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后,那股笼罩在魏烟身上的强大气场也随之消散。
魏烟松了口气,去后厨找点东西吃。
这会儿后厨晚饭已准备好,几名帮佣无事可做,便一边摘明天要用的青菜,一边说些闲话。
其中一位最年轻,其他人都在做事的时候,只有她干站着。
“钱惠,你来弄一下水池呀。”
“哎呀,”她脸皱了起来,说:“我才不要呢,我刚做的美甲。”她欣赏着自己的双手,手指上刚做了精致的法式美甲,那不是愿意做事的一双手。
叫钱惠做事是叫不动的,除非是让她去客厅送茶水。这种又能在主人一家跟前露脸,又轻松的活,钱惠就不会推。
“你们猜大少会不会让那小姑娘走?”钱惠看热闹不嫌事大,有心要把这火给拱起来。
其他人做事也做得累了,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二少脾气是坏,但大少可是个体面人。刚让那女孩到家里来,就又要她走,这事他不可能做,估计会留几天。”
“会留多久呢?”
“一周吧。”
“一周多了,我猜就三五天,说不定会想办法让她自己走。”
“就没可能不让她走?我看那小姑娘长得挺乖,是个讨人喜欢的……”
“她是长得漂亮,都能当电视剧明星了。但她长得越好看,大少越不可能留她,你不知道她妈妈跟老爷的关系?”
说到这,大家噤了声,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少不可能留一个破坏了他父母婚姻的女人的孩子。
“你们光这么猜有什么意思,”有人提议道:“打个赌,买定离手,我押五十,就三天,顶多会留那小姑娘三天。”
“那我也押五十,我赌五天。”
“我押五块。”一道脆生生的声音从门前传来传来。
几人回头一望,不知什么时候,魏烟进到了后厨,身边还跟着他们的总管周峰。
魏烟笑盈盈地将一张五块钱放在桌上,说:“我押今晚吧,你们赔率多少?”
“啊……魏,魏小姐……”家中的帮佣吓了一大跳,气氛一时很尴尬。
周峰冷着脸骂了一声:“工作太闲了是不是?由着你们搁这儿吹牛打屁。”
“我,我们就是开个玩笑。”几人连忙将钱还给魏烟,一窝蜂全散了,各自假装瞎忙活。
魏烟淡笑着叹了口气,遗憾地说:“这就不玩了啊?没劲儿。”
她还以为能借此机会赚一笔车费呢。
周峰向她道歉:“魏小姐,他们这些人就是嘴巴碎,你别放在心上。”
魏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我没生气。大家闹着玩嘛。”
他们也没说错什么,这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赌局。
如果因为这样的小事生气,那从此以后她多半要气不完了。
见魏烟表现得这么坦然大方,周峰有些刮目相看。
方才二少的冷嘲热讽和帮佣们的风凉话他都听在耳里,就算是他这么个工作多年的成年人,心里都有点不好受,更不用说一个刚丧母的小姑娘了。
“魏小姐,刚刚的事你真别往心里去。二少就是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嘴巴不饶人,但心眼真没坏到哪儿去,他就是在气头上,忍不住激你几句。再退一万步说,二少就算再怎么闹,老爷和大少是不会让你露宿街头的。”
魏烟微笑着说:“我知道的。”
*
书房里,那几人说完事,陆续离开。
赵彦丞在烟灰缸里拧灭了烟头。
他烟瘾不重,只是偶尔公务太繁重了,才会想吸一口解解闷。
这几天集团旗下几条线工作推进得倒也顺利,各项财务数据报表数据欣欣向荣,但娱乐传媒那条线的这个小老总来烦他。
小老总刚签了他的小外甥当明星,就想带着外甥在他面前混个脸熟。他对娱乐行业兴趣不大,也不喜欢什么网红流量明星,这点破事完全不想理,只想赶快人打发走,这让他心情一般,尼古丁的乐趣都减少了几分。
赵彦丞在烟灰缸里拧灭了烟头,问他弟弟:“你刚刚在外头吵什么?”
赵孟斐告状说:“哥,你都不知道,你不在家的时候,爸爸都把那臭女表子的孩子给带回家了!”
赵国忠和张凤丽的婚姻曾经算得上是模范婚姻,门当户对,青梅竹马。
十年前,张凤丽因病去世,从此一团黑色的乌云笼罩着他们的家,赵国忠也严重地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年幼的赵彦丞和赵孟斐以为,他们一家人就将同样怀抱着这份怀念相依为命地生活下去。
然而这段忠贞如传说般的爱情,在五年后赵国忠遇到魏烟的母亲贺智欣后被打破了。
贺智欣和赵国忠一样,配偶也是因病去世,于是两个消沉的人互相吸引走到了一起,而且凑巧他们一个温柔美丽,一个有权有势。男人渴望温柔乡,女人渴望经济支柱,于是顺理成章,贺智欣成了赵国忠的第一任情妇。
凡事开头难,只要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至于无数次……
在贺智欣之后,赵国忠和张凤丽那段忠贞的婚姻宛如一场大梦。
赵晓果那时年龄太小,又生过病,并不懂事,但赵彦丞和赵孟斐都因此深受打击。
赵彦丞的年龄毕竟更成熟,他能够将这份情绪内化,但正值青春期只有十二岁的赵孟斐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一直因父亲的不忠愤怒,尤其厌恶这个给父亲打开大门的女人。
如今那女人死了,那女人的孩子要进他家们,赵孟斐自然跟赵国忠没完。
赵彦丞蹙了蹙眉,不悦地抬眸看着弟弟,沉声叱道:“嘴巴放干净点。你在我面前再说一个脏字,就自己把舌头扯出来用肥皂洗干净。”
赵孟斐挨了训,立刻噤声。
但他并不觉得自己真说错了什么。
抢走他们的父亲。
玷污他们父母的婚姻。
这样的女人,不是臭女表子是什么?
赵彦丞训斥完,也睨了赵孟斐一眼。
赵孟斐脖子直直梗着,表情依然不服气,但两只眼睛气得通红。
一个刚十八岁的少年,正是最好强的年龄,却在他面前要掉下眼泪。
他到底对这个亲弟心软。
赵彦丞略一思忖,修长的指节在红木桌上轻轻一叩,开口说:“你今天见到她了吗?”
赵孟斐吸了吸鼻尖,哑声说:“下午爸爸就去殡仪馆接她来我们家了。”
赵彦丞略一顿,两指夹着点火器,转了个圈,“那孩子母亲刚走,倒也可怜。”
赵孟斐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说:“哥,你,你不会真想认她做妹妹吧!”
赵彦丞没明确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另起话头,问:“她多大了?”
赵孟斐沉着脸,说:“不知道,听爸爸说,应该跟我差不多,比我还大一点。”
“你下个月满十八。”
“嗯。”赵孟斐点了点头。
“那她已经满了。”赵彦丞说。
“可能吧。”赵孟斐面露疑惑,不明白哥哥一直问那臭丫头年龄是在做什么。
“十八,那就是已经成年了。”赵彦丞再次提醒。
赵孟斐到底年轻,仍没听懂赵彦丞的弦外之音,说:“我管她今年多大。”
赵彦丞又觑了弟弟一眼,觉得弟弟蠢得挺可爱。
他将话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解释给他听,“既然是成年人,父亲就不可能收养她当女儿。因为法律只允许收养未成年人。
“不能收养,那么她就不可能得到赵家的任何财产,除非父亲在遗嘱中特别的注明或者赠与。爸爸收留她,就是做了个善事,给她提供一个庇护的地方。”
赵孟斐若有所思,隐隐明白大哥想说什么。
赵彦丞继续说:“那孩子母亲刚走,一个小姑娘,也怪可怜。今年她就该高考了吧?等她高考完毕了业,就会自己出去读大学,工作,一个女孩子,工作几年,就该考虑找人结婚,自然就搬出去了。说破了天,要忍也只是这一时,你何必把事做得这般难看,让谁都不痛快,白白让爸爸训你。”
说这番话时,赵彦丞高大的身体慵懒地陷在红木书桌后的黑色真皮沙发转椅上。
手腕旁的透明烟灰缸里烟头未曾灭尽,升起了一缕灰色的细烟。
这道烟雾飘散在空气之中,柔软无形,勾勒着他凌厉的面庞,给那张俊逸逼人的脸上蒙了一层淡淡的轻纱。
赵孟斐总算明白了赵彦丞的言下之意,到时间了,那女孩儿自己就会走,压根没必要生这档子气。
他看着哥哥隐没在幽光里的侧脸,赵彦丞正静静的垂眸养神。
他觉得大哥虽然说这要做善事,但他的心其实比自己还狠。
因为他对魏烟的愤怒是流于表面的,他愤怒这女孩儿的母亲抢走了他们父亲对亡妻的爱。
而赵彦丞的愤怒更深层,他的愤怒表现为冷漠。
愤怒多少是有人的感情,而冷漠则是一丁点都没有。
“合着就叫我忍着呗。”赵孟斐说。
“对。”赵彦丞冲这个弟弟嗤笑了一声。
他站起身,越过书桌敲了敲弟弟的脑门,说:“不仅忍着,还对人家和气一点,绅士一点。你一个大男人,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丢你自己的脸就算了,我这张脸还不够你丢的。”
他瞧了一眼墙壁上的钟表,说:“也到吃晚饭的点了,出去吧,我正好见见她。”
他起身要往门外走去。
望着赵彦丞渐行渐远的背影,赵孟斐突然站了起来。
他急急地叫了一声:“哥……”
但他叫出声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叫赵彦丞这声哥做什么。
可能就是单纯地想叫叫他。
好像这样又能稍稍缓解他的恐惧。
他怕这个表面甜美文静的女孩,会抢走他的哥哥,就像她母亲曾经抢走他父亲一样。
赵彦丞回过头,他似乎读懂了他这一声哥里包含着的复杂情绪,微微笑了一声,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行了,去吧。”
*
穿过窗明几净的玄关,再从正门前的古董花瓶旁转过去,就看到一个女孩坐在黑色的沙发上。
“喏。”赵孟斐冲沙发抬了抬下巴,“就她。”
那女孩穿着静思中学校服,白色衬衣的纽扣乖巧地系到了最顶上一颗,肩膀瘦削,背部纤薄,藏青色校服的裙摆系在柔软的腰上,小腿挂着白色的半筒袜,袜沿上一一圈藏青色的边。她半低着头,乌黑的发丝托着柔软的脖颈。
听到声音,她受惊似的转身望了过来。
因利益往来,经常会有不知情的人给他送来这个年龄、这个样貌的女孩。刚满十八岁,白皙纤弱得像一朵藤萝花,可他都不会心生波澜,父母失败的婚姻让他对爱情和欲敬谢不敏,甚至心怀厌恶。
但他很难对面前这个女孩生出恶意。
那双看向他的杏仁眼湿漉漉的,大而明亮,镶嵌在一张只有巴掌大小的白若陶瓷的粉扑子小脸上,一眼望过去,只能瞧见那眼中蕴藏着似水的温柔。
这样一张面庞,让人情不自禁的去想,她是这般的柔软,要如何一个人抵御丧母之后的狂风暴雨?
赵彦丞稳固的脚步突然就顿住了。
真是个可怜的女孩儿。
这是他见到她第一眼的无意识的反应。
中国古文里,怜这个字总跟“爱”相同,所以怜爱怜爱,意思就是爱你爱你。男人对女人的感情有很多种,有爱,有欲,可是只要这些感情里再掺杂了一丝怜惜,那么就彻底撇不清了。
“大哥。”女孩拘谨又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
他方才回过神,冲她颔首,说:“是叫魏烟?”
“是。”魏烟烟烟乖巧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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