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这场雨大得像要将万物溺毙。
灰翳的夜幕下, 那道单薄的身体虚浮着晃了晃,难以承受般跌倒在地。
“女士,你还好吗?”
有人上前关切。
可她似乎做不出任何反应, 也忘记该怎么呼吸。
视线涣散, 憋到胸腔里最后一丝氧气耗尽——
雨声哗然,却无法掩盖那声压抑到最极点才爆发出的拗哭。
“哎呦, 这个小姑娘哭得撕心裂肺的, 真是不忍心看。”
“估计是里面那个遇难小伙子的女朋友,年纪轻轻,怎么就遇到这种事。”
“看样子两个人感情应该挺好的, 啧, 真是造孽。”
……
陆放撑伞打着电筒从一对行人身边走过,目光专注寻着光束移动。
被动接收到对话里的讯息,他脸上的神情并未有变化,却若有感应般往不远处瞥了眼。
本该是不经意、匆忙短暂的一眼, 可那道纤细的身影撞进视线,他不禁愕了愕。
她简直狼狈极了。
失态地跌在水洼里, 苍白的小脸溅上泥点,发丝凌乱打着绺,衣服也完全湿漉地贴在身上, 纤细嶙峋的骨架在这样的暴雨夜,像是轻易就会被冲垮。
总是内敛着情绪的人, 此刻丝毫不顾周围隐约探究的目光,跪坐着、视线没有焦点地放声痛哭。
陆放握着伞柄的手一紧。
等自己反应过来,步伐已经迈过去-
许枝哭到要脱力, 气管、肺腑被雨凿到痛,连骨头缝都渗入湿冷。
可她停不下来。
她好像在迷雾中走失方向。
“许枝。”
似乎有人在呼喊她。
大雨早已灌满她的耳道, 外界所有声音都显得模糊、不真切。
先一步感知到的,是头顶上方骤然停落的雨。
紧接着,雨打在伞面、急促又沉闷的声音逐渐清晰。
她机械、本能又恍惚地抬起眼。
伞沿下,轮廓深刻的面容。
如此熟稔,她眼中却透出一瞬死灰的茫然。
她的视线自下而上,辨认出他紧抿的薄唇,高挺的鼻骨,还有那双始终平静深邃的眸。
两相对峙。
隔着瓢泼和破碎的这一眼,缓到像是升格镜头下的慢动作。
“陆放?”许枝轻眨着眼,定定望着他。
“是我。”陆放应。
他没错过她眼底从迷茫逐渐化作不可思议的清醒,失神的眸光也随之聚焦。
“发生什么事了?”
他看向她丝袜被勾破的双膝处,伤口处殷红的鲜血因为雨水冲刷难以干涸结痂。
拖下西服外套,蹲下身子刚要拢盖在她身上。
“为什么不接电话?!”
一阵近乎猝然又莽撞的力道直直撞进他怀里,双臂死死交叠在他脑后。
陆放勉强维持平衡,听见她呜咽着打断他,尾音和失温的躯体同频颤抖。
“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给你打了、三十多个电话,为什么一个、都不接?”
许枝泣不成声,明明清楚自己手上就拿着碎了屏幕的手机,诘问得毫无逻辑,全然宣泄。
像是要确定面前的人真实存在而并非自己的臆想,她不顾一切地搂紧他。
陆放怔了怔,答:“刚才这里发生事故,忙着救人,手机丢了。”
“到底怎么了?”
“你不接我电话,我以为、被埋进去的人是你。”
陆放在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哭腔中反应了几秒。
他的眸光涌现出复杂。
须臾沉默后,他沉声:“我没事,你先松手。”
“我不要。”许枝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心情里,死命摇头。
“我不要松手。”
断断续续的哽咽着,她手里的力道反而更紧。
大雨中的相拥,分明迫切。
可一个停留在被断送的过去,一个踌躇在不确定的未来。
许枝知道,自己的泪并没有让面前的人动容。
那双带着粗粝、总是温热的手掌,自始至终都绅士地虚拢在她身侧,分毫没有往日的热烈缱绻。
他的口吻也全然冷静:
“雨这么大,有事上了车再说。”
陆放没给她再拒绝的机会。
收了伞,任由自己被淋湿,他就着她的姿势双臂圈箍着用力,径直将她横抱起身。
走至车边,陆放开了后座门,俯身将她放在座椅上。
“坐好。”他道。
埋在他颈窝抽噎的人不为所动。
两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僵持了几秒。
“我有话要问你,松开坐好。”
陆放胃里泛起一阵绞痛,连带话音也压着淡淡的不耐。
许枝心头颤了颤,交叠的双臂终于在他重复的这声命令下顺从着分开。
车门关门声响起,隔绝了喧嚣的雨声。
陆放坐在后座右窗的位置,越过她的身体去够后车厢的毛巾。
“先擦一下。”他把毛巾递过去,视线落向她的膝盖。
“车上没有医药箱,你先简单处理下,一会我送你回去。”
忽然想起什么,陆放蹙了蹙眉,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许枝垂着脑袋,鼻音浓重:“我在出租车上听见了广播,说墓园这边走山,埋了个来扫墓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在这句问话中忍不住又滑落一行泪。
“芮芮姐告诉我,今天是叔叔的祭日,你每年中秋节,都会在墓园待很久,广播里描述遇难者的特征,实在太像你了……”
说到这里,她卡顿了一秒。
陆放安静听她说完,漫不经心替她把最后一句讲出口:
“以为遇难的是我,所以你才会哭得那么伤心。”
许枝眼眶红了红,不知是羞赧还是难过,声音细若蚊呐:“嗯。”
车厢静了许久。
倏然,许枝听见一声冷嗤。
陆放的嗓音冷然,听不出半点多余的情绪。
“为什么?”
“光是这点猜测,就够你这么难过了吗?”
许枝呼吸一窒。
她抬起头,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可他只留了个冷硬的侧脸。
莫名的,一股油然而生、区别于生死带来的恐慌逐渐爬上她的心绪。
她来不及在脑子里构建出理智的规则,只想在那股恐慌完全追上她之前做点什么。
她匍匐着侧身,不管不顾地重新圈住他,在他怀里拼命点着脑袋:
“我很难过,陆放,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陆放身体僵了僵。
热泪洇透他的衬衫,越过雨水的湿冷,沾染到他左心房的皮肤之上。
他的心脏随之一震。
“别哭。”
他垂着眼,握住她的肩膀拉开彼此的距离。
修长的指节拂向她眼尾,拭去她悬挂的泪。
动作明明那么轻柔,嗓音却全然冷淡:“你这样,我会以为你很爱我。”
顿了顿,似乎觉得荒诞,自嘲地笑了声:“一边要和我离婚,一边又很爱我。”
许枝的甲床都要钳进掌心的皮肤。
嗓子吞了吞,嘴巴全然是作茧自缚的苦涩。
“对不起……”
双肩因极力克制悲恸而抖动,她闭着眼,满腔的孤注一掷:“我错了,我不应该、随便提离婚……”
陆放动作一顿。
“你说什么?”
许枝瓮声瓮气地重复,却比先前更坚定:“陆放,离婚的事,就当我没说过好不好,是我没有想清楚。”
“我不想和你离婚。”
静坐在座椅上的人表情纹丝未变,可轰然加剧的脉搏跳动却出卖了他瞬间出走的淡定。
他下意识摸烟盒,因为被雨淋到,方方正正的四个边角已经被泡软。
“这才多久,你之前想离婚的顾虑全部都打消了?”他问出口的话音平静又沉稳。
许枝听着他胸腔的震动,噎了噎。
她更使劲地埋进他怀里,闷声:“没有。”
“但是我想明白了,我之前的顾虑是我自己要克服的问题,我们这场婚姻,一直都是你在努力维系,是我太胆小了,不愿意尝试就随便说放弃……”
“原来你知道。”
陆放唇角微勾,冷冷笑了笑:“你就是个赖皮的胆小鬼。”
听他这么说,许枝仰起脑袋,话音压着一丝欣喜。
“你是不是原谅我了?”她弱弱开口问。
陆放看也没看她,也没接着她的话题。
话锋一转,不答反问:“这么大的雨,你原本出门要去哪?”
许枝眼中闪过短暂的茫然。
她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回答:“原本,是要回临南。”
“临南哪里,你自己租的房子?”
许枝点点头。
陆放笑一声:“所以,如果不是因为这场乌龙,你原本已经打算走了,而不是来找我。”
许枝心尖一颤。
她怎么会没听出来他的弦外之音。
“离婚是你自己选的,我不是没有挽留过你。”
“你自说自话觉得我们的婚姻让你觉得负担,又在什么都没理清楚的情况下说你想明白了。”
晕黄的车灯照似乎难以照亮陆放眼底的漆黑,他语气里压着不加掩饰的嘲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许枝,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不是这样的……”
不过刚松懈了一下,那股恐慌竟然就悄无声息地再次追赶上她了。
许枝强压情绪,好似有千万把刀在剜在她心上。
她语无伦次,好不容易休息的泪腺又要发功:“不是这样的陆放,我承认,我现在说这些确实有些草率了,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那你原先有想过什么时候来找我吗?”
陆放没什么情绪地打断她:“还是说,直到你想明白之前,我都要这么若无其事的等着你。”
他看向她的眼神仿佛能轻易穿透她,口吻淡然又平静:
“许枝,没有人能一直等着谁。”
“你是故意讲这种话气我的,对不对?”
翻腾起伏的酸涩快要淹没她,许枝死死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的表情变化。
可他巍然不动,微垂的眼眸丁点波澜也无:“没必要。”
“我们就到这里吧。”
第72章 (结尾小修)
雨声嘈嘈切切, 丝毫没有将歇的预兆。
滂沱中,爱与悔恨似乎都更显真切。
许枝难捱坠痛的眩晕感,指尖抵在起雾的车窗闭了闭眼。
“我不信。”
她低声喃喃, 嘴里只会重复这一句, 宛如没有灵魂的人偶。
可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离婚是她提的,如今这个境地, 是她亲手造成的结果。
要和陆放讲述这段时间自己究竟多伤心多痛苦吗?
她做不到。
她不敢再剖白自己, 生怕她反复无常的态度会让他生出嫌恶。
光听他宣判他们的关系结束,就已经足够让她难堪。
先前她自认为和他提出分开时足够温柔、理智,如今境况对调, 她才真正体会到个中滋味, 明白那晚陆放口中的“残忍”究竟有多少份量。
“对不起。”
“你马上准备去哪?”
陆放没应,只问她,好像刚才那点情绪波动已经荡然无存。
可他越是这样轻描淡写地把话题揭过,许枝心里的恐慌和痛楚就越清晰。
尽管已经极力忍耐, 眼眶里破碎的情绪还是满溢着滚落。
“对不起。”
陆放默了几息。
眉心微蹙,微末地叹:“只会说这一句?”
“你是复读机吗?”
许枝两腮挂泪, 迷蒙地抬起眼。
陆放偏过头。
不看她,也不让她看到他,声线稳当地开口:“看这个雨势, 今晚你应该回不了临南。”
“我送你,给我你的目的地。”
许枝怔愣一瞬, 随即低下头。
轻着嗓音,不像回答,反而像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
好像没有哪里, 能让她有归属感。
陆放没说话。
漫不经心掸了掸身上的水,才淡着声提醒:“你的行李呢?”
“我的行李……”
许枝大脑从宕机的状态反应过来, 后知后觉被自己丢在原地的司机师傅。
“完了,我的行李还在计程车上。”
她胡乱抹了抹脸,推开门就要下车。
一只大掌捉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
“坐好。”
“我去。”
肌肤相贴,一触即分。
陆放没给她推辞的机会,砰的关门下车。
车厢顿时陷入死寂。
许枝静坐许久,忍不住捂了捂脸。
他们都走到这一步,他入微的体贴也从来没缺席过。
她先前究竟是如何甘心轻易割舍掉的?
没过多久,那道颀长的身影重新出现。
在后备箱里放好行李,陆放绕到挡风玻璃处,径直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位。
“去哪?”
许枝刚才光顾着沉浸在情绪里,忘记他们现在的处境。
现在缓和下来,理智逐渐回笼,才反应过来无论自己去哪里,她好像也不应该继续麻烦他。
这么想着,她却闪躲着眼,捏了捏自己的耳垂:“不知道,原本我是要回临南的……”
抬起的一截小臂巧妙挡住了她耳后心虚的绯红。
陆放不动声色地掀眸,看向车内后视镜。
“去找岑若若?”
许枝顿了顿,身体慢慢落下去。
她敛住眉眼里的失落,吸吸鼻子:“好……”
“往岑若若家去的路都被淹了。”
后视镜里纤细的身体又直了直。
她煞有其事:“镇上排水系统跟不上,这么大的雨,淹了也不奇怪……”
“送你去酒店。”
拗直的肩膀再次塌下去:“哦,也行……”
静了须臾,许枝眼都没抬,佯装不经意问:“你回来这几天,也住的酒店吗?”
“没有。”
“那……在之前租的房子里?”她接着试探。
“怎么?”
陆放用询问代替回答。
许枝双手搭在腿上,攥紧拳头撑了撑身体。
“我不想住酒店。”
深呼吸一口,细若蚊呐的嗓音微微打颤:“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去吗?”
陆放没作声,却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在彼此都细小的呼吸和心跳声里,他几不可查地勾了下唇。
“你租的房子,里面放的是你的行李。”
“我没有权利阻止你回去。”
虽然他嗓音冷然,讲出的话也泾渭分明,可许枝还是忍不住雀跃了下。
瘀滞了许久的血管好像都重新开始变得通畅,但她又小心翼翼,在他讲完这句话之后便噤了声,生怕这点隐秘的快乐半路夭折。
等从电梯出来,时隔许久重新回到故地,许枝难以控制地泛起鼻酸。
“伤口记得处理,早点休息。”
陆放把行李箱推到她面前,转身就要往对门走。
刚抬脚,身后的衣角被人拽住。
他回眸,瞥她一眼:“还有事?”
许枝支吾了下,清亮的眼眸却闪烁:“我下车才想起来,钥匙被我丢在天玺了,我开不了门……”
空气安静了几秒。
她仰起脑袋想要看他,目光却直直掉进他好整以暇的眸底。
陆放盯着她,一言不发,却又像把所有话都说了。
许枝低下脑袋,不敢再正视他,委屈巴巴地扁嘴:“比下车早一点,但我不是最开始就清楚还故意隐瞒你的……”
她承认,她半路想起钥匙的事但没开口提醒,确实是酝酿了一些预谋。
明明有再次在用一个屋檐下相处的契机,纵使她没想好这样缠着他会不会引起反感,但她模模糊糊地感知到,这不是应该轻易放弃的机会。
面对她的主动坦白,陆放显得十足的平静。
他开了锁,拉开门:“进来吧。”
许枝心里一喜。
她连忙拖着行李箱进屋。
开了灯,只有几十平的房间,布局和一个月以前对比几乎没变。
屋子里整洁、井井有条。
唯独岛台上,烟灰缸里快满的烟蒂和歪歪斜斜凌乱着摆放的空酒瓶,昭告了这里的确有人重新住进来过。
许枝的视线停着注视了几秒,直到陆放挡在她面前。
“水和食物冰箱里都有,应该够你在这里待到雨停,我手机坏了,你应该联系不上我,有事给孙迁打电话,他的住处离这里很近……”
“等一下。”
许枝拧眉,打断他的交代,上下端详他一眼,看见他手里拿着平板和电脑,试探问:“什么意思,你要走吗?”
陆放睇她:“不然呢?”
“当然是和我一起待在这里。”
她的话音有些焦急,说完发现讲得有歧义,立马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是我打扰你,你不用走,我只要借你的沙发或者书房就好。”
陆放看向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我,我不介意的。”
许枝垂着视线,耳根子发热,吞咽了下,讲得磕巴。
可下一秒,她听见一声淡笑。
她捉摸不透这声笑是什么意思,抬眸看他。
只见陆放静潭般的眼半眯,一瞬不瞬望着她,像要看清她脸上最细微的反应:
“可是我介意,我未来的伴侣也介意。”
“我们什么关系,我要和你一起待在这里。”
许枝整个人重心不稳地晃了晃。
她这一路拼命维系的平静和强大刹那间被击碎,光是听见他话里的“未来伴侣”,就足够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陆放,你一定要这么和我说话吗?”
她双唇紧抿,揪住他的衣角,声音里满是脆弱。
“我说的是实话。”
陆放似乎无意和她争辩,往后退半步,挣脱她的手:“抱歉,没考虑到你爱不爱听。”
讲完,他不再逗留,转身就要离开。
许枝只犹豫了半秒,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不顾一切环住了他的腰身。
“别走。”
许枝眼尾绯红:“要走应该也是我走,我来这里,是想和你待在一起,而不是鸠占鹊巢要赶你走。”
陆放没说话。
她死死咬着下唇,思绪完全走进了死胡同:“给我打个车的时间,不用再麻烦你,我自己去找酒店,好么?”
背对着她的人迟迟没开口。
许枝撤身,指尖颤抖,拿出手机刚打开叫车软件,却见身前的人忽然抬掌扶了扶墙壁,弯腰弓起身子。
她愣了愣,察觉出不对劲。
“陆放,你怎么了?”
她几步走到他面前,终于看见他手抵着腹部,两抹浓黑紧蹙,脸上难得可见一丝苍白。
“你哪里不舒服?”
许枝扶住他:“是胃吗?”
陆放放下手机的平板和电脑,推拒她要往沙发的方向走。
“不用管我。”
“你生病了,别动。”
她没再管他的抗拒,自顾扶住他。
他没再挣扎,阖眸等那阵钻心的绞痛退却。
可他的胃实在经历了非人的折磨,仅凭他过人的意志也难以抵抗。
“药。”
坐到沙发上,陆放终于开口。
“你是不是抽太多烟,喝太多酒了。”
许枝从岛台附近的柜子上拿到医药箱,视线又瞥到岛台上的凌乱。
他是整洁的人,这里分明就是不久前刚留下来的狼藉。
为什么突然打破自己的自律?
许枝心念微动,安静接了杯水递给他。
吃了药,缓和好一阵,胃里的痛楚才逐渐消弭。
陆放面无表情地用大拇指指腹捻了捻唇角,眼底透出点青黑的疲倦。
他没看她,只平静道:
“今晚就这样吧。”
“你睡主卧,沙发给我。”
许枝动也没动。
良久,她问:“你什么时候有的胃病,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
“和你没关系。”陆放阖眸假寐。
他话里的无谓简直刺痛她。
可她竟然有一丝置死地而后生的坚决:
“可我想照顾你。”
“你拿什么身份照顾我?”
陆放睁开眼,嗓音里压着淡淡的戏谑:“前妻吗?”
不知为何,明明他话音冷硬,许枝却似乎有点看穿他。
她身体笔挺,缄默了好一阵。
像是下了某种决定,话音里尽是义无反顾:“我们这次,就从恋爱开始。”
“让我以女朋友的身份照顾你,好不好?”
第73章
灰蓝色雾蒙蒙的时刻, 场景像极了安静的情绪片。
许枝这次没有哭的痕迹,却在表明心迹后瞬间湿了睫羽——
这么多年,她很少主动开口为自己求什么。
因为总是没人在听, 她从十年前开始就逐渐丢失了欲望表达的能力。
此时此刻, 她内心的洪流似乎随着话语的倾泻逐渐被平息下来。
她的泪并非出于忧心或惶惑,反而更像从某种桎梏中解脱的释然。
她从来不算拥有过。
她何必害怕失去。
耳畔的呼吸屏了许久。
换作之前任何时候, 可能每分每秒, 都是对许枝意志的凌迟。
可她这次的话音很轻快,小手自顾着牵住陆放随意搭在沙发靠背的大掌,小幅度晃了晃, 瓮声瓮气的鼻音透着点皱巴巴的可爱:
“你好好想想, 可以不用着急回答我的……”
“等你身体好点了,我们再说这件事,好吗?”
沙发上端坐的人盯着她看了许久。
面容一如既往的沉冷,可本该自胸腔汇聚到喉口的一声拒绝, 忘记多少个夜晚失眠、辗转建设的心理防线,好像顷刻间皆土崩瓦解。
陆放喉结无声滚了好几息。
搜肠刮肚, 才找到妥帖的说辞:
“你这算什么。”
“和我表白?”
许枝懵了懵。
她若有所思地迟疑了下:“应该算是……”
“我为什么要随便接受一个动辄把我丢开的女人的表白?”
陆放找回了点漏掉的心跳,阴晴难辨地交叠双腿:“我嫌自己的生活太无聊,给自己找不快吗?”
“所以我才说, 让你好好想想,不用着急答复我的……”
好吧, 再英勇无畏的女战士此刻也难以避免被他刺伤。
许枝压下酸胀感,干巴巴地讲完,径直放开他的手, 从沙发上站起来。
她耷拉下脑袋,以退为进:“如果我在这里让你不能安静思考, 要不我还是去酒店吧。”
讲完,不忘给自己留出点耸肩叹息的时间。
一气呵成地表演完,该要转身离开。
带了点濡湿的大掌倏然扯住她手腕。
“下这么大雨,你从哪叫车?”
陆放不耐烦地说:“难不成还指望我送你?”
背对着他,许枝极小幅度地弯了弯唇角。
从前觉得陆放身上的那点从容不迫又难以捉摸的神秘,此刻似乎更加有点看懂了。
“去洗澡。”
陆放放开她的手,重新松弛地靠在沙发上,语气恢复到冷然:“待会我也要用卫生间。”
许枝哦一声,藏好心里涌现出的奇异又陌生的满足,趿拉着往浴室走。
她并未发现,当她刚消失在卧室的转角,身后的男人额角忽而绷了绷。
三分钟后,他沉冷着脸色走到洗手镜前打开水龙头。
胡乱捧起水抹了把脸,陆放静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目光感到陌生。
就在刚才,他悚然发觉,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竟然变得刻薄、咄咄逼人。
看见她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地招摇过市,他会心烦意乱,她在自己面前潸然落泪,他控制不住地怀疑、想要试探她究竟饱含几分真情,可见她轻盈又冒失的直白、心情几乎自发地反馈出愉悦,他又因这份愉悦感到恼怒。
患得患失,毫无风度可言。
和他这么多年的秩序和准则相悖。
完全不像他自己。
他兀地关掉水龙头,扯了几张纸巾随意擦了擦,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
他还真是,病得不轻。
不知道过了多久。
浴室的花洒声停下,窸窣的动静后,响起推门声。
许枝捂着胸口,缭绕的雾气从缝隙里弥漫出来。
不知是因为闷热还是别的原因,瓷白的小脸氤氲着潮粉。
“陆放,你在忙吗?”
“说。”
冷硬的单音节直直传过来。
许枝定了定神,控制自己的声音:“我的睡衣在行李箱,收拾好忘记拿了……”
客厅沙发捧着平板的男人顿了顿。
没作声,似乎在等她下文。
许枝吞咽了下:“可以帮我拿一下吗,行李箱在客厅靠卧室门口这边。”
空气静了半晌。
回答她的最终是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是蓝色的这件……”
许枝听见他的声音猝然停顿。
她心跳如擂鼓,整个人紧绷到脚尖都用力。
须臾,她佯装镇定,梗着脖子应:“是的,是蓝色的那件,你看见了吗?”
和预料一样,陆放没有给她回应。
脚步声再次响起来,距离她越来越近。
她透过缝隙看见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偏着头,看不见他眸中的情绪,递过来的大掌里鼓囊囊地握着一团。
“拿好。”语气不算客气。
“谢谢。”
许枝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出去够。
挥抓了几下,她虚虚只捏住边角。
“咻”一声,有什么轻如薄翼的两片布料从半空中落下。
地砖是柔光的奶油色,极致的白与黑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
是许枝借住在岑若若家那几天,岑若若得知他们要离婚后、为了宽慰她送给她的礼物。
她当时拆开快递,只看了一眼,就羞红着脸塞进了行李箱最边角。
可她方才拿着睡衣走进浴室,不知道是鬼使神差还是福至心灵,她又蹑手蹑脚走回去,预谋地将那套压箱底翻出来,藏在她雾蓝色的睡裙下面。
这套,是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上身的款式。
但她很期待陆放看见会是什么表情。
“我不方便,麻烦你帮我捡一下。”
许枝嗓音轻得像一阵烟。
一片,半遮半掩,容积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另外一片,细到他一只手都能轻易扯断的纯T形边带,还有中间形同虚设的网洞。
陆放蹲下身,眯眼看清这两块小东西,无动于衷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缝。
“这是什么?”
他挑起一片直起身,修长的指节捏到泛白。
“就,内衣啊。”
许枝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伸手就要夺:“给我……”
陆放攥着收回手。
“换一套。”
毫不讲理地命令,沉沉的话音完全是从嗓子里逼出来。
“为什么?”
许枝委屈地瘪瘪嘴:“不好看吗?”
“好看?”
陆放听见天方夜谭般,冷笑一声:“你要穿给谁看?”
他从前怎么不知道,她的行李箱里竟然存在这种东西。
还是说,提了离婚,她就要放飞自我解放天性?
“自己欣赏不可以吗?”
许枝仰起脑袋撇开脸,口吻轻飘飘的:“你的思想很有偏见。”
陆放懒得和她争辩。
浴室里的沐浴露还是几个月前她放进来的那一套,气味很有辨识度,馥郁的玫瑰香,后调又透出点薄荷清冽。
混杂着热气,正争先恐后往他鼻腔里钻。
明明清楚自己心里燃起的是无名火,插手了完全就是他僭越。
可他还是冷着脸捡起两片揉成一团,毫不犹豫丢进了垃圾桶。
他按捺身体里的潮涌,看也没看她一眼,语气带着戾气,抬腿要走:“不愿意换。”
“那干脆就别穿好了。”
“等一下!”
许枝见他来真的,知道自己玩过火,连忙再拉开一点缝隙,伸出手扯住他。
她的蝴蝶骨有一侧已经贴在了门框上,透过她的皮肤散发出冰冷。
她哆嗦了下,脸颊的血色欲滴:“不是我买的啦。”
“若若送给我的,今天是我第一次准备穿……”
她咬住唇,脸上写满天真:“穿给你看,不可以吗?”
陆放脚步一顿,身侧垂落的巴掌遽然攥紧。
两人实际挨得极近,落针可闻的环境下,呼吸和心跳愈发清晰。
不需要她多余的一句解释,他又怎么会听不会她的潜台词。
她的把戏很小儿科,他不是识破不透。
真正让他动怒的,是他明知陷阱,他的情绪还是不可自控地往下跳。
他没再抬腿往外走。
等理智回溯,他已经转过身,一手撑开浴室门,俯身低下头,近乎凶狠地含住了她。
许枝眸光涣散了一秒,直至湿热的气息带着他的强势完全钻进她的口腔。
意外的、久违的,让人难以招架又极度渴望的吻。
她泪都落下来,一只手臂圈上他的脖子,勾着他的后脑勺,任由他的发尾扎在她皮肤上,带来细碎密集的刺痛。
她在他丝毫不用技巧、全然发泄情绪的吻里软化了身体,全身只剩攥住浴巾抵在胸前的手保留最后一丝气力。
渐渐的,彼此的唇舌间混上苦涩。
是她的泪。
许枝清楚。
可为什么圈箍着他的高大身躯似乎也在止不住的颤抖?
“砰——”
好像是浴室里瓶瓶罐罐掉落的声音。
骤然一声,破窗般打碎了这一方空气里所有的冲动因子。
陆放猛地睁开眼,漆黑的眸底划过一丝清明。
虎口卡着她的下颌分开彼此,平复几息,他松开对她的钳制。
“抱……”
还没说出口,湿着发丝的人踮起脚,掌心覆住他的双唇。
“不用道歉。”
许枝眼底浮现温柔又悲伤的笑:“是我蓄意,你没有错。”
陆放沉沉看她两秒,眼里闪过复杂。
她拢了拢浴巾,脸色发红,闪躲着眼,换上一副义正言辞的神情:“但是暂时不能继续亲了哦,我还没等到你的答复,如果是拒绝,现在的行为就是对你未来的伴侣不尊重。”
陆放:“……”
话都被她说完了,他要说什么?
“你也不必有心理负担,再退一步,现在不是有很多那种嘛……就是,只图身体关系不谈感情的,彼此快乐就好。”
许枝往耳后挽了挽碎发,声音很小:“炮/友?”
陆放一怔。
只觉心里的郁气重新往胃部上涌,他几乎咬牙切齿:
“我们才多久没见。”
“许枝,你现在很能耐了,是不是?”
第74章
“我说的不对吗?”
许枝唇角泛红, 勾着指节讪讪地挠了挠自己的脸颊:“你刚才,不也吻得很投入……”
“少自以为是。”
折腾了一晚,淋到的雨水、胃痛出的冷汗以及躁动的脉搏心跳, 此刻每一样都让陆放不爽至极。
他是讲究的人, 忍着全身的不洁净和她周旋了这么久,如今耐心已然告罄。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 目光居高临下, 冷嗤一声:“就凭你的技术?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说完,他彻底和她分开,转身就走。
衣服也不帮她拿了, 长腿一抬直直从摊开的行李箱上迈过。
全然无视的模样, 许枝心头泛起微微麻痹的刺痛感。
她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才慢慢回过神,撅起嘴重新进了浴室。
这场暴雨一连持续很久都没有要歇的架势。
原先以为第二天就要被扫地出门,可往窗外看, 洪流已经席卷了整个小镇,地势低洼处, 目测积涝深度都要过腰。
酒店自然是去不成了,原本以为这是拉近距离的好机会,可同一个屋檐下共处下来, 除了日常基本对话,无论许枝态度再热络, 只要靠近超过社交距离,陆放淡漠中透着点警告的眼风立马就扫过来。
完全严防死守的模式。
许枝想了想,应该是从浴室门口的那个吻之后。
直到两天后的下午, 小镇的天际上空被密集的雷雨云团包围。
轰鸣的雷暴声,叫嚣着似乎要将整片天空撕裂。
继排水系统后, 小镇的供电紧接着陷入瘫痪状态。
灯光寂灭的一秒,分开在卧室和客厅的两个人神色同时怔了怔。
昏沉可怖的天色顿时漫漶进来,紧接着劈下的是刺目的一道闪电。
“啊!”
伴随这惊天动地的雷声,卧室传出急促的尖叫。
被困这几天,陆放的公务全靠在线上会议里转述,交给周岳代为处理。
周岳听闻耳机里都清晰的雷声以及骤然停止的话音,试探开口:“陆总?”
“先这样,我这里有点状况。”
丢下这句话,陆放抬掌合上了电脑屏幕。
他从沙发前的地毯上起身,赤脚往卧室走。
并未敲门,原因无它,约莫两个小时前许枝没话找话,说不想打扰他办公,问他要不要关上门。
他给的回答是随便,他理所应当地认为,这种情况,卧室里应该没有什么需要他注意回避的状况。
可推开门,赫然就见许枝缩在床头柜附近的地板上。
她长如瀑布的黑发凌乱,有一缕还狼狈地沾在她的唇间,吊带睡裙皱巴巴地堆叠在身上,露出她的纤细的直角肩和能装得下水的锁骨,以及只堪堪被遮挡的臀线下一双笔直圆润的腿。
昏暗的视线里,那抹白简直触目惊心。
陆放兀自挪开眼:
“怎么了?”
许枝贝齿轻咬下唇。
“我做噩梦了……”
“梦里你一直很快的走在我前面,我在后面怎么也追不到……然后突然从很高的地方掉了下去。”
惊惧交加,又被雷声炸醒。
“你一直说不要我了,对我特别狠心,不然我不会那么着急摔下去……”
铺垫那么长,似乎只为强调这一句。
她的话音里有惊醒后的不设防和语无伦次。
湿漉惺忪的一双水眸含怯望着他,可爱的卧蚕都透着绯红。
似乎在隐忍,又难以忍住,委屈随着眼泪一同话落。
陆放喉结滚了滚。
四肢百骸都发酸,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楚,乍然生出的那点恻隐之心,究竟是因为她现在楚楚可怜的样子还是她话里的真情流露的恐慌。
他大掌扯住床上的毛毯,上前几步蹲下身。
“你都知道是做梦。”
他将毯子在她身上拢了拢:“做个梦都值得你哭,就这点出息?”
这几天,陆放嘴里比这几句更不客气的话比比皆是,许枝早都听免疫了,可这种时刻精神总是更脆弱些。
又一道轰鸣的雷落下。
她拍开他的手,语气硬邦邦的娇蛮:“你都不能哄哄我吗?”
陆放静了两秒。
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背脊松弛,莫名笑了下:“哄你什么?”
“为在梦里伤害到你、在梦里对你狠心吗?”
许枝呼吸一窒,抬头看向他。
这副模样她几个小时前就看到过,身上穿的是松垮的休闲衣裤,白色长袖T恤搭灰色系带运动长裤,短黑发对比在归棹大楼里一丝不苟打上发胶也完全算得上不修边幅,可鼻梁架着金丝镜框在这份慵懒里平添一丝矜贵的禁欲感。
尤其一张口讲出这种话,那种高不可攀的气质又涌现出来。
指尖又感到了熟悉的麻木,心中的恐惧也呼啸而过。
两人几乎同时动作。
一个要转身往外走,一个绵软着起身撞向他。
“我讲错话了,对不起。”
许枝一张小脸蹭向他后背,道歉的话信口拈来。
先前他胃疼,许枝仗着自己提出要照顾他,三令五申没收了他的烟和火机。
少了烟草的味道,棉质体恤上洗衣香氛里混杂的属于他的味道就愈发清晰。
她轻嗅着,圈他的小手感受到他小腹肌理分明的结实感,在心脏隐隐的钝痛里鬼迷心窍又天真烂漫地分心想到:
早知道这么讲话就能把气氛自然地带到这种境况,她就应该多多惹他生气,也不至于浪费了两天时间和他在屋里干瞪眼。
陆放表情很冷静。
“放手。”
“不要。”
许枝声音闷在他腰身里:“你对我退避三舍,我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得手。”
说着,手还挑衅般灵活地钻进他T恤下摆,胡乱摸了几下。
陆放阖了阖眸。
这种时候如果承认自己心猿意马,未免是在亵渎自己的原则。
他狠狠扣住她的手腕,昏暗里,嗓音里略带沙哑的性感很好辨认出来:
“放手,我的话已经讲得很清楚。”
“我没时间和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许枝仰起脑袋,下巴抵在他后背,看着他后脑勺,被按住的一只手不屈不挠地去找他侧腰的伤疤。
“猫捉老鼠?”
指腹蹭过那道狰狞的粗粝,她摩挲着抚了抚,语气带着诱哄,呵气如兰:
“你是老鼠,我是猫吗?”
“喵~”
陆放眸色骤暗。
“咚”的一声,是毛毯扯动着床头柜的手机砸到地板上。
可谁都没管。
等许枝从天旋地转里回过神,自己已经像个树懒一样完全挂在了陆放的身上。
她被毫不留情的力道摔进大床里。
陆放对生活质量的把控有自己一套规则,床品都以睡感和舒适度为首要考量。
她身躯的重量被这样丢在上面,床垫毫不意外发出回弹的响动。
陆放欺身,单膝跪上去,以完全压迫的姿势隔空覆住她。
他看向面前这双荡起水光的眸。
在这潮湿、汹涌的雷雨夜,他们无言相望,好似睥睨过时间。
他收回目光,大掌毫不怜惜卡上她的脖颈,低哑嗓音带着戾气:
“既然你要做p友。”
“那我成全你。”
本就软塌的睡裙被推高,似乎连为她脱掉的时间和耐心都没有。
拉扯着拽开,只粗暴、象征性停留,须臾,便冷硬地沿着她的线条而下。
和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样,没有deep kiss,没有前戏爱抚,半点温情都不存在。
可许枝仍在稀薄的氧气里、在他手掌的薄茧下化成一滩水。
她清晰地感受到他冰凉骨感的指节,猝不及防地探入,她听见他不带情绪的笑:
“你是有多饥渴。”
她嘤咛一声,脸上氤氲出不正常的潮红:“是因为闻到你的味道才……”
下一秒,停留的巴掌凌虐地扇上去。
空气中震荡出甜腻的雨。
许枝被激到倒抽气,瞳孔跟着剧烈收缩。
“**。”
他嗓子眼逼出两个音节,重新俯下身,唇舌靠近被他揉搓出红的皮肤,张口咬下去。
并非含吮,而是喉结动也不动的撕扯。
许枝病态地迷恋痛,可实际耐痛的能力并不高。
没捱多久,眼尾挂上泪痕:“陆放,我疼……”
陆放短暂地抬起脸,嗓音恶劣:“抱歉,我这个p友,床品比较糟糕。”
“是你自己选的,就好好受着。”
在这种痛里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被留下齿印,被攥出指痕。
许枝看不到,但料想自己的样子应该是红肿的、可怜的。
翕动的滚烫吐息喷薄在她皮肤上,他似乎狠狠喘了一息,像出了口浊气,这才放过她。
“趴过来。”
陆放单手拎起自己T恤的间隙,不忘面无表情地命令。
许枝犹豫了一下,低声窘迫地问:“一定要用……这个姿势吗?”
她先前就做不喜欢这样的体位,看不见,触不着,像被单方面的占有。
“你废话太多了。”
陆放压住自己。
晦暗中,许枝看不见他高大身躯下兴奋的颤动,也不知道他话语里暗含的危险究竟有多少分量。
她委屈地扁扁嘴,羞恼着翻过身。
姿势都没完全摆好,那道强悍的身躯就压下来。
一只胳膊被钳着往后用力,她只觉头皮一麻,猝然的贯穿感让她圆瞪起眼。
她惊恐地快要失了魂。
怎么回事,这种方式不是第一次,为什么她之前感受到的和现在不太一样?
她甚至连自发收束的余地都难有。
……
疑问混杂,她软着声音叫痛,艰难问出口:
“做措施了没有……”
反伸出原先支撑在床的手,抬高往后想触碰他,试图找到点安全感。
可挥了个空,只碰到了下他结实、带着薄汗的背肌。
毫无阻隔、严丝合缝的接触让陆放感受到属于她的热情。
明明脊柱都发麻,他重重吐息一口,大掌按上她的小腹:
“不是要做我女朋友?”
“这里生了宝宝,正好p友转正,不是么?”
第75章
许枝瞳孔微缩。
陆放素来都把安全做到极致, 哪怕之前在她最不理智、最让他头脑昏聩的时候也一样。
可现在,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散漫又漠然的嗓音, 她忽然难以吃准这句荒唐话里暗藏了几分危险。
她瑟缩着要躲, 被分开到难以闭合的双膝紧张地并一并。
大脑告诉她该挤出去,身体又自发地挽留。
溢出唇角的音节像小动物被拘住, 可怜极了:
“要做、女朋友……”
“生宝宝……不行的……”
陆放察觉到裹动着的排斥, 稍稍低头,就轻易将眼前的风景尽收眼底。
被欺负太狠,明显肿起来, 红到熟透。
眸色愈发幽深, 却并无怜惜之意。
他从前顾忌着彼此的体格差异,总是多看顾她一些,很少完全放满自己。
但她近乎挑衅、却又胜利告捷的邀请无疑是对他井然秩序的践踏。
怒火中烧,他故意、残忍地丢掉所有风度。
每一下都到彼此的最深处, 势必要开发出她这具身躯最大的接纳度。
他手上的力道发狠,重新把她拽向自己。
殷实地与她碰撞, 眼眸微垂着冷淡道:
“那如果我说,你生了宝宝,我就答应你做我女朋友呢?”
许枝整个人向上、向后弯折, 仰着头小口小口喘气,柔韧的线条随着浮沉荡漾出不可思议的波浪。
“现在、不可以……”
“你没有戒烟戒酒, 我也没有养好身体,这样,对宝宝不好……”
她哭腔都出来, 断一息、续一腾讯群搜索8衣4把1六⒐六3更新发布这篇文,欢迎加入息地不成声,连起来的话却叫陆放眼皮一跳。
他不过口不择言, 她怎么这么傻,这么天真?
又让他定力摇摆,一颗心发软。
如雾似霭一双眸底戾色遽然散了散,他冷不丁抽了身。
许枝重心不稳地贴面摔进床垫,眼里闪过一丝迷茫的空虚。
扭头就看见陆放扯过衣裤,半跪着往床下挪,她急急拉住他:
“你要去哪?”
窗外电光乍亮,映出他眼底的意兴阑珊的沉冷:
“算了吧。”
“没什么心情。”
委屈、不满,急切,焦躁。
杂糅的情绪让许枝红了眼圈。
因为断电,室内的恒温空调和空气净化器都已停止工作。
空气里的潮湿黏腻随着周遭攀升的温度一并蒸腾,混合浓郁的荷尔蒙气息。
她深呼吸一口,在心里给自己暗示。
随即下视着、极快地扫过。
强压擂鼓的心跳向他的方向探。
“你骗人。”
光是被挞了下,她都能感受到那份温度。
没有对比参照,她并不清楚,形状和颜色都是顶级的存在。
但光是手和身体丈量,就明白尺寸实在狰狞可怖。
陆放面部线条紧绷,在绸缎般的柔软里抽了口气。
许枝浑然不觉般,照着记忆里他的行为有样学样。
她用掌心涂向他宽厚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不服气的娇憨:“明明很shi……”
“很石更。”
后半句嚅嗫着,很小声:
“……都快握不住。”
陆放阖阖眸,太阳穴直跳。
许枝撇嘴,不等他后撤,两只小手倏然圈上他。
向后扑,用柔软的弧度禁锢。
陆放仰面和许枝对视,冷峻到不像是置身这样旖旎的场景。
面无表情静望着她,好似在观察她究竟要使什么手段把戏。
于是,他看见她红着眼尾,撑住坐好。
死死忍住羞赧,也要学他之前和她说的话:
“她很想你。”
“你感觉不到吗?”
生涩、猝不及防。
两人皆是本能地闷哼、低喘一声。
“……下去。”
陆放胸腔震动,声音是沙哑的,带着粗粝的质感。
“不要。”
许枝撇开眼不看他,涨红的脸上神态维持固执的倨傲:“既然你没心情,又嫌弃我没技术。”
“那不需要你了,交给我自己来。”
梗了梗脖子,闷声补充一句:“你也别那个……正好没措施。”
陆放怔一息,等理解到她的意思,不禁对她的话感到荒诞。
明知是激将法,他仍然中了圈套,脸色黑沉:
“把我当仿真玩具?”
许枝没理会他。
闭上眼,她丢掉心里所有思想包袱。
打着颤,胡乱地开始找节奏。
虽然同样体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主动权完全在她手里的缘故,她明显感受到和之前在车后座的那次不一样。
陆放重重屏了一息,和背叛的意志做对抗。
扶住她想把人推开,刚施加点力道,盘着他的腿突然收紧。
情动里,许枝好像短暂忘掉了他们倾斜的关系天秤。
她压住他的手,鼻音带点不耐的轻哼,撒娇着埋怨出声:“老公,别动好不好……”
向来八风不动的人,就在这声呢喃低语中攥紧了拳头。
“你打算玩到什么时候?”
他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质问的话音难辨阴晴。
许枝没再理会。
只要不是动手阻拦她,在她这里,就算是他在默认、纵容她的行径。
她不再管他什么反应。
眼前已经氤氲出一层雾气,她摩挲着他手臂的线条,厮磨着调整角度,想解先前中断一次的渴望。
没有门路和章法,动作全凭喜欢和即时感官反馈。
好像因为心里找不到情感的归处,所以迫切地要用别的什么为这份空缺做代偿。
阈值太低,没用多久,她便迷蒙着眼,紧拧细眉。
口齿绵软,无意识地和他共享她最真实的感受。
脆弱地细细呜咽,双肩不堪承受,弱不禁风地抖。
明明是快乐的,脸上的表情却好委屈、好可怜。
终于一瞬,陆放从她的眼里看到、从细微里感知到那簇在她大脑里盛开的烟花。
喉结滚了又滚,昏沉中,只能听见她平复的喘息。
不知过去多久,呼吸声缓下来。
陆放垂眸敛去一闪而过的躁郁,口吻里满是冰冷的强势:
“shuang够了吗?”
“shuang够了,就给我下去。”
许枝贴耳听见他的心跳,贝齿咬住下唇,后知后觉涌出羞耻。
她踮起下巴,话音弱弱的,身体却纹丝不动:“我让你别那个,你就真的一动不动啦?”
她藏好话音里的小小的狡黠,小心翼翼地挪了下:“难受吗老公,会不会很辛苦?”
刚松弛下来的肌肉随着她的动作再度绷了绷。
陆放冷嗤一声:“你都管p友叫老公?”
“是啊。”
许枝想也不想,在他冷冽的眼风里天真道:“反正就你一个。”
忽然想到什么,她垂眼敛去眸底淡淡的伤感:“你也可以按照以前那么叫我的。”
她没指望这个请求得到回应,够不到他的唇舌,没法和他接吻,只能卖力仰起脸,含上他的喉结。
许枝还不知道短暂由她主导的这场游戏即将面临失控,伸出软舌扫过那块坚硬的骨头。
“唔——”
一阵天旋地转,她低呼出声,整个人被翻转着反压。
骤然的分离感像瓶塞被拔开,两人几乎同时间战栗一瞬。
“我是不是对你太仁慈。”
陆放眸中涌动的,是浓到化不开的漆黑。
许枝湿漉着眼,表情含怯。
整个人粉扑扑的,却轻着嗓音,用最清纯的表情吐出最蛊惑的话:“那你来教训我啊,老公……”
心脏连同头皮猛地一紧。
温香软玉,自制力用到尽头。
陆放硬朗的五官之上,只剩山雨欲来前的晦沉。
他抬手越过她,拉开床头柜抽屉,精准地找到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殊不料,不过是拆个包装盒的功夫,他还是低估了某些人的对他底线的试探程度。
许枝得知他明知道房间里有措施却故意吓唬她,心里暗暗负气。
躺在床上,她静默了几息,欲盖弥彰地扯过被子蒙住自己半张脸。
她只觉自己手心都出汗,踌躇须臾,绷起小腿跟腱抬起来,精准、轻佻地朝着那道阴影踩过去——
灰暗中,有什么狠狠颤了颤。
只一个瞬间,陆放只觉全身的血气都在朝身体的同一个地方奔涌。
不过是隔靴搔痒的力道,却差点逼得他阀门失守。
陆放停下动作,一言未发,周身压迫性的气势却排山倒海。
他隔着虚空看向她的眼神却好像能将她刺穿。
“许枝,你该庆幸,庆幸这里还有措施留给你。”
重重捏住她的脚踝,不顾她一声惊叫,将她整个人扯向自己。
他的口吻沉的像结了冰:
“否则,你这么做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被我干到怀孕。”
……-
暴雷从下午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可许枝的听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自动过滤掉了外界的一切。
她像被抛进深不见底的汪洋,无数次溺死又被打捞起。
耳道好像灌满了咸湿的海水,大口汲取氧气成了她生存的唯一本能。
陆放托她脑袋给她喂水的动作,是这场失控里唯一不算温情的温情。
也借着这个由头,她被他抱着起身,床,沙发,岛台,书房办公桌,记不得一共去遍多少场景。
意识完全寂灭前她仅存最后一个念头,就是他说把要她干到怀孕,并不是一句简单的恐吓而已-
等她再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
她艰难地起身,看清手机上的时间。
原来并非隔日,而是在她昏迷、不省人事的时刻,时间已经偷偷多溜走整一天。
她勉强地发出点声音,呼喊造成她现在这个模样的始作俑者。
没人回应。
等她收拾好自己走出卧室,发现沙发地毯前的原先摆放的文件、书籍和电脑,已经统统消失不见。
她在房间里转了圈,最终在岛台的空酒瓶下发现了张字条和一盒药。
笔迹她再熟悉不过,龙飞凤舞的飘着:
【醒了给我消息,消炎药记得吃】
第76章
黑色迈巴赫如离弦之箭在城市的马路中飞驰。
时间刚过上午九点半, 车轮毂缓缓降速,最终在临南CBD的一幢八角形大楼前停转。
礼宾上前拉开后座车门,率先迈出的一条腿, 脚下踩了只三接头德比皮鞋。
黑色经典款式, 鞋面锃亮,纤尘不染。
视线依次往上, 挺括的西裤管质地考究, 黑西装搭配千鸟格领带,内里的衬衫翻领妥帖、一丝不苟。
而将这一身suit穿出端庄矜贵感的人,身形挺阔、肩宽腰窄, 完全是行走的衣架子。
周岳拎着公文包在大楼前驻足, 刚习惯视频会议里自家上司的休闲造型,陡然改回以往的画风,反倒让他有些不适应。
他定神迎上前:“陆总,罗总已经到了。”
陆放微微抬眼, 眸色里压着公务中惯有的冷静和严谨。
“到多久了?”
“一个多小时,刘总在陪他。”
周岳推了推眼镜, 微微压低音调,神色讳莫如深:“但刘总一直派人来电话,看样子, 罗总真正要见的人,是您。”
陆放步履不停, 脸上表情丝毫没有波动,像是对他的话并不意外。
尽管花漾只是罗照阳给罗齐生玩票的产物,但舆论发酵, 顺着互联网下同一根网线,很容易就能扒出来花漾背后的大山。
罗照阳多少被波及, 再加上承宇项目最终中标者是归棹。
野心勃勃却铩羽而归,原先和他里应外合的刘义竞就没了动作,最近一段时间安分到不行。
商场上因利而合最后鸟兽四散的范例不胜可数,无论怎么看,罗照阳亲自找上门都不可能只是单纯来见一见刘义竞。
至于为什么主动拉下脸急着要见他。
陆放踏进旋转门,眉骨深邃,嗓音淡而沉:
“那就让他继续等。”
周岳只反应一秒,就明白过来。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将这几天陆放交由他代办的工作完整汇报一遍。
走在他一步靠前的男人脚下生风,垂眼看手机。
周岳猜测他是在查阅邮件,因为最近堆积挤压的事务真的太多了,而他的手机屏幕也的确久久停在同一个界面。
一心二用也游刃有余,他会适时地给出示意或纠正,简明扼要但直切要害。
这熟悉的高效率,该死的让周岳安心。
天知道,陆放离开的这一个多礼拜,他几乎每天都在没日没夜的加班。
“最近辛苦了,这周给你批个双休。”陆放单手抄兜走进直通电梯,淡声开口。
嗯,还非常体恤下属,更安心了。
周岳就差感激涕零,但还是非常表面地客套了一下,按下电梯楼层:“这都是我分内的事。”
随即飞快应下来:“谢谢陆总。”
与此同时,归棹二十七层会客室。
数不清已经是第几浇茶,刘义竞看了眼坐在一侧沙发的中年男人,随着时间流逝,他的脸色似乎愈发黑如锅底。
刘义竞亲自斟了一杯:
“罗总,稍安勿躁,我们陆总应该马上就到了。”
罗照阳没接他的茶,嗤了声,对他首鼠两端的态度冷嘲热讽:
“一口一个‘我们陆总’,刘总这会倒是叫得亲热。”
刘义竞也不恼,放下杯子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现在这个局势,谁占上风谁落后,不用明眼瞧他心里都门清。
他及时切割,但也两头不得罪:
“哎,这话说的,我在外面称呼您,不也都是‘我们罗总我们罗总’的热乎劲吗?”
“我还在这个位子一天,陆总还坐镇归棹一天,这句称呼必然少不了不是?”
罗照阳冷眼看他,不吭声。
刘义竞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朗声道:
“罗总把心放在肚子里,我已经找人打听过了,那个小姑娘就只是公司市场部新签的普通职员,和我们陆总稍微多层同学关系。”
“上次在马场陆总把人带走,单纯是维护自家员工、自己老同学,你也知道,男人年轻气盛,都喜欢做绅士、做英雄,我们不也从那个年纪过来的么?”
刘义竞正宽慰着,一道金石之声突然打破他的慷慨陈词。
“没想到,刘总对我的人际关系掌握这么清楚。”
一抹心虚飞快闪过,刘义竞起身朝会客室门口迎:
“陆总来啦,快坐快坐,我和罗总都等您半天了。”
陆放看也没看他,径直往主位沙发走过去,单手解了西装扣大马金刀地坐下。
“听说罗总有事找我。”
他接过下属递来的一杯茶,面无表情啜了一口。
眼都未抬,话音冷淡:“怎么不直接联系我的秘书。”
罗照阳脸色很难看:“陆总日理万机,是大忙人,见一面都得排号。”
陆放大掌扣着茶盏放下。
“砰”的脆响,掷地有声。
“现在你见到了。”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公务忙,罗总有话直说,抓紧时间。”
并非针对谁,而是陆放的社交原则从来都是懒得虚与委蛇多费口舌。
可在不熟悉他作风的人看来,这却是极度怠慢的表现。
面对这么一个后生,罗照阳明觉自己被轻慢对待,却也只能隐忍不发。
他看了眼身边的助理,示意他把文件送过去。
“这是京市西郊下半年政/府全额投资的项目,目前正在立项,并且这个项目只对内竞标。”
站在陆放身后的周岳将文件接过来。
陆放一只手臂随意搭在沙发上,没看文件,掀了掀眼皮,好整以暇地开口:
“所以呢。”
罗照阳面容上似有痛色:“这个项目,我可以和陆总信息共享。”
“这是我的诚意,我想和陆总这样的聪明人,有些话我不要说得太明白。”
罗照阳语气带点倨傲,又隐含点暗示。
言外之意讲的自然是罗氏集团被指控非法跨境转移财产的事。
除了集团高层,没人知道这场异动,表面都以为是那场舆论风波导致的暂时股票下跌。
可实际从大半个月前开始,就有监管部门要求配合调查,罗照阳一己扛下来,上下疏通关系,才知道是有人暗中早已布好天罗地网。
眼看网口收束,却一直留着出口。
罗照阳理所应当地认为陆放到底有所忌惮,不敢和他鱼死网破。
但摸不透他手里究竟掌握了多少确凿证据,就像一把剑始终悬在头顶,要落未落。
他只好主动上门,试图用利益捆绑,给关系破冰。
他张开一只手比数字,语气强调:“投资额保守估计,这个数。”
“我想,陆总应该不会因为承宇的项目,就分不清轻重急缓了吧?”
话音落下,主位上始终意兴阑珊的男人终于有了动作。
他双腿交叠,垂眼拿起文件翻了几页,话里听不出情绪:
“的确不存在因为一桩生意,我就要和谁做永远的敌人。”
罗照阳心里一喜,他笃定面前这个初出茅庐的新贵不会在这个数字前不为所动。
刚要松口气,却听他话锋一转:
“可罗总难道忘记了吗?”
“半个月前,当你放任你的小儿子伤害我的女人,我就已经明确告知过你,这件事,绝对不会简单结束。”
偌大的会客室鸦雀无声。
罗照阳愣了好几秒。
他先是皱眉质问地看向刘义竞,在收到对方同样满眼震惊的神情后,一张布满皱纹的脸逐渐发红,眼里都冒出火气。
他骤然站起身,撕破脸:
“我劝你不要不识抬举!”
陆放将文件随意朝面前的茶几一丢,气势不怒自威。
只听他不疾不徐地开口:
“看来是我高估了罗总的能耐。”
“我的警告不过才刚刚开始,这么早就坐不住,那你的下场,岂不是比我预估的还要惨。”
丢下这句话,陆放看也不看罗照阳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不紧不慢地站起身。
眼看他要单方面结束这次沟通,罗照阳眼里划过一丝阴狠,威胁出声:
“既然能搞到她一次,就能搞她第二次!”
陆放脚步一顿。
周岳跟在他后面,清晰地感受到一瞬间他周身散发的压迫和危险。
晦沉的脸色像是被触到逆鳞,陆放转过头,幽深地凝视向罗照阳:
“你大可试试,到底是你得手更快,还是我让你死得更快。”-
陆放脱了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沙发上,走向落地窗前点了一支烟。
周岳跟着进了总裁办,迟疑着问:“陆总,刘总那边,需要去提醒一下让他不要乱说……”
临窗而立的男人松了松领口,口吻很淡:“不用。”
“他不敢。”
周岳了然地点点头。
刚要换话题,视线忽然被陆放后颈的红痕吸引。
是密集的划痕,一条一条的,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嵌入皮肤里。
能在这种隐私暧昧的部位留下伤口,是什么情景什么场面,已经毋庸置疑。
周岳怔愣在原地。
他简直都要怀疑揉眼,这还是他清风霁月、作风严谨的上司吗?
如果他的记忆没混乱,他现在应该是在协议离婚的阶段没错……?
那么这个痕迹……
思绪混乱间,他听见面前的人手机忽然震动几声。
陆放拿出手机,垂眸看清对话框里的消息:
【许枝:我醒了】
【许枝:这周末群里组织同学聚会,你要来吗?】
他的思考很短暂,悬停的指节很快打字回复:
【Z:不】
周岳站在一旁,已经停止了联想,毕恭毕敬地开口:
“陆总,如果没事,我就先出去了。”
“等一下。”
“还有事吗?”周岳回过头,面露疑惑。
只见陆放上前几步,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明半小时前还体恤,现在讲出的话却让人一颗心冷冰冰的:
“你这周末的双休,改到下次吧。”
“我有点事,要回去一趟。”
第77章
发完微信, 许枝坐在飘窗上抱着枕头发呆。
是艳阳天,天空瓦蓝,阳光从窗外漫进来, 带着雨水从泥土里蒸发的味道, 好到快要让人忘记不久前雷雨交加的夜晚。
身体到处都胀痛,消炎药的作用应该还没完全发挥出来, 她不禁想到雷闪电鸣的那些时刻。
她孤注一掷的大胆, 他被挑动后的失控。
许枝不自觉蜷起脚趾,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脚心依稀还能回忆起某些热度和触感。
她呜咽了下, 在臂弯埋起半张脸, 脸颊烧红。
不知不觉地想,原来人真的会因为另外一个人变得不像自己。
出神中,手机“叮”的响一声。
她眼睛亮了亮,心怀期待地打开聊天软件。
【Z:不】
嘴角还未完全绽开的笑骤然停下来, 许枝盯着这个字看了足足好几秒。
多巴胺从前所未有的峰值回落,一股拧痛从心脏处传出, 她指节在屏幕上悬停许久,眼里闪过惘然。
这份惘然起源就在十几分钟之前。
她吃了消炎药,拿出手机跃跃欲试着要给陆放留言。
正犹豫要用哪一句作开场白, 沉寂很久的高中群聊忽然弹出消息。
因为暴雨洪涝,小镇四处疮痍, 秋高的教学楼都是十几年前的旧建筑了,自然逃不过被摧残的命运。
好在引起了教育部门的重视,据说要拨款给学校盖新楼, 顺便添置些新的教具。
消息不胫而走,逐渐传到了他们这。
不知道是谁带头提议说要在母校大翻新前重游故地, 结果群里一拍即合,马不停蹄地开始组织聚会,直接拍板把时间定在了这周末。
【咱班几个班干部都主动点,起点带头作用哈】
【往年愿意来的就那几个,马上母校要重建了,大家都给力点成么】
【几个大佬呢,在不在,动员一下】
【@池闻】
……
许枝看了会,习惯性把消息切了出去。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这么多年的交际圈真的很窄。
无论高中还是大学,包括后来短暂的职场生活,每个阶段和朋友都挺要好,没有红脸和矛盾,但只要迈入下个进程,不刻意维系,这段关系渐渐就归于平淡。
所以她从毕业后一次都没参加过同学聚会,她不是“长袖善舞”的人,甚至还有点无趣,这种场合去了也是徒增自己和别人的尴尬。
这么想着,她一如既往准备忽略这件事。
【最近班里不是有个大红人吗?@许枝】
【英语课代表好像毕业后一次都没来过吧,估计把群消息屏蔽了】
【谁有她好友啊,私聊一下】
【我没有】
【我也没有】
【都没有?那估计她不想和我们一起玩吧】
……
人怕出名猪怕壮。
当许枝看见自己无缘无故被推到风口浪尖,恍然领悟了这个道理。
【我有,我来联系】
最后这句是沈莜发的。
还是条语音,云淡风轻帮她终结了话题。
许枝怔愣了下。
再一眨眼,沈莜发给她的消息已经弹了出来。
【沈莜:枝枝,你从镇上回来没,没回来就先别着急呗】
【沈莜:周末同学聚会,大家想邀请你,有时间吗】
【沈莜:群消息是不是屏蔽啦,没屏蔽记得去爬个楼回复一下喏】
这么问她,许枝猜测,沈莜这些年应该没缺席过同学聚会。
按照群里的意思,池闻应该也是常驻选手。
这么看,大概率,陆放应该……
许枝心念一动,回沈莜:
【许枝:我看到啦】
【许枝:大家有点太热情了,我马上回复一下】
发完,她重新切进群聊里。
顶着万年不爱换的狸花猫头像,她打字道:
【没有屏蔽消息,之前工作太忙了,一直没有机会】
【我现在就在镇上哦,正好凑巧,大家定时间告诉我就行】
稍稍平息下去的群聊顿时重新活跃起来。
【!出现了】
【英语课代表,我是你账号的粉丝】
【万年潜水都冒泡了,你们还有什么借口视而不见?@全体成员】
【来就送英语课代表亲笔签名,外加合影发社交平台福利,我说的】
【真的吗,一定到】
……
许枝看着一个个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姓名在对她释放善意,心里不觉暖烘烘的。
到后来她都要招架不住,还好池闻出现:
【要陪媳妇儿待产,念睡前故事做胎教,挺忙的,勿念】
【作揖/作揖/作揖/】
放出的消息堪称爆炸,才成功把注意力带走。
许枝透过屏幕仿佛都能想象出他打字时嘚瑟又混不吝的表情,忍不住好笑。
因为心里有记挂,她又本能地产生联想:
群里这么热闹,陆放一定能看到,知道自己也要参加这次聚会,毕业后他们即将第一次要在这种场景下同框,他会是什么感想呢?
怀揣这份心情,许枝给迟迟没出现的他发了消息。
【许枝:我醒了】
【许枝:这周末群里组织同学聚会,你要来吗?】
……
也许他在忙,回复会不及时。
又也许他看到后,会故意视而不见。
但没想到几乎是秒回。
什么都没说,什么潜台词都没有。
囫囵又敷衍的一个“不”字。
许枝阖了阖眼,能感觉到自己眼底应该湿润了。
该说是她泪腺太发达,还是高敏感人格赋予她的能力。
并非想哭,也并非真的要哭,只是内心难以排解的情绪不由自主就从眼睛里冒出来。
她和陆放不久前忘乎所以的亲密是真,但他们中间需要冷静下来思考和修复的关系也是真。
她该感谢这场雨。
在他们各自走向更远离彼此的两个极端前,让她看清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这是下在她生命里的一场及时雨。
如若不然,无数年后回头看,也许她该捶胸顿足地叹息。
陆放,你是我无数次暴雨都下不完的遗憾。
……
再睁开眼,许枝眼里的惘然被坚定取代。
她久违点开了许建业的电话,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同学聚会最终定在了周六下午五点。
原先要选校门口的饭馆,但考虑到这次人数史无前例的多,小地方完全没有容纳得了的包厢,最后决定正餐挑个环境雅致的餐厅,续摊再考虑更有烟火气的烧烤大排档。
当许枝看见最终选择的地点是陆放的餐厅时,没忍住扶了扶额。
【许枝:你应该看见了吧】
【许枝:是你自己的地盘,你真不来吗?】
【许枝:星星眼/】
这几天,她一直断断续续给陆放发消息。
还是发给的店铺微信,因为那块怪诞的吐司头像一直没有通过许枝重新发送的好友申请。
她确定陆放是故意没理会,因为在她密集絮叨的分享里,他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忽冷忽热若即若离的,就比如:
【许枝:日推发现一首好听的歌】
【许枝:音乐分享】
这种很琐碎的,她没指望被回复。
【Z:还行】
她意外,想深入一点。
【许枝:这首原曲很适合贝斯弹奏】
【许枝:你什么时候学的贝斯呀】
应该是很容易就能展开的话题,陆放却什么都没说。
她不气馁,很若无其事地提醒他:
【许枝:你的微信为什么用了个吐司头像啊】
【许枝:傻乎乎的,一点都不像你】
【许枝:憨笑/憨笑/】
陆放回了,但约等于没回,像接收不到她让他通过好友的言外之意。
【Z:想用就用了】
许枝说不上来他们这种状态算什么。
床上疯狂的时候说炮/友,但炮友具体是什么样的关系,她只是胡说,具体的她哪里清楚。
但她清晰感知到那种七上八下偶尔落空偶尔又高高悬起的心情。
陌生、焦虑,不算轻松,又雀跃、期待,叫人回味。
总之是比一个人陷入内耗的状态要美好一万倍。
就这样,时间流逝,很快到了周六下午。
除了最开始的不,陆放没再说他究竟要不要来。
许枝干脆把他抛到脑后,全身心投入到这次对她而言突破性的社交活动。
“枝枝!这里!”
她从计程车上下来,远远就看见人群里的沈莜对她招手。
“可以啊,你今天这个状态,比之前你和我告假的时候看起来好多了。”
沈莜给她一个拥抱:“准备好什么时候回临南了吗?”
许枝今天难得捯饬一下给自己画了个全妆,莞尔牵唇,人堆里的男士都晃了晃眼。
“本来两天前就要回去的,现在就等聚会结束吧。”
“那好啊,我们正好一起。”
一群人扎在一处,各自都在互相寒暄。
许枝和好几个高中时候关系好的女孩子打了招呼,得知她们中间有的人都已经当了妈妈。
“先进去吧,进去慢慢聊。”
有人吆喝了一声。
沈莜勾上许枝的肩,和她并排往里走,略带调侃的语气:“带相机了没?”
许枝心领神会,扯了扯单肩包的肩带,示意:“必须的。”
沈莜掀唇一笑:“不错,很有自媒体人的专业素养。”
顿了顿,又补充:“这家是陆放的店,很好吃,肯定有值得你记录的东西。”
话音落下,周围的人皆是愣了愣。
“竟然是陆放的店,怎么不早说,来这里合适吗?”
“陆放人呢,怎么到现在没见到他。”
还有人神色古怪地把视线投向沈莜,笑闹起哄的语气:
“莜姐,陆放人在哪,你不知道吗?”
许枝心脏一紧。
她和沈莜相处时,已经尽可能避免自己顾虑太多。
沈莜为人很好,对她也好,她不希望之前自己产生过的阴暗、负面情绪再次涌现。
耳畔响起沈莜清丽的声线:“他在哪,又没和我汇报,我怎么知道?”
不知道是谁问出来的,话音暧昧:
“放哥毕业那会不是给你递情书了吗,你俩现在……”
沈莜脚步倏然一停。
她满脸莫名其妙:“什么东西?”
“他给我情书,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第78章
老同学多年未见, 寒暄的热络劲过后,多少有点找不到话题的尴尬。
也不管说出的话是否会不合时宜,忆往昔都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最开始把话题往沈莜身上引的人大概率也没过脑, 现在听见她这么说, 神情顿时变得僵硬。
“这件事你本人都不知道吗,可我听大家都是这么传的哎, 说陆大学霸暗恋你三年, 到毕业了才决定和你表白。”
沈莜抬腿往台阶上迈,语气轻飘飘的:“捕风捉影的事,上学那会这种乱七八糟的八卦还少吗?”
对方只能讪讪道:“讲的也是, 好嘛, 现在算正主本人亲自出来辟谣了。”
高跟鞋在大理石砖面踩出“啪嗒啪嗒”的脆响,沈莜拂一拂卷发,倏尔在楼梯上自上而下地扭过头,风情万种地掀唇:
“你别说, 如果那个家伙真的暗恋我,就冲他的那张脸和身材, 保不齐我真的会和他恋爱。”
众人低喝着起哄。
“但是。”
沈莜收敛了神色里的玩味,耸耸肩:“本人还是比较喜欢热烈奔放那一挂的,陆放那种个性, 你们也知道,完全不是我的菜啦。”
往包厢前进的队伍稀稀拉拉, 周围几个听见动静的人都不约而同露出附和的笑。
唯独许枝。
她安静在旁,脸上的表情始终怔怔的,心跳却一下比一下更重、更快。
陆放亲口承认过他在高中有喜欢的女生, 现在光是得知那个人不是沈莜,她便遏制不住地雀跃。
可就算不是沈莜, 也会有别人。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在大脑展开更深层次的幻想和期待之前,按下了自己躁动的一颗心脏。
菜是提前订好的,进了包厢,很快就有服务员接待。
许枝也是第一次踏足餐厅二楼,这间是最大的包厢,能同时容纳三四十人,环境雅致,装修风格秉承简约高级的原则,亲眼见了也很难再奇怪为什么他们选来选去最终还是挑到这里。
上菜前,人群三三两两地聚集,女士们聊八卦,男士们则在牌桌消遣时间。
“陆放这餐厅搞得像模像样啊,这格调,这档次,放我们镇上都不怕开倒闭。”
“人家又不靠这个吃饭,他这几年的发迹史还要赘述吗?”
“大佬怎么有精力想起来回镇上开餐厅的,几亿几亿的项目还不够他忙啊。”
“这你就不懂了,干大事的人,精力就是要比咱普通人旺盛得多。”
……
牌桌上的议论传到餐桌这边。
女士更多是艳羡:
“也不知道陆放这种优质男最后会花落谁家。”
“他老婆命真好,上辈子应该做了很多好事。”
“不是说,大学霸以前暗恋沈莜吗?他俩没在一起?”
耳听着话题又跑到自己身上,沈莜对着身边的许枝叹一口气:“真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啊。”
有先前听到沈莜否认的人站出来说话:
“莜姐刚说了,陆大学霸没给她递过情书,别乱传了,整的尴尬。”
“真的假的。”
被告知的人明显不太相信的口吻,朝不远处的沈莜递眼神:
“莜莜,之前可是有人亲眼看见陆放往你抽屉塞情书的,你可别框我们。”
看热闹的大有人在,明里暗里的,都把注意力往这边移。
“哎呀,我真服了,你们这一个个亲眼所见的语气,都快给我整得自我怀疑了。”
沈莜把手机背着往桌子上一扣,蹙眉回忆了下:“你们说的如果是高考结束返校那天,陆放好像确实给我递过什么东西。”
“是吧是吧。”众人嗑着瓜子,胃口被吊起来。
“但绝对不会是情书啊,我虽然没看到,但后来我问他,他明确回答,‘给错人了’。”
沈莜故意压低声音模仿陆放的语气,逗得周围人捧腹。
“哪有送情书一本正经说给错人的,这不搞笑呢吗……”
沈莜支起下巴:“退一万步,就算真是情书,那大概率也是给枝枝的吧。”
许枝正心不在焉地捧着水杯,猝不及防听她这么说,一口还没来得及吞下去的水顿时喷出来。
一旁的视线几乎同时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八卦的神情。
她咳嗽好久才平息下来,手无足措地摆手:“莜莜瞎说的,和我没关系。”
原先沈莜只是无心随口一说,讲出来却意外发现这种状况完全合理:“怎么和你没关系?”
她一只手搭在许枝肩膀上:“你不记得了吗?班主任为了防早恋不是一直设置的单人流动制座位嘛,正好流动到我俩并排,都高考完了,当时谁提议体验一日同桌,所以那天我俩座位是在一块的,对吧?”
许枝思绪被拉扯回那一天。
半晌,她硬着头皮点点头:“……好像是的。”
“这不就对了。”
沈莜望着她:“他自己说的‘给错人了’,排除我,给你不是铁板钉钉?”
许枝被她头头是道的分析弄得措手不及。
缄默片刻,垂了垂眼:“真不是我,他没给过我东西。”
“后来也没给你?”沈莜拧眉,表情迷惑。
许枝摇摇头。
她没有撒谎,因为那天的记忆对她而言实在太清晰。
当时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写了明信片,想着无论如何,只要传达了她的心意,就算不给自己的青春留遗憾。
可找到他的时候,却意外撞见他手里拿着什么往沈莜抽屉塞,周围有人起哄,说大学霸竟然也会写情书这种东西。
鼓起的勇气在听见这句话后半路夭折,她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想也没想就跑出了教室。
“那就不清楚了。”
沈莜摆摆手:“都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纠结也没什么意义,反正什么情书啊暗恋的,都和我没关系。”
她卷了卷袖口,轻描淡写:“我和陆放这几年顶多算革命友谊,除了工作,我们甚至不算熟。”
说到这里,沈莜突然来气:“你们都不知道,有次我无意看见他无名指戴了戒指,问他什么情况,三棍子都打不出个屁的……”
话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对比学生时代青涩、有待考证的流言,显然无名指的钻戒更劲爆。
“我靠,什么意思,陆放结婚了?”
“没收到他请帖啊,也没刷到过朋友圈。”
“他会发朋友圈这种东西吗?我就没看到过他的动态……”
沈莜干脆摊牌:“听池闻的意思,陆放应该是隐婚了。”
隐婚这种词汇在现实里听还是有点太超前,众人都瞠目结舌的,一时之间不知道讲什么。
“既然是隐婚,这是可以告诉我们的么?”
“有什么不能说的,就他的脾气,能戴婚戒被我发现,证明根本不是他想隐瞒,大概率是他另一半的想法吧。”
游离在话题外的许枝没来由噎了噎。
陆放先前确实一直高调地戴着婚戒,是她觉得太明目张胆,所以勒令他在公司的时候尽量取下来。
后来那枚男戒就被他改成了项链佩戴在脖子上。
那天在床上她都没注意,现在细想一下,项链也不见了。
以前她从来没把这种细节放在心里,现在失去了,竟然后知后觉琢磨出淡淡的难过。
更甚的,她都能设身处地换到陆放的角度想,当初她一意孤行不愿意公开,他应该也失落。
只是他的情绪太不喜形于色、让人捉摸不透,而她一心沉浸在悲观里,从来没有试图发现罢了。
被这么轻率的对待、单方面被提出离婚,换做是谁,都很难不心灰意冷吧。
许枝盯着手机上毫无动静的对话框,心里闷闷的淤塞。
“哎呀,真好奇陆放另一半究竟是谁,整这么神秘,难不成女方有什么大来头——”
话音未落,包厢的门忽然被推开。
来人身形颀长,黑色飞行夹克加藏青色工装裤,脚上踩着的军靴将裤脚收束起,黑短发像是不久前刚被风蹂躏过,凌乱的飘逸。
完全硬核的装扮,将他本就硬朗的五官衬得愈发野性。
又是许枝完全没见过的一面。
她不禁想象,在陆放投身严肃的商场之前,在他会闲暇参加乐队抱着贝斯在练习室排练的日子里,他应该也是和今天一样恣肆随性。
毕竟是正在议论的话题人物,包厢里出现了须臾窘迫的安静。
“抱歉,来晚了。”
直到这份静被低沉的嗓音打破。
有人勾肩搭背走上去:“你小子,非要踩点到,是不是觉得这样很拉风。”
陆放勾勾唇,没说话。
他被拥簇着坐下,正好开始上菜了,牌桌的人也结束了牌局,依次落座。
陆放不经意地扫一眼,微微的停顿几乎难以察觉。
随即漫不经心道:“难得来这么多人。”
“是啊是啊。”
立马有人附和:“还要多亏英语课代表呢,池闻熄火了,这次能凑这么多人,多半是英语课代表的功劳。”
说着,还指了指许枝:“喏,就在你对面,英语课代表这么多年第一次来,你还能认得她吗?”
许枝回过神,不可自遏地耳根发热。
容纳近四十人的圆桌不是一般的大,而正巧,她的位置和陆放正对着,分别在两个极端。
除非她一直低头,不然和他视线交汇几乎是难以避免的事。
刚抬眼,就对上一双淡而疏离的眸。
只听他不紧不慢地开口:
“许同学,别来无恙。”
许枝被他这句话怔到忘记表情管理。
没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及时硬着头皮,从善如流地回了个笑。
沈莜撞了撞她的肩膀,小声问:“搞什么,你俩在公司没见过吗?”
她垂眼,压下乱如麻的心绪,搪塞道:“我在公司总共都没待过太长时间……”
“那也不至于‘别来无恙’吧。”沈莜撇嘴。
许枝扯扯唇,嗓子干涩得快要讲不出话。
菜很快上齐了,吃饭都是其次,主要还是为了聚在一起喝酒叙旧。
推杯换盏的,话题聊来聊去还是那些。
有人壮着胆子问陆放:
“刚才沈莜说你隐婚了,兄弟,不会是真的吧?”
陆放顿了一息,抄起酒杯和他碰了碰。
眼眸微垂,话音里全然平静,避重就轻道:“我单身。”
许枝呼吸窒了片刻。
本就被他搅到惴惴的情绪此时更加放大。
这个点到即止的回答有很多种解读。
可以算澄清,也可以算回避。
稍微有点眼力见的,应该不会再把话题深入下去。
但问话的是个不会看眼色的,对着沈莜调侃了声:“沈莜,这就是你不对了吧,人单身你乱造谣人家。”
沈莜瞪眼看陆放,想反驳,但毕竟是她挑出的话题,自知理亏,气势弱了弱,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我就说,你不会这种大事还瞒着兄弟们,真结婚了,随时等你请帖!”
陆放抬了抬酒杯,清淡地笑了笑:“一定。”
很短暂的酒桌对话,但是许枝听得很真切。
几乎是难以自遏地开始联想,他口中“一定”的既定对象和他一起在婚礼上、在宾客的祝福里、在庄重的宣誓词中迈向婚姻殿堂的场景。
她轻轻攥了攥手心,指甲在皮肤上留下月牙印记。
魂不守舍中,车轱辘话又轧到她身上。
一个当初玩得还算要好的女同学问她:“对了枝枝,还没问你,你做自媒体,应该很容易和各类网红帅哥有接触吧?”
“咋样,谈恋爱没?”
许枝放下筷子,压下乱糟糟的心绪,抿唇道:“没有,美食这个赛道,基本不太和别的博主有社交。”
顿了顿,又道:“……还没有恋爱。”
“大美女不会至今还母单吧?”
女同学惊讶了声,嗓音很有穿透力。
陆放背脊不动声色地松弛又挺直,脸上的表情始终很淡,像对这边的动静并不关心。
许枝视线从正前方一瞥而过,她啜了口茶水,借着杯子的遮挡轻呼一口气。
半晌,她组织好语言,轻着嗓音:“其实也不算,因为我最近在追求我的,前男友。”
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一部分人听见。
是她故意让一部分人听见。
周围立马响起唏嘘声:
“我靠,谁啊,这么不识好歹。”
“竟然还是前男友,枝枝啊,你要擦亮眼,别被渣男pua了。”
许枝啼笑皆非:“没有啦,他对我很好,之前是我太不成熟,没考虑清楚就和他提分手……”
七嘴八舌里,没人注意到那道总是岑寂、平静的眸中短暂地划过了复杂。
他定定看向面前那双漂亮的眼睛,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写尽的逃避和防备已经被笃定的勇敢取代。
这种情况,他本应该高兴。
但他心里始终有一根难以名状的刺,拔不出来,时不时作痛,让他无法视而不见。
……
饭饱酒足,原先计划要去烧烤店续摊的想法被打消。
镇上晚上能娱乐的地方并不多,牵头聚会的那几个思来想去,最后提议夜游秋高。
“大晚上,黑灯瞎火的,能看清什么?”
反对的声音是这么说。
“好不容易这么多人聚齐,还有几个今晚就要走了。”
“我们高中那会不是经常晚自习结束去操场跑圈吗,夜游说不定也别有一番趣味呢。”
暂时没有更好的主意,浩浩汤汤的大部队开始往秋高转移。
餐厅距离秋高并不远,喝了酒不能开车,微醺过头的索性打车,剩下没沾酒的都选择步行。
许枝从洗手间出来,视线在人群中逡巡一圈,刚找到队伍最前面的沈莜,手机震动了下。
【Z:过来】
她静望着这两个字,敲几下屏幕。
【许枝:去哪?】
【许枝:连句称谓都没有,我们很熟吗陆同学?】
只过了几秒,对话框重新弹出新消息。
对她小小的抗议视而不见,只冷酷地回:
【Z:停车场】
许枝撇撇嘴。
她环顾一圈,并没人注意到自己,迈步往队伍的反方向走。
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路虎,许枝靠近驾驶位,弯腰叩了叩车窗。
玻璃缓缓降下,赫然出现的,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有事吗,陆同学。”许枝问。
视线昏暗的车厢里,陆放眸光深沉晦暗。
“上车。”
许枝身体往后倒了倒,明显拒绝的姿态:“你喝了酒的。”
“我说了要开车吗?”
驾驶位的男人揉揉眉心,似乎是因为酒意缭绕,他此刻的表情不像很有耐心。
许枝妥协,绕车身半圈,打开车门坐上去。
“找我有事……”
话还没说完整,一只大掌倏然扣住她的后脑勺。
猝不及防又凶狠的吻,吞没她的尾音和呼吸,带着灼热的酒精味道毫不讲理侵入她的口腔。
许枝舌根都被吮到发麻,上颚被若有似无地扫过,酥麻感就流窜着蔓延。
隔着中控,她腰肢都扭到发酸。
好半天过去,那双大掌终于放开她。
没人说话,车厢里只剩此起彼伏的喘息。
许枝心跳快又紊乱,情绪好像被他反复不定的态度玩弄到像在坐过山车。
“不是和我装不熟吗,怎么突然又亲我?”
她直来直去,问出口的问题和人工智能无异。
“不给亲吗?”
陆放的嗓音很恶劣。
许枝眨眨眼,这回很聪明:“那你先答应做我男朋友。”
“答应了,就给亲。”
身旁的人原先微蹙的眉头舒展开,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哼笑。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转过头,盯着他看了两秒。
“你今天这身,看起来很嫩。”
她直言不讳,说出来,又觉得怪怪的,曲起指节挠了挠脸颊:“呃,也不是嫩,就是若若一直说你是熟男,但现在这样,大晚上去轧操场门卫大叔应该不会怀疑你是外来人员。”
陆放扶着反向盘,半眯着眼和她对视:
“和前男友说好话,从网上学到的?”
许枝奇怪看他一眼:“我说的是实话,这种需要从网上看吗?”
说完,又察觉到什么,嘴里咕哝着:“那个情况,我总不能说前夫吧,前男友都是我急中生智,你还装陌生人呢……”
陆放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怎么,这点事就委屈上了?”
她口不对心,低下眼,语气硬邦邦的:“没有。”
并没发现,面前的人抿了抿唇,弧度很深。
“坐过来。”陆放沉声。
许枝抬起头,满头雾水。
“坐哪?”
问完,愕然地扫过他的腿,指一指:“坐你腿上?”
陆放眉梢抬了抬,不可置否:“不是要追我,这点手段都没有吗?”
“那天晚上,不是很大胆……”
许枝蓦地捂嘴他的嘴,一瞬间就红了脸:“你好烦啊陆放。”
被嗔的人勾起半边唇,好整以暇看着她,不疾不徐的神态,似乎在等她动作。
许枝往车外面看了看,满脸做贼心虚,中途又想起贴了单向可视的车膜。
越过中控,她跨坐在他身上,半跪着双手搭住他肩膀。
陆放顺势揽住她的腰肢,抬起头,自下而上地望着她。
空间到底有限,无论再怎么按捺旖旎的心思,都很难把这样的姿势做到毫无暧昧。
许枝心里小鹿乱撞,闪躲着眼:“这次就算了,要追你的人是我,我有自己的想法和节奏,你别总是打乱我……”
除了车内循环,车厢里四面密不透风。
陆放稍低头,鼻尖就挨上她。
挨上她的山峦起伏,和她左心房砰砰的跳动。
喷薄的呼吸穿透布料打在她的皮肤上,许枝忍不住难为情。
他们的关系,是怎么演变成今天这样不清不楚的。
想到这,她又忍不住自我安慰:“算了,就当你提前预支男朋友的权利好了。”
一句话说的可爱又好听,隐没在她阴影里的人也动容。
没人不喜欢被捧着。
尤其是在他自认为他们在往对的方向走时,而她毫无征兆放开他的手之后。
现在她愿意低头,不是他不想快点妥协,而是害怕她没足够看清自己的内心。
是的,即便是他这样时刻都能保持游刃有余的人,在这段关系里赤手空拳,竟也生出惧怕。
好像保持这样,挫一挫她的勇气,略带报复地让她也尝一尝个中滋味,轻易要给关系喊停的事才不会轻易发生第二遍。
这么想明白,好像不久前他的失控和意志背叛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至少足够说服他自己。
“抱好了没,抱好赶紧下车,一会他们要发现我们开溜了……”
许枝咬咬唇,忽略自己的悸动,催促他。
可刚说完,圈箍她的一只手离开,她感触到他骨感的指节贴到她的后背,只捏了捏,搭扣轻而易举被松开。
遽然失去束缚,许枝心口一慌。
不等她做出反应,整个人被压着往前按了按。
毫无间隙地被送过去,隔着棉质布料。
她难以忍耐,眼里升出雾气,呼吸都含水。
而面前的人视而不见,反而变本加厉,坏心思地抬了抬膝盖。
她今天穿的是牛仔铅笔裤,质地到底挺括。
若有似无的力道,隔靴搔痒,让她止不住地颤,又难以完全。
秉持最后一丝理智,她手指插/进他的发间,作势要推开他。
可在此之前,贴着他的人已经松开了她。
“可以下去了。”
许枝如梦初醒,一双杏眼难堪地圆瞪起。
“坏蛋……”
他就是存心,故意要把她吊得不上不下。
下唇都咬滴血,可也比不过她眼尾、脸颊的红。
陆放克制下呼吸里的粗重,对她的嗔怪照单全收:“你应该不是第一天知道。”
有些事有一就有二。
如果不是时间场合不对,许枝必定要伸出爪子反击。
她重新坐回副驾,艰难地背过手。
隔着衣服实在不方便,她侧过身体背对向他,凶巴巴地命令:“你解开的,你负责重新扣上!”
陆放侧眸,没应声,沉默着照做。
许枝整理好自己,幽幽看向他:“真熟练,都快比我还熟练了。”
“那要谢谢我的前女友。”
陆放不在意地抬了抬唇角:“实操次数多了,自然熟练。”
说完,他没再管身边的人何种反应,径直摸出火机烟盒。
“我抽根烟,你自己在车里平复一下。”
丢下这句话,车门打开又关上。
车厢只剩许枝一个人,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气急地跺了跺脚-
落后大部队太多,开车过去是最好的选择。
等陆放抽完烟,换坐在驾驶位的人成了许枝。
系好安全带,许枝两手紧紧抓着方向盘,一副严阵以待的表情。
“放轻松,是开车,不是去赴死。”
陆放沉声。
许枝吸了吸鼻子:“你的车太贵了,我怕磕了碰了,赔不起。”
“拿出踩我时候的胆量。”
双手抱臂阖眸靠在车后座的人冷不丁开口。
许枝狠狠被自己口水呛了口,想回怼又结巴。
最终只能弱弱噢了声,启动发动机。
速度只跑三四十码,路上车流很少,车窗开着,晚风温柔地拂进来。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的心情都在这份惬意里沉静。
等许枝完全适应操作,趁着看倒车镜的间隙,侧眸看了陆放一眼。
他眼下有显而易见的黛青,大概率在公司这几天又是加班加点。
很多疑问一股脑浮现出来,遏住快一拍的心跳,她犹豫了下,打破安静,顾左右而言他:
“不是说不来吗,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副驾的人调整了下姿势。
双眸阖着没睁开,话里听不出情绪:“想来就来了。”
被近乎冷硬的语气打击到,许枝勉力笑了下。
片刻后,又振作,像是不经意地提起:“今天他们议论你,说你毕业那个时候给莜莜递了情书。”
身旁的人没说话。
她接着道:“但是莜莜否认了,说你告诉她,你给错了。”
说完干笑两声,像在给自己找补点气氛。
自认为这样天衣无缝,但这样的试探实际完全难以行得通。
副驾的人漫不经心地撩起眼皮,深潭般的眼似乎能看清一切。
沉沉冷冷的声线:“到底想说什么。”
被毫不留情地戳穿,许枝顿时生出点紧张。
她欲盖弥彰地挪了挪身体,语调轻快:“就是想八卦一下,我的前男友以前是不是真的暗恋过谁啊。”
车厢的静,如此漫长。
静到许枝如坐针毡,怀疑是不是自己心底那么点猜测完全是她自作多情。
可下一秒,却听见他开口:
“真的。”
“暗恋对象,是你。”
在她隐含慌乱的情绪里,这道嗓音全然算得上若无其事。
车轮在水泥地面急刹的噪音直直传进来,惯性让车里的两个人都狠狠往前倾倒。
“还没到红绿灯路口。”
陆放额角绷了绷,侧眸看向他。
只见前一秒还把笑挂在唇角的人,此刻一双眼浸满了泪。
“这个不能乱说的……”
她死死咬唇,像是在强压心口的酸涩。
纤细单薄的身体在这样的夜,有如大厦将倾的摇摇欲坠。
她的嗓音轻得像一阵风:
“陆放,我会当真。”
陆放背脊僵了僵,撇过脸。
良久,才应一声:“知道了。”
“下次不说了。”
许枝胡乱抹了抹眼泪,压下眉眼里的恹色,重新起步。
陆放身体里最后一点倦怠完全散去。
他扯了扯领口,试图驱散那点躁意。
缄默许久,才云淡风轻地开口:“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如果我说的是真的,你会很高兴?”
许枝红着眼睛,神情里一闪而过的温柔。
她的口吻认真极了,简直像班级里永远最乖、最不知变通的小孩:
“我很高兴。”
“陆放,如果是真的,我会非常高兴。”
陆放整个人僵硬了下。
怀疑、惊喜、愉悦,这些情绪都在正常范畴里。
可听她无限接近赤诚的话,为何他又生出满腔的愧疚和恐慌。
就好像有什么被他玩脱线。
他一时之间难以搞清这种心情从何而来,最终草率地将至归结为错觉。
可他对她这份拉锯了数十年的注视太过沉重,明目张胆、□□地让她知道,就算是他,也会丢脸-
车子最终停在了秋高马路对面的停车位。
“要不我先下车,你等会再跟上?”
许枝犹豫了下,这会不想被别人发现她和陆放关系匪浅的心情和之前倒是有区别。
之前是因为瞻前顾后、因为看不清结局而顾虑,现在的很纯粹,单纯是不想在这段关系重回正轨前被人打扰。
“没必要遮遮掩掩。”
陆放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许枝怔愣了下,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大概是遮掩反而更容易被发现心虚,不如大大方方,就以老同学的心态相处。
她不再抗拒,走下车,亦步亦趋跟在陆放身后。
学校的大门被悬浮门挡住,保安亭附近留有一个限单人通过的入口。
门卫大爷早就不是他们上学的那一个,看见两人往这边走,盯着他们的着装打扮看了会。
“这是学校,不能随便进,你们来有什么事吗?”
许枝上前一步解释:“大爷,我们是秋高的毕业生,刚才应该有我们同班同学先进去了,给我们开个门呗。”
门卫大爷眼风在二人身上来回扫了好几遍,看着俊男靓女的很般配,眼里不由得透出怀疑:
“怎么就你们两个落单啦,你们看着就像一对,最近经常有外来的小情侣偷偷溜进学校谈恋爱,你们给我点证明,有证明再说。”
许枝微臊的脸蛋被夜色遮掩。
她扭头看了陆放一眼,忽然灵机一动。
扯着身边的人往前一步,她信誓旦旦:“大爷,你仔细看看,这个人是几年前我们年级的高考状元,校园里应该都有榜张贴的,您快看看,眼不眼熟。”
陆放:“……”
门卫大爷推了推老花镜,伸出头仔细瞧了瞧,嘴里还念念有词:“有这号人吗,我怎么没看过……”
端详一番,失去耐心:“算了,你这小伙子长相看着还算老实斯文,就相信你们一回。”
许枝立马雀跃:“谢谢大爷!”
自始至终没说话、被评价为老实斯文的人:“……”
刚往校园里深入几步,就能闻到道路两侧初开的桂花香。
路灯昏黄,看不清周围的景色,只有远处教学楼还亮着灯。
许枝靠前,转过身倒走着看向身后的人,咧嘴笑:
“没想到啊,你的脸还挺好用,虽然不能当饭吃,但至少在学校可以畅通无阻了。”
陆放不理会她的调笑,只沉着嗓音:
“好好走路。”
许枝满不在乎地撅了噘嘴,刚要扭回头。
一不小心趔趄了下,眼看就要平地摔。
陆放眼疾手快上前一步,牢牢圈箍住她的腰肢。
许枝从意外中反应过来,只愣了零点一秒,双手就自然而然攀上了他的肩膀:
她自下而上望向他,眼睛亮晶晶:“陆同学。”
“要和我在这里偷偷谈个恋爱吗?”
第79章
云层太厚, 天幕昏暗,看不见星星。
纸片薄的人被高大宽厚的身躯罩在阴影中。
陆放居高临下,看见她眼底装满了夜色都遮挡不住的澄澈。
而许枝仰着脑袋, 难以辨认他眸中的深不见底。
四目相对。
许枝静望着等他开口, 眼里的期待以秒计数,随着时间推移一点一点弱下去。
她牵唇笑了笑, 话音穿杂在虫鸣和草木窸窣的响动中:“算了, 陆同学是学霸,不能因为早恋被拖后腿。”
掺杂着真心的玩笑话,她并没指望得到回应。
撒手就要放开他, 可倏然, 背后的大掌按着她固定住。
只听陆放轻描淡写:
“轻易就被早恋拖后腿,那应该是你。”
“我不会。”
说完彻底松开她,抬腿往前走。
许枝先是愣了愣,心里犯嘀咕。
按照他的能力, 好像早恋确实很难撼动他常年年级第一的位置。
等后知后觉琢磨出点别的意思,柏油地面上两人在路灯下的影子拉开了一段距离。
她嘴角的弧度忍不住放大, 脚步轻盈地追上去,双手圈住他的胳膊,见缝插针:
“既然不会, 那你是不是答应和我谈恋爱啦?”
陆放脚步未停,漫不经心道:“从你宣布要做我女朋友到现在, 一共才过去几天。”
“我看起来这么容易搞定吗?”
许枝笑容一垮,扫兴般嘁了声:“你好严格啊。”
后面一句嘟囔得很小声:“明明又亲又摸的,哪有人被追像你这样……”
陆放没作声, 余光在被她搀着的胳膊上一瞥而过,几不可查地勾起半边唇。
由远及近传来一阵交谈声, 其中一道嗓音辨识度极高。
许枝定定看过去,等认出来是谁,本能地感到惊恐。
她自然而然地拉着陆放往一侧的公告栏后闪,推靠着往他怀里躲。
在他蹙眉疑问出声前提前捂住了他的嘴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气音小声道:“别说话,我看见老周了。”
老周是他们的年级主任兼数学老师,中年教师思想相对老派,当年抓校园早恋抓得极其频繁,人送外号“恋爱杀手”。
陆放在记忆里检索到她口中说的究竟是哪号人物,配合着安静下来,眸底却铺出淡笑。
一直到交谈声完全离开可听范围,他双唇贴在她掌心,嗓音压着极淡的戏谑:“又不是真早恋,怕什么?”
“躲得还挺熟练。”
许枝心跳逐渐平稳,察觉自己确实反应过头,在他的揶揄中收回手。
红着脸,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我单纯怵他这个人不行吗?”
“那你拉着我做什么。”
陆放清清淡淡地看着她:“老周看见我,应该会高兴。”
许枝一噎,找不到反驳的话。
陆放并没有夸大其词,像他这种省事又省心的尖子生,多少都会受到偏爱。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是是,是我身临其境入戏太深,耽误你和老周叙旧了。”
随即后撤一步离开他,腮帮微鼓:“去吧,你现在追上去应该还来得及。”
“说话这么不客气?”
曲起指节,陆放毫不客气给她一个脑瓜崩:“我也没见过像你这样追人的。”
许枝吃痛地捂住额头,哼一声,率先重新迈开步伐。
走了一截路,离操场还远,她就转过头勒令:
“我去找莜莜了,你先在这等会,迟点再出现。”
陆放知道她的潜台词,只交代:“结束之后来找我,回去收拾行李。”
许枝消化一秒:“你要送我回临南吗?”
面色似有为难,她委婉地抗议:“可是我约好和莜莜一起回去了。”
停下脚步,又扭过头奇怪地打量他:“而且你喝了酒,怎么送我啊?”
陆放睇她一眼,面无表情掐上她的脸颊:“我说要送你了吗?”
“那——”
“你开我的车。”
陆放面不改色打断她:“送我。”
许枝:“……”-
尽管某些人大言不惭,留给许枝的选择也只有妥协。
这个点,操场只有四个拐角开了LED照明灯。
许枝打着手电筒找到沈莜的时候,她正站在塑胶跑道外的围墙边抽烟。
“……这个问题翻来覆去地说,我的态度自始至终没变过,为什么现在又要旧事重提?”
沈莜看见她,但显然注意力集中在别的地方,撩起眼皮又垂下去。
许枝脚步一顿,听出来她是在吵架。
蹑手蹑脚要转身先离开,身后的声音忽然提高两个度。
“你人都不在,现在隔着手机和我讲这些。”
“别用爱我捆绑我好吗?”
“……所以呢,你要分手?”
虽然无心,但还是听见了争吵的细节,许枝眼睛圆瞪了下。
她转过头,见沈莜急急将烟蒂咬在嘴里,急促地吁一口。
昔日潇洒明媚的笑意不见,嗓音冷清决绝:“OK,goodluck。”
丢下这句,沈莜挂断电话。
草草掐了烟,烦躁地抄了抄额前的碎发。
正踌躇怎么开口,许枝就听见她方才还中气十足的嗓音完全坍塌,被烟浸润的声线透着沙哑疲惫:
“枝枝,快过来,我需要你的肩膀。”
许枝踱步过去,因为不知道内情,她也不想私自窥探,无法随意开解,语言安慰只会苍白。
索性什么也没说,上前给她拥抱。
沈莜搂住她,额头抵在她一侧肩膀,声音闷闷的:
“感情这种东西,怎么这么复杂啊……”
许枝能感觉到肩膀位置逐渐浮现的潮热。
她很愕然,沈莜这种永远落落大方、做什么事都一往无前的理智个性,竟然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就好像再强大的人,在爱情里一旦入局,上了阵也是手无寸铁。
沈莜只给自己一分钟的脆弱时间。
等她抬起头,即便有粉饰的痕迹,但先前泄露的惘然已然消失。
“走吧,操场散会步。”
两人并肩往里走,沈莜故作埋怨,想把先前的伤感的氛围冲淡:“我原来以为你在我前面一批,去哪了,怎么搞到现在才到?”
“陆放也是,他们绕操场两三圈了,都没看见他人影。你们两个是约好了一起失踪吗?”
许枝慌了一息,连忙解释:“我去洗手间的,迟了点。”
“陆放……我也没看见。”
沈莜边走边扭过头盯向她。
“怎么了?”许枝磕巴地掩饰紧张。
“你不够意思。”
沈莜收了视线:“是只有我不知道你的感情状况吗,但之前也没听池闻说过你有男朋友啊?”
“撞见我分手,你也应该主动交代一下刚才在餐厅说的倒追前男友是怎么回事了吧。”
许枝缓缓松了口气。
“我的情况,有点复杂。”
在沈莜逞凶的表情里,她连忙补充:“等有结果了,我一定完完整整告诉你。”
沈莜嘟囔了句:“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搞这么神秘,陆放也是,隐婚还立单身人设……”
许枝干笑了两声,没接话。
“对了,下个月是这家伙的生日,池闻背着他订了场子要给他庆生,和你说了没?”
许枝一愣:“陆放生日?”
“对啊,十月底。”
沈莜没察觉到身边的人表情滞缓了一瞬,高深莫测道:“到时候试试能不能在他生日的时候撬开他的嘴,让我见识见识能让他主动臣服的隐婚对象究竟是谁……”
后面的话,许枝几乎没太听进去。
从别人口中得知陆放的生日,她不免心绪复杂。
她想到几个月前自己的生日——
白色头纱,写着祝福卡的相机,还有一场在零点准时开始的烟花表演。
如果不是沈莜提出来,她可能会完全忽略陆放生日这回事。
因为有对比,所以更显得她怠慢。
那段由她亲手中止、草草几个月的婚姻里,她究竟都在做些什么?
各自揣着事,无论是在塑胶跑道上散步,还是坐在人工草坪上聊天,两人注意力都很难完全集中。
“我今晚先不回去……”
“要不你先回去……”
约莫不到一个小时,她们巧合地同时开口。
沈莜扬唇:“那正好,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想在家陪陪爸妈。”
许枝点点脑袋,略心虚地清清嗓子:“我行李其实没收拾完,不想太仓促。”
原谅她暂时隐瞒了一部分事实。
离开前,她简单和操场上的同学寒暄几句,和其中几个还加了联系方式。
末了给陆放发微信:
【许枝:你在哪】
对面回得很快:
【Z:车上】
等许枝出了校门回到路虎旁,就见副驾驶的车窗开着。
陆放脱掉了飞行夹克外套,上身只剩一件圆领黑色短袖。
阖眸抱臂,正靠着座椅假寐,额前的碎发沾着水渍,一副刚大汗淋漓完的模样。
许枝轻手轻脚拉开驾驶位的门坐上去,身旁的人赫然睁开眼。
“你跑步的吗?怎么在操场上没看见你。”
“打篮球。”
声音听起来有些困倦。
许枝咋舌:“喝了酒还能打篮球,酒量真好。”
心里略感可惜,高中看陆放打篮球的记忆早已斑驳,只记得他打二号位,一手三分球精准、产量又高。
陆放头都没抬,拿出手机:“把你出租房的地址给我。”
她回过神:“不是先回去取行李吗?”
打开导航,陆放不动声色又顺理成章:“你对路况不熟,提前给你规划一条好开的路线。”
许枝“哦”一声,没多想,如实报了地址。
踩下油门前不忘叮嘱他:“你一会把外套穿上,小心着凉。”
陆放应一声。
指节微蜷,无声在定位到的准确地址后点下收藏。
收藏夹的备注:常用地。
等取完行李,从几十平的小房间离开前,许枝站在玄关深深地环顾一圈。
这一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机会回来。
往悲观了想,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呢?
把行李在后备箱放好,许枝重新启动发动机。
从秋水镇回临南,陆放给她的路线尽量避开了小道。
许枝开得不快,但很平稳。
她看了眼中控,顾虑道:“目的地确定要设置成我的地址吗,把我送回去了,那你怎么办?”
车里已经安静有一会,没人理会,她侧眸瞥向他,陆放手里正捧着平板,专注地着看文件。
许枝提高音量重复一遍:“我那里距离天玺还挺远的,你不能开车,要不我先开回天玺,再自己打车?”
“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很简单。”
陆放熄了屏幕,撩起眼皮,嗓音里没什么情绪:“你可以邀请我上楼坐坐。”
许枝平白被自己口水呛了下,耳根发热。
“你、你……”
支吾半天讲不出个所以然。
“别告诉我你没想过。”右手边的人声音全然懒散。
她拧眉,恨不得松开油门踹他一脚:“没有!”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
陆放不可置否地笑笑,没继续,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说。
许枝看向车外,不知不觉的,车程已经走了大半,他们早甩开了小镇的渺无人烟,投身浩瀚的城市夜景。
她垂了垂眸,在心里打腹稿。
忽然问:“你最近,是不是挺忙的。”
“嗯。”
又追问:“忙到什么时候呢?”
陆放扭头看她一眼:“怎么了?”
许枝眸光闪躲一瞬,借口道:“就想知道,我给你发消息会不会打扰你。”
他毫不迂回:“你之前给我发的还少么?”
好吧,她承认自己是顾左右而言他,完全问了句废话。
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她磕磕巴巴地开口:“既然是追求你,我肯定要主动约你,你在忙,我最近也要忙……”
自己都觉得扯得很生硬,但她还是说出口:“月底你有时间吗,我们出去玩怎么样?”
陆放极淡地挑挑眉,盯着她:“想给我过生日?”
纠结半天,结果被他轻易拆穿。
许枝窘迫地瞪眼:“干嘛这么敏锐,你就不能装作不知道吗!”
他笑了一声:“那,重来一遍?”
她泄气:“什么啊……”
“本来还想给你点惊喜,就像你之前为我准备的那样。”
陆放神色有一秒怔然。
他问:“什么时候的想法?”
许枝答得很坦诚,但声音闷闷的:“今天才从莜莜那里知道。”
她仓促垂了下眼睫,看上去自责又难过:“对比你为我做的,我之前……真的太不合格了。”
陆放眼里划过的动容很短暂。
也许是出于被伤害后的本能,听见她剖白,他心中隐隐约约竖起的那道墙反而存在得更清晰。
听他并未接话,许枝嗓音多了点急切:“到时候我有话要说,是很重要的话,你生日的前一天空出来给我,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在许枝一寸一寸下沉的心跳里,陆放终于沉声:
“好。”
“正好,我也有话要告诉你。”
他的话音很严肃,许枝毕竟在掌着方向盘,无暇分心仔细看,匆匆一瞥,只觉得他表情莫名带点沉重。
路虎最终驶进临南二环的一个老小区。
不是奢盘,没有人车分流,也没有严格的进出入管理。
除了看房,许枝搬家到现在还是第一次来,她对这里的环境并不熟悉。
好半天才找到一处没有归属纠纷的空位,艰难停好了车。
“哪个方向来着……”
小区照明条件达不到,到了晚上她的方向感还自动变弱。
原地转了转,不确定要往哪边走。
陆放带上车门,将夹克的拉链拉到顶,问:“哪一栋,单元楼门牌号。”
“4幢603。”
他抬抬下巴,示意了个方向:“走吧。”
许枝眼神里有怀疑:“你怎么知道在哪?”
“我还知道你看房的眼光很差。”
陆放走得很慢,像散步的步调:“进小区这么长一段路,路上只有一个摄像头。”
“几乎没有安全性可言,建议你尽快换个住处。”
语气不算好听,但他的关切、心细如发,都让许枝心里暖暖的。
“没事啦,我又没仇家,尽量不一个人晚出晚归就好。”
因为有独居的经验,她说得轻飘飘的,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也没有发现,身旁的人忽然身躯微顿。
陆放蹙眉,提醒她:“忘记之前被尾随的事了?”
许枝愣了下,撇撇嘴:“那是有特殊状况。”
他语气沉了沉:“那你怎么保证不会有新的特殊状况呢?”
“怎么会有新的……”
许枝卡顿了下,倏然狐疑地侧过脸观察他,唇角微扬:“你这么担心我啊。”
金秋十月,夜风完全寒凉,她一张脸被吹地红扑扑。
陆放短暂凝一眼便敛了神色,眉眼间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他不作声,许枝也不追问,轻着嗓音:“你的车怎么办,明天你再过来取吗?”
尽管他们的速度已经放得够慢,伴着一轮月亮,转眼还是走到了单元楼下。
陆放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大多窗子都透着漆黑,只寥寥几盏还点着灯。
“这个问题我回答过,请我上去坐坐。”
轻浮孟浪的话被他气定神闲、八风不动地讲出来,反而让许枝更羞恼。
她简直要跺脚:“陆放!作为被追求的人,你能不能矜持点!”
陆放勾了勾唇,擒起她一只手,从夹克口袋拿出车钥匙放上去。
眼神落下来,眸底的岑冷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都难察的、已经很久不曾展露的温柔。
“这段时间我很忙,车和钥匙都留给你,天玺你也随时可以过去。”
在许枝意外又呆滞的目光里,他一只大掌久违抚上她的发顶,若有似无地叹一息:
“你就当,是去探望小苹果。”
“为什……”
她的疑问还没完全问出来,陆放便垂眸打断她:
“别问我理由,许枝。”
“就当给我点时间。”
第80章
期待让时间流逝变慢。
好在工作完全接入正轨, 许枝逐渐忙碌起来。
因为先前的舆论反转,她新开栏目受到的关注越来越多,自然的, 主动向她递来的橄榄枝和商单报价都水涨船高。
其间, 她回了几趟天玺。
屋里的布局原封不动,从她提离婚到现在, 陆放应该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在这里的回忆太糟糕, 导致四面八方似乎都充满冰冷的秩序感。
她没法一个人在这里待太久,但她带走了长期只有宠物上/门服务陪伴的小苹果,取走了几件被她亲手搁置、遗弃的宝物——
头纱、戒指, 以及那架附了卡片的相机。
想到自己预谋的计划, 她一颗心就忍不住狂跳。
某种意义上来说,陆放竟然成为她的灵感缪斯。
月中,沈莜邀请了整个市场部,给她办了个正式的接风宴。
沈莜聊到她平时两点一线的生活, 忍不住问:“你那个前男友追到手了没?也不见你带出来玩。”
她眨眨眼,略作思索:“应该算追到一半啦。”
“追到就是追到, 没追到就是没追到,什么叫追到一半。”
沈莜拍着额头深感崩溃:“你以为是在打乙游收集好感度呢?”
许枝腼腆地笑笑,没多解释。
没法见面约会的日子, 她和陆放的交流只限于手机这一样媒介。
说追到一半,大抵是因为他透过屏幕传达给她的感受总体还是趋于不冷和不热的中间地带, 但偶尔他又出其不意从这块区域踏出去。
比方说,得知她把小苹果接走,相隔十三个小时的时差, 他会弹来视频,按兵不动道:“看看小苹果。”
又比如, 在她屡次表示自己新住处的安全性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不济后,他仍然吩咐周岳叫了同城服务,在她的门前装好了监控。
沈莜欲言又止,忍不住盯着她看。
虽然她整个人散发恬静,状态比前个月看起来好太多,甚至有种从淤泥沼泽里拔出来的焕然。
如果是糟糕的、令她消耗的一段关系,她应该很难有这样的精气神才对。
但沈莜没办法把心完全塞回肚子里。
分开前,语重心长拍她肩膀:“枝枝,有句话叫‘女追男隔层纱’,男人都是蹬鼻子上脸的生物,适当追追就行了啊。”
陆放的生日是28号。
临近前最后一个周日,许枝接到张娴月的电话。
“枝枝,我最近看黄历翻吉凶宜忌,挑到一个好日子。”
“你和圆圆婚礼的事情商量得怎么样啦,有考虑时间吗?”
张娴月的话音隐含期待,许枝不想泼她冷水,但这种弥天大谎一旦撒了就要用无数个谎去圆。
她只能坦白:“阿姨,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您。”
“其实上个月,我和陆放提了离婚。”
听筒对面的人显然怔住,语气也严肃起来:“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许枝神色落寞:“不是的阿姨,是我的问题……”
她将自己当时的心迹剖白一遍,张娴月自始至终听得都很安静。
等她说完,张娴月没有着急劝解,而是反问:
“如果没有这次短暂的分开和思考让你们各自看清内心,你和圆圆谁又能保证,按照你们原本那样看似风平浪静的方式继续相处,你们的感情会一直相安无事呢?”
“在温吞里日复一日的消耗,也许比争吵更让人绝望。”
口吻并非说教,但讲出的道理却深入人心。
“好事多磨,小两口吵架很正常,不吵才不正常。”
许枝牵起了个略苦涩的笑:“是我自食恶果,所以我现在正在努力弥补。”
对比她的低落,张娴月显得淡定极了,语气甚至很无谓:“说什么弥补不弥补,要是听我的,枝枝你就该冷几天别理他,要不了多久,他自己坐不住,收拾收拾就贴过来了。”
她弯弯唇,心不在焉的,只当是句安慰话。
张娴月点到即止、旁敲侧击地暗示:“枝枝啊,我之前给你的存储卡你有没有打开看——”
许枝还没听真切,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阿姨,稍等我给您回电话,有人敲门。”
“没事没事,枝枝你忙吧,一个人记得照顾好自己,阿姨等着你和圆圆一起来看我。”
许枝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起身走到玄关,敲门声已经停了。
她顿了顿,想起自己没叫外卖也没快递。
会有谁这个点这么着急找她。
心念一动,她踮起脚看了猫眼。
楼道可视范围已经不见人影,心里咯噔一下,许枝连忙打开手机里的监控软件,找到了一分钟前的回放录像。
是个陌生男人,锤完门后忽然抬起眼,在扫到正对的摄像头后迅速压下帽檐,匆匆消失在监控画面里。
许枝忍不住心悸,但又侥幸地想,应该不会有那么多险恶的事主动找上她,也许只是对方单纯敲错门了呢。
可倏然又想起陆放给她装监控的初衷。
犹豫了片刻,她最后选择把这段监控导出来,提交给了小区的物业管理。
千盼万盼,终于到了10月27日这一天。
临时有个推不掉的户外拍摄,许枝提前和合作方沟通好,她会配合要求,开工时间提前都没关系,但下午五点前必须要结束,不能耽误她原先的行程计划。
野草般疯长的幻想即将亲手被自己实现,许枝今天的工作效率出奇地高。
镜头里,她一双眼透着明亮。
甫一收工,许枝就打车重新回了趟家。
她换了身藕粉色长袖连身毛衣裙,夜风凉,又搭配了件开衫外套。
妆容、穿搭,还有百分百的饱满状态,她在全身镜前全部仔仔细细检查一遍,这才拎包出了门。
老旧小区的楼房六楼就是最高,没有电梯,许枝都是一阶一阶的爬上爬下。
刚走到三楼到二楼的拐口,楼下猝然传来一阵重响——
像是有人撞到东西的声音。
她放慢脚步,等迈到一楼,响动已经完全消失。
锈迹斑驳、凋敝腐蚀的蓝色防盗单元门形同虚设,常年被一块大石头牢牢抵着,这会竟然微微摇晃,估计刚才就是它发出的噪音。
许枝没想太多,只当是小区流窜乱闯的流浪猫狗。
她从包里拿出陆放临走前交给她的路虎车钥匙,径直往停车位取车。
她和陆放约了晚餐,时间定的是晚上六点。
她查过,那家餐厅的江景很棒,按照她规划的路线,吃完晚餐,他们可以在水吧小酌两杯,然后去附近的公园散步、吹晚风、捞金鱼。
等公园绕了一圈,微醺的酒意散了些,再去排队买摩天轮的入场券。
彼时,等摩天轮缓慢穿越天际达到最高点,他们将会看到这座城市最美好、璀璨的夜景。
再之后。
是她大半个月预谋成为现实的时刻。
光在脑子里预演,许枝的心脏就扑通扑通跳动加速。
紧张必然是有,二十多载的人生,除了三个月前孤身陷阵嫁给陆放,这算得上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完全主动的离经叛道。
更多是期待。
期待他知晓真相后的表情,也期待他临走前说要告诉她的话。
怀揣这份憧憬的心情一路开到目的地,下车前正准备给陆放打电话确定他的行程,手机先一步接到他的来电。
许枝深呼一口气,唇角挂着笑接通。
“你快到了没——”
“暂时回不去——”
听筒两边同频率缄默两秒。
许枝愣了愣,先一步追问:“怎么了,是航班推迟了吗?”
“差不多。”
她用力地延续唇边弱下去的弧度:“没事,我可以等你,你现在是不是在京市了?”
自顾自往下说:“迟一点也没关系,这里江景很漂亮,我先一个人在这逛一会。”
对面又陷入安静。
“许枝。 ”陆放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我现在不在京市。”
“别在外面等我,趁着天没黑,早点回家。”
隔着电话,他的嗓音并未失去质感,反而多了层只能听看不见的高深莫测。
不在京市,那说明他现在还是在和她相差十三个小时时差的海外。
也说明,中转前入境的那趟航班,他就没有按时起飞。
许枝眸光黯然一瞬。
他可以在至少半天甚至一天之前就告诉她这件事。
而不是现在这样临时通知,让她在期待跳动到最顶峰的时候狠狠摔下来。
没有失落是不可能的,但她尽量保持理智,主动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
陆放否认地很干脆,话题收得也不拖泥带水,只叮嘱她:“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讲完,不等她再开口,手机里传来挂断后的机械音。
如果换做任何以往,许枝可能都会心平气和地接受现状。
可一整个月的期待被轻慢对待,饶是再好的脾气,也不可能一点埋怨都没有。
更何况,陆放一句解释都没留给她。
难道真的如沈莜所说,因为她太急于求成,所以把这段关系的主动权过多的给了陆放呢?
她裹紧外套,坐在车里却莫名觉得冷。
明明告诉过自己要足够勇敢,可真正发生这种事,她还是难以避免地生出接近迷惘的灰心-
暴雨导致公路被堵到水泄不通,从机场回酒店的原本只需要半小时的车程,现下看起来似乎变得遥遥无期。
陆放坐在车后座,手里捧着平板,用流利的英语口语做电话会议的同时一心二用和周岳互通消息。
【周岳:警方已经受理了,但提供的监控录像不足以证明对方出于某种动机尾随跟踪,所以暂时没法执行。】
【周岳:还有拍到对方正脸的片段吗?】
陆放不由得蹙眉。
他保留了监控录像的自由查看权限,一个礼拜前手机弹出“即时录像已生成”的提示后,他自然看见了出现在许枝家门口的陌生面孔。
稍微动用点手段按图索骥,便查出来这个人和罗照阳一干人千丝万缕的联系。
【陆放:没有】
【周岳:最近您对罗照阳的出招太快太多,他盯上许小姐估计是想给您警告,但大概率不会真对许小姐做什么】
【周岳:需要和许小姐那边说一下,让她注意防范吗?】
陆放心一沉。
他自然能分析出局势利害,但事关许枝的安全,她还完全无辜,被他牵扯、波及进来,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危险,他也不敢随便冒进。
【陆放:不用】
她现在一个人,让她知道这种事只会造成她无尽的恐慌。
【陆放:保镖安排好了吗?】
【周岳:已经请了专业保镖便装伪装在许小姐所住的小区,尾随者的人像也给他们过目了】
【周岳:陆总可以暂时放心,先安心解决您那边的事务吧】
【陆放:知道了】
周岳叹一口气。
从大半个月前开始,罗照阳手底下的人通过恶意竞争试图逐渐瓦解归棹在美即将达成的合作。
陆放重新上任后在国内亲自接待的考察方,现在因为罗照阳施压,又亲自飞过去处理。
事情本来已经到了转圜的余地,可陆放刚落地京市,合作方突然宣布倒戈。
饶是陆放这样再架海擎天的人,在连轴的公务里,竟然也第一次在电话会议里疲惫到睡着。
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即便到这个程度,不久前他竟然收到消息:
【陆放:你对珠宝有了解吗?】
周岳怎么猜不到他的意图,没用多久,就将坐落第五大道的几家顶级珠宝店依次给他发了过去。
只需要提供地址,至于款式造型,送给爱人的东西,他会有自己的选择和考量。
拥堵的车流终于缓缓有了动静,计程车难得踩下一大脚油门,驶过柏油地面掀起一阵积水。
会议短暂告一段落,陆放抬起手腕,表盘上的时间他没调整,指针指向的还是国内的时间。
马上快要十二点,想必这个时候,被单方面爽约的许枝早已到家。
他抬手掐了掐眉心,两趟毫无间隔、每趟平均十五个小时的飞行几乎快耗尽他本就见底的精力。
下了飞机就是不间断的电话会议,无论是先前抵达京市,又或者从京市重新飞回去。
他分身乏术,连及时给她电话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想起自己先前囫囵的一通电话,他还是给许枝发了条消息:
【陆放:睡了吗?】
过了五分钟,没有收到回复。
于是他又发了一条,是他在电话里忘记说的话。
【陆放:今天失约我很抱歉,等我忙完,回去补给你】
依旧没有回复。
因为时差,他有空给她发消息的时候都在早晨和正午,而在国内,这个时间是傍晚和凌晨。
也就是说,按照这一个月的规律来看,这个点许枝应该不会在睡梦中才对。
她是故意没理他。
他已经很久没尝到被她冷落的滋味了。
摸了摸口袋里的丝绒盒,抵御内心深处一抹疲惫带来的心烦意乱,他开始滑动屏幕,翻开他们近期的聊天记录,尝试找到一点安心。
倏然,手机机械的铃声重新响起来,在滂沱的雨声里,莫名惊心突兀。
陆放附耳接起来:
“陆总,保镖抓到一直尾随许小姐的男人了!”
应该是好消息,但周岳明显焦急到气喘吁吁。
陆放心一紧,没有耐心地追问:“然后呢?”
“但被抓到的男人挣扎的时候漏了嘴,说他暴露了,他的同伴肯定会有所行动。”
“保镖去了一趟许小姐的屋子,监控被砸坏了,门锁有被撬的痕迹,但是敲门没有人理会,我刚才试着联系许小姐,但是一直提示正在通话……”
“Fucking damn weather!”
灰白络腮胡的司机低低咒骂一声,为这个恼人的暴雨天。
他本该在二十分钟前就能抽上香烟。
一心沉浸在烦躁中,他没注意到后座那个看上去就矜贵体面的亚裔面孔此刻黑沉着脸色薄唇紧抿,从钱夹里掏出一沓足够厚的钞票。
“砰——”
直到后座的门被狠狠摔上。
他瞪大眼回头,只看见亚裔男人在雨中扬起的风衣衣摆。
“Hey——”
刚要破口大骂,视线被车座上钞票吸引,乍一看就远超里程资费,他噤声闭了嘴。
陆放撑伞在雨中大步流星,溅起的泥水玷污了他的皮鞋、裤脚。
走得太快,伞面被风雨刮到翻过来,雨水打湿他的发丝、衣襟,他却浑然不觉,一双眼紧锁在屏幕上。
周身气场的压迫太强,路人自发回避,任谁看都会怀疑,如果不是为了遮挡落在他的手机屏幕上的雨水,他下一秒就要弃伞而去。
陆放第一时间确认了监控。
没损坏前的录像云端都有保留,超清摄行头有画面变化监控,他快速浏览,在发现许枝并没有回到家后,他心里提起的重石才稍稍回落。
“帮我联系去机场的车和回国的机票。”
“要快。”
吩咐的话音全然冷静,连早已熟悉他脾性的周岳都忍不住感慨他的大心脏。
可只有陆放自己知道,他捏着手机到泛白的指腹已经压出痛。
周岳得知了许枝并不在出租屋的事,站在该有的立场上提醒他:“陆总,合作方答应会面的时间是下午三点,您如果现在回来,这个项目大概率就要拱手让人,先前的投入全部都会变成沉没成本。”
他自然不会不知道其中利害,自己的话不过是再次强调,让他冷静地做出抉择。
可陆放只清楚,无数次异国旅程,他从来没有一次觉得这么归心似箭。
“既然罗照阳这么想要这个项目,那我给他。”
晦暗中的半边面容看不出情绪:“把京市西郊政/府投资的项目策划发给池闻,还有那份罗照阳在京市秘密接待的人员名单。”
周岳短暂怔了下,顿时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
知道他心切,并且早有打算,索性不再劝说。
专车抵达得很快,陆放草草掸落风衣上的雨水坐上去,手机里给许枝拨的电话已经显示超过了二十通。
虽然排除了她被盯梢的危险,但在他失约后、她单方面失联,这种状况并不比前者让他安心到哪里去。
车速如离弦之箭在雨中穿梭,石英表指针滴答滴答转动,在稳定又精密的机芯运作下,时针秒针终于重合着指向数字“12”。
如果在国内,应该会有偏僻处的钟楼响起钟声,昭告零点,新一天已经到来。
同一时刻,在陆放准备再次给许枝拨去电话前,手机弹出一条推送。
原以为是五花八门各类软件的资讯,他面无波澜正要忽略。
两道出奇一前一后几乎算重叠的消息提示音响起来。
【池闻:陆同学!不是说许枝要隐婚,她搞这么高调?】
【沈莜:陆同学?枝枝口中在追的前男友竟然是你!】
消息预览就足够看清两人发来的内容,陆放呼吸怔了几息,正要点开,却意外被刚才忽略的推送标题吸引。
“枝了个枝[特别关注]有一条新视频更新:
生日快乐,致陆同学。”
生日。
陆同学。
定睛看清,他悬停的指节几不可查地轻颤。
像是有什么呼之欲出的巨大感应席卷上心头,他轻微地吞咽了下,点进去。
信号极短暂的一秒滞缓,屏幕中间赫然出现许枝的脸。
她带着一贯的笑容,念出的,却不是一贯的开场白:
“亲爱的陆同学,你好。”
陆放眼皮猛然跳了跳,喉结也莫名感到一股艰涩的紧绷。
只听画面里的人继续:
“有句话是这么说,‘爱不适合娇惯者,爱适合战士’,我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当我决定把秘密公开,我应该已经摆脱懦弱,足够坚定、足够勇敢,成了真正一往无前的女战士。”
她嘴角的笑凝固下来:“可拍视频的时候,反复斟酌哪句话讲得太重又太轻,我又情不自禁对自己产生怀疑,我真的变成这样的人了吗?我真的能做到像你之前耐心地对待我一样,即便你对我忽冷忽热若即若离,也拥有永不枯竭的爱意,给予你同等的耐心和反馈吗?”
“我不知道。”
画面正中的人温柔一笑,眼里却划过短促的悲怆:“毕竟我曾经自私地推开你,用你递给我的武器亲手刺伤了你,我成了有前科的坏人,不仅你会怀疑,连我自己都会怀疑。”
“我好像丧失了笃定的底气。”
“但即便这样。”
她顿了顿,话音带着温和的喧嚣:“我还是想告诉你——”
“我喜欢你,陆同学。”
“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喜欢你。
“这样不完美、浑身缺点的我,在等你,等你爱上这样的我。”
“想告诉你这一切,就是我此刻最真实的心情。”
后面还有什么,陆放已经听不清了。
他的脑海里反复循环、咀嚼这段话,天灵盖好像突然被什么重击了下。
震惊、不可置信,最后一股脑化成愧疚和自悔。
自认为已经足够了解她,仗着对她多年的注视,卑鄙、自以为是、自作高明地用冷硬去倒逼她认清自己的感情。
可到头来,他连她裹在酸和苦涩下的回甘都没品出来。
还说她是胆小鬼。
他才是。
“生日快乐,致陆同学。”
手机里的画面和声音都走到尾声。
语言差异,驾驶位的司机听不懂刚才传出的这段话音究竟在表达什么,只是透过后视镜,发现后面身躯高大的男人身体陷进车座,伏着背脊,双手紧紧捧着自己的脸。
良久,又移开。
他脸上的表情分明是笑着的,那副在西方审美看来也毋容置疑的好相貌,此刻却透着外露的追悔、自嘲。
陆放目光陌生地扫过自己掌心的水光,迟钝地发觉自己竟然落泪。
他不再固执地拨电话过去,最终只给许枝简短地发了一条信息:
【等我回来】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