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梁恪言
梁恪言以为这是一个记忆深刻的锚点, 却没想到,因为柳絮宁的出现,他的人生充满了一个又一个令人无法忘记的锚点。
因为当时那位住家保姆的失误——站在很久以后往回看, 他愿意将那个下午称之为失误。
也因为她的失误,他不得已知道了柳絮宁心中真实的想法。
从小时起, 他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很多对别人来说要历经千辛万苦才能得到的东西,于他而言毫不费力。他在梁家可以横行霸道,在同龄的圈子里被人簇拥着, 他掌握着规则,规则又以他的底线来制定。看不爽他很正常,但他没想过自己会从柳絮宁那里得到这些评价。
她有什么资格?
柳絮宁把周行敛踹下去的那一刻, 梁恪言一点儿也不惊讶。
意料之中的事情罢了, 这位因意外而进入他们梁家的妹妹, 向来都是这样深藏不露的。
只是, 他不明白, 周行敛这样的人的确应该受到她的惩罚。可他自己又是凭什么?他自认对她不错,她倒是还要以小人之心来狭隘地评判他。
饭桌上, 他抑制不住的冷笑似一场突起的大火,烧遍一片茂盛原野,燎为一场荒野。
唯一存疑的大概是,这场名为难堪的大火,究竟是以谁之名的难堪?
不过不重要了。
下学期开始, 他开始住校, 和他们见面的次数开始急剧减少, 周末要回家时他也选择回老宅。
虽然老宅也像一个庞大豪华的牢笼,但因为受到梁继衷和许芳华的压制, 梁恪言可以不得已地收敛自己的刻薄与高傲。
他自知这两个算是缺点,却因为在宠爱长时间的浸淫之下而渗入他的骨血之间。
来老宅,被迫收收脾气也算是好事。
只是可惜了,他的这对卧龙凤雏般的弟弟妹妹,一刻都不得让他安生。
高中部教导主任来找他,告诉他梁锐言和隔壁班的男生打起来了,让他过去看看。
梁恪言彼时已经收拾好了书包准备和谷嘉裕逃了晚自习去打台球,教导主任的到来让他晚上的计划全部错乱。
真烦啊。他那时十句话里可以冒出三四句脏话。
正是年少时期,有燃不尽的火焰和泼不灭的精力,他身上血液都是滚烫的,像是时时刻刻处在火山边缘。他烦躁地一扔书包,看了谷嘉裕一眼,对方明了地点点头,以看戏的眼神表示对他的同情,转而又扭头去和蒯越林调侃他真是又当哥又当爹。
到初中部的时候,两个班的班主任正在训话,见梁恪言来,已经见怪不怪。要是有一天是梁安成来的,那才算是见鬼了。
梁恪言在班主任口中听完了原委,隔壁班男生羞辱柳絮宁在先,梁锐言动手再后。只不过,重点在动手。
梁锐言在他哥冷到没有温度的眼神下不情不愿地道了歉,隔壁班的男生一瞬之间趾高气昂,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出了办公室的门,拐过楼梯间,梁恪言突然摁住那男生的肩膀。
男生诧异地回头。
“你是张成的儿子?”梁恪言问。
那男生说了声“嗯”。
梁恪言点点头:“你父母要离婚了,你知道吗?你爸和他秘书在酒店……”他尚带一点理智,没有将无法打台球的怨气通通发泄出来,压下几个肮脏的措辞,“她是父母早逝,你的后妈倒是数也数不过来。”
“你——”男生目瞪口呆。
目的达成,就无需废话了。
“我叫梁恪言。”他自报家门,“你应该知道的吧。不知道也没事,你爸爸知道的,你可以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字不落地告诉他。他想要做任何事情,可以来梁家找我。”
说完,他回头看着还愣在原地的柳絮宁和梁锐言:“走不走?”
两人的诧异不比那男生少,回神之后像两只小鸡仔,你抓着我的尾巴,我蹭着你的肩膀,忙不迭跟上他。
他送弟弟妹妹到校门口,眼看着他们上了周叔的车。
“哥你不回家吗?”见他要走回学校,梁锐言大声叫住他。
梁恪言停下脚步,转身:“嗯。”
“哦,好吧。”
梁恪言打了个哈欠,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趁时间还早,他准备让谷嘉裕帮他把那辆山地车骑出来,直接去台球室算了。
拇指正在屏幕上敲着,耳畔传来一道声音。
——“哥哥。”
掐着柔软的调,很刻意,梁恪言听出来了。
他倒是要看看这位口蜜腹剑的妹妹今天要唱的哪一出戏,能不能让他眼前一亮。
他抬起头,柳絮宁坐在靠他一侧的座位上,车窗降到了最低,她胳膊肘撑着窗沿,脑袋探出了一点。
“哥哥,今天谢谢你。”
梁恪言盯着她垂下时晃动的发尾,胸口像被毛茸茸的猫尾扫到般。
好演技啊柳絮宁。
“你是该谢谢我。”
这显然不是柳絮宁意料之中的答案,她愣了一下,表情有一瞬间是失去管理后的僵硬。好像时间被凝固住,她长久地盯住他,他今年读高中了,五官愈发显出优势,身量越来越高,白色衬衫,灰色西裤,衬得人更加挺拔,领带随意地挂在脖颈,光是漫不经心地站在那里时就是无比勾人的存在。可是她无心欣赏,因为他那挑着的眉,勾起的唇,无一不透露着他的恶劣。
好妹妹,不是什么事情都会按照你的预想而走的。
梁恪言心情大好。
算了,幼稚得一塌糊涂的小朋友的把戏罢了,过往的一切,他可以大方地既往不咎。
·
柳絮宁准备高考的那一年,梁恪言在准备出国留学事宜。他的新鲜感寿命太短,他渴望一件又一件以往没有出现过的事物来为枯燥无聊的生活佐以一点趣味。熟悉的地方没有美景,熟悉的人也是,索然无味、毫无新意。
出国留学的念头也是从那时起。
梁继衷有一手为他操办的想法,也有这个能力。梁恪言却在此刻起了前所未有的逆反心理,很多事情,因着片刻轻松的念头,而将权利交由他人摆布之后,便很难收回来。
他无比渴望着自己有朝一日能拥有话语权。
那就从这里开始好了。
梁恪言不常回家,基本上是一个月回一次。柳絮宁和梁锐言也是,周六晚上回家,周日晚上又离开。
即使身处一个环境,他们也像在不同的国度经历截然不同的时差。
高中真是一个奇妙的阶段,他疑心是不是太久没见过她,一月一次的会面下,她像抽条的芽,活力四溢地生长着。
偏偏其他人不这么觉得。
当然,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与她进行着惯常的每日会面,谁能发现那些微妙的成长变化。
他们在夜晚碰上,那时他刚整理完资料,下楼倒水的时候正巧瞧见她也在楼下,正站在冰箱前找牛奶。
梁恪言辨认出她的身形,却不理解她为什么总是不开灯。
“啪——”的一声,客厅灯光骤然亮起,伴随着她的一声惊呼。
柳絮宁无措地回头,熬夜学习完后双眼猩红干涩,刚滴过护眼液,还泛着水光,像经历一场大哭。
“哥。”柳絮宁卡顿了一下,轻声叫他的名字。
“嗯。”他揉了揉太阳穴,自然地走到她身边,越过她去拿冰箱里的可乐。
她身上有浆果的味道,非要将其具象化,那大概是红莓果与木兰花的夹杂,又像碎冰和柠檬碰撞,浓郁的果香里夹着清爽的味道,真巧,没一个是他喜欢的。却因为她体温的散发,融合之下,有些好闻。
垂眸时,看见她白皙的脖颈,再往下,是起伏有致的胸口,夏季睡衣布料浅薄,肩膀两端看不出痕迹。梁恪言突然明了她不开灯的原因,他的确不该开灯。快速地拿过可乐后,他随口和她说了句晚安,转身就要离开。
“那个……”柳絮宁突然叫住他。
梁恪言知道不该回头:“怎么了?”
他看不见柳絮宁眼里的期盼,只听见她真诚的祝福:“哥,祝你心想事成,拿到想要的offer。”
梁恪言一愣,第一反应是她吃错什么药了,居然还会和自己说这样的话。
他耳根难得烫了一下,微微侧过脸,还是与她对视上。
“谢谢,你也是,高考顺利。”
·
柳絮宁的成绩是提早出来的,那段时间往家里打来的电话无一不是找她。
云湾园未经主人允许,外人不得擅自进入,幸而有这条硬性规定,柳絮宁得以喘口气。梁锐言被烦死,可柳絮宁却不然。
没有被众星捧月过的人,尝到一点点聚光灯的念头都足以叫她食髓知味,甘之如饴。
梁恪言那几天一直在老宅,后来才回云湾园。
回家的时候,柳絮宁正站在门口,整个人被愉悦充盈着,双眸像被泉水濯洗过,清澈又水灵。她听见动静,回头看去。
纷乱一片的眼前,有缤纷的色彩一晃而过,耳廓之上弥漫一片凉意,随即,一朵饱满的花落在她的发间,冰冰的花瓣贴着她的耳廓,她惊讶地眨了眨眼。
怀里落下一份突如其来的礼物,丝绒绸带精心包裹着,包装就可见其精致。
“恭喜啊,状元。”梁恪言的声音从她耳边迁徙过,像夏日里凉爽的风,陡然撬开碳酸饮料的盖子,于是身体从下至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有鲜活热烈的血液涌到心头。
她看着梁恪言的背影,很难判断自己那时剧烈的心跳是否可以被定义为心动,但多年来的习惯使然,远离他已成为一种本能,她自然地去否定。
她很讨厌梁恪言的,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那份礼物柳絮宁后来回了房间拆开,说是一份礼物也不太恰当,因为礼袋中装了三个丝绒小盒,盒子里是三条款式不一的手链,其中一条是几个转运珠编织在一起的串儿,浅蓝色的编绳,珠珠小巧精致,更衬的她的手白皙。无论是叠带还是单独戴都很漂亮。
她小小地惊呼了下,感叹梁恪言的审美真不错。
也是因为梁恪言,柳絮宁第一次发现,自己似乎很适合蓝色。
但喜欢归喜欢,她望着梳妆台上与梁锐言一起去求来的手串,还是将这三条手链收了起来,在心里默默对他说一声谢谢。
手上戴这么多东西,没什么必要。
·
梁锐言的车祸和骨折来得突然,梁家上上下下为他操碎了心。梁恪言就是在那时收到了offer。漫长的暑假里,柳絮宁还需要回一趟高中交收各种信息表格。
家里司机那几天有事,于是送她回校的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梁恪言头上。
他在门口等待着,烈日灼烧,耐心消耗到极致是时终于听见了急匆匆的脚步声砸在地上。
“柳絮宁,好了吗?”他摁下车窗,竭力压着脾气。他应该将行程提早一个星期,就不用在这里陷入漫无目的的等待。
“哥,能不能等我一下呀,我有东西忘拿了。”
“要等多久?”
她没声了。
五分钟后,她的脚步再次靠近,打开车门,她身上的淡香比她先一步进来。
柳絮宁在副驾坐下,脸上是梁恪言再熟悉不过的乖巧:“哥,我来啦!”
“嗯。”
车行驶在跨海大桥上,车窗半降,柔和的风带着矛盾的燥意填满他的鼻腔。
“关上。”梁恪言说。
他很讲求效率,这一点首先体现在语速上,因为偏快,咬字干净利落,所以听起来有种不耐烦的味道。刚和他对话时会有些害怕,其实听久了也是依然如此,令人讨厌。不过好在柳絮宁已经习惯了,而且……马上就要见不到他了。
可能是好心情驱使着,她说了声“哦”。
她扭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太好给眼前的景色镀上一层柔和的滤镜,灿烂阳光照耀下的大海蓝得像一块宝石,在海浪波动之间折射着璀璨的光。
她突然问:“哥,你是下周走吗?”
梁恪言:“嗯。”
垂下的发梢没有完全地掩盖住她的神情,梁恪言看见她漂亮的眼睛弯起,周身都散发着前所未有的愉悦。
梁恪言其实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讨厌他,他自认对她这个半路上门的妹妹也算做尽了一个哥哥该有的义务,不过异姓的猫就是养不熟的,他何必纠结,那时的柳絮宁对他来说也不过尔尔。讨厌只是一种人人都会有的再正常不过的情绪,讨厌就讨厌了,他没有功夫再仔细探究,就算缘由摊开了摆到他的面前他也懒到不想翻开。
黑色的跑车像一只禁锢已久的年轻凶兽终于摆脱层层枷锁,自由不羁地行驶在宽阔无阻的道路上,周围有海鸟蜻蜓点水般地点过海面,像一场迟来的、恭喜他终于真正意义上进入成年世界的庆贺。
那时的梁恪言尚且不知道,他与柳絮宁在日后会有说不完的故事,会有一场又一场响亮而肆意的.性.爱。当然,就算当下知道也没什么意思。
人生就是因为始料未及,才纵生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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