：“我是女巫，但那又如何？”
这段时间，蕾娅努力回想着从前经历过的所有审判，瞒着所有人将它们整理成册，誊抄稿寄给了卡罗尔，原件则被她埋在了赫曼山，梅丽尔的坟冢之中。
但这些远远不够，她还要站上被告席，要参与一场公开的、浩大的女巫审判，所有读过她报纸的人都会来参加，远在里奇城的卡罗尔会帮她公布消息，让更多人注意到这件事。唯有与真正的恶魔交锋，才能百战不殆。
蕾娅没有把这个计划告诉瑟琳娜，只和她说自己会处理好搬家的事。蕾娅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而她曾亲手将瑟琳娜推落悬崖，不想看到她因为自己的缘故再次走上绞刑架。
“好。”蕾娅异常冷静地答应道。她紧盯着乔治和杜利亚，脸上毫无波澜，就连答话时的声音都没有丝毫的颤抖。
这样的反应反而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狂热的人群里忽然结了层冰，他们的拳头迟疑地放了下来，开始窃窃私语。
杜利亚和乔治愣在了原地，面面相觑，原本要抓捕蕾娅的动作也停在了半空中。杜利亚以为她会害怕得痛哭流涕，满脸狼狈地跪地求饶；乔治以为她会大发雷霆，撒泼打滚，坚决要把双腿焊死在塔维斯家的花园里。
但蕾娅并没有这样做。她抱着必死的决心，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你听清楚我说的话了吗，小姐？”乔治眯着眼睛确认道，“你现在有使用巫术的嫌疑，我得把你关进地牢里去。”
蕾娅轻蔑地瞟了一眼乔治，挺直了腰背，将双手举了起来，送到乔治面前，接着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喊道：“虽然我会配合，但这并不代表我承认了罪行。事实上，我对巫术毫不知情。”
“你拒绝认罪吗？”乔治问道，嘴角泛起一抹诡异的笑。
“什么拒绝还是接受，现在还不到说这个的时候。”蕾娅冷笑一声，觉得乔治的挖坑技巧并不高明，“要说别人使用巫术，就得拿出证据来。我才不会傻乎乎地去证明我不是女巫，那是你们的活儿。”
“哈！你在逞能，小姐！”杜利亚卑劣地挤上前来，瞬间被夺了风头的乔治一脸不快，“你以为没有证据，我们会轻易地到这里来吗？”
人群里传来几句微弱的附和声。
“我说了，那是你们的工作。”蕾娅捕捉到了乔治的脸色，她看都没看杜利亚，依旧对着乔治说道，“你们能这样不要脸地闯进别人家里，我也有权要求各位照章办事。只要没有我咽气，你们就休想如愿以偿。但我想我们都很清楚，在这件事里，总有人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杜利亚不屑地“嘁”了一声。
“当然是生命的代价，杜利亚先生。”蕾娅狠狠瞪了一眼杜利亚，话说得直接又狠厉。
杜利亚十分费解，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在面对这样的指控时会如此气定神闲。面对蕾娅冷漠又极具攻击性的眼神，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惊觉自己的畏缩，又悄默声地回到原位。
“虚、虚张声势，”杜利亚撇着嘴嘟囔道，“我是最有能力、最值得信任的猎巫人，就算我现在直接宣布你是女巫，也不会有人有异议。”
“你要这么做吗？”蕾娅又刻意提高了音量，“伟大的猎巫人杜利亚先生，请问你是要忽略一切司法程序，闭上眼睛，蒙住耳朵，只因为恨我就以巫术为挡箭牌，毫无根据地处死我吗？”
“你！”杜利亚气急败坏地跺了下脚，恶狠狠地掐住了蕾娅的脖子。这一举动吓到了所有人，抽气的声音此起彼伏，乔治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将他拉开。
“你要怎么样？该死的女人！”杜利亚打开乔治的手，骂道。
“把所有人都叫来，完整地走完你该走的程序。”蕾娅忍着咳嗽说道，“我是镇长的女儿，也是工坊联盟的成员，在你来抓我之前，我已经给很多人寄去了信件，她们都是我的知心友人。如果你胆敢私下展开验巫，我就让她们到处散播你憎恨镇长没有徇私给你镇政厅的工作，因此污蔑他的女儿是女巫来报复他的谣言。又或许这并不是谣言，你就是这样想的吧！”
“你开什么玩笑？”杜利亚龇牙咧嘴地嚷道，“我怎么会怨恨镇长？”
“那就按我说的办，杜利亚。”蕾娅就知道，他不怕蕾娅，但对乔森还有几分忌惮。
“你想用镇长来威胁我？”杜利亚硬撑着扬起下巴，“一旦证实了你是女巫，那么塔维斯家也会覆灭，到那个时候，你觉得还会有人支持你父亲做镇长吗？”
“你尽管试试看，反正人们对一个家族的落败已经习以为常。”蕾娅笑了笑，“我只知道你如今表面威风，心中的恐惧却一天都没有消散，落——魄——贵——族——先生。”
蕾娅故意拖长音的行为引起了杜利亚强烈的不满，他挥起巴掌，又想来打，却再一次被乔治拦了下来。
“你敢拦我？”杜利亚朝乔治啐了一口，“你是女巫的同谋？”
“你冷静点，杜利亚先生。”乔治嫌弃地说道，“你自作聪明叫来了那么多人，现在全成了在场的证人。一场公开审判已经不可避免，你在这里与她拉扯也是无用，还不如先把她抓回去再说。”
听了乔治的话，鼻孔朝天的杜利亚终于觉察出不对，他要吃人般剜了一眼蕾娅，叫乔治给蕾娅带上了铁手铐。
手铐冰凉的触感迅速席卷全身，蕾娅打了个颤。在人群的交头接耳下，她跟着乔治离开。
但她刚走出院子，就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安娜推开人群，连爬带滚地扑向蕾娅，用满是青紫的手抱住了蕾娅的小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姐！不要走！”她闭着眼叫道，声音黏黏糊糊的，让人听不清楚，“不是女巫……我家小姐不是女巫！”
“该死！把她拉开！”乔治使唤着周围的群众。
几个女人上前试图掰开安娜的手，但安娜就跟粘了胶水一般，任由她们怎么拖拽，她依旧雷打不动。
“等等，我要和她说几句话。”蕾娅望着安娜说道。
“不行！”杜利亚指着蕾娅说道。
“我有权和我的女仆说话。”蕾娅坚持道。
“谁说的？一个女巫没有做任何事的权利。”
“请你注意你的言辞，杜利亚先生。”蕾娅说道，“你刚刚才当着大伙儿的面，声明自己是个公正的猎巫人。”
乔治拍了拍杜利亚的肩膀作为提醒。杜利亚环视四周，自知无理，咬牙切齿地转过了身。
蕾娅蹲下去，用胳膊撑起匍匐在她脚边的安娜。
“小姐，别让他们带走你。”安娜泪眼朦胧地搂住蕾娅，呢喃道，“我知道你不是女巫，你一定不是。我从小就照顾你，我不可能和女巫天天待在一起却毫无察觉，不是吗？”
“振作一点，安娜。”蕾娅鼓励地用头蹭了蹭安娜的脖子，“别管我是不是女巫，现在你得清醒过来，去帮我办件事。”
安娜呜呜咽咽地说着“好的”，手却是怎么都不肯松开，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问：“你想让我做什么，小姐？”
“帮我告诉瑟琳娜，关掉印刷坊，带着瑞拉和小露西离开马勒斯顿，到波克比去住，就去河边那个酒馆。让她们待在那里，没什么事不要轻易露面。”蕾娅耳语道，“你再帮我去赫曼山上找一个人，具体地址我不确定，或许是个山洞，或许是个破屋，我甚至不能确认那个人是不是还在那儿，但如果你找到了，就说我要送信。”
“送信？是要找信差老方吉吗，小姐？可是他不住在赫曼山上呀。”安娜满脸疑惑，哽咽地问道。
“不，不是老方吉。”想到艾琳诺曾和她说过的那个野人传说，蕾娅笑了笑，“你要替我找的那个信差，叫‘西伦村的飞毛腿’。”
第134章
马勒斯顿的地牢位于治安所附近的一个仓库下面, 虽然男女分开，但也就是一墙之隔。在审判日那天，凡是被指控为女巫的女人, 都会被从这里一路押解到审判所, 极尽羞辱，大有游街示众之感。
杜利亚和乔治把蕾娅带到这里, 对一个矮小瘦弱, 眼神阴暗的狱吏嘱咐道：“看好她，她是马勒斯顿有史以来最臭名昭著的女巫。”
蕾娅沿着一条狭窄的楼梯一路向下, 走了很久才到底, 就像他们在建造这个地牢时，下定决心要探探马勒斯顿地下究竟有多深一样。
换上一套灰暗肮脏的囚服后, 蕾娅便被带到地牢最深处一个女囚区的牢房里。在这里，女囚区和男囚区是分开的，说是对囚犯一视同仁, 但女囚区的牢房只有男囚区的一半大，且很多都是女巫审判兴盛后，在原来的牢房中间竖起几根柱子改建的。
蕾娅注意看了看周围, 并没有发现其他女囚，说明最近被指认为女巫的只有她一个。
牢房的地上胡乱地铺着些干草，墙上布满了青苔, 蜘蛛网缠绕在每根柱子之间, 一进去就散发出阵阵恶臭。角落里有一张破损的小木床，风一吹就嘎吱响，只比蕾娅长一点, 若是更高的人躺上去，就只能整晚蜷着腿睡。床边还放着一张桌子, 没有椅子，桌上空空如也，只有桌下还藏着一个缺角的泥罐子。
上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蕾娅用干草扫了扫桌面上的灰尘和蚊虫的尸体，转头对那个狱吏说道：“先生，我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你要干什么，囚犯？”狱吏不耐烦地咂了咂嘴，取下腰间的铁棍敲打着栏杆。
“我需要一支笔和一叠纸，先生。”蕾娅恭敬有礼地提出请求。
那狱吏疑惑地缩了下脖子，随后便爆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
“你以为自己住的是旅馆吗，塔维斯小姐？”狱吏说道，“下一次你是不是还要点一份炖牛肉，或是一只烤鸡？”
蕾娅也不恼，只是再一次请求道：“不用，先生，我只是想要纸和笔。”
“你要纸笔干什么？”狱吏问道。
“我住在这种地方，哪里也去不了，什么都做不了。我的父母不在马勒斯顿，我只能写点东西寄托忧愁与思念。”蕾娅情真意切地说道。
听了蕾娅的话，狱吏收起笑容，似是有所触动。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留下一句“没有这种服务”后，转身就走。
“我会付钱的！”蕾娅急忙跑上前，朝着狱吏的背影喊道。
“谁稀罕你的臭钱？”狱吏嫌恶地冷笑一声，但他也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停在原地，仿佛在等蕾娅说下去。
“一支笔和一叠纸，就能换一个银币。”
“一个银币？”狱吏肩膀耸动，又回到了蕾娅面前，与她隔着栏杆对望。
“对，一个银币。”蕾娅肯定地说道。
他瞪了瞪眼，吞了口唾沫，随即又闭上眼睛，摇着头说道：“不行，小姐，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是马勒斯顿的狱吏，我不能用钱收买。
话虽如此，但蕾娅已经察觉出了他的动摇。
“两个银币。”蕾娅加码道。
“这！”
“三个银币。”
“神啊，三个银币……”狱吏毫无意识地在裤缝边伸出三根手指，喃喃道，“我得干多长时间才能赚够三个银币……”
“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不是吗？一个人总不能用纸和笔来越狱吧？”蕾娅用一种极具诱惑力的声调说道，“那可是三个银币，非常合算的买卖。先生，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但要是被发现了，我会被免职的。”狱吏为难地皱起眉头。
“那不让他们发现不就行了吗？”蕾娅说道，“买回来的纸和笔就放在你那里，等我要用的时候你再拿给我。”
狱吏抿了抿嘴，狐疑地打量着蕾娅，说道：“可你现在被关在这里，哪里有银币给我？”
“去找我的女仆，她知道我的钱藏在哪里。你每帮我购入一批纸张，我就给你三个银币。”蕾娅见即将事成，更加用心地劝说道，“如果你不放心，就先带来一张纸，我给你写个字据，签上我的名字，盖上凭证，这样我就不能抵赖了，如何？”
狱吏沉思片刻，警惕地跑到地牢入口张望了一阵，才安心地回来，对蕾娅点了点头，说道：“这是一桩买卖，不是贿赂，所以小姐，你最好记得我们之间的承诺。”
“当然，”蕾娅满意地说道，“这只是一桩双方自愿的成熟买卖。”
这笔“生意”谈妥之后，蕾娅便躺到了床上。她伸了个懒腰，想活动一下筋骨，却被身后的硬木板硌得嗷嗷直叫。此刻木床已经变成了满是尖刺的刑床。
蕾娅打了几个喷嚏，那些回声在监牢里四处徘徊。她蜷缩在床上，试图用把自己抱成一个球的方式来取暖，但这样做的作用不大。地牢里虽然吹不进疾风，但最为阴暗潮湿，她的囚服上已经结了一层冰霜，呼出的寒气一次比一次浓。
但没过多久，就在她困意袭来多次，但又屡屡被冻醒时，一股微弱的暖流悄默声地爬了进来。蕾娅摸了摸一侧的墙壁，发现它也没有刚来时那么冷了。
蕾娅从床上下来，往外看去，点点火光若隐若现，地上也出现了柱子的影子。
那位狱吏似乎在听见蕾娅打喷嚏的动静后，在外面烧起了火炉。尽管没有像家中壁炉那样温暖，但蕾娅还是对他十分感激，至少今晚她不会冻成冰块了。
－－
蕾娅在地牢里已经待了两周，尼奥先生——也就是那个狱吏告诉蕾娅，通常一个“女巫”被指认后的第三天，就会被提出监狱，要么开展验巫，要么进入巫术法庭。但蕾娅的情况非常特殊，杜利亚三番两次地过来，问完情况又离开，没有任何命令或说法，所以他也不确定她还需要在这里待多久。
好在尼奥先生虽然看起来不好相处，但对囚犯还算人道。他每晚都会烧火炉取暖，该有的餐食和水都供应不缺，也没有限制探监的次数和时间。
在尼奥先生为蕾娅买来第一批纸和笔后，安娜来找过蕾娅一次。
她说三个银币已经付给尼奥，她也把剩下的钱币都转移到了更加隐秘的地方，让蕾娅不必对钱财担忧。瑟琳娜、瑞拉和小露西也已经抵达波克比镇，她亲眼看着她们住进酒馆，酒馆的老板拿了钱，也保证会对她们入住的事缄口不语。
但同时她也提到，她在赫曼山上并没有找到所谓“西伦村的飞毛腿”。赫曼山上确实有几个山洞，似乎有住过人的痕迹，但她早晚去过很多次，都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还有更奇怪的一件事是，福乐斯一家搬家了，几乎是一夜之间，毫无征兆地举家搬迁，赫曼山上他们住的那间屋子也空了，连一把斧子都没有留下。
故事几乎要在马勒斯顿灭绝了。印刷坊不再印刷新的报纸，福乐斯一家也不再开故事会。镇政厅试图重新启用布告栏，复刻《马铃薯周报》，但那里的书记官只会写公文，他们写的故事无情无绪，寡淡枯燥，读起来就像在嚼蜡。
邻近几个小镇来了些人，听说蕾娅进了监狱后，又跑到镇政厅去闹，要求补回他们订阅的报纸。听说丹尼因为手写太慢，曾被逼着带了几个人到印刷坊去撬锁，他们也确实进去了，但由于没有一个人会用印刷机，此事又只能作罢。
在马勒斯顿，唯一一个还能听到故事的人，变成了狱吏尼奥先生。他平时不苟言笑，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唯有听起故事来，还能扯扯嘴角，丰富几个表情，就连只是蕾娅童年背得滚瓜烂熟的几个睡前故事，他也听得津津有味。
他也时常和蕾娅分享自己的故事，在做狱吏的这十年里，他所见过的人情冷暖也够出一本故事集了。
蕾娅问了他自己最感兴趣的话题，他也乐于分享——
他已经记不得有多少个“女巫”被送进来了。有一些是实实在在、板上钉钉的女巫，譬如梅丽尔；有一些是尚且存疑、不能评价的女巫，比如胡德夫人。
他认识她们每一个人，大部分都是他的邻居，为他送过肉菜，请过医生，收拾过房子。她们每一个人进来，都坚称自己是无辜的。她们的眼泪洒在他手上，请他为自己申冤。但他能做的，也只是让她们不要吃进去长霉的面包片，喝进去老鼠踩过的脏水。最终，她们都会套上黑布袋，被一个个带离，与他生死两隔。
一开始，他也会对着那些熟悉的面庞不知所措，急得满头大汗。但渐渐地，他变得冷静，甚至是麻木。他知道那些生命终归都会逝去，他也无可奈何，即使她们并不是每个人都罪有应得。
像蕾娅这样，进来之后不哭不闹，只找他要纸和笔的人，他是第一次见。
他答应蕾娅给她提供纸笔，也不仅仅是为了钱，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想看看蕾娅究竟想做什么。
两个星期的时间，那些墨迹满满的纸张已经堆得跟木床一样高了。尼奥每天都在好奇，那些纸上到底写了什么，是故事，还是家书，亦或是女巫惑众的恶言。
但他没有问，也没有举起棍棒，用自己的权力要求蕾娅给他看，他就这样默默地看着蕾娅趴在桌上、地上写写画画，累得腰酸背痛。
在蕾娅把那些文稿整理好之后，又过了两天，尼奥先生敲响了蕾娅的牢门。
那是一个午夜，蕾娅睡得正香，砰砰咚咚的声音响起时，她还以为自己梦见了电闪雷鸣。
等她终于挣扎着张开眼睛时，还感觉天旋地转，摸不清方向。
“你不能在这个时间叫我起来给你讲故事，尼奥先生。”蕾娅用嘶哑的嗓音说道。
“讲什么故事？”尼奥先生莫名其妙地说道，“别睡了，有人要见你。”
“谁啊？”蕾娅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是安娜吗？我说现在天都还没亮吧？”
“快醒醒，塔维斯小姐。”尼奥先生说道，“她说她是你的律师，叫米拉?卡里诺。”
第135章
蕾娅几乎是从木床上蹦下来, 裹着一堆干草，连滚带爬地来到牢房门口。没等她再说话，尼奥已经领着一个头戴兜帽, 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来到她的面前。
蕾娅凑上前去, 想要看清她的面容，却只看到她竖起一根拇指放在唇边, 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是你的律师吗？”尼奥疑惑地看着蕾娅, 确认道，“我没听说过女人也有做律师的。”
“是, ”蕾娅的心猛烈地跳动着, 她虽然不知道米拉想做什么，但还是暂且照着她的剧本走了下去, “你不知道，尼奥先生，在很多大城市里, 也有女性律师。”
“好吧，”尼奥先生颠了颠自己的钱袋，又瞟了眼楼梯口, 对蕾娅嘱咐道：“你们得快些，乔治听说了你的女仆来找你的事，责备我对罪犯太过宽纵。我虽然不会禁止探监, 但你们也该有些节制, 否则他会扣我的钱，我没有钱拿，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我明白, ”蕾娅答应道，“谢谢你, 尼奥先生。”
尼奥走远后，又点起了炉子。火光亮起来，米拉才扯下了自己的帽子。虽然她戴着假发，但蕾娅怎么都不会忘记那张熟悉的脸。
“天呐，真的是你，米拉小姐。”蕾娅惊呼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会来马勒斯顿？”
“如果我说只是偶然，你相信吗？”米拉调整了一下假发的位置，忧愁也瞬时爬上了眉间，“要我这样跟你说话，完全是一场灾难。蕾娅，你瘦了很多，看起来好憔悴，我和你分别的时候你还是那样意气风发，短短时日，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
“对我做了随时会对其他女人做的事，只是今天轮到我先体验。”蕾娅苦笑一声，握住了一根柱子，“米拉小姐，你不该来这里，马勒斯顿不是什么福地，这里已经遍布灾厄，痛苦不堪。”
米拉握了握蕾娅冰凉的手。她把手伸过栏杆，拨开蕾娅脸上那些掉下来的碎发，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是跟着克里斯坦家的马车来的。”
“什么？”蕾娅的手一颤，差点戳到柱子上的倒刺，“你还在查那件事吗？”
蕾娅明白，克里斯坦家应该是来找梅丽尔索要那枚银袖扣的，只是他们不知道，梅丽尔已经不在了。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虽然我已经能猜到个大概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管那件事，但我听说他们又要到马勒斯顿来，担心你和梅丽尔的安危，所以才跟过来的。”说到这里，米拉哽咽了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蕾娅？我听你那些邻居们七嘴八舌地说了个大概，还是没太搞明白。梅丽尔怎么会死，你又怎么会被抓进监狱？”
“这事要是细讲起来，说个三天三夜都不够。”蕾娅叹了口气，低着头滑坐到地上，“但我们没有时间了。”
米拉蹲下来，想摸一摸蕾娅的头发，又犹犹豫豫地缩回了手。
“你打算怎么办？”米拉说道，“真的要站上被告席吗？”
“这是我现在唯一的选择。”蕾娅说道。
“那你确实需要一个律师。”米拉说道。
蕾娅抬起头，艰难地凝视着米拉的双眼，“米拉小姐，这事儿你不该参与。这个时候，我的父母应该已经在里奇城了。比彻尔夫人也许正在听他们讲述梅丽尔的遭遇，如果再让她知道你也陷入女巫审判，她会伤心死的。”
“你要我袖手旁观？”米拉的声音里带着愠怒，“要我在童年玩伴无辜被害后再看着另一个朋友遭受劫难，然后选择默默走开？”
“米拉小姐，我……”
“这不是我的作风，蕾娅。”米拉打断了蕾娅的劝说，“打从我决定不再整天待在家里和其他夫人的茶话会上那天起，我就知道我重新找回了活着的意义。你替我找回了自我，现在也不能剥夺我选择怎样生活的权利。”
蕾娅望着米拉，仿佛在望着一颗耀眼的太阳，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她知道，无论再说什么，都不能改变米拉的决心了。
“就算有律师，这场审判也赢不了。”蕾娅断言道，“米拉小姐，你所做的一切都会是徒劳，即使这样，你也要来蹚这浑水吗？”
“总要做了再说，”米拉说道，“普林斯疗养院那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也没想过自己能活着出来，但我们俩还在这里好好地说着话呢，不是吗？”
“那你会做律师吗？”蕾娅问道。
“我熟读律法。”米拉有些骄傲地回答道。
“包括《巫术法案》吗？”蕾娅又问。
米拉迷茫地眨着眼，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我可以现在就开始阅读。”
“来不及的，米拉小姐。”蕾娅摇了摇头，“我花了很长时间，将《巫术法案》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想要从中找出漏洞。”
“那你找到了吗？”米拉焦急地问道。
“找到了，事实上，这个法案从头到尾都是漏洞。”蕾娅说道，但她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喜色。
“这样不好吗？”米拉疑惑地说道，“我们不可以利用这些漏洞，来逆转审判结果吗？”
“正因为全是漏洞，才不能为我们所用。”蕾娅仇恨地抓起一把干草攥在手心，“法案里所有的条例和规定，都是荒谬的，不合理的。用来验证女巫的手段也是毫无逻辑的。比如吃了女巫蛋糕的狗能让一个女巫痛苦地尖叫，真是不可理喻，我被人掐一下手臂也会疼得尖叫。再比如，他们将女人绑上东西扔到河里去，浮起来的则是女巫，可是她们身上绑着绳索，绳索的另一端握在猎巫人和治安官手里，只要她们扯动那根绳子，那么没有一个女人会沉下去。米拉小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怎么用合理的论证去推翻无理的法条呢？这不就相当于给疯子讲数学题和哲学理论吗？”
米拉沉思片刻，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盯着蕾娅手里那把干草，无力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验巫，猎巫人从来不在我住的地方寻找目标。我好惭愧，我竟然空有一腔热血，却不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这不是你的错，米拉小姐。”蕾娅安慰道，“猎巫人也从来都是看人下菜碟。他们精明得很，心里瞧不起所有女人，却知道哪些女人能欺负，哪些女人惹不起。”
“我们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米拉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如果你说的是全身而退的办法，那肯定是没有的。”蕾娅说道，“但要说舍弃生命，放手一搏，那还有一些事能做。”
“你要做什么，蕾娅？”米拉问道，“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他们不会让你做我的律师的，米拉小姐。但就算不出席，你也能帮到我。”蕾娅笑了笑，回过木床边。她趴在地上，在床底翻找着什么，片刻后，她拿着两页皱起的纸张，叠成豆腐块，悄悄塞到了米拉手中。
“这是什么？”米拉刚想打开看，却被蕾娅拦住了。
“在地牢里，我写了很多东西，本来想等安娜来的时候给她的，但我想现在给你正合适。”蕾娅说道，“杜利亚来得越来越频繁，我有预感，审判就在这几天了。无论用什么方法，麻烦你尽快帮我把这东西发出去，有越多人看见越好。”
“这又是什么不合法的文章？”米拉收好那个豆腐块，担忧地说道，“我听说了你在报纸上写的东西，难道你不知道这会惹来祸事吗？”
“知道，既然如此，那就让这祸事再大些。”蕾娅解释道，“这是针对马勒斯顿审判法庭以权谋私，亵渎法律的控诉。上面写的很多事在杜利亚他们看来大概都是无中生有，颠倒黑白，但与他们的罪恶比起来，那些小小的谎言都不算什么。”
“如果质疑声越来越大，教区的大法官会派人过来的，到时候恐怕这次审判会像雪花一样飘得更远。”米拉倒吸一口气，猜到了蕾娅的用意，“但如果那些人和这里的猎巫人沆瀣一气，我们的努力不还是会白费吗？”
“告诉我，米拉小姐，你是否怀疑过神明的存在？”蕾娅问道。
“你在说什么啊，蕾娅？”米拉扭过头，有些抗拒地说道。
“如果我坚称神明不存在，人们会怎么想我？”
“人们会认为你是个疯子。”
“但如果我打碎了神明的雕像，还把教堂砸个稀巴烂，我却没有受到任何天谴，反而过得越来越富裕，最后在满是黄金的房子里终老一生呢？”
米拉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蕾娅。没过多久，她移开地目光，也给出了答案：“那人们或许会有所怀疑。”
“我的目的并不在于要他们放过我，当场宣判我无罪。以我现在的能力，还远远达不到那个效果。”蕾娅握住了米拉的手，“但我得种下怀疑的种子，要先拆下一根木头，让这隔绝于世的房间摇晃起来，才好将它彻底推翻。”
米拉明了地点了点头，却还是倔强地补充道：“这个类比并不贴切，你以后不准在别人面前讲神明不存在这种话。”
蕾娅对此只是一笑而过。她无意动摇他们心中的信仰，只是希望他们不要被因此而蒙蔽了双眼。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看着《巫术法案》在她面前彻底破碎。
带上蕾娅写的文章，米拉匆匆离去。她走后没多久，尼奥就给蕾娅送来了一杯温水。
“你们还是聊了很长时间。”尼奥有些不满地说道。
“很抱歉，尼奥先生。”蕾娅说道，“跟律师说话总要费些劲，他们太能说会道了。”
“你知道她不能出席庭审吧？”尼奥说道。
“知道，我劝她回去了。”蕾娅说道。
“行。”尼奥没再多说什么，提脚要走。
但走到一半，他又返回来，面色沉重地补充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蕾娅揉着眼睛问道。
“我听说审判日的时间已经定下来了。”尼奥说道。
蕾娅脸颊边的手一顿，迟迟没有放下。
“什么时候？”蕾娅问道。
“五天之后。”尼奥答道，“如果明天的验巫顺利的话。”
第136章
乔治在第二天清晨走进地牢时, 蕾娅已经醒来，准确地说，她整晚都没睡。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 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也没有任何躁动不安的动作。
乔治试图让蕾娅吃下自己带来的乳酪面包，但蕾娅以不合口味为由拒绝了他。她仍旧等着尼奥给她端来清水和黑面包填饱肚子。临近中午的时候, 她才跟着乔治来到了审判所。
这是蕾娅第二次到审判所来, 第一次来时，她作为证人参与了瑟琳娜的巫术审判, 那是她这辈子都不愿意再回忆的一大错事。未开庭前, 审判所作为验巫场地使用，没有任何布置, 也不会有人打扫，笼罩在阴影下的房间里只有几把歪斜的椅子、几根粗壮的绳索，还有一架破洞的屏风。
这里比地牢还要冷十倍, 虽然关着窗，但外头呼啸的狂风还是清晰可闻，像极了数万鬼魂的集体哀嚎。脚下依旧是干草, 但审判所里的干草比地牢里的还要扎人，仅仅只是移动几步，蕾娅的脚踝上就多了好几道红印。
杜利亚先生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 他翘起一条腿, 故作忙碌地签署着手上的文件，他的妻子站在他身边，他签完一张, 杜利亚夫人就急忙给他递去新的一张，时不时还不忘给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有几页纸掉落在地, 蕾娅留意看了几眼，发现其中有一张是她的逮捕令。
蕾娅他们进门的动静很大，面前的夫妻二人不可能没有听到，但他们仍然假意忙着自己的事，直到乔治咳嗽两声作为提醒，他们才面露不快地抬起头来。
“让你久等了，塔维斯小姐。”杜利亚先生把手上的文件全都塞进妻子怀里，趾高气昂地走向蕾娅，还故意放慢了脚步，让鞋后跟发出咚咚巨响，“你累不累？想不想坐下，和我们一起喝口茶？”
蕾娅瞪了杜利亚先生一眼，冷冷地说道：“不用。”
杜利亚先生丝毫没有惊讶于蕾娅的反应，他回头戏谑地看了妻子一眼，说道：“当然了，你也没有那个资格坐下，我只是按照惯例问问。”
“我们是否现在就开始验巫？”乔治问道。
“不着急，我得先问这个嫌疑犯几个问题。”杜利亚先生答道。
乔治放开了钳制住蕾娅的手，面无表情地坐到了一个空位上。
“蕾娅·塔维斯小姐，”杜利亚先生笔直地站在离蕾娅很近的地方，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报纸切页，送到了蕾娅眼前，“请问这篇罪大恶极的文章是你写的吗？”
“如果你要审讯我，旁边至少要有一名法官监管，还有一名书记官进行记录。”蕾娅看都没有看就回应道，“这些《巫术法案》里都有规定，如果程序不正规，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杜利亚先生得意地笑了两声，“你要法官，喏，乔治就是。早在两年前，他就是由教区直接委派的法官了。至于书记官嘛，我的妻子可以担任，她和你一样受过教育，自然也知道怎么写字。”
蕾娅稍稍歪头，和杜利亚夫人对视了一眼。她捏着丈夫用过的那支笔，嘴角含笑，眼中尽是贪婪与轻蔑。
“还有问题吗，小姐？”杜利亚先生往右边挪了一小步，挡在了蕾娅和杜利亚夫人之间，“如果还是拒不配合，我有权将你就地正法，这个《巫术法案》里也写了，你那么了解法律，应该知道吧？”
蕾娅白了杜利亚先生一眼，没有打算再浪费力气反驳。她深吸了一口气，为接下来的暴风骤雨做足准备。
“我再问你一遍，这篇文章是你写的吗？”杜利亚先生又一次展示出那面切页，重复道。
“是。”蕾娅答道。
“你写这篇文章的用意是抨击西恩牧师和我，一个善良博爱的牧师，以及一个尽职尽责的猎巫人吗？”杜利亚先生问道。
“不是。”蕾娅说道。
杜利亚先生愣了半秒，又问道：“那你是对伟大而公正的《巫术法案》心怀不满，意图干扰正直的公民对抗邪恶巫术，阻碍光明战胜黑暗吗？”
“不是。”蕾娅说道。
“那你究竟是……”
“这是个故事，杜利亚先生。”蕾娅笑眯眯地打断了杜利亚先生，“写在《马铃薯周报》的原创故事区，如果你硬要把它当真，那我也没有办法。”
“我没看出来这哪里像个故事。”杜利亚先生把切页捏成一团，扔给了身后的妻子。杜利亚夫人没有接住，那个纸团砸在地上，她只能蹲下去捡。
“那我只能说，你的阅读和理解能力与普通人相比略有偏差。”蕾娅说道，“不过这不怪你，你一向不喜欢我写的故事，多次为了这个与我大打出手。我早就习惯了。”
“哼，”杜利亚先生冷笑一声，“不承认也没有关系，反正这都会成为你顽固不化，执迷不悟的证据。”
蕾娅不屑地咂了咂嘴，没有说话。
“你是否与一个名叫梅丽尔·汉莫的女巫关系匪浅？”杜利亚先生又开口道。
听到梅丽尔的名字，蕾娅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咬着牙说道：“梅丽尔·汉莫夫人是我的老师，作为她的学生，我并不觉得与她关系亲密有什么不妥。”
“但她是一个女巫。”杜利亚先生强调道。
“她是我的老师。”蕾娅强硬地说道。
杜利亚先生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向后退了一步，说道：“塔维斯小姐，按照你现在的表现，我完全可以认为她的巫术和有毒的思想已经侵染了你的灵魂，要你答非所问，不肯认罪。”
“☆仙☆女☆整☆理☆我认为你昨天偷偷用了你妻子的香氛，还偷了乔治家的一罐葡萄酒。”蕾娅说道。
“什么？”杜利亚先生拧着眉头，“你在说什么？”
“你不承认吗？”蕾娅笑了笑，“这是否是因为谁的巫术也影响了你，让你拒不承认？”
“胡说八道！”杜利亚先生迅速瞟了一眼乔治和杜利亚夫人，气急败坏地说道“我怎么会去用女人的香氛，又怎么会谁家去偷酒？”
“是呀，先生。”蕾娅点点头，“那我凭什么要为我没有做过的事认罪伏法呢？”
“你！”杜利亚先生说着又想来掐蕾娅的脖子。
蕾娅没有躲开，但杜利亚先生的手也没有碰到蕾娅。他学聪明了，即使这里只有乔治和杜利亚夫人，他也难得一见地管住了自己。
“等着瞧吧，塔维斯小姐。”杜利亚先生指着蕾娅的鼻尖说道，“你会为你的嚣张付出代价的。”
他嗖的一声转过身，在审判所里绕了几个圈，又回到原地。
“我要你立刻背诵主祷文第十七章 ，要求流畅清晰，不许错或漏背一个字。”杜利亚先生要求道。
蕾娅知道这是验巫的第一道程序，但她哪会背什么主祷文？更何况这完全是强人所难，她敢说，在马勒斯顿，即使人们都十分熟悉主祷文，但除了西恩父子，没有人能完整地、一字不落地背出全部的内容。
她硬着头皮，含含糊糊地念了几个字，颠过来倒过去地拼凑着她见过的所有关于神明的语句。杜利亚先生几次要求她大声点，她都没有听从。
一旁听着的乔治脸色越来越难看，杜利亚先生却喜出望外。
“可以看出，你一点也不虔诚。”杜利亚先生说道，“对神明完全不敬，连主祷文都不会背。”
“这并不是我们熟知的内容，但我坚信自己没有背错。我在里奇城待了很长时间，那里的牧师就是这么说的。”蕾娅理直气壮地说道，“但如果杜利亚先生你能给我做个示范，我会非常感激。”
“哈哈，强词夺理。”杜利亚先生把手臂抱在了胸前，“侍神不恭的家伙，你已经暴露了一切。不过你很狡猾，即使撒谎也振振有词。”
“让我们继续吧！”杜利亚夫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听起来似乎比杜利亚先生更加迫不及待，“这个小女巫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加邪恶，更加死不悔改。”
杜利亚先生摸着下巴沉思片刻，同意了妻子的建议。他指着那块破损的屏风，对蕾娅说道：“塔维斯小姐，你和你的同类似乎都不知道宽容的可贵，那么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按规矩办事。现在你就过去吧，到屏风后面去，我已经给足了你体面。”
蕾娅瞥了一眼屏风上的洞，不让人察觉地咽了口唾沫。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她的苦难就要来了，从前梅丽尔体会过的，今天也轮到她了。
说不害怕是假的。蕾娅早就知道在女巫审判里自己会经历什么，她的小腿打着哆嗦，但她仍然昂首挺胸，不发一言，强撑着向那块屏风走去，不让人看出她一点点的恐惧。她反复告诫自己：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要毫无畏惧地走下去。
“接下来的事由我接手。”杜利亚夫人兴奋地来到蕾娅身边，狠狠掐住她的肩膀，扯动着她的衣领。“塔维斯小姐，现在请你脱掉这件脏得难以直视的囚服。当然，如果你不想自己脱，我很乐意效劳，只是到时候你要是疼得大喊大叫，那也只能是你罪有应得！”
第137章
屏风的另一端, 乔治扭过头去，避开了视线，杜利亚先生则仰着下巴, 不知收敛地盯着这边看热闹。
蕾娅脱下囚服的空档, 杜利亚夫人从丈夫那里拿来了银针。像她丈夫那样，她把银针暂时别在腰间, 又取出一把小剃刀, 剃光了蕾娅的头发和身上的汗毛。
杜利亚先生也在这个时候打开了一扇小窗。冰冷刺骨的寒风就这样灌进来，就像听从了他邪恶的指令般, 鞭打在蕾娅的肌肤上。
蕾娅急促地喘着气, 她的嘴唇乌紫，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 手指僵硬得不能伸直，四肢很快就没有了知觉，差点没有站稳。杜利亚夫人恶狠狠地拽了她一把, 她才趁这个机会抓住了屏风的上沿，没有摔倒在地。
“你打算把我们都冻成雕像吗？”乔治骂了一句，“还不把那该死的窗户关起来！”
“怎么啦, 乔治？”杜利亚先生望着蕾娅扶住屏风的那只手奸笑道，“需要我资助你再买一件厚衣服吗？”
“闭上你的嘴，要是非得说话, 就去督促你的妻子尽快完成工作。”乔治不屑地说道, “这么冷的天我还得陪着你们在这里受冻，真是疯了。”
“是谁在质疑我的工作效率呀？”杜利亚夫人不满地喊道，此刻她正在检查着蕾娅身上的每一块肌肤, 试图找到她和魔鬼缔结契约的证据。
杜利亚夫人强迫蕾娅站直，她的手指几乎是掐着蕾娅的肉在蕾娅身上游走, 像几只蠕动的肥虫。
她在蕾娅腰上发现了一颗痣，欣喜若狂地用银针刺了进去。
“唔……”毫无预料地，疼痛便从一个集中的点朝全身蔓延开来，蕾娅的指甲扣动着屏风，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发现了掌心之下，那些陈旧的、凌乱的抓痕，比此刻她所承受的更加触目惊心。
看到鲜血流出来，杜利亚夫人倍感失望地摇了摇头。她捏着那根长针，若有所思地说道：“看来不是这里。”
蕾娅偏过头去，看着杜利亚夫人娴熟认真的模样，心中一阵悲哀。
“如果我是个女巫，”蕾娅悄声说道，“那我一个手势就能让你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或是让你的脑袋疼得像要炸开一样。”
“你尽管试试。”杜利亚夫人冷哼一声，“邪恶终究无法战胜正义。”
“从前你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应该没有任何一个‘女巫’为了结束痛苦和羞辱对你施展了巫术吧？”蕾娅说道，“否则你怎么不把我的手脚都绑起来，把我的眼睛也蒙起来呢？”
杜利亚夫人握银针的手颤抖了一下，接着说道：“我的丈夫处决了十九个女巫，哦不，现在是二十个了。我们美名在外，就算是魔鬼本人也要惧怕三分。你们这些魔鬼的奴隶到了我们面前，只怕是什么妖法都使不出来了。”
蕾娅默默叹了口气，又问道：“这些东西是杜利亚先生教你的吗？”
“是又如何？”杜利亚夫人蹲下来，查看着蕾娅的腿部，“这古老又神圣的职业总要有人继承，作为一个猎巫人的妻子，我当仁不让。”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蕾娅无力地说道，“当别人叫你的时候，当你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你也会说自己是一个猎巫人的妻子吗？”
杜利亚夫人停下手里的动作，低着头沉默了很久。蕾娅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肩膀耸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看起来像是生气了。
“我不能是一个猎巫人的妻子吗？”杜利亚夫人抬起来，双眼通红，压着嗓子说道，“现在马勒斯顿谁的身份比我更尊贵呢？谁见了我不得点头哈腰，恭敬地让我先挑选新到的绸缎？”
她说的是炫耀的话，但蕾娅没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任何自豪的语气。她嫁给杜利亚先生是因为杜利亚家比她家更有权势，但没想到自己嫁过去时杜利亚家早已败絮其中，摇摇欲坠。
家族没落后，她跟着丈夫搬到一个遥远的小镇，巨大的落差让她几近崩溃。她尽力维持着这个家的体面，甚至用借钱和赊账的方式购入奢侈品，只为了把自己的生活装扮得和从前更接近一些。
她好像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嫁了个没用的男人。那男人在外不会经营事业，在家也从不对她嘘寒问暖，但她仍旧逢人就夸，说自己的丈夫多么了不起，多么体贴入微，似乎女人们向她投来的那些羡慕的目光，就是她活下去的养分。
蕾娅听说，有一段时间，杜利亚夫人也悄悄问过几家店是否需要人手，但就在一家饰品店的店主给她发出邀请时，她又选择了拒绝，此事便不了了之，以后她也再没有提过。
蕾娅很好奇，明明就要迈出那一步了，是什么令这个女人改变了注意？
“你为什么不去饰品店工作？”蕾娅问道。
“我为什么要去？”杜利亚夫人此刻的音调出人意料地高，透着满满的尖酸刻薄，“我这样的身份，难道要我抛头露面，像那些人一样，为了一点碎钱去卖笑脸吗？”
“是杜利亚先生不让你出去工作吗？”蕾娅又问。
“我不需要出去工作。”杜利亚夫人掐了一下蕾娅的小腿，倔强地说道，“我只需要在家喝喝茶，试试新衣就行。”
“你的生活真是无聊透顶。”蕾娅说道。
“什么？”杜利亚夫人倏地站起来，“我的卧房里堆满金银珠宝，吃的是最贵的肉，喝的是从瑞德曼斯送来的最好的茶水，我的丈夫事业有成，亲自教我猎巫的知识，对我关怀备至，是世上最爱我的人。你怎么敢说我……”
“你的这些幻想持续多久了？”蕾娅转过身来，与杜利亚夫人四目相对，“因为要维持这些幻想，不让它破灭，所以才接过你丈夫手里的银针，把针尖指向其他女人吗？”
杜利亚夫人愣了一下，怒气便止不住地往上窜。她额头上的青筋愈加明显，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幻想！你怎么敢说是幻想！”杜利亚夫人一边自言自语地骂着，一边扯起蕾娅的一条胳膊继续检查，“你等着吧，小女巫，你这个没有心肝的家伙，不正常的女人，你的末日就要到了……”
突然，她停了下来。她紧紧攥着蕾娅的手腕，左看右看，就像挑出草莓籽一般仔细。几秒后，她讶异地瞪大了双眼，紧接着，爆发出一阵痛快的笑声。
“我找到了！神啊，多么显眼的标记！”杜利亚夫人高呼道，兴奋得手舞足蹈，“就是这里，瞧啊！一个难看的烫伤疤，一个女巫印记！”
收到召唤的杜利亚先生急匆匆地跑来。他抢过妻子手上的验巫针，不顾蕾娅的反抗，朝她手上的伤疤刺了上去。
“没有流血！”杜利亚先生大声宣布道，“这就是女巫印记。证实了，证实了，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就是个女巫！”
确实没有流血，因为蕾娅根本就没有感受到他的针尖。
杜利亚夫人一蹦一跳地回到她的座位上，把“女巫印记”一事完完整整地记录在她手中的册子上，再拿来给杜利亚签字。
就这样，蕾娅手上在里奇城做字模时留下的伤疤，那个被她看作荣誉象征的烫伤，现在成了他们攻击她和迫害她的武器。
杜利亚先生签完字，仍不愿离开。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蕾娅，眼里是难以言说的荡漾。
“你好像在期待我有别的反应，杜利亚先生。”蕾娅捡起地上的囚服，抱在怀里，“每一次用这种方法验巫的时候，你都会跑到屏风后面来吧？”
“怎么？你以为我愿意看你这副恶心的身体吗？”杜利亚笑了笑，丝毫没有察觉到一旁妻子愤恨又落寞的眼神，“我告诉你，小女巫，就算你这样赤身裸-体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心中也没有任何波澜。你不具备任何引起男人兴趣的东西，懂吗？”
“那你还在等什么呢？”蕾娅直视着杜利亚先生的双眼，“为什么还在盯着我看呢？”
“我在看着你，以免你用巫术伤害这里的人。”杜利亚先生说道，“不过你还真是不要脸，都这个样子了竟然还不知收敛，在我面前摆动着你的手臂和大腿，是想用这种方式请求我饶你一命吗？”
“那你尽管看吧，”蕾娅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开始穿那套脏兮兮的囚服，“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竟然当着自己妻子的面就能说出这种不知廉耻的话。正因如此，我没有经验，不知道怎么管束一双污秽的双眼，这活计还是交给你可怜的妻子吧。”
杜利亚先生面色一沉，瞥了眼身旁的妻子。见她只是敢怒不敢言，便也没有任何话语，一边狂笑不止，一边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等蕾娅穿好衣服，乔治来给蕾娅重新扣上锁链时，杜利亚夫人才凑到蕾娅面前说道：“真是难以置信，你怎么还敢用那种眼神直视我的丈夫，搔首弄姿。凭借你那些蹩脚的伎俩就想逃脱审判吗？该死的女巫，你应该感到羞愧。”
她不快地指责起蕾娅，仿佛刚才是蕾娅看到了没穿衣服的杜利亚先生。
“为什么我要感到羞愧？”蕾娅说道，“我没有扒光谁的衣服，也没有肆无忌惮地把针插进谁的皮肉里。你的丈夫爱看女巫的身体，那是他的癖好，你有时间在这里和我叫嚣，不如用那根银针戳瞎他的双眼。”
“你！”
话还没说完，杜利亚先生站在门口哼的小曲就传到了她们耳中。他只是随意瞟了自己的妻子一眼，就让她闭上了嘴。
“塔维斯小姐，验巫已经结束，结果也已经明了。”杜利亚先生得意地甩动着那根银针，“你要的公开审判，也会如期而至。瞧好吧，塔维斯小姐，看看到底是你的巫术高明，还是虔诚的正义使者终会得到神明的眷顾。”
第138章
天刚刚亮, 当蕾娅再一次来到审判所时，这里完全变了模样。
地上扎人的干草全没了，每个角落都被收拾得一尘不染, 潮味与臭味也完全闻不到了。这里的布置焕然一新, 整齐而庄严，就像蕾娅见过的小型法庭一样, 法官席、证人席、被告席、旁听席、陪审团应有尽有。
蕾娅环视一周, 发现人人都穿得人模狗样，好像这样就能让这样的审判变得合理和神圣起来, 让他们对蕾娅无端的指责变得更加正义。
西恩牧师身着一件黑色的法袍, 面无表情地坐在法官席上，他的面前放着一把小木槌, 看旁听席上鸦雀无声的样子，他应该刚刚才用过。
一旁站着的是他的儿子罗伊，比起日益臃肿的西恩牧师, 罗伊倒是比蕾娅上次在教堂里见到他时要消瘦许多，他一直蹙着眉，看起来比他的父亲更加悲天悯人。蕾娅刚进来时, 他就好几次地偷偷朝蕾娅投来同情的目光。
杜利亚先生在被告席对面站得笔直，仰着他那高傲的头颅，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他对这场审判胸有成竹, 就像从前的每一场一样。
十二个陪审员个个坐得东倒西歪, 哈欠连天，一些人甚至抖着腿，企盼着这场毫无悬念的审判能尽早结束。他们都是从教区各地赶来的闲人, 对于女巫审判，很多时候只是走个过场, 他们也不必认真听取来自控方和被告的任何证言。
法庭上被撒满不知名的药草，用来驱散魔鬼。蕾娅所站的那一方地上撒得最多。她刚站到被告席上时，感觉自己似乎被扔进了一个煮沸的药罐里。
他们要求站在这里的每一个女人用死亡证明她的信仰，但很多时候，死亡也并不能代表她们无罪。
他们无非是享受这样折磨女人的机会，看着她们痛哭流涕，为了活下去而百般自证，又为了能早日结束噩梦而被迫承认自己是女巫，彻底成为他们脚下的泥土、身边的奴隶。
不论是猎巫人，还是旁听席上的镇民，在听到审判结果的那一瞬间，他们的嘴都会不由自主地咧开，头发兴奋得竖起来，恨不得当场来一段集体舞，因为这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欢愉。
这些镇民已经对猎巫习以为常。这不是游戏中特有的设定，而是在这个时代，无论是谁都可能成为女巫。丈夫举报妻子，儿子指认母亲，兄弟姐妹互相指责。
而这里也早已不是审判所，而是一个屠宰场，人人提起屠刀将战场上的、病床上的怒气发泄到其他人身上。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发泄到一个可怜的女人身上，因为她们是这世上最好欺负的人。
“犯人，报上你的姓名。”等蕾娅站定后，罗伊开口道。他的声音过于嘶哑，以至于蕾娅听见他说话时，都要抬起头确认一下这声音是否真是从他嗓子里发出来的。
“蕾娅·塔维斯。”蕾娅答道。
罗伊疑惑地往蕾娅身边看了看，问道：“塔维斯小姐，你没有申请律师，按照规定，本法庭可以为你指定一位律师。”
“不用，”蕾娅平静地说道，“我自己有嘴，可以为自己辩护。”
这本来就不是一个公正的法庭，在场的任何人都不会按照完整的法律程序，给被告人，也就是蕾娅合理的申辩机会。事实上，当被告席上站着一个女巫时，她作为人的权利已经早早丧失了。
“你确定吗，塔维斯小姐？”罗伊提高音量确认道，“这是你的权利。”
权利？
蕾娅不屑地“嘁”了一声，只觉得罗伊说的话十分可笑。
“我确定，先生。”蕾娅肯定说道。
“那么如你所愿。”罗伊瞥了一眼法官席上的西恩牧师，接着说道：“蕾娅·塔维斯小姐，根据我国现行的《巫术法案》，本法庭指控你犯有施行巫术罪和推崇异教罪。你是否认罪？”
“我不认为自己有罪。”蕾娅说道。
罗伊转过身，拿起小桌上一份文件展示给蕾娅看，“如果你愿意在这份认罪书上签下你的名字，承认自己的罪行，那么本法庭会酌情对你进行宽大处理。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否认罪？”
蕾娅瞟了一眼那份令人作呕的认罪书，说道：“你再问多少次也一样，先生。我的答案不会改变，我不认为自己有罪，更不会签什么认罪书。”
“你想清楚，塔维斯小姐。”罗伊一字一顿地劝说着，“不要律师，也不争取宽大处理，你之后的道路都会因为你的选择而改变。”
“我正是因为知道这个，才会站在这里。”蕾娅说道，“我不认罪。”
“既然如此，那么就开始庭审吧。”西恩牧师终于开了口。他此时处在整个审判所的最高点，就像一座黑色的大山，睥睨四方。
对于蕾娅，西恩牧师从来没有好脸色。他看蕾娅的时候，眼神里透露着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好像认定蕾娅背叛了神明，也辜负了他的信任，他和他的儿子都是多么急切地想要解救蕾娅，但蕾娅却抛弃了他们。
但在蕾娅看来，他的那点子悲情，不过是一种儒雅的恶毒，一棵用慈悲浇灌的毒草。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审判法庭里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甚至不会去细想站在被告席上的女人到底是因为什么来到这里。
女人是需要教化的，他也这样认为。像蕾娅这样经常缺席他布道的人值得怀疑，梅丽尔这样从不缺席的人也值得怀疑。总之怀疑一个女人是女巫，可以不需要理由，也可以到处都是理由。
但他看起来掌握着生杀大权，其实只是个华丽的傀儡。如杜利亚先生一般的猎巫人把他捧上神坛，要他为杀死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提供一个合理的理由。在一场庭审中，当他最后一次敲响小木槌，宣布一个女人的死刑时，真正的恶魔已经进入了他身体，让他那悲悯的双眼染上血色。
蕾娅好奇，像他这样一面是虔诚的信徒，一面是死神的使者，在他死后，究竟是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父亲……”罗伊捏着那份认罪书，面露不忍，他往后退了一步，试图去到自己父亲身边。
但西恩牧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用眼神警告了一下罗伊，又说道：“不要试图为我发声，儿子。我正在尽我所能地，让这案子得到一个完全公正合理的判决。现在退下吧，审判开始了。”
罗伊张着嘴，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回了肚子里。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原位，一声不吭。
没用的男人，蕾娅心想。
“现在请控方进行陈述。”西恩牧师说道。
杜利亚先生站出来，拍了拍自己已经足够光亮整洁的领口，朝法官席和陪审团致意后，指着蕾娅说道：“先生们，如各位所见，经过我们缜密的验巫，被告蕾娅·塔维斯，也就是这个女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巫。”
陪审团里的众人没有什么大表情，这不过是每一次庭审的标准开场。
“在她的手上，有一个女巫印记，那是她与魔鬼签订契约的证据。”杜利亚先生说道。
乔治走过来，粗暴地举起蕾娅的手，人人都伸长了脖子想要看清她手上的伤疤。
“在与魔鬼勾结后，她写下了那篇就连普通异教徒看了也为之一惊的文章《揭秘瞎子配聋子也能干的高报酬工作——验巫人与审判法官》，所有看过报纸的人都可以证明。” 杜利亚先生接着说道，“她用非常恶毒的言语，亵渎了神明。”
旁听席上传来一阵低呼，还有揉搓纸张的声响。
“这个女人，她不止是要传播异端思想，还要公开叫板，指责伟大的《巫术法案》和我等猎巫人，以及高尚的审判法官西恩牧师。”杜利亚悲痛地锤了锤胸口，顺道看了一眼西恩牧师，“她以笔墨为武器，以报纸为媒介，企图动摇我们的信仰，为她的女巫朋友‘伸冤’。在场的各位应该都记得，前不久刚被证实为女巫的梅丽尔·汉莫正是她的家庭教师，两人关系十分亲密。她是否是被另一个女巫引诱与魔鬼结识，这不得而知，但她妄想摧毁我们光明灵魂的罪孽已昭然若揭。”
“十分高深莫测的屁话。只要扯到光明的信仰，就握住了马勒斯顿人的心脏，任凭你怎么揉捏。”蕾娅撇着嘴嘟囔了几句，悄悄看了眼陪审团和旁观席，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从怎么会在这么多傻子的围绕下还能正常呼吸？”
“现在，法官大人，请允许我正式论述这个案子。”杜利亚先生说道，“就算她不承认，我也会将这个女巫的罪行一一公布，向人们揭示她的邪恶。”
“准许。”西恩牧师说道。
杜利亚先生恭敬地点了点头，对着门口喊道：“请传唤证人丹尼·米勒，马勒斯顿镇政厅书记官。”
第139章
丹尼慢悠悠地走到证人席上, 目光只在蕾娅身上停留了一瞬。
对于丹尼的到来，蕾娅也没有感到丝毫的惊讶。他和杜利亚先生狼狈为奸，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
但看到丹尼那张令人憎恶的马脸时, 蕾娅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咒骂：一个人竟然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证人丹尼·米勒, 你是否是被告蕾娅·塔维斯的邻居？”杜利亚先生问道。
“是的，”丹尼应声道, “我与蕾娅·塔维斯小姐相识已超过十五年。在马勒斯顿, 恐怕除了其父母和兄长，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呸, 不要脸。”蕾娅悄悄啐了一口。
“凭你对她的了解, 你是否认为她有施行巫术的嫌疑？”杜利亚先生又问。凭他怎么试图在法庭上控制住即将疯狂大笑的欲望，他的颧骨依旧高耸着。
“从前我并不这样认为, ”丹尼斜眼瞟了瞟蕾娅，“但近期，由于她极其怪异和荒唐的举止, 让我不得不重新对这个老邻居进行审视。但若是她真的与恶魔勾结，那么她所做的那些事，也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能具体地说明一下吗？”杜利亚先生说道。
“可以。”丹尼点了点头, 开始了其精湛的表演，“从前她并不喜欢读书写字，只要拿起笔就会头疼, 但忽然有一天, 她开始书本不离手，还写起了故事，甚至还插手起镇政厅门口那块布告栏的事。”
杜利亚先生给丹尼递了个眼神, 说道：“当时你们是怎么想的呢？”
“我们认为这不过是镇长的女儿在胡闹。”丹尼说道，“虽然并不认可她的行为, 但我们还是任由她掌控布告栏。在这里我要诚恳地向各位道个歉，竟然让一个女巫为所欲为到这个地步，这是我们镇政厅的过失。”
“请不要过分苛责自己，米勒先生，魔鬼的法力肯定是要比你们这些勤勤恳恳的普通人更强些。”杜利亚先生安慰道。
此时蕾娅已经默默地翻了好几个白眼。
“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她的欲望不止于此。”丹尼继续说道，表情更加痛心疾首，“她欺骗我和她一起去里奇城，要我替她打探报社的消息，而她自己则待在印刷坊里，捣鼓那些机器。最后她还带了一台印刷机回来，也就是老仓库里那台。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弄一台印刷机回来，当时她并不愿意告诉我原因。但现在我明白了，她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
“是什么？”杜利亚先生兴奋地问道。
丹尼深吸一口气，说道：“她要用那些纸张和油墨行使巫术，在报纸上施下诅咒，再分发给镇民，传播她如瘟疫一般的邪术。”
旁听席上传来几声女人的惊叫，搭配着一些男人的干呕声。
“你能为你说的话负责吗？”杜利亚先生说道。
“当然，”丹尼肯定地说道，“她的巫术非常厉害，每每和她说完话，每次从她那间印刷坊里出来，我就头昏脑涨，连走路也走不稳，我的父亲都查不出原因。我今天才算知道，她是多么恶毒的女人，所以即使她会恨我，我也要揭发这个女巫的罪行。如果我有半句虚言，就叫我和这个女人一样，被钉在火刑柱上。”
“好了，我们相信你，米勒先生，感谢你。”杜利亚先生说道。
演完一场大戏，那些演员们都停了停，就像中场休息一般，等着蕾娅的反应。
蕾娅扭了扭僵硬得有些酸痛的脖子，看向西恩牧师，“法官大人，我是否有发言的权利？”
“如果你坚持要为自己辩护，那么请开始陈述吧。”西恩牧师说道。
蕾娅转向丹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双眼，直到他被盯得发毛，不舒服地扭过脸去，清了清嗓。
“丹尼·米勒先生。”蕾娅开口道，“请问又是哪条可怜的狗吃了你的女巫蛋糕，摇着尾巴来指认我啦？”
“什么？”丹尼的下巴一颤，恶狠狠地瞪着蕾娅。
“他向你承诺了什么？”蕾娅指了指杜利亚先生，“是保证给你找一个妻子，还是让你当上马勒斯顿的镇长？”
“我反对这样的诽谤，法官大人！”杜利亚先生激动地说道，“这个女巫刚才说的话，对我和对米勒先生都是一种污蔑！”
“请注意你的言辞，塔维斯小姐。”西恩牧师说道。
“行，那我换个问题。”蕾娅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请问米勒先生，当时我接管布告栏的时候，你阻止我了吗？”
丹尼迷茫地看了看旁观席，说道：“没有。”
“那我去里奇城的时候，你阻止我了吗？”蕾娅又问。
“没、没有。”丹尼说话有些磕巴，显然不太明白蕾娅这样问的用意。
“那么我从里奇城的印刷坊买来一台印刷机的时候呢？”
“没有。”
“我开始印报纸的时候呢？”
“没有！我都说了没有！”丹尼变得急躁起来，“神啊，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见证了我施行巫术的全程，但完全没有阻止我，甚至按你的说法来看，你还帮助了我。”蕾娅挑了挑眉，“那些经过你的手卖出去的报纸，钻进你口袋里的每一个钱币，都沾上了邪术，而你，就是最大的帮凶。”
旁观席上又是一片哗然。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丹尼暴跳如雷，一个劲儿地喘着粗气，“我那样做，不过是因为受了你的蛊惑。而且你是镇长的女儿，我们怎么敢阻拦你？”
“屈服于权力之下，甚至不惜助纣为虐，帮助女巫。”蕾娅微笑着说道，“米勒先生，于魔鬼而言，你真是个大好人。”
“你！”丹尼一边咆哮，一边捏着拳头朝蕾娅走来。
丹尼太过愚蠢，沉不住气，蕾娅早就想好了应对他的方式。倘若他的拳头真的在法庭上砸向了蕾娅，那反而对蕾娅更有利。
“够了！”但杜利亚先生急忙叫停了这一切，他跑过来拦住了丹尼，重重捏了捏他的肩膀，朝旁观席喊道：“这个女巫又在施展妖术了，证人丹尼·米勒再一次受到了伤害！”
“怎么会？”没等旁观席反应，蕾娅就又追击道，“这样看来，米勒先生不应该是女巫的朋友吗？”
“闭上你的嘴，女巫！不要再妖言惑众！”杜利亚先生吼道，“法官大人，请让证人离开吧，他需要休息。”
丹尼趴在杜利亚先生的肩头，咬牙切齿地隔着空气挥动着拳头，而蕾娅只是看着他被强行架走，不再多说一个字。
旁观席上开始有人嘀嘀咕咕，甚至连陪审团里也开始窃窃私语。
“安静！”罗伊喊了一声，维持起秩序。
“刚才那一切，是要说明证人丹尼·米勒是你的同谋吗？”西恩牧师问蕾娅。
“如果法官大人和陪审团的先生们相信米勒先生对我的指控，那么我只能说他是我的协助者。”蕾娅说道。
“这并不能洗清你的嫌疑。”西恩牧师说道，“如果他是你的协助者，为什么现在又要出来指认你呢？”
“因为我拒绝了他的求婚。”蕾娅说道。
“什么？”西恩牧师疑惑地抓了抓下巴上的肉。
“此人言行不一，报复心极强。”蕾娅说道，“无论是我接管布告栏的时候，还是用印刷机制作出报纸的时候，他都乐于夸赞我的才能。但这样虚假的赞美在我拒绝他求婚之后原形毕露。试问法官大人，当一个证人与我之间存在私仇时，他的证言还是否可信？”
“法官大人，请不要听她说的那些迷惑视听的话！”杜利亚先生来到法庭中央嚷道。
“杜利亚先生，现在是被告发言时间。”罗伊冷冷地斥责道，“请你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杜利亚不服气地望着西恩牧师，见他没有反对，便只能甩着衣袖回到原位。
思考良久，西恩牧师终于下结论道：“证人丹尼·米勒的证言有待斟酌。”
“法官大人！”杜利亚先生仍不依不饶。
“可以了，杜利亚先生。”西恩牧师一锤定音般说道，“如果没有什么要说的，就请传唤下一个证人吧。”
杜利亚先生的胸口快速起伏着，他把仇恨的眼神全部投向蕾娅，怏怏不悦。
“那么如法官大人所愿，”杜利亚先生摸了摸自己的喉结，“请传唤证人……”
但就在此时，一阵寒风席卷了审判法庭，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蕾娅偷摸瞧了眼杜利亚，发现他的脸上除了写满惊讶，整张脸都快变成翠绿色的了。
大门再一次打开，一男一女走了进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们似乎并不认识，女人一袭黑衣，进来后直接在旁观席的最后一排落座，安安静静地拿出了纸笔。而则男人满头花白，穿着一身轻便宽松的袍子，径直走向法官席。
经过蕾娅身边时，他停了一下，却没有转过头来看蕾娅，又朝前走去。不过他没有走到席上，而是在罗伊站的地方停了下来。
蕾娅注意到他手里攥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的，正是蕾娅让米拉从地牢里带出去的文章。
“你是什么人，竟敢公然打断庭审？”杜利亚先生不满地说道，“你还不快点出……”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乔治狠狠推了一把。
蕾娅当时在想：如果这是一个所有人都会打断杜利亚先生说话的游戏，那还挺有意思的。
杜利亚先生难以置信地看向乔治，乔治却完全没有理他，小跑着将自己的椅子挪到那个神秘男人的身后，恭敬地行了个礼。
“您请坐，”乔治向他鞠了一躬，“埃尔蒙德大法官。”
第140章
“埃尔蒙德大法官？”
当其他人都还在心里犯嘀咕的时候, 西恩牧师已经站了起来。他走到埃尔蒙德身旁，行了个礼，还问候了对方的身体。
看着西恩牧师和乔治毕恭毕敬的模样, 蕾娅猜测, 这个埃尔蒙德应该就是从教区中心法庭来的大法官。他的身份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尊贵得多，难怪乔治第一个上去巴结讨好。
“埃尔蒙德先生, 我们并没有收到您今天会到场的通知, 因此没有提前准备您的席位。”乔治弓着腰，满含歉意地说道, “如果您需要, 我们可以立刻安排。”
“不用了。”埃尔蒙德摆摆手，淡淡地说道, “你帮我把椅子再往旁边搬一点，我就坐在那里吧。”
“好的，先生。”乔治一边说着, 一边挪动着椅子，“请问您到这里来，是中心法庭的意思吗？”
“不是, 我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才过来的。”埃尔蒙德把手上的传单拿给乔治看，“你看过吗？这上面提到, 马勒斯顿审判法庭长期维持着不合理、不公正的审判模式, 控方如瞎了眼睛般捏造证据，治安官和传奇猎巫人私下勾结，中饱私囊。”
“这、这是多么严重的诋毁！”乔治瞪着眼睛惊呼道, 试图从埃尔蒙德手上夺过那个传单，“这个东西是谁写的？此人居心叵测！”
埃尔蒙德灵巧地将传单收回了自己怀中, 捏了捏鼻下的小胡子，说道：“我并不完全相信上面说的话，但我决不允许我们教区的司法出现失误。因此，我必须亲自过来一趟，看一看你们到底是怎么审判犯人的。”
乔治抿着嘴，看向了蕾娅，那眼神似乎是在质问她：那份传单的事是不是她干的？
“我在地牢里呢，先生。”蕾娅无辜地看着乔治，嘴巴一张一合地做着口型。
乔治随即扭过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请您不要相信上面说的东西，只能说，这世上有一些不知所谓的小人在无中生有。”
“按照规定，发生了这种事，我必须要参与一次庭审，并撰写一份报告。但我来得匆忙，并没有提前告知，这也不符合程序。我本来应该坐在旁观席上的，但是考虑到这样我就很难看清那位猎巫人以及犯人的表情……”埃尔蒙德睿智的小眼珠转了转，瞟了眼蕾娅，“所以我决定坐在这里，我不说话，也不妨碍庭审。”
“好的，先生，好的。”乔治扶着埃尔蒙德坐下，频频点头应和。
“现在进行到哪里了？”埃尔蒙德问道。
“正要传唤第二个证人。”乔治答道。
“那么请继续庭审，”埃尔蒙德缓缓地说道，“传唤第二个证人吧。”
埃尔蒙德环顾一周，便靠在椅背上等待着。乔治则听话地走到罗伊身边，向他简要说明了目前的情况，又回到了杜利亚先生身边。
蕾娅看到乔治和杜利亚先生拌了几句嘴，又推搡了几下，才规规矩矩地站定。
随着罗伊宣布继续庭审，杜利亚先生又请出了第二位证人。
此人是杜利亚农场的挤奶工，杜利亚先生低价买下胡德家的农场后，才雇佣的他。
据他所说，他有一次在街上碰到蕾娅，询问了她报纸能不能降价并也给男人读报，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他斥责了蕾娅是个黑心的商人，没过几天，他负责的那两头奶牛就突然不产奶了。所以他断定，是蕾娅的巫术让他遭受了厄运。
“对此你有什么解释吗？”西恩牧师问蕾娅。
“是的，法官大人。”蕾娅腿都站麻了，便朝法庭要来一个椅子，“虽然我认为这应该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但是既然在这种场合提出来了，那我只能发表一下看法。”
西恩牧师点点头，示意蕾娅说下去。
“据我所知，你负责的那两头奶牛，一头刚刚生产完，还在哺乳期。这个消息是瑟琳娜告诉我的，因为你请她的父亲给你做了木栅栏。”蕾娅对那个挤奶工说道。
“是的，”挤奶工说道，还不忘朝杜利亚先生抛个媚眼表示忠心，“我非常用心地照顾刚出生的牛犊。”
“但你这个笨蛋却并没有用心照顾母牛。”蕾娅责骂道，“现在已经是冬天了，但你完全没有为母牛做好保暖，牛棚里又冷又潮，臭味熏天。而且刚生产完你就要那头母牛在哺乳之余还要有所产出，天天往牛棚跑，请问哪头牛健壮到这种地步，能任由你这样胡闹？”
“你、你胡说！”挤奶工一个激动，撞到了面前的台子。他揉了揉手臂，心虚地说道：“那个牛棚明明很暖和，很干净！”
“一点儿也不干净，我作证。”旁观席上有人说话，是和他一起工作的另一个挤奶工，“你轮值的时候牛粪都不铲，每次都是我接手的时候弄的。你这个懒惰的骗子！”
“你才是骗子！” 证人席和旁观席争吵起来，“你是在嫉妒我更得杜利亚先生的赏识。”
“得了吧，你就要被开除啦！”
“安静！”罗伊简直成了维持秩序的机器。
西恩牧师咂了咂嘴，面露不快地又问蕾娅：“那另一头呢？另一头母牛并不在哺乳期吧？”
“是不在，但另一头牛不产奶也并不是巫术作祟。”蕾娅无力地叹了口气，“我刚刚说过了，这位先生负责的牛棚又脏又潮，那里的饲料很容易生霉。奶牛吃了发霉的饲料，当然会生病，生病了还怎么产出奶水呢？”
“或许是犯人的巫术致使饲料发霉。”杜利亚先生不死心地搭腔道。
“你是疯了吗？”蕾娅鄙夷地看向杜利亚先生，“前贵族杜利亚先生，你是个手不握锄头，脚不踏进田地的人，我原谅你的无知。但你只要随便抓一个农民来问问，就会知道谁家东西长霉非得借助魔鬼的力量？”
旁观席上开始有人附和，杜利亚先生见状也无话可说。西恩牧师看了下埃尔蒙德先生的脸色，表示第二位证人的证词也站不住脚。
午间休息之后，又接连有三四个证人走上证人席，讲述着在和蕾娅接触过后，他们之中有人的手臂上出现莫名其妙的伤痕，有人的头发会在脱下衣服后竖起来，有人家里的面团无法发酵，有人酒桶里出现了碎成两半的鹅卵石。
这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西恩牧师都让蕾娅一一解释。等蕾娅终于把那些证人通通送走后，她已经口干舌燥，疲惫不堪。这是她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觉得，没有知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是即使蕾娅能为那些现象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还是有人对此表示不认同。他们并不认为蕾娅口中的诸如酵母、静电之类的词是有意义的，他们只觉得无论如何，这其中一定有某种超自然力量的介入。
杜利亚先生在此时又站了出来，他开始把话题往别的方向引。
“在我们的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犯人时不时就会和动物对话，举止亲昵，这种现象并不仅仅存在于她和家养犬之间。”杜利亚先生握着手里的《巫术法案》说道，“塔维斯小姐，请问现在你的宠灵是否背叛了你？还是说你派遣它到地狱去传递消息了？”
“什么宠灵？”蕾娅莫名其妙地问道。
“你不记得了？”杜利亚先生笑眯眯地说道。
“找出女巫的宠灵可不是我的事。”蕾娅斜靠在椅背上，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酸痛。
“那我来提醒你一下，”杜利亚先生说道，“就是那匹叫作柠檬的枣红色马，现在它并不在你家的马厩里。”
“你是说柠檬是我的宠灵？”蕾娅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暗暗感叹杜利亚这个疯子竟然连她的马都不放过，“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不然怎么解释你们之间亲密的关系呢？”杜利亚说道，“要知道，自古以来，骏马的朋友向来不是纤弱的小姐们。”
“那么骏马的朋友是谁？是像你们一样暴戾乖张的先生们吗？”蕾娅没好气地问道。
“你用巫术哄骗了一匹好马为你作恶，这事你无从抵赖。”杜利亚翻开《巫术法案》指着上面的一个条例说道。
“看来我这个动物之友还用巫术哄骗你家的牛在你嘴里拉屎，否则你一张嘴怎么就会如此奇臭无比。”蕾娅说道。
“哈哈哈哈！”
旁观席上突然爆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是谁在大声喧哗？”西恩牧师生气地敲了敲桌子。比起从前，这场庭审过于丰富的变数让他有些心力交瘁。
所有人的目光都旁观席上投去，人们交头接耳地寻找着这段清脆笑声的来源，也很快就发现了踪迹。
蕾娅也站起来，好奇地朝旁观席的最后一排望去。
发笑的正是刚才和埃尔蒙德先生一起进来的女士。她取下了她的帽子，露出了深褐色的秀发。
“很抱歉，是我太放肆了。”注意到众人的目光，那位女士收住笑声，但扬起的嘴角却没有收敛的意思。她握着笔的那只手抬了抬，又说道：“请继续。”
“还有需要问询的吗，杜利亚先生？”罗伊问道。
杜利亚先生仰着下巴，轻蔑地瞥了蕾娅一眼，依旧昂首挺胸。似乎即使经历了几次挫败，他还是有必胜的把握。
“是的，先生。”杜利亚先生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下面请传唤，门外等了很久的安妮和安雅，普兰斯家最乖巧的双胞胎，今天我们的最后两位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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