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爹”着实让林铎懵怔了一瞬,虽得他确实到了当爹的年岁,可蓦然有个孩子叫他爹,这感觉实在微妙得紧。
众人壮着胆子赶来时,恰好看见这一幕,一时间神色各异。
孟管事上前,欲将岁岁拉开去,却听一声“汪”,一只半人高的黑犬自屋内而出,护在岁岁面前,冲欲靠近的众人呲牙咧嘴,顿时吓得众人惊呼着忙不迭往后退。
林铎低眸看了一眼,“苍卢……”
听得主子的呼唤,那名为“苍卢”的黑犬收起利齿,乖巧地垂下脑袋,退回了屋内。
林铎朝那贺九使了个眼色,贺九会意,赶忙上前,给屋子上了锁。
关紧了那吃人的黑犬,众人方才长舒一口气。
林铎垂眸,便见那还不及他腰高的小丫头始终紧紧贴着自己,小手抱在他腿上,他走一步,她便碎着步子跟着,活像他腿上的挂坠。
府中下人皆知侯爷脾性并不算佳,岁岁这般,怕不是要遭侯爷冷脸。
正当他们为岁岁捏一把汗,觉得下一刻侯爷当是要命孟管事将人拉开时,却见林铎抬手,旋即轻轻落在岁岁脑袋上,盯着她那张涕泗满面的小脸,剑眉微蹙,“这是哪家的孩子?”
出了这般大的事儿,怎的都不见这孩子的爹娘。
孟管事忙上前答话,“回侯爷,这孩子没有爹,她娘在军营灶房做活,叫……”
他话音未落,就听一声急切的“岁岁”,众人还来不及转头,便见一道身影冲至林铎身侧,半跪着一下将岁岁揽在了怀里。
见着阿娘,岁岁心下压抑的委屈一下爆发了出来,她抱住穆兮窈的脖颈,扯着嗓子便放声大哭,“娘,黑,岁岁怕……”
“岁岁不怕,娘在这儿,娘来了……”听着女儿的哭声,穆兮窈心如刀绞,眼泪顿时也有些止不住。
适才她从军营回到将军府,便听说岁岁出了事,腿一软,险些晕厥过去,想到岁岁一人在这般黑漆漆的地方关了那么久,还与那凶犬待在一块儿,生死未卜,她便觉得心有余悸。
重来一回,她惟愿女儿平安康健,可不想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幸得岁岁无恙,若岁岁没了,她大抵也没了生的念头。
打听到“军营灶房做活”这几字,林铎心下就依稀有了猜测,原这孩子便是她和亡夫生下的女儿。
怪不得,方才总觉得小丫头的眉眼似乎有些眼熟。
林铎薄唇微抿,就见穆兮窈倏然抬首,眸光坚毅,一下跪在他面前,“谢侯爷救了奴婢的女儿,奴婢的女儿是为人所害,还请侯爷为奴婢做主。”
她受欺负可以忍,但穆兮窈决不允许旁人欺负她的岁岁,甚至险些害了岁岁的性命,这口气她咽不下。且若她这回放过那人,只怕将来那人变本加厉,又欺负到岁岁头上。
林铎印象中的穆兮窈素来是软性子,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眸光凌厉的模样。
看来她真的很疼爱和亡夫生下的这个
女儿。
他沉默片刻,冲穆兮窈淡淡道了句“起来吧”,旋即看向孟管事,“今日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管事答:“老奴只听说,是孟大家的孩子阿旺将岁岁关在了里头,旁的老奴并不大清楚。”
孟大媳妇见自家阿旺被提及,忙拉着阿旺跪下,作出一副委屈的模样,直喊冤枉,“侯爷英明,我家阿旺素来听话懂事,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呢,其中怕是有些误会,再者,孩子们都小,随口胡诌也是有的,哪能轻信。”
言至此,她弱了声,眼神有意无意地往一旁瞥,“若真要论是谁的错,没将孩子看紧的不才是……”
“孟大媳妇,你这是仗着没大人瞧见,就矢口否认,想撇得干干净净是吧!”见孟大媳妇企图将罪责尽数推到她家小梅身上,陈家婶子气不打一处来,多年邻里,她既都撕破了脸皮,她亦没什么好留情面的,“我家小梅此番确实有错,我们也绝不推脱,但你家阿旺呢,可曾告诉你,就是他出的主意,怂恿孩子们来看狗,还将岁岁骗到了这里。”
孟大媳妇面色微变,垂眸看向阿旺,见阿旺眼神躲闪,心思都表现在脸上,她心下一凉,但仍是对着陈家婶子喝道:“莫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问一问不就晓得了。”徐婶往躲在母亲背后的小月儿身边而去,小月儿比岁岁大了三岁,此时有些惧怕地看着。徐婶蹲下来,柔声哄道,“月儿乖,告诉大伙儿,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小月儿缩了缩身子,好一会儿,才低声开口,“是……是阿旺哥哥,说要我们和他一道来看怪物,但他又害怕,就说骗岁岁一起去,怪物要是吃人,就先吃岁岁,反正岁岁是没爹的孩子……”
这一席话霎时让在场众人变了脸色,他们绝想不到,一个孩子的心思竟能歹毒成这般,全然不把旁人的性命当回事。
见周遭人的视线纷纷投来,孟大媳妇涨红了脸,却仍是不认,也不能认,她气急败坏,对着小月儿吼道:“你胡说些什么,怎的能扯这般子谎话冤枉我家阿旺,也不怕夜半被阴差剪了舌头吗!”
小月儿顿时被吓得号啕大哭,抽噎着道:“月儿没有说谎,月儿说的都是真的……”
月儿她娘忙将孩子抱起来哄,狠狠瞪着孟大媳妇,“你吓孩子做什么,你将孩子惯养得无作非为,后院那些孩子哪个没被阿旺欺负过,如今作出这般子事儿来,还不肯认了!”
见小月儿哭得那么委屈伤心,少顷,人群中又有孩子壮着胆子站出来,“月儿没有撒谎,就是阿旺哥哥骗了岁岁,同岁岁说小梅姐姐在这儿,岁岁才跟着我们来的。”
此话一出,便有不少孩子随声附和。
向来嚣张跋扈的阿旺,此时也有些心虚地紧挨着孟大媳妇,将脸埋在自己娘怀里,是一句都辩解不出。
事实如何,已然一清二楚。
孟大媳妇沉着脸,亦是埋头没敢再言语。
孟管事见状,转头看向林铎,请他责罚处置。
林铎垂眸看了穆兮窈一眼,便见她那双潋滟的眸子里揉着几分恳求。
他薄唇微抿,抬首肃色看向众人道:“此番虽未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可性质恶劣,该罚的仍是得罚!”
他锐利如刃的目光投来,吓得方才还嘴硬的孟大媳妇拉着阿旺“扑通”跪倒在地,“侯爷,孩子还小,尚且不懂事,您便饶他一回吧。若真要罚,便罚奴婢,奴婢一人受着。”
林铎冷眼看着孟大媳妇,少顷,沉声道:“孩子虽小,但也知屋内犬可怕,即便如此,却还将旁人引入其中,不顾其性命安危,分明存了为恶之心!若此番不惩,只怕将来酿成恶果!”
他顿了顿道:“养不教,父之过,这孩子如此放肆,与你们平素的教养脱不了干系,纵然你不说,也是要连带你一道惩处!”
孟大媳妇一个激灵,便听那低沉醇厚的嗓音缓缓道:“便罚这孩子受戒尺三十,闭门两月不得出,抄《三字经》百遍,至于你,罚扣半年俸禄!”
阿旺听得戒尺和罚抄,还闭门两月不得出,如同天塌了一般,霎时奄了下去。
孟大媳妇更是白了脸色,半年的俸禄,可是不少钱,她心疼得简直要滴血。
正当众人以为此事了结之时,却见他们侯爷转而看向陈家母女,“既担看守孩子之责却未尽到位,亦算失职,便罚你两月俸禄。”
小梅噙着眼泪低身福了福,并无丝毫不愿,“多谢侯爷。”
穆兮窈抱紧岁岁,抚摸着她的脑袋,岁岁仍有些惊魂未定,趴在她肩上,半眯着眼睛,疲累得不想说话。
见安南侯为岁岁做了主,穆兮窈正欲开口,却见林铎侧首看来,“这般惩处,你觉得如何?”
穆兮窈愣了一瞬,思忖半晌道:“奴婢觉得小梅平素看管孩子们也算尽心尽力,今日之事,也是因着小梅身子不适,情有可原,是否可以免了她的罚……”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林铎,就听得一句极其干脆的,“便按你说的办。”
听得此言,小梅怔了怔,旋即红着眼睛喜极而泣,而那孟大媳妇,见穆兮窈光为小梅求情,却全然没提及自己,眸中的嫌恶憎恨又不由得多了几分。
穆兮窈自是感受到了,却全然无所谓,安南侯那话说的不错,养不教父之过,阿旺欺负岁岁,说她是没爹的孩子,定是那孟大媳妇在背后嚼舌根。
穆兮窈自认并不曾招惹过这孟大媳妇,但这孟大媳妇从始至终都不曾给过她好脸色,如今阿旺做出这种事,险些害了岁岁性命,她又为何要蠢到再顾及邻里情谊,为他们求情。
凡是涉及岁岁,她定是睚眦必较。
但小梅母女不同,她们平日对岁岁确是多有关照,她给的钱也从来只收下一半,此番也不算有太大错处,就算安南侯不说,她其实也想开口求情。
而且,长远了讲,小梅母女承了她的情,邻里间还能相处和睦,再者,将来她若有事开口求人,也不至于太难。
只是,这安南侯好似知道她的心思
一般,竟主动问询她。
“多谢侯爷。”穆兮窈低身施了一礼。
林铎神色淡淡,微一颔首,提步朝院外而去。孟管事一抬手,同众人道:“都站着做什么,散了,回去做活。”
见孟管事跟着林铎往外走,穆兮窈忙快步上前喊住他。
她低眉看了眼怀中昏昏欲睡的岁岁,迟疑道:“孟管事,而今出了这样的事,我实在担心岁岁,不敢轻易将她一人留下,能否请您让我在府中做活?”
听得此言,孟管事面具难色,他明白穆兮窈的心情,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儿,可这活哪是那么容易说换便能换的。
他们侯爷良善,旁的府里怎会收容那么多下人,是他们侯爷觉这些人不易,便允他们拖家带口住在府里。
穆兮窈看出孟管事的为难,思忖片刻道:“那……可否让我将岁岁带去军营?”
孟管事蹙眉,这法子倒是两全,可却显得胡闹了些,毕竟军营重地,混进去个孩子,像个什么样子。但看穆兮窈恳求的神色,孟管事到底心软,没有立刻拒了她,而是道:“一会儿,我同侯爷说说,不过不一定能成……”
穆兮窈登时面露笑意,“谢谢孟管事。”
孟管事还真不敢受了这句谢,他颇有忐忑地赴了松乔苑,见林铎正提笔而书,默了默道:“侯爷,老奴有一事要告。”
林铎头也不抬,“尽管说便是。”
“是那瑶娘……”
听得“瑶娘”二字,林铎指尖骤然一颤,笔一斜,划出一道突兀的墨痕来。
他盯着那纸面看了半晌,只做无事,淡然往下写,听孟管事继续道:“那瑶娘不放心孩子,说是想换个府内的活计,可如今府里暂且没有合适她的活,她便想着,在寻到活计前,能不能将孩子一道带去军营……”
这事多少荒唐,孟管事已然做好了被回绝的准备,毕竟他家侯爷向来对军规看得重,不想下一刻却听得一句爽快的“也可”。
孟管事诧异地看去,便见林铎垂首幽幽道:“教她好生将孩子看紧,莫随处乱跑。”
“是。”
孟管事应声罢,仍颇有些难以置信,他家侯爷何时变得如此宽容。
正当他纳罕间,就听林铎又道:“那贺九,过了今日便给他结算了月钱,往后不必在府中干了。”
孟管事闻言惊了惊,他原以为林铎是将那贺九给忘了,想必那贺九此刻也在庆幸逃过了一劫,不想林铎记性好得紧,干脆直接将他赶出了府!
岁岁此事,阿旺虽要担极大的责任,但这贺九同样不能免责,若非他心存侥幸,没有锁好门扇,又怎会给那些孩子溜进去的机会,再者,若他仔细一些,怎会没发现有孩子被关在了屋里。
他们侯爷最讨厌手底下人玩忽职守,这贺九也算是罪有应得。
“那……可需老奴再寻个人来照顾苍卢?”孟管事问道。
“不必了。”林铎看向他,“明日一早,我会带苍卢去军营,免得往后
再发生类似之事。”
孟管事颔首,准备退下,然才走了几步,就听背后那低沉醇厚的嗓音乍响,“那瑶娘的夫君……先前作何营生,过世多久了?”
这话可是给孟管事问住了,“老奴只听说,这瑶娘的夫君死得早,孤儿寡母日子过得艰难,便自北面南下来掖州寻亲,可人没寻着,又身无分文,才求到了咱们府上……”
当初见得是个年轻寡妇带着个孩子,孟管事也不曾怀疑什么,便没多问,此刻听林铎突然问起,孟管事顿了顿道:“侯爷,可需老奴再去详尽问问?”
林铎凝视着纸上略有些凌乱的字迹,“不必了,我不过随口一问,下去吧。”
孟管事深深看了自家侯爷一眼,折身而退。他是看着林铎长大的,纵然林铎故意掩藏,可孟管事仍是轻易发现了自家侯爷的异常。
这么多年,他何曾听他家侯爷关心过哪个下人,要说这瑶娘还是头一个。
还有今日之事,其实他家侯爷大可以让他来处置,可却亲自惩处,着实令他意外。
孟管事越想眉头拢得越紧,难不成……
心下陡然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孟管事忙摇头将其挥散去。
绝无可能,这瑶娘生得也并非花容月貌,况且死了夫君还有个孩子,他家侯爷再怎么着,当也不会看上一个小寡妇吧……
裕园事了,穆兮窈便抱着岁岁和徐婶一道回了屋,中途徐婶怕穆兮窈累,便想帮着她抱,却不想岁岁紧紧攥着穆兮窈的衣裳摇着头死活不肯撒手。
穆兮窈晓得岁岁此番受的惊吓不小,看来是到这会子还未缓过来,就谢了徐婶的好意,将岁岁一路抱回了屋。
许是在娘亲怀里得了心安,岁岁半途便趴在穆兮窈肩头睡熟了。
穆兮窈将岁岁放在床榻上,盖好被褥,就听徐婶嘱咐:“瑶娘,这孩子不经吓,这两日你可得看着些,夜里只怕是要魇着,若她夜半惊醒,你就揉揉她的手脚,让她舒坦些,也能睡个好觉。”
“嗯,多谢婶子。”
穆兮窈颔首,记下了徐婶的话,将徐婶送走后,便去打了热水,轻柔地给岁岁擦拭了泪迹斑斑的小脸。
岁岁原平躺着,但很快便在睡梦中蜷起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
见得她这一副因畏惧而保护自己的姿态,穆兮窈只觉心疼得似在滴血,她的岁岁本就不足月而产,生来体弱多病,在那京郊庄上残破的院落里好容易长到两岁多,又跟着她南下吃了那么多苦,本以为到了这掖州会好些,却不想遭逢了这样的事。
岁岁原不怕黑,还是不足两岁时,一天夜里,穆兮窈被庄子上的人差去做活,怕岁岁乱跑,便将熟睡的岁岁一人锁在屋里。
谁料岁岁半途醒来,屋内烛火已然燃尽,她跑下床到处寻不到娘,又推不开门,加之那夜的风格外肆虐,扑得窗子哐哐作响,岁岁一人害怕得紧,便挨着门号啕大哭。
待穆兮窈回来时,岁岁已然哭哑了嗓子,也是因着
此事,她从此不敢一人在黑漆漆的地方呆着。
若是晓得会发生今日这事,她绝不会将岁岁一人留在府里,正当穆兮窈自责之时,就听一阵敲门声。
是孟管事派人来给她传话,说侯爷允了,让她暂且带着孩子去军营,但得看紧了,不得乱跑。
穆兮窈连声答应,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气,那来传话的小厮走后,她方欲闭门,就听得隔壁的孟大家传来争吵声,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和碗碟摔碎的声响,想是那孟大回来听闻了此事,在教训阿旺。
他家如何,穆兮窈并不想理会,往后也别再沾上半点关系得好。
翌日早天未亮,穆兮窈便给尚且迷迷瞪瞪的岁岁穿好衣裳,岁岁睡眼惺忪,心下不想让穆兮窈走,但又不敢说,只能用小声问:“娘要去做活了吗?”
穆兮窈看出女儿的心思,笑着在岁岁鼻尖刮了刮,“娘要去做活呀,但是娘带着岁岁一道去,可好?”
听得不必和娘分开,岁岁高兴得眼睛都睁大了,重重点了点头。
这日头还未出来,正是最冷的时候,穆兮窈怕岁岁冻着,拿了自己的一件衣裳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小脸来。
今日颇费了些功夫,待到了侧门那厢,其余几个帮厨都已经到了。
这府里消息传得快,不消半日,岁岁的事已然传得人尽皆知,这几个帮厨自然也听说了。
坐在牛车上,赵婶看了看窝在穆兮窈怀里闭眼晕晕欲睡的岁岁,忍不住咒骂起那孟大媳妇,平日里如何教养的孩子,养出这般歹毒的心肠。
那正在赶车的方成闻言亦折首看来,同穆兮窈道:“瑶娘,昨日我不在府上,若我在的话,定会帮你救出岁岁的。”
看着方成信誓旦旦的模样,穆兮窈感激一笑,“多谢方大哥了,你们都是好人,昨儿徐婶听说岁岁出事,也要冲进去救人呢,幸得岁岁无恙,不然连累了你们我心下也是过意不去的。”
听得穆兮窈几句话轻飘飘冲淡了他的意思,将他同徐婶放在一块儿,也不知是真的听不懂,还是刻意为之,方成尴尬地笑了笑,只得继续赶车。
及至军营灶房,众人见得穆兮窈带了个孩子来,皆诧异不已,听赵婶一解释,才得知前因后果。
穆兮窈让岁岁喊人,听得这软软糯糯的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喊“婆婆”,“爷爷”,几个大厨和帮厨心都化了,一时对岁岁是又怜爱,又稀罕。
穆兮窈要干活,便寻来个小杌子让岁岁坐在上头,塞给她一个窝头,嘱咐她乖乖的,莫要乱跑。
见岁岁听话地点了点脑袋,她才放心地帮着择菜刷碗去了。
等岁岁慢悠悠啃完了窝头,也到了放饭的时候,她坐在里头,看着乌压压一帮子人往这厢而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泛着惊奇,睁得老大。
岁岁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呢,还穿着相似的衣裳,不但她好奇,外头那些排队打饭的士卒也好奇。
这灶房蓦然多了个孩子,不少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
探,交头接耳疑惑这是谁家的小姑娘。
听得是瑶娘的,便有人上前逗弄,问岁岁的名字,年纪。
岁岁倒也不怯,笑着一一答了。军营本就无趣,每日除了操练还是操练,突然多了个这般好看的小姑娘,惹得不少人凑上来瞧,最后围着的人实在太多,被赵婶一句“当山里看猴”呢,一股脑轰了出去。
穆兮窈分罢早饭,陪岁岁坐了一会儿,便又提了桶挑水去了。
岁岁一人闷,坐了一个多时辰,实在有些坐不住了,她起身走到灶房门口,随手捡起一根树枝,便蹲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画着画着,偶一抬头,就瞧见一熟悉的身影自远处而过,岁岁认出那人来,一时哪还记得娘亲的嘱咐,忙站起身,扑腾着两条小腿跑过去。
可那人走得好快,岁岁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跟上,却见他弯腰入了一个帐子,岁岁也想进去,但被门口的两人给拦住了,那两人手中拿着长长的杆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乎不让她进。
见他们冷沉着脸,跟年画里两个凶神恶煞的门神似的,岁岁畏缩着退了几步,旋即冲着那方入帐内的身影喊了一声。
“爹爹!”
林铎步子微滞,折身看去,便见那昨日抱着他腿的小萝卜丁此刻正站在帐外,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这一声“爹爹”可是将守门的两个士卒给听愣了,他家侯爷不是还未成亲,何时多出来这么大个女儿。
林铎剑眉微蹙,“我不是你爹,回灶房去,你娘该担心了。”
他淡淡落下一句,提步往里走,走了几步再回首,便见小丫头还站在原地,一双手绞在一块儿,憋起小嘴,眼泪盈盈,似乎下一刻便要哭出来了。
林铎颇有些烦躁,他最不喜孩子哭了,家中弟妹知他脾性,是断然不敢轻易掉眼泪的,就算是哭,也从不会在他面前。
岁岁眼看着她刚寻到的“爹爹”弃她而去,心下难过极了,她找到爹爹了,可是爹爹为何不认她呢。
她耷拉下小脑袋,丧气地正欲离开时,却又听得一阵脚步声,再抬头,便见爹爹去而复返,凝视了她片刻,随即面露无奈,“进来吧。”
听得此言,岁岁顿时笑逐颜开,撒丫子跑进帐中。
林铎在案前坐下,方想让岁岁坐在一旁的小榻上,可小家伙动作太快,已然跑到了他的身侧,紧紧挨着他,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冲着他眨了眨,还不忘伸出双手。
“爹爹,抱……”
除却哭,林铎不接受的第二件事便是撒娇,老安南侯和长公主过世后,林铎便在弟妹面前担任了严父之职,他几乎不曾抱过林铮和林琬,就算他们跌了跤,受了伤,他也从来只会冷眼看着,让他们自己爬起来,绝不会纵容娇惯。
故而对于岁岁的这个要求,林铮的第一反应便是不理会,可转而看见岁岁再次红起的眼眶,他在心下低叹了口气,伸手一把将人抱坐在了膝上。
林铎原先一直认为,哭对于解释问题无济于事,但
眼下他蓦然觉得此事有待商榷,至少这小丫头的眼泪,或许解决不了旁的事,但却能解决他!
这母女二人,怕不是天生克他的!
小丫头坐在他膝上,倒也算乖巧,桌案上尽是她没见过的玩意儿,可她只好奇地看着,却没动手,只不停地指来指去,问:“爹爹,这是什么?()”
林铎没吭声,见岁岁一而再再而三地喊他爹,他倏然想到些什么,那双漆黑的眸子如沁了霜雪,顿时冷沉了几分。
是谁教你喊我爹的?℡()”
这么小的孩子,并不会无缘无故喊他“爹爹”,背后只怕有人授意,这个授意的人必然是极为亲近之人,林铎能想到的便只有……
岁岁并未发现林铎的异常,视线已然被桌角那盘子桃酥吸引去了目光,但她还是认真答道:“娘说,爹爹会保护岁岁,爹爹救了岁岁,就是岁岁的爹爹……”
这话实在绕口得紧,可林铎还是听懂了,大抵是那瑶娘告诉孩子,她爹爹会保护她,孩子还小,尚且不大明白,见得他昨日救她出来,便误将他视作了爹。
原是如此。
林铎不自觉松了口气,有些如释重负,看来,她并未对他存着什么攀附的心思,也未使什么手段。
是啊,的确是一点意思也无……
林铎的释然很快便转化为一种淡淡的失落,连他自己都觉得颇为可笑。
那桃酥的香气已然将岁岁胃里的馋虫都勾起来了,但她没有直接要,而是拍了拍小肚子道:“爹爹,岁岁饿了。”
见她眨巴着大眼睛明示自己,林铎颇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抬手拿起一块,却没立刻递给岁岁,而是趁机道:“我并非你爹,你爹另有其人,应是在很远的地方……”
这般小的孩子,想来尚且理解不了何谓“死”,而且看她对爹爹毫无印象,或是出生不久,亦可能是尚在娘亲腹中便失了父亲,那瑶娘当也没告诉过她,她爹爹已然过世了,既得瑶娘不说,他也没有解释的必要,可还是得告诉这孩子,他并非她的爹爹,她这般乱唤,若让有心之人听见,只怕生出事端。
岁岁听罢,脸上流露出几分难过,她抿抿唇,确认道:“你真的……不是岁岁的爹爹吗?”
“嗯。”林铎颔首,“你娘可曾说过我是你爹?”
岁岁摇摇头。
她好像的确没有听娘亲提起过,看来,他真的不是岁岁的爹爹。
她还以为她找到爹爹了呢……
岁岁刚失落地垂下脑袋,那香喷喷的桃酥就被递至眼底。
到底是孩子,美食在前,不悦登时烟消云散,她双手接过那桃酥,便嘎吱嘎吱地啃起来。
啃到一半,就听得一声“汪”,岁岁转头看去,自屏风后慢悠悠走出一通身黑的庞然大物,冲着她一个劲儿地摇尾巴。
“大黑!”
岁岁激动地自林铎怀中跳下来,一把抱住大黑犬的脖颈,亲昵地蹭了蹭它的脑袋,大黑犬亦伸出舌头舔了舔岁岁的小脸儿,
()
痒得岁岁咯咯直笑。
大黑……
听着这个质朴的名字,林铎沉默了一瞬,“它叫苍卢,苍为青黑之意,卢亦为黑色……”
这是林琬替它取的名字,他当时觉得不错,便一直这般唤它。
岁岁看着林铎,眨了眨眼,苍是黑,卢也是黑,那不就是大黑吗?
她也不管,继续唤道:“大黑。”
林铎:“……苍卢。”
“大黑。”
“苍……”
林铎骤然止了声儿,也不知自己幼稚地在跟一个孩子争辩什么。
大黑便大黑吧。
他低咳一声,转而问道:“你不怕它吗?”
府中不少人都知道苍卢曾咬伤过人的事儿,故而对它害怕得紧,能避则避。可这孩子,不但不惧苍卢,竟还敢与它靠得这般近。
岁岁闻言疑惑地看来,“为何要怕?”
昨日被关在屋里时,那里头黑漆漆的,好生吓人,是大黑陪着她,让她靠着,才让她没这般害怕的,岁岁可喜欢大黑了。
地上铺着软毯,岁岁干脆一屁股坐下来,苍卢也顺着她而坐,岁岁靠在苍卢身上,还不忘掰下半块桃酥递过去,“桃酥,大黑是岁岁的好朋友。”
苍卢像是能听懂岁岁的话,张嘴去吃岁岁掌心的桃酥,但却刻意收了利齿,丝毫未伤害岁岁,吃罢还匍匐下身子,直接让岁岁躺在了它背上。
见岁岁一门心思与苍卢玩,林铎便也收回视线,自顾自处理桌上的文书,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侧首看去,便见小丫头已然缩着身子,头枕着苍卢阖眼呼呼大睡。
林铎凝视片刻,起身自架上扯下他的大氅,盖在了岁岁身上,旋即绕过屏风,命守门的士卒去灶房告一声,便说孩子在他这厢。
她这般在乎这个孩子,若寻不着,怕是要急疯了。
帐内燃着炭盆,暖和得紧,见小丫头睡得熟,一时半会儿的恐不会醒,林铎再次落座处理军营事务,然才坐下,就听得一声嘹亮的“兄长”。
林铮如往日般掀帘而入,可才入内,就受了自家兄长一记眼刀。
他不禁莫名其妙,他这一阵老老实实,也没闯什么祸啊!
林铮疑惑间,手臂被撞了撞,便见紧跟在后的魏子绅冲他打了个眼色,他顺势看去,这才发现睡在那厢的岁岁。
他诧异了片刻,提步上前蹲下身,“这不是瑶娘的女儿吗,怎的在兄长你的帐中?”
林铎也不多话,只淡淡吐了一句:“自己跟来的。”
跟来的?
这话不清不楚的,然林铮这人也没刨根问底的习惯,只抬手摸了摸苍卢的脑袋。
苍卢是他们的母亲长宁长公主养的爱犬如意生下的,这是如意生下的最后一个孩子,五年前,如意也因着过于年迈而去世了,只留下了苍卢。
三年前,林铎林铮奉旨南下抗敌,苍卢竟从府里跑出来,一路跟着他们,中途被林铮发现,命人送回
去可被它溜走,竟循着气味跑了几十里重新追上他们。
再度见着累得气喘吁吁,满身尘灰,还冲着他们一个劲儿摇尾巴的苍卢,林铎只好作罢,干脆让苍卢同他们一道上路。
抵达掖州后,林铎命孟管事辟了个院子,再寻了个人专门来看守照料苍卢,不想那被派去的小厮表面勤勤恳恳,心下却不满来照顾一个畜牲,常是暗地里对苍卢拳打脚踢,苍卢脾气再好,但到底还存着犬的烈性,有次实在忍受不了,便一口咬住了那小厮的大腿,硬生生咬下一大块肉来。
小厮疼得在地上打滚,险些因着失血过多而没了性命,后来这事传开去,府里便都畏惧苍卢,觉它是头会伤人的恶犬。
林铮看着岁岁肆无忌惮躺在苍卢背上的模样,只觉有趣。
苍卢并非随随便便何人都亲近,在京城时,也只亲府里的几个主子,但见苍卢对岁岁如此纵容,林铮不由得感慨道:“苍卢这般,就好像这小丫头是我们林家人似的。”
林铮无意的一句玩笑令林铎提笔的手凝滞在那厢。
而魏子绅却是看了林铮一眼,默默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
向来心大的林铮自是没发现气氛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而打破这件寂静的正是一声低低的嘤咛。
岁岁醒了。
她睁开眼睛,便瞧见帐内蓦然多了两个人,且这两人她还是识得的。
她迷蒙地看了看林铮,再看向魏子绅,开口唤道:“糖葫芦叔叔,蜜饯叔叔……”
见得小丫头唤罢,转头向他看来,小嘴张了张,那个“爹”字还未吐出便被吞了回去,林铎剑眉微挑。
他已然解释过,他并非她的爹爹,看来她记住了,应是不会再这般称呼他。
听得方才她喊其他两人,都是用吃食指代,那他当也一样。
难不成是……桃酥叔叔?
林铎心下已有了计较,可他万万想不到,岁岁喊人看的不是吃食,而是初次相见时令她印象最深的物件。
于是,他便眼见小丫头眨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理所当然般对着他喊道。
“狗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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