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白色的水蒸汽笼着沥青地面,老旧楼壁空调外挂机嗡嗡作响,一只杂毛流浪狗耷拉着耳朵躲在树荫里,长长的红舌头拖在外头。
“小烟热不热呀?”贺智欣从卧室走了出来。她穿了一件逢年过节才会穿的半新红色连衣裙,正往手上涂着栀子花香味的护手霜。
魏烟坐在竹藤椅上,两只小短腿悬在半空中踢踏。
房间里电视机没开,藤柜上风扇吱呀呀转,送来徐徐凉风。
“妈,我不热。”魏烟目不转睛地看着贺智欣,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贺智欣长得很漂亮,肤白眉浅。这种温柔的长相最受男人的喜爱,街坊邻居却不怎么待见,总在背后悄悄咬着耳朵,说长这种狐媚子脸的,惯会勾引人。但魏烟就是觉得母亲美,电影里的大明星都比不过。
贺智欣伸手往她脑门摸了一把,母亲的手都是香的。
“一脑门汗。家里太热了,出去买根冰棍吃吧。”贺智欣拾起餐桌上的钱夹,从中抽出一张五元钱。
魏烟眼睛一亮,从竹藤椅上蹦了下来,兴冲冲地接过钱。
她将纸钱整齐地对折起来,好好地放进荷包里。
买什么口味的冰棍好?香草?柠檬?
不及她想好,就有人推门走进她的家中。
来人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精神挺括的青色中山服,神情严肃。
意外在家中见到陌生男人,魏烟灵巧地藏进贺智欣的身后,探出半张脸。
来人瞧见她也有些意外,两道浓黑的剑眉往上一抬,朝贺智欣睨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智欣,你还有个孩子呀。”
“这是我女儿,”贺智欣向赵国忠歉然地笑了笑,然后拍了拍她的后脑勺,说:“小烟,叫一声赵叔叔好。”
魏烟在嗓子里滚了滚,含含糊糊地支了一声,“赵……”
“她马上要出去玩了。”贺智欣解释道。
赵国忠冲躲在母亲身后的她点了点头,严肃的脸庞上浮现出算得上和蔼的微笑,说:“我家是两个小子。儿子不好。儿子没女儿乖。”
“几岁了?”赵国忠随口又问。
“十二了。”贺智欣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自己出门去。
魏烟攥着钱,贴着墙角往外跑。
贺智欣和赵国忠两人在屋里继续说话。
“还在上小学?”赵国忠问。
“嗯,明年就初中了,”话语间夹杂进来扑簌簌衣服摩挲的声音,贺智欣火红的裙角飘了过去,然后是徐徐关闭的门,和赵国忠脱下的青色外套。“您看,我女儿上学的事……”
再后面贺智欣又和赵国忠说了什么,魏烟已经听不清了。
大人总觉得小孩什么都不懂,其实小孩懂得比大人们想象的多得多。
楼梯出现在眼皮下方,她机械地伸出脚,但脚下却是空荡荡的。
她踩了个空,一头从二楼台阶上滚了下来。
这一摔完全将她摔蒙了,无数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盘旋。她会有一个新爸爸么?贺智欣会离开她么?
这时,一辆车壳锃亮的黑色轿车停靠在了她家门前。
那辆车的轮胎看起来花纹比她见过的所有车都浅,车辆行驶时,车体悄然无声,就好像漂浮在车流之上。
车停住,从车上下来了一名年轻男人。
赵彦丞穿了一件宽松的黑色卫衣,下身是灰色带斜杠条纹的运动裤。他人高腿长,步子又大,两三步就走到了她的跟前。
他开口是向她问路,“小孩,你知道幸福里在哪儿吗?”
赵彦丞个头太高,跟她说话要俯身说,于是他看她时低了低头,脸庞逆了光,一头乌黑整齐的短发被身后的光晖镀了一层金边,看起来近乎于深栗色。
光洁饱满的额和精致深邃的桃花眼浸润在阴影里,只有一管直挺挺的鼻梁被光线精细地勾勒出来,那优越的鼻梁骨左侧偏下生了一只小小的黑痣。这枚痣成了她此时视线里无法移动的唯一的焦点。
“小孩,”赵彦丞以为她没听清,舌尖抵了抵上颚,又问了一遍,“你住在这里吗?”
赵彦丞是土生土长的江城人。江城人说话习惯尾音拖得长,听起来总有股懒洋洋的味道。
望着赵彦丞这张介乎于少年与成年之间的英俊的脸,魏烟的喉咙气管像刚吃过芒果一样过敏地臃肿起来,噎得她什么话也说不出。
她再次张了张嘴,依然没发出声音,于是改为用手指指了指楼上,用手势告诉他,他想去的地方就在这里。
“嗯。”赵彦丞点了点头。
赵彦丞要走了,而她继续坐在楼梯口发呆,像一只呆头呆脑的小笨鹅。
但那道脚步声在她身侧响了几拍,就停了下来,然后掉了个方向,朝楼栋外走去。
她抬眼看了看,赵彦丞又折回了车上,手里拿了什么东西,然后又重回到了她的身侧。
她昂起头,茫然又好奇地望着他。
赵彦丞垂眸问她:“刚摔着了是不是?”
她继续望着他,没说话,水汪汪的眼睛轻轻一眨,看起来更招人怜了。
这小孩儿呆归呆,长得简直就像是放在橱窗里的洋娃娃一样精致漂亮。
一张心形的巴掌小脸上镶了一对黑曜石的大眼睛,睫毛又黑又卷,忽闪忽闪,脸颊饱满,微微发红,叫人想上手掐一掐,看能不能揩下点胭脂来。
“是不会说话?”赵彦丞眉梢微微拧了起来。
他腾出手,撕开方才从车上取下来的东西。
她悄悄睨去一眼,看清他手里拿着的是一盒创可贴。
“手摔破了都不知道?”赵彦丞一边拆着包装,一边这么问她。
她这才转开头,看向自己的手肘。
手肘被撞青了好大一块,中央划裂了一道小指壳大小的伤口。
有些伤没看见的时候,是不会痛的。可一旦看到了,那反应慢一拍的疼痛神经就全部复苏了。
她嘶嘶抽着凉气,一股巨大的委屈涌了上来,令她鼻头发酸。
“呼……”这回她总找到点声音了,但一开口不是小女孩的娇嗔,有些哑。
赵彦丞倒是有些意外,挑眉说:“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哑巴。”
“我,”她清了清嗓子,说:“我没说我不会说话啊。”
“嘁。”赵彦丞哂笑,他点评道:“嗯,高冷。”
“会贴吗?”他将拆好的创口贴递了过来。
她反应慢,没立刻回答,于是赵彦丞便又当她不会,他当即蹲下.身,然后耐心地将创口贴的使用方法展示给她看,“先从中间撕开,然后这一面朝里,这一面朝外……”
他半蹲在比她低上一级的台阶上,宽阔的肩臂和胸膛在她眼前构建起了一堵硬邦邦的高墙。
他一边耐心地教,一边慢条斯理地剥开贴面,将有药粉的那一面贴在了她的伤口上。
他的手指比贺智欣要粗一些,指腹有茧粗糙,偶尔摩挲过她小臂皮肤时,会带来令人坐立难安的了明显的存在感。
她痛得眼眶发酸,愣是紧紧咬着下唇,才没哼出声来。
贴好创口贴后,他又轻轻舒了口气,温热的呼吸会吹在她的小臂上。
“摔着就叫人,不是会说话么?”年轻男人的声音如低音大提琴悦耳动听。
“嗯。”她渐渐在赵彦丞面前适应了,再次小心翼翼地瞥向了他。
她看见这双精致的桃花眼底色是浓浓的疏离,那幽亮的眸光看起来像火把一样温暖,但只有靠得足够近的时候才会发现,这把火其实是没有温度的。
“挺乖的嘛。”
他似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忽地一抬手,指腹曲着。
当手指靠近过来时,她的脸皮蓦地发起了烫,烫得她呼吸都滞住了。但那只手并没有落下,而是在半空中顿了顿,便又收了回去。
那只手最后落在了在她发顶,弄乱了她的头发。
“暑假作业写完了吗?”
“什么时候开学?”
魏烟:“……”
“都给你了,以后小心点。玩够了就早点回家。”他直起身,一手插兜,将剩下的小半盒创口贴都丢给了她。
*
“贺智欣的家属。”有人轻轻推了推她的肩。
“你是贺智欣的家属吧?”
魏烟眼睫微微颤了颤,迷迷糊糊地抬起眼皮,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刺痛了她的瞳孔。
她用力眨了眨眼,方才睁开眼睛。
睡梦中夏日滚烫暑气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呛入肺腑的刺鼻消毒水味。
这股熟悉的味道瞬间将她从梦境带回了现实。
她茫然地看着惨白的医院白墙,摇晃晕眩的白炽灯,一动身下的折叠床就咯吱作响。
她还在医院,在给贺智欣陪床。
她不禁有些恍惚。
怎么突然做起这个梦来?
十二岁的暑假到现在,掰着手指算了算,已经快五年了。
五年,足够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这个梦境其实还有后半段。
那天赵彦丞见过她后,就上了楼,和他的父亲赵国忠大吵了一架,将她家的桌子、椅子、水杯……
能砸得抖砸了个稀巴烂。
原来她母亲和他父亲在一起了。
“我是贺智欣的家属,我是她女儿。”魏烟揉了把脸,忙从医院病房的椅子上坐起身。
她站起来就要往贺智欣的病房走,却发现护士看她的眼神充满怜悯。
这个眼神令她心猛地一沉。
果然,护士下一句话是:“你母亲她……她走了。”
“她是在睡梦中走的,所以没受什么苦。”
“这个病吧,越拖,人越痛苦,其实走了,对于病人来说,反倒是一种解脱……”
护士长又说了些什么,魏烟已经听不清。
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透明的膜,她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所有声音都是忽近忽远的。
她听见隔壁病房一声大哭,那一床的老人今晚也走了,一家人哭做一团,有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被妻子拉拽着,依然大喊大叫:“妈妈啊,妈妈!”明明他自己都有孩子了,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看着这一幕,魏烟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送走母亲,似乎至少应该哭成这样才对。可为什么她的眼眶这么干涩,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她又搓了搓发木的脸,一开口,声音沙哑如两片砂纸在磨,“请问,有没有殡仪馆的联系方式?”
护士长将附近殡仪馆的联系方式给了她。
她怜悯地望着她,半晌又补充了一句:“她临睡前,央我帮她打个电话,你可能想知道。”
护士长将贺智欣的手机递给了她。
在遍地智能机的时代,贺智欣用的还是功能非常少的旧手机,上面有几个实体按键,都被按得掉了漆。
她麻木地按动按键,空荡荡的通话记录处只挂了一条最新通话。
最近通话:赵国忠。
*
事发仓促,葬礼的琐事顾不得精挑细选。
在赵国忠的帮助下,魏烟料理完剩下的事。
她给贺智欣挑了一款价格适中,不算奢侈也绝不算的玉质骨灰盒。
那只盒子看起来小巧,实际抱在怀中时候才发觉非常沉。
魏烟抱着走过园陵里的一条长走道,刚走到一半,那骨灰盒就要抱不住了。就在骨灰盒快要掉在地上的时候,赵国忠默不作声地从她身后托了一把她的手肘。
她回头望了赵国忠一眼,看到赵国忠苍老的眼眶里满是眼泪。
贺智欣给这个男人当情妇时,街坊领居少不了在背后戳她脊梁骨。但贺智欣却对她说,嘴长在那些人脸上,由他们说去,只要这男人对她们娘俩好就行了。
现在再看这个男人苍老颓废的脸和满脸的泪痕,魏烟觉得这份情或许并非就是她母亲一人的。
小雨后金色的阳光从云朵的缝隙间穿过,魏烟跟着赵国忠走出了墓地。
下葬时两人各有事可做,彼此不做任何交流也不觉得尴尬,但此时两人再一同沉默地走着,气氛便陷入了一阵微妙的拘谨之中。
对于魏烟这个孩子接下来怎么办,赵国忠其实有些拿不定主意。
贺智欣是他的第一个情妇。
人对“第一”这个概念,总是印象深刻。
当年他的原配妻子张凤丽因病去世,他每日混混沌沌如行尸走肉,是贺智欣帮他走了出来。即便后来他与贺智欣和平分手,两人的联系也没彻底了断。他一直照拂着他们母女,给她们打钱。对贺智欣的感情,也从男女之情演变成了兄妹之情。
如今贺智欣出了事,她世上唯一的血脉没个着落,他过来帮衬一把,也是尽一份善心。
这件事棘手的地方在于,贺智欣留下的这个孩子,已经满十八岁了。
十八岁,多好的年纪。
魏烟与他既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又有着和她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的温婉动人的脸庞,婀娜纤细的身材,在这么一个节骨眼上接过照顾她的担子,似乎如何对待都不合时宜。
赵国忠抬头看向魏烟,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宽厚的手掌在她瘦削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说:“小烟,做个坚强的孩子。你母亲虽然走了,但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往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魏烟实话实说:“就先高考吧,再往后,我也没细想。”
“你现在就一个人,让你回去,我心里放不下。”赵国忠说:“往后,你就是我赵国忠的女儿,你跟我们住在一起,安安心心地准备高考,大学国内读国外读都行,毕业了再给你安排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
魏烟微微垂着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这个年龄的孩子自尊心强,遇到事不愿寻求帮助。但这是你成年的第一课,你要知道想尽办法将自己能接触到的资源利用起来,让自己过得更好,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赵国忠冲司机喊了一声,“小张。”
一个方脸小年轻跑了过来,利索地为她拉开了车门。
“这是家里的司机,小张,”赵国忠说:“今天下午我还有个会,不能亲自送你过去,你坐这辆车先回去。”
赵国忠扶在车门上,脑袋朝车里探了探,湿润的眼眶里满是慈爱,“我家里都是小子,所以我一直欠一个丫头。我想要是自己也能有个闺女,多半就是你这样的。好孩子。”
他用大拇指抹掉眼角的泪痕,低头看一眼表盘,去了另一辆轿车。
*
黑色轿车沿着车道一圈一圈往上爬,一排排于深冬依然翠绿的常青树,在车窗里不断后退。
多半是赵国忠授意,一路上司机小张一直在跟她讲赵家的情况。
赵国忠一共有两个孩子,赵彦丞和赵孟斐。赵国忠本人公务繁忙,在家的时间不多,所以赵彦丞基本就是这个家的主人。
赵国忠和张凤丽的婚姻是典型的强强联合。赵彦丞是他们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既继承了母亲优越的外貌和经商的头脑,又继承了父亲刚毅的性格和沉稳的处事作风,一出生就得天独厚。
他二十岁那会儿跟赵国忠决裂,从家里出来自立门户,凭借着超凡的天赋、从小耳濡目染的敏锐商业嗅觉以及庞大的家族背景,迅速在刀不血刃的商圈站稳了脚跟。
司机小张打转方向盘,颇为自豪地说:“你别看小赵总的名字没在富豪排行榜里,那是因为有些事不能拿到明面上说。小赵总这几年已经在跟美国人做生意了,开发的芯片都装在美国的飞行器上,赚那帮美国佬的钱。”
魏烟恰到好处地点了点头。
她默默抠着指甲盖,压抑住心底不断往外冒的念头,不知道赵彦丞还记不记得她。
一面巨大的中式红木镂空雕花大院出现在了半山腰。那扇庄严华丽的大门在车牌感应下缓缓升起,给轿车开辟了一条宽敞的车道。
车进入大院后停了下,魏烟下了车,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机动车发动机的轰鸣声。
昂贵轿车的发动机和轮胎发出的声音很轻,仿佛零件与零件,齿轮与齿轮之间,用金钱进行了润滑。
她闻声回头望,头顶夕阳余晖洒落,刺痛了双眼。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金色的薄辉里,一辆车型流畅,低调奢侈的黑色保时捷打了左转向灯,转进院子里来。
茶褐色的车窗降下一半,车里人的面庞浸没在暗影里,只露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骨骼利落而干净,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燃烧殆尽的烟灰自烟头处落下,随风而逝。
直到那辆车驶入停车场,消失在视觉死角里,魏烟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原来刚才她一直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前院传来一阵有条不紊的忙碌脚步声,一种严肃紧张的气氛正在慢慢蔓延开来。
司机小张告诉她:“刚刚是小赵总的车。小赵总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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