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兰斯家的双胞胎姐妹手牵着手走上了证人席。她们长高了些, 但还远远够不到面前的高台。乔治给她们搬来两把椅子，要她们站在椅子上回话。
无论是丹尼，还是那些笨拙的、容易受人指使的镇民, 他们的出现都在蕾娅意料之中。但蕾娅怎么都没有想到, 杜利亚先生会让两个小女孩到法庭上作证。
再看看杜利亚先生胜券在握的模样，蕾娅的心里打起了鼓。掉进坑洞的经历让她心有余悸, 看着安妮和安雅, 蕾娅刚刚搭建起来的堡垒瞬间又变得脆弱不堪，她好不容易要来的椅子也变得又硬又硌。
“小安雅, ”杜利亚先生走到证人席附近, 尝试用一种令人作呕的古怪强调与两姐妹对话，“你们之中谁是安雅？”
“是我, 先生。”安雅举起瘦弱的小手，颤颤巍巍地说道，“我是安雅·普兰斯。”
“很好, 乖孩子。”杜利亚先生凑到安雅面前说道，“看一看坐在那里的姐姐，你认识她吗？”
安雅转过头来, 看了看蕾娅，点点头说道：“认识，她是蕾娅·塔维斯小姐。”
“前不久我听说, 你和你的妹妹遭遇的病痛, 难受了好几天，这真是太不幸了。”杜利亚先生扭着腰，胳膊杵在在台子上, 怜爱的眼神太过夸张，就像一条长着八字眉的蜈蚣, “现在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您的关心，先生。”安雅一只手牵着安妮，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裙边，看起来异常紧张，“只是现在偶尔还有些头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杜利亚先生拍了拍安雅的头，“听你们的母亲说，你们的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生病，还完全查不出原因呢？”
“我们……”安雅刚要开口，忽而又低下了头。她盯着脚下的椅子出神，似乎是在思考怎么回话，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却没有人能听清。
“别着急，孩子，你慢慢想，如果不知道怎么说，可以跟你的妹妹商量一下。”杜利亚先生难得耐心地等在一旁，但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他的食指却不停地在台子上哒哒作响。
那声音牵动着蕾娅本就不安的内心，让她的思绪变得更加混乱。
她入狱之前并没有听说普兰斯姐妹得怪病的消息，说明这病是在蕾娅入狱后才染上的。但如果真的是某种疾病，那又怎么能和蕾娅扯上关系呢？
安雅捏了捏妹妹安妮的手，安妮只是懵懂地眨了眨眼，两姐妹的欲言又止仍在继续。
但杜利亚先生都还没有急着问出答案，一直坐在旁观席上的、两姐妹的母亲却坐不住了。
“说话呀，安雅！”女销售玛雅嗖的一下站起来，朝证人席喊道，“你前天是怎么跟我说的？快告诉大家啊！她把你们害到这个地步，你还要怎么帮她隐瞒呢？”
蕾娅猛然注意到，玛雅这次竟然没有带她金贵的好儿子一同前来，明明平常都是抱在怀里，一秒都不愿意放下。
“旁观席上禁止大声说话，不得扰乱证人的陈述！”罗伊急忙制止道。
“我是这俩孩子的母亲！我还不能说话了吗？”玛雅不快地叉着腰，鼻子里喷出怒气，想和罗伊理论一番。
“这里是审判法庭，”罗伊说道，“您如果不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就请马上出去。”
玛雅见罗伊如此坚持，嘟囔了几句，才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虽然玛雅没再有动静，但她刚才说的话还是起了作用。安雅咬着嘴唇，倏地抬起头，下定决心般喊道：“如果不是瘟疫一般的怪病，那就是巫术！”
“巫术！”杜利亚先生叫嚷起来，带动了好几个镇民也惊恐地重复着这个词。
“孩子，你所说的‘巫术’是怎么回事？”杜利亚先生放肆的笑容早已浮现在脸上，而他偏偏还要装出一副震惊又痛心的样子明知故问，“这个‘巫术’是否与你认识的这个姐姐有关呢？”
“我……对！是她！”安雅哆嗦的手指向蕾娅，“就是她！我和安妮在摸过她的报纸后就染上了怪病，持续了好几天！”
“什么？”蕾娅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怎样不可思议的指控。
在马勒斯顿，最严重的指控莫过于此。一个成年的大人用恶劣的手段去伤害孩童，这是怎么都不会被原谅的行为。安雅说的话，等于是把罪大恶极四个字纹在了蕾娅脸上。利用巫术残害孩童，这样的罪孽根本就是要她再无翻身的可能。
“神啊，怎么会有这种事？”杜利亚先生的狞笑变得更加猖狂，“这个狠毒的女巫竟然还对小孩子下手了！”
“可怕的女巫！”
“野兽都没有这般残忍！”
“烧死她！就像她写的那些肮脏的报纸都该被扔进壁炉里一样，这个女巫该被执行火刑！”
所有人的目光锁定在蕾娅身上，就像一群双眼通红，狂吠不止的恶犬。人们吵吵嚷嚷，一些嗓门大的开始火上浇油。他们面目狰狞地指责着蕾娅，愤怒的手掌拍打着大腿，恨不得当场把她撕成碎片，扔到满是泥水的街上去。
蕾娅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安雅。安雅也不敢直视蕾娅，她躲躲闪闪地瞥了蕾娅几眼，接着便抱着安妮开始嚎啕大哭。
“你哭什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蕾娅出声质问道。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和这对双胞胎有什么仇怨，会让她们在这种场合撒下弥天大谎。
但还没等到想要的答案，眼前的一切就再次走向了失控的极端。
就在乔治把姐妹俩抱下椅子的时候，她们便不约而同地一起倒在了地上。安雅和安妮痛苦地打着滚，慢慢地，她们缩成两团，捂着脑袋拼命地哭嚎，身体瑟瑟发抖，双腿也在不停地抽搐。
安雅扭动着身躯，大声喊出了好几个魔鬼的名字；安妮一边哭，一边呢喃着，说有看不见的东西在撕咬她的手臂和捶打她的肚子。
安妮滚到了蕾娅脚边，蕾娅本能地想蹲下去扶她，却在刚意识到自己手上还绑着绳索时，被杜利亚一个箭步挡在了她和两姐妹中间。
“该死的女巫，你休想在我面前再次施展巫术！”杜利亚先生捏着蕾娅的肩膀，狠狠甩了她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蕾娅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似乎又看到了那筐橙红的柿子，以及那些勒住她咽喉的绿蛇。
“我可怜的孩子！”玛雅尖叫起来，丝毫不顾罗伊的阻拦，从旁观席狂奔到证人席上来，搂着她的孩子们不停地哭泣，嘴里咒骂着造成这一切的蕾娅。
“不是，我什么都没做！”蕾娅尝试解释道，但她的声音已经淹没在眼泪和尖叫声中。仅凭安雅的一句话，都用不着详细问询，蕾娅就已经坠入了万丈深渊。
安雅从她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就像一个醉酒的人一般，闭着眼睛，摇摇晃晃地往法官席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挥舞着自己的双臂，喃喃着：“我会飞翔，我遨游天际。风会带我远去，羽毛，翅膀……”
在母亲去抓安雅的时候，安妮也开始做出更加怪异的动作，她的一只手疯狂地扣着地面，另一只手则牢牢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等有人把终于把她的手从脖子上拿下来时，她又开始哭喊，称有人用针在刺她的手掌，脚下还有火焰在灼烧。
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两个女孩不知为何就被折磨地满头大汗，口吐白沫，不到一会儿，就昏倒在玛雅的怀里，怎么都叫不醒。
如此场景引起了很大的骚动，整个审判所一团乱麻，一些人挥着拳头，杀气腾腾地朝被告席跑来，势必要把蕾娅就地正法；另一些则因为害怕她的“巫术”，你挤我我挤你地疯狂往外逃跑。
蕾娅被推倒在地，囚服上被踩了好几个硕大醒目的脚印，手背上也留下了几道擦伤和淤青。她看着沉睡的安雅和安妮被玛雅抱走，自己则被乔治扯着手腕上的绳索拽到了审判所最里面的角落。
“待在这儿，该死的家伙！”乔治骂道，“塔维斯，瞧瞧你干的好事！”
面对乔治的破口大骂，蕾娅不知道应该作出什么反应，此刻她能感知到的，只剩下尖锐的耳鸣。
罗伊仍旧无力地维持着早已混乱不堪的秩序，西恩牧师则跑到了埃尔蒙德身边。他祈求埃尔蒙德离人群远一点，以免受到伤害。
埃尔蒙德先生站到一边，嫌恶地看着暴怒的镇民，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你们打算怎么做呢？”埃尔蒙德先生问西恩牧师。
“我们……”西恩牧师干咳了几声，窘迫地说道，“这场纷争还能停下来吗？”
“你是在问我吗？”埃尔蒙德先生抽出一小块手帕擦了擦鼻尖，反感地撇着嘴。
“先生……不，大法官大人，我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西恩牧师为难地说道，“我不知道那个女巫的力量如此强大，竟然会在审判所里就这样对待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她真是不可饶恕，但是……”
“行了行了。”埃尔蒙德先生不耐烦地打断了西恩牧师。他回头观察了一下蕾娅，随后便用捏着帕子的手指着法官席上那个小木槌说道：“如果你坚持要询问我，那我建议我们现在——立刻休庭！”
第142章
蕾娅又被带回了地牢。
据尼奥所说, 她是近乎昏厥着被人架进来的，就算被重重摔在木板床上，她也依然目光呆滞, 连最基础的嗯嗯啊啊都不会说, 害得尼奥以为她会和从前一些犯人一样，没有被判刑就死在地牢里。
蕾娅的感官正在麻痹, 她的思绪就像断掉的线, 怎么都接不起来。她在木板床上睁着眼睛躺到半夜，忽然又坐起来, 疯狂地拍打那些栏杆, 要求尼奥给她端来一根蜡烛。
即使尼奥满口怨言，他还是照着蕾娅的要求, 给她拿来了她想要的东西，因为这样做他有钱拿。
蕾娅提起笔想写点什么，但蘸完墨水后, 手却在发抖。那些墨水印浸染了一张又一张白纸，却连一个完整的词都留不住。
为什么普兰斯家的双胞胎要到法庭上作证？为什么她们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伤害自己，还把一切的罪责都怪在蕾娅头上？这令蕾娅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从前在赫曼山上发生的事只是个恶作剧, 那么她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要置蕾娅于死地。
蕾娅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用“利益”这两个字去揣测两个只有十岁的孩子。但这样做她们能得到什么呢？难道向她们承诺一辈子都吃不完的柠檬蜜饯就可以令她们杀人吗？
蕾娅不这样认为，普通的收买并不能打动她们。蕾娅一直觉得，这两个女孩比旁人想象的要聪明许多。
“你有访客。”尼奥的话语伴随着两下铁棍敲打栏杆的声响钻进蕾娅的耳朵里。等她反应过来时, 发现尼奥手里还端着一盘干巴巴的黑面包, 那是她的早餐。
天已经亮了，但她还什么答案都还没有想出来。
“什么访客？”蕾娅的语气里透着懊恼，“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
“塔维斯小姐。”访客开口道。
蕾娅抬起头, 与那个声音干哑的年轻人对上了视线。
“罗伊？”蕾娅抓走尼奥盘子里的黑面包，回到了木板床上, “你来干什么？”
见蕾娅刻意和他拉开距离，罗伊深深叹了口气。他双手紧握，往前走了两步，在拒绝了尼奥给他搬来的椅子后，他蹲了下来。
“很抱歉我们得这样说话，即使是我也不能命令狱吏打开牢门。”罗伊说道。
蕾娅咬下一口黑面包，一边艰难地咀嚼，一边出言讽刺道：“没关系，罗伊，你已经够仁慈了。而且鉴于我是个女巫，我完全可以自己打开这扇门，不是吗？”
罗伊没有回应蕾娅刻薄的话语，他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奇怪地说道：“那些纸和笔是哪儿来的？”
“买的啊。”蕾娅理所当然地答道。
“这里不是不提供纸笔的吗？”罗伊又问。
“我有钱，先生。而且这是我的权利。”蕾娅嘴里都是面包渣，含糊不清地说道，“即使被人诬陷为女巫成为囚犯，我们国家也没有剥夺我在地牢里写字的权利。”
“我头一次听说你熟读律法。”罗伊感叹道，“就像在法庭上那样，你对《巫术法案》异常熟悉。”
蕾娅终于把第一片面包咽了下去，说道：“是的，我看了两遍，在我写那篇文章的时候，我就开始读了。我清晰地记得女人拥有的权利，即使少得可怜。”
“所以那些传单真的是你写的。”罗伊平静地说道，对此事他一点儿也不惊讶。
“你觉得是就是吧，你们安在我头上的罪名还少吗？”蕾娅耸了耸肩。
“你很紧张。”罗伊把手放在一根柱子上，紧盯着蕾娅，“你的眼睛很红，脸上非常疲惫，你昨晚没有睡觉吗？”
“你是来关心我的起居的吗，罗伊？”蕾娅笑了笑，悄悄用脚把一叠纸往床底深处推去。
“昨天庭审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罗伊说道。
“在我意料之中，”蕾娅说道，“他们有好好宣传这个故事吗？毕竟现在印刷坊都关门了。”
“不只是关门了，”罗伊遗憾地说道，“一旦你被认定为女巫，那么你的印刷坊，还有印刷坊里那些机器，都会被销毁。”
蕾娅畏缩了一下，她为印刷机感到痛心。瑟琳娜在提出搬家后曾说过一句话，即使是在印刷坊刚开起来的那段艰难日子里，蕾娅的脑子里也从来没有冒出过这样的想法，可现在，她却觉得这或许也是事实——马勒斯顿不配拥有报纸。
“他们真是舍得呀，明明还尝试偷走过那些印刷机，现☆仙☆女☆整☆理☆在居然要全部毁掉吗？”蕾娅苦涩地说道。
“还有一件事，”罗伊说道，“你已经被工坊联盟除名了。”
这真是祸不单行。不过落井下石这种事，工坊联盟那群人确实很擅长。
“哦，”蕾娅淡淡地说道，“那他们不打算还我钱了？”
“你现在还在考虑这些吗？”看到蕾娅这般无所谓的样子，罗伊忽然叫嚷起来，把蕾娅吓了一跳，“昨天在法庭上，你、你都做了什么？”
蕾娅终于转过头去，与愤怒的罗伊四目相对。
罗伊相信有恶魔，有邪灵，也有协助恶魔的女巫，所以他不会阻拦女巫审判。但他又不愿看到自己相处了多年的邻居成为亵渎神明的存在，因此他又百般纠结，痛心疾首。
蕾娅可不会把这种特性称之为博爱，她很清楚，罗伊一直是审判的帮凶。
“你认为是我把安雅和安妮害成那样的？”蕾娅放下黑面包，拍落手心里的面包渣，朝罗伊走去。
“如果不是魔鬼的力量，她们怎么会如此痛苦？”罗伊眉头紧锁，语气越发强硬。
“我也会打滚嚎叫，罗伊。当我只能用耍赖的方式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时，我就会这样做。”蕾娅站在离罗伊很近的地方，垂着头，死死盯着他的双眼，“就连我的柠檬也会为了多吃一捆草在马厩里装模作样。”
“你在指责她们？”罗伊也了站起来，他脖子上那条象征着圣洁的白花项链掉出来，轻轻晃动着，“安妮脖子上的勒痕触目惊心，安雅折断了一根小指，她们两个现在还躺在床上，神志不清。难道你要告诉我，那都是她们在演戏吗？”
“对，罗伊，那就是在演戏。”蕾娅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敢肯定双胞胎姐们一定没有生病。
“该死！”罗伊骂道，这是他难得一见的言语粗鲁，“你能证明吗？”
“证明什么？”蕾娅莫名其妙地说道。
“证明她们在演戏，证明是她们在说谎。”罗伊说道。
“我怎么证明？我难道住在她们脑子里吗？”蕾娅没好气地说道，“怎么什么都要我证明？不是女巫也要我证明，两姐妹在演戏也要我证明。你们怎么不去证明她们没在说谎呢？”
“你在无理取闹，塔维斯小姐！”罗伊气呼呼地捏着面前的柱子，“我想帮你，我真的想帮你，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你从前是瑟琳娜的敌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你们现在成为了朋友，你的一举一动都应该十分慎重。”
听到瑟琳娜的名字，蕾娅愣了一下。但没过多久，她就反应过来了，她知道了罗伊生气的原因。
“你是怕我被指控为女巫，会连累到瑟琳娜吗？”蕾娅问道，即使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已经了然于胸。
“我……”被戳中心事，罗伊慌张得说不出话来。
“你很恐惧。就像梅丽尔老师被指认为女巫那样，现在是我，你认为接下来就是瑟琳娜？”蕾娅逼问道。
“瑟琳娜她怎么可能是女巫？”罗伊终于喊了出来。他大口地喘着气，只要想到自己心爱的瑟琳娜也会变成蕾娅这样，被剃光头发，被关进地牢，被万人指摘，他就觉得呼吸不畅，仿佛下一秒就会死掉。
“那其他女人又为什么有成为女巫的可能？”蕾娅问道。
罗伊茫然地眨着眼，想了很久，最后只能吐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罗伊和沃里安一样，他们根本听不懂蕾娅说的话。当蕾娅争辩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女巫的时候，他们只会像鹦鹉一样重复一句话：瑟琳娜不是女巫。
他不能看到他爱的女人堕入黑暗。但其他女人的痛苦仿佛就不是痛苦，其他女人的悲鸣就是无病呻吟。
他的怜悯是有条件的。当一个女人得到了他的爱，那个女人才算有了实体，不再是游荡在他身边的幽灵。他的两只眼睛也是可拆卸的，当这个女人陷入困境时，他才会把珍贵的眼睛从暗黑的匣子里取出来，戳进眼窝里，开始站在阳光下，用各种方式表达他的恋慕。
蕾娅无力地摇了摇头，质问道：“我不清楚，罗伊，你到底要怎样才能看清女巫审判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你是要坚定地步你父亲的后尘吗？到底要死多少人你才能清醒过来，才能明白你的沉默是助纣为虐，你的旁观是杀人利器？”
罗伊再一次陷入沉默，他张着嘴，却只知道向外吐气。他一直低着头，完全没有了刚才诘问蕾娅的气势。
蕾娅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她也没指望他能清醒过来，恐怕就算瑟琳娜亲自站在他眼前，他也不会认为女巫审判一事就是实实在在的悖谬。因为他只会坚信，他不可能爱上一个女巫。
而此时两人之间过分的安静让其他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蕾娅敢说，她听到了不止一次女人的尖叫和孩童的哭嚎。
果然，不到一会儿，尼奥就跑了过来。他看看蕾娅，又看看罗伊，几次想开口，又闭上了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
和蕾娅的对峙已经变得没有意义，罗伊也不忍再看尼奥如此纠结，便开口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尼奥“哎呀哎呀”地叫着，苦恼地说道：“是普兰斯夫人，她抱着儿子在外面哭闹个不停，说……”
“说什么？”罗伊问道。
尼奥撇着嘴，指着蕾娅说道：“说要找她讨债。”
第143章
“讨债？”罗伊心领神会地瞟了一眼蕾娅, “你们没有告诉她，在审判期间，她作为证人的母亲, 是不可以和犯人有任何接触的吗？”
“已经告诉过她了, 几个狱吏轮流劝了她很久，可是她就是不听。”尼奥说道。
“她是带着孩子过来的吗？”蕾娅问道。
“是呀！”尼奥跺着脚回答道, “孩子在哭, 她也在哭，又不是在集市上吵架, 哭哭闹闹的, 说两句还要动手打人。”
蕾娅明白，玛雅不会进来和她拼个你死我活的, 如果真是这样，她不会带着孩子过来。而带着孩子前来，不过是吃准了狱吏们看到孩子之后就不会强硬地阻拦她, 如此她就能在门口多呆一会儿。所以很明显，她这样做另有目的。
“把孩子教成这个样子，她怎么还敢来？”蕾娅忿忿地说道。
“别让她进来, ”罗伊坚定地说道，“她不能进地牢。”
“可是她一直在门口吵闹，说见不到塔维斯小姐就不会回去, 还要撞死在这里。”尼奥整张脸垮下来, 愁苦万分。
“哼，”蕾娅冷笑一声，嘟囔道, “她才舍不得死。”
“塔维斯小姐，请你别说这种话！”罗伊指责道, “她还有三个孩子呢。”
“是呀，三个孩子，她……”蕾娅本想揶揄一番，但突然想到了什么，话没有说下去，她也没有再理会罗伊。
在那一瞬间，那些断掉的思绪又被重新拾起。蕾娅转过身，在木板床前踱步。望着纸上那些干掉的墨点，她面色凝重地重复道：“她有三个孩子。”
“你在干什么？”罗伊不解地问道。
蕾娅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抬起被冻得发颤的手，对着那个烫伤疤端详了很久，才开口问道：“普兰斯家是不是收到了镇政厅给的补贴？”
罗伊被问得一懵，更加迷惑地说道：“什么？你问这个干什么？”
“两个女儿都生了病，他们家是不是领到了补贴？”蕾娅看罗伊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头只知道低头吃饭的小猪，“快回答我！”
“对，”罗伊懵懂地点了点头，“而且因为巫术的关系，镇政厅给他们家的补贴增加了一倍。我父亲也向普兰斯夫人承诺，会去他们家祝祷赐福。”
“该死的家伙，”蕾娅咬着牙骂了一句，“真是一群禽兽不如的家伙……”
她看了看熄灭的蜡烛，又看了看地上的干草，只觉得头晕眼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扶着墙，勉强坐到了窗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中的怒火久久不能平息。
为什么安雅和安妮要到法庭上作证？为什么她们宁愿伤害自己也要演这样一出戏？为什么玛雅要带着儿子到牢狱门口哭闹？
蕾娅找到了答案——这一切都是为了引人注意。
但蕾娅并不喜欢这个答案。
蕾娅一直都很同情安雅和安妮，她们和自己很像，有时候看着她们，蕾娅就能想起曾经的自己。
蕾娅也做过类似的事。为了让父母的目光不要总是停留在弟弟身上，她假装摔倒在泥潭里，和别的孩子打过架，也用小刀划伤过自己，只为了得到他们那转瞬即逝的怜惜。
在当时当刻，那些伤害自己的行为的确起了作用，他们终于舍得放下弟弟，来说几句关心的话语，或是狠狠责骂她一顿，但无论是关怀还是责备，他们终于又变回了“自己的父母”，而不是“弟弟的父母”。
但这样的招数也不是每次都有用，蕾娅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件事。她不能抹去弟弟的存在，就像不能抹去父母的偏护，不能改变他们那根深蒂固的思想。
她厌倦了用伤害自己的方式获得疼爱，这些费尽心机讨来的疼爱就如嗟来之食，是弟弟不稀罕的，是父母施舍的。
因此，她下定决心，认为自己不再需要这样的爱了。但安雅和安妮还没有成熟到能想明白这一点。
蕾娅现在讨厌双胞胎姐妹，就像讨厌着曾经的自己。但更令她难以忽视的，并不是姐妹俩做下的那些幼稚的坏事，而是普兰斯夫妇，这对脑子里只有儿子的父母。
他们并不是傻子，恰恰相反，这两个人精明得很。他们看穿了安雅和安妮的小心思，却没有拆穿她们，也没有好好教育她们，而是任由她们继续这样做。只要没有性命之忧，两个女儿的一场怪病，就能换来小儿子双倍的生活费。
玛雅如今的吵闹，也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普兰斯家遭受了莫大的苦难，她这个母亲有多么不易。事情闹得越大，她能得到的同情与帮扶就越多。或者说，她能用得到的一切将小儿子养得更好。
“你还好吗？”看着床边急喘不止的蕾娅，罗伊担心地询问道，“塔维斯小姐，你生病了吗？”
蕾娅回过神来，看向了罗伊。她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谁比谁更悲哀，是心存善念但不敢背弃信仰的罗伊，是千方百计讨好父母却毫无作用的安雅与安妮，还是被当做女巫受尽折磨的自己？
“为什么不说话？你确定你没事吗，塔维斯小姐？”罗伊轻轻拍了拍牢门，语气更加急切，“如果你病了，我可以为你请医生，不会有人阻止的，你有获得治疗的权利。”
“不用，”蕾娅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我没事。”
“可是……”
“我说了我没事，”蕾娅烦躁地扯了扯囚服，不再看罗伊，“说真的，罗伊，你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难不成只是为了来质问我有没有对安雅和安妮施展巫术？”
罗伊沉默了，一瞬间，他显得有些灰心丧气。
“你是来劝我认罪的吗？”蕾娅问道。
罗伊深吸了一口气，没底气地说道：“是的。”
“为什么？”蕾娅问道，“就算我认罪，等待我的不还是死刑吗？”
“至少不会那么痛苦。”罗伊说道，言语间透着理所当然。
他的意思是，被处以绞刑或是砍头，比起被活活烧死已经是极大的怜悯。
“痛苦地死去和舒适地死去有什么不一样吗？”蕾娅问道。
“你一定要和我争辩这个吗？”罗伊的脸色更加难看。
“我不想和你争辩，”蕾娅说道，“是你让我不得不和你争辩。我想问你，你来地牢劝说过多少人认罪？ ”
“什么？”罗伊惊讶地说道。
“你现在连耳朵也不好用了？”蕾娅鄙夷地说道。
“几乎每一个。”罗伊答道。
“那有多少人听了你的劝告，在认罪书上签名了呢？”蕾娅又问。
这次罗伊没有说话。不过就算他不说，蕾娅也知道答案：几乎每一个。
蕾娅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马勒斯顿审判法庭里会保存着那么多认罪书？除了严刑逼供，还有一些是自愿签下自己的名字，心甘情愿走上绞刑台的。
直到蕾娅亲身体会，她才明白，顶着女巫的帽子住在地牢里的女人们，她们究竟在想什么。
蕾娅在看《巫术法案》的时候，也读了《圣书》。虽然蕾娅是第一次读，但从小就接受教义熏陶的那些女人们对其中深意的理解并不比蕾娅多多少。而更糟糕的是，她们比蕾娅更虔诚。
她们不认字，却对其中的教条伦理深以为然，在日常生活中无不遵从。就算被人迫害至此，在供认过程中也坚持以自己对教义的理解为准则说话行事。当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被强行扯到她们身上时，那种对自身的不自信以及偏颇的自我审视就慢慢在脑海中占据了主导。
蕾娅想到了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的母亲。在生下蕾娅之后，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再生一个孩子，也不想为了照顾孩子而辞掉工作。但在一次次的劝说和责怪中，她最终选择了妥协。渐渐地，她将那些曾经嗤之以鼻的东西通通接受，内化于心，甚至还将其当做行事准则讲给自己的后代听。
“女人就是要时刻自省，”她说道，“要以家庭为重，要教养孩童，要有自知之明。”
“如果已经有了与魔鬼接触的疑虑，那么无论是否真的与魔鬼签下契约，我们也自知有罪。”她们说道，“哪怕只是一个念头，一个夜晚出现的噩梦，一旦惹人怀疑，那么毕竟是我们身为女人意志薄弱，所以猎巫人的银针刺穿我们的身体，审判法官断定我们有罪，都是理所当然的。”
在自己成为受害者后还要为压迫者开脱，承认自己的无知与蠢笨，死心塌地地接受自己有罪，甘于赴死。
很多人都习以为常，但蕾娅绝对不能接受。
蕾娅又翻出了新的纸张，平铺在桌面上，用笔尖再次蘸取墨水。
“下一次开庭是什么时候？”蕾娅握着羽毛笔问道。
“后天。”罗伊答道。
“不是明天？”蕾娅疑惑地说道。按道理来说，审判时间拖得越长，对杜利亚先生他们来说越不利。
“这是埃尔蒙德大法官的意思，”罗伊说道，“他想要亲自参与庭审，因此需要时间整理思路。”
第144章
法庭上一切如旧, 唯一不同的是，埃尔蒙德大法官坐在了原来西恩牧师坐的位子上。他凹陷的眼窝里透着精明，呼吸缓慢, 运筹帷幄。但他的身体似乎不太好, 看上去也没有上次见面时精神。从蕾娅走进审判所，他就已经咳嗽了两回, 现在正不停地咽下热茶。
那天和他一起出现的女士也坐在旁观席上, 她换了身亮色的衣服，手上纸笔依旧。蕾娅来时, 她一直盯着蕾娅看, 手里唰唰响，不知道是在画画还是在写字。
而在与那位女士相隔不远的位子上, 蕾娅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瑟琳娜。
她向蕾娅投来担忧的目光，但蕾娅在和她视线接触的那一刹那就挪开了双眼。蕾娅吃了一惊，心怦怦直跳, 她不希望瑟琳娜出现在这里，甚至不想看到瑟琳娜出现在马勒斯顿。她深切地知道，如果这一轮到目前为止她所作出的努力没有使这个游戏本质有丝毫改变的话, 瑟琳娜一定还会被送上绞刑架。
蕾娅背对着旁观席，她不敢回头看，她希望瑟琳娜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并尽快离开。但她忘记了瑟琳娜身上与她最为相似的一点就是固执。
人到齐后, 埃尔蒙德大法官抓起木槌, 让法庭安静下来，宣布开庭。
“塔维斯小姐，”埃尔蒙德身子前倾, 看向蕾娅，“你准备好开始陈述了吗？”
“我准备好开始盘问了, 法官大人。”蕾娅说道。
“盘问？”埃尔蒙德歪着头，不解地说道，“塔维斯小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法官大人。”蕾娅说道，“我有点累了，我一直在为我自己证明，这令我十分疲倦。”
“那是什么意思？”埃尔蒙德问道。
蕾娅挺直了腰板，高声说道：“我想盘问公诉人，也就是杜利亚先生。”
“什么？”埃尔蒙德讶异地眨了眨眼。法庭上也充满了惊叹声。
“杜利亚先生，”蕾娅重复道，“我有问题要问他。”
“你不能这样盘问他，”埃尔蒙德说道，“这不符合规定。”
蕾娅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向了杜利亚先生，而杜利亚先生也在接收到这一信号后站了起来。蕾娅了解他，以他的满满自信和雄心壮志，他一定不会让自己落一个胆小怯弱，不敢与女巫正面对峙的名声。
“没关系，法官大人，”杜利亚先生漫画广播剧小说都在疼训裙气陆刘捂另爸八耳伍拽了拽衣领，狂妄地说道，“难不成我会害怕这个小女巫的几个问题吗？”
埃尔蒙德思考片刻，最终同意了蕾娅的请求。
虽然这次庭审给蕾娅准备了座椅，但她还是决定站起来提问。
“杜利亚先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蕾娅开口道，“请问你怎么证明这世上有恶魔？”
“嘁，这是什么幼稚的问题？”杜利亚先生不屑地扯着嘴角，“谁不知道这世上有魔鬼呢？”
“我问的是怎么证明。”蕾娅说道。
杜利亚先生努努嘴，拍着手里的《圣书》说道：“这里面的许多章节，都有对魔鬼的描述。‘魔鬼为邪灵，是神的敌人，坠落的罪孽，迷惑天下。’还有，‘难道你没有看见吗？魔鬼以丑事命令和恐吓你们，一切看似美好的诱惑，都当远离。’你要我举出多少例子都可以，你没有听过，不代表这些证据不存在，因为你从来没有认真学习过《圣书》，你对神明没有敬畏之心。”
蕾娅微微点头，对神并不虔诚这件事，她没有办法反驳。
“很好的回答，杜利亚先生，希望你记住你说过的话。”蕾娅说道，“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你怎么证明这世上有女巫？”
“什么？”杜利亚先生眯着眼，就像在用两条细线问蕾娅是不是疯了。
“你没有听清楚我的问题吗？”蕾娅装模作样地说道，“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不用，”杜利亚先生难得地放下了手里的书，夸张地叹了口气，“我只是没想到你会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
“那么请回答吧，先生。”蕾娅说道，“既然你认为这些问题很愚蠢，那想必这根本难不倒你。”
杜利亚先生白了蕾娅一眼，厌烦地说道：“既然有魔鬼，就会有魔鬼的爪牙。交鬼的女巫与魔鬼签下契约，在人间作恶，甚至导致一个国家的灭亡，这些……”
“这些《圣书》里都有写吗？”蕾娅打断了他。
杜利亚先生愣了一下，说道：“是的，都有写。”
“但据我所知，所谓与交鬼的女巫密谈而导致国家灭亡这件事，完全是对原文的曲解。”蕾娅说道，“一个王朝并不是因为统治者与女巫密谈而覆灭，而是因为统治者无能，因为国力衰退，因为内忧外患，因为自大轻狂。一个国家走向灭亡，是因为它注定灭亡。”
“你在说什么？”杜利亚先生愤怒地说道，“你连《圣书》都背不出来，竟然敢说我曲解内容？”
“而且据我所知，所谓‘交鬼的女巫’也并没有做什么坏事。”蕾娅说道，“她只是给那个统治者提供了与死去之人交谈的机会，不是吗？”
“何其荒谬的言论！”杜利亚先生不满地嚷道。
“那让我们来问问最熟悉《圣书》的西恩牧师吧。”蕾娅望向站在法官席一侧的西恩牧师，提议道，“请问原文是否明确说明了那位女巫是导致王朝覆灭的原因？”
西恩牧师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被拉进这场盘问，迷茫地搓了搓手，答道：“如果你们指的是第一百零六章 第三节那个故事，那么我清晰地记得，那个故事并没有说明女巫的危害，而是劝诫世人不要因骄傲悖逆以及嫉妒贪念而悔恨终生。”
“没错！”蕾娅笑着看向杜利亚先生，“既然如此，杜利亚先生，请你重新找一个证据来证明女巫的存在和害处吧。”
杜利亚先生暴躁地挠了挠脸颊，咬着牙，无言地看了一眼埃尔蒙德，发现他没有打算阻止这场荒唐的盘问后，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除了《圣书》，数以千计的认罪书也可以说明问题。”
“认罪书！”蕾娅高声重复道，“那些认罪书怎么能证明女巫的存在呢？”
“那些与魔鬼勾结的女巫们被人们识破，见逃脱无望，就只能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她们承认了自己是女巫，需要向自己的灵魂赎罪。”杜利亚先生说道。
“这只能说明有人承认自己是女巫，女巫才存在。”蕾娅说道。
“怎么？”杜利亚先生挑着眉说道，“难道这世上没有女巫的话，还有人会愿意承认自己是女巫？”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先生。”蕾娅笑了笑，“我是说，你不能用结果来证明原因。”
“但验巫的过程也证明了她们女巫的身份。”杜利亚先生理所当然地说道。
“你是指把女人扔进水里、脱光衣服寻找女巫印记、嘴里塞入四个带有尖锐棱角的铁箍接受问询，诸如此类的验巫方法吗？”蕾娅问道。
“没错。”杜利亚先生说道。
“请问你能脱光衣服给我看看吗？”蕾娅说道。
法庭上又发出许多悲鸣，蕾娅还听到背后传来杜利亚夫人尖厉的谩骂声。
“你这个女巫，真是不要脸……”杜利亚先生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再次看向埃尔蒙德，气冲冲地说道：“法官大人，这样侮辱人的盘问还有必要继续下去吗？”
“法官大人，我并没有在侮辱公诉人。”蕾娅也紧接着解释道，“我只是在对杜利亚先生的验巫方法提出质疑。”
“请说明理由。”埃尔蒙德说道。
“按照杜利亚先生的说法，如果要验证一个人是否与魔鬼有所勾结，那么就要检查他身上有没有魔鬼留下的印记。但难不成只有女人身上会出现这样的印记吗？我很怀疑，恶毒之人无处不在，魔鬼来到人间时也会以人类形态行走，那么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值得怀疑。魔鬼行事残暴，往往害人性命，那么杜利亚先生手上沾了那么多血，是否也有魔鬼之化身的嫌疑呢？”
“你！”杜利亚先生怒火中烧，手掌愤怒地拍向面前的台子，“她又想污蔑我，法官大人，这个女巫是多么狡猾啊！”
“我只是怀疑，并没有说你一定是魔鬼。”蕾娅耸着肩说道，“如果你真的问心无愧，那么无论是验巫还是验鬼都不会辱没你的清白，不是吗？”
“我怎么可能是魔鬼呢？你以为大家会听信你一个女巫的挑唆吗？”杜利亚先生越发急躁，“你已经被证明是女巫了，女巫说的话是不能相信的。人们没有忘了你在上一次庭审中对普兰斯家的两姐妹做了什么。”
“杜利亚先生，关于女巫存在的证据你还没有完整地提供出来，但你刚才亲自证明了恶魔的存在。”蕾娅乘胜追击道。她知道杜利亚先生已经掉入了自证的逻辑陷阱，就像从前站在这里的那些女人们一样，“那天你我都在庭上，谁又能说得清楚，在法庭上做下恶行的究竟是一个女巫，还是一个魔鬼呢？我很害怕，杜利亚先生，这也是我希望你找出证据的理由，因为魔鬼本身比魔鬼的爪牙更加令人恐惧。”
杜利亚先生喘着粗气，恼火地朝四周张望。他看到埃尔蒙德冷漠锐利的眼神，看到陪审团的窃笑，听到旁观席上的窃窃私语。他的喉间一阵干痒，仿佛此刻站在这里被审判的不是一个女巫，而是他自己。
这个时候，乔治站了出来，他强行按住杜利亚先生的肩膀，对埃尔蒙德喊道：“休庭，我们要求休庭！”
“驳回请求，先生。”埃尔蒙德说道，“目前没有休庭的理由。”
“那请进入午间休息吧，法官大人，到时间了。”乔治恳求道。
埃尔蒙德看了看气到发抖的杜利亚先生，又看了看斗志昂扬的蕾娅，缓缓拿起了锤子，说道：“好，那就先吃饭吧，各位。”
第145章
午间休息时, 瑟琳娜来找蕾娅。她瞧见蕾娅脑袋上长出来的绒毛般的头发，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瑟琳娜？”蕾娅愁容满面地说道, “安娜没有把我的话告诉你吗？”
“我担心你, ”瑟琳娜握住蕾娅被绑在一起的两只手，带着哭腔说道, “安娜说你很快就会来找我们, 可是我怎么等你都没来，我知道你一定出事了。”
“我能有什么事？”蕾娅急迫地说道, “离开, 快点离开！到波克比去，和瑞拉她们待在一起。”
“我不要, 我要和你待在一起。”瑟琳娜坚定地说道。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冷掉的肉饼，满脸懊恼地偷偷塞给蕾娅，嘴里念叨着：“这是瑞拉做的肉饼, 我们知道你在地牢里没得吃也没得穿，所以我一路揣在身上拿过来的，但天气太冷了, 还是凉了，真是对不起……”
蕾娅握着那个冰凉的肉饼，百感交集。她选择成为“女巫”, 是为了不让其他女人继续被迫害, 继续接受审判。她希望她们远离危险，但她们仍会主动选择危险，就像瑟琳娜, 就算把她安排得远远的，她也会毅然决然地跑回来, 陪伴在蕾娅身边。
“我有时太低估女人们的勇气了，”看着瑟琳娜，蕾娅喃喃道，“她们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勇敢。”
“啊？你说什么？”瑟琳娜凑近了些，“是太凉了不好吃吗？”
“不是的，瑟琳娜。”蕾娅咬了一大口肉饼，笑着说道，“非常好吃，替我谢谢瑞拉。”
吃饱喝足后，所有人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埃尔蒙德大法官摸了摸自己的喉结，接过一个治安官给他送来的热牛奶，再次敲响了小木槌。
“被告，塔维斯小姐，你要继续之前的盘问吗？”埃尔蒙德说道。
杜利亚先生和乔治都不解地看向法官席，杜利亚先生更是控诉般说道：“法官大人，我以为这个环节已经结束了。通常来说，被告在庭上没有这样的权利。”
“可她也是自己的辩护人。”埃尔蒙德说道。
“她都没有律师执照！”杜利亚先生指着蕾娅说道，“她甚至不应该说那么多话。”
“如果不是因为前期审判过程中的失误，她会有一个辩护人的。”埃尔蒙德瞟了一眼西恩牧师，淡淡地说道，“但此刻被告人孤立无援，在我们教区，不允许有这样的事发生。”
“但这不符合规定。”杜利亚先生坚持道。
“如果我们先不遵守规定，后又要求被告的所作所为皆符合规定，是不是在藐视法庭秩序的同时也践踏了人性？”埃尔蒙德斜眼去看杜利亚先生，这是他对杜利亚先生的一次警告。
杜利亚先生胆怯地缩了下脖子，不敢再多言。
此时，一直站在他身边的乔治突然开口道：“如果还有问题，那么请问我吧。”
“本场审判的公诉人是杜利亚先生。”埃尔蒙德说道。
“我明白，埃尔蒙德先生，”乔治欠身说道，“但我也是公诉人之一。”
“你是记录员。”
“现在杜利亚先生是记录员了。”乔治将手里的笔递给杜利亚先生，“他的身体出现了一些状况，无法继续接受盘问。这只是一点小小的变动，法律并没有规定整场庭审只能由一名公诉人进行发言。”
埃尔蒙德皱起眉头，不悦地看向蕾娅，“确实没有这样的规定，被告是否坚持盘问杜利亚先生？”
杜利亚先生已经接过乔治的羽毛笔，不管不顾地坐了下来。蕾娅意识到，这个时候坚持让他接受盘问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即使埃尔蒙德大法官看起来更加公正，但他毕竟不熟悉马勒斯顿，强行阻碍庭审进程只会让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加不利，还会让埃尔蒙德陷入两难之地。
“我没有意见，如果公诉人和杜利亚先生一样熟悉猎巫，并且能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的话，我同意换人。”蕾娅妥协道。
“好，”埃尔蒙德点点头，“请继续盘问。”
“谢谢您，法官大人。”蕾娅接过话头，对乔治说道：“请问今年以来，你们一共处决了几个女巫？”
“十个，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乔治答道。
“到目前为止，你们拿到了多少钱？”蕾娅问道。
乔治愣了一下，谨慎地说道：“我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用意，薪资是我的私事。”
“请说明理由。”埃尔蒙德说道。
“请原谅，法官大人，是我表述不清。”蕾娅颔首说道，“我是想问，处决这十个女巫，马勒斯顿审判法庭拿到了多少钱？”
乔治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十个银币。”
“十个银币。”蕾娅重复道，伴随着旁听席上的阵阵惊呼，“每杀死一个女巫，你们就能获得一个银币，普通人辛苦劳作一个月，甚至都没有这样的收入。”
“这是审判法庭应得的补贴，是完全符合规定的。”乔治心安理得地说道，似乎这样一笔沾满鲜血的高收入他们完全受之无愧。
“据我所知，审判法庭还有权罚没女巫的家产，是吗？”蕾娅又问。
“是的，但我们通常不会这么做。”乔治说道，“我们明白那些财产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我们的审判与裁决都只针对女巫本人，不会祸及其家人，所以我们一般并不会直接没收他们的家产，而是在合理的情况下进行挂牌出售或拍卖。”
“杜利亚先生家的农场就是这么买来的吗？”蕾娅说道，“包括你家的果树？”
乔治暗暗笑了一下，似乎看穿了蕾娅的心思，“是的，小姐，这我不会骗你。但参与庭审的人员也是马勒斯顿的居民，完全有权利参与拍卖，不是吗？”
“但你们没有权利压低价格，不进行竞价就将那些田产收入囊中。”蕾娅质疑道。
“哦？你有证据吗，小姐？”乔治说道，“我们买下那些农场和果树的方式正当且合理，镇政厅和治安所都是有记录的。”
“明明是拍卖却一锤定音，只要你们出现的场合就没有人会再次出价。”
“这能怪我们吗，小姐？没有人愿意买，难道我们要拽着他们的手，逼迫他们出价吗？”
开始耍无赖了，蕾娅在心里骂道。但这无赖却耍得有理有据，蕾娅不禁感叹，这个乔治倒是比杜利亚先生要聪明得多。
“寻找女巫、制裁女巫、获得补贴、购买田地。”蕾娅咬着牙说道，“我们马勒斯顿看来已经把猎巫变成了一条相当赚钱产业。”
“全国都是如此，小姐。猎巫是消解不洁的灵魂，怎么能说这是马勒斯顿的产业呢？如果你坚持要在这里质疑猎巫，那么我建议你直接去瑞德曼斯，质疑制定这一程序的国王陛下。”乔治洋洋自得地说道。
“咚咚咚。”埃尔蒙德在此时敲响了小木槌。
“禁止在审判法庭上议论伟大的国王陛下。”埃尔蒙德说道。
“是的，法官大人。”乔治口不应心地致歉道，“是我的过错，我是说国王陛下之英明天地可鉴，在他治下，想必没有任何一条法律法规是不合理的。”
蕾娅深吸一口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此话一出，她就不能再质疑《巫术法案》了。
“我得叫停你的盘问了，塔维斯小姐。”埃尔蒙德说道，“我们不能在一个环节上耽误太多时间。”
蕾娅抬起头，看到了埃尔蒙德关切的目光，“我明白，法官大人，请继续吧。”
“公诉人是否要传唤证人？”埃尔蒙德问乔治。
“暂时不用，法官大人。”乔治说道，“我也有话要问被告。”
“那么请开始盘问吧。”埃尔蒙德说道。
乔治清了清嗓，开口道：“塔维斯小姐，请问今天你还是坚持说自己不是女巫吗？”
“我不认为我是你们口中的女巫。”蕾娅小心地说道。她的颈间感受到一丝凉意，这让她心里打起了鼓。乔治的问话方式与杜利亚先生完全不同，他似乎更乐意勘察人心，说话几乎没有漏洞。
“那你怎么解释上一次庭审中对普兰斯姐妹施下的巫术呢？”
“我没有施下任何巫术，她们的急病与我无关。”
“你刚才似乎想把这一罪行推到杜利亚先生身上。”
“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
“那么如果我消除这种可能呢？”
“什么？”蕾娅疑惑地看向乔治，完全不知道他要耍什么花样，“那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请杜利亚先生出去，离开法庭，离开审判所，然后就能证实你的确罪大恶极。”乔治一边说，一边指使杜利亚先生朝门口走去。
“法官大人，我反对针对我的人身攻击。”蕾娅对埃尔蒙德抗议道，“我没有想到审判法庭的秩序如此混乱不堪，一个公诉人竟然可以随意离开法庭。”
“她说得没错。”埃尔蒙德咳嗽着，端起了装牛奶的杯子。“我很遗憾，先生，你得停止这样无意义的盘问了。”
“这是有必要的，法官大人，这是推翻这个女巫一大谎言的前提。我现在要问被告最后一个问题。”乔治伸出一根手指朝向屋顶，又缓缓把指尖的方向对准了法官席，露出了一抹难以察觉的诡异微笑，“亲爱的塔维斯小姐，如果你坚称自己不是女巫，那么请问，你为什么要迫害这位一向公正严明的埃尔蒙德大法官呢？”
第146章
“迫害？”蕾娅顿感莫名其妙, “我什么时候迫害了埃尔蒙德大法官？他不是好好地坐在……”
“咳咳！”
随着两声剧烈的咳嗽，埃尔蒙德大法官两只手掐在自己的脖子上，从法官席上倒了下去。
一时间, 惊惧的吼叫声伴着痛苦的哀嚎充斥了整个审判所, 混乱主宰了一切，就像是第一次审判时的历史重演。
就在杜利亚先生踏出屋子的时候, 乔治一边喊着埃尔蒙德的名字, 一边冲上法官席。埃尔蒙德躺在地上，全身颤抖, 咳嗽不止。他的双唇上还沾着白色的奶渍, 嘴角却不断地渗出汩汩鲜血。
乔治将埃尔蒙德扶了起来，熟练地轻抚着他的后背, 嘴里念叨着：“快，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了！”
这两句话就如魔咒一般，埃尔蒙德一只手放在脖子上, 一只手捂着肚子，折腾了一会儿后，从嘴里吐出了两枚小小的、弯曲的铁钉。那两枚沾着鲜血的铁钉骨碌碌在地上轮动了两圈, 周围的人见状如临大敌，一些人甚至流着眼泪，跪在地上开始祈祷。
“神啊, 来自地狱的钉子！”乔治帮埃尔蒙德擦干净嘴, 就用同一块手帕捡起了面前的铁钉，等所有人都看清楚后，将她们悄悄收进了自己的怀中。他的手颤颤巍巍地指向蕾娅, 悲痛欲绝地说道：“我早就说过了，我感受到了！杜利亚先生也警告过我们, 就算是在审判所里，这个邪恶的女巫也毫不忌惮地施展着巫术。之前是普兰斯家的安妮和安雅，这次是埃尔蒙德大法官，这可是两个孩子，还有一个正直的法官啊！”
仇恨的目光再次聚集在蕾娅身上，咒骂声此起彼伏。
“认罪！”有人喊道。
“认罪！”更多人附和道。
“那是污蔑！蹩脚的表演！”蕾娅听到瑟琳娜淹没人海的痛哭，她慌张地在旁听席上跑来跑去，抓到谁就要跟谁解释一番，但这毫无作用，人们纷纷甩开她的手，怒斥她是女巫的信徒，是邪祟的帮凶。
“振作起来，埃尔蒙德先生。”乔治努力地挤出两滴眼泪，“您不会有事的，我们会帮助您的，也一定会将伤害您的人绳之以法。”
“那是什么……”埃尔蒙德虚弱地问道，他看蕾娅的眼神从关切变成了惊恐。如今，他似乎也在怀疑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到底是不是个不知感恩的巫婆。
居心叵测之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引发了埃尔蒙德的咳嗽，要他时刻和各种液体捆绑在一起，而那两枚钉子也是一早就被放进了牛奶里，只等他因为嗓子不舒服而急匆匆地喝下去。
蕾娅想向埃尔蒙德解释这一切，但她知道，他听不到她的声音。
“请帮我找个医生来。”这是埃尔蒙德在法庭上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他就靠在乔治的肩膀上，昏死过去。
来自远方的希望如泡沫般破碎，窒息感再次裹挟了蕾娅。
她没有想到，为了将自己治罪，乔治和杜利亚先生竟然会疯狂到对教区大法官下手。
“坐下，所有人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罗伊疯狂地叫喊着。
而随着埃尔蒙德大法官被抬走，西恩牧师再次坐上了法官席。这个位置他坐得并不舒服，汗水从额头渗出，一块手帕显然已经不够用了。他不停做着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他只要看到面前的小木槌，就会想到埃尔蒙德吐出铁钉和鲜血的惨状。他捏住胸前的项链，念起了驱魔的圣言咒语。
这次没有人再提出休庭，就像提前排练过一般，法庭从一片混乱恢复到死一般的宁静也只需要短短一刻。
大门再次被打开，杜利亚先生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他一步一顿，走姿有刻意模仿那日埃尔蒙德的嫌疑，鞋跟在地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
“尊敬的法官大人，我回来了。”杜利亚先生朝法官席鞠了一躬，不等西恩牧师回应，就自顾自地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将羽毛笔塞回给乔治，叫他让位。
“大家都看见了吧，两位睿智的公诉人已经证明了一切。”杜利亚先生自夸道，“我想我再也不必多说什么了。”
“庭审继续……”西恩牧师不适地吞了口唾沫，颤抖着拿起小木槌，“我说庭审继续！”
蕾娅的小腿有些抽筋，倘若此时吹来一阵风，她或许就会因此瘫软下去。但她把双臂放在面前的台子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能倒下。”她告诫自己，至少这次她的脑袋异常地清醒。接下来，无论杜利亚先生再问蕾娅什么，她都没有回答。或者说，她回答的都是她的自言自语。
“你还不承认自己的罪行吗？”杜利亚先生问道。
“谁在地狱里舞蹈？谁在行魔鬼之事？”蕾娅说道。
“你还不打算在认罪书上签下你的名字吗？”
“梅丽尔为我煮过一种草药，专治咳嗽，那种药草长得特别像野猪的尾巴。”
“从两次庭审的情况来看，你已经无从抵赖。”
“倾听自然的不是你，延续生命的也不是你。”
“如果你坚持抵抗，那么罪加一等。”
“渡鸦身上一共有几根羽毛？”
“这个女巫聋了，或是疯了，她可能正在苦思冥想新的诅咒用于对付我们。”
“蕾娅不是女巫！”
“闭上你的嘴，加拉德小姐！你这个女巫的同伙，不要以为你坐在旁听席就没事了！”
“闭上谁的嘴，先生？”蕾娅终于抬起头，向一旁看去。她布满血丝的双眼首先看到了正在折叠沾染血迹的手帕、面无表情的乔治，其次才是如野兽般喷着唾沫、慷慨陈词的杜利亚先生。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杜利亚先生奸笑道，“你不甘心吗？”
“我们对‘甘心’这个词的定义应该截然不同。”蕾娅说道。
“嚯，你的耳朵修好了？”杜利亚先生故作惊讶地拨弄了两下自己的耳垂，嘲弄地说道，“还是说你的新咒语已经研究出来了？”
“我的新咒语研究出来了。”蕾娅提高了音量，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是一款相当具有指向性的咒语。任何一个曾经在这里、在其他地方伤害过无辜者的人，任何一个不心怀愧疚的猎巫人、法官和牧师，都会在神明和恶魔的共同见证下，献出自己肮脏的心脏。他们的肉-体也许能装进棺材，埋进黑土里，但他们的灵魂将永远无法被赦免，永远徘徊人间，亦或是被灼烧和撕裂。就算我死了，也无人可以逃脱。”
话音刚落，听到这些话的所有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蕾娅“施咒”时的目光之坚定、言语之决然，更让他们对其女巫的身份深信不疑，但此时更大的恐惧已经代替了愤怒，钻入了他们的心海。忐忑与忧惶如蚂蚁般爬满四肢，焦躁与恐慌似针尖般刺痛双眼，悬吊在檐下的冰柱变成了头顶的利刃，只等春风化雪时坠落在他们胸口。
在他们的推动或见证下，二十个“女巫”在这片土地上死去，而他们在第二十一个时，才开始担心，谁会率先品尝到诅咒的酸楚与报应的苦涩。人人手上都拿着一个黑色的布袋，但他们看不见，也摸不着，更不知道这个布袋什么时候会套在自己头上。从此以后，黑色布袋将不专属于女巫。
“装神弄鬼！果然毒蛇的嘴里吐不出良善的话！”虽然嘴上这么骂着，但杜利亚先生还是本能地畏怯了半秒，“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女巫了？”
“如果我成为女巫能让你受到应有的惩罚，那么为什么不呢？”蕾娅咬着牙说道。
“听见了吗？有人听见她说的话了吗？”杜利亚先生欣喜若狂地鼓起掌来，“我想大家已经看到了，这场女巫审判的走向已经如此清晰明朗。”
“女巫审判是什么？”望着已经开始迎接胜利的杜利亚先生，蕾娅深感讽刺地摇了摇头，“不过是一堆人胡乱怀疑，一堆人公报私仇。”
“怎么样，小女巫？你的秘密已经暴露无遗，我的意思是，你——”杜利亚先生挥舞着拳头，“已经彻底完蛋了。”
“秘密？”蕾娅眯着眼睛重复道。
她看向杜利亚先生，看向陪审团和法官席，再看向旁听席。
是呀，秘密。每个胸膛里跳动的心，都各怀秘密。他们都希望这些秘密永世尘封，希望那些狰狞的、卑鄙的隐事彻底湮灭。
但蕾娅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如果她注定要直面死亡，那么一切丑恶的东西都别想如冬季的鱼虾般躲在厚厚的冰层下。一个新的渔民在审判所里诞生，她将凿开结冰的河面。
庭审即将结束，在结果宣判之前，他们要求蕾娅公开忏悔罪行。蕾娅同意了，跟他们保证自己会亲口认罪。
对蕾娅来说，这是一次机会，一次双手被缚，但能用言语讨伐所有人的机会。
“好啊，那就瞧好吧。”蕾娅破颜一笑，喃喃道，“在这里的人，到底哪一个的秘密又不惧怕阳光呢？”
第147章
“法官大人, 我有话要说。”蕾娅对西恩牧师说道。
西恩牧师还在折腾他那块皱巴巴、湿漉漉的手帕，“公开……忏悔。”他用手指点了点桌面，“就站在原地, 塔维斯小姐, 忏悔你的罪孽。”
“我知道，”蕾娅无所谓地笑了笑, “我能转过去吗？”
“你是说面对旁听席吗？”西恩牧师疑惑地说道, “如果你坚持的话，也可以, 向更多人忏悔罪孽, 如果有人愿意给予理解和关心，这也能让你的灵魂更好受些。”
自己的灵魂会不会被净化, 蕾娅毫不关心，她只知道自己现在有一肚子的怒火。如果从前在这里认罪的“女巫”是为了结束痛苦，那她就要在这里燃烧痛苦, 还要把灰烬撒向每一个制造出这些痛苦的人。
蕾娅缓缓转过身，将脚边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药草一一踢开，让脚下呈现出一个干净的圆形。
在众人怨恨又迷茫的注视下, 蕾娅开口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对你们所有人说的。我会提到一些名字，但这并不代表这些名字比其他人更值得憎恶。事实上, 就像你们所说的, 有时隐藏起来的才是最值得恐惧的，和那些看不见的幽灵和恶魔一样。”
旁听席上传来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你们怀疑我是女巫，认为我利用巫术伤害了许多人, 包括之前上庭作证的几个证人，米勒家、普兰斯家, 还有只见过几面的埃尔蒙德大法官。”蕾娅接着说道，“但两次庭审下来，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从始至终，你们在意的都是我在何时何地用什么方法施展了巫术，而不是我为什么要对这些人施展巫术。”
“这也叫认罪？”杜利亚先生在一旁不快地努着嘴，“她可一句道歉都没说呢。”
“你们之中或许有人认为女巫就是天性邪恶，她们会对任何人犯下恶行。”蕾娅说道，“但我站在这里，是想告诉各位，女巫也会挑选合适的受害者，一些懦弱的、萎靡的、好吃懒做的、色厉内荏的，都在我的挑选范围之内。”
“她在说什么啊？”杜利亚先生用胳膊肘戳着乔治的手臂，“你确定我们不用阻止她吗？说真的，这女人说的话确实有蛊惑人心的作用。”
乔治没有搭话，只是死死盯着蕾娅。
“首先我要指出的是，普兰斯家。”蕾娅一下就看到了旁听席上怒容满面的玛雅，“你们或许认为自己是本次审判中最大的受害者，不过要我说，你们得感谢我，让你们怀里金尊玉贵的小儿子又长胖了一大圈。”
“什、什么东西？你又想做什么？”玛雅猛地站起来，惊着了怀里的孩子，他急促地嚎哭起来，审判所里一半的人都捂住了耳朵，露出责怪的表情。
玛雅堪堪哄好孩子，正要唾骂被告席上的蕾娅，却被蕾娅提前打断，“玛雅！很高兴见到你，最近你那些又次又臭的布料还能卖一个银币吗？不过有了这次的经验，我想以后你也不用起个大早去集市了，毕竟躺在地上打两个滚就有钱拿呢。”蕾娅的视线往空荡荡的证人席上送了送，“很明显，你的两个女儿是陷害我至此的元凶之一。但我不怪她们，我怪你，还有你那愚蠢的丈夫。你们在有了儿子之后就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两个女儿，明明有钱却不让她们念书，从镇政厅骗来的补贴都舍不得拿出来虫子大的一点给她们买块柠檬蜜饯。所以说，她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你们的错！”
玛雅那个丈夫终于也站了起来，他的屁股终于挣脱了强大的地心引力，黏在椅子上的胶水终于不起作用了。他瞪着牛眼，呼呼喘着气，撩起袖口又放下，却只能嘴里飘出一句：“胡说八道！”
“普兰斯先生，见到你也很高兴，你不说话，我还以为你没有来呢。不过这也不能怪我，对不对？毕竟就算我天天往你家跑，恐怕也见不到你几回，赚钱的时候你不在，照顾孩子的时候你还是不在。”蕾娅笑眯眯地说道，“你一周至少要去一次邻镇的暗巷找姑娘，回来后又把一身的脏病传染给你的妻子。而你的妻子毫不在意，因为她也正期盼着你的出行，好给她和别的男人腾个地方。至于她的情夫是谁嘛……最好让在场的男士们都脱光衣服，瞧瞧谁身上有和你一样的烂斑吧！”
此话一出，夫妻俩都吓得倒吸一口气，他们的怒气再也没有对准蕾娅，而是转移到了彼此身上。
“杜利亚先生，哦，还有杜利亚夫人。”趁他们骂架的空档，蕾娅扭了扭脖子，又将矛头对准了杜利亚家，“城里来的有钱人，代代世袭的大贵族。真是遗憾，你们引以为傲的猎巫事业竟然没有让你们再复往日荣光。你们的房子还是租的，家里的挂毯是借的，厨房里仅存的两个鸡蛋是从邻居太太家的母鸡身下偷偷摸来的。至于你们上周买的两个用来炫耀的金杯，不过是两块没用的废铁，甚至连镀金的都不是。你们赚钱的速度永远赶不上你们无底洞般的欲望。醒醒吧，罪大恶极的猎巫人之家，你们是真的破产啦！”
“你！该死！”杜利亚先生张牙舞爪地朝蕾娅跑来，“给我闭嘴，女巫，闭上你的嘴！”
蕾娅敏捷地转了个圈，躲过了杜利亚先生的突然袭击。她一边逃跑，一边躲藏，看到米勒医生跑到普兰斯夫妻俩面前劝架时，她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米勒医生，我真是佩服你的演技，你和你的儿子一样，都是异常杰出的演员。你借着行医的便利探听患者的隐私，又躲进酒馆将这些故事当笑话讲给别人听。感谢你，原创故事栏目应该给你一点分红。”蕾娅说道，“你看似精湛的学识让你变得极度自负。或者我应该说，对医学和自然科学的一知半解让你自己都怀疑这个世界上是否有神，有天使，有洗清罪孽的圣池，你甚至在西恩牧师布道时偷吃蓝莓酱。但你却坚定地相信有女巫的存在，要把你的邻居架在火上烤。天呐，谁才是真正的恶魔啊？”
审判所里再度热闹起来，就像早晨的中心集市、盛大的丰收庆典，都是专属于马勒斯顿的喧嚣。骂声中夹杂着议论声与嘲笑声，秘密在每个人的耳畔游走，撕咬，种下罪恶的果实。
刺痛，更深的刺痛！就像“女巫”们被迫在满是破洞的屏风后脱下衣服一样，就像她们的长发被一刀刀割断一样，就像她们站在被告席上痛哭流涕地高呼“我认罪！”一样。
“我认罪！”——“你竟敢勾引我妻子！”——“我认罪！——“偷鸡蛋的贼！”“我认罪！”——“我要杀了你！”——“我认罪！”
治安官们一个接一个地冲进来，但却像无头苍蝇般到处乱窜，劝着这边那边又开始争吵，拉开一对又有另一对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看着他们相互指责，恨不得当场把拳头抡进对方鼻孔里的样子，蕾娅真不知道该先欣赏谁的表情才好。贪婪与疯狂主宰了一切，暴力与杀戮早在不知不觉中降临。谁是勾结魔鬼的走狗，谁又一直住在魔鬼的巢穴里，此时已无人能够分辨。
“快宣布判决！”乔治冲着瑟瑟发抖的西恩牧师吼道，又在一片混乱中走向陪审团，扯着其中一个陪审员的衣领愤怒地摇晃着，“快把这个女巫送到火刑架上去，你们这群废物！”
“我早就知道对你们这些人投入感情总有一天会害死我。我恨这个小镇，我恨你们所有人，你们对多年的邻居都下得去手。梅丽尔老师是多好的一个人，她对你们每个人都表示过巨大的善意，她受了多少苦，她死前还在想着怎么振兴小镇，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被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死了。你们不知悔改，还要继续更多残害生命。”蕾娅费力地爬上被告席上的高台，稳当地坐在那里，晃动着双腿，“如果我是女巫，真希望我是，那这个镇上无论男女都是巫师，我们都该死！”
在蕾娅说话间，陪审团进行了激烈的讨论。一只又臭又重的靴子砸在其中一个陪审员的头上时，他们匆忙地派出代表，将最终的决定告知了西恩牧师。
西恩牧师慌忙地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止不住的汗水尽数灌进了他的眼睛里。他揉着眼，在罗伊的搀扶下举起了小木槌，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为了阻止……阻止巫术蔓延，为了挽救更多纯洁无瑕的生命，根据现行的《巫术法案》，在缜密的推理和公正的审判下，我们一致认为，被告人蕾娅·塔维斯……有罪！”
“不！”在人们的咆哮与打斗中，瑟琳娜的尖叫显得更加撕心裂肺。
“且由于其罪行令人发指，认罪态度恶劣，我们决定以最严厉的刑罚惩处她，也就是——火刑！”西恩牧师双唇颤抖着，多次用力地砸响木槌，“蕾娅·塔维斯将被执行火刑！”
第148章
“你不用再给我买纸和墨水了。”蕾娅躺在木板床上, 对给她端来冷牛奶的尼奥说道。
今天是她被判处死刑后的第三天，明天清晨，她就要被押往刑场, 接受火焰的裁决。这几天夜里越来越冷, 而尼奥却不再烧火取暖了。
“很抱歉，塔维斯小姐, 我现在能保证你的也只有一天两餐了。”尼奥见蕾娅没有从床上起来, 只能通过木柱间的空隙把装着牛奶的杯子递了进来，“这杯牛奶是额外的, 原本是我的晚餐, 但我想你会需要的。”
蕾娅稍稍抬头，望了一眼地上的牛奶, 又躺平下去，“西恩牧师已经宣判了我的死刑。”
“我知道。”尼奥淡淡地说道，对这样的事已经习以为常。
“那你还把自己的晚餐给我？”蕾娅望着冷冰冰的地牢铁壁问道, “你不害怕吗？”
“如果害怕的话我就不会到这里来了。”尼奥又把杯子往里推了推，“很遗憾，这里总是人来人往, 所以女巫什么的，我见得太多了。”
“虽然我不需要纸笔了，但我死之后, 我希望你把床底下这些东西打包好, 拿给我的女仆安娜，如果你找不到她，就寄到波克比去吧, 我会付钱的。”蕾娅说道。
“好的。”尼奥即刻答应道。
“啊……”蕾娅坐了起来，惊讶地看着尼奥, “你是真的对这些事无所谓呀？”你不怕我在给你的那些钱上施咒吗？”
“小姐，我说过了，我在这里，隔一段时间就要看守一个女巫，有时甚至是几个女巫，虽然别人都说你是马勒斯顿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女巫，但我没有感受到你造成的任何病痛。”尼奥蹲在地上，耸了耸肩，“本来他们要求我没收你的书籍和你在地牢里写的所有文章，但我觉得没必要，这些事等你……呃，我是说，等事情结束了之后，再做也不迟。”
蕾娅笑了笑，调侃道：“我让安娜给你的那些钱币，你都用圣水泡过了吧？”
听到这话，尼奥一愣，手指尴尬地摩挲着地上的干草。
“哎哟，我就快死了，你还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蕾娅挤着眼睛说道。
话虽如此，但尼奥还是认为这样的事被戳破非常丢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扭捏地回答道：“对，都泡过了。”
“有用吗？”蕾娅问道。
“什么？”尼奥懵懵地看着蕾娅。
“你觉得圣水有用吗？”蕾娅重复道。
“有吧，我不确定。”尼奥撇着嘴说道，“书上说有用，我到现在都没什么事，所以我觉得应该有用。”
蕾娅轻轻叹了口气。她想，这个世界上应该有很多人和尼奥一样，相信着女巫的存在，但他们对其中的许多细节都充满了不确定——知道女巫邪恶，却不知道她们为什么邪恶；了解一些鉴别女巫的方法，却不清楚这些方法的依据；见识过许多罪大恶极的女巫，却不曾在她们那里感受到具体的伤害。
这恰恰是最悲哀的，因为他们对未知没有求知欲，只会一味地恐惧与排斥，要么就是匆匆而过，漠然视之。尼奥对蕾娅和其他将死之女巫的怜悯，大概就是一杯牛奶的容量，并不虚伪，但没什么大用。
“好像有人来了。”尼奥的耳朵动了动，忽然朝地牢入口一侧看去，“脚步声朝这边来的，有可能是你的访客。”
“可能除了你，还有人想给我送牛奶。”蕾娅笑谑道。
“哎哟，”尼奥看到了来人的面容，立刻用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行了个礼，“西恩先生。”
蕾娅看到一套洁白的长袍，底边镶着金丝，在昏暗的烛火下仍闪闪发光。
“罗伊，”蕾娅皱起眉头，语气中尽是失望与厌烦，“这个时候了，你又来干什么？”
罗伊的双手紧握在胸前，无论是穿着还是姿态，都是一副要做祈祷的模样。
“能给我一点时间吗，尼奥先生？”罗伊对尼奥说道，“我想和塔维斯小姐单独聊聊。”
“她的探视权限已经没有了。”尼奥挠了挠后脑勺，为难地说道。
“火刑就在明早，先生。”罗伊扬起下巴，难得强硬地说道，“还是说你认为我会放这个女巫逃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尼奥急忙解释道，污蔑神职人员的罪名可不小，“你随意，但是只能说一小会儿话，你就得马上离开。”
“我知道了，”罗伊说话时一直盯着前方的某个点，看起来心烦意乱，正在勉☆仙☆女☆整☆理☆强支撑，“你走吧，我很快就出来。”
“好的，先生。”尼奥拍了拍柱子，又对蕾娅说道：“记得喝牛奶，小姐。”
尼奥离开后，罗伊才看向蕾娅，就像她在此时此刻才突然出现在地牢里一样。
蕾娅仍坐在床上，她忍不住再一次仔细打量罗伊，思考着《狩猎时代》的制作组在设计这个人物的时候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
“你的衣袍脏了，罗伊，”蕾娅指着罗伊袍子上那圈金边说道，“沾上了你的晚饭。”
罗伊闻言，立即低头去查看，但衣袍上什么都没有，只有耳边回荡着的蕾娅的笑声。
“塔维斯小姐，你就快死了，还有心情开玩笑？”罗伊质问道，但他并没有生气。
“正是因为我就快死了，我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蕾娅靠着墙说道，“庭审已经有结果了，你的工作也结束了。那么尊敬的罗伊·西恩大人，你还来这里干什么呢？”
罗伊没有回答。
“来提前给我做祈祷的？”蕾娅又问道，“超度我的灵魂？”
罗伊双唇紧闭，不自然地向外张望了一阵，才悄悄把手伸进了自己怀里。
“我给你带来了两封信。”罗伊紧张地说道。
“哦，你真好，罗伊，”蕾娅再无所谓地闭上了眼，“是情书吗？”
“你站起来。”罗伊说道，“到我这边来。”
“不去。”蕾娅想都没想就拒绝道，仿佛罗伊身上散发出来自地狱的红光，任何他手沾染的事务都黏着地狱恶犬那腐蚀一切的唾液。
“请你过来！”罗伊忽然叫喊道，在听到地牢里的回声后，又急忙控制住音量，“塔维斯小姐，我没有时间了，你也没有时间了。”
蕾娅被他那嗓子吓了一跳，疑惑地睁开了眼，只见罗伊紧紧攥着两个信封，就像握着两颗价值连城的宝石般，恨不得找两个裹着铁链的箱子把它们锁起来。
蕾娅压制住内心的不悦，往监牢门口走去。
“是谁写的信？”蕾娅盯着信封问道。
罗伊谨慎地点着头，示意蕾娅把手伸出来。等蕾娅照做后，他才风驰电掣般将那两封信塞到蕾娅手中。
蕾娅惊疑地查看着信封，发现上面并没有写寄信人。
“一封是瑟琳娜给你的，另外一封……”罗伊顿了顿，隐隐的排斥再一次爬上了眉间，“另外一封是你哥哥给你的。”
蕾娅吃了一惊，“你竟然会替沃里安送信？”
“为什么不行呢？”罗伊说道。
“我以为你们憎恨彼此。”蕾娅回答道。想起他们随时随地的针锋相对，蕾娅心里一阵惊奇。
罗伊盯着蕾娅的眼睛看了很久，幽幽叹了口气，嘴角露出一抹苦涩，“不，塔维斯小姐，我们并不憎恨彼此，我们只是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他这话说得没什么底气，就好像他也知道自己的说辞有多么牵强。嫉妒心这样的东西，并不像世人所熟知的那样，是女人的专属。
“你确定这封信是沃里安给你的吗？”蕾娅问道。
“对啊，他亲手交给我的。”罗伊不解地说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蕾娅摇了摇头，迟疑地说道：“他……怎么样了？”
乔森与艾琳诺前往里奇城这件事给杜利亚先生他们提供了难得的机会，而沃里安就是最后的不确定因素。虽然他们兄妹二人一向不和，但对于自己的妹妹被指认为女巫这件事，沃里安绝对不会袖手旁观。这不是为了蕾娅，而是为了塔维斯家。自从蕾娅被抓，沃里安就一直没有出现过，所以蕾娅知道，沃里安一定也出事了，只是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太好，”罗伊面露不忍，“他被关起来了。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鼻梁骨断了，脸上挂着三道新鲜的血痕，腿也被打断了一条，因为他试图逃出去。不过比起你来说，他应该还不算太惨。”
“他知道你们做了什么吗？”蕾娅问道。
“知道，”罗伊眼神躲闪，犹犹豫豫地答道，“但我劝过他了，现在他正在休养。”
“你是说他晕过去了，失去了意识。”蕾娅了然于心地说道，“不然以沃里安的性格，他就算两条腿都断了也要爬到审判所来。”
罗伊心虚地瞟了眼蕾娅手里的信封，嘟囔道：“米勒医生给他开了些药，但这是希望他好好睡上一觉。”
“那瑟琳娜呢？”蕾娅继续问道。
“瑟琳娜？”罗伊此时就像脑袋被巨石砸过，反应总是慢半拍。
“在宣布判决的时候，我看到她晕倒了。”蕾娅一边抚摸着信封，一边转身来到木桌旁，“她现在还好吗？”
“我不知道。”罗伊惭愧地说道。
“你不知道？”蕾娅转过头，怀疑地看向罗伊。
“我真的不知道，我也看到她晕倒了，可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罗伊说道。
“那这封信不是她给你的吗？”蕾娅疑惑地说道，顺手拆开了其中一封信。
“现在别看！等我走了再看。那封信是沃里安一起给我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见面的。但沃里安向我保证是瑟琳娜亲笔所书。”罗伊急忙制止道，“我还有话要跟你说，说完我就得走。所以现在，塔维斯小姐，请你认真听我说，一字一句都要记在心里。还有那两封信，读完之后把它们都烧掉，如果他们不让你点蜡烛，就把信纸全部吞到肚子里去。”
第149章
拆信的手滞在半空中, 蕾娅满眼困惑地看向罗伊。地牢里明明寒冷刺骨，但罗伊的额头和鬓边都挂着颗颗汗珠，他就像要把两根柱子掰弯一般抓着栏杆, 目不转睛地盯着蕾娅, 嘴上下着命令，但实际上更像是恳求。
“那是什么意思？”蕾娅放下手里的信, “现在我能够确信你不是来为我祈祷的了。”
“祈祷, 没完没了的祈祷。”罗伊的声音颤抖着，“不, 今天不做祈祷, 今天没有人祈祷。”
“你看上去比我这个快要被执行死刑的人还要紧张，”蕾娅说道, “为什么，罗伊？我可是你心中最邪恶的女巫啊。”
“她说你不是女巫。”罗伊沉沉地说道，似乎迫切地想确认什么。
“你在说什么？”蕾娅莫名地问道。
“瑟琳娜说你不是女巫, ”罗伊眉头紧锁，不敢相信地说道，“即使证据确凿, 她也坚持说你不是女巫，为什么？”
“是不是每个人都得跟你们一样，对女巫一事深信不疑, 你才满意？”蕾娅鄙弃地说道。
“这其中一定有某种力量。”罗伊笃定地说道。
“如果你硬要说这是一种力量, 那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蕾娅说道，“你可以相信这是友谊的力量，即使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但已经足够强大到彼此坚信；也可以说这是纽带的力量，它很特殊, 在我们出生前，从千百年前就存在至今，瑟琳娜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但你们还没有。哦不，或许你们比我们还要明白，使用起来比我们更加得心应手。”
起初，罗伊并不知道蕾娅所说的纽带是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又气愤，又羞愧，“我已经清楚了你对男人的排斥，塔维斯小姐，我只是不知道你认为这种对立是自古有之的。”
“你当然不知道，”蕾娅无奈地笑了笑，挤眉弄眼地讽刺道，“你以为奴隶主会不知道奴隶们的艰苦与仇恨吗？但当鞭子拿在自己手里时，这种对立在奴隶主眼中就成了合理的共生。我们对立吗？不。我没有理智，没有思想，居于你下，理所应当。”
罗伊听出了其中的嘲讽之意，默默低下了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所坚定的那些信仰变得不再牢不可破。今天他本来不该来地牢，可是他还是来了。他面前凭空出现了一条醒目的边界线，是跨过去还是停在原地，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耳边响起尼奥跺脚的声音，提醒着罗伊时间的流逝，等再次想起来呼吸时，他也下定了决心。
“明天早晨，会有两个治安官带你到刑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雪，这条路不太好走，无论是来自崎岖地面，还是来自镇民菜篮里的痛苦都不会少。” 罗伊强迫自己保持理智，把思绪拉回正轨，“但你要抬起头来，坚定地向前走，无论看到了谁，都不要停下，不要向他们递去任何眼神。”
蕾娅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一场火刑不可避免，但你不能那么早放弃希望，你不能提前停止思考，要保持耳聪目明。”罗伊认真地嘱咐道，“点火之后会有一声铜铃响，你不会知道这响声是从哪里发出的，但我希望你在听到这个声音后晕过去。无论是假装的还是来真的，你都必须要晕过去。之后无论发生什么，就算你的身体感到百般不适，都不要睁开眼睛，也不要出声。”
蕾娅一怔，不明白地问道：“要求一个身处炙热火焰与呛人浓烟中的女人听清一声铜铃响会不会有些强人所难了？”
“你必须好好听，这是你唯一的机会。”罗伊咬着牙，强硬地说道。
“什么机会？”
“活下去的机会。”
罗伊瞪着蕾娅，呼吸一次比一次急促。几粒尘土落在他的肩头，就像是高墙坍塌的前兆。
此时此刻，蕾娅明白罗伊为什么坚持要到地牢里探视她了。
在从前的轮次中，蕾娅从不惧怕冒险，她总会有这么一个想法：大不了读档重开。但这次是她走得最远的一次，她不敢赌。
如果这一切是她必须经历的，那她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死去，她害怕她没有复活后再经历一次的勇气。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得沿着它走下去。
“要是读过信，我想我应该能更好地理解你说的话。”蕾娅试探地说道。
罗伊轻轻点了点头，对蕾娅的试探予以回应。他放开了手里的栏杆，后退了两步，决然地说道：“时间在催促我，我得走了，塔维斯小姐。”
“这件事如果被你父亲知道了，会发生什么？”蕾娅问道，“这个你考虑过吗？”
罗伊迟疑片刻，释怀般吐出一口气，缓缓说道：“真理与谎言、天堂与地狱之争斗，我无法参与，父亲也一样。”
听到这个回答，蕾娅笑了笑。罗伊自己或许还不知道，他对瑟琳娜的迷恋已经主宰了他的思想。
“好，”蕾娅说道，“愿你今夜安眠。”
罗伊离开后，蕾娅向尼奥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点燃蜡烛了。
蜡烛还剩一个指节那么高，蕾娅就在这样的火光下，打开了第一封信。
信件一开头就是“蕾娅”，甚至舍不得在前面加一个“亲爱的”。蕾娅不用想就知道，这封信是沃里安写的。
蕾娅：
希望你还活着，否则这封信就会变得比我交给罗伊那个小子时更加令人忐忑。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不，或许我知道，因为我见过类似的事发生。在马勒斯顿，屡见不鲜。我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也会轮到我们家，就在我值完夜班准备回家时，得知了他们已经将我妹妹关进地牢的消息。
你或许在怪我没有来救你，又或许你根本不在乎我来不来，罗伊说，你完全没有提过我，我这个不称职的哥哥对你来说是那么地可有可无。
但有一点，我希望你能了解，那就是我并不希望你死，即使你非常讨厌，我也希望你能讨厌地活着。
所以我制定了一个计划。关于这个计划的细节，你不会有任何的了解，因为这是我的计划，提前告诉你只是因为我不想你表现得太过惊讶而最终导致计划失败。
总而言之，当你在晨雾中看到一个瘸子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别去嘲笑他。
等你再也看不到这个瘸子时，就离开这里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
没有署名，这封信就这样结束了。
“怎么回事，沃里安？”蕾娅看着手里的信苦笑道，“我以为你很恨我呢。”
或许有人就是能够在彼此憎恶的情况下还愿意伸出援手，蕾娅想，这就是所谓的塔维斯家。
蕾娅将沃里安的信凑到烛焰上，在信纸开始燃烧时，她打开了瑟琳娜的信。这封信有两页，比沃里安的更有分量，看起来瑟琳娜试图告诉蕾娅更多事。
亲爱的蕾娅：
你最忠诚的朋友向你致以问候。
看到这封信，我想你就能明白我打算做什么，毕竟你是那么聪慧，我也深深了解这一点。
在等待你来找我的这些日子里，我想了很多事，我总是在半夜惊醒，慌张地冒着冷汗。恐惧在我心中滋长，但我却躲在离你很远的酒馆里。你在现实的地狱里受苦，而我却在这里闻着你最爱的酒香，这令我感到不安。
在一天早晨，看着柠檬只吃了一半我给它准备的草料就开始郁郁不乐时，我决定回到你身边，即使你会怪我打乱了你的计划，令自己陷入危险……
信还没有读完，蕾娅的呼吸就变得滞塞起来。她没有想到，瑟琳娜会那么快地知道选择成为女巫是她一早就制定的计划，这令她对瑟琳娜刮目相看，甚至觉得有些发怵。结合从前的那些事，她开始怀疑瑟琳娜并不想她想象中的那么单纯懵懂，她身上或许也存在着不能言说的秘密。
蕾娅平复着心绪，接着读信：
但我不后悔，就像你也不会后悔站上被告席。
这是马勒斯顿第一次以火刑处决女巫，前来观看的镇民只会比往常更多。我没能阻止审判发生，也不能祈求天降甘霖，但我虽然愚笨，却也知道该为什么拼尽全力。
想必已经有人告诉你，行刑当日你会看到什么，或是听到什么，我也不用在此赘述。我想以你的聪明才智，你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我时常想起你教我做字模时候的场景，在印刷坊开业前，我问你，雨过天晴是不是个好兆头。当时你告诉我，我的朋友，不要去期盼彩虹，要去制造暴雨。
我会试着去制造暴雨。所以火焰在你脚下燃烧的时候，我不会出现。
记住，我不会出现。
“瑟琳娜……”眼眶有些许湿润，蕾娅将这封信也喂进烛焰之中。当两封信都在她面前烧成灰烬时，蜡烛也熄灭了。
“明天是我的死期，”蕾娅回到床边，抚摸着手腕上的烫伤疤，喃喃道，“但我的朋友却告诉我不是。那就让我来瞧瞧吧，我和她谁才是能预知未来的‘女巫’呢？”
第150章
这一晚上睡得并不踏实, 有声音响起时，蕾娅总会不自觉地从床上爬起来，又在等待中继续打瞌睡。
大约已经到了早晨, 尼奥带着两名治安官来到她的面前, 其中一名治安官先是看了看手中的羊皮纸，又看了看蕾娅, 随后喊道：“跟我出来, 犯人蕾娅·塔维斯！”
蕾娅跟在两个治安官后面，尼奥则一路将她送出地牢, 在门口和她道别。
“我注意到你没有喝那杯牛奶。”尼奥耷拉着脑袋, 略带遗憾地说道。
“是的，我没有喝。”蕾娅回以一个感激的微笑, “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尼奥先生，谢谢你愿意把那杯牛奶端给我。”
昨晚的牛奶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之所以没有喝，是因为蕾娅知道，杯子里除了牛奶, 还有一点点迷药。
尼奥明白火刑的可怕，或许是出于同情，他认为自己可以帮蕾娅一个忙, 让她不用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被烧死, 感受更大的痛苦。
但蕾娅拒绝了这份好意，因为此时她必须保持清醒。
行刑当日，天气阴沉, 寒风凛冽，太阳尚未完全升起, 月亮还挂在暗白的天空中。用于押送蕾娅的不是有顶的马车，而是一辆平时用来运送南瓜的木板车，在治安官们强迫蕾娅坐的那个位置上还残留着几粒干瘪的南瓜子。
到刑场的路并不长，但从地牢出来没多远，镇民们就已经在道路两旁排起了长队，并且奋不顾身地要跳到路上来。
除了零星几个面露不忍的镇民在默默地为她念着祈祷文，剩下的就只有辱骂与唾弃，以及腐烂的菜叶与瓜果皮。
和从前那些被判处死刑的女巫不同，那两个治安官没有在她头上套上黑布袋，这让她看到了很多女巫在死前本不会看到的画面。
那些曾经站上证人席，指认她是女巫的家伙们混在人群里大吼大叫，个个变成了运动健将，精准地向蕾娅投掷着小南瓜和卷心菜。一些孩子没有拿起烂蔬菜的能力，就从地上捡起积雪和泥土揉成结实的雪球，一下又一下地砸在蕾娅身上。就连驾车的车夫身上也挂着许多土豆皮，车轮每滚一圈，他就低声骂一句，有时候是在骂车上载着的女巫，有时是在骂力气多到没处使的镇民。
一张张人脸就像蕾娅梦中的绿蛇，长着大嘴，正在喷射毒液，有些毒液落到地上，滋养着泥土里疑神见鬼的种子，来年一定会结出疯癫的果实。
“是不是每押送一个女巫去刑场，你们都要跟着接受一次菜叶的洗礼？”蕾娅问她身边那个治安官。
“放心，塔维斯小姐，我们会洗澡的。”那个治安官挥掉手上的一片瓜瓤，不阴不阳地说道。
“哦，”蕾娅笑了笑，手铐上的铁链碰撞出声响，“那你们记得，一定要用圣水洗。”
听到这话，两个治安官同时嘴角下压，翻着白眼，不再搭理蕾娅。
在路过恩杜尔河旁的那块空地时，板车发生了一次不小的颠簸，蕾娅差点从车上掉下去，两个治安官眼疾手快地一个扯住她的囚服，一个拉住她的手铐，才将她拽回来。
寒风吹过芦苇地的声音，像极了微弱的哭嚎。河面上的冰还没融化，蕾娅看向那片梅丽尔与查尔斯的沉没之地，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她用指甲来回扣动着木板，指尖传来的疼痛让她脑海中的记忆更加清晰。
在思念中，蕾娅似乎看到远处飞来一只渡鸦，它哇哇叫着，停在石桥上，几秒后，它又飞入了人群，化作一个遮住面容的神秘人，悄悄躲进了一片芦苇丛中。
因为人潮的阻拦，押送车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把犯人送到刑场。蕾娅被一个治安官钳着手臂，从板车上带了下来。
月亮消失了，太阳始终没有露面，刑场上腾起一片薄雾，但火刑架矗立在眼前，异常清晰。
柴堆上竖着一个十字形的木架，上面缠绕着四根粗糙的绳子，一根绑住女巫的双腿，两根绑住女巫的手腕，最后一根勒住女巫的脖子。有史以来人们能想象出的凶残怪物在此刻有了实体。
乔治站在离柴堆最近的地方，手里举着一根火把，火把顶端沾着桐油。杜利亚先生站在另一侧，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皮鼓，似乎打算用鼓声来为这场审判造势。
在栅栏外围，聚集着大量的镇民，有一些是早早就来到这里占领最佳观赏位置的，有一些是刚刚用烂菜叶攻击过蕾娅，又一路跟到这里来的。他们一手捏着黑面包，一手端着麦芽酒，正兴奋地聊着天。几个有前科的小偷站在两个酒桶上跳起下流的舞蹈，更多装载着酒桶的板车还在往这边驶来。
蕾娅每靠近火刑架一步，外围就响起一阵欢呼声。但即使周围如此嘈杂，蕾娅还是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跳。
直到此时，她都没有看到沃里安，也没有看到瑟琳娜，或是任何一个她信任的人。
等蕾娅终于走到那个十字木桩前时，迎接她的是不知何方飞来的一个石块。
脸颊靠近耳垂的地方被尖锐的石块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涌出来，立刻顺着下颚流淌，滴在起伏不定的胸前。
“该死，谁还在扔石头？”乔治不痛不痒骂了一句，但火把仍紧攥在手中，他半步都没有挪动，等待着治安官把蕾娅牢牢绑在火刑架上。
最后一根绳子绕上蕾娅的脖子时，杜利亚先生敲响了手中的皮鼓。
“女巫来了！女巫站上了火刑架！”有人激动地高呼。
“烧死她！”伴随着杜利亚先生的鼓声，其他人附和道，“烧死她！”
等候多时的西恩牧师抱着圣书来到蕾娅身边，他紧张地眨着眼，颤颤巍巍地将圣书放到蕾娅手边。而正当他要为蕾娅做临终告解时，蕾娅打断了她。
“这有什么意义吗，西恩牧师？”蕾娅把手攥成拳头，不愿抚摸那本圣书。
“这是应有的……程序。”西恩牧师用袖口擦着汗，就像脚下的柴堆已经点燃了似的。
“既然整个审判并没有完全遵照应有的程序进行，为什么你现在一定要坚持上来呢？”蕾娅问道。
西恩牧师张着嘴，不知道在想什么，只喘气不出声，但蕾娅对他的想法已经心知肚明。
“你下去吧，西恩牧师。”蕾娅说道，“就当你已经帮我做过告解了，假若你坦坦荡荡，心中无愧，我在死后定然不会纠缠你。”
西恩牧师双手一抖，将圣书收了回去。他长长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走下柴堆，一步三回头，眼里尽是失望。
在乔治打算点燃火把之际，杜利亚先生突然阻止了他。此时蕾娅被绑在火刑架上，杜利亚先生即将除去他的心腹大患，他显得尤为亢奋，兴高采烈。
不顾乔治的阻拦，杜利亚先生踏上了柴堆，眼里闪烁着稳操胜券的光芒，带着得意洋洋的微笑，对蕾娅说道：“你还有什么遗言吗，小女巫？”
“遗言吗……”蕾娅假意沉思片刻，猛地在杜利亚先生脸上啐了一口，“我最后的愿望是对你的诅咒！呸，令人作呕的家伙，瞧好吧，你会和我一样死在烈火里！”
“臭女巫！你马上就会下地狱！”杜利亚先生尖叫一声，一边谩骂，一边狼狈地擦着脸。本来还想再给蕾娅补一个巴掌，却被乔治叫停。人群里传来对他推延刑罚不满的嘘声，他只能灰溜溜地跑了下来。
“你点火吧！”他颐指气使地对乔治说道，“确保这些柴火能在一瞬间就把她烧成灰！”
乔治鄙夷地白了杜利亚先生一眼，将火把伸进了早就生好火堆里，火焰窜上火把，不断啃食着、撕咬着，在风中扭动着艳红的身躯。
“神明仁慈，不忍看世间魔鬼行走，女巫当道。”乔治高举火把，厉声宣布道，“现在，我就要替神行使惩罚的权力，点燃柴堆，烧死这个罪恶的女巫——蕾娅·塔维斯。”
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与呐喊声。
乔治将点燃的火把插进柴堆里，一条粗壮的火蛇逐渐分裂出千万条小蛇，在根根木柴上游走。
一张深渊般血红的巨口吞噬了最底部的木柴，逐渐向上进发，火焰很快填满了木柴的缝隙。炙热从脚底传来，蕾娅下意识地踮起脚尖，但四根绳子同时拉动着她的四肢和脑袋，要她每动一下都痛苦万分。
铅灰色的浓烟升腾起来，比她在佩洛姆印刷坊和普林斯疗养院经历过的更加令人窒息。那火焰似乎也钻进了她的喉咙里，又顺势而下，灼烧着她身体里的每个器官。
蕾娅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求生的本能让她痛苦地挣扎着，她希望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噩梦，她希望自己醒来后仍躺在柔软的床上，她希望她伸出手就能吃到梅丽尔帮她提前冻起来的那些又甜又黄的柿子。
眼前已经一片模糊，她每喘一口气都要耗费巨大的精力，时间就像拖着一个巨大的铁球般流动得既缓慢又艰难。
但她不敢在此刻睡去，她的脚步还不能在此时停歇。
“叮铃……”直到一声微弱的铃响陷进火焰的噼啪声中时，蕾娅再次喘息的能力也已经达到了极限。
但她听到了，她仍然听到了铜铃的响声，就像她第一次打开佩洛姆印刷坊的大门时听到的一样。她惊醒过来，决定再一次努力撕扯那已经被烟雾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嗓子。
“要制造……闪电！”蕾娅猛然将头靠在木桩上，任由绳索在她身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只为让所有拍手叫好的人都听到她的声音，“要制造暴雨！”
“丧服包裹生命，消亡即是永恒！”在人们惊恐的议论声中，她的声音震耳欲聋。
“我将——归来！”最后一句，蕾娅怒吼道，就像冰柱落下，在看客们的脚边摔得粉碎。
“叮铃！”
第二次铃响后，蕾娅按照约定，闭上了眼。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也没有办法睁开双眼，在隐约听见几声凄厉的尖叫后，她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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