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叔叔?
林铮稍愣了一下,旋即转头看向自家脸黑如炭的兄长,实在没憋住,下一刻,帐内响出一阵洪亮的笑声。
看他乐成这般,岁岁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这般好笑。
魏子绅也忍不住以手掩唇,看着向来端肃的林铎此时一副吃瘪的样子,实在觉得有趣极了,笑罢,他还不忘来一句,“孩子罢了,尚且不懂事,兄长当是不会同她计较的吧。”
林铎当然不至于同孩子计较,他看向一脸茫然的岁岁,纵然被称了“狗”,仍是得耐着性子道:“往后,唤我叔叔便是。”
岁岁半懂不懂,点了点脑袋,少顷,又问道:“不用……加狗吗?”
光喊“叔叔”,她又如何分的清呢。
她一脸认真的发问,逗得刚止了笑的林铮又忍不住笑出了声,可见自家兄长冷沉着脸,他到底不敢太过放肆,一时憋得脸通红,整个人跟筛笠似的抖个不停。
穆兮窈便是在此时赶到的,她自河边回来,却发现岁岁不见了,正着急时,幸得赵婶告诉她,岁岁在侯爷这厢,不然她怕不是要满军营地寻。
“娘!”
瞥见穆兮窈,岁岁高兴地跳起来,小跑着扑过去。
穆兮窈抱住岁岁,忙低身施了一礼,惶恐道:“侯爷,二公子,表公子,岁岁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恕罪,奴婢这便将岁岁带回去。”
林铮摆了摆手,“何来冒犯之处,小丫头今日可是让我高兴得紧。”
他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看向林铎,自是不出意外地收到一记冷眼。
穆兮窈也懂察言观色,看这兄弟二人一来二去,大抵是发生了些什么,但看安南侯似乎并未生怒,应不是什么大事,“如此便好,奴婢就先退下了。”
得了林铎应允,穆兮窈便抱着岁岁快步出了主帐,走了好一段,方才将岁岁放下,她秀眉蹙紧,弯下腰凝视着女儿,“岁岁,娘不是让你好生坐着吗,你缘何乱跑。”
听得穆兮窈比平日沉冷的声儿,岁岁垂下小脑袋,小心翼翼地去揪穆兮窈的衣角,“娘,岁岁错了,娘不生气。”
面对岁岁这软萌萌的样子,穆兮窈哪里气得起来,她也察觉到自己语气僵硬了些,忙放柔几分,“娘未生气,娘只是着急,怕找不到岁岁了。”
这话并未掺假,她的确是着急,甚至是害怕。
毕竟昨日才发生了那样的事,方才见岁岁不见了踪影,她吓得连心跳都停了一拍。
“岁岁找爹,狗……”岁岁顿了顿,想起林铎的嘱咐,转而道,“大黑叔叔说不是岁岁的爹,娘,岁岁的爹在哪儿啊?”
穆兮窈怔了一瞬,看着岁岁乌亮的眼眸里揉着几分期许,掩在袖中的手不禁无措地攥了攥,“岁岁想要爹爹了?”
岁岁想了想,点点头。
穆兮窈垂下眼眸,竟是有些不敢看岁岁的眼睛,她怕自己满足不了她的期许,亦不敢告诉岁岁,也许有
了爹爹(),便没有娘了。
许久?,她只抬首笑道:“婆婆爷爷们给岁岁留了点心,我们回去吃点心可好?”
“嗯。”岁岁乖巧地答应,牵住娘亲递过来的手。
穆兮窈站起身,面上的笑意却黯淡了几分。
或许她当初就不该告诉岁岁她爹爹的事,不曾想岁岁竟惦记到了现在,而今她两头摇摆,若将来真的决定不将岁岁交出去,该如何向岁岁交代呢。
她可当真是,自掘坟墓。
年关将至,走在掖州的街巷间,随处可见家家户户贴着的对联,窗扇上精致巧妙的窗花,红彤彤的颜色洋溢着过年的喜气。
再不久,照着旧例,朝廷也该给官员放几日假,眼下正是一年中最松懈的时候,却恰恰是林铮赴京的好时机。
他此番一人上路,为防遭人起疑,阿青阿紫姐弟并不随行,而是跟在其后,另安排了人暗中保护。
林铎原未打算提供人证,可既得有了阿青阿紫姐弟,也算多了份证据,一起带上也无妨。
这日晨光熹微间,林铮站在将军府门口,将行李系于马背,转头对着魏子绅道:“表兄,兄长都未来送,你也不必送了,你放心,我定然将这些证据完好无损地呈给陛下。”
魏子绅笑了笑,“倒不是不放心,只是你此趟进京,我有一事要托付于你。”
“何事?”林铮不解道,“表兄怎的现在才想起来说。”
魏子绅自怀中取出一信笺递给林铮,“有空,你帮我查一查此人。”
信笺未封口,林铮当即取出来瞅了一眼,“表兄查这人做什么?”
他眉梢微挑,蓦然意味深长地看向魏子绅,“看名字应是个姑娘,莫不是表兄在京城的相好?”
面对这般调侃,魏子绅笑而不答。
“此事要紧,若真如我猜测的那般,阿铮,你可就在兄长那厢立下大功了。”
随着街巷间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除夕至。
今儿过年,是一年中的大日子,灶房照例是要给将士们添两道菜的,可这添菜哪是那般容易,
军中那么多人,灶房的厨子和帮厨们可谓是手忙脚乱。
直忙到戌时,才勉强空闲了一些,但今夜将士们还要围火夜饮,需得有人留下帮忙,其余几个帮厨在将军府还有家人在等着,穆兮窈便主动留了下来。
左右岁岁就在营中,她回不回去都一样,还不若成全那些婶子们早些回府去和家人团圆过节。
今日,穆兮窈特意给岁岁穿上了新袄子,是用先头给岁岁买的那块尺头做的,还用余料编了两根红绳,扎在岁岁的头发上。
岁岁长到两岁多,还是头一回穿簇新的衣裳呢,不由得高兴地在穆兮窈面前不停地转圈,双丫髻上的红绳一晃一晃的,两只蝴蝶似的,实是可爱极了。
年节不同于寻常节日,这一日纵然是向来看重军规的林铎也对将士们宽容许多,破例让他们喝半盏酒。
()
演武场上燃了篝火,将士们边喝边围坐闲谈,穆兮窈捧着酒坛,为他们倒酒,岁岁也在一旁帮娘亲的忙,扑腾着两条小腿跑来跑去,把提篮里的粗碗递给士卒们。
士卒们接过碗,还不忘逗一逗岁岁,直逗得岁岁嗤嗤地笑。
这酒并不怎么醉人,毕竟林铎不糊涂,若将士们尽数喝醉,怕是要出大事,虽得不醉,可半碗黄汤下肚,暖了身子,也顿时勾起了不少人的愁肠。
先起头的是平日在军营里最古灵精怪的小六,他看着岁岁,蓦然就忍不住抽了鼻子,“我三年前离家从军的时候,我家小妹也只有这般大,我走的那天,她还扯着我的衣袂问我何时回来,我说很快,如今她都快六岁了,前两日我娘来信,说小妹虽还记得有我这个哥哥,但已记不清我的模样了……”
小六的话顿时惹得不少人都红了眼眶,很快便有一个年轻的士卒接话道:“我家娘子在我走后两月也给我生了个闺女,说是可漂亮了,那鼻子耳朵很是像我,眼下已近三岁,我夜夜做梦,都听见她喊我爹爹……”
一旁的老常以手捂面,身子压抑不住地轻颤着,“好歹你们父母还健在,不像我,我娘前年过世,直到下葬一月我才收到大哥寄来的书信,我娘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再见我一面,不想到最后都没等到我回去,临死了连眼睛都没能闭上……”
老常此言一出,整个校场顿时陷入一种莫名的寂静,只有低低的抽泣声伴着篝火跃动的光,在寒黑中此起彼伏。
这些士卒,他们个个都有父母亲人,可却隔着千山万水,不得相见。
他们无声的啜泣,始终在表达欲归家团圆的心情。可掖州眼下虽是太平,但只消上头不下旨,也不知何时才是归家的时候,小六对妹妹承诺的“很快”,转眼已是三年,他们遥遥盼着,实在不知,还会再等几个三年。
穆兮窈抱着半空的酒坛,心绪复杂,若依着那梦中情景,大抵大半年后,安南侯大败萧国,便会奉旨班师回京,接受嘉奖赏赐。
那时,便是这群士卒的归家之日。
再之后不久,她那姐姐穆兮筠便命人用白绫勒死了她。如今想来,穆兮筠当是怕她和岁岁的事情败露,妨碍她李代桃僵,方才用此方式永绝后患。
看着思乡念家的士卒们,穆兮窈却不知自己该思念什么,思念谁,无论是荆县还是京城,对穆兮窈来说似乎都不算是一个“家”。
因得所谓的家,该是欢聚一堂,和乐融融才是,可穆府从未让她生出过这般感受,反是让她觉得如履薄冰,整日里提心吊胆,生怕她那嫡姐哪日不高兴,又寻着新的名目折磨她。
正当她神色黯然间,蓦然察觉到衣角被扯了扯,埋头便见岁岁笑着看向她,奶声奶气地唤了声“娘……”
这声“娘”,不知怎的,险些让穆兮窈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蹲下身,放下酒坛,将女儿瘦瘦小小的身子搂进怀里。
没错,她还有岁岁,还有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这个她曾认为此生最
大的不幸(),却一度让她昏暗无光的日子生了名为希冀的新芽。
如何是好◇,她越来越想自私一回,将岁岁留在自己身边。
士卒们被酒唤醒的愁肠很快便在激昂的祝酒词中消散,快至子时,众人尽数散去。
穆兮窈和留下的几个帮厨收拾了演武场上的残局,便见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而落,很快便在校场上覆了白。
有帮厨提议道:“瑶娘,今日便和岁岁一道留下吧,索性我们住的那营帐也不算小,挤一挤当也能睡。”
穆兮窈眼见着这般当是回不去将军府了,且天冷路滑,就怕出些意外,便颔首应下。
然都到了这个时辰,岁岁却仍是毫无睡意,她牢牢记住了昨日娘亲说的话,坚持要“守岁”呢。
穆兮窈怕吵着帐内其他早已累得倒头便睡的帮厨婶子,给岁岁裹了件厚衣裳,抱着她去了灶房那厢。
她在灶房生了火,母女二人便挨着灶膛取暖,穆兮窈将岁岁抱在怀里,为她轻轻哼着小曲。
寒风裹挟着雪片自飘飞的帐帘缝里扑进来,灶膛燃烧的炭火劈啪作响,打生下岁岁以来,这大抵是穆兮窈过过的最安逸宁静的年。
“娘,这里好……”岁岁蓦然抬起脑袋看来。
“是吗?”穆兮窈柔声问,“岁岁觉得哪里好?”
“这里不冷。”岁岁说着,又拍了拍自己的小肚肚,“吃饱饱,婆婆爷爷好,叔叔们好。”
穆兮窈闻言垂眸,将脸贴着女儿的脑袋,心下却莫名有些泛酸。
岁岁所求真的不多,她所谓的好也不过只是吃饱穿暖,身侧人温柔和善罢了,毕竟在此之前,在京郊那庄子上她却常是得不到这些的。
如今在将军府,众人都以为她是丧夫的小寡妇,对她多有关照,可在庄子上,却都传是二姑娘不检点,未出阁便不知廉耻与人私会,不但珠胎暗结还被人抛弃,生下个野种。
庄上人唾弃她,视她为秽物,再加上主母刘氏和穆兮筠暗中授意,更是不可能给她和岁岁好脸色。
梦中她在庄上三年多,近四年,日子是越过越苦,她试图逃跑过几回,但终究都被抓了回来。
穆兮窈不敢问岁岁,她是不是很想一直呆在这儿,毕竟若她决定放弃将岁岁交还给她爹爹,定会离开掖州,只不过不是立刻。而今灾情严峻,大雪封路,等春暖雪融,她再多攒些银钱,寻个地方做些营生,和岁岁一道过安稳的日子。
恰当穆兮窈在心下谋算之际,却见帐帘蓦然被掀开,她折首看去,便见一张清俊疏朗的面容。
岁岁反应快,顿时跑过去,欢喜地唤道:“大黑叔叔。”
林铎微怔了一瞬,下意识接住冲进怀里的小家伙。
大黑叔叔?
林铎的神色霎时变得微妙起来,谁教他晓得小丫头口中的大黑究竟是谁呢。
这称呼,和先头那个比,似乎隐晦了些,实则无甚区别。
穆兮窈不曾想这个时辰安南侯会突然
嗯。林铎淡淡应罢,旋即在灶房内睃视一圈,低咳一声道,可还≈hellip;余下什么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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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兮窈闻言纳罕,这安南侯腹中饥饿,怎的不遣人来取饭,但转而才想起,今日过年,安南侯似乎免了人轮番值守主帐,且方才将士们围着篝火饮酒,他也未曾出现,想来是不欲因着他的身份让他们过于拘谨,败了那些士卒们的兴致。
眼下几近子时,终是饥饿难忍,方才亲自来了这灶房。
然军营的将士们胃口都大,每日灶房十几锅菜饭,几乎不曾有剩下的。
“侯爷稍候,且让奴婢瞧瞧。”穆兮窈说罢,便挨个掀开一旁的几个大蒸屉,直掀到最后,才终于寻得了两个不仅冷透还几乎被这寒天冻得有些硬邦邦的馒头。
她回首迟疑着看了林铎一眼,“只余下两个馒头了,不过放久了没了余温,就怕不好入口,奴婢给您热一热。”
林铎瞥了那馒头一眼,作势便要去拿,“不必如此麻烦,这便足矣……”
他向来不计较这些。
可手还未碰着馒头,衣袂被人重重一扯,埋首,就见小丫头撅着嘴一个劲儿冲他摇头,“不可以,冷馒头,肚肚疼。”
听着岁岁摸着小肚子一派认真的模样,穆兮窈忍不住抿唇而笑,这话,还是她教岁岁的。
没想到她竟拿来教育这安南侯。
“侯爷,索性这灶火也燃着,热个馒头费不了多少工夫,不若您先回去,待馒头热好了,奴婢给您送去。”
林铎垂眸看向仍揪着自己衣袂的小丫头,沉默片刻道:“不必,我在此等着便是。”
听得此言,穆兮窈恭敬地道了声“是”。
他是主子,他爱如此便如何吧。
穆兮窈熟练地取了襻膊系上,舀了些水倒入锅中,待水稍稍煮开些,便将放了馒头的蒸笼架在上头。
蒸罢,穆兮窈瞥见一旁搁着的半颗菘菜,小块豆腐,和锅底半碗的残羹冷炙,眼眸转了转。
在军营灶房待了这么一段日子,穆兮窈知这些行伍之人的食量,想来这安南侯亦不意外,两个馒头下肚,也就将将垫底而已,哪能吃饱。
她复在另一口锅中烧了水,又切了那菘菜和豆腐,眼见灶膛的火慢慢弱下去,穆兮窈忙去寻柴禾添置,可一侧身才发现堆在墙角的柴禾用完了。
因着今日多烧了两道菜,灶房里忙得不可开交,这柴禾自也费些,但索性一旁墙角还堆着一摞未劈的木头。
穆兮窈不假思索地上前,拾起一根粗壮的木段竖在木墩上,颇有些吃力地提起那斧头,正欲劈下去时,却是手上一轻,她疑惑地折首看去,正撞进那双清冷的眼眸里。
穆兮窈朱唇微张,还未出声,耳畔已响起男人低沉浑厚的嗓音。
“我来。”
闻言,她登时惶恐道:“侯爷,还是奴婢来吧。”
他是安南侯,亦是这营中的将军,穆兮窈
柔软贴近男人宽阔坚实胸膛的一瞬,她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身子僵了僵,喉结在她眼前上下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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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兮窈顿若烫了手般惊慌地跳开去,耳根一阵阵发烫,窘迫之际,就听一声略带哑意的“锅中的水开了……”
她忙低低应了一声,埋首急匆匆走到灶前,将切好的菘菜和豆腐放入锅中,再添了些其他的剩菜。
末了,她才小心翼翼地侧眸看向一旁背对着他的男人,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手起斧落,随着一声碎木声,木段一分为二。
对穆兮窈来说仿若沉如千斤的铁斧,落在林铎手中,就如一副毫无重量的筷箸。
或是为了方便,他今日着了经常在军营穿的那套钴蓝劲装,这颇为利落的衣裳勾勒出他的宽肩窄腰,衬得他愈发神采英拔,同时随着他抬起落下的动作,甚至可隐隐瞧见那遒劲有力的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
这些当都是常年习武所练就。
思及方才触及的那坚实的胸膛,不知怎的,穆兮窈倏然忆起,当年怀上岁岁的那晚,她因着疼痛而胡乱摸索时,手心感受到的似乎也是这般结实的触感。
对那夜,她的记忆确实颇为模糊,却有些零碎的画面总是忘不掉。
譬如那男人粗沉的呼吸,再譬如那烙在她腰上的滚烫的大掌,和一波又一波似要将她撞碎的浪潮。
那时她是哪般,她似乎还记得,狼狈不堪,哭喊着恳求不止。
正回忆间,眼见男人放下斧头,似要转过身来,穆兮窈慌不迭收回视线,红晕止不住地从耳根蔓延到双颊。
岁岁坐在小杌子上,盯着自家娘亲看了半晌儿,纳闷地眨了眨眼,“娘脸红红,娘热吗?”
岁岁无意的这句话,令穆兮窈窘得愈发想寻个地洞钻进去。
当真是要了命了,她在想些什么,怎能在孩子面前思忖那般不知羞耻之事。
何况她已吃了一次教训,不可再轻易妄下判断,这将士们常年操练,有着孔武有力的身躯并不足为奇,怎能用这般站不住脚的依据来判定谁是岁岁的爹。
“娘……是有些热……”
她尴尬地吐出一句,可偏偏下一刻,那安南侯在她身畔蹲下,将劈好的柴禾塞进灶膛。穆兮窈这回可不敢再与他抢活,僵硬着身子,动也不敢动。
添了柴禾,火势便又旺了起来,任锅中的汤水咕噜咕噜响过一会儿,穆兮窈方才寻了碗盛了起来,在上头撒了些葱花,同热好的馒头一道放在了食案上。
林铎已在一侧坐下,她毕恭毕敬地上前,垂首声若蚊呐,“奴婢还煮了碗贺年羹,侯爷若不嫌弃便尝尝。”
她之所以端了食案,便是想着让林铎拿到帐中去,这灶房杂乱,到底不是个吃饭的地儿。
然她眼见那大掌接过食案,却是随手搁在一旁灶
”
这是要在这厢用饭。
穆兮窈抬眸偷着看向他,见他端起那碗贺年羹,不由得屏息生出几分紧张,这汤羹的名字虽是好听,但食材却再简单朴素不过,甚至是有些寒颤的,她也只从前在庄上给岁岁做过。她生怕这金尊玉贵的安南侯心下嫌弃,却见他神色淡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舀起一勺。
然林铎还没来得及往嘴里送,一张小脸却陡然凑了过来,双手搭在他膝上。小丫头两腮鼓鼓,一个劲儿往碗里吹气,见他看来,有些赧赧地咧嘴笑了笑,奶声奶气道:烫,岁岁吹吹≈hellip;2[”
虽说着这话,小丫头的眼睛却死死盯着碗里,毫不掩饰地吞了吞口水。
心思都明晃晃写在脸上。
穆兮窈颇有些哭笑不得,晓得岁岁是饿了,但这般到底不好,忙去拉她,“岁岁,莫要无礼。”
可人还拉开,那汤匙却是转了个方向,递到了岁岁嘴边。
还不待穆兮窈阻止,岁岁已然张大嘴,一口吃了个干净,吃罢,她满足地舔舔舌头,将汤匙推了推,笑嘻嘻道:“大黑叔叔也吃。”
穆兮窈听得这话,正欲上前给林铎换个汤匙,可那安南侯却已又舀起一勺,面不改色地送入口中。
“大黑叔叔,好吃吗?”岁岁歪了歪脑袋,问道。
“嗯。”林铎轻轻应了一声,“甚是鲜美。”
感受到男人说话间投来的眼神,穆兮窈不由自主地垂下脑袋,自小到大,她很少被人夸赞,听得最多的便是她那姐姐穆兮筠点着她的脑袋,骂她“蠢货”,虽明白安南侯这话不过是客气罢了,可略略欢喜之余,仍难免有些赧赧。
奈何岁岁还要不住地夸她,直夸得她耳根子一阵阵发烫,“岁岁最喜欢,娘的拿手菜。”
林铎垂眸看向手中的“贺年羹”,适才他亲眼看着穆兮窈下厨,自是知道里头添了些什么,说到底也就是些残羹冷炙罢了。
此物却是拿手菜,她们母女二人从前过的到底是哪般日子。
方才见她几乎是想也不想便拿起那对她来说颇为沉重的斧子,分明他就在一旁,她却是丝毫不曾想过求助于他,是碍于他的身份,还是早已习惯了,而从未想过依靠旁人。
林铎垂眸沉思间,帐外却赫然响起阵阵爆竹声,响彻天际。
子时到了。
他怔忪之际,就见那声儿软乎乎的小姑娘兴高采烈道:“大黑叔叔,新岁安康。”
言罢,还有模有样地冲他作了个揖。
穆兮窈见状颇有些欣慰地笑了笑,这是她特意教岁岁的,便是想让她到时给府里和军营的婆婆爷爷们贺岁拜年。
不曾想新元拜的第一个人,却是这安南侯。
穆兮窈亦冲着林铎福了福身,“奴婢祝侯爷新岁顺意。”
帐外的炮竹声愈发响了,岁岁撒丫子跑出去,去看空中升起的烟火,高兴地不住欢呼拍手。
穆兮窈亦跟了出去。
()
军营离放烟火的城内稍有些距离,从这厢看去,那烟火也不过点大而已,可即便如此,岁岁依然看得乐呵。
穆兮窈明白,岁岁为何高兴,从前在京郊庄子上,她哪里看过什么烟火,更多时候是被困在那四四方方的破落院子里,看头顶那片被框死的天。
林铎坐在帐内,外头萦绕着岁岁若银铃般琳琅的笑声,手中的“贺年羹”泛起氤氲热气,他透过随风飘舞的帐帘,瞥见那婀娜娇媚的身影半俯下身,指着天上的烟火朱唇开阖,笑靥如花,不知怎的胸口溢出一股酸涩鼓胀,难以言喻的感受。
他似乎很久不曾在庆岁时感受到所谓的年味。
上回该是什么时候,或是八岁前,那时过年,母亲和父亲亦会在花厅陪他和阿铮阿绅守岁,姑父未被调离京城时,也会和姑母一道来府上吃年夜饭。
桌案上摆满了各类糕食,亦能收到长辈给的压祟钱,在子时过后,便跑到院中看家仆放爆竹,那时纵然是生来性子凉淡的他亦会忍不住捂着耳朵笑得欢愉。
直到林琬出生后,掖州战乱,父亲率兵远赴战场,母亲忧思成疾,虽表面与父亲一如既往,实则对林琬一事心有芥蒂,整日郁郁寡欢,终是在四年后撒手人寰。
同月,父亲得胜归来,却在中途收到母亲病故的消息,竟生生呕出一口鲜血,当场坠马重伤昏迷不醒,未送至京城就撒手人寰,唯一的遗愿便是与母亲合葬。
然痛失爱女的皇外祖母难掩对父亲的厌恶,觉是父亲的那场意外,才导致母亲不足三十便香消玉殒,不愿让他们夫妻二人合葬。
十二岁的他在冰天雪地的慈恩宫外跪了整整三个时辰,方才得了皇外祖母无奈的应允,因他知晓,母亲同样念着父亲,即便弥留之际,仍攥着他的手不住唤着父亲的名字。
也是打十二岁那年起,林铎稚嫩的肩膀担负起教养弟妹,承继家族的责任。他很清楚,外人看似仍对安南侯府毕恭毕敬,实则在心下等着看笑话,林铎便要同他们证明,即便没了父亲和母亲,安南侯府也绝不会在他手中败落!
也是自那时起,他便再未从贺年中,觅得一丝欢悦。
即便与几个弟妹坐于一堂,也鲜有人说话,魏子绅本就不爱多言,林琬又向来唯诺怵他,就只有阿铮那小子仍爱命人点些爆竹,可林铎常是站在门边远远看着,往往感受不到什么热闹,在他眼中,更多的不过是寒夜凉风,冷冷清清罢了。
又两年,及至十五岁,他便远赴掖州,举起父亲生前最常使的那把缨枪,代替他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那之后的年,他过得越发敷衍了,在他眼中,这就像是个左右都会过的日子,不必太过在乎。
或是这冷面无情的家主当得久了,抑或是手上的鲜血沾得多了,林铎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愈发麻木不仁,愈发没了笑意,亦愈发令人望而生畏。
思及过往,他薄唇微抿,眸光黯了几分,却听得一声低笑,有人掀帘而入,用调侃的语气道:“我还道四处寻不到兄长,敢
情兄长是偷偷背着我,来这厢吃独食了。”
魏子绅顺手拿起一个热好的馒头慢条斯理地吃下,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冲进来,热情地唤道“糖葫芦叔叔!”
“岁岁还未睡,莫不是在守岁。”魏子绅揉了揉岁岁的脑袋,眸中透出几分疼爱。
“嗯。”岁岁点点头,“和娘一起,守岁。”
穆兮窈慢悠悠跟在后头入了帐,闻言冲魏子绅低身施了一礼。
魏子绅颔首,旋即似是想起什么,自袖中掏出些许碎银,四下张望后,扯了那空酒坛上的红布,裹起碎银递给岁岁,“这是压祟钱。”
压祟钱?
岁岁不知什么是压祟钱,但她知道这是钱,是娘想要的好东西,当即欢天喜地伸出手。
可方才接过,就听得一声“岁岁”,转头看去,便见娘亲皱着眉头冲她摇了摇头。
穆兮窈毕恭毕敬道:“承蒙表公子赏赐,可岁岁还小,实在不该拿这么多钱银。”
魏子绅风轻云淡道:“家中规矩,向来过年要给小辈压祟钱,就当是讨个彩头,也算是我……和侯爷的一番心意。”
被蓦然提及的林铎愣了一瞬,瞥向有意无意看向他的魏子绅,沉默少顷,才道:“收下吧,权当是你这么晚还予我做吃食的答谢。”
听得这话,穆兮窈犹豫了一瞬,若光是压祟钱,她确实不好收,毕竟无功不受禄,但有了安南侯给的这个名头,她便也福了福身,安心收下了。
大人们说的话,岁岁尚且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她聪慧,明白这钱她能拿走了,当即对着林铎和魏子绅奶声奶气道:“谢谢大黑叔叔,谢谢糖葫芦叔叔。”
穆兮窈终是忍不住小声提醒,“岁岁,要唤表公子和侯爷。”
魏子绅却是无所谓地轻轻捏了捏岁岁的小脸,“不必改口了,这般叫反显得亲近些……”
守完了岁,还拿了压祟钱,岁岁已然心满意足,她到底从未这般晚睡过,没一会儿,便揉着眼睛向娘伸出手。
穆兮窈晓得岁岁这是困了,她将孩子抱起来,任她昏昏欲睡地趴在自己肩上,旋即冲林铎和魏子绅福身告退。
灶房内一时只剩下了两个并排而坐的大男人,林铎继续吃着那贺年羹,好一会儿,才幽幽开口,“你倒是喜欢那孩子,还特意给了压祟钱,从前倒是不见你对家中哪个小辈这般好过。”
灶火微弱,魏子绅往膛内丢了几根柴禾,稍一挑眉,“怎的,兄长不喜欢?生得这般讨喜还乖巧,我若有一个这样的女儿,怕是会欢喜得紧。”
听得此言,林铎舀羹的动作微滞,少顷,方才淡淡道:“若教姑母听得这话,怕不是要乐上一阵,她可日日盼着你成亲,早日替她生个孙子。”
“要孩子,也不一定非要成亲。”魏子绅唇间含笑,看向林铎,“毕竟我们魏家并未有林家那般规矩,纳妾亦可传宗接代,且纳妾一事,也不必太过在乎什么身份与家世,就算是……像瑶娘那般带个孩子的寡妇亦是可的?”
眼见着自家兄长在听得这一席话后,赫然攥紧碗壁,凝视他的眸光渐渐沉冷下来,魏子绅强忍着笑,好一会儿,才又道:“不过……兄长放心,我眼下可没有丝毫娶妻纳妾的打算。”
“兄长呢?”他转而问道,“掖州这两年太平,你迟早会被召回京城,届时太后定会替你安排婚事,兄长可曾想过娶什么样的女子?”
蓦地听得这个问题,林铎竟是觉得脑中有些空白。
他清楚,他的婚事从不是由他做主,自有他那皇外祖母替他筹谋打算,他也向来放心,想必皇外祖母挑选的女子都不会差。
林铎其实压根不在乎娶何人,也不大在乎那人是如何得美貌出众,文采过人,只消她婚后帮着操持家事,打理府中中馈,不是那任性胡闹的,他自是会给她侯夫人应有的体面和荣华富贵,不会纳妾,安分守己,与她生儿育女,延续林家香火。
只是他大抵给不了他的心,无法像他父亲母亲那般做到真正的琴瑟和鸣。
因林铎总觉得,那般情情爱爱,又有何用,不过是累赘罢了,他母亲便是最好的例子,若是他母亲不曾对父亲用情太深,也不至于后来郁结于心。
他一直是这般想的,这么多年也从来是清心寡欲,除却镇国公府那夜的意外,再未碰过什么女人,甚至为了不重蹈父亲的覆辙,不许院中有任何侍婢出现。
但那终究是从前,而如今……
林铎凝视着手中凉了大半的羹汤。
他似乎,有了能让他抛却所有理智,不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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