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周三这天晚上,郁景明和孟正安在东城一家俱乐部里喝酒。
二楼大厅东侧在唱戏,听侍应生说台上是个老艺术家,孟正安就兴味盎然地拉着郁景明一块儿过去听。
他母亲是戏曲名角儿出身,孟正安自小受足了熏陶,对传统文化很感兴趣。侍应生推开双开木门,两人走进来,一路上跟不少熟人打了招呼。
有人让出了前排的位置,坐下之后,郁景明一直看手机,像是有事儿。
孟正安附耳问了句,“怎么了?”
郁景明无奈地,“小麦。”
孟正安挑挑眉,“小麦?咋啦?这阵子不是挺乖的么。”眼睛转一转,“……哦不对,她也成年了吧?谈恋爱了?夜不归宿?”
半开玩笑的口吻,郁景明的眸色却几不可查地凝了一瞬。
孟正安想说什么,听到后面一阵骚动,好多人从椅子上起身的声响,夹杂着几声低低的,“陆先生。”
扭头去望,果然是陆政,姗姗来迟。
陆政简单跟他俩打了招呼就径直往露台去了。
郁景明在座位上又待了不到五分钟,也循着跟过去。
露台开向院内,下面就是俱乐部的露天停车场。
陆政坐在露台藤椅上抽烟。郁景明去了他旁边坐着,刚坐下就接了个电话,默不作声听对方说,末了,只轻叹口气,说,“我在二楼露台,来找我吧。”
挂了电话,跟陆政交换一个眼神。
陆政一幅看笑话的神情笑说,“……小麦?”
“越来越疯了,我快管不住她了。”
陆政不甚在意弹弹烟灰,“她也长大了,你一直管着她做什么。”
“刚19岁,在我这儿还是个小孩子。”
陆政笑他,“这个年龄,最不喜欢的就是我们这种长辈,做什么非要自讨没趣?”
话正说着,只听身后不远处一声脆生生的,“哥哥!”
话音没落,一阵香风飘过来,一个穿着一身奢牌套装的女孩径直往郁景明身上一扑,双臂牢牢环住他的脖子,还不忘冲一旁的陆政眨眨眼打招呼。
郁景明把她拽下来,皱眉训斥,“像什么样子。”
“你凶我干什么?”郁小麦立刻委屈巴巴,双手手心一摊,“你把车钥匙给我,我就不烦你了。”
“我仔细想过了,跟你那几个朋友一起,不安全。”
“什么不安全?你给我买车不就是让我开的吗?你好奇怪啊郁景明。”
两人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
陆政起身走远了些,虚虚倚着栏杆,兴致缺缺地抽着烟。
那两人偶尔声量大了些,主要是郁小麦,吵得人头疼,也不知郁景明是怎么忍下来的。
不过郁景明说的没错,小麦活脱脱就还是个小女孩,一脸的娇憨蛮横。
小麦命好,原本是个弃婴,被郁家一个远亲收养了,后来远亲一家人举家搬迁加拿大,小麦不适应国外的生活,被送回国放在郁景明父母家养着,一养养了近十年。
小麦十五六岁的时候,郁景明在国外读完博士回国,他乍然多了个妹妹,小女孩乍然多了个哥哥,俩人磨合了好一阵子。
看样子,现在也没磨合好。
19岁。
没满20。
陆政心里浮现一轮清清淡淡的月色。
程若绵跟小麦是同龄人,可那女孩脸上总是淡然的内敛的,不像小孩子。
不期然想起她,不舒服的感觉从喉咙蔓延到心口,像是一项悬而未决的判决。
陆政抛下露台上那两人,独自回了大厅。
在转角处遇到熟人,停下来交谈。
熟人给他点了烟,两人边抽边聊。陆政不经意一瞥,瞥到几步远的地方,谷炎站在那儿,身后跟着个佟宇。
谷炎好似有点不耐烦,接触到陆政的视线,脸上却立刻变出讨好的笑容。
聊完,熟人先一步告辞,陆政留在原地把手上的烟抽完。
看他没走,谷炎期期艾艾凑过来,谄媚地搭话,“陆先生,前儿还听我家里老爷子说,他正跟您谈合作呢?”
陆政没抬眼,淡淡嗯一声。
“这多巧,明儿晚上的饭局,您在,佟秘书也把我家老爷子摇来了,到时候咱们一起聊聊?”
“是么,”陆政撩起眼皮看一眼他身后,佟宇低眉顺眼地站在那儿,好似跟这些事情都无关。
“成啊。”他唇角一点极淡的客气的笑。
“诶,诶,”谷炎点了两个头,殷勤地,“那我就不打扰您了,您慢用。”
谷炎和佟宇前脚刚走开,正巧,郁小麦气势汹汹从露台上冲进来,望一圈,看到陆政,立刻改道往这儿来,说,“哥,借我根儿烟。”
陆政笑说,“不给。”
郁小麦闻言一撇嘴,挤出个可怜样儿,看样子是要撒娇了。
陆政把手臂往旁边一撤,“省省,我不吃这套。”
郁小麦眼珠子滴溜溜转,眼看着孟正安正往这儿寻来,便改换了撒娇对象,向孟正安求助。
孟正安笑着给了她一根儿烟。两个人一左一右围在陆政身边,三个人就站在这拐角吸烟处默默抽烟。
孟正安本来是在回味刚刚的戏曲表演,过半分钟才察觉,他们三个人好像有点儿太安静了,扭头看看,一个近三十岁的男人、一个刚满十九岁的小姑娘,好像各怀着心事。
陆政单手插兜,微低着头抽烟,侧脸轮廓硬朗,眼睫低着,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很明显兴趣缺缺。
末了,他碾熄了烟,道一声走了-
已是周三晚上,辅导员还是没来任何反馈,程若绵发了消息也没得到回复,她心里知道,只能靠自己和朋友们了。
她和冯优悠祝敏慧商议过,甚至找了相熟的几个男同学,最后决定,在宿舍书桌上架一部手机,在察觉不对劲的时候就打开录像,几个男同学守在宿舍外,另外他们还跟宿管阿姨沟通了一番。
宿管阿姨知道她以前发生的事,爽快地答应会帮忙。
周四白天,程若绵去实习公司报道。
从学校去地铁的路上,抬头望望天。天色阴沉灰云逐渐聚集。
上周就预报了这两天会有一场大雪,本来还以为以北城天气的莫测,这场雪大概率下不下来。
现在看样子,这场雪真是要落了。
也是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了。不知届时宿舍楼下会不会有打雪仗的同学们,想到这儿,程若绵心里浮现淡淡的笑意。
乘地铁赶到公司。
被分配的导师带着熟悉了工作环境,而后便马不停蹄地投入了工作中。这几年就业竞争越来越激烈,最底层的实习生一个当三个用,一整天下来,她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
到晚餐饭点,她拿着临时工卡去食堂吃饭。
导师提醒过,食堂的供应商换过一轮,味道大不如前了,但程若绵毕竟初入职场,觉得一切都新鲜可爱。打了饭端着托盘找位置坐下来。
边吃,边滑动手机屏幕,备忘录上记满了这几天的提醒事项,下周一要去领正式工卡,下周事业部有一场讲座,她已经报了名。另外,导师说她适应得很快,看起来温柔娴静,做起事来却是干脆利落的。
如果能够顺利摆脱谷炎和陆政……
新生活触手可及。
七点钟赶回宿舍。
冯优悠也来了,三个人做好了完全的戒备准备。
另外两个回家过年的室友都是明天早上才抵达北城,落地直接拖着行李箱去上课,是而倒是方便了她们行事。
八点钟,佟宇的电话准时打来,她推辞说正好在外面,不用他派车来接了,自己直接打车过去丽·宫。
佟宇不疑有他,嘱咐她到了之后打电话,他下去接她-
丽·宫。
二层用餐区域的包厢中,传来一声男人的爆呵,“怎么还没来?!”
佟宇抬腕看表,已经将近九点了,原本在包厢里用餐的客人们都移步去楼上进行饭后娱乐活动了,只有喝醉了的谷炎留在这间包厢里,撒泼耍赖。
他觉出不对劲,安抚了谷炎几句,随即出去给程若绵拨了通电话,无人接听,他转而给程若绵的辅导员打过去。
很快接通,他表明来意之后,对方沉默了一下,而后谨慎着措辞,将前几天程若绵跟他说的求助的话,原原本本讲给了佟宇。
挂断电话,佟宇原地低眼思索片刻。
他脑子转得飞快。
末了,抓住路过的一个侍应生,低声跟对方吩咐了几句,侍应生领命而去,佟宇调整了下表情,返回包厢。
他最知道怎么激怒谷炎。
谷老爷子笑得脸庞微红,一路和陆政交谈着,从楼上下来往包厢走。
佟宇派去的侍应生在一旁引路。
还未走近便听到里面吵吵嚷嚷,谷炎的醉音尤为刺耳,老爷子的笑容几不可查僵了一瞬,很快镇定地笑得更深,跟陆政赔不是,“这不成器的小子,不知道又在闹些什么。”
陆政也见怪不怪似的,淡笑说,“小炎总是还没长大,前儿还在我这儿门口纠缠一个小姑娘。”
“让您见笑了,回去我得好好修理他一顿,在丽·宫门口都敢闹事,他是不想活了。”
“无妨。”陆政还是温和,“在我这儿总好过在别处,我还能照应一二,”他微微牵唇,“您也知道,作风问题一直查得紧,小炎总若是在别处闹起来,误的就不只是他自己了。”
谷老爷子心里咯噔一下,忙笑说,“那是那是,谷家最看重家风,真闹出事,我也不愿意保他。还得多亏您,陆先生,帮忙照顾着。”
说话间来到包厢门口,侍应生推开门,一个盘子飞出来,堪堪擦过陆政的头侧砸在走廊对面墙上画框中,清脆的一声响,盘子和玻璃应声碎裂。
陆政停了脚步,没作声,只是淡淡地撩起眼皮。
谷老爷子那一瞬腿都有点发软,心神俱怒,冲进包厢将谷炎拎起来,兜头就是两个耳光,骂道,“混账东西!不长眼!”
佟宇上前作势阻拦,“老爷子,您消消气。”谷老爷子往后跌坐进椅子里,佟宇边轻拍他的背,边往门口觑一眼。
他没想到陆政也会跟老爷子一起来。
不过这倒也好,陆政再不动声色,他自觉他也能看出破绽。
有眼力见儿的侍应生已经带上门出去了。
谷老爷子缓了缓气息,抬眼一看陆政还站着,忙又站起来,赔着笑脸,“陆先生。”
陆政平和地笑笑,“坐吧。”他站在那儿点了根儿烟,完全不知情似的,“佟秘书,小炎总这是怎么了?”
佟宇感觉他是在给自己递话,暂且按捺心下的犹疑,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谷老爷子。
一听对方是个外语学院的小姑娘,老爷子一声爆呵拍案而起,指着瘫在地上的谷炎的鼻子骂道,“外语学院!那里培养的都是国家需要的栋梁之材!你个混账小子,竟然这么不知分寸!我真是……我真是……”
说着捂着心口又坐下来,气急败坏。
戏还挺足。
谷家什么时候在乎起国家栋梁来了?
陆政笑一息。
察觉他那声笑息,老爷子一顿,演过头了?他摸摸鼻子。
佟宇半蹲身,和颜悦色跟谷炎讲道理,劝他应少让老爷子操心。
喝得烂醉的谷炎一个字儿也听不进去,反而冲他破口大骂。
老爷子看在眼里,长叹一口气,“小宇,你别管他了,我另外找人把他送回去。”顿了顿,失望至极地,“……改明儿,你来老宅一趟,我看你也别跟着他了,我另外找事情给你做。”
佟宇还没表态,谷炎反而不干了,“爸!您一直那么器重他,我才是您的亲儿子,他算是哪根葱?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种——”
话音没落,被老爷子狠踹了一脚,声音几分阴狠,“闭嘴。”
这才是真生气了。
佟宇适时道,“我去找人来,先送小炎总回去吧。”
他站起身往外走,路过陆政身边,瞥他一眼。
佟宇很快带着司机返回来,司机把谷炎往肩上一扛,谷炎嘴里还嘟囔着,“爸,您得帮我,这小姑娘太不知好歹,我要让她连学都上不了。”
谷老爷子不耐烦地挥手,“快把他弄回老宅去,别让他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司机领命扛着谷炎离开。
包厢里一时寂静。
佟宇斟酌着措辞,先开了口,“老爷子,这件事……”
老爷子叹口气,一脸慈祥温和说,“小宇,你抽个空,去安抚一下那个学生吧。”
陆政淡淡地笑着,“两位聊吧,我就不掺和了。”
佟宇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没控制住,将惊讶的表情写在了脸上,好在陆政没看他,他一颗心回归原位。
陆政带上门离开。
咔嗒一声之后,老爷子的神色立时变了,“小宇,之前把那女学生送出国的决定,是谁做的?”
当初谷炎闹到派出所闹到外语学院宿舍时,是谷家的管家出面处理的,这种小事,还入不了老爷子的日程表。
“……是管家和我商议之后的决定。”
老爷子啧了声,“老管家什么都好,就是太手软。”
佟宇心下一凛,这是……
他抬目看过去,老爷子目光炯炯看着他,“这回你也别掺和了,我让我的秘书去办,让那小姑娘打哪儿来回哪儿去,要是继续在北城待着,指不定谷炎哪一天又发疯,给我惹出事来。”
“是。”
“立刻给她办退学。”老爷子站起身,“这事儿必须得快,免得夜长梦多,等事情了了,你也跟我的秘书谈一谈,学一学。”-
夜幕笼罩北城。
黑云压境,星星点点的雪花,试探似的落下来,空气凌冽得清新。
丽·宫门口。
陆政站在台阶旁吸烟区抽烟。
尚策站在暗中迈巴赫车身旁。他知道先生在等待着什么。
半支烟的时间,门被从内推开,老爷子和佟宇走出来,两人低声交谈着什么,看到陆政的身影,刹住了话头。
老爷子走下来也点了支烟,笑着跟陆政道,“陆先生,今儿真是,让您见笑了。”
“不妨事,”陆政一派淡然的温文尔雅,“都处理好了吗?”
“处理好了处理好了,得让小宇去安抚安抚,另外也跟学院那边沟通一下。”
“那就好。”
老爷子抬腕看表,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您慢走。”
陆政彬彬有礼。
佟宇要抬步跟上老爷子,被陆政叫住,“佟秘书,不再上去喝一杯么?”
老爷子脚步也一顿,他跟佟宇不动声色交换一个眼神,挥挥手,“年轻人,没必要跟着我这老头子了,你们去喝酒吧。”
“好的。”
佟宇停住脚步。
老爷子上了车,车子驶出院门。
佟宇脑内正在进行激烈的头脑风暴,陆政留他下来大概是询问细节,老爷子扮温和那一套,他会不会信呢?
大概率是不会信的。
他走到陆政身边,陆政抖出根烟递到他面前,他忙双手接过,点燃了吸一口。
他微微笑着去对陆政的眼神,意外地,陆政眸里是点点兴味盎然的凝视,“恭喜你,佟秘书。”
佟宇微怔,“……这?”
陆政兀自笑出声,“小炎总怕是成不了气候了,今儿这一出闹得漂亮。”
佟宇心下隐约浮现不妙的预感,脸色僵住,就听陆政说,“老爷子把你当亲儿子啊。”
佟宇不作声了。
他都知道?!知道他不光彩的私生子身份?!
沉默好一会儿,佟宇挤出个客气的笑,“……您说笑了,老爷子无人可用,勉为其难提拔一下我。”
他虚与委蛇,陆政也不拆穿,但其实两人都已心知肚明。
陆政淡淡地,“小姑娘确实可怜,不知道她自己是你的筹码,”他脸上没什么笑意了,眸色漆黑不见光亮,“如果她今儿来了,你是不是要让老爷子见识一场小炎总的骚。扰强。奸戏码?”
费尽心思,先是提醒谷炎要他强迫程若绵过来,然后从中运转,让老爷子今晚也来这儿一趟。今儿这场饭局,原本老爷子是不出席的,是而,昨儿在俱乐部碰面,谷炎提起老爷子会来,那时陆政就起了疑心。
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这么多年跟在谷炎身后给他收拾烂摊子,前途难不成就这样白白浪费掉?
他如此费心谋划,自然是想在老爷子面前多多表现,给自己挣个前程。
陆政看得见他的野心。
佟宇默了许久,也再挤不出笑容,平板地道,“陆先生,我还没那么低劣,如果她真的来,我会护住她的。”
陆政哼笑,极淡的口吻,“就凭你?”他近乎愉悦,“那你知不知道她曾向我求助过。”
佟宇如遭晴天霹雳,蓦地抬头看他。
陆政扯掉领带,慢条斯理将领带一圈一圈绕围住手掌,另一手虎口钳住他下巴,以他的下巴为支点将他拽到面前。佟宇被扯得脖颈鼓起青筋。
陆政用领带缠着的那只手,不断地拍他的脸蛋儿,低眼,平静地说,“有野心是好事,我祝你有远大前程。但是,谁允许你在我的地界儿搞这些花花肠子了?”
“小姑娘跟我有几面之缘,是谁给你的胆子,把她当做你的筹码?”
他想得倒是周全,今儿这么一闹,又能挣前程,又能在她面前刷好感,他要护她,想必程若绵还会觉得过意不去,他不顾自己的秘书身份,救了她一次又一次。
陆政松了手,佟宇脱力地往后跌倒。
屈辱、狼狈。
陆政把领带摘下来,扔到一旁。
他最后看了地上的佟宇一眼,跟旁边站着的车辆引导员说,“找个没人的包厢,扶他进去。”
“是。”
尚策打开后车门,伸手护住车框上方-
程若绵从九点钟枯坐着,等到十一点。
佟宇没有再打电话来,所以丽·宫那边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她莫名没出现,不乖乖听话,谷炎就这样放过她了吗?
她很想这么相信,可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冯优悠和祝敏慧陪在她身边,一个安抚她,一个跟宿管阿姨和几个男生沟通,告诉他们今晚可能等不到结果,谢谢他们的帮忙,让他们先回去了。
刚忙完这些,宿舍门突然被敲响。
重重的几下,硬邦邦得让人心慌。程若绵最先站起来,过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辅导员,脸色阴沉。
他进来关上门,平铺直叙的口吻,“程若绵,你惹了大麻烦了。”
“你要被学院开除了,赶紧收拾东西吧,明天不用去上课了,去办退学手续。”
程若绵完全不能理解,“什么意思?为什么开除我?”
“你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冯优悠冲到她身前,“这是法治社会,绵绵一直遵纪守法,次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惹到什么人了就要开除她?你不要太荒唐。”
辅导员皱眉头,“到底是开除还是暂时休学,结果还要学院定夺,理由就是,你大一时候带校外男性进入宿舍。”
“……我?”程若绵难以置信到近乎颓唐,“您是说谷炎?”
“要不然还有谁?”
祝敏慧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这时候蹭得起身,怒目而视,“您是在颠倒黑白!当初是谷炎硬闯进来意图对绵绵进行性。骚。扰,我们整个宿舍,包括旁边宿舍的几个同学,都是证人!”
辅导员长长出了口气,“……这个决定不是我做的,也不是我能左右的,我只是劝你,这时候最好听命行事,否则闹大了,我都想象不到会怎么收场,甚至你妈妈的工作都可能受影响。”
“现在你见到的是我,证明事情还没有严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如果闹起来,发到网上什么的,你可能会被带走,你懂了吗?”
三个女孩陷入了沉默。
大一时候,谷炎闯进宿舍来之后,他家里的人处事节奏之快之隐秘,已经让她们见识到了。
硬刚,没有用。
辅导员最后问,“你认识其他的什么人吗?能跟谷家说得上话的?或许可以在人情层面上周旋一下。”
程若绵想到了佟宇,而后否定了这个选择,摇摇头。
12点。
程若绵一直在出神,忽而想起,她的20岁生日到了。
她不可能就这样退学。
她必须要想想办法。
一夜无眠-
第二天,祝敏慧照常去上课,宿舍里只剩下程若绵一人。
她打开电脑,搜索相关法律条文,加了几个律师,整个上午在忙碌中度过,通过跟律师的交流,她觉得渐渐看到了曙光。
变故在傍晚时分发生。
手机忽然间响个不停,数十条电话短信微信潮水一样涌进来。
最着急的是祝敏慧。
「绵绵,你快看看校内的二手交易论坛,好多关于你的帖子」
「我下课马上回去陪你」
程若绵打开论坛。
粗略浏览过,大差不差都是些这样的内容:
「听说英语系的程若绵被某个大佬看上了?要她退学呢,真的假的?」
「什么大佬这么猖狂?」
「大佬是什么背景?」
程若绵愣住,呆呆地跌坐回椅子里。
这些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本以为,最差也就是再被送出国,可现在,她已然身处漩涡。
呆坐了近二十分钟,她站起身,换衣服收拾东西,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去辅导员办公室说个清楚明白。
在校园里,逆着下课的人潮,她往教学楼的方向去。
昨晚的雪还在持续地下,并且愈来愈大,没有任何要停止的意思。
屋顶和地面积了厚厚一层,整个校园已经笼罩在白色之中。
她最怕冷,这时候也觉不出寒意了。
人群里有人认出她来,指点着窃窃私语。
她充耳不闻。
来到教学楼里,敲响办公室的门。
过了半分钟才有人来开门。
辅导员打开门看到她,眼睛微微睁大,“你来得正好。”
他往旁边让开,程若绵就看到里面沙发上几个院系的领导围在一起,似是在商议什么事。
有个领导招呼她坐,说,“我们正在商量你的事。”
“我不可能退学。”
程若绵直截了当,脸色苍白而紧绷。
领导微微一愣,而后笑说,“先别急,咱们不是在商量么。”
“学院自然不可能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而做出开除你的决定,但是谷家吧,确实给学校捐了不少款,咱们不能硬碰硬,得想个法子周旋。”
温和的车轱辘话。
程若绵静坐着听了十几分钟,最后,领导试探着说出建议,“……要不,你先休学回去一阵子?论坛上已经闹起来了,管理员紧急删帖子,但是就怕已经有人传到网上去了,这么闹下去,对你对学院,都不好。”
“你暂时回家待一待,静一静心,避一避风头?如何?”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她说。
“这孩子,怎么听不懂话。”
“咱们现在还能在这儿商量,已经很不容易了,要是真的有人发了话,咱们甚至没有讨论的余地,你明白吗?”
她不想在这时候哭,可心里的屈辱和无力无法排解,她好想拥有谷炎那样的家世,可以随随便便骚扰他人致使他人身陷囹圄,她好想……
她应该怎么办?
几个领导轮番上阵劝她,劝她暂时休学个一年半载,等这事儿过去。
她内心愈来愈觉得悲凉。
谷家真的强大到如此地步吗?能够在北城只手遮天?
劝不动她,几个领导个个坐在沙发里抽起了烟。
有的人大约是在想法子,不停地拨打电话。
沉闷滞重的空气被一道突兀的敲门声打破。
辅导员过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院长。
院长拨开他,径直朝程若绵走过去。
程若绵条件反射往后躲,院长站到她面前,却是笑眯眯地,安抚的口吻,“没事儿了,你回去吧。”
“……什么?”
院长压低了声音,“陆先生亲自给我打了电话,程同学,怎么不早说,陆先生是你的朋友?”
“事情都解决了,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院长想了一下,“哦对,你找找同学,把今天落下的课程补一下,下周得好好投入到学习中来。”
“……陆先生……”
程若绵怔了足足半分钟。
院长帮她拿上挎包,推着她出去,让她回去好好休息。
程若绵木然地接了祝敏慧和冯优悠的电话,告知她们自己没事,事情都解决了。
她游魂似的走在路上。
这就是陆政之前在别墅说的“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怪不得,他大概早知道以谷家的作风,会让她闹得如此境地。这样的烂摊子,只有他能解决,所以他早给了她机会让她向他开口求助。
她不肯,自觉自己有办法,那他就袖手旁观,待她一脚掉入陷阱,他就是那个唯一可以解救她的人。
雪越下越大,将她的身影淹没。
她没回宿舍,而是走出校门,漫无目的在街上乱逛。
雪太大,街上行人稀少。
走了不知道有多久,双脚冰凉失去知觉。
程若绵走不动了。
她停下来,拨通了尚策的电话。
响了四五声,那边接起来。
她没说话,对面也没出声。
过好一会儿,她轻轻地说,“……我在学府街科技大楼楼下,陆先生,您来接我吧。”
那边默了一瞬,“好。”
陆政的声音。
第15章
北城的雪景向来很美。
每年大雪之后,各处宫楼庙宇的景点,都会挤满了摄影师和游客。
程若绵还记得大一的冬天,那时还没遇上谷炎,北城下了第一场雪之后,她和祝敏慧冯优悠三个人一起,逃课去了宫殿里拍照。
逃课自然是被冯优悠怂恿的,她和祝敏慧都是循规蹈矩的性格,胆战心惊中带着点兴奋,在地铁上时还忍不住一直刷班级群,生怕被老师点名逮到。
可到了景点外,已经顾不了这么许多了,皑皑白雪覆盖在那矗立了千百年的宫楼之上,美得震撼心灵。
三个人溜到一个较冷清的不知曾是什么妃子的宫中,欢快地打雪仗。那一幕大约是太过美好,被路过的摄影师抓拍下来,事后把照片送给了她们。
畏寒的程若绵,在雪中疯玩了一整天之后,回到宿舍就开始发烧,祝敏慧担忧得不行,买齐了退烧药退烧贴还一直守在她身边,程若绵却还是乐呵呵的,说今天好开心呀。
看她脸蛋儿都烧红了还一直傻乐,祝敏慧皱眉头,说,绵绵你不会烧傻了吧。
那一天成了她们三个人永久的核心记忆。
此刻,站在大雪纷飞的街道,手脚冻得几乎麻木,程若绵不期然想起了这件往事。
任何时候想到这件事,唇角都会忍不住上扬。
她不知不觉又往前走起来,拐入一条较为僻静的街道。
白雪压满树梢枯枝,澄黄的路灯似漫长星河里浮着的一个一个梦,在雪景时特有的蓝色调夜空中闪烁。
她走到路灯下,仰头看在光线下飞舞的雪花。
真自由啊。
心里不由地这么感叹一句,那感叹的余韵还没消散,心底莫名地又升起些许酸涩。
程若绵眨眨眼,把那酸涩忍回去。
身后传来轮胎碾过积雪的声响,愈来愈近,然后停住。
她没管,伸手去接落下的雪,雪花落在她掌心,稍稍停顿便融化掉,堙灭于无形。
迈巴赫在窄街对面缓缓停稳。
后座车窗降下,隔着纷纷扬扬的夜雪,陆政看过去。
程若绵今天穿着件宽大的白色羽绒服,蓝色围巾围得严实,黑色长发挽在脑后,大约是走了许久的缘故,发髻有些松散了,别有一种凌乱破碎的美感。
雪景干净,她的澄澈似是比雪景更甚,瓷白的脸,玉骨般的秀挺鼻梁几乎透着光。
漂亮易碎。留下幽远的余味。
那个场景长久地留在陆政的心中。
不知过了多久,程若绵听到开关车门的声响。
她终于转身望过去。
陆政从车上下来,黑色长大衣,里面的衬衫偏灰色调,宽肩长腿横穿过街道一步一步走过来。
他没什么表情,压迫感很强。
轻柔的雪落在凌厉的他身上。
街上的雪白天被来来往往的车辆碾碎,变得肮脏泥泞,入夜之后车辆少了,是而那层肮脏之上又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只是那层纤弱的白,并不能完全将那脏雪遮掩住。
陆政铮亮的一尘不染的皮鞋毫不留情地踩上去,进一步碾碎,将底下的脏雪也翻出。
于是,那层薄薄的白,与那底下的脏,便再无法区分辨别。
他走到她身边。
程若绵低着脑袋没有看他,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谢谢您来接我。”
她早已偏离了原本在电话中给他报的位置,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她的。
陆政没回答,只是抬手扣住她后脑勺,把她摁到自己怀里。
她头发上有零星的雪花,陆政修长的手指插。入她发中,随着她顺从地倒向他怀中的动作,他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那早已松散的摇摇欲坠的黑色细发圈便套到了他的手指上。
中指和无名指。
程若绵额头抵住他的肩窝。
身前被他身体的热度烘烤,她这才终于觉到冷。隔着一层衬衫布料,他的身体触感和皮肤味道钻入她鼻腔,炙热的淡淡的香味。
静默之中,她甚至隐隐听到了他心脏的搏动。
这一瞬,她又错觉他有心,于是被蛊惑,说了句,“今天是我生日。”
陆政没理她这茬,把她略略推开些许,捏住她下巴抬起来,低沉的嗓,语气平板,“以后遇到事情,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是训诫惩罚之后,见被惩罚的人变乖了而流露出的温和却凉薄的口吻。
“……知道了,”她察觉这时自己的软弱,“来找您。”
陆政用指背蹭了蹭她柔嫩的脸颊,苍白没什么血色,触感冰得惊人。
她必是在这雪中冻了很久了。
本是想直接带她回别墅,这冰凉的触感让他心里一软,到底还是耐着性子多问了一句,“生日想要什么?”
“……我想吃火锅,”她尽量不太去思考别的,顺从自己心底投降的想法,乖乖补一句,“可以吗?”
尚策是最有眼力见的下属,这时候就发动车子往前开了点距离而后调头开回来,驶到街道这一侧。
他下车拉开后车门-
迈巴赫重新驶上主路,驾驶座的尚策突然有点如坐针毡,因为,就在上一秒,前后排挡板升上了。
这是从没有发生过的事。
循环气流不断送进来新鲜空气,温度在最适宜的程度,挡板正在徐徐上升。
严丝合缝。
前后排空间被阻断。
余光里出现男人的手,听到低沉的声音,“过来。”
程若绵有点没明白,“……嗯?”
陆政的耐心只有这么一点,他没有再解释,把后排座椅之间的扶手箱合到椅背里,而后控住她侧腰将她整个人捞到了腿上。
程若绵心跳重重漏了好几拍,急喘了几下,惊魂未定地去对他的眼。
她侧坐在他腿上,陆政一只手稳稳扣着她后背,另一手虎口轻轻钳住她下颌,深沉的凝视目光在她脸上一寸一寸扫过。
浑身都被他包围禁锢住,臀部毫无余地地紧压住他的大腿,程若绵方寸大乱心跳快得几乎要爆炸。
来得这么快吗?
她本以为,最起码不是应该说清楚么,在他身边她应该扮演什么角色之类的。
可现在,他,他想做什么?
她从没有跟异性有过这样的接触,坐在他身上……
心跳震耳欲聋,程若绵本能地吞咽唾液,几乎发起抖来。
陆政却似是习惯了这样做,钳住她下颌的那只手擦着她耳下颈侧的皮肤往后滑,滑到她后脑勺稳稳扣住,而后他上半身略倾,压下来。
气息逼近,程若绵本能地偏脸避开。
陆政维持在距离她的唇几厘米处停住,她的呼吸凌乱得不像话,胸膛一起一伏,眼睫也乱颤着,整个人似是慌到了极点。
静静感受了片刻她的慌乱,他笑一息,成熟男人偶尔冒出的痞气,“怎么了,我不能亲你?”
程若绵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讽刺中勾着暧。昧的意味,她咽了咽喉咙,慢慢把脸回正过来,“……能。”
她不愿再忤逆他。给他打电话时,她就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这时候拒绝未免显得太拿腔拿调不识好歹。
陆政却往后退开了,护着她后背的手也一并撤开,往后一靠。
他的腿稍微往前伸了些许,程若绵被轻微颠了一下,没坐稳,本能地伸臂扶住了他的肩。他深沉的饶有兴味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
太煎熬了。
程若绵觉得热,抓住颈前的围巾松了松。
陆政眼睫微动,“……喜欢蓝色?”
两条围巾都是这个颜色。
她反应了一下,“……嗯。”
默了片刻,她低低地问,“……我一直这样坐着,会重吗?”
“想走?”
她低着脑袋摇摇头。
这时候察觉车速放缓,而后停稳。
陆政往车窗外看了一眼,程若绵也跟着看过去,是一家开在街边的涮羊肉。
门脸儿和地面都有些破旧,可以看出门口空地上原本是露天的用餐区域,因为天冷下雪的缘故,桌椅都被聚拢收到了一张大伞下面。
尚策下了车,没敢贸然过来开后车门。
陆政从内揿开车门按钮,“下去吧。”
程若绵如蒙大赦,从他腿上径直迈步下车。
她没敢去看尚策的眼神。
店里空无一人,墙面泛着经年累月的油渍,灯光昏暗,整体氛围像极了上个世纪的老古董。
尚策去跟老板说了几句,不大会儿,老板便弄了铜锅过来,两盘羊肉端上来,另外还有一道青菜。
尚策走过来,微微弯身,“冰柜里有饮料,您可以去选一下。”
程若绵脱了外套和围巾,起身过去。
她不喜欢喝冷饮,去问老板,“有热饮吗?”
老板看她一眼,“大麦茶。”
“行,麻烦您给我上一杯。”
“成。”
她回到座位,决意不太思考,只专心吃饭。
今天是她20岁生日,按照惯例她要吃火锅的,胡思乱想也改变不了任何现状,她宁愿暂时让自己放松一会儿。
袅袅热气升腾,驱散了寒冷。
她习惯性地要把头发扎起来,一手掬着头发,低眼看手腕,意识到细发圈不见了。正在回想丢哪儿了的时候,陆政隔着长桌把手伸过来。
细发圈安安稳稳地套在他的无名指和中指上。
程若绵不由地去看他的眼神,他眸中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深沉。于是她蓦地回想起了在街边,他不由分说把她摁到怀里。
手指穿过她的长发。
她或许不会知道,铜锅热气蒸腾之后,她一手掬着长发,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眸,那张清冷缥缈的漂亮脸蛋儿,有多么勾人。
陆政从没觉得自己如此耐心十足、又全无耐心过。
第16章
程若绵调了蘸料,吃了几筷子,问对面的陆政,“您不吃吗?”
“吃过了。”
她就没再跟他搭话,只专心吃饭,时不时把鬓边散落下来的头发捋到耳后。
陆政一直觉得她很漂亮,漂亮得不可思议。几次见她都是在夜里,都比不过现在,沸腾的铜锅上,隔着如瀑的白雾,她吃得专心认真,嘴巴包着嚼啊嚼,似是无忧无虑似是心无旁骛。
偶尔会抬眸看他一眼,察觉到他在看她,她会谨慎地低眼,再吃起东西,动作也会变得有几分拘谨。
陆政觉得有趣。
二十分钟,程若绵拿餐巾擦了擦嘴巴,说,“我吃好了。”
陆政嗯一声。
她斟酌措辞,试探提出请求,“……我想吃冰淇淋。”
陆政掀起眼皮看她,她微抿唇笑一笑,“我可以自己去附近的便利店买,吃完了再回来。可以吗?”
这是她每年过生日时必有的小小仪式感,以往都是跟祝敏慧和冯优悠一起,三个人手拿着蛋筒碰到一起,像束花似的,而后围在一起一口一口吃掉。
今年只能她自己吃了。
陆政朝门口的尚策递了个眼神,尚策走过来,“先生。”
“找一找附近的便利店,她要买冰淇淋。”
他简单吩咐。
程若绵已经打开app搜索,“一公里有一个。”她把手机递到尚策面前。
“好的。”
尚策去结了账,三个人都上了车,迈巴赫沿着导航往便利店去。
遥遥地就能看到便利店的灯箱招牌,车子停稳,程若绵自己打开车门下去,关车门前,微俯身说,“我会很快,不会耽误您太久。”
也许她是觉得今晚自己太“任性”,所以一个行为的前前后后要用无数个懂事的话语打上补丁。
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明知道他又一次帮了她天大的忙,明知道眼下是完全受制于他的处境,她还是执意以“过生日”为借口,延迟自己去直面今晚也许会发生的事的时间。
她想最后感受一次自由的快乐。
就今晚之前。
今晚之后,她保证自己会乖乖听话,当陆政的好好情人。
直到他腻烦厌倦为止。
走出便利店,程若绵撕开冰淇淋的纸质包装。
冰凉的香甜的冰淇淋入口,她仔细感受那份触感和口味。
从车窗里看出去,朦胧夜色之中,那蓝色围巾白色羽绒服的纤瘦身影,站在被积雪压弯了枝丫的大槐树下。羽绒服里面是件淡色的长裙内搭,裙摆偶尔被风轻轻拂起,一鼓一鼓。
纷纷扬扬的雪还在无声落着,隔绝在车窗与她之间。她像是属于另一个寂静平和世界的影子。
此刻,她应该是已经完全属于他了。
陆政潜意识里有这样的笃定。
可这样望着她,他隐约觉得,他像是从她原本的人生轨迹上,短暂地把她“借”过来了一阵子。
从来没有人敢让陆政这么等过,驾驶座的尚策紧张极了,时不时觑一眼从倒车镜觑一眼后座,生怕陆政面露不耐。
程若绵听到开关车门的声响,抬头望去,陆政下了车,从烟盒里抖出根儿烟衔在唇间。
想必是让他等得不耐烦了。
她心里这么想着,最后把蛋筒的底部一口吃掉,从口袋里拿出手帕纸,沾一沾嘴角。
整理妥当,她紧步往车边赶。
走到离陆政四五步远的时候,她说,“陆先生,我好了。”
陆政半侧过身来看她。
咬着未点燃的烟管,虚眯着眼眸。又是双手插兜的姿态,他这个模样极具攻击性,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动声色的入侵感。
程若绵没来得及多想,突然感觉身体不稳,毫无预兆地,他将烟自唇间取下,将她捞到身前,大手扣住她后脑勺强迫她仰起脸,而后他头低下来。
来得猝不及防。
鼻梁差点撞上,动作的前奏是迅猛的,两张脸靠近之后,程若绵闭上了眼睛。陆政却放缓了动作,仔细感受了几秒钟呼吸交错的感觉,他轻轻吻了吻她的唇。
柔软的唇相贴,程若绵抖了一下,本能地抓住了他衬衫的前襟。
“舌头给我。”
听到他低哑的命令,她完全不知该怎么做,试探地张唇略略探出舌尖,整个人紧张到几乎麻了。
舌尖被捉住的一瞬,她呜嘤了一声。
吻愈来愈深,她浑身都软掉了,鼻腔和喉咙都逸出模糊破碎的气音,落在发梢和耳侧的雪,接触到皮肉,像是瞬间滚烫起来,变成水雾蒸发掉。
刚吃过冰淇淋的缘故,她的舌尖是冰凉的,口腔都是香甜的气息。
程若绵双腿软绵绵地站不稳,身形往后倒,被陆政捞住,他像拎个什么物件儿一样把软绵绵的她转身摁到车身上。
吻还在继续,她感觉自己已经要窒息了,他的唇舌还在入侵,含吮厮磨。那种让人毫无招架之力的攻击性,让这个吻甚至不像是一个吻,更像是摧毁和占。有。
陆政一手钳着她下颌,是强迫她不许躲的姿态,另一手撑在车顶,车顶已经积了一层雪,他修长的大手深陷雪中,因为用力而紧绷,洁白的雪映着淡粉色的骨节,筋脉突出,手背青筋暴起。
雪统统落在他大衣的后背,被他的身体围困住的这方角落像是成了避风港,风和雪都绕开。
只留下升腾的热度。
程若绵不会换气,真的要窒息了,求生本能让她开始推他的肩。
陆政终于稍稍退开。她胸膛猛烈地起伏着,张着唇汲取氧气,眼睫颤颤悠悠慢慢张开,撞入他深不见底的晦暗眼眸。
他低眼看她的唇,指腹碾过,低哑的嗓,“草莓味儿?”
脸蛋儿发热发烫,她发不出声音,轻轻点头。
冰淇淋的口感和他的吻混在一起,让她再也分不清楚-
大雪之夜,夜已深,城市主干道的堵车状况略有缓解。
迈巴赫前后排之间的挡板,早在车辆启动之时就已经升上。
后座,程若绵坐在陆政腿上。他还在吻她,节奏比一开始在车外放缓了许多,轻缓细腻的感受让她听不见任何看不见任何,所有其他感官都丧失了。
像一首歌副歌之后绵长的余韵。
红润的唇被一遍一遍蹂。躏,津液分泌交缠,舌尖勾连舌尖,在她呼吸不及之时,陆政稍稍退后,待她稍缓过来,吻便再度侵入。
她的外套围巾早被他脱掉,柔软的针织长裙紧贴她的身体曲线,本能让她弓着背,意图让身前的曲线尽量远离他的身体。
陆政察觉了。
吻停下来。
他往后一靠,甚至有几分疏懒地点了根儿烟。
程若绵也察觉了他的游刃有余。
他像是对一切了然于胸,接吻的节奏、舌与舌的玩法,他甚至知道,现在应该进入中场休息时间了,因为回到别墅之后还有大餐正题。
不知道他这样吻过多少人。
对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吻法吗?
如此强势,掐住她下颌的那只手几乎像是扼住她的脖子。
他跟多少人,做过多少次?
程若绵蓦地察觉自己竟在想这些,立刻警惕地刹住思绪。
她不应该,不应该在乎这些,因为这些统统与她无关。
陆政肘搁在车窗窗框上,偶尔闲闲地抬手送到唇间抽一口。
他一寸不错地看着她。
小姑娘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眼睫低垂,眉眼间又笼上了淡淡的愁。
她像一抹清淡哀愁的诗。
在如烟的江南春雨之际摇曳。
程若绵能感觉到自己已经在发烧了。
淋着大雪走了那么久,吃了热腾腾的涮羊肉,又吃了冰激凌,在雪中接吻时她出了薄薄的汗。
以她的畏寒体质,发烧再正常不过。
她不该淋雪的。
不该招惹陆政。
可说到底,这一切都并非她主动,她躲不开他-
迈巴赫驶抵别墅区。
陆政在一楼开放式厨房拿了两瓶水,带着程若绵上楼。
二楼客厅也设有酒柜,他站在那儿调酒,没回头,对她说,“去洗澡吧。”
程若绵摸索着寻到主卧,先去洗手间和更衣间里找换洗的内衣裤和睡衣。
没找到,这里只有男人的衣服。
她只能又到客厅来找他。
陆政已经脱了大衣和西服外套,单穿着一件灰色衬衫,没系皮带,虚虚倚着酒柜边缘,五指指尖拢着杯口垂在身侧。
神情是慵懒淡漠的,像是下班后喝点酒放松小憩。
她开了口,“……没有我的衣服么?内衣和睡衣。”
“没有。”
陆政看着她,淡淡地,“你需要吗?”
程若绵低下眼,没再多说,转身离开。
他是说她不需要穿衣服吗?
也对。
他们都心知肚明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他从最开始,不就是这个目的么。得到她有一些难度,花费他几次偶遇几次帮忙,但也不太有难度,帮的那些忙,只是他几句话吩咐下去的功夫。他像是座岿然不动的山,她只是在山野间迷路的麋鹿。
他们之间地位如此悬殊,有些时候,就像刚才,她连多反驳一句的资格都没有。
各取所需么。
他需要她的乖巧顺从,她需要他强大的庇护。
她当然是清楚的。
可当这个时刻即将来临,她忽然宁愿是别的什么人,那样她可以就当被狗咬了,潇潇洒洒把这事儿忘掉。
可那是陆政。
早在在丽·宫门口打照面之前,她就于人声鼎沸中惊鸿一瞥过的男人。
她一直没有承认过,其实,那一瞥之后,他的模样就长久地留在了她心中,她偶尔会把他拿出来想一想,像小时候路过的昂贵的精品服装店,里面陈列着如梦似幻的公主裙,不能拥有,偶尔会特意从那条街经过,站在橱窗外看一看。
命运弄人。
非要她与他变成这样不堪的关系。
程若绵去洗了澡,吹干头发,裹着浴巾,来到主卧自带的起居室。
陆政已经在这里了。
他叠腿坐在沙发上,正在翻文件,余光察觉到她的身影,他抬眸看过来。
女孩裹着浴巾,肩上还残留着些许水珠,刚洗过澡的温热香软的模样,亭亭玉立清澈干净,眼眸如盈盈秋波,那样望着他。
第17章
隔着距离,陆政也能看得出她在发抖。
强撑着的镇定。
他起身。
程若绵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单手插兜,灰色衬衫和黑色西裤穿在他身上是那样好看,挺括有型一尘不染,高贵而凌厉,如沐浴风雪在深林中捕猎的猛兽。
他来到她身前,依旧是单手插兜闲闲的游刃有余的姿态,另一手抬起她的下巴。
程若绵猛烈抖了一下,紧闭上眼睛。她能察觉到他低头,炙热的气息近了。然后,轻轻的吻落在她唇上。
他拇指指腹缓慢摩挲她的下颌,似是安抚,声音低低,“怎么了,抖成这样。”
程若绵尽量不再思考,清空大脑,睁开一双清明的眼,“现在吗?去床上?”
陆政自鼻腔短促地笑一息,“……你准备好了?”
“嗯。”
“是吗。”
不是问句,语气平淡随意,只是接了一下她的话。他已经低头再度吻下来。
这是个温柔绵长的吻,甚至像极了恋人间的温存,他在不疾不徐地品尝她的唇,舔舐含吮,舌面与舌面摩擦,含住她的唇肉用舌尖来回拂过。
他的荷尔蒙气息盈满了她的鼻腔她的所有感官,呼吸和气音交缠,心脏的悸动不可避免,一波一波的酥麻电流自心尖窜起。
程若绵胸膛的起伏更加明显,身高差的缘故,她要勉强踮脚仰着头去迎合,时间久了就站不稳,勉力綳了片刻终于坚持不住,整个人跌撞到他怀里。
这还是第一次,身体与身体紧密地贴合住,他的体温偏高,胸膛和腹部都是坚实的触感,程若绵内心惊慌无以复加,可她不敢再动,维持着贴住他的姿势,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把手臂横进两人之间,用掌心摁住浴巾的前襟,防止浴巾掉落。
陆政一只手还插在裤兜里,在她跌到他身上的那一瞬,并没有条件反射抽出来去扶她。
有那么片刻,两人都没动。
陆政只是微微低了低头,她的耳尖从浓密柔软的长发之中顶出来一点点小小的轮廓。
耳尖红透了。
急促的凌乱的呼吸甚至一下一下拂在他颈下锁骨处,湿热的,人的感官很奇怪,在这触感中,他却似是能感受到她一呼一吸带来的湿热的甜。
于无声之中,两人都能感觉到,之前的暧昧氛围已经碎掉了。因为她没站稳跌撞下来,更因为身体相贴之后她的紧绷。
那并非接纳他这个人的姿态。
程若绵用自己双脚的抓地力站稳,稍稍往后退了些,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小声,“我们可以聊聊吗?”
陆政看了一眼她刚刚碰触他的模样,而后离开她身前,俯身从茶几上拿起烟和打火机,点燃了抽一口,才平和地道,“说吧。”
程若绵觉得忽冷忽热,大概是发烧的威力显现出来了。她抬手搓了搓胳膊,低眼斟酌措辞。
这时候陆政半侧过身来看她一眼,注意到她的动作,“冷?”
肩膀和双腿都露在外面,看起来确实不保暖。
“嗯?”
她抬眼,也不知是该摇头还是该点头。
“跟我过来。”
陆政摁熄了烟迈步离开,程若绵跟上去,拖鞋有点大,步伐稍快就绊了一下,她踉跄了几步,陆政听到声响回头,干脆停下脚步等她。
去的是更衣室。
陆政走到岛台旁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件衣服。
程若绵接过来展开,那是一件柔软的白衬衫,看样子像是他的家居服。
陆政又扔过来一条毛毯。
“谢谢。”
她把毛毯和白衬衫都抱在胸前,对他说。
陆政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毛毯和衬衫都是极好的料子,柔软亲肤,裹着毛毯,感觉自己像是被这世上最温暖的东西环绕了。
她把浴巾扔进脏衣筐,靠近浴室外侧,听到里面隐隐有水声。
陆政在洗澡。
她回到起居室,在沙发上坐着等了会儿。
尽量放空不去多想,可一颗心还是惴惴不安。
不多时,听到脚步声。
陆政洗过澡换了身衣服,黑色T恤黑色的宽松垂感长裤,宽肩长腿凌厉感不减,脱掉了西装规整的束缚,那空荡荡的劲瘦腰腹反而多了一丝野性。
他没跟她说话,打开卧室门出去了。
程若绵坐不住,跟出去。
二楼客厅里,他正在酒柜前倒酒,察觉她来到身侧,他偏头看过来。
她脸上的紧张和不安非常明显。
“喝点酒吗?”
他提议。
她点点头。
陆政直接举着她的腰,轻轻松松把她抱到半身高的酒柜上。程若绵惊得呼吸都停住。
他把她膝盖略略分开些,膝盖内侧若即若离地贴着他的胯。
这样的姿势太可怕,她一动不敢动。
女孩低着眼,长发掩了她的脸颊,从陆政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眼睫颤着,鼻尖微红,往下是红润的唇。
到这个时候,他还算得上耐心十足,“抬头。”
程若绵乖乖听从。
酒杯杯沿儿喂到了她唇边。
程若绵不敢看他,张唇接了酒液。
在吞咽的过程中,她逐渐意识到,陆政是意图让她放松下来,刚刚那个意外温柔的吻是,现在的酒也是。
她一直紧绷着,他也不好继续推进,否则显得太不堪。
她此刻明了了。
喝了半杯,陆政把酒杯移开,放回酒柜台面上,压下来吻住她。
比方才那个吻更加温柔,也更加深入。
如此缱绻的吻,鼻腔里盈满了他洁净清冽的炙热气息,没有人不会被蛊惑。再加上酒精和发烧的缘故,程若绵神思混沌,几乎要软倒。
她模模糊糊感觉到陆政的手从毛毯下摆伸进去,绕到她后腰扣着把她整个人往自己腰前合近了些。
这意味不言而喻。
程若绵几乎是瞬间惊醒。她稍稍推了他一下。
陆政停下吻,低声,“怎么。”
声音凉凉的,似是不耐烦的前兆。
耗到现在,距离他接到她少说也过去两三个小时了,他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
到了这个关头,虽然他们都已心知肚明接下来的走向,但有很多细节,她最起码要知道他的想法。
她略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摆出乖顺的姿态,望着他,道,“……陆先生,这段关系要维持多久?”
陆政以一种审视的目光静默看她片刻,“……你想说什么?”
“一年半,就到明年夏天我毕业,可以吗?”
她一口气说出来,像是生怕他不听似的。
陆政默了默,自鼻腔笑一息。
他突然间觉得没趣儿了似的,离开原本的位置,走到开向后院的窗边,将窗户打开一丝缝隙,点了根儿烟。
程若绵从这声笑里听出讽刺的意味,于是补了一句,“如果在这之前您……您厌倦了,关系随时可以结束。”
陆政不语,只衔着烟站在窗边,拿那双眸子盯着她。
她品不出他眼神的意思,总觉那是很冷的、凉薄的、没有心的男人会有的眼神。
被那样盯着,程若绵只觉出自己的无力和软弱。
她低下头,攥紧了胸前的毛毯边缘,很低的音量说,“我只是希望,到时候我们能好聚好散。”
她也只有这个指望了。
陆政走到茶几边摁熄了烟。
自来到别墅,他总是要把烟点上又原封不动摁熄。
刚刚站直身体,听到她的话,他双手插兜似笑非笑,“……你觉得我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
他当然不是。
他这样的男人,要什么人要不到,怎么可能会纠缠她。
一年半足够了。
发烧的缘故,程若绵脸蛋儿红得不正常,但陆政没有察觉。
他已经打算走了,兴致已经被她刚刚那番话毁掉了。
没劲。
可他不打算对她摆脸色。说到底,这段关系本就是他强求的,她提出条件给自己要到一些退路保证,也无可厚非。
她人已经是他的了,他没必要再对她展现出任何的冷酷或不耐烦。
“要我抱你下来吗?”
这样说着抬眸看过去,才发觉程若绵脸色苍白,额角也汗涔涔的。
两人视线对上,程若绵微微抿唇,同时从酒柜上滑下来,“我可以——”
话音没落,双脚接触到地毯腿登时一软,几乎要歪倒,陆政大步过来捞住她的腰,在她滑落之前将她抱住。
她的脸颊贴住他胸口,他才察觉到那热度,不止脸颊,全身都滚烫。
毛毯在方才滑落,软绵绵堆在地毯上。她全身只穿着一件他宽大的白衬衫,眼睛有点睁不开的模样,呼吸也很短很急促。
陆政用手背贴了贴她额头。
发烧了。
程若绵闭着眼,只感觉到陆政像是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抱到卧室,脊背触到柔软的床单。
隐约听到他在打电话。
过片刻,听到他回来的脚步声。
她强撑着睁开眼,“我淋了雪,睡一觉就好了。”
“先睡吧,医生一会儿就来。”
他留下这简短的字眼,转身要走。
程若绵不由地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叫住他,“陆先生,我……”
她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事实上发烧让她已没有精力思考。
陆政转过身来,看她两秒。
她发着烧,脸蛋儿微红,那双眼清澈而柔弱,跟他初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
男人慢慢走到床侧。
他的指背一下一下蹭过她脸颊,像亵。玩一个小宠物,“……最长一年半,我会放你走。”他平静温和,嗓音低沉而隐晦,“这之后,若是有棘手的事需要帮忙,可以尽管来找我。”
这是她想要的好聚好散。
他短促笑一息,像是安抚又像是嘲讽,“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只要你乖一点,我不会为难你。好吗。”
只有坏人才会说自己没那么坏。
程若绵忘了自己有没有点头,眼望着他去更衣间换了身衣服,离开卧室。
不大会儿,听到楼下响起汽车的声音。
她掀被子下床,到窗边往下望。
一辆车沿着车道开进来,在门廊侧面停下,车上下来一个女人,陆政从门廊下走出来,跟她交谈了几句,而后,女人进了屋子,陆政则径直去到停车场,开车离开。
程若绵望着那黑色的车徐徐驶离。
第18章
早上是尚策亲自来接的。
他极守本分,只跟在这儿陪了一夜的女医生聊了几句,了解到程若绵烧已经退了之后,便不再多问其他,彬彬有礼请程若绵上车。
到外语学院东南门,迈巴赫在对面街边停稳,程若绵下车,尚策下来跟她说了句再见。
正巧是周六,祝敏慧和冯优悠都很想了解她目前的境况,三个人便约在两所学校折中的公园见面。
这两个人是她最好的朋友,程若绵没有任何隐瞒,略去一些细节,将整个事情讲给她们听。
听完,祝敏慧一脸担忧,又不知从何说起。冯优悠眼睛转了转,一脸傻气地问,“那位陆先生,长得怎么样?”
祝敏慧立刻出声制止她,“优悠,你——”
“我怎么了嘛,颜值很重要好不好。”
程若绵噗嗤一笑,眼睫半垂,涌入脑海的第一个画面是昨夜大雪中,陆政横穿过街道过来的模样。
扪心自问,她没见过比他更有魅力的男人,长相身材气质,方方面面。
倘若能从他那双深邃的眼里看到一丝一毫的温柔和深情,恐怕她早难以自控地沦陷了。
可幸运的是,他不是。
他凉薄危险,并且毫不掩饰。
就像昨夜,他大概是突然没了兴味,便直接走掉,不会考虑到她在发烧,更不会顾忌她心中会作何感想。
就这样将两人关系的本质赤裸裸展现给她看。
这是当然了,他没有矫饰的理由。
想到这一层,程若绵扬起眉眼,几近灿烂地笑,“他长得不错,但是没有心,这最好不过,我扮个乖巧听话、他护我一阵子,到时候好聚好散,谁也不会纠缠谁。”
祝敏慧比她更多思些,问一句,“昨晚他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意图让好友放心,程若绵补了句,“别忘了,他还带我吃了火锅和冰淇淋,还帮我请了医生,已经算是很有耐心啦。”
“好哇?明年生日是不是也要跟他一起过了?你个叛徒。”
冯优悠作朋友吃醋状。
程若绵笑一笑,没接话。
风雪初霁,今天的太阳盛极耀眼,公园里向阳处的积雪已经逐渐融化,从那半融的积雪缝隙里,偶能看到有些树枝上已经顶出了小小的绿苞。
三个女孩围在树前,小心翼翼凑近了树枝看那绿苞的细节。
“春天要来啦。”
冯优悠声音轻轻这么感叹了一句,话风一转,“欧耶,又可以穿小裙子了。”
于是话题又变成了要不要提前去采购一批春装。
祝敏慧叮嘱她,“春捂秋冻,知不知道?开春不能一下子减太多衣服,容易生病。”
“我又不是绵绵,没有那么怕冷,”冯优悠做个鬼脸,“不过绵绵也是,每次发烧退烧都挺快的吧?睡一觉就能好。”
这倒是真的。
她自愈能力强。
冬末春初的阳光碎金似的洒下来,程若绵眯了眯眼,感受阳光在眼皮上的跳跃。
真好。
不在他身边,她还是自由的-
趁着周末,程若绵把周五落下的课程补了,又去实习公司加了一下午班,剩下的时间就泡在图书馆看书。
在英国留学的那一年,在大英博物馆看了太多我们祖辈流失的国宝文物之后,她对本国传统文化的出海外宣起了兴趣。
这是个需要知己知彼的职业,既要学好英文,又要对传统文化有足够深入的了解,是而她要看书、跑讲座、跑展览等,整个大三上学期都这种丰富中度过,现在进入大三下学期,课更少,她也有了更多的时间来丰富自己的知识库。
自周五晚上之后,陆政没有再联系过她。
头几天她倒还如常,偶尔刷一刷校内论坛,确保她的事再没有人讨论提及。二手交易论坛全是货物交易信息,不见任何她的八卦传闻曾出现在上面的痕迹。
水落无痕。
不止论坛,辅导员对她都明显比以往要殷勤些。
谷炎和佟宇这两人都从她生活中消失了似的,再没有任何言语传来。
陆政不动声色地,将她即将面临的灾祸消弭于无形。
到周三那天,在实习公司上了一天班,晚上在公司食堂边吃饭边刷朋友圈时,看到了尚策发的朋友圈。
晒出的照片上,一块大得夸张的冷冻牛肉,外面用保鲜膜封了好多层,放在邮寄生鲜食品常用的冷鲜泡沫箱里。
配文:「谢谢爸妈」
看到这种生活化的东西,总是能引得程若绵心里暖暖,把这条朋友圈刷上去,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这么几天陆政都没有联系她,是这段时间忙,还是在等着她主动找他?
如果是后者,那岂非,等得越久,越惹得他不愉快?
这么思索了一阵,程若绵打开和尚策的对话框,发了条消息过去。
「尚先生,请问最近陆先生很忙吗?」
回复来得很快:
「尚策:还好,跟往常一样」
程若绵不由地去琢磨他字里行间的意思。
一时半会搞不清楚,谨慎起见,她给尚策发了一条:
「如果他要见我,麻烦您随时通知我哦~」
「尚策:好的。」
关掉对话框,目光扫过屏幕,注意到程阳平又给她发了消息。她把他设置了免打扰,此刻他头像右上角浮着小红点,信息的左边显示足足有26条未读。
外显出来的几个字是「绵绵,回我消息。」
才不会回。
她根本不想跟他产生任何交集。
是直到周五那天,打开微信往下翻找一个群聊的时候,才注意到程阳平又给她发了许多条信息,而现在,外显出来的那条是:
「你妈妈万一知道了怎么办?」
程若绵心下疑惑,打开对话框。
数十条未读,越看越心惊。
「听说你跟了陆先生?」
「圈子里沸沸扬扬,我都听说了」
「你妈妈知道这件事吗?」
「她万一问我你的近况怎么办?咱俩见一面,聊一聊」
她平静了一下心情,脑子转得飞快,打字回复:
「陆先生不会让圈子外的人知道这些,您不必操心,我妈更不会向您打听我的近况,况且,事情涉及陆先生,您应该知道怎么做。」
程阳平惹得起她,总不敢招惹陆政。
对付程阳平,她得狐假虎威才行。
果然,程阳平回复的消息立刻滑跪:
「那是自然,就是……哎」
「你在陆先生面前,说话有分量么?」
程若绵关掉了对话框。
一时有些恍然。
圈子里沸沸扬扬了么?
她本还以为这会是场秘而不宣的关系……-
进入三月份。
开春了。
校园内的树木冒出新绿,翠色如洗,阳光温柔和煦,厚厚的冬装也脱下了,换成了轻便的裙子风衣。
院办公室的兼职程若绵还在继续做,这天,院领导要接待一位贵客,据领导秘书所说,贵客是位文艺工作者,打算以匿名的形式给学院捐一栋楼,建立外语学院自己的中外交流中心。
之前已经开过一轮会,这次贵客是带着建筑设计师和设计师画好的图稿雏形来的,要商讨具体的施工落地情况。
程若绵被分配了会议记录的工作,开会时全程在场,录音并记下要点,而后发在三方的对接群中。
会议间隙,她在洗手间外面和那位贵客打了个照面,她礼貌地冲对方颔首微笑,那个男人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回了她一个微笑。
程若绵不解,但也并没有往心里去。
这样的男人她见多了。
会议结束之后,程若绵跟着院领导送这位贵客下楼去停车场。
这贵客上车前觑了眼她,笑说,“程小姐,还没认出我啊?”
程若绵惊讶。
这位贵客对院领导挥挥手示意对方可以走了,院领导点头笑着离开之后,他才把视线闲闲地转回程若绵身上,笑眯眯地,“我见过你一次,在京尹,那天我跟阿政吃饭来着。”
程若绵这才记起来,她跟佟宇在京尹吃饭那次,佟宇特意去了他们那桌打招呼,他就坐在陆政对面,那时身边还有个女人。
“记起来了?”他笑说,“我姓陈,陈晋鹏,跟阿政一个大院长大的。”
程若绵彬彬有礼,“陈先生。”
陈晋鹏嗤了声,“诶,这一阵儿怎么没见你啊?阿政每次都是一个人,也没个美人作陪。”
果然是圈子里沸沸扬扬了。
每个人都知道她是陆政的人。
程若绵微微笑,“最近学业和实习比较忙。”
她这话只是搪塞的借口,陈晋鹏却在这句话里眯了眯眼,上下打量她一番,以一种非常隐晦的口吻道,“……阿政这么体贴啊?还由得你忙实习?”
她把这话放在喉间咀嚼了两遍,回过味儿来。
是了,在他们圈子里,被养着的果儿通常是没有什么自主权的,要随叫随到,要贴心解意,自己的事则是次要的。
她还没说话,旁边车子的后窗突然降下来,一个女人探头出来,抱怨道,“鹏哥,走不走呀?人家乖乖在这车里等了你快两个小时了。”
程若绵认出这张脸,是上次陪在陈晋鹏身边那个女人。
陈晋鹏过去摸了摸她脸蛋儿,哄道,“现在就走。”回头看看程若绵,“程小姐,正好认识一下,这是小雅,你俩以后也好做个伴儿。”
小雅冲她嫣然一笑,然后仰头对陈晋鹏道,“鹏哥,我想去个洗手间,可不可以让她带我去呀?”
“刚刚怎么不去?”
“你不让我下车,我哪儿敢啊。”
“成成,”陈晋鹏哄起人来腻歪得要命,“这么乖,快去吧。”
程若绵带着小雅回到教学楼。
一路上,擦肩而过的几个同学都对她们俩行注目礼。
小雅穿着短裙丝袜,披着貂戴着墨镜,在教学楼里这种场合,确实比较违和。
她凑近了问,“诶,你学什么专业啊?”
“英文。”
“嚯,能考上北城外语学院英文系,你好厉害。”
小雅夸赞道。
“也没有,英文系不好就业。”
程若绵笑一笑。
两人说笑着去了一层的洗手间。
出来之后,小雅对程若绵说,“咱俩加个微信?鹏哥跟陆先生经常一起玩,咱们打照面时候还多着呢。”
加了微信。
小雅挤挤眼睛,“诶,陆先生是什么风格啊?”
程若绵短促啊了声,没懂。
小雅噗嗤一笑,“别装啦,”她压低声音,“他是不是很猛?是不是毫不留情超级狠的那种?一看就看得出来。”
程若绵微微一笑,“快走吧,别让陈先生等急了。”
“哦对。”
小雅加快了脚步。
目送她上了车,车子逐渐开远,程若绵一颗心,复杂难言-
自和陈晋鹏碰到之后,程若绵一直有些不安,他回去会不会跟陆政提起这一茬?难说。
相较于有旁人在他面前提起她,是不是她自己扮乖,去找他比较好?即便吃个闭门羹,那她也算是表了态卖了乖了,没什么损失。
距离大雪她发烧那晚,已经快半个月了。
陆政一直没有联系她。
思来想去,终于在半个月后的周五这天下午,程若绵联系了尚策。
尚策回复说先生这会儿在集团忙工作,晚上要去某个会所赴饭局,末了,问她一句:
「程小姐,是有事吗?」
程若绵把早已想好的理由发过去:
「没别的事,就是想见他了」
过了五分钟,尚策回复:
「晚上您打车到这里来吧」
后面附了个地址-
晚上,程若绵打车来到尚策发的地点。
隐在内环里的俱乐部,外观看上去像写字楼。
旋转门后面的迎宾迎上来,问,“您哪位?找什么人么?”
“我姓程,来找陆政。”
“哦,尚先生吩咐过,您请上二楼月桂包厢吧。”
迎宾招来一个路过的侍应生,吩咐对方带程小姐上楼。
这里跟丽·宫的内饰风格很像。
程若绵跟着上了旋转楼梯,来到二楼走廊深处。
门上悬着一方鎏金铭牌,其上写着“月桂”二字。
侍应生敲了敲门,而后把门推开一条缝,颔首对她道,“您请进。”
程若绵说了声谢谢,推开门进去。
首先闻到了复杂的味道,烟味酒味夹杂着脂粉香,里面灯光晦暗迷离,低低的隐秘的交谈声调笑声不断灌入耳膜。
她走进几步,越过几个人影,越过缥缈的烟雾,看到了包厢深处的陆政。
那张长沙发很明显是这整间包厢的重点,身穿高定西装的他坐在长沙发一侧,叠着腿,一条手臂闲闲搁在扶手上,指间夹着烟,袅袅烟雾升腾。
几个男人女人围在他身边跟他说话,眉飞色舞,像是铆足了劲儿逗他开心。他低着眼,微微勾唇,模样非常居高临下。
强大而冷漠。
纸醉金迷的浮华场合,他看起来极其漫不经心。
程若绵定住脚步,忽然想逃。
这时候陆政撩起眼皮看过来了。
女孩亭亭玉立,站在包厢那头,知识分子风格的白色长裙,臂弯里搭着风衣,长发松散挽起。隔着昏暗的迷离的包厢,那张白净的无暇的漂亮脸蛋儿,像极了天色将暗未暗只是,天边浮现的那一抹淡淡月色。
在走向他的每一步里,程若绵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沉闷的滞涩的凌乱的。
第19章
程若绵能感觉到包厢里一大半的人都在看她。
大概是好奇,那位传闻中被陆先生从谷炎那里护下的外语系女学生到底是何等模样;也大概是她的模样与这间包厢太格格不入。
她确实格格不入。
陆政能感觉到。
她像一尾误入了沸腾嘈杂海面的安静的鱼。
程若绵走到他面前,微俯身拉住他西装袖口扯了扯,说了句什么。
包厢有杂音,听不清楚。
陆政微皱了皱眉。
她就俯得更低更深,到他耳边。
“可以跟我出去一下吗?”
话语带着一阵独属于她的香风,偏清淡。
陆政起身,摁熄烟,走在前面。
她跟在他身后,来到二楼一间空荡荡的休息室。
两人刚刚进去,转过一道拐角,正要进到深处的茶室,就听到休息室的门再度被推开,进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几个女人的说笑声。
听那字眼,大概是来演出的小团队,结束演出后来这儿换衣服了。
脚步声愈来愈近,程若绵正不知怎么办的时候,陆政拉住她手腕,随手推开旁边一扇门,将她带进去。
昏暗的更衣间,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水袖长袍演出服,略显拥挤。
逼仄的空间让人紧张,程若绵脊背紧贴着门板,大气都不敢喘。
突然有种偷。情的错觉。
陆政一手掌心撑在她脑侧,另一手在墙上摸索着开了灯。
灯光大亮,程若绵眯了眯眼,适应了光线之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他那张脸,在一览无余的光线中,他的脸极其清晰,深邃英俊的沉稳面容,近乎是3D游戏建模的效果。
半个月没见,熟悉又陌生,乍然如此近距离被这张俊脸凝视,她几乎失了呼吸。
他沉沉凝了她片刻,波澜不惊地低声,“为什么来。”
程若绵咽了咽喉咙,“……因为,想见您。”
“撒谎。”
他的嗓好听,成熟低沉,有一种带着颗粒感的性感。
被拆穿了。
她只能硬着头皮,“……是真的。”
陆政不置可否。
大概是她已经来了,他也可以不再计较。
沉默有顷,他似是在感受她的呼吸。
“……现在你见到了,然后是什么。”
然后是什么?
程若绵疯狂头脑风暴,他想要的一直是她的乖顺,从没变过。
那么此刻,他想要的是……
她微仰下颌,轻轻吻了吻他的唇。
唇相触的那一瞬,她自己脊背先起了一阵战栗。
程若绵稍稍后退,观察他的反应。
他会喜欢吗?
抬眼,对上他半垂的晦暗的眸。
他太无波无澜,她完全看不出他此刻情绪到底如何。
总不会不喜欢吧。
为了确认,程若绵再度仰起下巴去吻他。
全程他都没有主动,只有浅浅的回应。
这种感觉却更让人肾上腺素飙升,呼吸急促。
过一会儿,她停住吻,缓缓平复呼吸。
陆政低眼看她,终于露出点情绪,似笑非笑,像是逗得一个小宠物终于知道跟着自己走了,“今天这么乖。”
这话音里,竟带了一丝宠。
程若绵第一反应是面红,第二反应是警惕:他太会先行惩罚再给甜枣,惩罚来临,她无法反抗,可甜枣来了,她必须要提防这糖衣炮弹。
这时候听到门外有人经过,在门前停了一停。
她陡然紧张,不由自主远离门板,往他怀里贴了些许。
这个条件反射的动作明显取悦了陆政。
他的鼻息就在她耳尖上方,声音低得近乎温柔,“今晚回不回学校?”
暧昧的意味太浓,程若绵定了定心神,斟酌着措辞,“……可以不回……”
大三了,学院不太管外宿的情况。
“想去哪儿?”
程若绵又开始思考,他的每句话她都要琢磨。
他是在问,是去之前的别墅,还是去酒店么?
她没有什么偏好,老老实实答,“您带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陆政意味不明笑一息,“今天是打定主意乖到底?”
“不止今天,”程若绵仰脸看他,神情清澈,“以后我都会乖的。”
那模样极其惹人怜。
像是被他磋磨惨了,之前说哭过她,后来又放任她身陷险境,好让他自己成为唯一可以解救她的人,再后来又晾了她半个月。
任凭换成谁,被这样“教训”,也会长记性了。
倔脾气的小姑娘也是一样。
换个男人,也许会心生怜悯吧。
陆政却是觉得燥热,喉结滚了滚,抬手抚上她纤细的脖颈,指腹在脆弱的颈侧摩挲,似是在想象她的血会不会很美味。
他淡淡敛了眸,“为什么。”
程若绵答的天真,“毕竟是一段缘分,我希望我们都快乐。”
陆政慢慢虚眯了眼眸,深沉的审视,末了,轻轻牵唇。
那点轻微的笑意,让人捉摸不透。
程若绵知道自己的话不自量力了,甚至僭越了。
她不再作声。
他低下头,抬起她下巴吻上,这一次的吻,唇仿佛只是起始站,很快辗转着来到她耳侧。
湿热的呼吸扑在耳廓,程若绵气息又急促起来。
“跟我回包厢?”
他沉沉的低嗓在耳边响起,她再禁受不住似的,轻轻抖了一下发出一丝气音,伸手抓住了他西装的对襟。
这反应让陆政顿了顿,再开口,声音就变得隐晦,“……就在附近酒店吧,嗯?”
他在征求她的意见。
毕竟是头一回,总不能选个她不喜欢的环境。
他的体贴和温柔只有在这时候才会上线。
程若绵点点头。
种种纠葛,皆因他想要她而起,早点让他达成愿望,说不定也可以早点厌倦她-
回到“月桂”包厢门口,程若绵停下脚步,柔声说,“我就在这儿等您,可以吗?”
陆政看她一眼。
她大概是不习惯那个环境。
早晚要习惯的。但今天,他可以不强求。
陆政自己回了包厢。
他还有点事要谈。
程若绵在门口转悠。
她低着脑袋,什么都没想。
走廊那一头有一间包厢门被从内推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不经意扭头一望,他脚步微顿,而后朝这边来。
“程小姐。”
程若绵抬起头,“……佟先生?”
佟宇人未至笑容已经挂在脸上,“你怎么在这儿?”
“我……”
她没能流畅地说出口,佟宇还是温和,笑说,“跟陆先生一起来的?”
“嗯。”
“怎么不进去?”
“里面有点吵,我在这里等他。”
佟宇的眼神在她脸上游移,像是在判断她这一阵子过得好不好。
末了,问一句,“还好吗?”
经历了那么大的事,被信任的人这么温柔问一句,任谁都会心里一暖,程若绵笑一笑,“挺好的。”
陆先生不是个温柔的人,她又是个白纸一样单纯的小姑娘,即便他不刻意刁难,恐怕她也不会太好过。
佟宇没戳破这一层,只点头说,“那就好。”
他的眼神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就在程若绵想要出声打断这奇异的沉默的时候,身旁包厢门被侍者从里面打开,陆政走了出来。
两人齐齐扭头。
陆政眸色沉了沉。
佟宇如芒在背,客套地一笑,“陆先生。”
陆政盯着他,微微牵唇。
程若绵已经乖乖地贴到了他身边,他抬手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她脸颊,“走吧。”
佟宇侧身让出通道,陆政经过他身旁时拍了拍他的肩。
不轻不重,像极了上次他拍他的脸-
陆政今天自己开车来的,停车场在后院,往停车位走的时候,他遇见了熟人。
对方恰好正跟他的集团有合作,两人寒暄之后便继续交谈。
陆政把车钥匙给程若绵,“先去车里等我。”
程若绵拿着车钥匙走出一段距离,才意识到她不知道他的车牌号。
也不知道他今天开的哪辆车。
那时候大脑大概是短路了,没想到她只要摁一下开关,车灯会闪烁,她自然就能找到了。
回头去望,陆政正和人交谈,她不好再去打扰,百无聊赖地踱着步等待,偶尔瞥他一眼。
他穿着春季薄款的长大衣,许是身形高大身条利落的缘故,即便只是从背后看,也能感觉出是个成熟凌厉的男人。
大抵是她今天主动来找,取悦了他,所以自她到了这儿,陆政对她可以称得上是温柔。
这点温柔令她不安。
不多时觉得冷了,便把臂弯里的风衣抖开穿上。
风衣口袋里有个沉甸甸的东西,她伸手一摸,是个单词本。
她最近在集中攻克跟传统文化相关的专业词汇。又看了眼陆政,他的交谈没有短时间要停下来的意思。
程若绵想了想,干脆站到停车场旁的路灯下,翻开了单词本。
三五分钟,陆政和熟人谈完,道了别,他转身往之前停车的地方走。
走出没两步,便看到了路灯下的女孩。
黑夜在背后铺陈,澄黄的路灯下,她略低着头,双手捧着个本子样的东西看得认真专注。
纸醉金迷的俱乐部后院,停车场安静的一隅,她像是独属于她自己的世界,那是个安宁柔和的世界。
所有的风都绕过,所有的声响都堙灭。
一切的浮躁烦嚣都与她无关。
也许是年龄和阅历的缘故,陆政日常总显得沉稳,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一颗心潜意识里总是躁动焦灼,可这会儿,他突然莫名平静了下来。
程若绵抬头,看到陆政双手插兜站在不远处。
她意识到他已经结束了交谈在等她,忙合上单词本走过来。
陆政站在原地,待她走到面前,仰脸要问一句走吗,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陆政扣着后脑勺拔起来。
吻落下。
手中的单词本掉在地上,她呼吸不及,伸手要推,手也被握住。
陆政第一次碰她的手。
完整地将她的手裹在掌心,摩挲。
都说十指连心,那一刻,程若绵内心不免被触动,整个人都软下来。
第20章
俩人站在停车场边缘接吻,二楼露台上的佟宇看了个真切。
看了许久,等那高大和纤细的人影进了车里,车子启动开出停车位,他唇角才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
陆先生。
傲慢的没心肠的陆家长子。
谷炎和程若绵那档子事儿,对他来讲只不过是顺手干预就能提前消弭的事端。体面的方式有很多。他偏偏哪样都没选,偏偏要圈子里闹得沸沸扬扬,他再出手坐收渔翁之利。
他一点儿没在乎程若绵的名声,没在乎圈里人会怎么看她。
他对她,不过如此-
俱乐部开在内环的好地段,方圆三四公里内,奢华酒店鳞次栉比。
程若绵曾跟祝敏慧冯优悠好几次从这儿路过。附近有个很有名的寺庙,还有许多书店咖啡馆,自然意趣和文化氛围都非常浓厚。天气好的时候,她们三人经常趁着周末在这个街区逛游溜达。
有一次,冯优悠抬手往那熠熠生辉的酒店高层一指,语气幽幽说,什么样的人才能住得起这样的酒店啊?听说最贵的要八万十万呢。
程若绵和祝敏慧就一齐抬手在眼上搭帘,顺着她指的方向仰尽了脖子去望。
那时,只觉是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
现在,她一脚踏进了最豪华的那间酒店。
Lunaire。
Lunaire整个酒店都如艺术长廊般,格调高雅雍容华美。灯光、香气、往来服务人员的微笑、处处贴心的设计……一切都让人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重要最尊贵最不容忽视的客人。
陆政带她进了顶层行政套房。
毕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走进去之后,程若绵免不了好奇,这边看看挂画,那边看看新鲜欲滴的花束。
陆政跟她正相反,他自进来都还没抬头,抬腕看表,又回了几条消息,然后才抬头寻她的身影,“你先自己休息会儿,我下去谈点事情。”
他跟人约了在这家酒店的lounge见面。
“好。”
看向他时,她眼中还有几分未褪掉的惊奇色彩,陆政不由走近了到她身旁,凝眸看她的眼睛,觉得有趣似的轻轻一笑,“喜欢这儿?”
程若绵没直接回答,“这幅画是我喜欢的艺术家的作品。”
陆政看了眼她刚刚看的那幅画,大概不是他的菜,他的眼神只在那画上停留了两秒,重又落到她脸上,想起什么似的,“吃晚饭了吗?”
“没。”
“你自己打内线电话点些吃的让他们送进来,顺便开瓶酒,度数低一点的。”
程若绵点点头。
她这时候穿着淡褐色系带风衣,长发随意在脑后挽了个髻,肩上还挎着个设计感的布艺挎包,整个人知性而沉静,像极了某些文艺片电影中,内敛脆弱的艺术系女学生。
又是这么乖巧地望着他。
陆政不禁抬手刮了下她脸蛋儿,低声,“等我回来。”
“好。”-
陆政离开之后,程若绵先四处看了看。
这里大得能让人迷路。
三面的落地窗俯瞰着北城的无敌夜景,如此居高临下的视角,高楼大厦和车流人。流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蚂蚁。
看惯了这样夜景的人,自然会轻世傲物,意兴阑珊。
她不再多想,在沙发上寻个位置,卸下挎包脱掉风衣。
挎包鼓鼓囊囊,是因为她带了新内衣裤和睡衣的缘故。吃一堑长一智,这以后每一次见陆政,她都会准备好这些。
按照陆政的吩咐,她打内线电话叫了餐和酒。她不懂酒,只说要度数低一点的,那边的服务人员也没追问,大概是按照这间套房的消费水平做了决定。
忙完这些,她径直去洗澡。
怀着一种平静的心情把自己洗干净。
洗完先去卧室床上躺了一会儿,以一种考生提前熟悉考场的心情。
躺着的时候,门铃响了。
通过猫眼看到是侍应生,她打开门,侍应生的态度让人如沐春风,微笑着把餐车推进来,推到餐厅餐桌旁。
“酒需要帮您打开吗?”
“需要,谢谢。”
“好的,不客气。”
开了酒,侍应生离开,退到门外之后还跟她说了句晚安-
lounge吧台。
陆政和孟正安坐在那儿,一个凌厉一个痞里痞气,皮相都好,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今儿为什么约在这儿啊?”
“晚上在这儿过夜。”
孟正安意味深长挤挤眼睛,“……那小姑娘在楼上?”
“把你那猥琐的样子收一收。”
孟正安噗嗤一笑,“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呢,能让你起心思,怎么,天仙下凡那种?”
陆政这样的身份这样的长相,往上扑的人数不胜数,明星艺人也有好多,除了这些自己扑上来的,还有不少是被人送来的。
被送来的,总是对方一番心意,有时这心意他不能推辞,看情况会收下。
也只有孟正安和郁景明知道,收下的人都被他扔给了尚策。
尚策具体怎么处理,是自己解决还是继续往下扔,他从不过问。那些女人们自然也不敢对外多说一个字。
“说正事儿。”
陆政收了这个话题。
陆政的嘉信集团旗下业务覆盖面广,孟正安想为自己刚开业的画廊找几个长期合作,自然先瞄准了自己的好友们,陆政的嘉信集团是条大船,靠上他总是稳妥。
谈完正事儿,陆政和孟正安一起出来,孟正安乘车离开,他则去了趟附近的便利店。
刚刚才想起来没买套。
拿了两盒。
回到酒店,刷房卡进门。
里面阒无人声。
寻到客厅,才看到女孩的身影。
她正歪靠在沙发背上看书,里面穿着吊带睡裙,肩上披了条毛毯,长腿微微蜷着在沙发垫上伸展开。露肤度高,整个人白到晃眼。
程若绵余光察觉到人影,扭头望过来。
清澈水灵的一张脸。
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怎的,看到他,她条件反射并了并腿。
陆政仿佛没看见她的动作,很随意地问,“看的什么书?”
说着他走过来,程若绵就蜷起腿缩小自己的占地面积给他腾位置,“关于皮影戏历史的。”
“对这方面感兴趣?”
“唔,我想多了解传统文化。”
这话声量很低,因为她从他的神色判断出,他只是随口一问,并非真的对她的喜好感兴趣。
果然,陆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脱了大衣和西装外套扔到沙发上,边解袖口边说,“我去洗澡。”
程若绵没作声,眼望着他往浴室的方向去的背影。
他的气质和身材真的很好,走起路来步伐也沉稳优雅。
隐约听到水声了。
头两分钟,程若绵还试图把注意力重新凝到书本上,可耳里听着那模糊的水声,总觉心神不宁。
心慌意乱。
过片刻,她耐不住,赤脚去餐桌旁抓起酒杯,仰头灌了一口。
本是为了麻痹自己,酒液穿过却意外地口感很好,绵长细腻,散发着幽香,她不由又喝了两口。
这时候听到浴室门打开的声响。
她端起一只高脚杯寻过去。
洗手间门大敞着,陆政下半身穿着条宽松垂感的长裤,裸着上半身,正对镜剃须。
从镜子里看到她出现在门口,他好似有些意外。目光凝在镜子里的她身上,自鼻腔笑一息,“干什么?”
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模样,好像比穿西装要显得年轻些,大概是那肌肉线条显露出了旺盛生命力的缘故。
程若绵心脏已经停跳,手指不自知地蜷了蜷,别开眼,小声,“……您……您要不要喝点酒。”
眼睛已经转开,视网膜上还是残存着他臂膊和腰腹的轮廓。平滑的皮肤和流畅的肌肉线条带来惊人的视觉冲击。
静等了几秒钟,没有回答。
她正欲抬眼看过去,刚抬到一半,陆政已经走过来,他裸着的上半身和纯男性的灼热气息瞬间堵满了她的视野和感官,他接了她的酒杯,随手搁到她身后的进门岛台上。
下巴被抬起,他低下头吻住她。
这个吻有点漫不经心,像试探,像温存。
呼吸节奏乱了之后,他叫她的名字,低声问,“小名儿叫什么?”
程若绵说不出话,勉强才挤出两个字,“……绵绵……”
陆政似笑非笑跟着她念了这两个字,像是戏弄的口吻,嗓音略哑,评价道,“好娇的名字。”
任凭程若绵是怀着怎样消沉的心情跟他来到酒店的,这时候也免不了全都抛诸脑后了。
像是被一拳打懵,完全失去了招架之力。
这不怪她。
只能怪陆政有一副好皮囊。
他的吻辗转着来到颈侧,轻轻含吮她的耳垂,程若绵瑟缩了一下,陆政把她抱起来,让她双腿环着他的腰,双臂环着他的脖子,将她压在衣柜柜面上。
肩上的毛毯早已滑落。
这样的姿势根本遮不住什么。
刚洗过澡的身体温度更高,高大男人的雄性荷尔蒙将她完全困住。
程若绵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攀紧了他防止跌落。
陆政的手从裙摆下面绕到她背后,解开了搭扣。
束缚一松,她不禁呜了声,慌乱地抬眸看他,脱口而出就是一声无措的细弱的,“陆先生……”
他抱着她去了卧室。
窗帘紧闭,只有一圈踢脚线处的灯带散发出暗幽的光线。
身体陷入柔软的床单床垫。
程若绵紧闭双眼,陆政吻了吻她,低哑灼热的气息,“看着我。”
她颤着眼睫睁开眼睛,然后喉间蓦地一滞,大脑像被活生生劈开一样,一片茫然。
在这茫然中,对上他漆黑晦暗的眸。
她完全是无意识地,抬手用掌心贴住他左胸口,放片刻,感受到了他的心跳。
汹涌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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