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大修,需重看)
聚餐定在了临南的一个高级会所。
下午五点下班打卡, 许枝和沈莜约好了六点直接在会所门口见面。
已经八月底,天黑的越来越早,暑气也逐渐冷却。
沈莜停完车下来, 就看见许枝坐在香樟树下的长凳上, 身上的衣服还是出勤的那套棉质白裙。
白天看她,这套纯白的连身裙把她纤细的身段衬得袅娜翩跹, 可余晖下一阵风过, 她似乎感到冷,坐姿微微蜷缩,无意识抚着露出的光洁手臂, 被光线勾勒的面容无故多了点惨淡的素净感。
沈莜走过去:“我车上有外套, 你要吗?”
闻声,许枝快速切了屏。
熄灭手机,她站起来抚平裙摆,展颜道:“谢谢, 不用了,我不冷。”
“那走吧, 陆放池闻他们都到了。”
许枝应了声,跟上去-
会所大厅水晶灯光亮如白昼,顺着旋转楼梯拾级而上, 穿过长廊一直到地毯最尽头的包厢。
厢内站满了人,最中间, 几个中年男人围在一起,身边各自陪有女伴,推杯换盏, 高谈阔论,却频频看向一旁沙发上独自端坐的年轻男人。
他西装革履, 双腿交叠,一只大掌正扣着岩石杯杯沿,视线盯向手机,似乎在思索什么,眉头紧蹙。
直到包厢门打开又关上,另一道人影走近坐下碰了碰他肩膀,他才微微掀起眼皮。
“隔壁包间的人全跑我们这来了。这群老家伙,应该是盯准了这次我回来找你。”
池闻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不知道是谁把我行程透给他们。”
陆放眼都未抬:“你不如想想,你身边现在还有几个能帮你隐瞒行程。”
闻言,池闻脸上的烦躁更明显。
他摸出一根烟就要点,身边的人抬手阻拦了他。
“要抽出去抽。”
池闻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怎么,许枝回复你了,她要来吗?”
“没有。”
“那我抽根怎么了,我吸你的二手烟还少吗?”池闻面无表情把烟咬进嘴里。
陆放默了几秒,忽然开口:“不是要戒烟?准爸爸。”
池闻:“……”
他的神情有须臾的挣扎,遂又认输般用指节夹走烟。
“算你狠。”
那支烟呈抛物线状被丢进垃圾桶。
陆放勾了勾唇,没说话。
“许枝来不了也好,看今晚这个状况,我们几个想单独叙旧是不可能了。”
池闻站起身,脸色臭到不行。
可刚说完,下一秒,包厢的门再度被推开。
接待做绅士手:“到了,两位女士。”
两个风格截然不同的大美女同时出现,没有什么比这种画面更吸睛。
包厢静了一瞬,众人不约而同投来视线。
“呦,这不是沈经理么,舍得从漠北回来啦?”
许枝站在沈莜身后,清楚看见她从面前这个似乎不同预料的场面中快速回神,第一时间状态由闲适切换成严阵以待。
“刘总,好久不见,您最近不是在忙您新开业的马场吗?”
沈莜勾起红唇上前,笑里带点娇嗔:“池董也真是的,说好了只带些小朋友出来放松一下,怎么还劳刘总大驾。”
“陆总重新上任,沈经理结束外派,池董都亲自从京市赶回来,我们这些人,再忙都得抽空凑凑热闹不是?”
笑里藏刀,暗流涌动。
嘈杂中,数不清多少双眼有意无意往这边窥探。
沈莜扭过头,和她咬耳朵:“抱歉啦,我要稍微忙一下,等应付完这几个老家伙,我们再单独续第二摊。”
许枝连忙表示理解:“你快去吧。”
环视一圈,她准备找个角落位置安静做路人甲。
可穿过重叠人影,她看见陆放正迈步走过来。
光线静静剪出他的身影,也自他的眉弓投射而下,更显他瞳孔漆黑,神色淡漠。
周身气场压迫,他什么都不用说,人群自发回避为他让出一条路。
他们的视线交汇一瞬。
只须臾,许枝便毫不犹豫地闪躲开。
非常迅速,没有人察觉。
陆放脚步微顿。
池闻先一步上前,无视正打量他的刘总,对她招呼道:“没收到你消息,还以为你不来了。”
“今天第一天入职,感觉怎么样?”
话音刚落,许枝立即察觉几道带着审视的目光向她投来。
她硬着头皮,回得敷衍:“挺好的。”
“这位是?”被称作刘总的中年男人发现她,问向池闻。
他刚要开口,一道低沉的嗓音先一步响起:“刘总,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光顾您的私人马场。”
刘总脑子半天没转过来弯。
归棹这个一把手向来不喜形于色,年纪轻轻却叫人看不穿。
商场上手腕也有,可做起决策经常不顾他们几个老家伙的颜面。
碍于他这几年做出的成绩确实斐然,尽管他颇有几分目空一切姿态,他们也敢怒不敢言,最多只能在背后做点小动作。
没见过他纡尊降贵过,现在提出要来马场,刘总受宠若惊,刚生出的那点好奇完全被抛在脑后。
他立马陪着笑,躬身探手,要引陆放重新回座位。
许枝知道自己是被解围了。
视线无意向上,越过硬挺的喉骨,她看见陆放似不经意落在她身上的一瞥。
平静、耐心,好像在观察。
她兀自挪开眼。
池闻此时也反应过来陆放的用意,噤了声,和许枝使了个眼色。
几人重新投进虚与委蛇的交际场。
周围打量的视线骤减,许枝暗自松了口气。
她找了个边缘位置,拿出手机打发时间。
周围都是各个部门的职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玩,没人留意她。
许枝任由身体陷进沙发。
如果沈莜对她的邀请在和阿颖午饭之后,她一定不会多此一举答应来这个聚会。
除了碍于老同学情面,她当时没能坚定拒绝的理由,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
好像只有撞到南墙,她才能完全自我说服。
可现在,一切都没太大意义了。
她的眉眼泄出疲惫。
许枝看着时间,半个钟头刚过,她见缝插针准备离开。
倏然,屏幕弹出新消息。
【陆放:如果无聊,就先回去】
【陆放:稍等,我给你叫辆车】
许枝眸色微凝。
这已经是陆放今天给她发的第三回信息。第一回,关心她的伤口,她没有回复问她下班有没有时间,她还是没有回复。
这一回,仿佛猜到她要无视到底,于是他用了更强硬的措辞。
许枝不得不点开键盘。
【许枝: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发完这句,她起身要走。
远处不知道谁扯着嗓音喊了声:“这首歌谁的?”
“麻烦话筒递一下给我,谢啦。”是沈莜的声音。
她的话音刚落下,就有人奉承道:
“沈经理要唱歌吗,又要大饱耳福了。”
“就说今天来对了,差点就要错过现场直播。”
“那可不。”
沈莜笑笑,在周围的恭维里周旋自如:“一般场合我可是不轻易开腔的哦……”
许枝看着她自信、落落大方的姿态,心里淌过艰涩。
这种由内而外散发的气质,她永远学不来。
伴奏响起,一旁传来小声议论:
“《你要的爱》,群里传的年会视频,陆总当时伴奏过的,是不是就是这首?”
“现在给陆总递把贝斯还来得及吗?”
许枝愣了愣。
原来是她没敢外放音量的那个视频里的曲目。
鬼使神差,搞不清楚是哪根筋搭错,她再度坐下来。
“虽然经常梦见你,还是毫无头绪……”
沈莜低声吟唱的第一句,周围的人都忍不住暗赞一声。
“谁是你的那个唯一,原谅我怀疑自己。”
“我明白,我要的爱,会把我宠坏……”
轻柔的唱腔,深情却不甜腻。
直到最后一句词唱完,也没人急着跳过尾奏切下一首。
包厢响起齐刷刷的掌声喝彩,几个带着女伴的中年男人顺势起哄:“沈经理情歌唱这么好,感情经历什么时候也丰富一下。”
沈莜娴熟地应对这个话题:“怎么,几位老总,你们要给我介绍男朋友吗?”
“我是不婚主义,如果对方能接受的话,我不介意找点乐子哦。”
她的声音清亮,在众人拼命掩饰的八卦眼神里,她淡定地搁下话筒。
许枝身形一僵。
一个巨大的、近乎让她恐惧的联想迅速席卷她的大脑。
“我靠,真的是因为不婚主义,那条分析帖简直神了!”
“难怪这么多年他们没走到一起,原来是观念有分歧……”
窃窃私语的八卦已经道出了许枝不愿相信、血淋淋的真相。
阿颖给她讲述的故事里唯一存疑的点,因为这个真相彻底明朗。
许枝的心脏像被凿出一道豁口。
手机叮当又响起一道信息提示音,可她已经不想再看了。
缓缓呵出一口气,她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终于迈动步伐,逃也似的出了包厢-
会所长廊迂回曲折,让人摸不清方向。
接待见一道美丽又失魂落魄的身影已经孤身晃了好几圈,确信地上前关切:“女士,你好像不是很舒服,需要找地方透个气吗?”
还没打到车,许枝勉强牵起笑,应:“是,麻烦带路。”
她不想一会这个样子吓到司机,她确实需要透透气。
夜色渐深,露台习习的风裹挟寒凉。
许枝抚了抚手臂,目光发直地往天幕眺望。
她是在最盛夏的天和陆放重逢。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快到秋天了。
明明才几个月,她却生出点已然走过人生大半程的错觉。
沉浸在五味杂陈的恍惚中,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一道模糊又熟稔的嗓音响起打断她。
“许小姐,好久不见。”
许枝条件反射般回头,迎面撞上了人。
男人手上还端着高脚杯,一个不稳,酒液悉数浇下。
棉质长裙骤然被洇透,给纯白添了几笔妖冶的暗红。
许枝无暇查看衣服的状况,应激抬眸,看见男人正面含笑意,直勾勾盯着她。
“是不是吓到你了。”
“啪嗒——”
许枝脸色一白,不可自遏地哆嗦了下,手机屏幕朝地摔了下去。
顾不上捡手机,她往后退了几步,眸中全然地警觉和防备。
“看见我,这么意外吗?”
许枝调整好呼吸,强迫自己声音听起来平稳:“罗总,您怎么在这里?”
“许小姐都能出现在这里,我为什么不可以?”
罗齐生脚步向前逼近几步:“想不到,许小姐从花漾离开,竟然乘上了归棹这艘大船。”
他语气透着轻蔑:“怪不得当时那么坚决就签了解约合同,一百万的解约费也丝毫没放在眼里。”
许枝捡起手机,深吸一口气,不接他的话:“我还有事,罗总您自便。”
说完,她提裙要走。
可男人自顾挡在她面前,拦住她:“许小姐,这么着急做什么。”
他刻意压低嗓音,言辞中夹杂挑逗般的暗示:“你的裙子弄脏了,要不要,跟我找个地方换一下?”
男人的目光不怀好意,完全是在透过布料打量她的身体。
这样的眼神模糊又清晰,令人作呕的回忆顿时潮涌般侵占许枝的大脑。
“不需要。”
她压制因为冲击造成的眩晕感,语气全然冷下来:“麻烦你让开。”
罗齐生纹丝未动,似乎对这种拒绝早已习惯。
他挑眉:“可是你弄脏的部位很显眼哦,确定不换一身?”
许枝急急挡住胸口。
露台离包厢不远,她大声呼救接待可以听见,刚才过来的路上也有注意到不少监控摄像头,不用担心他来硬的。
她稳住心神,平静在脑中计算各种可能。
突然,不远处响起一阵鼓掌声。
“我当是谁,中途离席放着好酒不喝,原来偷跑出来为难人家小姑娘了,罗少好威风。”话里不加掩饰的讥诮。
罗齐生僵了僵,撤开身。
池闻看清他身后原先被遮挡住的人,错愕道:“许枝?你不是回去了吗?”
话落,露台有两道身躯蓦然一震。
许枝抬起头,毫无防备跌进那双深潭般漆黑的眸。
仿佛也没料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他夹着烟的手还抵在唇边。
眸光自下而上,仿佛在无声检视,扫过她发白的嘴唇和微颤的肩膀,最终停在她白裙突兀的一块酒渍上,眉骨紧蹙。
许枝已经数不清今晚逃过多少次陆放的眼神了。
可这一次,他岑寂的眸光如有实质,尽管她最不希望自己现在这种狼狈的模样被他看见,却还是牢牢被他定在原地。
“池董也认识许小姐?”罗齐生的表情恢复了镇定。
池闻顿了顿,视线找不到实处。
陆放叮嘱他暂时不要透露许枝的身份,说是尊重许枝的想法,不想给她带去太多不必要的关注和舆论。
他摸不准这对小夫妻要整什么关窍,可眼下这情况,都被欺负到头上了,再不摆点谱阵阵场子也说不过去。
于是他抬起下巴,嗤声:
“关你屁事。”
罗齐生脸色一黑。
都是生意人,尽管你不对付我我不对付你,拐弯抹角也好,绵里藏针也好,场面上的面子里子该做还是要做足了。
但眼前这个显然不是遵守游戏规则的那一挂,出拳也乱无章法。
旁边都是一起出来抽烟的,没人吭声,暗地都看热闹不嫌事大。
罗齐生干笑两声:“我不过出来透个气,是许小姐撞的我、糟蹋了我杯子里的好酒,我没怪罪她,反而贴心想带她找地方换衣服,怎么倒打一耙说我为难?”
“池董的手,未免伸太长了吧。”
见他装傻充愣,池闻刚要开腔,身边迟迟没有发话的陆放突然拦他。
他将烟摁灭在烟灰缸,脱下西装,视若无睹般从罗齐生身边越过,将外套披在许枝的肩膀上。
隔绝所有惊诧的目光,陆放垂眸,帮她拢一拢外套,嗓音透着平静的低醇:“他有碰到你吗?”
许枝闻到西服外套上沾染的凉潮洁净的薄荷烟味。
像一个吻,铺天盖地扑满她,让她心慌意乱,又让她无比安心。
几乎是一瞬,她就模糊了双眼。
明明他就站在她面前,可她却不敢向他迈进一步。
仿佛这一步,就是他们中间最遥不可及的距离。
她甚至连回眸迎他目光的勇气都没有,窘迫着轻声回:“没有。”
“我没事。”
许枝张了张唇,硬生生将眼前的潮热逼回去,疏离着开口:“谢谢,陆总。”
陆放大掌扶着她的肩膀,不着痕迹施了点安抚似的力道。
他的口吻浸着温润,用只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稍等一会,我让周岳送你回家好么?”
许枝想推辞,但碍于周遭人多眼杂,她只能胡乱点点脑袋,从他的掌中挣脱,提着裙子往盥洗室走。
单纯英雄救美还是另有千秋?
所有人都好奇,但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罗齐生也正诧异,池闻已经反应过来,拍上陆放的肩膀,干笑两声提高音量:“你小子,对女员工很绅士嘛,不错,得我几分真传!”
陆放重新摸出一支烟,没说话。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众目睽睽下,在罗齐生面前站定,嗓音难辨情绪:
“罗总,喜欢喝酒?”
罗齐生皱眉,不明所以:“怎么,陆总想和我碰一杯?”
陆放不可置否,淡声:“康帝,还是慕西尼。”
谈起酒,似乎少有男人能克制住用几分见解标榜自己的品味。
罗齐生短暂怔然,随即挑挑眉,开始拿腔拿调:“陆总好手笔,竟然也在这存了慕西尼?”
陆放垂眸越过他,朝身后的接待吩咐几声。
礼宾台的人不久前得知露台的动静立马赶过来,清楚这里的人都是不好惹的主,正愁怎么开口,现下一副如临大赦的模样。
很快,一支红酒连同醒酒器和高脚杯一起被送过来。
罗齐生佯装不经意往瓶身瞥了眼。
看见年份的数字,他不禁愣了愣。
他自知和陆放交情甚浅,决计轮不到用这么贵的酒招呼他。
“啵”一声,木质瓶塞拔开。
接待准备继续醒酒,却被一只骨感的手阻拦。
陆放径直持过瓶身倾倒,酒液汩汩流淌,快要溢出杯口。
罗齐生眼皮狠狠跳了跳,忍不住肉痛:“陆总,你这种喝法,未免太暴殄天物。”
“是吗。”
陆放面无波澜,举起一杯递到他面前,气度丝毫未减。
罗齐生刚要伸出手去接。
“哗啦——”
他着急往后一闪,可殷红的液体还是沿着他的前襟顺流而下。
满台寂静。
端着托盘的接待瞠目结舌,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你!”
罗齐生脸一沉,抬头却见面前的男人姿态不紧不迫。
一支高脚杯被他捏在指节间,赏心悦目的优雅。
他咬牙:“你故意的?”
陆放毫无遮掩,半掀起眼皮,嘴上却漫不经心道:“抱歉,手不太稳。”
都到这种地步,罗齐生怎么会反应不过来陆放的意图。
他声音阴冷下来:“陆总为了个职员,不惜要得罪我?”
“得罪?”
仿佛听见天方夜谭,嗓音盛满讥诮。
陆放微眯着眼,从托盘取来一块手帕,斯条慢理擦着手,嗓音里的薄怒显得从容极了:
“整个罗家我都没放在眼里。“
“你,又算什么东西?”-
许枝处理完身前的酒渍,从盥洗室回往露台的拐角处,将两人的对峙一丝不落全部看见眼里。
她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
被人这样维护,不会有人会觉得坏。
可看见他大动干戈,她又忍不住怀疑,自己究竟哪里值得他这么做。
她不过是排在沈莜身后、因为沈莜不婚主义才轮到的第二选择。
罗齐生一张脸黑如锅底,可又不能轻举妄动,放了两句狠话讪讪离开。
闹了这么大的不愉快,原本想出来透口气的人,全部又都憋了一口好奇但不敢揣测的郁气。
许枝避开散场的人群,直到露台只剩陆放和池闻,她才拢紧外套走过去。
池闻想起刚才的场面,正满脸意犹未尽,调侃和陆放十几年交情,还是第一次见他对谁这么护短。
见她来,自觉收声,咳了咳:“你们聊,那什么,我还有点事。”
许枝对他投去一个略带感激的笑,转而看向陆放。
他身上的凌厉还未散尽,冷白的月色将他周身的气质衬得高不可攀。
她问:“周助来了吗?”
陆放没立即回答,看向她还裹着纱布的手,牵起来:“之前怎么不回我消息,去医院了吗,医生怎么说?”
他的模样和刚才几乎判若两人。
动作轻柔、呵护,耐心备至。
就好像,他是在对待一件世上绝无仅有的珍宝。
许枝猛地缩回手,后退两步。
陆放怔了几秒。
良久,他紧蹙眉心,沉声问:“枝枝,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是我哪里惹你不开心吗?”
眼圈一热,许枝几乎快要哽咽。
她转身过,终于问出来:
“你刚才,为什么要帮我?”
“陆放,你对我好,是因为我是你的妻子吗?”
第62章
因为是他的妻子, 所以得到他的优待。
即使不是她、不是“许枝”,换做别人也一样。
这是许枝从得知陆放和沈莜二人的事迹后,再回顾自己和陆放婚后种种, 唯一能将所有疑惑和矛盾解释清楚的理由。
光是问出这句话, 她仿佛就用光了所有力气,但内心仍隐隐期待陆放能给她一个不同的解释。
可下一秒, 她听见他沉声:
“当然。”
陆放的眼神毫无折衷, 像在不解许枝为何会这么问。
许枝的身躯蓦然一颤。
废墟上建立的高楼本就摇摇欲坠,轻轻一阵风,便能掀起毁天灭地的漩涡, 所有繁华的表象顷刻间便轰然崩塌。
心里的想法得到肯定, 许枝兀地感到钝痛。
“我知道了。”
她眼底已经恢复平静,将肩上的西服脱下来还给他:“你没有惹我不开心,是我这几天工作太累了。”
“周助那边我自己联系,还有应酬等着你, 你回去吧。”
陆放没接外套。
从回国开始,这几天, 他不是察觉不到盘桓在两人中间的生硬。
隐约可见有堵高墙竖在他们中间,可伸出手又摸不到。
这种感觉第一次让他有种近乎无措的情绪。
冷不防扣住她的手腕,他的动作染上难以察觉的焦躁:“你是在担心我那么做, 会暴露我们之间的关系吗?”
许枝被攥得有点痛,她小声惊呼:“没有, 你放开……弄疼我了。”
“抱歉。”
陆放卸了几分力道,却没松开她,有条不紊地继续话题:“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身份, 你也不会因为我们的关系受到莫须有的揣测。”
“从始至终,你想要的尊重我都给你。”
“可你是我的妻子, 让我眼睁睁看着你被为难却无动无衷。”
陆放静了静,眉眼深沉:“对不起,我做不到。”
许枝挣扎的动作逐渐停下来。
嘴唇翕动,她却找不到一句能反驳的话。
她很清楚,从察觉到自己在这段关系逐渐失衡开始,她逃避、假装视而不见,甚至用冷硬包裹自己。
她就像用无理取闹博取关注和情绪反馈的小孩,看见陆放被她的言语中伤、因她的淡漠感到困惑,她却病态般从中获得满足。
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找到一点公平、拉近一点他们天堑般的距离。
听陆放饱含郑重说出这番话,她的揣度、胆怯、自怨自艾……
所有一切负面阴暗的情绪,此刻都有种上不了台面的可笑。
是啊,他又做错什么了呢?
和沈莜的种种已是过去,换谁来看,他都是在他的立场交出了满分答卷。
是她瞻前顾后、望而却步,却反复无常,贪婪地想得到全部偏爱。
西装外套还被她拎在手里,许枝感觉自己很冷,浑身透着疲惫至极的无力感。
她的身体泛起细密的抖动,仿佛是察觉到,陆放伸手一揽,用他的体温将她包裹起来。
他叹息一声,轻吻她发顶:“我还欠你一个蜜月旅行,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等我忙完这阵,我们就出去旅行,找个时间好好聊一聊,好么?”
许枝的心脏好像被劈了两瓣。
双眼紧紧闭着,脸颊贪恋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她最终还是忍着鼻酸,轻声嗯了下-
沈莜对这次线下活动的安排异常精细。
大到赞助方品牌,小到直播当天的跟拍VJ,她都亲自筛选决策。
营销推广更不用提,活动前海报只曝光了剪影,悬念一直留到了直播当天。
等许枝正式面对镜头念出自己以往视频的开场白,主流社交媒体同步开始推送相关话题。
#枝了个枝 复出#
#网红枝了个枝#
小范围掀起讨论,许枝的第一支视频立马跟着发出去——
进食障碍营养菜谱,是许枝之前提出来要做的固定节目。
紧接着,舆论开始新一轮扩散,但更多被负面话题占领:
#枝了个枝 厌食症#
#暴食催吐#
#枝了个枝 流产#
沈莜叮嘱过舆论监控,看着越来越离谱的热词,很快发现了自然发酵以外的人为助力。
“之前造谣你怀孕,好家伙,现在直接升级到‘流产’了。”
沈莜将几页异常的数据表格递给许枝:“不应该啊,你的正式澄清还没发出去呢,按道理花漾应该会再观望些时候才对。”
许枝自然地联想到会所那晚和罗齐生短暂的交集。
因为她,罗齐生被陆放驳了那么大的面子,大概率是恼羞成怒才会这么快下场。
沈莜提醒她:“你好好回忆一下,你之前在花漾,有没有被他们拿到什么不利于你的证据。”
许枝先是摇摇头。
“公司会发声明,只要他们拿不出实质对这条谣言有佐证的东西,流产这个暂时不用理会,等你澄清视频发出去,一切都会不攻自破。”
许枝眼皮跳了跳,不知为何,心底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原以为只是她多虑,可三天后的凌晨,沈莜的话竟一语成谶。
这会,许枝的新账号已经发布了三条视频。
评论区顺着热点摸过来的路人居多,剩下的一部分是坚信维护她的老粉丝,另一部分是被她节目内容吸引来新面孔。
尽管账号收到很多混乱不堪的留言,却并没有淹没和她的节目引发共鸣的观众。
直到一条以自述口吻编辑的博文被疯转:
“我和网红博主‘枝了个枝’之前同属一家mcn机构,别看她是小白花长相,背地手段可是一套一套的,之前公司聚餐我无意拍到她故意跟到男厕和我们老板纠缠不清,关键那个时候我们老板是有女朋友的,公司有同事说她想靠这种不正当手段抢占商单,结果被老板拒绝,这才有后面的转型翻车,哦对了,倒是可以帮她澄清下,她怀孕还有流产的热搜不是真的,只是公司给她留最后情面才帮找的借口。现在看她立了个进食障碍的人设重新签了公司出来圈钱,想想还是发出来,就当给大家提个醒,希望大家上网都能擦亮眼,不要被这种人骗了,下面附上视频证明。”
视频镜头抖动模糊,但场景的确是在男厕门口。
从拍摄者的角度看,画面里许枝的姿态完全是“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一个男人怀里。
被打上“知三当三”“职场潜规则”种种一类带着艳色滤镜的标签,让本就喜闻乐见的八卦迅速发酵。
网络从来不缺吃瓜群众,没多久就有人扒出来,视频里的男人正是花漾老板罗齐生。
有网友质疑:光看这个视频,怎么能确定花漾老板不是甘心被“潜”呢?
但很快,这个质疑就被一个认证了的颜值博主打消:
“我和罗先生感情很好,视频里他只是顺手扶了下女员工,而且事情发生之后的第一时间他就回家和我主动报备认错啦,大家不要伤及无辜哦。”
配图是一张带了对戒的牵手照,再点进主页,果然之前就分享过很多恋爱的甜蜜日常。
尽管她澄清的博文丝毫没说许枝做了什么,但在网友的解读下,“顺手扶”“主动报备认错”“伤及无辜”已经足够将许枝钉上耻辱柱。
至此,这场在深夜仅仅发酵了三个小时的舆论被正式盖棺定论。
除了许枝新账号评论区被疯狂刷屏,就连归棹不常更新的官方企业号一夜之间也涌入无数看客。
彼时,陆放刚结束一场跨国电话会议。
摸支烟给自己提神的功夫,他看向寥寥数语的聊天框,蹙眉想到,因为生活步调完全错开,他和许枝已经快两个礼拜没时间单独相处过。
说是等他忙完这阵去度蜜月,可许枝似乎比他还要忙碌。
他五天前发给她的蜜月行程选择,她回了个“让我考虑一下”后,至今都没再主动提起过。
莫名的,他从她身上感知到一种并不虚张声势、剥茧抽丝式的冷淡。
陆放吁一口烟,为自己的想法失笑。
一定是忙碌带来的错觉,等这阵子捱过去,在蜜月旅行上,他们有的是时间弥补回来。
他打给池闻:“承宇的项目怎么样了?”
眼看自己和关桃的视频通话硬生生被打断,池闻看了眼时间:“兄弟,你有没有搞错,这个点来找我谈公事,你都不过夜生活的吗?”
陆放面不改色:“如果你想早点回京市过夜生活,配合度就放高点。”
池闻抓狂地搓搓脑袋。
片刻后,他认命道:“刘义竞这个老家伙,当初你要回来,就他明里暗里动的手脚最多,承宇的项目,他拉拢了罗家的人暗中找了三方竞标,看样子,是准备在这个节骨眼给你使绊子。”
“那几个老东西,那晚之所以把罗齐生请到场,怕也是故意在你面前摊牌,逼你自乱阵脚。”
“你现在是内忧外患。”
池闻话语隐含担忧:“知道你护短,那晚在会所,一看就知道许枝在花漾受过不少欺负,我也见不得罗齐生那种人蹦跶,但他老子罗照阳可不是像他一样的绣花枕头,这种关头,你确定真的要对罗家动手吗?”
他的话音刚落,总裁办内线电话响起。
陆放掐了烟,俯身接起前瞥了眼数字。
是公关部的电话。
池闻看不见听筒对面的人在字句汇报中逐渐沉冷的脸色,听半天都没声音,懒懒打了个哈欠:
“兄弟,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你自个多照顾照顾自己身体,熬夜久了小心ed。”
丢下这句话,池闻正准备挂断。
“承宇的项目,之后我亲自跟进。”
陆放眸色晦沉:“既然罗家的人想掺和进来,我成全他。”
第63章
凌晨三点, 归棹大楼灯火通明。
深夜紧急公关,周岳也匆匆回了公司。
推开二十七层办公室的门,办公区并无人影。
最后还是在休息室的书桌前找到人。
写字的人见他来, 笔尖只顿了一秒, 便再次落下,走完最后一笔。
陆放垂眸将毛笔搭回笔架:“公关部那边怎么说。”
周岳之前就跟着陆放, 因此对他充沛的精力有较为深刻的认知, 早在归棹上市的那段时间,他就经常一个连轴十天半个月每天都只休息四五个小时。
毕竟离开三年,内有管理层明里暗里施压, 外有业界同行虎视眈眈, 最近事务接连不断,跨国会议也不胜其数,为了配合时差,陆放这段时间深夜留在公司加班已经司空见惯。
见他这个点写毛笔字并不奇怪, 周岳知道,这是陆放在专注思考决策时惯会做的事。
只是宣纸上墨痕还半干, 男人便囫囵捏成一团,随意地丢进了垃圾桶。
紫翠石雕刻的砚台旁,手机屏幕还亮着, 似乎停留在和谁的聊天界面。
周岳瞥一眼便收回视线,开门见山, 递上份文件:“这是沈经理调取的资料,里面有关于许小姐这次话题的数据监控报告。”
“公关部已经给出了的应对方案,公司方的声明会在早九点整点发出, 提供给市场部的话术也准备好,但……”
周岳停顿了下, 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对方只用眼风扫过,示意他继续。
“但,许小姐拒绝了话术安排。”
陆放翻阅文件动作一停。
“什么时候的事?”
周岳怔怔,大脑第一时间没转圜加入小说群814⑧①6⑼6③会员,每天追问看漫画过来。
“她拒绝话术安排,是什么时候的事。”陆放又问了一遍。
“就在刚刚,在二十二楼。”
周岳回过神:“许小姐现在就在市场部办公室,在和沈经理在开会,陆总您不知道……”
他的疑问没说完整,听见一道手机锁屏时的轻响。
透过书桌后的落地窗玻璃可以轻易俯瞰临南最繁华的城市夜景,霓虹灯光成了点缀这片钢筋水泥之森的星辰。
周岳看见面前的人侧过脸,光线将他的轮廓阴影雕刻得尤其深邃,神色里的沉冷稍纵即逝。
他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机敏地硬生生把最后几个音节咽回喉咙。
“上次巡楼,是不是很多部门还没来得及过去。”陆放冷不丁问。
周岳只反应一秒,推了推眼眶:“是的,市场部和公关部今晚连夜加班,陆总您要不要亲自过去看看?”
话音刚落,就见男人从沙发上拎起外套穿好,拧着西服的单排扣大步流星往外走。
口吻公事公办:“既然市场部在开会,过去旁听。”
走几步,又停下来,回头:“你,和我一起。”
刚从市场部回来的周岳:“……”
“好的,陆总。”-
等许枝将一切诉说完,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
她几乎是忍着恶心,将原以为能永远埋起来的噩梦在脑子里重新经历了一遍。
虽然知道永远忘记只是自欺欺人,在和归棹签下合同的那一天就埋下了一颗种子,但她没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沈莜起身给许枝倒了杯水。
她来得大概很着急,顺着领口能看见外套底下藏着睡衣,黑直发用鲨鱼夹固定在脑后,全身装束打扮看起来和这栋大楼哪怕任何一处拐角都不搭。
但就是这么一具小小的身躯,尽管嘴唇和脸蛋都有些发白,气息也极度不稳,可她不久前讲出的话却振聋发聩的决绝勇敢。
沈莜第一次发现,自己以前是多小瞧了这个老同学。
“既然决定要这么做,你应该能想到接下来,你会面临什么吧。”
许枝抿了口水,点点头。
陆放就是这个时候从电梯走出来。
虽然事态紧急,但沈莜只叫了阿颖在内三个住在员工公寓的小姑娘。
一是她需要先和许枝单独把事情沟通清楚,单独的、面对面的,以共事者的关系,也以同为女性的关系。
至于第二,职场向来都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风平浪静,人与人之间恶意的揣测从来不少。
在对这次舆论风险没有更把握的应对方案之前,沈莜并不想太兴师动众。
经理办公室的门虚掩,阿颖看清来人,刚起身要通知沈莜。
周岳立马给她递了个眼神,让她噤声。
沈莜重新坐回靠椅,叹口气:“你应该知道舆论发酵已经波及到公司,因为对方有那条第三视角佐证,你之前准备好的澄清视频现在即便发出来说服力也很小,明天一早,归棹官网会准时发律师函否认这件事、表明公司的立场和态度。”
“如果你坚持要按照你的计划做,舆论会成拉锯战,对面肯定不会放过你不回应这个点,之后对你、公司的质疑和声讨只会愈演愈烈。”
“我很理解你的做法,但作为归棹市场部经理,我需要更理性地分析这么做之后风险,这点,你可以明白吗?”
许枝轻嗯一声:“我明白的。”
沈莜张了张嘴。
如果真到了舆论反扑严重的时候,管理层一定会毫不犹豫找由头把许枝和公司的关系摘干净。
很现实也很残忍,面对昔日老同学,她有点不知道怎么讲出口。
“公关部的声明几点发?”
许枝忽然问。
“应该是九点,怎么了?”
许枝抬眸对上她,眼底清明:“声明里,能不能让公司和我划清关系。”
沈莜怔了怔,丝毫没料到自己的欲言又止会被她提出来。
而且原先想说出来只为了给她做个提醒。
可听她口吻里,明显很认真。
办公室外,陆放还在思忖沈莜话里的“计划”和“风险”究竟是什么,听见许枝这么说,两抹浓黑骤然紧蹙。
许枝自顾自往下说:“理由应该很好找,比如,公司在寻找达人合作的时候没有做好充分背调,再让公关引导风向……就往公司无辜这种话题上带。”
沈莜咂咂舌。
她的话完全不像是心血来潮想到的点子,反而像是深思熟虑后在话题最合适的时机顺水推舟。
“那你呢,你怎么办,如果公司真的这么做,你接下来一段时间就要独自一个人承受炮轰了。”
许枝微微牵了牵嘴角:“谋定而后动,这个道理,在你最开始给我开出第二份签约合同的时候,不就已经和我合拍吗?”
沈莜没回答,试图为她的预想找出点不合理性:“你有没有想过,等你拿到你想要的证据、事件可以完全反转的时候,公司会不会因为不维护员工、识人不清再次陷入舆论中呢?”
“这个不用担心,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给公司澄清。”
沈莜看她一眼:“可站在老同学的立场,我不希望公司要靠和你划清立场来渡过这次风波。”
她顿了顿:“包括池闻,还有陆放,我们三个,没有一个人会这么希望。”
闻言,许枝眼圈一热。
她低下头,话里自嘲的意味很浓:“看了那个视频,你们就没有对我产生一点点怀疑吗?”
从她赶往公司和沈莜沟通到现在,她自始至终没有向她询问一句,她被指控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也许我真的和那个人描述的一样,就是个想利用身体抢单、表里不一的人呢?”
沈莜走过来拍了拍她脑袋:“你这小脑袋瓜子,整天到晚装什么呢?”
“比起那些听风是雨的网友,你可是给我们放了三年录音的英语课代表,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从来都清楚。”
“我们不需要靠别人的注解去了解你。”-
等许枝从归棹大楼出来,已经是凌晨五点之后。
黎明破晓,地平线下的余光开始勾勒大厦的轮廓。
熹微的日光逐渐驱散她休眠不足的困乏,她定定神,不禁想,无论今天发生什么,明天太阳永远会照常升起。
她还年轻,不应该缺乏重新开始的勇气。
许枝沿路走了一段距离,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短暂的鸣笛声。
她回过头,看见那辆熟悉的路虎。
车速降下来,缓慢往前滑行一截。
驾驶位的车窗摇下,坐在里面的人见她愣着,失笑了一下:“见到我,这么惊讶?”
“你这么看我,会让我误以为我们已经一年没见过,而不是一星期。”
许枝抿抿唇。
回神往四周环顾一圈,在陆放开口前,已经走过去拉开副驾驶的门。
“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问出口,许枝自己也愣了愣。
明明他们在这辆车上一幕幕亲密的画面还记忆犹新,这才过了多久,她自己说出的话,自己竟然都后知后觉出一丝陌生。
陆放自然也察觉到。
他脸上布满平静,不答反问:“如果我没出现在这里,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我消息?”
许枝攥了攥掌心,垂下眼:“你最近这么忙,总是给你发消息,我害怕……”
“害怕打扰你。”
陆放勾一勾唇,笑意未达眼底:“许枝,你说这种话,自己相信吗?”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连名带姓的叫过她。
许枝眼睫轻颤,问:“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我不生你气。”
陆放重新启动车子,扶上反向盘,语气和缓几分:“我只想你回我消息,尤其在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之后。”
早在刚挂断公关部的内线电话,他就给她发了微信。
什么都没问,只是像往常一样,和她道一句晚安。
对面没有回复,加上之前好几天,他们零零散散的话题,他总是感受不到她的热情。
他自然是失落,但又庆幸,如果是睡着错过,至少她能在闹钟响起前拥有一个平和的睡眠。
结果,他从周岳口中得知她已经来了公司。
“对不起。”许枝侧过脸看窗外,还是道了歉。
陆放静了一息,换了称呼:“枝枝,别这样。”
“你这样,我会觉得你是在故意冷淡我。”
车厢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挑起眉梢,偏过头看向她:“不否认?”
许枝没说话,眉眼冷倦。
一种叫沉重的情绪同时哽上两个人心头。
陆放扯松领带,压下心底的躁郁:“你不想说,好,那我换个话题。”
“你拜托沈莜,让公关部发声明把公司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你有没有认真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许枝偏过头看他,拧眉:“你听到了?”
不知道她的话被听去多少,许枝攥上安全带,意味不明讲一句:“原来你也会偷听别人说话。”
“为什么不会?”
陆放笑笑,脸上却一丝情绪也无:“如果没去听见,只有等到明天改过一版的声明发出来,我才有资格明白你的想法,没错吧。”
“这件事,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吗?”
许枝静了静:“还是说,你知情后,要阻拦我。”
“区别?”
陆放笑叹一声:“枝枝,我是你的丈夫,这种事,我难道都不能有知情权吗?”
“阻拦与否都是后话,但至少你应该告诉我,我说过,我和归棹,都是你的后盾,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
许枝眼里透出点倔强:“可你还会阻拦我。”
“是。”
陆放这次答得很干脆:“我不知道你和沈莜说了什么计划,但罗齐生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他既然能完整布下这个局对付你,你想靠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撼动他,根本不会容易。”
他说的每个字,许枝都反驳不了,但每个字,此刻她听起来都刺耳。
她忽然笑了一声:“如果那晚在会所你没有让他下不来台,也许他根本不会想尽办法对付我。也许从头到尾让我一个人解决,这件事根本不会像现在这么复杂呢?”
这一脚刹车,陆放踩得很急促。
好在这个点路上压根没几辆车,许枝身形不稳地往前一歪,扭过头,便对上一双充满愕然的眸。
陆放自嘲地牵牵唇:“所以,你是在怪我插手了你的事,对么?”
车窗外,临南地标建筑的钟楼准时敲响六点的钟声。
他透过玻璃往外看,只觉得两个人都忙碌的这段时间,是真的有什么被短暂的蹉跎了。
许枝如鲠在喉,低下头,声音弱了几分:“不是……”
她心里全然是混乱:“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我只是……只是想自己解决这件事,陆放,你就当我们没有夫妻这层关系,这件事,交给我自己来,好不好?”
听她尖锐,听她口不择言,陆放没有一点生气是不可能的。
可看她眼底青黑,想起她正处于舆论风暴的中心,他心里的郁结又无声消失。
他握住她的手,暂时妥协:“知道了。”-
几乎一夜未眠,两人到家,久违地躺在了一张床上。
各自都疲惫,尽管不久前一场不尽愉快的对话最终并没有解决什么实质性的问题,最终是靠一人妥协收场,但两具身躯的温度通过拥抱交互的一瞬,那种蔓上心头沉甸甸的满足骗不了人。
许枝环着陆放的腰,用脸颊非常轻微地摩挲了下,像是贪恋这份触感。
意识都混沌,嘴上还在喃喃自语:“陆放,对不起……”
一遍遍的,不知道究竟在为什么道歉。
圈箍着她的人叹口气:“我也要说声对不起,这种时期,也许不该要求你太多。”
陆放轻轻捏住她的脸,让她有几分清醒:“只有一点,之后给你发消息,别再故意看不见。”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明白,怀里的人迷蒙应了声:“好……”-
归棹企业号最终还是遂了许枝的意愿,发了一则摘除关系的声明出去。
舆论也的确如她所料,原本对她和公司的两头谩骂逐渐开始一边倒。
她视频底下的评论区都快要骂翻天,说她没脸没皮的,吃人血馒头的,就连之前还发私信和她交流的观众都重新来问她:
你真的是立人设博取流量吗?
就是在这样的高压下,许枝按照原计划把自己固定节目的第四期视频发了出去。
发出去,剩下的什么也没再管。
沈莜给她批了两周的外勤,例会也可以缺席,因为对外,她现在是和归棹中止合约的状态。
趁着这个时间,许枝久违向外踏出步伐。
她拿着先前陆放送她的相机见了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
第三视角的拍摄者,和她有同样遭遇的女孩子。
许枝在网上看到视频的第一秒,就知道了这个视频的来源。
因为她们曾经抱在一起哭诉过彼此的遭遇,所以她很容易辨认出画面之外微弱的画外音。
“我知道你现在还处在他的威胁下,我也逃避过,但我已经明白这不会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你的镜头明明紧张害怕到抖动不止,你都没点下停止录制,我想,现在就是实现你最初记录的意义的时候了。”
许枝还拿着相机找到了张娴月在临南的疗养院。
张娴月见到她,显然是兴奋的。
许枝满腹愧疚:“我和陆放都太忙,一直没时间来看您。”
张娴月摆摆手,毫无芥蒂:“我也很忙,你们经常来我也没时间招待你们。”
她情绪高昂地给许枝介绍自己最近参加了院里的手工制作月饼的活动,说中秋快到了,希望能在此之前学会,争取能让他们尝到她亲手做的月饼。
还带许枝去见了她在疗养院新认识的朋友,在她的老姊妹们面前骄傲地介绍“这是我闺女”。
临走前,张娴月拉住她,给她递了个老式的sd卡片,说里面老照片实在太多了,答应帮她找她父母的照片奈何精力实在不够。
如果放在很多事情没发生前,许枝可能还能做到欣然接受。
可现在,这张小小的卡片仿佛成了一块烫手山芋。
“这里面还有很多其他的照片,意义太重大了,我不能要。”
张娴月拍拍她的手,啼笑皆非:“小开还没成家,我暂时就你一个儿媳妇,不过是些老照片,给你还能担心你带着跑了不成?”
也许是那天的风太大,许枝正好站在风口,她的眼眶不自觉盈满了泪水。
这天,是最普通、平凡的一天。
许枝将签完字的协议收好,最后一遍检查妆容和丝袜里的设备,按下紊乱的心跳,重新插上了被“开盒”泄露出去的手机卡。
信号连通的第一秒,未接来电和短信提示泉涌般跳出来。
谩骂诅咒,触目惊心。
她统统无视,径直打开通讯录,毅然决然拨通一个号码-
陆放在密集的行程里久违参加了一个商业晚宴。
他素来低调,几乎很还少出席这种喧嚣的名利场。
但这次晚宴的东道主是罗照阳,重点邀请对象是承宇项目的几个负责人。
地点好巧不巧,就在刘义竞新开业的马场。
马场傍山而建,除了骑马,还集洗浴客房等等服务,完全是有钱人的销金窟。
宴会厅,花香鬓影,贵胄云集。
池闻和陆放刚从迈巴赫下来,刘义竞就过来迎:“陆总、池董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先进去喝点酒,还是先去挑匹马跑两圈?”
“不骑,你这里的马我骑不惯。”
池闻知道他等在这铁定没安好心,大概率是要支他们走。
他挂上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态,径直往厅里去。
边走他边“哈”了声:“看来刘总这几年捞的油水真不少啊,你看看这装修。”
刘义竞笑笑,眼睛往陆放的方向瞟了瞟:“哪能啊,油水不油水的,还得看陆总和池董给不给刘某这口饭吃。”
陆放没应声。
他的视线已经穿过人群,落向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
池闻看见他已经锁定目标,勾肩搭背将刘义竞带走。
中年男人两鬓已霜白,眉目间能看出点罗齐生的影子。
他身边站着的两个男人正是承宇的负责人。
陆放的周身的气场太强,只稍稍站定,几人的视线就随之而来。
“陆总。”
罗照阳主动走向他:“都说归棹的掌舵人初生牛犊,今天看,确实年纪轻轻一表人才。”
陆放从招待手里接过一支细高脚香槟,不经意往前伸了伸,算作回应。
神色里不加掩饰的意兴阑珊,饶是像罗照阳这样的老狐狸也不觉有些挂面子,脸色沉了沉,故意找他不痛快:
“我和陆总,也算不打不相识,前不久陆总公司不是有个女员工,在网上教人吃饭的吧,结果被人爆料勾引男上司,我点进去一看……你们猜这么着?”
罗照阳故意卖弄玄虚,丝毫没注意到眼前的人眼底闪着肉眼可见的冷峻。
他拖长音:“视频里被勾引的人,竟然是我儿子,你们说,是不是很好笑。”
周围的宾客没人知晓他口中的女员工究竟是什么身份,虽然罗照阳的话并不好笑,但大部分的人还是会附和着应两句。
陆放半边脸沉在暗处,目光深不见底。
虽然许枝那天叫他不要插手这件事,但他终究不可能真的做到无动于衷。
他从刘义竞找来竞标的三方查起,以他近期和罗照阳一笔大额交易为撕裂口,顺着盘根错节一点点往内渗透,基本已经掌握罗照阳和一家跨境赌/场非法交易的证据。
大约从两年前开始,罗家就与之有秘密金钱往来,最开始做得很隐秘,近几个月应该和赌/场谈拢了新的分成比例,每个月流水从六位数开始往七位数跨越。
洗/钱或者非法跨境转移财产,光这两个其中任何一个罪名,都足够罗照阳进去待上几十年。
这是他早早撒下的网,也是为许枝打造的象牙塔。
他随时准备在侧,只等她一声令下。
笑声仍绵延不绝,垂眸啜着香槟的男人忽然动了。
他面色沉静,但话里藏不藏不住的森然冷气:“罗总,百闻不如一见,你的恶趣味,简直和你的生意一样烂。”
宴会厅短暂的静了几秒。
罗照阳完全失去表情管理,眼角的褶子都要瞪平。
他刚要发作,几个保镖穿着的人匆匆跑过来在他身边附耳朵。
“你说什么?!齐生他被那个女员工捅伤了?快带我过去!”
电光火石间,陆放听见关键词。
他眼皮猛然跳了跳,下一秒,池闻已经疾步过来。
“快点跟我走,你老婆被人欺负了!”-
许枝跌坐在地毯上,手里还握着沾了血的匕首。
她的大脑被惊惧、麻木同时占领,眼里蓄满生理性泪水,分不清是被高度数的酒精熏到,还是因为罗齐生那气急败坏的一巴掌。
她身前不远处,罗齐生捂着自己的右侧腰歪倒在沙发不停□□,嘴里还不住咒骂着“贱人”。
盛怒之下摔碎的子弹杯碎片划过她脸颊的皮肤,留下一道血痕。
她顾不上疼,小心翼翼往自己臀边探。
她腿上的丝袜已经被撕毁,但方方正正的棱角还稳稳当当卡在她最贴身的衣物里。
许枝顿时松一口气。
她忍着胸口翻搅的反胃感,手撑地想站起来。
可惊惧未定,她浑身像脱了力。
包厢的门已经被打开,黑压压一群人冲进来。
罗齐生见来的是自己人,咒骂声愈发猖狂:“这个不识抬举的贱人!看住她,别让她跑了!”
为首的中年男人先是惊呼一声朝沙发查看罗齐生的伤势,再转过头看向她,眼里满是阴鸷。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伤害我儿子?”
许枝下意识双手握住匕首挡在身前:“你别过来,是他对我动手动脚在先,我不过是正当防卫。”
“我已经提前报警了,只要我半个小时后没安全到家,立马就会有警察找上来。”
“报警?正当防卫?”
罗照阳冷哼两声,看她就像在看天真的小绵羊:“你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
“你们几个,找间客房,给我把她丢进去!”
身旁几个黑衣人正要照做,淡漠的金石之声骤然响起。
“我看谁敢。”
许枝抬眸,等看清来人,瞳孔不禁扩了扩。
她完全没想到陆放会出现在这个场合。
“陆总,今晚的事,我奉劝你不要轻易插手。”
罗照阳眯了眯眼:“她伤到我儿子,不可能这么轻易算了。”
陆放看也没看他,眸光深沉晦暗,嗓音全然冷冽:“你儿子伤到我的人,也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算了。”
“你的人?”
罗照阳愣了愣,看向自己儿子,眼神中有疑问。
许枝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陆放,他径直朝她走来,却垂着眸,看也没看她一眼。
罗齐生咬牙切齿:“好啊,好得很,我说你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维护一个女员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陆放置若罔闻,视线在许枝手上的美工刀上停留一秒。
“孤身陷阵,这就是你的计划?”
他眼神一寸寸略过她的脸:“许枝,这么久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你这么能耐。”
许枝完全不敢看他。
从踏进这个包厢开始,她就已经计算好了一切的后果。
“怎么不说话,还是说这种时候你还要继续和我装不熟是么?”
她泪腺这么发达一个人,罗齐生一次次靠近她,她没哭,被一群陌生人兴师动众要带走,她也没哭。
可听见陆放用这种语气和她讲话,她心里所有的情绪此刻都化成了委屈。
握在掌心的刀直直掉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一声响。
泪珠一颗颗往下滚落,她的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陆放却一句安慰都没有,只圈箍上她的腰和膝窝,径直将她打横抱起。
“你不过也就是她的姘头,在我面前装什么清高给她出头,你等着,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结束。”
罗齐生气急败坏。
他钓个姑娘不成反被捅一刀,完事还轻易让人带走。
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他之后不得沦为圈子里的笑柄。
陆放脚步停也未停,气场魄人。
几个黑衣人面面相觑,最终还也没敢上前一步。
罗照阳怒极:“一群废物,给我拦住他们!”
陆放步履不停,口吻冷淡:“罗总最好还是抓紧时间带你的宝贝儿子去趟医院。”
“至于你给我的警告,我原封不动还给你,这件事,绝对不会这么简单结束。”-
池闻递来一个小药箱,自觉把这辆公司商务专用的迈巴赫让给许枝和陆放。
两人间气压很低,尤其陆放一张脸,池闻和他相处这么多年,都没看过他什么时候有过这种表情。
看着风平浪静,实际惊涛骇浪。
“剩下的事交给我处理,那什么,你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吵架哈。”关车门前,他抓抓脑袋,很多余地讲了这一句。
许枝腮上挂泪,泪痕半干,手里拿着池闻给她的药箱,浑身都无力。
司机叫孙叔,是公司的御用司机。
陆放平时自己开车比较多,大部分时候都配给周岳。
交际场难免要沾酒精,今天是特殊情况。
车子已经往外开出很久,后排两个人却一言不发。
孙叔车龄二十多年,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没人说话,他也自觉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传来一道沉冷的命令:
“孙叔,把挡板升上。”
随着挡板逐渐上升,后座的空气逐渐被隔绝出一片死寂。
“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陆放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许枝心里一紧,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手里的医药箱突然被拿走,随着一阵包装袋的撕扯窸窣声结束,一只大掌的虎口扣向她的下颌。
她被迫扭过脸,沾了碘伏的棉签带着冰冰凉的触感贴在了脸颊的伤口上。
刺痛让她没忍住倒抽一口气。
“现在知道痛了。”
陆放目光幽深:“拿着刀的时候,不是很英勇?”
许枝眼眶忍不住又一热。
“想要伤口沾水化脓,脸蛋上留疤,你就接着哭。”
陆放的语气毫无怜惜,说完,撕开创可贴找准伤口。
许枝眼里闪过点倔强,咽咽口水,硬生生将泪意憋了回去。
他好像是故意,特意带了点力道,好让她清楚感知到伤口处的痛感。
做完这一切,他将包装垃圾在掌心团了团。
塑料制品扭曲摩擦的噪音在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许枝沙哑着嗓音,有些疲惫地开口:“你想听我说什么。”
陆放默了几秒,怒极反笑:“都这样,你问我想听什么?”
他木讷着脸,话音仿佛结冰:“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现在也不想听。”-
孙叔一直将人送到地下车库。
陆放先一步从车上下来,似乎完全忘记了平日的绅士风度,大步流星往前迈,丝毫没有要等许枝的意思。
许枝扯出一个笑,和孙叔道了声谢,这才急急忙忙追上电梯。
只剩最后一个夜晚,她不想这么浪费。
电梯里,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宽厚的背影,轻轻扯向他的西服裤缝:
“对不起陆放,别生气了。”
“我的计划提前和沈莜说过,也去警局提前报了案,我还带了小刀防身,现在都是法治社会,我不是什么都没考虑就把自己推到危险的境地。”
陆放仍然没理她。
从玄关到客厅,从客厅再到主卧,他一次都没回头看她。
直到他拧松领结准备往浴室走:“怎么,你还要跟过来?”
许枝红了红脸,停下脚步,没再做声。
陆放靠在浴缸,眼下有青黑的倦色。
一阖眸,他眼前全部都是许枝脸色发白,孤身一人摔倒在包厢持刀对人的画面。
她的解释实在太苍白,他都不敢想,如果自己今晚没有凑巧地出现,她一个人要怎么应对?
思及此,他的眉眼染上烦躁。
正要啜一口岩石杯里的威士忌,浴室门前发出响动,油砂玻璃门上映了一道人影。
许枝拢着一件斜襟睡袍,脸颊透着樱粉。
她敲敲门,轻声说了句:“陆放,我进来了。”
第64章
陆放没有锁浴室门的习惯。
突然闯入的外来者只通知了声, 完全没有要征询的意思。
“咔哒”一声,门把手径直被拧开。
陆放刚将杯底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沁着冰块凉意的酒液滑进喉咙还没来得及吞咽。
黑曼巴风格的浴室灯光色温暖白偏黄, 将来人香槟色的睡袍照得轻盈绰约。
这件斜襟睡袍显然是分上下身两件, 可她只穿了上身的,下摆位置堪堪过了腰线, 白色蕾丝布片下圆润笔直的一双腿翩跹, 赤着双足踩在黑砖地板上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陆放微呛,早已习惯纯饮,这一口下去却如同被灼烧般。
稳了稳气息, 他曲起一边膝盖收回视线, 冷声:“我还没好,你先出去。”
许枝脚步一顿,咬了咬下唇,视线却盯向陆放分毫未挪。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明目张胆地观察他。
茶色透明亚克力浴缸遮不住他健硕的身躯, 水滴顺着麦色肌肉线条缓缓滑落,一只手臂随意搭在旁, 全身裸/露坐姿大马金刀,脸上却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
见她纹丝未动,陆放蹙眉, 扭过头刚要重复一遍。
可抬眸便见许枝侧着身,不顾衣物被浸湿, 毫无迟疑踏进浴缸。
浸了薄荷澡球淡香的水位随之上涨满溢而出,她跪坐在他双腿之间,满脸涨红却紧紧圈住他的脖颈:
“陆放, 我想、我想亲亲你。”
透过一层雾气,她看向他的神情天真含羞, 又大胆直白。
陆放眸中的流光停了半秒,终于反应过来她的意图。
脸上的不自然短暂到无法捕捉,他偏过头,口吻冷硬:“出去。”
许枝眼底一红,是被拒绝的难堪。
但她依旧没有放手,难以察觉地颤着音:“我不出去,你还在生我的气对吗?”
“对不起,今天是我做得不对。”
陆放的确生气,但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声抱歉。
类似“失而复得”后的烦躁更盛,陆放沉了沉声:“为什么要孤身一人去见罗齐生,他那种人,从来不会觉得你有和他公平谈判的筹码。”
许枝垂着眼,双唇翕动了下。
静了片刻,最终只道:“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晚一样彼此时间都充裕了,有什么事之后再说好不好?”
她话里的敷衍和逃避陆放怎么会听不真切。
他知道自己现在情绪无法完全冷静,他们中间横着很多不能绕开、急需沟通的问题。
想和她把事情讲明白,需要一个足够郑重的时机。
不是现在,不是感性更充沛的夜晚。
陆放长臂一伸,将手中的岩石杯放好,作势要站起身。
一只柔弱无骨的巴掌倏然往下挨上他。
隔着恒温的、带着阻力的洗澡水,许枝覆着摸索,能清晰感受到掌心不断升高的热度。
乖巧状态下就可观的尺寸,此刻正一点点复苏,逐渐和先前唯一一次短暂交锋时感受到的蓬勃凶悍重合。
因为忙碌,他这具年轻的躯体已经素了很长一段时间。
此刻猝不及防的撩拔,几乎要让他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土崩瓦解。
“许枝,放手。”陆放声音发紧,睇她的眼尾都在压着浓厚的危险意味。
许枝从头到脚都被羞耻浸透,掌心的力道却有增无减,甚至挑衅般蹭过顶端。
陆放撑握在浴缸边沿的大掌骤然一紧。
喉结不自觉咽动,他扣住她作乱的手,声线忍耐:“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本来只是一句警告,结果许枝点点脑袋:“我知道的。”
做的事像惑人心魄的女妖,可她的眼中透着纯真圣洁:“我在让你高兴,就像,你之前给我做的那样。”
说完,葱白的指节点触向排水按键,她贴着他的身体完全跪趴下去-
池闻留在马场把事情处理完,眼看承宇的几个负责人在罗照阳陪着罗齐生去医院离开后,紧跟着刘义竞单独进了一个包厢。
刘义竞和罗照阳暗通款曲,实际做事不留痕迹很少落把柄,大有坐山观虎斗两头通吃的意图。
这个时候他绕过罗照阳鬼鬼祟祟单独和承宇的人接触,难保他不是在想什么歪脑筋。
池闻想通知陆放,琢磨着这么久应该够两人处理完矛盾了,想让他再回来一趟。
可消息过去半天没回信。
他又拨了电话。
接连两通都是无人接听,第三通过去响了几声,池闻啧一声,耐心殆尽刚要挂断。
“说。”手机传出一道沉哑的音节,似乎气压很低。
池闻愣了愣:“看我消息,你再过来一趟。”
另一端默了好几秒,才冷静问一句:“什么消息?”
“我都发了快一刻钟了,你还没看吗?”
池闻皱眉,把刘义竞的事讲一遍,又问:“兄弟,你不会还在和许枝吵架吧?”
回答他的只有一道略微明显的呼吸声,在浴室回荡起一阵尾音。
隔着听筒完全失真,没人听出来。
池闻只听见对面丢下一句“先这样,剩下的明天再说”便匆匆挂断电话。
和他以往的沉着大相径庭,池闻撇撇嘴,只将陆放的反常归结于吵架情绪不对劲-
确定通话显示挂断,陆放搁下手机,额角紧绷垂首去看身前的人。
她的眼角和唇边都在水光潋滟里泛着红,前者是因为不适渗出的生理性泪水,而后者,是因为承受有限而被逼出的混杂暧昧气息的唾液。
湿润感最开始包裹席卷他时,陆放的理智尚且能够战胜人性。
他卡住她的下颌,阻止她:“你没有对不起我,不需要用这种方式让我高兴。”
彼时,许枝绯红着脸却义正言辞:“并不是因为要哄你,是我想这么做。”
“我可以的,我会让你很舒服。”
相比她的大放厥词,实际她毫无技巧,几颗虎牙时不时划到他。
可即便是这样,光是看见她明明害羞,却一边动作一边仰起红透的巴掌小脸观察他的反应,再无欲无求的人灵魂也要随之震颤。
数不清是第几次,温软的粉舌无意识擦过。
陆放一只大掌虚虚拢着她的后脑勺,难耐地昂首,身体本能向前逞凶,喉咙逼出的气音低沉性感。
许枝猝不及防,干噎感让她节奏一乱,猛地撤离开咳嗽起来。
调整数息,她不顾脸颊酸软,再度要将唇瓣贴上去。
沉沦在欲海里的人眼眸已然清明,他直起身看向她发红的唇角,抚向她发顶:“别做了,还是太勉强。”
“可是……”
许枝飞速低下眼看了看,支吾着:“可是,你还没有……”
陆放笑笑,敛去眼底还没散尽的暴戾:“照你这么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话音刚落,他伸手将面前微伏着的人调转了个方向。
许枝被圈箍着靠坐在他怀里,只稍稍往后,就能轻易感受到抵在她腰窝、前几秒她努力但半途而废亲口造成的结果。
刚才做的事完全突破了她的羞耻心,此刻她都要免疫麻木。
可当横在腰间的系带被身后的人抽开,珠光缎睡袍兀自被丢落在地,她还是紧张又羞耻地吞咽了下。
“滴”一声响,她听见他按下控制键,浴缸里重又盛满洁净的洗澡水。
“漱口。”
他侧在她半边颈,从出水口捧一泼送到她唇边。
许枝低下头,小猫喝水般含了几口。
陆放眸色深了深。
束缚上下的蕾丝全然被浸泡贴在身上,她感受到杯沿被一只大掌往下扯,恒温的水骤然灌满。
她的身体先大脑一步找到他指节上的茧子,她忍不住并着双膝喘了喘,却听见陆放全然冷静好整以暇地问她:
“青柠、玫瑰,还是和我一样,选薄荷?”
许枝忍着尾椎密集的酥麻循声看过去,好不容易集中注意力,才反应过来陆放是在让她选择浴球。
“薄荷。”
她看都不看,小心控制着自己的气息:“要薄荷,有你的味道。”
陆放的动作一顿。
一晚的烦躁似乎都随着她这句话淡去了,他拿取一颗随意往水里一丢,反扣着她的脸偏过,鼻尖贴向她,毫不犹豫地吻上去。
淡蓝偏绿的浴球触水融化,滋啦滋啦冒出气泡,在空气里释放出清凉的薄荷因子。
许枝则全身全心融化在他的吻里,熟悉的、安全的悸动感不禁让她眼眶泛酸,几乎快要落泪。
只迟疑了一秒钟,她就侧过身子把自己更深入地送过去。
与其说她实在毫不保留回应他的吻,她似乎更像要反客为主,从他口中掠夺所有气息,直至自己完全充斥、浸润。
出水口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工作,原先被盖掉的暧昧含吮声猝然清晰。
可沉醉在这个吻里、迷失在数周惶惑的彼此都察觉不到。
他口中残留的酒精几乎让许枝染上醉,不知不觉,在水中更深层的那块蕾丝被拨向一边。
“唔。”
她呼吸一乱,躲开他的唇,瑟缩着往他怀里钻了钻。
陆放亲亲她耳尖:“宝宝好厉害,在水里都能这么滑。”
“是在吃我的时候吗?”
许枝不说话,阖眸咬唇,全身的感官都集中他的作乱的手指上。
混合了薄荷气味的水趁着指节的间隙一齐钻向她,带着阻力、新奇陌生的饱胀感让她有些心慌。
“她很想我。”
陆放感受着密匝的紧致,淡然开口:“你呢,想我吗?”
许枝鼻尖一酸,点点脑袋,第一次诚实地表明心迹:“我也想你。”
身后的人轻笑一声,下巴抵上她的肩膀。
他耐心地用手指带她回忆,双唇贴在她侧颈为她助兴。
唇齿并用,在她皮肤上徜徉。
可忽然又想到什么,力道重又松开。
许枝微微睁开眼:“可以的,陆放。”
“留下印子也没关系。”
陆放动作顿了顿。
先前几次,即便在她最动情的时候,她也会抽出几分理智让他注意不要在显眼处留下痕迹,说大夏天总是穿高领实在惹人怀疑。
现在听她这么说,他不免诧异。
“不怕被人看见了么?”
许枝摇摇头,没说话。
她一直没告诉过他,其实她深爱带点痛的性/爱。
无论是他在她最娇嫩脆弱的皮肤留下齿痕、掌印,亦或他无意用虎口钳住她让她短暂丧失汲取氧气的权利。
就好像这样深刻、激烈的烙印,能让她永远都记得,或者在回忆的时候更加清晰一些。
即便是背对着,她的短暂走神也没逃过身后之人的感应。
“还有余力分心?”
说完,陆放添了一根,角度更加恶劣刁钻。
换做以往,许枝大概率全然沉浸在紧张里。
可下一秒,她原先撑在浴缸两次的手忽然动作,造次着往身后探。
陆放倒抽一息。
眸中的漆黑越来越暗,他垂首,动作加快,同时毫不怜惜地咬下去。
痛感叠加兴奋,阈值太低的人压根坚持不了太久。
没一会,陆放就察觉水下细微的流动感,混着清凉气息的泡澡水氤氲出甜腻。
他不顾怀里的人身躯还在细密地颤,抬起水下的手在她面前捻了捻,鼻腔的哼笑若有似无:“怎么办,刚换的洗澡水,就被你弄脏了。”
许枝连脚趾都勾着羞耻地劲,等缓缓平息,径直按下按键。
一颗澡球还没充分发挥完它的价值,就随着排水系统草草结束了它的使命。
陆放取来浴巾,刚要拢着帮她擦干净水渍,原先坐在她腿间的人忽然动了。
她褪下歪歪斜斜半包裹自己的蕾丝布片,一双小手重新覆上他,就这么背对着,竟然自己扶着往他身上坐。
因为不熟练,试了几次找不到入口,动作染上着急,连呼吸都透着难以排解的躁。
陆放大脑有几秒钟停止运作,等恢复过来,他提着她的肩膀将她翻转过来。
连眼神都愕然:“你在做什么?”
许枝眼神闪躲,下唇都要咬出血。
默了半晌,佯装不明白,扯出笑:“你不喜欢我主动吗?”
陆放两抹浓黑紧蹙,一双眼紧盯着她,带着洞悉:“许枝,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许枝心头一颤。
“你还在生病,不做好措施,如果出了意外,伤害的是你自己。”
陆放目光幽深:“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许枝哽咽低下头,晶莹的泪珠直直砸落。
她承认她有一瞬间的自暴自弃,这种自暴自弃更多是源于知晓他会阻止她。
听见他口吻严肃地责备她,她反而有种落袋为安的踏实感。
陆放没再说话,手里的浴巾也被丢在一边。
他起身,长腿一跨,赤着脚走至洗手镜前,拉开抽屉。
胡乱拆了一个给自己戴上,陆放大步流星调头,径直捉住许枝的胳膊,将人往透明玻璃隔断层拖了拖。
他站在她身后,按下她的腰。
掌风落在她臀侧,清脆的巴掌声,紧接着是沉冷的命令:“扶好,趴下去。”
许枝想大哭一场,又在他的声线里找到一点归属感。
只迟缓了一秒,一只胳膊已经拦在她身前。
“磨蹭什么,不是很着急?”
说罢,他作势就要将人往上提。
许枝身形不稳,赶忙抓紧玻璃上的把手。
下一秒,她的双脚完全离地,整个人被弯折着抱起。
身后骤不及防的动作让她一瞬间有被贯穿的吃噎感。
因为重力的作用,她的小腹被紧紧箍着,因此感受也愈发清晰。
这个姿势,她完全使不上力,握着的把手成了她唯一的支点。
她忍着酸麻,细碎地呜咽,好半晌,才把话将完整:
“陆放,不要这个姿势,肚子好酸……我还看不见你。”
掐着她软肉的手分出功夫捏她下颌。
陆放托着她的半边脸,让她看向洗手镜:“那就这么看。”
许枝睁开眼定定神,顺着他掰过的方向,看到镜子里的画面。
她媚眼如丝,脸上的神情完全叫她自己陌生,全身只剩一件被推到锁骨、聊胜于无的布料,随着节奏荡出波浪。
而他则全然掌控的姿态,进出间轻易拿捏她的命门,偶尔滚动的喉结要命的性感。
他们姿势亲密,他们胶着相连。
这个角度,往日看不见的、羞于看见的,全然一览无余。
太有冲击,许枝阖眼,想挣扎。
“又不看了?”陆放惩罚般重重按上她的小腹,力度也恶劣的重几分。
许枝惊呼一身,连面前玻璃上因雾气凝成的水珠都难以承受般滚落而下。
于是她被迫睁开眼,亲眼看着自己是怎么被坏心地吊得七上八下,再被极致地送上云端。
等身后的人终于舍得松开她,她双腿止不住地发软,陡然跌坐在地上。
这个勒得太紧,陆放并没有释放,摘掉后,这次他耐心选了个和自己尺寸匹配的重新戴好。
抽屉了还摆了几瓶满赠送的润滑,他的视线划过,在这种发挥不到作用的东西上并没有做太多停留。
他抱起许枝去了淋浴区,胡乱将彼此冲了两下,托抱起将她抵在墙上。
许枝终于如愿,圈住他的脖颈和腰际,深深看向他。
花洒没关,封闭的空间很快萦绕出雾气。
她还没完全从上一场中和缓过来,再开始,即便这次他和风细雨,她依旧神智连同眸光一起涣散。
渐渐的,她都要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巨大的充实和拥有感快要溢出胸口。
她连呼吸都要克制,仿佛置身一场黄粱美梦。
如果她表现得太贪心、太用力,这点泡沫般的快乐就要破碎。
陆放注意到她的表情,揉了揉她还发红的唇角:“累了吗?”
许枝摇摇头,圈着他的双手用力,贴紧他吻上去。
两人的心跳毫无阻隔,陆放大掌抚向她的后背,凸出蝴蝶骨硌在他的指骨上。
他怔了怔,蹙眉:“最近没好好吃饭?”
她身量纤细,肉眼看看不出来,手感的诧异倒是很清晰。
许枝被磨得酸软,浑身都要使不上来劲。
她故意含上他耳垂,借着喘息轻轻呵一口气:“你也不许分心,老公。”
陆放心脏莫名发热,感受到她一阵密不透风的包裹,电流顺着脊柱爬上头皮,几乎快让他失序。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大掌托着使劲一抬,再重重放下。
听见她唇边泄出的娇哼,才满意地重新含上她。
等两人齐整地踏出浴室,已经是凌晨之后的事。
陆放将人抱在梳妆镜前坐好,给吹风机接上电源。
噪音似乎对她没什么影响,看着面前昏昏欲睡的人,陆放失笑一声。
虽然问题还没解决,但身体先恢复熟络,有句话叫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她难得这么主动热情,两人也好不容易在忙碌中抽出温存的时间,陆放并不急于驱散她的瞌睡虫,和她讲道理。
等吹干,他学着先前看到过的,拿出精油在掌心搓开,帮她涂抹在发尾。
做好一切,他抱着她,稳稳当当将人送到主卧大床上。
他摸出一支烟,轻手轻脚走到露台。
今夜也是没有星星的一天,天色昏沉,看不见尽头。
他收回视线,微蜷着指节虚拢着点燃烟。
煤油火机的砂轮声响起,火光点亮又寂灭,将他的面容雕刻出深邃的阴影,将他眉眼里深潭般的漆黑岑寂映出光亮。
许枝就这么站在他身后,将他这副模样深深镌刻在脑子里。
还是陆放先一步发现她的存在,他掸一掸烟灰,问:“怎么醒了,不接着睡?”
许枝双手背在身后,走近了,陆放躲开她,就要掐灭烟头。
她拦住他,抬眸对上他略带疑问的眸光,轻笑着问:“这个,是不是叫,事后烟?”
“能让我抽一口吗?”
陆放蹙蹙眉,许枝立马换上央求的口吻:“就一口,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他喜欢的味道,疲惫、餍足时缠绕的气味,她也想留住,也想记得。
他看她一眼,半晌静默,最终妥协:“就一口,没有下次。吸了就吐出来,不要过肺。”
许枝使劲点了点脑袋。
他掐着烟尾递到她唇边,她仰头看他一眼,随即含上,十分不娴熟地吸一口气。
不出所料,下一秒,对焦油和尼古丁陌生的人急急咳嗽出声。
陆放大掌轻抚着她后背给她顺气,许枝扯出笑,被呛出泪:“真难抽。”
陆放勾勾唇,指节抚上她眼角,想为她拭去晶莹。
可她的泪却随着他的动作越来越汹涌。
陆放顿了顿,终于察觉到异常:
“枝枝,你怎么了?”
他仔细看她一眼,终于发现她背在身后的一双手。
似乎拿着什么东西,陆放心念一动,伸手探过去。
许枝猛地往后撤两步,在他的注视中,泪眼朦胧,却咬牙说了一句:“陆放,我们离婚吧。”
第65章
初秋, 夜露凝寒,昏暗的雾霭压低,不时风动, 让人内外都被凉意侵袭。
露台上简直静极了, 连带着刚落下的话音都透着缥缈。
陆放整个人像被框在慢镜头里,表情的波动很小, 只是愣一愣, 似乎在怀疑自己幻听:“你说什么?”
许枝避开他的眼神,胡乱拂了拂脸颊的泪,重复一遍:“我说, 我们离婚吧。”
她的声音很轻, 却压着浓重的情绪。
这次,陆放听真切了。
她话里的矛盾、挣扎,深思熟虑后依旧决定说出口的分量,他都听真切了。
他这样的人, 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可这一秒, 呼吸都停顿,猝然生出了巨大、席卷所有理智的怔然和迷茫。
明明不久前还和她做着最亲密的事,如果不是她今天受了惊吓, 他不会只一次就放过她,缱绻的、粗暴的, 要深刻,要彼此都不遗余力,要身体连同灵魂都被涤荡, 好弥补被他们蹉跎的一段时光。
可现在,她竟然要和他离婚。
“你是认真的吗?”陆放的嗓音透着自己都惊诧的平静。
最艰难的闸口都打开, 接下来应该逐渐释然才对。
可听他质问,许枝还是不可自控地颤了颤。
好半晌,她才轻轻颔首:“是。”
“为什么?”烟灰扑簌簌落下,陆放夹着的那截烟快要燃尽,猩红的火星烫在指骨也浑然不觉。
他嗓音沙哑,眼中盛满不解:“是我对你不够好吗?还是因为我最近太忙没能照顾到你?”
许枝压着双肩细密的抖动,双目失焦,只一个劲摇头:“不是,都不是……”
他怎么会不够好,相反,他太好了,好到让她患得患失,让她为自己的阴暗丑陋而羞耻。
“那究竟是为什么?”
陆放心口发沉,捉她手腕的力道也发狠:“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有问题也可以沟通,我们不是还要去度蜜月吗?”
“怎样都可以,不要随便提离婚……”
他阖了阖眸,自顾将人摁进自己怀里,似乎这么做,才能藏得住自己的失态和艰涩:“这两个字,不要这么轻易说出口。”
许枝怔在原地,任由他将自己拥在怀中。
她的骨头都快在断在他失控的力气里,就好像他在担心,只要让她动一动,下一秒她就要逃走销声匿迹。
心口的酸涩直冲天灵盖,她忽视下唇被咬出的铁锈味,使劲挣开他:
“不是随便。”
她将先前藏在身后的文件往前递,一字一句:“这是我拟好的协议,我已经签了净身出户,你不用担心财产分割的问题。”
她垂下眼睫,顿了下:“至于我这边的财产,我想,你应该也看不上。”
风声在这一刻停止,凝滞的空气只萦绕淡淡的烟草味。
陆放僵在原地许久,像座入定的雕像。
目光挪都未挪到文件上半分,全身的温度却好像在一瞬间被掠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钳制她的手掌:“我以为只是这段时间太忙,我们中间很多问题没及时解决,所以吵了一架。”
他停顿一息,自嘲地勾勾唇:“可你连协议都拟好了。”
在他一心想着修复裂痕的时间,她却是在谋划着要离开他。
难怪,难怪前段时间他总是难等到她的消息,原来很多事早已有迹可循。
眸光蒙上一层冷意,陆放的表情和嗓音完全沉下来:“离婚,我不同意。”
许枝抬起头拧眉问道:“为什么?”
陆放不看她:“在你问我为什么拒绝离婚前,至少应该先告诉我,你想离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你的理由无法说服我,我就有拒绝你的权利。”
许枝倏然涌上焦躁。
她要离婚的态度如此坚决,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究竟为什么还要坚持?
他们重逢三个月,只领了证,上过几次床,抛开昔日老同学的情分,除此之外,究竟还有什么值得他去坚持?
沾着血渍的红唇翕张了下,她呼一口气,狠下心:“如果你非要一个理由,那我告诉你。”
“早在你隐瞒我的事露馅,我得知你和我身份条件都悬殊的时候,和你离婚的念头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那件事不是已经过去——”
许枝惨淡地笑了笑:“陆放,过去只是你认为,在我这里,这件事从来没有一天不让我陷入内耗。”
她没做到保守好自己的一颗心,想拥有一个和他平等的开始。
可事实就是,他们之间沟壑难平,因为这份差距,她变得扭曲、不平静,变得不像自己。
她奢望地想和他平等相爱,可她根本无法毫不自卑地爱他。
陆放陷入短暂的怀疑:“就因为这样?”
“对。”
许枝点点脑袋,声音透出些疲惫:“我们从来不对等,这样的婚姻让我内心很难平静,我太累了,陆放。”
话已经说到尽头,最后一丝尾音都随风散去,谁都陷入了沉默。
风似乎又大了些,呼啸着卷动露台的绿植,发出猎猎响动。
陆放丢掉早已被自己掐到寂冷的烟蒂,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那我呢。”
许枝对上他的目光,也许是她错觉,他一双时常透着掌控的眼,竟短暂划过近乎脆弱的迷惘。
“自始至终,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心脏的钝痛快要泵到呼吸,好半天,许枝才哆嗦着回道:“我们都向前看,好不好,就退回老同学的位置上,可以么?”
“老同学?”陆放嗤了声,因她的话而发笑。
他盯向她,眸光无比冷静。
可下一秒,大掌一挥,毫不留情扯向她的衣领。
刹那间,最上端的几颗纽扣崩断,本就宽松的领口凌乱着敞开。
陆放扣住许枝后撤的身体,目光一寸寸掠过她皮肤上的痕迹,在她略带惊恐的目光下,指节摩挲着覆上去:“原来老同学之间,可以做这种事。”
许枝身上的睡裙是亲肤的纯棉材质,在她前不久不省人事的时间,陆放亲手帮她穿戴齐整,贴心的没有给她套上底下那件多余的束缚。
亲密的时候彼此什么样子都见过,可现在被这样对待,她心底止不住地涌出难堪与羞耻。
她拢住衣领,控制自己紊乱的气息,声音都带上哀求:“非要这样吗陆放,我们之所以拥有这桩婚姻,本来就不是因为爱情,我们现在,就不能好聚好散吗?”
“好聚好散。”
她故意放低的姿态简直像一把利刃刺穿他的心脏,陆放只觉得啼笑皆非:“说出这种话,许枝,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理智、特别豁达?”
许枝低下头,想从他的禁锢里抽身,却难以动弹,只能轻着嗓音:“没有,我只是不想和你争吵。”
“那我要怎么做?”
陆放的大掌转移到她下颌,微微用力,强迫她看向自己:“是不是你提出离婚,我应该毫无波动地接受、答应你,这样才是正确?”
许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视线交汇的这一秒,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孱弱极了。
本就未干的眼眶再度盈满泪,夺眶而出的晶莹模糊了她的视线。
“别哭。”
陆放面无表情拭去她的泪:“既然你回答不上来,那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刚才说的话是骗你的,就算你的理由足够说服我——”
“许枝,我也不会答应和你离婚。”
丢下这句话,陆放忽而将人扛了起来。
许枝刚要挣扎,突然天旋地转,等回过神,自己已经被丢在了玻璃花房里的懒人沙发上。
先前被扯开的衣领此刻更加凌乱,丝毫包裹不住里面的娇嫩浑圆。
花房除了顶棚的遮阳,四面八方都是玻璃。
置身在这里,几乎和暴露在毫无遮挡的环境别无二致。
许枝羞与怯交加,刚要把衣服往上遮,“滋啦”一声,这条棉质睡裙几乎是在顷刻被撕扯开。
“你疯了!”她惊呼一声,仰头看向他。
可面前的人丝毫不为所动,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条领带。
暗红枝纹精致,质地做工也考究,可在陆放手里,它现在只是一件趁手的工具。
他冷声:“既然不想睡觉,大把的时间,可不能浪费。”
陆放没给她思考的机会,俯身扣住她的后脑勺,径直吻了上去。
混杂的情绪在彼此的呼吸中缠绕升腾,他们之前接过的任何一次吻,都和这次不一样。
他有要将人生吞的疯狂,许枝被他啃噬到心慌,下意识掀起眼皮。
她看见一双漆黑的眸正盯向她,近在咫尺的面容之上丝毫沉沦之色也无。
岑寂中透着冰冷的审视,好像要亲眼看明白,面前这个上一秒还和自己温存共赴、热情到大胆的女人,为何下一秒话语像淬了毒。
许枝心尖一颤,一双手推了又推,奈何力量悬殊,她难以撼动他分毫。
他们的不对等,在这种事上竟然都体现到极致。
她绝望地流下泪,在彼此的口腔的里尝到这份咸湿。
吻到氧气稀薄,大脑都空白,微凉的指节顺着她的腰线一路向下,不知何时,已经挑开她的睡裙裙摆,恶劣又强势地探向她腿间。
许枝瑟缩一下,含糊地喘息:“……不要。”
陆放终于放开她,眼中雾霭沉沉,没什么情绪道:“怪我,轻易放过你,让你有精力和我闹离婚。”
她恼羞成怒,伸手要掀他巴掌。
可他精准地捉住她的手腕,连同另外一只一齐反钳在她身后。
他贴向她耳骨,嗓音压着冷淡的戏谑:“怎么,你都这样,还要和我继续装纯么,老同学?”
第66章
说着, 陆放像是要证明一般,虎口卡向她的下颌用力,撬开她的双唇, 沾了水光的手指按上她的舌苔, 肆无忌惮地搅弄几下。
“能尝到吗,你自己的味道。”
许枝被动地感受到一抹腥甜, 偏过脸想挣扎, 可后颈死死被掐住,骨感修长的指节猝然戳到她的喉口。
生理性的哽噎感让她难以忍住干呕的冲动,眼泪、唾液, 就这么顺着她的眼尾唇角流淌下来。
这样靡/艳狂狼的画面, 无疑是在挑动陆放的神经。
不久前她在浴室强忍羞涩也要坚持,贪心地汲取他的气息和温度。
画面历历在目,相隔不过几个小时,她的态度却天差地别。
她反常的热情、温柔小意, 难道都是在为和他离婚做铺垫吗?
“我不明白。”
陆放垂下眼,缓慢吐息:“许枝, 你对谁都心软,为什么唯独对我,要这么残忍?”
许枝还沉浸在羞恼中, 听不出他话里的晦涩。
使劲咳嗽几下,才顺势将他的手指从嘴里挤出去。
她克制自己的泪意:“我的意思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我不想到最后,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
明明是再软不过的声音,讲出的话却比任何利器都伤人。
陆放的眼底仅剩的清明也化作齑粉, 他低沉着冷笑了下:“朋友,老同学。”
“你擅自给我们关系下的定义可真不少。”
许枝咬唇, 还没想好怎么反驳,“唔”一声,瞳孔扩了扩,自己身上那件本就破碎的睡裙连带巴掌大的布料彻底被剥落。
玻璃房没开灯,月色也被天际聚拢的乌云掩盖,整个空间只借到室内客厅的一点光亮。
昏暗本可以是她浑身赤/裸的遮羞布,但不知为何,只要想到陆放那双深潭般的眼,她反而觉得自己此刻灭顶的难堪和慌乱无处躲藏。
她急需找到什么让自己高悬的一颗心着陆,胡乱圈住他的脖子,颤着音:“别这样……”
尾音未落,面前的人突然就着姿势将她横抱起来。
等双脚再次落地,许枝整个人毫无阻隔猝然紧贴上一片冰凉。
稍稍抬眼,就能看见玻璃房外摆满的绿植,是她昨晚亲自搬出去,想让它们有晨露滋养,不料想,现在竟成为她最后的荫庇。
心底涌出恐慌,她下意识撑起双手要撤开,却被一双大掌钳制住,按压着举到她头顶。
“停下来,陆放。”
许枝快要崩溃,她抽噎着想要阻止他:“你以前说过,你会尊重我。”
“我不愿意,停下来!”
身后的人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抗拒,持着领带的手停在她的臀峰。
“就是因为之前我什么都纵容你,给你喊停的权利。”
陆放的嗓音冷然平静,很难听清濒临的失控感:“所以才会给你太多错觉,甚至让你觉得,你连我们的关系都能随时叫停。”
他的指节拂过她的皮肤,这里实在太娇嫩,之前总是很轻易就能留下他的指痕。
陆放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癖好,他对她的很多行为只是为了助兴。
但她这副身体实在天赋异禀,自发给了他太多反馈,好似在鼓励他可以更加寸进尺一些。
此时此刻,他找不到比这种更合适的、约束她的方法。
枝纹领带在空中划过弧线,落向许枝的那一秒,她感觉自己的大脑都跟着震颤了一下,唇边也被激出轻吟。
“不要……”
她哀求着扭腰要躲,却被他牢牢摁住。
嗖嗖的响动,力道不轻不重,一下下落向她。
不安中的踏实,抗拒下的顺从,混杂又隐晦的思绪快要吞没她,最后化为巨大的屈辱,席卷她的心脏。
她的身体已经习惯他的掌控,怎么可能从陆放这样翻手为云的手腕下轻易逃脱。
半拢在怀的人挣扎逐渐微弱,只偶尔泄出含糊的气音,身体发软到要站不住。
陆放没察觉到她的异常,试探着在挞伐的部位触到点热。
终于停下动作,将领带随意丢在一边。
他捞起她,放出自己,不由分说挤进。
宽厚的肩背俯过来,箍着她腰腹上提。
稍微动作,她几乎要沾满他。
“原来这就是你的不愿意。”
陆放扶住自己,用她的情动涂遍她。
许枝满脸都是泪,却死死咬住自己,一点声音也不愿意泄露出来。
陆放只当她倔强,重又钳入,恶劣地研磨她的脆弱。
可每当她剧烈地战栗,他又停下来,问一句:“还要离婚吗?”
许枝依旧没发出丁点声音。
陆放绷了绷额角:“为什么不说话,非要和我赌气么?”
故技重施不知道究竟多少遍,连陆放都要忍住后脊攀升的酥麻。
许枝终于张了张嘴,沙哑着声音:“要……”
被撞到破碎,带着哭腔的一句话卯足力才说完整:“我没有……赌气,我要和你、离婚。”
玻璃外,遥远的天际雷声轰鸣。
潮湿的空气不知何时混上了一丝铁锈味。
陆放浑身僵了僵,径直将身前的人翻转过来。
一道闪电从云缝撕裂而出,玻璃房须臾间亮如白昼,将许枝浸满血的双唇和手背的牙印照得清晰。
空气静了足足有好几秒。
陆放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几秒,最后试图在她表情里找到一点赌气的可能性。
可是,没有。
瞬间,他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灌到底。
他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明了,面前的人是铁了心要和自己离婚。
这种想法一旦成立,他先前的所有行径,对她而言,不再是情趣,而是他单方面自作多情的冒犯。
面前的一切在骤然间,全都萧索、无趣极了。
他松开禁锢她的手,干脆利索地从她身上退开。
许枝的视线终于找到一处落点,从地板上扯起睡裙套回自己的身体。
雨点急急拍打在玻璃上,伴随着风声在这样的夜晚,是如此惊心可怖,黑沉的乌云也压低,像随时要崩塌而下。
陆放整理好自己,重新摸出火机。
似乎吸得太急,许枝听见他咳嗽几声。
“你想好了是吗?”
许枝抬眸,男人的脸上捕捉不到一丝情绪,微垂的眼眸全然压着即将置身事外的冷淡。
她敛眉,什么也没说,脑袋安分地垂落。
陆放掐着烟管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希望我们都不会有后悔的那一天。”
话落,许枝听见不远处玻璃房房门的关阖响动。
风声灌入又被隔绝,吹进来的湿冷让她抵不住地打颤,也将这里残留的属于他们的暧昧气息悉数吹散。
许枝咬牙埋首,抱住自己的身体,无声地和细密的抖动做对抗。
这不是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可为什么事到尽头,她痛到心脏都麻痹-
一场暴雨结束,临南正式步入秋。
CBD高楼大厦前的枫叶已经被染黄,一路烧到视野的最尽头。
不过是最寻常的一天,但归棹大楼第二十七层,整个办公室都蒙上未知的低气压。
总裁办的办公桌前,周岳驻足在原地,噤若寒蝉。
原因无它,就在三分钟前,他们刚结束一场股东大会,而自家素来不喜形于色的总裁罕见地在会议上发火。
周岳前前后后跟了陆放快两年,还是头次看见他这么怒火中烧的一面。
“接下来有什么行程?”
面前的人终于发话,但嗓音有些干哑,是短时间内睡眠不足又抽太多烟提神的结果。
“竞标已经结束,在结果发布前,您暂时没有太要紧的行程。”
周岳想了想:“您之前不是要和许小姐度蜜月吗,要不,您就趁着这段时间,给自己休个假,顺带也和许小姐一起出去转换转换心情。”
办公桌前伏案签文件的人笔尖一顿。
“不用了。”
陆放合上文件,捏捏眉心,径直下了决定:“一个礼拜后不是有个跨国视察,提前吧。”
周岳愣一瞬:“可是……”
他还迟疑着望向他,忽然,陆放抬眼,扫过一记淡漠的眼风。
周岳不再坚持,抿抿唇:“提前到明天,您看行吗?”
陆放拿出手机,瞥两眼。
作为一个通讯工具,可它除了会推送乱七八糟的资讯新闻,其他方面实在安静无用到诡异。
他蹙眉,头也没抬:“就今晚。”
“你收拾一下,和我一起。”
周岳不敢有异议,应一声就要走。
转身前,他没看见陆放一贯沉稳的表情倏然凝重。
周岳出了办公室带上门,刚走两步,就听见办公台前的几名职员窃窃私语。
“这是市场部不久前签的那个小姑娘吧。”
“之前都在骂她,现在舆论风向是完全逆转了吗?”
“那段音频你听了没,没有画面,可光听着我都要窒息了,天呐,她真的好勇敢。”
……
周岳花了两秒反应过来她们议论事件的主角是谁,拿出手机,果不其然在热点词条里看见了许枝的名字。
#网红枝了个枝#
#枝了个枝 录音#
#花漾罗齐生#
#职场霸凌#
#职场性骚扰#
他边点开词条,一目十行,看清了长标题:
“我是美食博主枝了个枝,关于不久前我和前公司总裁罗齐生的不实传闻,希望大家能花几分钟时间听我把真相说出来,还我和所有被他迫害过的人一个公道。”
意识到事态严重,周岳来不及细看,脚步一转,调过头重新往办公室走。
刚要敲门,门板却被一阵大力掀开。
“陆总,您看到许小姐……”
周岳话还没说完,面前的男人径直打断他:“手机给我。”
周岳愣愣,递过去。
陆放大掌夺过,拧松领带的动作都染上焦躁。
划到那串号码拨通过去,没几秒,响起等待对面接听的提示音。
他被拉黑了。
猜想得到印证,他心里好似有块重石猝然落下,坠到他钝痛。
在那道清丽的嗓音接起电话前,陆放指节一动,提前挂断了电话。
第67章
“和花漾签约之前, 我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博主。”
镜头里,那张巴掌大的脸蛋未施粉黛,身体却笔挺。
“……收到花漾发来的签约邀请时, 我被惊喜冲昏了头脑, 加上经验不够成熟,囫囵签下了合约。本以为这是我作为视频创作者新的职业里程碑, 没想到, 竟是噩梦的开始。”
空寂的办公室,只剩外放的视频音。
陆放衔起烟嘴,眉眼沉郁。
画面里的人仿佛陷入某种梦魇般的回忆:“是一次公司团建, 职场初出茅庐, 我不熟悉酒桌文化,也难以拒绝,罗齐生借着欢迎我入职,前后灌了我半斤白酒, 这之后,就如网上爆料的视频里所见, 我不胜酒力,中途离席想要透个气,却被追来的罗齐生堵在男厕门口。”
“实际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从被灌酒开始,女性直觉就告诉我他不怀好意, 他靠近我,超过社交距离,抓着我的手, 暗示我有做‘花漾一姐’的资质,就看我能不能抓住机会。”
讲到这, 爆料视频里的画面已然更完整的在陆放脑海中浮现。
他从未相信过杜撰者的叙事。
听许枝以亲历者的口吻讲述、为自己辩白,他的心脏像被攥紧,不可自遏的呼吸不畅。
“后来我知道,凡是被他盯上的人,毫不例外都曾被他这么许诺,包括这段视频的拍摄者,她和我一样,都被罗齐生这套手段荼毒过,我很感谢她,愿意替我作证……”
许枝无力地闭了闭眼:“可当时的我太懦弱了,光顾着害怕,光想着逃走,忘记要明确拒绝他,有意识地防范他,让他抓住我意识浅薄的漏洞,所以才让他有第二次接近我的机会。”
“他借着工作四处找我的错处,在会议上公然表示下班后要单独留下我,让我放松警惕,难以找到直接拒绝的理由。我原想忍着恶心应先付过去,可那天,我拉开办公室的门,罗齐生正和另外一名女性亲密,他毫不避讳,甚至乐在其中,并告诉我,‘你已经发现了我的秘密,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加入或者出局’。”
陆放窒了一息,看穿她眼眶强忍不落的泪光。
肢体记忆本能让他抬起手,却顿在半空,后知后觉人不在面前,他也失去了为她拂泪的资格。
她深吸口气,硬生生把泪意倒逼回去,换上自嘲的口吻扯出笑:“再之后,相信大家也知道了,因为我的拒绝,被公司强迫走上转型之路,渐渐的,我完全丢掉最开始拿起相机记录生活的初衷,看见食物、看见镜头,不自觉犯恶心,因此没过多久,我在一场直播翻车,紧接着解约退网……”
“我是个胆小鬼,原本以为逃避就可以解决一切,但事实证明,有些伤疤如果一直视而不见,假以时日,只会以更加溃烂的模样暴露出来。”
“……从我决定重新踏上创作者的道路开始,就已经做好迎接这一天的准备,所以我不惧被误解。”
许枝眉眼中,是陆放少见的义无反顾。
和大雨倾盆而至的那个夜晚,她矢口要离婚,他借雷鸣电闪的一霎看清她脸上的神情如出一辙。
最末尾,她轻着嗓音,但足够坚定:
“以待时日,云开日出。”
……
八分钟的视频,外加一段录音。
循环着播放,陆放已经不记得看了、听了多少遍。
他没放过她脸上最细微的情绪变化,将近二十分钟没有画面的音频里,他穿过嘈杂,丝毫没错过她镇定下颤抖的声线。
一场以自己为诱饵的预谋陷阱,而他却误会,只当是她天真地想要和罗齐生谈判。
如果重来一次,他依旧不会赞成她的做法,但绝不会再低估她的决心。
他忽又想起那晚在浴室,她热情、急切到反常的场景。
在他一味顾着驳斥她的做法的时间,她一定也失望、孤立无援。
无论如何,他欠她一个道歉。
即便她用一句不对等轻易就要给他们的婚姻判死刑,将他们至今所有当成空气。
陆放脸色沉沉,划开手机,久违地点进和许枝的对话框。
聊天停在好几天前,彼时,她还没狠心地要离婚。
“笃笃——”
指尖悬而不决,没想好用什么措辞开头,敲门声响起,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周岳瞥一眼站在落地窗前的男人,脸上写满犹豫。
还是陆放先收了手机,转身撩起眼皮:“有事?”
周岳吞吞吐吐:“刚才,许小姐给我回拨了电话……”
男人点烟的动作一顿。
放下火机,单手插兜,不经意般夹走烟:“说什么了?”
停一息,补充道:“让她自己打给我。”
无意撞破私密,周岳本就心有忌惮。
听他这么讲,反而更犹豫:“许小姐说,您不用再给她打电话了,有要紧事可以邮件联系……”
气氛有半秒凝滞。
“还有呢?”陆放的嗓音阴晴难辨。
周岳不用抬头都能想象的出面前的男人此刻会是何种表情。
索性心一横:“她说,她搬家的东西已经收拾好,房子居住权今天正式归还给您,让您抽空回去一趟,尽快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偌大的空间,死寂到落针可闻。
顶着高压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岳倏然听见声意味不明的笑。
陆放翻开火机盖,金属机身镌刻经年使用的痕迹,砂轮摩擦好几遍,猝然闪出的火苗迸射到他指骨。
于是他灼痛,眸色在火光摇曳下显得晦暗不明: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那,晚上的跨国视察……”
“照旧。”
近乎冷冽的口吻。
周岳无话可说了,应了声,自觉地快步走出。
烟盒已经见底,被陆放抛进垃圾桶。
他重又拿出手机,垂阖着目光笼在几寸的屏幕上,面无表情看了许久。
最终,他只简短发过去一句:
【许枝,别对我那么残忍。】
不知是因为他这个人,还是平铺直叙的文字本身散发的情绪。
该是乞求的话,却透出几分逼人的强势。
可没用。
正如他预料,消息发出去的一瞬,对话框自动弹出提示。
您和对方已不是好友关系-
澄清视频、导语标题编辑好放进草稿箱,定时发送的前一秒,许枝的指尖都在颤抖。
可等点下保存键,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她反而有一瞬释然。
她不想再过分关心这件事的后续发展,该交代的她毫无保留,只等视频发出,剩下的舆论公关沈莜已经帮她制定了对策。
她关掉乱七八糟的剪辑、后期软件,难得给自己放了个假。
可人一闲下来,脑子就会被各种心绪占据。
她强迫自己无视,但每每从恍惚中回过神,心口那股密密麻麻、又空空落落的刺痛就开始反扑。
还是岑若若发现她这种浑噩的状态。
从她舆论发酵开始,岑若若就一直和她保持紧密的联系。
那天岑若若和她通着视频,无心讲一句:“马上中秋了,店里还没找到合适人手,这么忙,明天我就要找芮芮姐,让陆老板给我们加薪。”
不过是最稀松平常的话,前一秒许枝嘴角还挂着笑,后一秒眼泪就毫无预兆般流了下来。
“你怎么了枝枝?”岑若若手无足措。
许枝擦掉眼泪,摇摇头没说话。
岑若若敏锐地察觉到端倪,什么都没深究,只问她:“枝枝,你要不要到我这住一段时间?”
许枝答应了。
她的行李早在提完离婚后就马不停蹄收拾好。
能带走的全部打包,带不走的统统丢弃。
将这里的所有都还原,恢复到和她来之前一样。
只是在找新住处的时候,陡然生出了孑然一身的迷茫。
她能去哪呢?
天大地大,却没有一个地方,是她的归处。
最终,她选择了靠临南市中心稍微偏远的小区,找了间两室一厅的小房子用于之后暂时落脚。
搬家师傅来得很快,不久前刚从秋水镇带来的行李几乎原封不动又被打包走。
她收拾几件换洗衣物,单独拖了个二十寸的小箱子。
推门前,似乎察觉到她要走,苹果踏着猫步过来用爪子够她裤脚,喵了声。
许枝蹲下身子抚了抚它的脑袋,轻声呢喃:“再见啦,小苹果。”
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间没留下太多美好回忆的屋子,转身离开。
因为打车到秋水镇才下午六点半,碰巧是吱吱的晚高峰客流。
许枝刚进店,岑若若就夺过她的行李箱放好,赶鸭子上架:“来都来了,搭把手。”
苏芮也知道许枝近期的经历,想宽慰几句却难抽开身,只能远远递个眼神。
等许枝换上工作服戴好贝雷帽站在收银处,几个月前在镇上的记忆如涓涓细流,蓦然从她心里淌过,叫她忍不住眼眶发酸。
“麻烦帮我结账。”
许枝深呼吸一口,回过神。
接过端盘,笑容得体:“你好,一杯雪顶咖啡,一块海盐泡芙,青团红豆、咸蛋黄口味各一,确定一下没问题,那边扫码支付哦。”
顾客是个年轻小姑娘,像被她这抹笑容恍到,愣了下。
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迟疑道:“你,是不是那个美食博主啊……”
许枝闻言也怔了怔,和她对上目光。
对方似乎更确认了,神色激动:“没错,你就是那个‘枝了个枝’,我下午还在热点视频刷到你……”
“没想到你竟然就是我们秋水镇的,请问你方不方便和我合个影呢,我和我几个好朋友都很喜欢你,你太勇敢啦!”
动静吸引了周围不少视线,有排队结账着急离开的,也有些年轻面孔同样认出许枝的,人群顿时往一处聚集。
许枝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一时之间有些无措。
这个状况想否认敷衍过去已经很难了,岑若若眼疾手快,走至结账处:“大家不要拥挤,先结账,想合影的一个一个来。”
随即对着许枝挤挤眼睛,调笑一声:“快去吧,别让你的粉丝等急了。”
岑若若讲得夸张,来找她合影的人的确有她视频的老观众,神色难掩兴奋,告诉她自己很久之前就订阅了她的频道,她被谣言攻击的时候也一直相信她。
但大部分认出她的都是因为最近关于她的热点,出于在这里见到真人的新鲜劲单纯凑个热闹。
可尽管这样,被直面的善意包围,许枝受宠若惊,眼尾还是控制不住地红了红。
机场,自临南飞往京市的航班正在排队登机。
行程改得太急,头等舱只补到一张票。
周岳知道自家总裁忙起来不讲究太多,但他有在飞行时处理公务的习惯,经济舱多少不太方便,于是理所应当地把头等舱让出来。
在他提着公文包往后走之前,陆放却伸手拦下他。
“我去,你坐前面。”
“我刚才有看到大人抱着婴儿,估计会吵,您还是去头等舱吧。”周岳坚持。
他并不知道,面前眼底青黑的人已经失眠很多天了。
对比安静,他现在也许更需要抚慰人心的喧闹。
但陆放没再坚持。
起飞前,例行要将调飞行模式。
刚解锁,手机嗡嗡震动几下,弹出了个没有被免打扰的群聊对话框。
他下意识点开,是苏芮发了照片。
没等他看清照片里被拥簇的主角是谁,又弹出几条消息。
【苏芮:枝枝现在是我们店里活招牌】
【苏芮:陆老板,这几天的绩效红包准备好】
【苏芮:勾引/勾引/】
陆放呼吸乱了乱。
赶在信号完全变弱之前,将几张照片的大图全部加载出来,依次点了保存。
橱窗外,天色已然擦黑,室内暖色顶灯将画面正中的人漫漶一层光晕,驼色员工围裙套装下一件米色毛衣,黑长发被帽子乖巧压低披散在脸颊两侧,照片定格的几个瞬间,她整个人在初秋的气氛里呈现出温柔的具象。
陆放清楚感受到喉咙泛起的痒,下意识去摸烟盒,动作做到一半才想起来场合不对。
他已经记不起多久没看到她这样宁静、会心的笑容了。
他脑海中留存关于她最近的面容,安静沮丧,敷衍逃避。
提完离婚,才短短几天不见,看身形她明明比之前又清减了些,但一颦一笑仿佛脱胎换骨。
就好像,他真的给她带去不幸。
而她,轻轻松松就整理好心情,忘记他,甚至比掸掉衣服上的灰尘还要简单。
飞机穿云进入平流层,颠簸中,陆放盯着照片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眼皮开始细微抖动。
等回过神,他自嘲勾勾唇,指尖微动。
几分钟前刚保存进相簿的照片,一张不落,悉数躺进了垃圾箱。
第68章
等店里的人潮完全散去, 已经快到打烊时间。
“陆老板在群里发红包了!”岑若若卫生打扫到一半,忽然惊呼了声。
“我看看。”
苏芮点开手机,懒着嗓音:“我开个玩笑, 还真发啦?”
总共就五个成员的小群, 陆放、苏芮、孙迁、岑若若,剩下一个还是餐厅的店铺微信。
陆放很少在群里出现, 红包还是用店铺微信发出来的。
四笔转账, 每笔一万,其余什么话都没说。
群里转账是指定人收款,苏芮半开玩笑:
【苏芮:陆老板你这一人一个的, 提前发中秋福利呢?】
【苏芮:我说的是绩效红包, 你要给枝枝发才对】
敲完发过去,略微定睛,才发现没看到许枝的那只狸花猫头像。
她抬头,望向不远处正安静帮衬着收拾店面的人, 问:“枝枝,你不在群里吗?”
许枝握着拖把的手紧了紧。
早在岑若若第一声吆喝完, 她就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这里毕竟是是陆放的地盘,如果不是要来找岑若若,按道理而言, 吱吱她都不该回。
她否认,正斟酌要怎么开口, 岑若若先一步道:“这个群好久都不活跃,之前忘记把枝枝拉进来了。”
苏芮了然般颔首,没多想:“那我来。”
许枝一慌, 连忙摆手:“不用拉我进群了芮芮姐,我都辞职了, 这样不太好…… ”
“说什么呢,我们之间搞这么生分?”
苏芮头也没抬:“而且今晚这个状况你也看到了,明天估计还有不少人冲你来店里,既然你已经答应帮忙,就算是兼职员工的身份,进个群不是小事一桩,有什么好纠结。”
话落,不等许枝拒绝,口袋响起几道消息提示。
她拿出手机查看,自己果然已经被拉进群。
看不到历史消息,却见孙迁发了一句又火速撤回。
许枝心口咯噔一下。
“嫂子真漂亮?”
苏芮也看见了,蹙眉:“孙迁说谁呢,谁是他嫂子?”
岑若若扒拉着聊天框往上划,这会才看到两个小时前苏芮在群里发的照片。
她眼神飞快从许枝身上划过,干笑两声:“迁哥估计发错了吧……”
孙迁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嘴太快,这会立马找补:
【孙迁:发错了】
【孙迁:刚和一个供货商大哥吹牛逼,讲客套话呢】
苏芮笑笑,戳键盘:
【苏芮:哪个供货商,他给你发自己老婆照片?】
【苏芮:什么不能客套,非要夸嫂子漂亮】
【苏芮:你的发言有点危险哦】
孙迁瞥一眼陆放的头像,打字的手都哆嗦了下,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危险发言。
他承认,他此刻有点汗流浃背了……
【孙迁:流汗/流汗/】
【孙迁:不要乱讲】
岑若若强忍住想要告诉苏芮一切的冲动,帮着转移话题:
【岑若若:枝枝进群了,陆老板记得补发个红包哦】
又点开照片,来回看几眼,感叹了声:“都说上镜显胖,怎么枝枝你这几张照片看着好像又瘦了?”
许枝茫然了下:“什么照片?”
“就是你刚才被粉丝围着要合照,芮芮姐拍了发群里了,哦对,你刚进群,看不到,我转发给你。”
许枝蒙圈着点开,等看清画面中间的自己,顿时有种被架在火上烤的窘迫感。
不久前她抱着有今朝无明日的心态和他抵死亲密,又在本该耳鬓厮磨的时分擅自提出离婚。
自此,他一次也没再回来过天玺。
她口口声声说离婚还能做朋友,可却忘记了他是否愿意。
那晚雷雨夜,他抽身离开前最后看向她的一眼,森然、居高临下、没有丝毫光亮的一眼,她至今历历在目。
想来,他一腔热情被浇灭,大概也不会再想和她再有交集。
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她删掉了他的微信,将他的电话也拉黑。
白天周岳来电又莫名挂断,她回拨回去,被告知是陆放用的手机,想必他已经知道这回事。
她就是想告诉他,既然他不愿意做朋友,她也不会再用任何形式的借口靠近他。
她会干脆的断干净。
可现在,她大摇大摆出现在他的地盘,还被拍了照片让他看见。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又在自作多情?
“不用给我发”这几个字已经打好在对话框,但许枝指尖始终悬而不决。
也许陆放看见她进群,会选择无视呢?
正犹豫,群聊又弹出新消息:
【Z:转账记录】
许枝瞧着这个昵称“Z”给她转账的账号怔了下,下意识点开了他的头像。
她有瞬间的讶然,因为她认出来,这是陆放餐厅的店铺微信。
她没有和这个账号聊过一句天,可对话框最顶端显示的日期,就足够将她的记忆瞬间拉扯回几个月前她和陆放在餐厅久别重逢的那一面。
“这个账号,是陆放在用吗?”许枝迟疑了下,轻声问。
苏芮忙着打字,点点头,随意应了声:“是啊。”
没察觉许枝乱掉一拍的呼吸。
【苏芮:陆老板大气!】
【苏芮:最近枝枝可是红人,今晚打烊前店里存货全部卖空】
【苏芮:放心,这几天绝对赚回本】
发完这些,她扬起唇角催促了声:“愣着干嘛,快收啊。”
许枝眼皮跳了跳,不想让话题继续集中在自己身上,快速收了转账。
为了合群,她艰难地补了句托词:
【许枝:谢谢老板】
除了彼此,没人能发现这四个字背后的端倪。
许枝前脚发出去,后脚又立马点开“Z”的对话框,把一万块退还过去。
【许枝:转账记录】
【许枝:抱歉,我会尽快和她们解释清楚】
约莫只过了半秒,除了转账在群里只字未发的人这会竟有了动静。
【Z:解释什么?】
许枝抿抿唇,指尖微动:
【许枝:解释,我们离婚的事】
陆放站在头等舱候机室的吸烟区,像是看见什么极为可笑的回答,在缭绕的烟雾中胸腔震颤,发出难辨阴晴的哼笑。
【Z:我们结婚都没几个人知道】
【Z:何必多此一举】
许枝心里一阵兵荒马乱。
她仿佛透过短短两句话,看到了陆放唇角淡淡讽刺的弧度。
莫名的,她感到难堪。
是一种被轻描淡写的姿态轻易敲碎她体面、善解人意的外壳后的难堪。
许枝鼻尖一酸。
她欲盖弥彰地想再为自己解释一句。
“若若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我不是故意出现在吱吱,就算知情的人不多,我也会好好解释清楚。”
删删改改,许枝确认好几遍自己的措辞没有不当,终于要点下发送键。
可下一秒,对话框毫无预兆先弹出消息:
【随便你】
许枝盯着这三个字,身体止不住地轻晃了下,像难以维持平衡似的。
这一刻,她好似掉进了时空裂隙的漩涡。
周围的谈话声模糊,空气流动都停滞。
明明是她自己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可亲眼见他宣布要放手成全她,为什么她所有理智和清醒顷刻间都溃不成军?
许枝颤着眼睫,轻轻呵出一口气。
最终还是删掉所有编辑好的文字,没再回复-
许枝和岑若若约定,在镇上待到中秋结束。
九月,秋高气爽。
可许枝好像被困在暑气难消的雨季。
沈莜给她批了长假,表示澄清发出来,她也需要一些时间让自己的心情有所缓冲。
但她没有完全停下手里的工作。
挖掘生活中的素材,整理灵感,进食障碍的栏目视频也按照之前她给自己规定的频率在更新,不管现在花漾在舆论反转下有多人仰马翻,也不管罗齐生背后的荫庇究竟多有手段。
她让自己尽量沉浸在忙碌中,以此忽视自己反复陷入失落焦躁、难以稳定的心情。
一次路过便利店,许枝鬼使神差买了一包烟。
她选了陆放最常抽的那种。
并非用尼古丁麻痹自己,而是在最难捱的时刻,捻一支出来,不点,只放在鼻尖,细细、轻轻地嗅一嗅。
好像这样,就能对付那股漫长潮湿的情绪。
临近中秋,秋水镇商圈人流如梭。
为了收集素材,许枝久违地去了一趟餐厅。
店里客人很多,她不想孙迁发现,找了个角落位置,安安静静点了几道菜。
其中一道,是她爱吃的干锅土豆。
她已经尽可能避免在生活的各个角落想到陆放的名字,可人毕竟是有血有肉的动物,不是输入指令就能严谨执行的机器。
回忆不可自遏蔓上脑海,不知不觉,许枝点开了那个没备注的微信。
【Z:随便你】
这是他们最后的对话,停留在一个礼拜之前。
陆放没理会她的转账信息,一万块在二十四小时之后又自动退还到了她的账户。
这笔钱许枝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收下,可每每打开看见这三个字,她想追着还钱的念头就被击退。
陆放根本不用在乎这一万块。
用这点事打扰他,只会让人生厌。
纵然她现在一定已经被嫌恶极了,可不知为何,她不愿意再为自己多添一笔罪状。
分神间,服务员已经将简单几道时蔬小炒端上桌。
“女士,现在有个中秋活动,扫码添加店铺微信可以免费领一份青团,您有兴趣参加吗?”
许枝呼一口气,弯弯唇,礼貌应道:“不好意思,我之前参加过你们店里送水果沙拉的活动,已经添加过店铺微信了。”
服务员明显愣了下:“水果沙拉?”
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他重新挂起笑:“女士,您是不是搞错了,我们店没有过送水果沙拉的活动。”
他径直递来一个二维码:“您扫一下试试看,这是我们店为了这次活动刚注册不久的店铺微信。”
这下轮到许枝怔住。
她没作声,拿起手机打开扫码。
“滴”一声响,缓冲条转了个圈,随即跳转好友界面。
预想中的“Z”没有出现,反而是新的账号,提醒她添加到通讯录。
服务员见状道:“您看,我就说,应该是您把我们和别的店记混淆了。我在这里工作快两年了,这次用餐送青团,是我们第一次做活动……”
许枝忍不住拧起眉头,心中浮现出几个月前的画面。
孙迁亲自给他送来的水果沙拉,那次是她和陆放毕业后第一次重逢,也是他们后来一切纠缠的伊始,她怎么可能记错。
倏然间,有个模糊又奇特的念头从心底涌出。
她抓不住,又不敢深思。
“女士,您要参加吗?”
许枝把自己从思绪中剥离出来:“抱歉,应该是我记错了。”
“稍等,我添加一下。”
青团的包装还印着吱吱的logo,许枝突然想到几天前孙迁跑到店里和苏芮交谈,无意中她听见了一句“肥水不流外人田”。
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忍不住失笑,笑着笑着,心念一动。
她戳开孙迁的微信,抿下唇。
在心脏一阵微微发紧中,她打字过去:
【许枝:迁哥,你还记得之前你在餐厅给我送过份水果沙拉吗?】-
晚上,许枝约好了和苏芮岑若若吃夜宵。
尽管几人认识的时间并不久,但短时间催化的友谊也并非只停留在表面。
她们对她的关照许枝心里都清楚,不久之后她就要回临南,临走之前,她不想再对她们有所隐瞒。
许枝提前找到家烧烤店订好座位,在等待的间隙,突然接到一通来电。
陈律。
当初和花漾解约,她咨询过的律师。
因为熟悉个中缘由,这次澄清视频后关于她个人名誉权的官司,许枝交给了他。
顺势的,起草和陆放的离婚协议也是找他帮的忙。
“许小姐,你现在方便听电话吗?”
“方便的,陈律您说。”
“是这样,之前你让我这边帮忙拟定的离婚协议,财产分割这块出了点问题。”
许枝顿了下:“具体是哪方面的问题呢?”
“你在协议上要求表明你方净身出户,可相关部门在调查你和你前夫离婚财产的时候,发现在一个月前,你前夫已经将部分个人财产转到你名下并进行了公证,这部分即便要求净身出户,也依旧是归你的。”
许枝握着手机,呼吸滞了滞。
须臾,她轻笑了声:“陈律,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
陈律专业的口吻里隐约也透出点无奈:“虽然我也觉得不可置信,但这的确是事实。”
从业十几年,他打过的离婚官司不胜可数。
为了几两碎银吵翻天撕破脸的比比皆是,像这样一个不愿意要、一个强行要给的案例,破天荒倒是头次遇到。
如果不是亲历,别人讲给他,他都会当作荒谬的故事一笑了之。
听筒对面缄默许久。
好半天,才闷声问:“陈律,您那边,能查到他往我名下转移了哪些财产吗?”
“不动产有临南市区一套房,秋水镇两处商铺,动产是一辆车和一家叫‘归棹’的上司公司3%的股份。”
随着他说出这句话,许枝整个人僵硬了下。
“细节有出入,如果想知道我可以帮你查,但关于这件事,许小姐,我建议你还是找你前夫亲自询问一下。”
陈律第一次把饭碗往外推,相当委婉、不经意地提醒她:“有时候,你们当面、开诚公布地沟通,也许会发现,很多问题,其实都有更优解。”
……
挂断电话,许枝还久久沉浸在虚幻中。
无缘无故被这么大一笔财富砸中,她没有丝毫的惊喜,反而整个人被巨大的困惑包裹。
不怪她这么想,只是因为陆放先前丝毫没有和她透露过这件事,哪怕他们已经走到了离婚这一步。
她从小寄宿在大伯家,深谙人性经不起考验的道理。
连有血缘关系的至亲尚且都在算计她,陆放把如此多的身家押在她身上的那一刻,他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难道一秒都没计算过,假如他们的关系走到和今天相同的境况,他要面临的利益得失吗?
许枝想不明白。
或者说,有一个隐晦又呼之欲出的缘由,却是她最不敢揭开的。
可无论答案是什么,她都担不起。
以前是,现在更是。
直到苏芮岑若若到了,许枝脸上的表情仍旧浑浑噩噩的。
“点单啊,发什么呆呢?”
岑若若用手肘戳了戳她。
许枝的眼神这才慢慢聚焦回来:“你们点,我跟着吃点就行。”
苏芮看她一眼,端起水杯问:“枝枝,你不是有话要和我们说吗,究竟什么事,我被若若吊了一整天胃口了。”
岑若若满眼期待地看向许枝。
许枝读懂她的意思,无奈笑了笑,点点头。
“你不是一直好奇陆老板之前到底和谁领证了吗?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我们乖巧又迷人、于此时此刻坐拥六十三万粉丝的美食博主好朋友,许枝!”
岑若若终于一口气把憋了数月的秘密讲出来,如释重负似的塌了塌肩膀。
苏芮一口水喷出来。
面色凝了好半天,蹦出了句:“我靠……”
“枝枝,若若说的,是真的吗?”
许枝略窘迫地嗯了声。
“上次团建,我隐隐约约感觉出来你和陆老板中间气氛有点怪怪的,但我没往这方面想。”
苏芮看看她,又看看岑若若:“我靠……你……你们,瞒得我好苦啊。”
不提还好,讲到团建,岑若若满脸愤懑地拍拍桌子:“芮芮姐,怪你自己太迟钝好不好,你都不知道,上次玩真心话大冒险你提的问题有多修罗,我当时给你拼命使眼色来着,你都没看见吗?”
苏芮摇摇脑袋:“这谁能知道啊,我以为你眼睛出毛病了……”
岑若若:“……”
苏芮望向许枝,讨饶:“枝枝,我当时不知情,不是故意打探陆老板八卦的,你们夫妻情深,肯定不会因为我那点问题红脸的对吧?”
岑若若也递过来八卦的眼神,捧哏般,着重强调着重复问一遍:“肯定不会因为那点问题红脸的对吧?”
看她们兴致冲冲的模样,许枝敛着眼睫,不知道怎么开口。
深呼吸一口,她最终还是轻着嗓音:“还有件事,若若也不知道。”
“我和陆放提离婚了。”
话落,附耳过来的两人神色里的兴奋皆是突兀地卡顿住。
岑若若一句“你是不是在开玩笑”刚漫到嗓子眼,抬眸就看见许枝眼尾因强压潮意堆积出的红。
忽然联想到那天和许枝视频电话,镜头里她无处躲藏的两行清泪。
岑若若表情逐渐凝重下来,拉过她一只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是啊是啊。”
苏芮语气担忧:“这才多久啊,怎么就严重到要提离婚的地步了呢?”
许枝苦涩地笑了笑,摇摇脑袋。
她只想告诉她们这个事实,并非真的已经能组织好语言毫无保留地倾诉一切。
更何况,她从小就习惯自我消化情绪,早已失去了在别人面前剖白自己的能力。
她不说话,两人也就懂了。
苏芮挥挥手,叫了一箱啤酒。
“不想说就不说,我们陪你喝点。”
向来直性子的岑若若也不追问,撬开啤酒瓶盖,闷不吭声地倒满酒。
“喝!”
“不就是失恋,有什么大不了,一觉睡醒地球照样自转公转!”
许枝被逗笑,眼泪随着弯起唇角的力度滑落下来。
失恋。
她都没想过,原来还可以这么定义。
可她和陆放这一场,真的能算作恋爱吗?
三人推杯换盏,喝了酒,话匣子打开,苏芮忍不住开口:“我就问一句,是不是陆老板对不起你?”
“不是。”许枝如实道。
“如果是他对不起你,过两天中秋他回镇上,我一定帮你狠狠骂他两句。”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只要不是原则问题,在苏芮看来都有转圜的余地。
“你怎么知道陆老板中秋要回镇上?”岑若若问。
苏芮抿了抿唇:“因为中秋,是他爸爸的祭日。”
岑若若精准捕捉到许枝脸上一闪而过的意外:“枝枝,你不知道这回事吗?”
垂下脑袋,许枝略窘迫地摇摇头:“他没告诉过我。”
“我也是无意得知。”
苏芮想了想:“你们都知道,我是医院认识的陆老板,他爸爸车祸抢救无效身亡的那天,正好是三年前的中秋节。”
“当时我看他满手血等在抢救室门口,原本以为他是沾了他爸爸身上的,后来他朋友过来听他们争执才知道,陆老板赶回来的路上,也遭遇了一场小型车祸。”
用手比划了下,苏芮神色流露出一丝唏嘘:“那么长一道口子,在他侧腰,他当时穿的一身黑,把伤口遮盖太严实了,医生说,要是再晚一点,光是失血过多就能要了他的命。”
“陆老板这么多年一直很关照小石头,我很感激他。”
苏芮看向许枝:“我从前没见过他和哪个异性有太多交际,但说实话,上次团建,在我不知道你和他关系的情况下,我就感觉到他看你时眼神里的不同。”
她叹口气:“枝枝,我不知道你说提离婚,究竟矛盾到了哪种程度,但我还是以过来人的眼光告诉你,他是值得托付一生的人。”
许枝眼睫微颤,呢喃了一句:“我知道的。”
“他各方面都很优秀,是我,是我配不上他。”
苏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有人爱你,一定是因为你有值得被爱的地方。更何况,爱神的箭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哪怕他看起来再优秀、无坚不摧,也许在你面前,他也和你一样会感到自卑呢?”
“讲得再通透一点,你和他不过都是肉体凡胎,三年前的中秋,如果他的治疗再慢一点,说不定你们连结婚的机会都不会有。”
“你说的配不上,听起来并不是对他毫无感情,反而像没有勇气回应他。”
苏芮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冲动,枝枝,再好好想想。”
……
一番话说完,眼前的人迷迷糊糊,眼里似懂非懂。
苏芮无奈笑了笑,看了眼时间,提议是时候解散了。
岑若若忽然盯着许枝惊喝一声:
“枝枝,你的胳膊怎么了?”
许枝不经意般挠了挠,迟钝好一会,才抬起来:“怎么啦,我也不知道……”
“怎么起这么多疹子?”
苏芮抓起她的胳膊看了会:“枝枝,你是对什么过敏吗?”
许枝往桌子上扫视一圈,使劲摇摇脑袋:“这里没有……”
“但大概率是过敏了。”
苏芮后知后觉,刚才的话许枝不是没听懂,多半是过敏反应加喝了酒,人已经开始犯傻了。
“去诊所。”她当机立断。
两人扶着许枝往外走。
夜色已深,计程车都稀少。
岑若若远远看见一辆眼熟的黑色大众,认出是孙迁常开的那辆,远远就急忙招手:“迁哥——”
车子慢慢减速直至完全停下来,一阵爽朗的嗓音先响起:“你们怎么在这?”
车窗缓缓摇下来,许枝听出孙迁的嗓音。
她大脑有点不清醒,反应慢半拍准备打招呼。
可刚抬眸,就猝不及防对上一道岑寂的眸光。
他原先应该是在休息,毫无预兆撩起眼皮,眼底淡漠,和她投落的目光对上。
他的视线顿了下,像是花时间辨认出她,极短暂地停留后,又古井无波地挪开。
萧索,意兴阑珊。
像看陌生人。
许枝胡乱低下头,感觉自己的过敏反应似乎更严重了些。
否则,明明这防不胜防的一场碰面和脑子里预演过的情形别无二致,为何此刻她胸腔里的气压都降低,像被无形的手勒紧难以呼吸。
“我们出来吃宵夜来着,枝枝好像过敏了,起了好多疹子,我们准备带她去诊所,可是半天打不到车……”
岑若若的话音未落,车门开关声响起。
许枝低着脑袋,还在被混杂的情绪裹挟。
一道高大的身形骤然停在她面前,挡住街边路灯昏黄的光线。
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笼罩住她,久违到她眼眶生理性条件反射地泛起潮热。
她刚要抬头,一只大掌已然捞起她的胳膊。
陆放黑眸半敛,冷着嗓音:“难道不知道自己不能吃菠萝?你是笨蛋吗?”
第69章
一阵风动, 落叶在稀疏的路灯灯光里窸窣作响。
许枝怔望向陆放,如墨的夜色在他面容之上停栖,将他眉眼五官镌刻得深邃。
他似乎瘦了些, 轮廓线条愈发紧绷锐利, 眉头稍蹙,周身的沉稳气质中就多了点冷硬。
她的大脑没发出任何指令, 眼前却倏然变得模糊。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明明他的力道以及那句“笨蛋”完全和温柔不搭边, 但她就是在一瞬间感到足以让她潸然的安心。
……以及极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可事到如今,她究竟有什么好委屈呢?
许枝倒逼回泪意,略局促地用力要抽回手:“我没吃菠萝,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 应该没什么大碍。”
陆放视线抬也未抬:“再过几分钟,你的嘴巴会肿,接着就是你的脸。”
“你的脸上会起和你胳膊上一模一样的疹子,挠破了, 留疤应该是分分钟的事。”
他没什么情绪地撩起眼皮:“心率失齐、呼吸困难,这种更严重的需要我继续说么, 确定没吃菠萝?”
许枝愣在原地。
他好像,对菠萝过敏的症状很熟悉。
是有亲近的人和她一样对菠萝过敏吗?
岑若若扯了扯苏芮,挤挤眼睛语气暧昧:“陆老板话好多哦……”
苏芮:“……”
拜托, 现在是你cp脑大爆发的时候吗?
她轻咳了声,适时打断两人胶着的气氛:“那个, 我们点了菠萝牛肉串,烤得面目全非了有点,估计枝枝没发现。”
“对对对!”
岑若若一拍脑门:“那十有八九是菠萝的问题了, 迁哥,你送我们去趟镇上的卫生室吧。”
孙迁握着方向盘, 望了望不久前刚下车的人,问:“放哥,怎么说?”
“这个点,卫生室应该关门了。”
陆放松开许枝的手腕,向边上几人睇了眼,淡声:“孙迁,你先送她们回去。”
苏芮看得懂气氛,连忙制止:“我和若若自己打车就行,你们先紧着枝枝,卫生室关门的话,看看要去哪、怎么处理。”
说完,她兀自拉住岑若若:“交给你们了,我和若若先走一步。”
“可是……”
岑若若被拖着往前,扭过头,视线落在许枝身上,一副还有话要说的样子:“枝枝,你今晚睡哪,你的行李还在我家……”
“陆老板都来了,你还担心她露宿街头吗?”苏芮压低声音提醒她。
刚才见这两人,彼此眼里都不像是毫无留恋的。
苏芮回过味来,狡黠地噤了声。
许枝大脑发懵,等她思考到这一步,抬手要阻止她们离开,两人已经拦到了车扬长而去。
陆放退出地图导航,收起手机,看也没看她,只对着孙迁丢下句:“在这等我。”
孙迁“啊”完又“哦”了声,还没来及问他要去哪,就见他迈着长腿走了挺远。
他摸到手边的烟盒下了车,对许枝喊一声:“嫂子,你上车坐着等,放哥估计给你买药去了。”
许枝默了两秒。
她安静坐上后座,没关车门。
倏然,她腼腆道:“迁哥,你叫我枝枝就行,那么叫我,我听着太别扭了。”
孙迁神色明显愣了下,挠挠头:“好像是有点,你叫我哥,我叫陆老板哥,又叫你嫂子……辈分是有点乱了哈。”
许枝没说话,敛着眼睫回了个笑。
这会她的唇周真的如陆放说的一样开始泛起密密麻麻的痒。
她不敢挠,只能分散自己注意力:“迁哥,我给你发的信息,你看到没?”
孙迁动作顿了顿。
他有点心虚地别开眼:“你给我发的微信吗?我看看,太忙了漏消息了……”
许枝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心里盘算陆放去药店应该不会回来那么快。
她犹豫了会,索性直接把问题当面问明白:“迁哥,你还记得三个月前你在店里送了我一份水果沙拉吗,就是扫码加微信的活动。”
孙迁含糊应:“是有那么回事,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今天中午我去了餐厅,店里的服务员说,这次送青团是第一次搞活动,他说得很肯定,我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记忆错乱了。”
孙迁听着,被烟狠狠呛了一口。
他平复了下,扯出笑搪塞:“应该是新来的员工吧,小崽子,不知道就给我瞎说……”
许枝盯向他,神色平静。
半晌,轻声质问:“可是,他说自己在店里工作了两年。”
孙迁:“……”
他这么大一个人,第一次紧张到语言系统崩溃。
眼看被逼到死胡同,一道低沉的话音将他解救出来:
“是我让孙迁给你送的,有什么问题?”
许枝辨出陆放的声音,咬了咬唇,只觉似乎有什么在她心里昙花一现。
既然是他送的,当初为什么要凭空捏造出一个理由,现在被她拆穿,反应又为什么能如此坦然又无谓?
就好像,他对过去,已经毫不在乎。
迷茫间,一个塑料袋从天而降,落在她怀里。
“药在里面,吃完观察半小时,没事了就让孙迁送你回去。”
他的话音冷淡,脸上捕捉不到多余的情绪。
廓形黑西装的衣摆被风吹动,浑身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讯息。
许枝知道,今晚换做任何一个人和她一样的境遇,他都不会视而不见。
礼貌、体面,绅士中又透着疏离。
好像被触到某根神经,麻痹的刺痛感从心脏开始沿着血管爬满她全身。
东西已经丢给她,陆放单手插兜,迈起长腿转身就要离开。
许枝闭了闭眼,抬手扯住他的袖口:
“别走。”
陆放停了脚步,扭过头看她。
“还有事?”
近乎淡漠的嗓音。
拉住他完全是出于内心最深处的冲动,他真停下来,许枝反而生出无所适从的紧张。
“我有话和你说,你现在方便吗?”
“不太方便。”
他拒绝的很干脆,微微用力就从她手里挣开,仿佛对她要说什么完全不关心。
许枝身体僵了僵。
呼吸都扯动到心脏的痛,她强压哽咽,急急出声:“是关于离婚协议的事,律师建议我最好亲口和你沟通。”
空气凝滞了几秒。
孙迁夹烟的手一抖,剩的半截直直从指缝坠下。
艰难地消化完自己刚才听见的话,他惊恐地瞪大眼,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要是能原地变成一只小鸟,再不济一只苍蝇蚊子,直接飞走就好了。
陆放自嘲地勾勾唇。
她还真是,无时无刻都知晓,刀子往哪里捅最伤人。
他干脆给孙迁递个眼神:“你先自己找个地方吃点。”
孙迁如临大赦,应了声。
走几步又迟疑着回头:“放哥,要我帮你打包带一份吗?”
“不用了。”
陆放径直走到车后座的另一半,拉开车门坐上去。
身高腿长的,狭小的后座顿时显得格外局促。
许枝顾不上被第三个人听到的难堪,并了并膝盖,轻声道:“离婚协议上财产这一项,我的律师告诉我,你给我……”
“吃了药再说。”
陆放冷声打断她,摇下车窗,视线落向外,手肘搭上去撑着下颌。
许枝哑然。
她乖乖打开塑料袋,捏出几粒药片就要干吞。
“袋子里有水,先漱口,保证嘴里没有过敏源残留。”
明明语气未变,但许枝敏锐地听出来他话音里压着的不耐。
她低下头,沉默着照做。
车厢里很静,除了塑料袋和锡箔的响动,只剩二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和相对无言的尴尬。
等漱了口吞了药,许枝呼一口气,重新组织语言:
“我的律师告诉我,你不久前在我名下转移了多项财产,之前给你的那版协议失去了成立效力。”
她顿了顿,偏头看向陆放。
在她把“这件事是真的吗”问出口之前,他率先沉稳着开口:
“你知道了。”
间接肯定了这件事。
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亲口听到回答,许枝还是忍不住思绪翻滚。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放嗤一声,仍旧没看她:“告诉你,让你更早和我提离婚吗?”
许枝使劲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放,你把这么多财产转给我,我真的,觉得太有负担了……”
她担心词不达意,补充道:“无功不受禄,我不知道出于什么立场,才能心安理得地收你的钱,我的意思你能不能明白?”
“明白。”
陆放终于把视线挪向她,脸色十分平静,直视她的目光几乎穿透她的瞳孔:“当然明白,因为你从最开始就给我们的婚姻规划好既定结局,总归是要离婚的关系,你当然会觉得有负担,不知道出于什么立场。”
许枝噎了噎:“不是的……”
明明想否认,她眼里却闪过迷茫。
忽而发现,她似乎真的没有足够的底气为自己辩驳。
好半天,弱弱地又重复一遍,像在安抚自己:“不是这样的,我没有一开始就想过我们要离婚……”
“不重要了。”
陆放意兴阑珊地打断她:“现在说这些,没什么意义。”
许枝攥了攥掌心。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此刻他森冷、毫无波澜的一双眼眸,曾几何时也如火般灼热,深深注视她。
高挺的鼻梁、薄而性感的双唇,曾和她亲昵地贴面,厮磨着在她耳畔呢喃低语。
恍如隔日。
她觉得自己要再说些什么延续这场对话。
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这样的机会可能不会再有了。
垂首看自己的足尖,她的声音又弱下去几分:“我尽快去趟公证处,把转移的财产还给你,至于离婚协议,我暂时不会催你,等财产分割的问题解决好,再主动联系你。”
陆放冷笑一声。
“最好不过了。”
“这么识时务,是我该谢谢你。”
说完,他打开车门,落拓地迈出去。
许枝就这么在车里坐着,目送他走远。
看得见的,是她胳膊上被挠出的红痕,盈满潮热的眼眶。
看不见的,是她内心千疮百孔的伤口在滴血。
他们真的要成为陌生人了。
第70章
“据临南市气象台发布, 受冷空气和西南涡影响,预计19日到23日,临南市西北部地区有持续强风、强降雨, 需防范恶劣天气诱发的洪水、积涝及地质灾害……”
出租车上, 电台广播正在放气象通知。
“秋老虎还没送走,现在又要刮台风下大雨, 这个节过的, 真不让人省心……”
司机自言自语完,朝车内后视镜瞥了眼:“小姑娘,这么大的雨, 我送你到市区跑不了要放空回来, 你再给我补一百块油钱,就当过节费了呗?”
后座,许枝虚虚靠着座椅,听到司机的话, 将放空的视线从窗外的倾盆大雨收回来。
她安静了会:“师傅,上车前我们不是已经按照恶劣天气算好的费用吗?”
镇上的出租车本来就少, 这个天气还愿意接单的基本都是一口价。
五十公里的车程,约定好三百块将她送到目的地,本就完全超出正常打表的价格。
许枝上了车就听见司机唉声叹气地抱怨很久, 料想他是想临时加价。
路程还没走到一半,真的就应验。
“这不是特殊情况嘛, 这种天气接单,本就担风险,今天还是中秋节……”
司机知道自己不占理, 没想到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拿捏。
见她恹着眉眼不接话, 他讪讪闭了嘴。
许枝视线重新落向挡风玻璃外。
雨刮器跟不上降雨的速度,连延不断的雨点在玻璃上行成水帘,模糊了路两边被风张牙舞爪着压倒的树木。
才下午五点,天色就黑泱泱的,整座城市像被笼了层灾难大片的特效,连带人的心情都陷入压抑、低落。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快三天。
算起来,从那晚宵夜碰上陆放后,天气就巧合般和她的心情同频,一齐被卷入黑色漩涡。
岑若若有劝过她:“天气这么糟糕,不能等两天再回去吗?”
她搪塞:“我有点事着急要处理。”
可实际上,她只是想快点逃离这个伤心地。
她已经连续三天被梦魇纠缠。
睡醒并不记得梦境里的画面,可睁开眼,情绪和现实世界接轨,喘息的每一秒,都像有刀子划过她的肺和气管,强烈的空虚、失落感,几乎快要将她拖入无底深渊。
在无数次尝试平复心情后,许枝第一次对自己提出离婚的决定产生动摇和怀疑。
不是因为疲惫、为了宁静才选择放手吗?
为什么她现在毫无解脱,反而痛到快要死了。
“你现在就走?今天是陆老板他爸的祭日,你……”
苏芮为她送行,临别前话里的惋惜和欲言又止,许枝能听明白。
“我已经没有立场做些什么了。”
她拖着行李箱,站在呼啸的风中,凌乱扯动出笑:“他也不会欢迎我。”
车里的电台还在继续:“暴雨天气,尽量不要在室外逗留,正在开车的听众也尽量合理规划行程,注意行车安全……”
“我速度都慢到四十码了,方向盘还被吹得打转。”
司机没话找话,不依不饶道:“小姑娘,你给我加一百块,我保证安全给你送到小区地库,一点雨都不会让你淋到。”
许枝拧拧眉:“师傅,送到小区地库也是我们之前说好的。”
司机不死心,刚要继续磨嘴皮,电台主播嗓音突然提高几分打断他:
“下面临时插播一条热心听众来电。”
杂音伴随滋啦的电流声结束后,略急切的嗓音响起:
“秋水镇高远路和永泰路交叉路口靠近墓园方向,有途径的司机朋友赶紧绕路,雨太大走山了,听讲埋了个来扫墓的小伙子,警车救护车都在现场,人到现在没救出来,大概率很危险了,现场堵的不行,暂时不要再往这边来……”
电台里传出的中年男声略粗犷,带点秋水镇本地的口音。
许枝心不在焉,却敏锐地捕捉到几个关键词。
大脑嗡的眩晕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展开联想。
“作孽哦,赶上这个天气扫墓。”
司机咂咂舌,没发现后排猝然急促到诡异的窸窣动静,大有死缠烂打的架势。
他自说自话:“你听听,这天气真不是开玩笑,都要赶上十年前那次暴雨了,十年前镇上也是因为这种鬼天气走山,埋了好几个人呢,真是会闹出人命的!”
顿了顿,他放缓语气:“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我就靠这辆车养家糊口,你看——”
“接电话啊!”
带着恐慌的怨声陡然响起,司机被吓了一跳,扶着方向盘的手都跟着不稳了下。
他连忙看向车内后视镜。
原先一直安安静静拢着背包坐在后排靠右窗的姑娘,此刻不知是发生了什么,昏沉的光线都挡不住她脸上的惨白。
她眼里盛满焦急,孱弱得像连支手机都拿不稳,双手紧握着贴在耳边,肉眼可见的颤抖。
“为什么不接电话!”
她再一次对着空气低喝,似乎连牙齿都在打颤。
前一秒还好好的人,突然间,怎么和中邪了似的……
司机不明所以,心里却十足惊了下,不敢再吱声。
许枝双唇不可自遏地哆嗦,大脑一片空白,眼眶里的泪随着车身的颠簸摇摇欲坠。
陆放不接电话,一定是因为她先拉黑了他,他故意想要报复,也把她拖进了黑名单。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她按捺下因为巨大恐慌带来的心悸,胡乱抹了把眼睛。
“师傅,我给你加钱,麻烦调头。”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
司机愣了下:“啥?”
“还有十几公里就到了,现在调头干什……”
“加多少钱。”
许枝径直打断他:“我要去刚才电台里说的走山的地方,要加多少钱你愿意送我过去?”
“这不是钱的问题,下这么大雨,人家都好心提醒你绕路,你反而要往发生事故的地方去,出事的又不是你亲人,你这不是……”
司机噎了下,反射弧到头,声音也弱下来,吐出没说完的几个字:“胡闹嘛?”
许枝闭了闭眼。
她一把抓住前椅靠背,什么也顾不上,语气哀求:“求求你了师傅,你要多少钱都可以,求求你马上带我过去好不好?”
到了这个份上,司机心里就清楚了。
他的面色静了静,颇不自在地活动了下后背:“那行吧,已经超过半程了,现在调头原路返回,你就给我加一百就成。”
许枝连忙道谢。
在这种怪异的气氛下,司机的神色也逐渐专注凝重,心无旁骛地提速。
除了电台广播和手机机械的提示音,车厢一片死寂。
又一通未接。
许枝熄了屏,小腿紧绷着踮起脚尖,将整张脸埋进去。
她不是晕车的体质,可在漫长的无望中,她胸口闷到快窒息,胃里翻腾着作呕感。
她知道的,如果是拉黑,手机根本就没有响铃的机会,第一秒就会提示正在通话。
她拨了快三十个电话。
这么坚持,陆放不至于狠心到完全视而不见。
她发誓,她只做了零点一秒最坏的想象。
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两行热泪就失禁般沿着指缝砸落。
将近快一个月,理智和感性斗争造成的矛盾迷雾,倏然间被风拂开。
被她深深掩藏,看不清、不敢看清的情绪分子,满溢着四散开,再也难收回。
她无法承受失去陆放的痛苦。
无论哪种意义上的失去,她都承受不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
“到了。”
车子停稳,司机提醒她。
许枝拉开车门,和滂沱的雨迎面。
她忘记自己踮到麻木的双腿,无力地踉跄一下,结结实实摔在泥水里。
司机伸了伸手,想提醒她钱还没付,抬眼就看见那道失魂落魄、跌撞着爬起的背影。
他叹口气,熄了火,选择遵从良心。
拦腰撞断的、被连根拔起的树木,低洼处蹚过半人高的浑水,被推着挤压碰撞到一块的轿车,崩塌而下被暴雨冲刷到遍地的泥沙石块……
在距离高耸的一片岩石堆足够宽敞空旷的安全距离外已经拉起长长的警戒线,四周围满了人,打伞的、穿雨衣的,迷彩制服的消防救援,静停在旁安静闪烁车灯的救护车。
满目疮痍。
许枝被雨模糊的眼泛出惊痛。
她的衣裤鞋袜全部都湿透了,膝盖手肘磕碰出火辣辣的痛。
但她浑然不觉,磕磕绊绊向前走。
“真是命数,团圆的节日,遭遇这种事。”
“谁说不是呢,听说小伙子看着怪年轻的,可惜。”
“一地纸钱,这个天气还来扫墓,一片诚心的碰上这种事,唉。”
……
纷纷的议论声化作剜心的刀子,许枝能感觉到,每往前一步,她的血管就空一点。
她艰难地走至警戒线边,牢牢抓住一个穿警服的男人,仿佛找到溺水前最后的救生索。
“你怎么了女士?”
警服男人把伞往她的方向撑了撑。
许枝双唇翕张,被混合着泪的雨水呛了下。
她带着哭腔的嗓音已然沙哑:“您能告诉我,遇害的人,有什么特征吗?”
警服男人怔了怔,须臾间洞悉点端倪。
“暂时还不清楚遇害人具体体征。”
他掏出一个密封透明袋递向她:“这是在事故现场找到的手机,一直有电话打进来,但屏幕已经碎裂到失灵了。”
许枝心脏一空。
耳畔乍然流窜电流声,极致的耳鸣让她连喧嚣的风声雨声都再听不见。
她只凭本能接过袋子,强撑着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等辨认出款式造型,圆瞪的双眼一瞬间透出失去生机的空洞。
是陆放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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