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翌日, 武修涵带着人带着车队,从都城出发,朝着潜北的方向行进。
武修涵自重生回来, 一直都没闲着。当他了解到如今的时局, 他发现大有可为。
此时宋戎别说称帝,他连良堤还都没出呢,而另一位真龙更是不为世人所闻。
武修涵上一世曾有过不甘,也曾发过豪愿, 乱世之中大把机会,他武家为何就不能站上去。
但他最终还是回归理性, 认清现实。那个至尊王座, 他武家就是坐不上去, 世家传承, 一朝落没, 若不是大卫灭亡,家族还能撑多久尚未可知。是乱世给了武家机会, 攀附有功,成为了宋戎手中的刀。
世家与皇权本可一直制约下去, 各取所需,但谁想到帝王是个疯子。
只因死了个皇后,他开始毁天灭地,甚至连亲娘都下得去手,不顾天理与孝道把太后囚禁在福养殿, 在后宫进行杀戮……
种种恶行罄竹难书,死后落得个尸骨无存遗臭万年, 如他在史上落笔。
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得统大业,武修涵在深思权衡后, 选择了西围陈知。
他明洞后世掌握先机,知道陈知的势力此时蛰伏在藕甸。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上一世宋戎攻打藕甸那么的艰辛,失去了战到最后被断双臂的左将军颜繁,右将军阿抬也是死里逃生,差点也折在了那场大战中。
如今想来,明面上与宋戎相斗的是藕甸的孟桐,至于暗处,陈知的人在里面掺和了多少、起了什么作用,虽不能详知也可猜到一二。
想来也有意思,那时他是席家二郎,而席宋两家已为姻亲,是为一家,他身在“此园”中,潜伏得可真深。
西围陈知,群雄争鹿时默默无名,大闰初建时掩在席家的功勋下,异常淡泊。但也是他离开席家,占据西围,保存实力,最终等来了机会。
可能他自己也没想到机遇来得如此之快,盛年的宋戎,盛年的大闰,顷刻就倒了下去,而这一切只因一个女人。
这可能也是大尊新帝予她尊荣,赐予谥号,厚葬宝地原因之一吧,并不只因那点旧识之情。
武修涵倚在马车里,对自己看准时机策划了与章洋的偶遇十分自得,他知道西围军缺钱,否则也不会拖到大闰屹立了十年才找到机会扳倒宋戎。
这一世,就让他来做这个识于微时之人,他消失在新帝对他、对武家的封赏之时,来到一切刚刚开始之际,谁又能说这不是好事呢。
章洋用他,说明陈知已知道他,做生意捞钱是他武家没落时练就的本事,他会让陈知认可他,离不开他的。
就当武修涵踌躇满志时,马车忽然停了,他刚想问怎么回事,帘子被掀开,一张姣好的年轻容颜闯了进来:“兄长,还要走多久,太无聊了。”
说话的是他的亲妹妹,武安惠。
武修涵笑笑,纵容道:“那就让他们停下。”
武安惠得了话,带着奴婢朝远处河边柳下走去,武修涵对同跟来的李嬷嬷道:“看好二姑娘。”
“奴这就过去,郎君安心。”
武修涵很安心,李嬷嬷是看着他与妹妹长大的,老谋深算,有手腕有急智,办事还仔细,他一度很后悔,没有在妹妹入宫时让李嬷嬷同去,会不会有这样一个人跟在身边,安惠就不会死了。
前世无补,唯图今生,这一世他不会让父亲再操心,他提前担起了家族重担,望父亲可延年益寿。他不会再让安惠嫁给宋戎,他会给她找个值得托负之人。
这次带她出来也是为了这个,都城里可选的范围太窄,再有让她见见世面,眼界开阔了,心胸也不会跟着窄了,不求她再攀贵妃之尊,只愿平安喜乐。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在河岸看到什么都新鲜,蹦蹦跳跳地,俏丽又活泼,涤清着武修涵上一世半夜见棺的阴影。
他的妹妹,进宫时是鲜活的,出来时,满身是血浑身冰凉地躺在一副薄棺里,那种震撼与心痛,武修涵再不想经历。
“兄长,好不好看?你放车里,好闻着呢。”武安惠摘了野花,给了武修涵一把。
武修涵亲手接过,这样就很好,一切都来得及,这一次武家无论立于何人肩上,都会站得稳稳的。
就在武修涵往潜北奔来的路上,席姜与父兄们出现了分歧。
父亲与大哥甚至三哥都认为,可以效仿良堤,自称督主。而席姜则认为,这个还是不要学宋戎的好,反倒最紧急要办的是军制变革,权力集中。
潜北的兵力加上四造降入的,马上就要攀上两万大关。可这些兵士除原先四造的一部分,全部被打散分别落于各院,这是以前散闲之时的做法,现在就不适用了。
席姜的想法是,各院除却奴仆,不再留一名兵士,所有兵士全部归于席兆骏,由他直接掌控统领,拥有唯一的最高军权。
想要每战不败,军章军程是最关键的。
三哥席奥听了席姜所言道:“就算要收兵,制定新的章程,也不耽误对外称主。”
席姜:“我是说过有宋戎在前,我们可以学习,但他也不是样样都对,只称主这件事,他做得就急了些,傲了些。舞得太高,已经有不少眼睛都在盯着他,若我们对外什么都不做,只对内发展,加上有宋戎这个靶子挡在前面,才是最有利的。
席兆骏不言,席亚席奥也不说话,只席铭左看右看,觉得谁说得都有道理。
只席觉默默拿起桌上的一杯茶,正要入口,席姜忽然看向他:“二哥觉得呢?”
席觉忽然被她点名手中一顿,杯中茶水成旋儿差点洒手上。与此同时,他心里瞬间冒出一句,她怎么知道他一定会站在她这边?第二句冒出来的就是,他还真会。
因为她是对的,如果他是真的席家人,他要说的与她无差。
无论席觉最初来到席家的目的是什么,如今都是躲在席家身后好行事,席家还不能倒。
他道:“昨日的消息,宋戎已攻下良堤西侧的甲下,而我们还停在四造,速度上已输。当务之急不是对外称主,而是要往南再近一步。”
席姜听着从袖中拿出一册,待她展开,席觉闭了闭眼,是一副新的“鬼画符”,真是人菜瘾大,她可是真爱画。
他一时难忍,语快道:“父亲库中的舆图可否予我一用,待我据此重绘一张挂于中堂书房,以后也好参详。”
席姜展图的书一顿,是被嫌弃了吗?回头看席觉……不确定。
她说回正事:“良堤四面四城,除咱们潜北,其余三城全部被他拿下。后面他必定也要南下,再让他打下去,这一片就全连上了,到时潜北就成了孤岛,被他围在其中,什么时候想取就什么时候取,我们不能被他所困,我们只能取这边。”
席兆骏席亚他们全都围了过来,眉头却越皱越紧,席觉见此伸出手指,指着道:“这是良堤,这是潜北,这是甲下……”
众人这才一副了然的样子,席兆骏更是直接让小厮去他的库中取了舆图来:“唉呀,看得眼睛疼,我还以为犯了暮眼症了。”
席姜:确定了,她的图不仅被二哥嫌弃,还被最宠她的父亲嫌弃了。
这不重要,找到同盟,说动他们才是重点。
她的同盟很强,二哥一向做事沉稳,言行有理有据,从不打妄语,被父亲与哥哥们信重。
此刻,正经舆图一铺,谁都知道下一个目标该是甲上,只是,宋戎怎么可能在打完甲下后而不取甲上呢,毕竟是顺手的事,如今也只能这么看着。
席家一家人围在一起研究的是政事、军事,席兆骏固爱疼爱席姜,但他始终不敢全信年轻轻的女娃子,他一直认为四造之胜,是因有席觉站在席姜的身后,加上还有勇猛的席铭,她才能胜任主帅之位,顺利拿下。
席姜对于她要如何把她的巨变显现在众人面前,早就不纠结了。她不解释,不藏躲,时间会让他们看清、刷新并适应她的变化的。
所以,在看到父兄在二哥说完后才与她的想法达成了一致,她一点都没往心里去,她要的是结果,要的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做最有效的事。
甲下城这边,
“报!潜北急报!”宋戎亲自拿过,急切地拆开。
看过后他道:“先生请看。”
胡行鲁正好在此,接过来一瞧,心下明镜一般早知会如此,潜北把主意打到了甲上城。
在打甲下前,他对此事就与督主商议过,当时得出的结果是,趁此机会一举拿下甲上,不给潜北机会。
但不知为何,督主竟然犹豫了,如今倒好,好好的一个甲上城被人盯上了。
对于良堤来说,虽甲下城对他们更重要,但若甲上甲下两城连通,于日后南下大大有利,这不,有人要来抢了。
胡行鲁:“督主如今的意思是?”
宋戎正色,语气都变了:“先生,我欲助席家。”
胡行鲁不解道:“可此战席家不需助力,他席家不知,督主该当明白,甲上城就是个空壳子,大军压城喊喊话做做样子,说不定城门就开了。”
宋戎:“那就让他开不了。”
胡行鲁看了阿抬一眼,阿抬垂目,他转向宋督:“请督主明示。”
宋戎笑笑:“与人结盟总要拿出点诚意来。”
胡行鲁:“督主这是要与潜北结盟?可是督主不是不与人结盟的吗?”
宋戎:“我改主意了,老虎拴在身边,只要链条够结实,就不怕它跑了,更不怕它咬人。”
胡行鲁明白了,督主哪里是要助席家,明明是要助甲上的杨至。
甲上城的情况与四造县有相同之处,都是前朝官府并未覆灭还拥有管事权,不同之处在于,四造县的县丞令跑了,而甲上的县丞令不仅没跑,还稳住了当地百姓,如今关门自营,自给自足。
但乱世之中,这样没点硬茬好啃的骨头,早晚都是别人的口中餐,区别在于先落到谁手里而已。
本来就该是他们良堤的,甲上虽小,地理位置也不占优,但他可以与甲下连通起来,离南边更近一些。这个地儿可抢可不抢,但麻雀虽小也是肉,况且若有一日真要与潜北对战,此地归于潜北于日后围困不利。
胡行鲁相信,这些道理督主都懂,可他还是在打下甲下城后停下了脚步,当时他以为,督主做了取舍,取了稳住潜北舍了小麻雀,打算把甲上做顺水人情让给潜北。
可是,直接逼了杨至开城,再送给潜北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多一道手,挑着两边打起来,再反手助潜北灭了杨至多此一举呢?
胡行鲁不解,这不是活鱼摔死卖吗,万一被潜北看出端倪,得不偿失。
胡行鲁朝宋戎脸上细瞧,虽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心里隐隐觉得这事与席五姑娘有关。
那日从潜北归来,督主虽每日该做什么没有改变,但比以前更勤勉了,勤勉到赵夫人找到他,言辞切切地恳请他劝一劝督主,来日方长,身体要紧。
胡行鲁没有行劝谏之事,他虽不知那日督主与席五姑娘说了什么,总归不是什么愉悦之言。
男人要面子,督主更要面子,这种事明知道根子在哪里,偏这个根子说不得,只能等时间来磨平。
不是还有睡觉吗,督主年纪轻轻,熬不坏。
可此刻,胡行鲁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多,他似发现了不好的苗头,督主是否被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内因影响,而做出错误的决断。
就说不结盟,本是大道已定,大章已成,忽然改道易弦让人难免多想。
胡行鲁虽知督主一旦说出口,就是已做下决定,但他还是忍不住相劝。
果然宋戎任他说只听着,态度上表尊重,但大主意心里早已拿定,任谁也动摇不得。
临出发的时候,宋戎不让胡行鲁跟随,把他留在了甲下。胡行鲁赶忙去找阿抬,特意嘱咐了一番,阿抬道:“您说这些没有用,我只保证督主的安全,其他我管不了。”
胡行鲁连连叹气:“是让你机灵些,此事行的绝密尚可,万一露出一点马脚,也不用与潜北结盟了,等着成仇吧。”
阿抬肃着脸不言,胡行鲁又叹了几口,也是无招可使。
宋戎此次是暗夜偷偷出行,且怪异的很,不像是去打仗的,倒是运着一车车的好东西。
出了甲下城,确定了没有泄露行踪后,宋戎问阿抬:“胡行鲁叫你去说了什么?”
阿抬一点都不惊讶督主知道此事,他如实道来。
宋戎听后道:“他让你看住我以免意气用事,何为意气用事?路上有挡路的野狗,你绕过去还要防着他跟在后面咬你,不如提早解决。”
阿抬没有告诉胡行鲁,他此行身上背有特殊任务。就像督主明面是去助阵向潜北示诚意的,实则是去暗助甲上,软硬兼施让其与潜北开战一样,他的真实任务只有一个,在水搅混后借机除掉一个人。
听督主说那人功夫不在督主之下,且有头脑不好对付,阿抬不管这些,他只知道督主给的任务,就是死也要完成。
在宋戎出发的当口,席家还在等待宋戎的下一步。探来的消息全是宋戎只拿下了甲下,并没有继续南下攻打甲上。
席姜不太相信,她已重复问了很多遍,派出去了更多的人,最后把杜义派了出去。
上次大家看舆图,都盯着甲上不眨眼,可心里也明白,宋戎已拿下甲下,该是一鼓作气把甲上也拿了的。
但他没有,探报一封封送回,情况依然如故。直到杜义传回消息,席姜才开始相信。
新的舆图是席觉所绘,比起库中的缩略了一些,对于甲上甲下两城看得更清楚更直观。
得到了准信,席家人心里燃起了希望,两张舆图全部铺开,都在盯着看,只有席姜没有。
甲上城比四造县要小一些,席姜记得上一世,宋戎在打下甲下之后没多久,就顺势拿下了甲上。严格来说不是打下来的,因为杨至不战而降。
杨至这个名字,是席姜关注甲上后刚知道的,上一世她根本不关心这些,她只知道宋戎又去打战了,她会为他担心给他祈福,因祈福要念一套说词,她才知道他去打了谁,拿下了什么城池。
拿甲上与甲下时,他们还没有成亲,席家并没有参与其中,她知道的并不多。
后来当了皇后,万幸宋戎让她兼顾帝王注的主持,她才知道虽甲下难啃,但甲上之战赢得相当轻松。
所以,宋戎为什么不接着打下去呢?看上去这个便宜似要落到席家头上,这真的是个便宜吗?
父兄们已开始定下兵士人数,从哪路攻入了。
就在此时,席姜听到席觉言:“甲上的杨至是前朝之官,他没弃城而逃是因为暂时没有人惦记他、没有人惦记甲上。这两年来,他一次战斗都没打过,城内连个内乱都没有,有没有可能若遇来兵,杨至并无守城之心?我们要防的可能不是他。”
席姜看着席觉,已不知是第几次感慨此人的聪明与擅谋了。
一句话点醒众人,席姜无需再言。
席亚道:“你怀疑宋戎有诈?”
席觉摇头:“并无意义。就算城中有诈,宋戎也占不到便宜,他也不会当下与潜北开战。于我们两家来说,目下最好的策略还是互相躲避。我只是不知,他为什么不取甲上。”
是这样的,这也是席姜拿不准一直没说话的原因。
席铭站出来道:“那就先出发再说,反正我们人不少,能有什么损失。”
甲上粗略估计,百姓、民卫还有府兵加起来不超五千人,自然不是潜北的对手,但你以这么多的人去攻打一个没受盗贼之侵,流氓之害且没内乱的安居之所,于道义上说不通,且容易受到全城百姓的抵抗,待他们团结一致万众一心,打起来也棘手。
当然这些顾虑基本不存在,因为席姜知道,上一世,甲上是不战而降的。
这一世,大家只是推测会有这种情况,战事瞬息万变,席姜一个知道结果的,也不敢百分百肯定这一次历史会不会改变。
出兵甲上是席兆骏拿下最高军权后的第一次出征,他是肯定要去的,按他的意思,所有的儿子全部带上,包括老三席奥,让他们多历练历练没坏处。
但席姜他是不想带的,上次情况特殊,她是先斩后奏,如今他已面对现实,不再想着缩隅一方,自然没有必要再让小女儿出头。有危险不说,天天打打杀杀的,以后要如何说亲。
不想,席姜不肯。
席姜早就决定,日后无论大小,无论危险与否,席家的每一场战斗她都要参与。
一是因为她这辈子再不要经历,看着亲人涉险而自己什么都不能做的无助,二是,她毕竟掌握先机,哪怕多比他们知道一点儿,都有可能成为救命的稻草。
席兆骏拿她没法,最后席姜还是跟着去了。
行了五日,刚到甲上城外树林,全军原地驻军,席亚席觉还有坚持要跟去的席姜到城下喊话。
“大哥,情况不对。”席觉望着城墙道。
甲上大门紧闭,围墙上见不到一个守卫,确实不对。
“不要再走了。”席姜率先停了马。
席亚又看了一会儿,然后大声对城内道:“请带话杨大人,我乃潜北席家大郎,潜北县丞令吉瑜抢夺财物弃城奔逃不成,被我席家就地正法,如今城内百姓平安丰足,前又有四造归顺潜北,不曾劫城,两城通关,百姓自由来往进出,同样安居乐业。今若甲上归降,我席家可保证,不伤百姓一分一毫,投降兵士一律不杀,城中物资只会多不会少,杨大人可否出来一叙?”
回答席亚的是一枝冷箭。
前一秒还空荡荡的城池,忽然布满了士兵,个个满刀满箭,大有势死护城的决心。
多亏席姜提示驻马,箭矢不在射程之内,席亚无事。可杨至的态度却摆了出来,并无投降之意。
席姜目光一沉,为什么与上一世不一样了?
三人回到林中,向席兆骏说明情况,席铭问:“那这还打不打了?”
席奥道:“要打,如此就回去了,那以后也不用再战了。”
是的,三哥说得对,他们在乎的那个名声没有用,他们不想多行杀戮也无用,乱世中,只有铁血手腕才能被人所畏惧,能不杀降就是仁义之士了。
甲上城内,阿抬一身黑衣跃入一院,杨至见他,面上既恨又怕,颤着胡须道:“我已按宋督主所说去做了,何时放我家人?”
第32章
杨至对阿抬又是一通说, 说他不会反抗可以把整个甲上城送给宋戎,只要不危及他和他家人的性命,让他什么都不带地离开甲上都行。
阿抬不理他, 只说:“你家人不会有事。”
杨至开始还点头, 忽然脸色一白不动了。
阿抬找地儿休息去了,不再理他,杨至却后知后觉地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在说, 只有他是活不成的。
第二日,席兆骏带着儿子女儿, 以及全部兵士列队城下, 一副随时攻城的样子。
出发前, 席姜附在席兆骏耳边说道:“爹爹可以这样说……”
席家人一列停在昨日席亚所停位置, 这是安全的射程位置。席兆骏说了一番与席亚无二的话, 这次没有冷箭,但城门上依然都是卫兵, 摆出对峙的架势。
席兆骏忽然提出质疑:“怎不见杨大人,难道城中已被贼匪所霸, 杨大人莫不是已被你们劫持甚至杀害?甲上百姓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若是一个时辰之内再不见杨大人,即刻发令攻城。”
这样说的好处是,杨至若没来,攻城有了理由,杨至若来了, 可以与之对话继续劝降,或者探探他是否还有隐情。
没过多久, 杨至就来了。
阿抬是与他一齐爬上来的,在上面最后一阶, 快面露面前,阿抬最后提醒了杨至一句:“杨大人知道怎么说吧。”
杨至回头:“我家人真的会没事?”
这次他没有问自己,阿抬认真道:“我可以保证,只要你按督主说的做,你家人一定没事。”
杨至也不知为何,他看着眼前这位冷面杀手一样的良堤亲卫,竟是十分相信他。可能也是因为不信又能如何,良堤的宋戎,潜北的席兆骏,哪一个他都惹不起,本想着只要他这小小的甲上被人看上,无论是谁,他都会开门相迎,双手奉上。
不想天不遂人意,如此卑微的请求都不能满足,自己还会在事后被杀掉灭口,此刻唯愿宋戎说到做到,饶他家人性命。
阿抬不能再往前走了,他隐身墙侧,暗中注视着杨至,一把短刃在他手中转了一圈,没入掌心,时刻准备着,若杨大人要说什么不该说的,他即刻飞出手中利刃了结了他。
席兆骏看到了杨至,他说:“杨大人,卫朝已亡,你的坚持毫无意义,不过徒增伤亡,你这是何苦。”
是啊,这是何苦呢?当然是因为身不由己。杨至长出口气,上前一步,似根本没看城外大军,而是双手负在身后,仰头看天,语气悲壮地道:“大卫是亡了,但天下也不是你席家说得算的,我为甲上县丞令,对上忠君对下爱民,”
“杨大人!”席姜忽然出列纵马朝前一步,高声打断了杨至。
“天下自然不是我席家的,但平定乱世,还百姓清平天下,我辈有责。如潜北席姜,愿追随宋督主。”
杨至一楞,席家人也一楞,阿抬的刀紧了。
杨至终于肯注视城下大军,他问:“你是何人?”
席姜:“我就是潜北席姜,席兆骏的女儿。”
“你为何要追随宋戎?良堤与潜北……结盟了?”杨至刚问出这句,阿抬的刀出手了。
下一秒杨至捂着脖子,他刚才已意识到,宋戎骗他,宋戎不可信,但他慢了一步,此刻只能瞪大双眼,张大口,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死都闭不上的眼晴里,看到了夫人看到了一双儿女。
杨至一倒下,城上守将大叫:“大人,大人!放箭放箭!”
局势一下变得混乱,城上守卫这是把杨至的死算在了潜北军头上,来不及解释了,席姜与席觉几乎同时拨出了配剑,同出声同策马:“杀!”
二人一边躲避着从城墙上射下的乱箭,一边带头冲在了前面。身后席奥喊道:“我军未放一剑一矢,甲上城中有变,杨大人被歹人所杀,攻下甲上,解救甲上,投降不杀!”
杨至一死,守军大乱,城门几同大开,城墙上兵士也只是出于自保本能地射出了一箭,听到席奥所说,心里一犹豫手上就纠结了,第二箭搭上却没有射下来,这给了潜北军机会,眼见城门就要攻开。
席兆骏紧紧跟着前面的席姜,他注意到二郎与她并驾齐驱,兄妹二人对彼此一点看顾都没有,他们好像只是互相信任全力合作的并肩战友。
在战场上这样做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席兆骏做不到,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席姜身上,席姜的果敢勇猛让他震惊,他终于知道,四造之胜不是因为有人护着她,也不是因为她运气好,她是合格的主帅。
阿抬依然隐着身形,从城墙阶上跃到屋檐之上。
与此同时,城门已开,席姜与席觉依然是冲在最前面,甲上军一边后退一边挥刀,无心再战,眼见这场战斗刚开始就要结束了。
“二哥!”席姜脱口而出的同时,她朝席觉扑了过去。
席觉并未察觉到任何危险,忽然被席姜撞过来,他先是眼前一暗,下一秒就被扑下了马。
他毫不犹豫地抱紧怀中人,笔直地仰了下去,后背着地,“砰”地一声,激起飞扬尘土。
他听到席姜痛苦的一声闷哼,搂住她的手感受到了温度,是温热的血。
席觉一下坐起,双手扳着席姜的肩膀,她额上有汗,眼睛一闭,头砸向席觉肩膀。
席觉感受到了肩上的重量,她的侧脸她的头发贴着他的侧脸与侧颈。他如被点了定身咒的神塑,一动不动,僵住了。
席亚发现暗箭端倪,纵马追去,席铭跟随。席兆骏与席奥保护地上的二人,好在甲上军陆续投降,战斗基本结束。
“去城里找大夫!”席兆骏跑过来,想把席姜抱起来,席觉忽然惊动,没有松手反手抱紧席姜一跃上马,朝城中奔去,动作一气呵成。
席兆骏被席觉撞得一踉跄,也骑上马跟了上去。
阿抬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失手的,明明那个督主口中的强大之人,并没有发现他,没有察觉到危险即将降临。
不应该的,不应该的,他明明成功了,那一箭毫无问题,他明明是成功的,可为什么被射中的却是五姑娘。
阿抬已无法思考席姜是怎么发现的他,他只一遍遍回忆,他那一箭有没有射到要害。
正因为他思绪纷乱,才给了席亚机会发现他。
阿抬打起精神,一路躲闪奔逃,从他被宋戎救起成为家奴,他再没有这样狼狈过。
他终是甩掉了席亚等人,宋戎还在等着他,等着进甲上,等着去结盟,等着去见席姜。
宋戎带人驻扎在甲上西侧林山后,他在等阿抬。只要阿抬按时回来,他应该就是成功了。
但阿抬回来的晚了,且神色不对。宋戎不说话盯着他看,阿抬直接跪下请罪:“奴婢失手,席家二郎被五姑娘所救,五姑娘替他受了那一箭。”
宋戎瞳孔散了一下,似没听清阿抬说了什么。
“你再说一遍。”
阿抬又说了一遍,宋戎给了阿抬一鞭子,驾马狂奔。
甲上不大,城中只有一家医馆,医馆倒是很大,足有两层。为方便大夫行医,加上伤者不宜移动,席姜被安置在了医馆二楼的厢房中。
“可追到了?”屋外席兆骏问席亚。
席亚摇头:“没有,不是一般的高手。”
一门之隔的屋内,席觉闻言抬起眼来,像一双淬满了毒的蛇之眼。待他转头看向纱隔屏风时,眼神一下就变了回来,有焦虑有担心也有茫然。
屏风的另一边是趴躺在床上的席姜以及医馆大夫家的女儿,她也是一名医女。
像今日这样伤者是年轻女子的情况,正好由她行医看诊处理伤口。
与席觉站在一起的是医馆大夫,他一边听着他女儿对伤口以及症状的描述,一边时不时地提点指导两句。
席铭想推门进去,被席兆骏拦住,席铭问:“二哥不也在里面,我为什么不能进?”
席兆骏:“你也跟你二哥一样懂医?别进去添乱,大夫还没出来呢。”
正说着,门被推开,一家人围了上去。
大夫让他们安静,然后才答:“没伤到要害,失了些血已经止住,后面要注意伤口发炎的程度,发热在所难免,前三天闯过去就大安了。”
席家人全都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一窝蜂地涌进屋去。
屋中屏风已撤,医女正与席觉说着什么,见人进来退到了一旁。
席兆骏眼中只有床上的席姜,席亚向医女客气道谢,医女回了他一礼。这些人虽看着尚算客气,但毕竟是个个持刀打进来的,医女悄悄退了出去。
席兆骏十分自责,他就不该惯着她,若这次坚持不带她来,也没有这一遭,但又想到,那岂不是二郎要挨上一箭。
席兆骏看着侧躺着的女儿,她提前有防备,箭矢并没有刺透,伤口只在后背,这几日都不能平躺。
她眉心怵着,脸色苍白,想来就是昏着也是疼的。
席兆骏恨不得替代了去,他蹲下拉着席姜的手,这个季节,她的手竟是凉的,席兆骏未语先哽咽,他一生要强,只在爹娘与夫人死时落过泪,此刻虽知席姜无大碍,还是心疼的想掉泪。
“父亲,大夫说要静养,您不用担心,这里有我,我会看着的。”席觉站在一旁道。
席亚:“二弟辛苦,有你在我们放心多了。”
席觉潜心医术,他给家中每个人都看过病,有他看着确实更让人放心,这医馆看着倒是大,但医术谁也不了解。
席铭看着席姜那样,实在憋不住了,咬牙切齿狠狠地骂了句娘,然后转头就走:“我去把他们都绑了,一个个审,看看到底是谁。”
“站住。”席觉叫住他。
席铭虽怵大哥怕他爹,但他最听席觉的话,打心里服他,两个字就让他站住不动了。
他回头:“二哥,你别拦我,我又不杀降。”
席觉:“那一箭是冲我来的。”
席兆骏起身点头,之前他一直紧盯席姜,那一箭确实是囡囡替他受的,但目标本就是他还是随机的就不知了。
席觉看了席姜一眼:“我们出去说。”
待到外屋,席觉道:“杨至的死很蹊跷,五妹故意提到宋戎,他很关注也很惊讶,可惜忽然就死了,否则我们或许能从他嘴里听到宋戎为什么不直取甲上的真相。”
席奥:“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宋戎在搞鬼?”
席铭嘴快:“可他为什么要杀二哥你?”
席觉:“一切都只是猜测,也许他的目标并不是我,是咱们席家的任何人都可以,只不过那时我与五妹妹冲在了最前面。”
席亚站起来道:“囡囡这里就有劳二弟了,剩下的事要慢慢探查,但像四弟那样冲动可不行,按原计划,父亲带四弟回去潜北,甲上由我与三弟坐镇,待料理清楚这里的一切,囡囡也该好了,届时我们一起回。”
也只能先这样,潜北不能长时间没人,席兆骏与席铭最后去看了席姜一眼,未多做停留率一部分部众回去潜北。
席觉重新回到二楼厢房,他走到窗前,把一捻香放入香炉中,待到烟气袅袅,席觉眼见着席姜眉目松驰下来不再轻怵。
他就这样站在床边,一直注视着席姜。
除却他抱着席姜满城找医馆时,他一直表现得平静沉稳,但其实直到现在他心口还是激荡的,里面有东西在烧。
他不明白,他又不是她的亲哥哥,且她掩饰解释得再好,他二人心里都明白,偏心就像六指,是天生的,改不了的。
可她冲过来时,一点犹豫都没有。席觉疑心过,这是不是她的苦肉计,甚至他还疑到那名射箭之人是不是她安排的。
席觉知道自己可怖可鄙,他的怀疑毫无根据,可以说是无稽之谈,可他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没得到过善意 ,就连一个抱着目的对他好的人都没有。
席兆骏收养他,那是他投其所好攀来的,席亚席奥与他相处融洽,更多的则是客套,席铭倒是有些真心,那也是他从小引导特意付出换来的。
最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个从小逆反不服管教的席家小丫头,在性命攸关时刻跳了出来,向他展露了真心。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他忘记了一切,知道了何为天地为之逊色。他明明及时出手,就有可能抓到放箭之人,可他做不到,那颗真心太软太烫了,他得捧着,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他给弄丢了。
席觉重新拿过屏风,放到了屋中,他在另一侧的长凳上一坐,目光垂下,耳中听着席姜的呼吸声,一动不动。
忽然他抬头,然后站起来疾步去到床前,把手探向席姜的额头,她烧起来了。
席姜感觉自己是不是又死了,好像又是中箭而亡。但这一次与上一世不一样,她不想死的。
她救了二哥,当时没想那么多,可若就这样死去,她有些后悔。
她把家里人想了一遍,哪怕救的是总跟她打逗的四哥,她也不觉遗憾。可为什么二哥就不行呢,血脉亲情这个东西可真玄秒。
但电光石火之间,她还是扑了过去,没有为什么。
趁乱放冷箭的应该是阿抬,他最宝贝随身携带的青龙弓在那个角度正好闪到了席姜的眼。
青龙弓天生有一道痕,阿抬得了宋戎赏的彩甸,用其镶内,以补其痕。席姜对此物敏感,每次见此弓都会看上两眼,他们以为是她喜好此物,其实只是她捕捉到彩甸特有的华彩,没人注意到的丝芒。
没想到,这次竟靠此救下了二哥。
席姜眼前又出现了巨门,这次门上什么字都没有,她正欲上前大门轰地一下在她眼前关了。紧接着她就见到了老熟人,那位书生模样的阴差,她上前理论。
席觉正要去给席姜配散热汤,却忽然被她拉住了袖子。
她闭着眼嘴上喃喃着:“别走,别扔下我,不要把我挡在门外。”
席觉忍不住开口:“何时把你挡过在门外,哪一次不都让你进来了。”
第33章
席觉被席姜一直抓着, 玄色衣袖纤纤玉手,交织交叠,他仿佛看了进去, 忘了要去做什么。
终于, 他动了,他缓缓伸出手去,想的是要把她的手拿开,总不能耽误了吃药。他好像忘了, 她一个伤病之人,哪里有力气能抓着他不放, 不过是轻轻一拂衣袖的事。
在席觉快要触到席姜手的时候, 她自己松开了。
席觉的手顿在半途, 他又缓缓地收了回去, 抬眼朝她脸上看去, 怎还落泪了。
他点的清宁香像是失了效,她的眉目不得安宁, 在哀泣地唤着什么。
席觉俯身去听,好像在说什么星辰, 是人名,笺语,还是胡话,席觉也无法判定。无论是什么,看来是烧得不轻, 他终是快步离开去拿药了。
席姜做了很多的梦,全是碎的, 一个又一个场景在她身边闪过,在看到英辰与星杰时, 她又哭又笑。忽然想到她要救他们,救她的孩子。
她一手抱起星杰,一起拉着英辰,慌乱奔逃,想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把他们藏起来,不让他们再受到一丝伤害。
她们藏了很多地方,总是过不了多久就能听到一个声音,那是帝王所配玉饰行走时碰撞发出的声响,是每次她在中宫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宋戎来了的声音。
最初有多期待现在就有多恐怖,好在每次她们都躲掉了那个声音。皇宫、潜北老宅、良堤潜邸……她们都去了,都藏了,那个声音都追了来。
席姜觉得她们像是陷入了循环,走不出来逃不掉。
算不清经历了多久,她好像不知道疲累一般,但她的孩子们累了。他们看着她,不再顺从地跟随。
就在席姜疑惑之时,宋戎出现了,他比正常人高大出许多,高大到超越了现实,他化为黑雾淹没了英辰与星杰。
席姜往前迈了两步,停下了。这是梦。
她早就失去了他们,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杀掉宋戎。恨无追,憾不平,不过是场交待与了结。一时席姜的心里只有一个“杀”字。
“醒了醒了,整整三天,半个时辰都不少。”医女有些激动地道。
席姜睁眼时伴随着挥动的双手,但马上她的双腕被人轻轻握住,她看到了席觉,他问她:“你要杀谁?”
席姜已完全清醒过来,她捱了一箭,她感受到伤口还在隐隐地疼,她有些心虚,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她正想解释,就听席觉道:“我帮你杀。”
他还在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他看着她,眼神专注,语气坚定。
席姜一时语塞,只叫出一个“二哥哥”,一时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哑得厉害。她在想她到底昏睡了几日,没注意到席觉黯了眼眸,握她手的力度紧了一分。
“姑娘可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一名老者站在床前问道。
席觉不着痕迹地松了手,退到一旁。
席姜猜想此人是医治她的大夫,她道:“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伤口还有些疼,多谢。”
看到一旁好奇打量她的医女,她笑笑:“多谢这位医女。”
医女年岁不大,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孩子。她给席姜看诊换药时就知道她漂亮,她还知道可能是因为拿刀持剑,这位手心有茧。但身白如瓷,腻如奶浆,从里到外都是实打实地绝色美人。
此刻美人醒了,对着她笑,如坐坛神女忽然下凡,精巧灵动艳光四射,仙音啼婉,几丝哑音更添韵味,就连醒前吐出的“杀”字,也无损其神格仙气,只会认为她要弑的是恶鬼。
小医女从小到大生活在甲上城,从没见过这样如幻境般的美丽。她支吾两声才道:“姑娘不用客气,主要是这位刘大夫的功劳,当然我爹的诊治与方子也是好的。”
说完有些羞涩,怎么就成了给父亲说好话了。她赶紧又说:“姑娘你,一会儿还要换药,还是躺下的好,伤口还未痊愈。”
医者在一旁也道:“伤在后背,不宜触碰,侧卧趴躺为上。”
待到这名医者与医女离开后,未等席觉说话,席亚与席奥快步走了进来,他们得到消息,席姜醒了,就立马赶了过来。
问过席姜的情况,席姜反问:“城中无事吧?”
席亚:“放心,全部稳妥,只是那日放箭之人还未查实。”
席姜知道是阿抬,但她给不出她为何所知的原因。她只道:“那箭是冲着二哥去的,不是随便一击,是带着杀意的。”
“还有,”
席亚刚一张口,席觉打断他:“大哥,她才刚醒不宜劳神,也无甚要紧事,过几日再说不迟。”
席亚微楞后,似反应过来:“是,养伤最重要,这几日囡囡要听二哥的话,他的补身方子你是知道的,千金难换。”
席姜是觉得大哥有什么话没说完,但既然潜北与甲上皆稳妥无事,她也没什么想问的,其它琐事慢慢了解就好。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席觉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他要给伤员写方熬药,要倾尽所学,不让席姜因箭伤而落陈病。
“二哥,你知道是谁要杀你吗?”席姜想着虽不能明说,但是否可以提点他一下,让他知道要防备的是谁。
话说,宋戎弄出这么一出大戏,就是为了杀席觉?为什么啊?
一碗药递到了席姜面前,席觉道:“不要再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把药喝了,还有这个。”
递过来的是一罐糖,陈旧糖罐越看越眼熟,竟是她小时候被席觉换走的糖罐,这曾经可是她的宝贝。
当年她听了三哥的话,从心里舍弃了它,从此再不想。现在认了出来,本能地伸出手去。原来她只是不去想,并不是不在乎。
“你一直收着它?”
席觉点头,又道:“先吃药,不要放凉了,这些都是你的。”
席姜打开数了数,自然里面的糖都换上了新的,但罐子还是那个罐子,它与小时候的那个没有区别。
席姜忽起疑问,这不是潜北,他们在甲上,他不可能打个仗都带着糖罐子吧。
药碗离她的嘴又近了一步,席觉道:“我让人快马送过来的。”
那可真是快马,不紧不慢四五日的行程,算上传信花费的时间这才三四日就到了。下一秒药碗挨到了席姜的唇边。
席觉道:“张嘴。”
席姜一惊:“我自己来。”
席觉坚持:“尽量少动手,会牵动伤口。”
不知是不是因为席觉不容置疑的强势态度,席姜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两口。
“还是我来吧,有点烫。”她还是觉得别扭,找了理由。
席觉看看她,松手随她了。
席姜垂眸小口小口地喝着药,心里想着事,都顾不上苦不苦了。
她好像知道宋戎为什么要杀席觉了,那日南楼上宋戎的质问重新闪回耳中,他竟来真的。
那些没被她放在心上的胡话,开始慢慢爬到心间,扒不下来了。
好在她明白,二哥快马送糖罐,亲手喂她药等等这些不同寻常的举动,都是因为她救了他。可,明白归明白,心里还是不得劲。
都怪宋戎,自己疯不行,还要别人受他疯言乱语的影响。
席姜喝一碗药的工夫,就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放下了,无论眼前还是未来,还有很多正事等着她呢,哪有时间在这些无谓上浪费精力。
最后一口药刚喝完,席觉就递上了糖块,席姜接过含在了嘴里。
席觉道:“听大夫的话,且还要躺上几日,我去唤医女来给你换药。”
席觉下到一楼,先唤了医女,然后走出医馆,这是他三日内第二次出医馆。
第一次是听到宋戎兵临城下,吵着要进城时。他当时直接从二楼窗台跃到马上,疾驰到城门。
他到城墙上时,宋戎骑在马上仰着头正与席亚解释,他不是来攻城的,他从甲下带了医者,是曾经在前朝宫中做过御医的名医,要亲自带人进来给席姜看伤。
席亚问他如何知道席姜伤了,宋戎直言:“大郎难道在甲下没有耳目。”
“把大夫留下,你可以回去了。”突然出现在城墙上的席觉冷声道。
城上城下众人皆看向他,场面一时为他所控。
席亚本也是这个意思,但席觉话说得太硬,他婉转道:“宋督主既说不是来攻城的,就请不要行令人误会之举,督主好意自然心领,我这就下去亲自迎了大夫进来。”
宋戎终肯把目光从席觉移到席亚身上,他道:“我带来的人全部退后二里,城外驻扎,所有近从一个不带,只我一人进城。”
说着他把铠甲一脱,配剑一扔:“如此可否?”
“不可。”又是席觉。
宋戎厉眉怒目地看向席觉:“我问的是你家大郎。”
“潜北城防就是我负责的,如今甲上归我潜北,城防也是由我说了算。”席觉一步不让。
听到宋戎带兵临城刚赶过来的席奥,一上来就感受到了两边的针锋相对。
他有些惊讶,二哥平常不会这样说话这样行事,今日竟如此锋芒毕露,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他散发的戾气割伤。
“我今日若一定要进去呢?”宋戎语气阴沉。
席亚虽对放不放宋戎一人进来有些犹豫,但席家兄弟必须心齐,他抢在席觉前道:“宋督主是要与席家宣战吗?”
攻城守城,战事战略,无论是盟友之间还是敌对双方都是有默契法则的,别人刚夺了城,是有权力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若强行闯入,无论来人多少目的为何,都视为主动宣战。
宋戎似要把牙咬碎,若按他的意思,杀进去就是,但他不能,他本意是要与席家结盟的,是为了见席姜的,不是来与席家翻脸,与她决裂的。
今日,他若敢强闯进城,除非是把人抢走,把其他姓席的杀光,否则没有意义。
是啊,灭掉席家,把席姜抢回去关起来,他的心就安了,人也不躁了。这个念头一起,宋戎的血沸了,拉着缰绳的手微抖,目光如炬。
生生把这个令他激动兴奋的念头压下,他只问席亚:“席姜怎么样了?那一箭可否有射穿?”
“与尔无关。”席觉声音比刚才更冷。
席亚这次不能再顺着说,他赶紧道:“万幸射偏了,已看过大夫,人虽未醒但已无大碍,劳督主挂念。”
宋戎点头,从马车里请出一老者,此人就是前朝御医,如今在老家甲下颐养天年的刘御医。
他是被宋戎火急火燎从家中抓来扔上马车的,在路上才明白要去做什么。
刘御医背着药箱,这药箱可是当年他在宫中干活的家什,粗暴如土匪的宋督主倒是不忘把此物给他拿上。
城门开了一点儿,刘御医一个人进了甲上城。
也多亏这位,席姜从被席觉发现第一次发热开始,她就越来越热,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不能令她降温。
没办法了,撤了屏风,以布帛覆席姜全身,只余伤口露出,方便查看炎症情况,是否需要刮肉清洗。
当时看伤的除却两位大夫与一位医女,席觉也在。用席亚的话说,这有什么,那两个与囡囡毫不相关的老头子观得,自家哥哥有什么观不得,治病救人要紧。
最后握刀下手的正是席觉,他不可能假手于外男,又信不过经验尚浅的医女,只得亲自来了。
席姜只知自己做了个悠长恶梦,却不知她醒过来的过程与细节。
此刻,进到屋来的医女,一边给她换药一边对她道:“真是可惜了,姑娘这里恐会落疤。”
席姜不在意道:“无妨。”
小医女侧头偷看了席姜一眼,仙女就是仙女,强大无比,似真有法力,不被世俗左右。
出了医馆的席觉做了两件事。
他找了人来问,宋戎果然还未撤兵,每日在城外至少要问两次席姜的情况,这会儿他该是知道席姜已醒。
知道了想知道的,他紧接找来马鑫,与他耳语几句,他让马鑫给章洋传信,让对方专注良堤暗查宋戎。关于他的身世、他的势力,宋戎是否知道了什么从而对他动了杀心。
席觉不像席姜,因前世之因发现了阿抬,他凭的是直觉,此事必是宋戎所为。
做完这些,他重新回到医馆。
二楼,医女正在给席姜讲述刘御医的传奇经历。席姜这才知道,那位医者竟是前朝御医,也知道了他是被宋戎从甲下家中抓来这里的,着实受了一些惊吓。
二人正说着话,听到门外脚步声,医女把换下的伤药从床上拿起,替席姜穿上内衬纱衣,再套上一件宽松外氅,盖上薄被。
然后对着门外道上一句:“郎君,可以进来了。”
席觉进来医女退下。席姜侧身倚在靠枕上,她道:“二哥不用日日往这里跑,我没什么事了。”
席觉不接这话,径直走到屋中新添的医庐前,往里面放了什么东西。这医庐与香庐不同,更大且性质更稳定,没一会儿席姜就闻到一股特殊的气味,她不由地打了个哈欠。
忽然有点想睡,席姜打起精神,马上问道:“宋戎是不是还在城外?他带了多少人来?”
席觉回头看她一眼,之前被他抢断席亚要说的就是这事。不想,她还是知道了,他不过离开一会儿,怎知那医女的嘴太碎太快。
他语气沉沉:“多劳伤身,多思伤神,你如今身与神皆被重创,问东问西还不休养。”
席觉只知自己越发见不得宋戎,更听不得从席姜嘴里吐出的“宋戎”二字。
可席姜怎会知道他新添了这么个心病,她继续道:“若他明日还不走,我想明天去城墙上见他一面,好让他尽快带兵离开,他这样兵临城下,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铛”的一声,是席觉拨弄药庐的线匙掉到了地上,惊得席姜语顿,只见席觉弯腰捡起,回过头来看着她道:“不行。”
第34章
席姜楞了一下, 不过马上反应过来,二哥应该是考虑到了什么她没注意到的问题。
她真诚请教:“为什么不行?难不成良堤的精兵已全部移到了甲下?二哥是怕他趁咱们兵力分散在三地,围而不攻只是想要个借口?”
席姜一个劲地认真分析着, 只有席觉知道他刚才只是失态了。
他转身把线匙放下, 闭目闻到了他新放的百安香的香气,这种香比之前的清宁香安神的功效更大,但无论是清宁香还是百安香,于他来说都已起不到安宁的作用。
他常年随身带着这些香, 并不需要点燃,来抚平东躲西藏岌岌可危的那些日日夜夜。
百安香的药效虽与他已没有效果, 但其味道还是能令他理智回笼, 重新挂上往日的温笑。
他睁开眼转过身对席姜道:“没有那么复杂, 无关战事, 只是担心你的伤才刚好, 实不宜出门活动。”
席姜微抬了抬手:“真的没事了,一点小疼不当事。”
席觉纳闷, 她不过一个十七岁的年轻小姑娘,从小到大虽练功还算刻苦, 但也没受过什么伤痛,被一箭射中,还为了退热刮了肉,日日都在上药,怎么就是一点小疼了。
“那明日我过去, 现在我要睡一下了。”百安香起了作用,席姜的身体从靠枕上一点点滑落下去, 慢慢地闭上了眼。
席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昏了三日, 烧了三日,不过才刚刚醒过来,按理她这一天都该是睡睡醒醒的,可见她心里存了事,心绪太杂,才会让他不得不靠安神之物来让她歇一下的。
还是先前的疑惑,她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心事,竟让他这个在风霜雨打中滚过泥泞的,闻到了同类气味。
席觉走近了些,观察到这一次她该是没有再做恶梦,眉目舒展,面色恬静。他走到窗前随意拿起一册书,坐了下来。
闻着熟悉的百安香,转头就能看到睡得安宁的席姜,这一刻席觉被安全感与惬意包围,这是在他五岁后从没体验过的感觉,他甚至生出如果时光停在这一刻也挺好的想法。
席姜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上午,这一次睡来,她感到身上轻松了不少,也不知背上抹的什么药,以她现在忍痛的能力,真的可以忽略不计。
床上的围缦是放下来的,席姜坐起掀开,一眼就看到了席觉。
她心里一突,不受控制地脑中又冒出宋戎那日的质问,她摇了摇头。
席觉见了问:“头痛吗?”
异样感更强了,“唰”的一下床缦被放了下来,席觉见此一楞。
不过没一会儿,又被掀了起来,席姜亲手把床缦挂好,席觉这次忍住没有上手帮她。他意识到,该把一些他内心奔涌的东西在她面前收一收了,当掩则掩。
于是席觉主动道:“医馆门口已备了马车,你还不能骑马。大哥与三弟今日事多,一会儿我陪你去城门。”
说完他就出了屋,席姜刚松口气,听到又有人过来,一看是医女给她送吃的来了。
看着冒着热气的香粥,席姜才后知后觉,她昨日除了渴药没有吃东西,这会儿才觉出饥肠辘辘。
医女把托盘放下道:“御医与姑娘兄长皆明示昨日不能吃东西,但今天可以了,不过也只能吃些清淡菜粥。”
席姜没有去接医女递过来的碗,她坐到床沿边,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朝桌子走去。
她恢复得很好,脚下有力,走路并不费劲。忽见屏风后面有一条塌,随口一问:“谁睡在这里?”
医女道:“是姑娘的兄长,从你被抱到这间厢房疗伤开始,他一直都是守在这里的,先前几天你没醒时,他几乎整宿都是坐在这上面的。”
末了还感慨一句:“你们兄妹间的感情真好。”
席姜在宋戎的魔音马上要入耳前,直奔桌子,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吃饭上。到底还是食物更为她所需要,动起筷来真的就是什么都不想了。
吃过东西后,她换上衣服,劳医女帮她绾发。对镜而坐时忽然想到,二哥既然派了人回潜北带回了糖罐,为什么不把福桃一起带过来,总比现在她无人可用,还要他日日守在屏风之后的好。
医女的梳头功夫与她不相上下,在她照镜子时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是自己耽误了神女的仙姿。
席姜心里想的是,毕竟要去见人,她的样子关乎着潜北军的形象,还是要利索整洁的好。对于她这个要求,医女的手艺足可以满足,席姜很满意。
下楼走出医馆,席姜看到了马车,以及骑在马上等在一旁的席觉。
席姜站在马车前,好几次席觉想要把人直接抱上去,但他忍住了,他看着她顾忌着伤口,一点一点地蹭了上去。
他这时才下马,走到车窗旁问:“可以出发了吗?”
席姜正新鲜着车中贴心的设计,听到这话忙道:“可以。”
车里都被软棉包了起来,柔软的垫子厚厚的背靠,竟是比医馆二楼厢房的床上还要舒适。
马车走得很平稳,明明城门离这里不远,但却走了很久。
待到车停下,席姜掀开车帘,竟见是席觉在赶车。席觉把车停好,同刚才一样,看着席姜慢慢蹭下来。
爬上甲上的城墙也是席姜自己上的,她中间没停,但速度不快,席觉默默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终于爬上去往下一看,果真有几个良堤军守在下面。其中有人抬头看到席姜,立时飞身上马朝远处林子奔去,没一会儿宋戎就出现了。
宋戎清楚地看到席姜后,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他们说她醒了,刘御医也是每日都出城向他汇报情况,但没见到人,他终是不能安心。
此刻宋戎才后知后觉,他满口的血腥味,这几日他急得嗓子冒火,里面火辣辣地疼,明明刘御医就在眼前,他却没有要看一下的想法,根本顾不上。
“你没事了?”他问。
席姜:“听说宋督主要见我,得督主挂念实不敢当,如今见到了,督主可以回去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伤病刚好,不该爬上来的,不要为了见我而如此劳神。”他说完这句看了眼站在席姜身旁的席觉,感觉口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了。
席觉像是没看到宋戎一样,对席姜道:“上面有风,把这个披上。”
说着他亲手给席姜披了一件大氅,并亲手帮她系上带子。
若是上一次在四造城墙上,席觉抚席姜额头的伤是巧合,是他多心,这一次宋戎可以肯定,席家二郎是故意的。
两次他都是在挑衅,在宣誓主权,再加上彩食节他上门要带走席姜时席觉的表现,杀他绝没有杀错,只可惜阿抬失了手,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席姜对他以命相救。
宋戎看着与席觉并肩而立,且冷冷看着他的席姜,他一改之前的急躁:“看到你无事我就放心了,是该回去了。不过我们马上就会见面的,我等你回潜北。”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回潜北关他什么事。席觉听此话终于肯看向宋戎,目光阴狠锐利。
宋戎不再多言,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席姜,带着他的人消失在城门前,没一会儿远处密林泛起群鸟飞翔,城下与林中一下子就空了。
席姜望着远处,渐渐远去的她的心腹大患,到底要何时用什么方法才可以灭掉良堤灭掉宋戎,她还要等多久。
“在看什么?”席觉不想她站在风口里太长时间。
“我醒来时,二哥哥说会帮我杀人,我想要宋戎死,好想让他死。”席姜依然看着远方,语气虽平静,但席觉听出了其中的恨意。
席觉大受震动,事实上宋戎并没有做什么能让席姜恨到想要对方命的事。下一秒席觉眼神变了,莫不是宋戎曾伤害过她?
回想席姜就是在一次从良堤回来后,开始绝食的,她躺在床上好几日没有出屋,没过两日她向家人宣布,她不喜欢宋戎了,不要他了,甚至从那之后,她再没去过良堤。
再后来,宋戎为了那批大乌骓来到潜北,席姜与他客气得像是陌生人 ,并且拼了命也要抢走全部的马。更不说拦住颜繁抢占四造,与良堤彻底决裂开始了针锋相对。
难道这一切不全是因为她所说的长大了懂事了,而是,她被宋戎……欺负了?
席觉下颌绷得紧紧的,拳头握得生疼,他望着席姜的侧颜,还真让他看到了一抹哀意。
他也不想做于席姜来说亵渎般的猜想,但他再想不到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样的恨意能让她在受伤昏迷时流泪并咬牙切齿地喊出“杀”字。
席觉有好多话想问,却一个字都问不出来。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那就让他死。”
又过去三天,甲上城的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席姜除了不能武刀弄枪不能纵马狂奔,基本与好人无异。
宋戎走得急,没有带走刘御医。席姜问他意见,想去哪里。这位老医者叹叹气,虽怕了宋戎,但家人都在甲下,那也是自己的故乡,他还是选择回去。席姜派了两个人送他回去。
在回潜北的路上,他们就得到消息,良堤成为大后方,宋戎留下驻军与他母亲赵夫人,剩下大部队全部迁往甲下,他离南边又近了一步。
得到这个消息,席姜他们恨不得快马加鞭,早日赶回潜北,因为如此一来,潜北也要移城了,效仿宋戎舍潜北为大后方,主力全部要搬去四造。
席姜忍了两天了,哥哥们怕她受颠簸,走得有点慢。她今日听到有关良堤的消息,再忍不住。一掀车帘对赶车的席觉道:“二哥,你还是骑马去吧,我来赶都比你快。”
席觉还是不紧不慢,他道:“你急什么,不差这两三日,不行先派杜义回去,与父亲提前知会,待咱们回去不用再从头准备。”
席姜的意思让哥哥们先走,至少先走一位呢,可他们都不同意,说分开了怕不安全,想来是她挨的这一箭把他们吓坏了。
最后还是听了席觉的,派了杜义离队,疾速奔回潜北。
席姜坐在舒适的马车里,心里可舒心不起来,想她席家儿郎,这个时候第一挂念的是她已好得差不多的伤口,还在担心他们不在,怕她路上遇到危险这样的事。
这是席家人的优点,一家人抱团,团结友爱,席家儿郎们战场上也算勇猛凶狠,但,野心还是不够。这样的心性在和平年月守成尚可,乱世中夺取天下就不行了。席姜有些忧心。
慢悠悠四天的行程走了七日,一回到家中,席铭跑来,先是查看席姜的身体情况,见她确实无事了,想到个能令她开心的好事,迫不及待地告诉她道:“你要的通关商人有眉目了。”
席姜眼晴一亮:“怎么说?”
席铭:“是从都城来的,听说在前前朝还是大世家,如今是正经的生意人家,待明日我把人找来你见见。”
席姜:“好啊。”
第35章
席觉听到席铭与席姜所言若有所思, 这是章洋的人来了。原本他是要借此人来利用席姜的,如今他动摇了。
席觉回到淌清苑,一头扎进偏房两个时辰都没有出来。
淌清苑的偏房更准确的说是药房, 马鑫知道, 主上越是在里面呆得长,就越不能进去打扰,那是他思考疗心之所。
席觉在这两个时辰里,手上没停过, 一直在捣药捻药。
他来席家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掏空席家,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本以为在席姜非宋戎不嫁, 席宋两家联姻已成定局时, 他希望落空, 要白忙一场, 却不想峰回路转。
如今,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所有事情都进行的很顺利, 他却在动摇。难道,这隐忍的十一年, 呕心沥血的十一年全都白捱了?还有,那些过往的背叛,要他如何原谅。
手中的长柄药勺被他捏断,掌心被扎破有血流出,这一幕与他被席姜所救时重合, 同样是温热的鲜血糊在掌心。最终,她还是成了那个最大的变数。
席觉把断勺一扔, 未对掌心做任务处理,他快步走出药房、走出淌清苑, 一路朝着待香阁大步而去。
“姑娘,吓死人了,怎么就中箭了呢,快让我瞧瞧。”
福桃知道席姜回来,一早就扎进厨房忙活去了,她对自己的厨艺非常有信心,一直忙到现在,拿着几层的大食盒回来。
席姜最近确实缺嘴了,她吃了好几日清淡的了,满足的饱餐一顿后,福桃就拉着她要看她的伤。
席姜回来刚换了衣服,松松垮垮地穿着舒适合身的居家服饰,被福桃上手正要脱衣,就听外面响起席觉的声音。
福桃赶紧住手,席姜随意地把腰上带子重新扎上,转头去请席觉进来。
席觉的一鼓作气被席姜一句:“福桃去上茶。”给打乱了节奏。
紧接着他注意到席姜此时的样子,搜索腾熏裙八咦四八衣留九留伞她的头发大部分披散下来,两边散发只用一根玉簪拢去了后面,露出的素净的脸,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少食所致,显得更小了,一掌可握。
她看上去比在甲上轻松随意很多,全身散发懒散之意,与平常的利落精明大相径庭,淡青色的敞袖宽袍被披在身上,一根细带绕腰而缠,那腰也是盈盈一握。
她明明梳了头,衣服穿得也得体,却让人直视不得,至少席觉的目光在黯了一下后,躲开了。
席姜拢袖露出手腕,偏着头亲手为席觉点茶、倒茶,然后做了个请的动作:“二哥找我何事?”
手腕,脖颈……席觉随着她的一套动作,目光依次落下。
他借端杯平缓心绪,可一想到这个杯子刚才被她握在手中,尚有余温,他的心随着茶水入口跟着颤了一下。
明明以前他也来过她屋中,她也亲手侍过茶,那时怎无现在的感受,满室香氛,心生旖旎。
他放下杯:“五妹妹救命之恩还未言谢,我是来道谢的。”
说着他起身,郑重其事地给席姜行了一个君子大礼。
席姜也马上起身:“二哥礼重了。”
席觉行完礼直接问道:“我还想问一下,你为什么会那样,那样扑过来舍身相救?”
席姜理所当然地道:“因为我们是兄妹,你是家人啊。”
席觉复述道:“因为是家人啊。”
席姜:“当然是因为这个,二哥不也是连问都不问,就会为了我去杀人。”
席觉已没了来时的冲动,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而来,他想听到什么,还能听到什么?这不就是他早知道的答案。
席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席姜坐在原处没动,一杯杯地倒茶给自己,一杯杯地品下。
她虽然曾为舍命救席觉后悔过,但论迹不论心,她终是无私地救了他一命。
茶的热气润染了睫毛,眼前变得迷蒙起来,只有席觉刚拿过的浅口杯上有些许血迹。
他不知为何伤了手,她感受到席觉的异常,没有过问。她还能感觉到席觉内心所受的震撼,不然他也不会莫名来这一趟。这也提醒了她,非常之时当用则用,挟恩图报也不是不行,恩总不是假的吧。
宋戎强大,时局混乱,她需要更强的臂膀,更多的助力。近来,她常常以现在的眼界反观以前,宋戎就算没有得到席家的助力,他还是有很大可能成为天下之主的。
承认敌人的强大后,席姜不曾气馁,但也在心里正视了敌人的实力,她要做的事并不容易,只靠重生这点先天优势是不行的。
所以,席觉这样的能力者,他的忠诚与真心更显弥贵,一场突发危机,倒是无形中帮了她,她一定要用好这个有利条件,不能枉她白白受那一箭。
席觉从待香阁出来,并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去了练武场。
这个时辰没有人会来这里,他把繁复腰带取下,袖口崩紧,没有拿剑,而是从武库架上取了一把大刀。
足有四十斤的锋口利刃,被他舞得罡风骤起,若是此时有人路过,恐会被他的刀风震得望而却步。
额上出了汗,顺流淌下,手臂出了汗,甩落在刀上,最后都归于土中。
席觉不知自己耍了多久,一套又一套的刀法被他耍尽后,再重新来过。挥刀再挥刀,利砍再利砍,力气似用不完无穷无尽。
但,是人就有力竭之时,他最后一个发力,大刀飞出扎在武场正中的草垛架上。缸碗粗的垛架竟被他削去一半,虽未倒,但也基本废了。
他飞身过去把刀拨出,落地时以刀点地,支撑着身子单腿跪了下来。
一滴一滴的汗水砸到地上,胸口剧烈起伏着,席觉忽然把刀一丢,整个人仰面躺在地上。原来天都黑了,月亮替代了太阳,周围布满了星辰。
她应该很喜欢这些吧,要不然也不会在昏迷时也在念叨什么星辰。
席觉猜对了一半,她呢喃的并不是天上的星辰,但席姜的确喜欢,要不然也不会给一双儿女起这样的名字。
“呵,”席觉用小臂遮住眼晴自嘲一笑,都到了这个时候,不过抬头见星,他却还能想到她。
席觉把自己练到筋疲力尽,带着一身的尘土回到了淌清苑。马鑫见此立时备下热水,席觉从回来一句话没说,洗过后就上了床。
那是一个春天,万物复苏,朝气洋洋的季节。
他那时才刚六岁,一夜之间就有家不能回了,大哥抱着妹妹拉着他躲在一辆破烂的马车里。
他从来没坐过这么脏这么破的车,但他明白,这不是他在家的时候了,他们在逃命。妹妹只有三岁,窝在大哥怀里问他要爹爹与娘亲。
大哥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他红了眼眶,只哄着小妹道:“睡吧,睡醒了就见着了。”
而他知道,他们再见不到父亲与母亲了。虽然大哥有告诉他别看,但来不及了,他眼晴睁得大大地,看见母亲附在一动不动满身是血的父亲身上哭泣,看见她在怒斥与咒骂,看见她拿起父亲的剑抹了脖子。
人身上的血原来有那么多,一点都不像他磕破膝盖时流血的样子,娘亲的血是流动的,与爹爹凝在地上的血痕汇合在一起,也不动了。
尊贵的公主,高贵的血脉又如何,不值钱,转眼就流尽了。
“二郎,醒醒。”大哥紧张地叫他。
睁开眼的是席觉,不是六岁的二郎。是的,他一直都是二郎,陈家二郎。
完全醒过来的席觉缓慢地眨了眨眼,他有好几年不再做这个梦了。
他的母亲,大卫的公主,他连她的样子都记不得了,可悲的是,父亲与大哥也同样记不得了。
淼淼那孩子长得像席亚,他有时望着他想念些什么,却什么都念不起来,不知是该庆幸还是遗憾。
厉家的天下亡了,陈家亡于皇权的刀下,但最后皇族一个不落的也死在了别人的刀下。席觉最大的仇人死了,他连报复的机会都没有。
而席家,哪有什么席家,他本该姓陈。不过改回来也好,席兆骏不配。
席觉坐起来下了地,推开了窗,变天了,暗沉的黑夜再见不到月亮与星辰。明日太阳会照常升起,一切都不会变。
翌日,席铭跑来告诉席姜,他打算与都城通商约个时间,约在阅山阁,潜北最大最好的一家酒楼来相谈。
席姜告诉他,换时间换地点,席家的当务之急是换城于四造。
席铭问,好不容易来一个你不怕他跑了,席姜则说,上赶着不是买卖,跑了就是不合适,换下一个,手中有钱有兵不怕没有人来投。
武修涵到达潜北的时候,席家人出兵在打甲上。他等了两日,等来了席家家主席兆骏归来的消息。
于是他来到席家,出来接待他的是席铭,可算是老熟人了,这位不知为何与他缘分颇深。兜兜转转,他上一世见到的最后一个席家人是他,这一世第一个见的也是他。
此刻,席铭对他可比上一世客气多了。上一世他之所以拖到那么晚才等来大尊皇帝的封赏圣旨,都是因为他在作梗。
他记恨他在大闰一朝对席家的打击与陷害,殊不知背后最大的推手是皇帝,没有宋戎的授意,谁又能拿他席家这个大功臣如何。
席铭还说他逼死皇后,这个,他不想认。
虽他本意并没有要逼死席姜,他只是想她退位,但事实如此,她在后宫杀人时已存了必死之心,虽最终被一箭穿心,但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戕。
他还记得,他在陈知彻底掌控皇宫前,趁乱埋下的眼线告诉他,席侍官因他的事惹得皇上发了怒,严厉呵斥他僭越忘了家奴的本分。
后来,果然封赏下来了,但他也莫名地回到了现在。
武修涵忽然发现,当时被他忽略掉的细节成为了现在的疑点,为什么是家奴?陈家与席家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前世种种,非过眼云烟,还在决定着今生走向,武修涵打起精神,像是刚认识席铭一样与他言谈,因知他性格特点,几句话下来,就得了席铭的好感,一切进行的很顺利。
只是说来说去,他并不能做主,告诉他剩下的事要等他妹妹回来再说。
武修涵内心震动,他妹妹不就是亡国皇后席姜。他从不知席姜少时在席家有如此分量,通商这么大的事都要与她商议。
她这时还未嫁给宋戎吧,武修涵对大闰帝后之事,只知宫中那十年,至于他们打天下时的过往,他就不清楚了。
又说了一会话,席兆骏没有见他的意思,武修涵只得等席姜回来。
终于等到席姜从甲上归来,席铭差人来告诉他一声,要再等等,他们现在急着搬城呢。
武修涵一时不知,是这个时期的席姜年岁太小,把正事当成了儿戏,还是整个席家就没把钱财放在眼里。
武修涵不在乎他们上不上心,他在乎的是此事对于陈知的意义,他第一次亮相,不能把事办砸了。
于是又耐心等待了五日,待搬城之事落定,席铭来消息,约他后日在四造县城见面。
武修涵做了充足的准备,于约好的时间被请进了四造县城最好位置的一座大宅里,抬头看牌匾,崭新光亮,一看就是刚挂上去的。
亭台楼阁雕梁画柱,可比他去的潜北宋府奢华不少。
武修涵忍不住想,这可能就是火中取栗,乱世为枭的乐趣吧,有风险同时也有巨大获益,人都是往高处走的,哪能像他刚路过的水幕景,朝低处流呢。
席铭在外堂迎着他:“武兄这边请,舍妹就在里面,等你多时了。”
第36章
武修涵袖中的手一握, 来之前他已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这还没见到人呢,只听到舍妹两字, 心跳就不受控制地快了一拍。
“四郎客气了, 武某虚长你一年,叫我修涵就好。”
两人一边往里走一边说着,屋门为迎客是敞开的,这话随风入了席姜的耳。电光火石间, 一个念头从她脑中闪过,她瞳孔猛缩, 嚯地一下站了起来。
“姑娘?”福桃被她吓了一跳。
席姜看向她, 再看一旁的席觉, 他也在看她。
她道:“抽筋了, 站起来动一动就好了。”
稍许活动了两下, 席姜右手握住椅圈,缓缓地坐了下去, 再慢慢地把手从椅圈上收回,拢回袖中, 借此平复着情绪。
席觉是特意过来的,他要亲眼看一看章洋找的人到底如何,可否成事。
他道:“不用紧张,他也是有所求的。”
席姜借坡而下:“一想到生财有望,我难免激动, 二哥莫笑我贪财。”
说话间,席铭引着武修涵走了进来。
果然是他, 都城来的前朝的没落世家,靠做生意在乱世中重新撑起了门面, 借改朝换代之际攀上皇权,重新回到了权力场的武家。
而做到这一切的,就是武家这位出色且年轻的当家人,武修涵,武贵妃的兄长。
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节点出现在这里?席姜自重生而来心底一直有着隐隐的不安,不安的是这天地之下既然有重生这样的事,那除了她会不会还有别人。
就像现在,不该出现在此的武修涵出现了,都城武家的崛起与发迹提前了,属实可疑。
武修涵与席姜四目相对,她一点都没变,虽身无华服,饰无后冠,但见她端坐在那,竟觉时光倒转,她还是那个锐利锋芒的皇后娘娘。
席姜也在看着他,二人这第一面的对视略长,敏锐如席觉,不由多看了武修涵两眼,他有着都城人特有的浓眉大眼肩宽腰窄的特点。
“五姑娘。”她坐上座,武修涵先与她行礼,再看向一旁的席觉。
席铭:“这是我二哥。”
“二郎。”
席姜:“武郎君请坐,福桃上茶。”
“武郎家在都城,怎会想到来潜北做生意?”席姜问道。
武修涵:“也不一定是潜北,只是听到些许传言,潜北军为仁义之师,这年月里,我们做生意的,还是要图个诚信与稳妥。”
席姜:“若此事谈成,潜北,四造、甲上皆可由武郎任意进出通商,我也可以予你保证,今后所有归属席家的城县内的所有通关都可以给你做。”
武修涵笑了:“鄙就是为这个来的。”
“但,”席姜面向他盯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我给了你保证,你也要不能贪心,不能再与西边往来。”
武修涵:“这开门做生意,有钱当然要挣,与西边不说尚且无战争,就算有冲突,只要不封城,为何生意做不得?”
西边如今都是宋戎的天下,武修涵不解,他们两家早晚是一家,为什么不许他涉足西边?武修涵心里一沉。
席姜:“并不是不让你去做生意,只是如粮食铁器布帛的生意不可。”
这明明是把宋戎当成了敌手,上一世武修涵没参与过那三年混战,他光是窝在都城保存实力暗中扩大就耗尽了全部的心力,哪里还顾得上城外的世界。
所以,对于大闰建成前的那三年,他只知大致脉络走向,其间细节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武郎还有顾虑?”见武修涵一时没说话,席姜问道。
武修涵:“既然选择了潜北,鄙自当遵守席家的规矩,当然不能做有损席家利益之事。”
武修涵说着不露痕迹地扫了席觉一眼,席觉并不知他已知道他的身份及全部底细,他也只当不知就好。
他们的目的不过是要借席家这棵大树壮大陈氏势力,本来也不是真心来通贸的,自然席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这一世良堤的宋戎没变,藕甸的陈知没变,他以为变的只有身在都城的自家,不想原来潜北的席家也变了。
想到会令席家与席姜改变的原因,他先是震惊不已,之后不寒而栗。
武修涵看向席姜的眼神越来越沉,越来越深,席姜默不作声地回视他。她是故意的,故意提到西边,故意引向宋戎。
从知道来人是武修涵开始,席姜快速地想了很多,若武修涵真与她一样,是瞒不住的。这一世潜北、席家与前世相比有了很大变化,最大的就是与宋戎的关系。
战乱开始不久,席宋两家就联姻了,那三年他们是一体的,天下是共同打下来的。只这一点的变化,就足够武修涵想明白了。
席姜甚至不知武修涵是否现在就在怀疑,是否带着试探之心才来到潜北的。
既瞒不住,不如她亲自来试探。一个人的气质与气场会随着年龄与阅历而改变,眼前目光沉沉的武修涵与那个睥睨朝堂的造御史大人毫无区别。
于她,同理。
席姜忽然对他展颜一笑,武修涵胸腔大震,那是皇后娘娘在一次针锋相对时,挖苦他时露出过的笑,似嘲讽似嗔怒,他一直不忘,记到了现在。
武修涵移开了眼,原来老天并没有独善他一人,还给了别人机会。
这场人生的仗,后续要如何打,他要再考虑考虑。
席觉的目光在席姜与武修涵之间来回研判,他发现,席姜对武修涵这个人的兴趣与关注大过了要谈的正事 。
上次席姜给他这种感觉,还是她吵着去良堤游玩,席兆骏不放心让他跟着过去,在酒家二楼她随意的向街上一瞥,一眼相中宋戎的时候。
手中的茶杯骤然被他捏紧,好,很好,章洋可真会给他找人。
双方达到了初步共识后,武修涵没有多留,在思绪没有理清前,他不想暴露太多。告辞要走的时候,忽听席姜道:“听我四哥说,武郎带了妹妹来,”
武修涵猛地看向她,席姜淡笑着接着道:“有空带她过来玩。”
席铭跟着说:“是啊,我们家没有女孩,带她过来与舍妹可以做个玩伴。”
武修涵心下呵道,带来做什么,谁敢跟她玩啊,这位前世憋着大招血洗了后宫,谁知道她这一世要做什么,会不会还记着前世的宿怨,安惠前世就死在她手里,这一世更不是她的对手。
武修涵出了席家,方觉头脑清爽了一些,当务之急是要马上搞清楚,近期良堤与潜北的关系、宋戎与席姜的关系。
他拉住送他出来的席铭:“四郎一会儿可有事?”
席铭摇头:“刚忙完迁城的事,好几日没练功了,一会儿可能去练武场耍耍。”
武修涵:“去吃杯酒吧,我住的那家旅店,酒菜都不错,你我对四造皆算外乡人,你也去品一品。”
席铭这时倒真是无事,一点头与武修涵上了同一架马车。
席府,席觉问席姜:“你觉得此人如何?”
席姜道:“不过才见一面又能了解多少,不过以后多的是机会,慢慢看,慢慢用着吧。只要咱们心中有数手中有刀,任他如何都不怕。”
武修涵是章洋找来为自己做事的,只不过他只知章洋,并不知章洋背后之人是谁。既是另有目的,自然会答应席家的任何要求,这个合作没有不成的道理。
如席姜所讲,以后她与武修涵多的是机会相处。明明一切按计划进行的很顺利,但他心里并不畅快,有些发堵。
武修涵与席铭很是畅饮畅谈了一番,说来也怪,上一世二人阵营不同,武家与席家到后期可说是剑拔弩张,这种关系若不是他回到过去,眼看要延续到新朝大尊里去了。
谁能想到,重来一世,他们竟能和平地坐到一块喝酒。
武修涵不敢灌席铭,席铭现在虽年轻,但他不傻,加上后面还有一个席姜盯着,他的任何意图都会被看得清清楚楚。
是以,他摆正心态,好像真拿席铭当新认识的友人一般,把酒闲聊。
当然,所聊话题最终还是要拐到良堤,拐到宋戎那里去。
席铭可能是怕他听不懂席姜之言,把他们与宋戎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都阐明给了武修涵。
武修涵听到席铭说,席姜曾亲口告诉全家人,在未来宋戎会是他们席家最强有力的敌人,是必须重视与要除掉的重大隐患时,他一杯酒下肚,喃喃重复着:“是强大的敌人啊。”
至此,武修涵还有什么不明白,本该是夫妻的人忽然反目,还时刻想着要对方的命,这可真像是上一世皇后的所做所为,她依然想要宋戎的命。
武修涵终于可以确定席姜与他一样,皆是重来一遍的天选之人。
待武修涵从酒楼回到一楼店舍,门口等着一位姑娘,定睛一看是席姜身边上茶的小丫环。
小丫环看到他,马上过来行了个礼,然后说道:“这是我家姑娘让交给您的。”给完书信,她转头就走。
武修涵一边回屋一边打开来看,上面写着约见的时间与地点,席姜要单独见他。
第37章
武修涵把时间地点记下, 把信收了起来。
他们是该见一面了,上一世阵营不同,到了剑拔弩张不死不休的地步, 不想这一世又对上了。
当日, 武修涵到的时候,席姜早已等在了那里。
“武大人,好久不见。”
武修涵笑笑:“我该如何称呼您呢?”
“席五就可。”
“小字钰擎,武钰擎。席五姑娘如此称呼即好。”
“武钰擎, 你是如何过来的?什么时候过来的?”席姜开门见山。
看似莫名其妙的问话,武修涵懂得她的意思, 他道:“一闭眼就过来了, 再一睁眼就到了止观三十六年。”
那也就是说比她早不了多久, 可她死时他还活着, 他竟是先来的。
席姜:“你有没有想过, 为什么会有重生这种事?”
原来她是重生而来,可他不是。
武修涵眼睫一垂, 认下了:“可能是心有不甘尚有野心吧,谁知道呢。”
“跟我说说我死之后的事吧, 宋戎怎么样?大闰怎么样了?你呢?发生了什么?”
席姜当然知道宋戎死了,大闰亡了,武修涵跑了生死不明,但这些都是她做游魂时所知。
武修涵不知道她曾在人间以魂体的样子逗留过,正好以此来验证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最大可能地探知到他比她多知道了些什么。
武修涵回想到,席姜死的时候, 虽西围一直未除蠢蠢欲动,但宋戎与大闰都还好好的, 她这是在套他话呢。
“五姑娘问错人了,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多少,大闰皇后之死惹帝王震怒,武家收到贵妃的尸身却不允许好好安葬,可想而知我武家的下场,在那一年后,我生了一场病,没闯过来,就来到了这里。”
呵,有真有假,席姜心里明镜一般。不重要的末枝,如武贵妃的尸身被宋戎送到了武家且不许厚葬一事,他说了实话,但他并没有在一年后生病而亡,而是等来了宋戎对世家不管不顾发疯般的清洗,最后世家中只有他逃了。
若奏报没有出错,她记得,西围陈氏攻入皇宫的大军中,为其领路的就有他。
他这是不想让她知道,天下除了宋戎有能力与她一争,还有一个一直藏在暗处的西围陈氏。可她不止早就知道了,还在不久之前就开始了对西围的探查。
此事她谁也没告诉,是在暗中进行的,派出去的人是她最信任的关管事。
关管事于中堂缚绳请罪,因她说情父亲把人拨给了她,但关管事还是自罚三十鞭,当时就以养伤为由闭门不出,其实是被她派去了西围。
如今府上,连福桃都以为关管事是因鞭伤和对主家的愧疚才一直没露面的。
只可惜,送回的信报上说,西围并不见有组织的成股兵力,有的都是些不成规模,一打就散的碎卒。
看来,此时西围那股势力要不还未集结,要不就是他们躲在了哪里还没浮出水面的时机,但他们终是会去到西围的,席姜只得把关管事留在那里,以图后事。
席姜知道西围势力最后归了她二哥,那是他离开席家,不辞而别之后的际遇,他靠西围军起家,最终杀入大闰皇宫,这股力量不容小觑,这一世有没有可能换她来收服这股兵力,为她席家所用。
武修涵显然比她知道的多,至少他知道西围军的过往以及取代大闰的新朝皇帝是不是她二哥,可他不愿意告诉她。
有那么一瞬间,席姜起了杀心,身边有一个似敌非敌似友非友,比你知道得多的对手,总是不那么令人愉快。
可杀了他太可惜了,这么一个先知者来到她身边,她该做的是好好利用。
想明白后,席姜也学他,扯远了些:“哦?原来还有这事,那也是令妹活该罪有应得,虽未亲眼所见,倒颇觉解气。”
武修涵眉目一下子警惕起来,席姜见此道:“别紧张,我已杀过她一回,前尘尽了。”
她说回正事:“你是来投靠我席家的,还是来广撒网的?”
武修涵:“当然是来投靠潜北军的,宋戎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这一次不能再让他登上那个位置,这一点,我想我们目标一致。”
他没有说,就是因为席姜,才试出宋戎不是一个合格君主的。帝王为情所困,在至爱死后疯癫无常,把个好好的国家糟蹋没了。
他更不会告诉席姜,宋戎把他自己也糟蹋死了,后期他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毁掉一切,包括他自己,最后如愿追随他的皇后去了。
武修涵现在有一个疑问,如今的宋戎,对席姜是否已经产生了这份后知后觉的深情,如果是的话,那席宋之争毫无玄念,席家必胜,席姜必胜。
武修涵也问出了一个问题:“这一世,席家欲往何地,你欲何为?”
当然是权力最高处。席姜并无野心,她甚至厌恶了与极权与皇宫有关的一切,但若想自保,若想席家安然无事,累世平安,席家必须爬上去。
席姜毫不避讳:“就是你想的那样,上去看风景。”
她这句话有半句言不对心,上面哪有什么风景可看,权力遍布的污横之地,掀开表面的亮丽金帛,邪恶又丑陋,令人作呕。
可就是这样的地方,是她倾尽必生也要爬上去,然后为此献祭与之同流合污互相供养。
想想就令人生厌,可她没有办法,她经历过一次,深知不狠不绝野心不够,就会在权力的斗争中被吞没,被绞杀。唯让家族成为天下第一族,方可破局。
原本武修涵是认定陈知的,那是在知道席姜也同他一样之前。现在……他前方的路好像更宽了,他可以不急着做最终的选择。
他见席姜站起来:“我不管你投潜北是真心还是假意,上一世我与你武家前怨尽了,这一世我只看眼前与未来。”
武修涵:“果然是没有永远的敌人,愿你我前景光明,携手襄局,共赢天下。”
席姜笑意盈盈,阳光照在她脸上,给人一种柔和温暖的感觉,可她心中所想却是阴冷沁寒。
谁要与你共赢天下,果然天下没有永远的盟友。位高权重孤风寡曲,谁又知道,武家会不会是下一个席家,在天下大定之后成为皇权的眼中钉。
与席姜辞别,武修涵立马在四造城中租了房子,把武安惠安顿在四造的这个暂时的家中,然后他就带着货物出发了。
席姜亲自来送他,笑着道:“武钰擎,一路平安,我等你的好消息。”
她比第一次见武修涵时热情热络了许多,连席铭都感觉到了,更不用说站在一旁默默观察的席觉。
她叫武修涵的小字,而他没有小字。准确来说,他也是有过小字的,但那个字号被宫中天鉴算出,于父母于兄弟,于国【】运不利。
就这样席觉在四岁时失去了小字,父亲说不着急,下一个更好要慢慢替他取,本定好七岁拜师时定下最终的小字,不想,他没有等到,倒是应了天鉴所观,他没有了父母兄长,大卫也没了。
送走武修涵,席姜发现二哥一直在看她,她问怎么了,席觉道:“你很认可武修涵。”
是的,武修涵是真有本事的,乱世中,他可以趁乱在都城振兴门楣,天下大定时,他可以入朝为官,带领其他世家与功臣抗衡,他赢了这局后,开始向着与皇权互制迈进,在还没有分出胜负之时,是她这个皇后的悲恸复仇扰乱了他的进程。
席姜如实道:“与他深聊了些,武钰擎是目前我们最好的选择。”
席觉差点问出口,你们什么时候又见了面,都聊了些什么。
但他忍住了,她只当他是哥哥,那他现在就只能以哥哥的身份站在她身边,就算他时不时冒出的占有欲不会打草惊蛇,这条蛇也不能这样捕。他要把心思藏好,还远不到时候。
席姜这还没回到府上,就见三哥跑来:“父亲让你们赶紧回去,胡行鲁又来了。”
席姜脸色一肃,匆匆赶回,那日宋戎在城下所言恐与此有关。
“宋督主递上合盟之贴,有意结盟。”席兆骏见席姜他们走进来,说道。
胡行鲁起身:“各位郎君,五姑娘,如今东面与西面被咱们两家尽收,若再想进一步南扩,可不能只小打小闹了,这后面之战皆是硬仗。”
席兆骏道:“我这东边临海,只要守住南口,以潜北为靠,易守难攻,并不是一定要南扩。”
席姜看了她爹爹一眼,不行的,南下是一定要南下的,偏隅一方三五年内尚可,但若宋戎缓过手来,从西面与南边一同进攻,潜北撑不住的,除非弃城奔海,失家流离。
胡行鲁也是看到了这一点,他倒不急着反驳,只说:“我们督主一直以真心对潜北,上次求娶不成,也是物尽礼到。这次的结盟更是诚意满满,主动开城,对潜北毫无避讳,更是由席家来安排结盟之仪的一切事项,试问又有几人能做到诚心。”
这倒是席姜没想到的,上一世宋戎一路走下来,无论多艰多苦都未生过与人结盟的想法。
这一世他不仅打破了自己的坚持,还一改谨慎的性格,把所有安排的主动权都交到了席家手上,他能做到这步不是有诈就是又犯病了。
诈倒是不太可能,凭心而论,现在的局面,结盟对于两边都有利。挡在前面最近最大的障碍就是藕甸了。
当年的藕甸之战有多惨烈,现在席姜都不愿回想,她原本想着,如今东西两边尚算平衡,再蓄势上一年半载,方可考虑藕甸一事。
最好是宋戎沉不住气先动手,无论结果如何,于自家都是好的,届时或可趁乱出兵。
但这种可能性极小,宋戎除非把脑袋磕傻了,他才不会在前方奋战的同时,把后背露给席家。
因为她的重生,她的一番作为,历史被改变了,时间提前了。
上一世,三年征战,藕甸是他们过了两年才打的,现在不过一年,攻下藕甸就被提上了议程。
席姜虽知宋戎目的并不单纯,他陷在了对她的执念中,想以此接近她,认为这样他就还有机会。光是想想,她就觉得恶心与烦躁,但大局当前,他就是个飞蝇,她也得把他咽了。
“胡先生赶路而来,先请下去休息,此事我们再议。”
胡行鲁知道这屋中明白人不少,席兆骏要不就是拿乔,要不就是结盟一事来得太突然他没想明白,总之,他相信席家会答应了。
胡行鲁听从主家的安排,下去休息了。
确实没有玄念,除席兆骏,席家人一致通过。席兆骏看着意气风发的儿女,暗自感叹,他是不是老了。
他与胡行鲁说不欲南扩守在原地,是肺腑之言,但他的孩子们正处盛年,没见过权力的血腥,以及权力下扭曲的人性,倒是刚经历了不败的战绩,见识到外面世界的精彩一角,怎么可能止步不前,偏隅一方。
罢了,到了他这个年龄,慢慢地不再是儿女只听他的了,他们会比他更有主见。
胡行鲁带着同样的结盟贴回到了甲下,在听结果时,宋戎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紧张,虽说换任何人都不会拒绝他的结盟请求,但他对席姜没把握,她好像一直在避着他,远着他,生怕沾上他一点。
好在,先生不负所托,把事办下来了。
结盟之仪自然定在了四造,如今两边一个刚打完甲下,一个刚打完甲上,又都刚迁了城都需要休整,此时借结盟之仪办场宴席倒很合适。
宋戎一行浩浩荡荡地来到四造,阿抬这次依然没有随行,有人说他病了,席姜想,该是上次刺杀席觉失败被宋戎罚了,但这个绝不是阻他陪宋戎过来的理由,他与颜繁应该就守在城外。
宋戎没带多少人进城,但城外可是布满了兵士,阿抬与颜繁随时准备着,若席家有异动,那就是一场大拼杀,谁胜谁负,尚不可知。
席姜想得没错,此刻,阿抬与颜繁各自带兵,守在四造城外的正门与侧门,若城中有变,即刻杀入,保护督主。
“不甘心吗?他就在那里,就带那么点儿人,却杀他不得。”
席姜站在廊上,看着被请进宴席的宋戎,听到席觉说出了她的心声。
“小时候,二哥教我们功夫时就说过,忍字是心上一把刀,忍得了痛忍得了苦,不用忍的那一天才更觉痛快。”
她说完朝着宴厅而去,席觉笑了笑,跟上了她。
宋戎见席姜进来脸色一喜,但又见她身后跟着的席觉,随即转暗。
就在席姜刚要落坐之际,外面进来一年轻男子,对着席姜一招手:“席五,过来!给你看样东西。”
席姜眼睛一亮,立时跟着那人去了。那男人是谁?宋戎从未见过,为何如此亲切地称呼席姜。
宋戎猛地看向席觉,席觉没有动,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席姜跟别的男人出去了。
席觉看着武修涵一嗓子叫走了席姜,他想起了席姜刚说的忍字,他总不能连少时教过的学生都不如。
他慢慢地把目光收回转向宋戎,你不是要把靠近她对她心怀意念的除之后快吗,这个人你要怎么办,也像刺杀我一样再去杀一回吗。
第38章
一瞬之间, 两个男人把对方看得透透的。
宋戎笑了一下,把酒杯提了起来,遥敬了席觉一杯。席觉不接, 连杯都没举, 宋戎不在乎,低头就饮。
想借刀杀人,他怎么可能成全席觉,席家二郎也该尝尝他所受的滋味。
既然他无法把席家二郎从席姜身边弄走, 那多一个反而是好事。也许他之前想岔了,重要的不是席姜身边多的那个惦记她的豺狼, 而是席姜的态度。
席姜若是对席觉无意, 只是把他当成哥哥, 他之前的行为反倒有些冒进了。
宋戎心中虽这样想, 但他还是吩咐下去, 让人去查叫走席姜的陌生男子到底是谁。
席觉自席姜走后,一直低头喝着甜浆酒, 只觉这酒根本不甜,甚至有些发涩。好在正事席兆骏与宋戎早已谈妥, 宴厅里只喝酒闲聊听曲观舞,并没有关注到席觉在沉默地一口一口地闷酒。
半个时辰了,席姜还没有回来,席觉倒酒发现,壶里没有酒了, 竟都被他喝了。
他把酒壶往桌上一放,站了起来往外走。他脸色与往常无异, 喝得虽不少,但一点上脸的迹象都没有, 走起路来也是稳稳当当,若不是身上口中沾了酒气,没有人能看出他饮过酒。
出屋绕廊,过假山凉亭,在偏院前席觉驻步。
席姜与武修涵在此,头挨着头在说着什么,只听武修涵道:“席五,这次你要怎么谢我?”
席姜笑着:“走,去前面宴厅,我敬你一杯。”
话音刚落,她就感到身后有一阵疾风飘来,以及看到武修涵眼中的惊诧。
她还没来及回头,手腕就被人抓住,对方力气很大扣得很紧,她刚想挣开,回头一见是她二哥。
迟疑的瞬间,她被席觉拉走了,她只来得及发出疑惑的一声:“二哥?”
确定了没有危险,来人不会伤害她,席姜顺从地任席觉在前面拉着她,一路走出了偏院。
他们走出偏院,走过廊桥,一开始席姜还跟得住,但这宅子她没住几日,脚下的石子路不熟,被绊到了。席觉没有慢下来的意思,还在拉着她疾走,席姜几乎小跑起来,一直这样走到了练武场,他都没有撒手。
四造的席府比起潜北老宅,有很大的差别,更大更奢华,风格也完全不同。唯练武场是特意新建的,与老宅的几乎没有区别。
宴是午宴,虽这会儿已酒过三巡,但日头还在头上照着呢。
席觉扔给席姜一把木剑,他自己也拿了一把。
“二哥这是何意?”
“喝多了上头,帮我醒醒酒。”席觉声音暗沉,透着凉意。
他可真是看不出一点喝多了的意思,但席姜确实闻到了淡淡酒味。
席姜略一思索,再一颌首,二哥行事何曾如此乖张莫名,很大可能他是真喝多了。
她认真起来,连眼神都变了,手指依次按在木柄上,握紧。木剑随之一抖,发生微鸣声。
武场不讲辈份,不论男女,只有站在中心圈内对峙的对手。不再多给她一秒准备的机会,席觉持木剑攻了过来。
席姜抬剑去挡,“砰”的一声两剑相抵,震得席姜虎口一痛。席觉用力向下一划,细小到只能在阳光下才能看到的木质碎末迷了席姜的眼。
就这一个漏洞立马被席觉捕捉到,他撤剑转锋,木剑在他手中横了过来,平着打在了席姜的肩上,声音清脆可闻。
再来!席姜在心里对自己道,这次换她主动进攻。
她直击席觉的左肩,被他轻松挡住,并以蛮力外推,席姜在力量上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被逼得后退。席觉在此间隙故技重施,又是一个平剑,打向了她的后背,他又成功了。
席姜见过的酒疯子各有各的疯法。有昏睡的,有话多的,甚至还有脱衣褪祙满处乱扔的,但还从未见过打人的。
席姜自重生以来,一直都谨小慎微,敛着脾气,低调隐忍,但她从来不是温柔好性儿之辈,要不也干不出血洗后宫,同归于尽的事。
不知是不是这一年所经历的压力与压抑,躁动与不安,被席觉这两剑彻底打开,席姜心头起火,来了脾气。
她拉下衣服上一根装饰用的带子,把手缠在木柄上,重新起势,这次她说了出来:“再来!”
席觉咧嘴笑了,像她一样,手指依次握在柄上,随着起势他的木剑也发出了微鸣声。
席姜一跃而起,不再束手束脚,每一剑都拿出了拼命的架势,反正也是木剑,要不了命的。
席觉不再像之前那样游刃有余,成竹在胸,他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堪堪应对。
他用力量上的优势转守为攻,但不过两招就不起作用了,席觉从来不知,发起狠来的席姜如凶猛猎豹,反而被她咬住不放。
“啪”地一声,席姜斜出一剑,打到了席觉的肩颈。
她可真是手下不留一点情,不像他,特意以横剑击打,声音虽响,却并没有多疼。这还不算完,席姜好像活动开了,越战越勇,以牙还牙给他后背又来了一下。
再之后,二人开始进入缠斗,剑花四射,眼花缭乱。
耳中只闻剑声以及各自的喘息声,他们已忘记了为何挥剑,眼中只有这场酣畅淋漓的发泄,也没有注意到,练武场外已围上了人。
武修涵见席姜被席觉那样拉走,他跟在了后面。但他这样一个没有武功在身的文人,根本跟不上席觉,把人跟丢了。
半路上正巧遇到席铭,身后还跟着武安惠。
武安惠见到出门而归的哥哥,跑了上去:“兄长,四郎没有骗我,你真的回来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武修涵本能地不想武安惠出现在这里,不想她见到宋戎,也不想她与姓席的或姓陈的接触,这里没有良配,这一世他要给妹妹找的夫君要是个过日子的。
武修涵去看武安惠嘴里的四郎,以他的锐利与阅历,二人之间倒似没什么。
席铭正好解释道:“武兄租的那个宅子不行,屋瓦露水,我找人给修了,见到令妹正好邀她过来赴宴。”
他一个外男若无正当理由不好往兄长不在的女子家中,席铭觉得自己心无杂念,正大光明,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了。
武安惠仰着脸冲她哥笑着,也觉得此事再正当不过。
武修涵一指远处问席铭:“哪里是何处?”
席铭望过去:“东院,还有练武场也在那,怎么了?”
武修涵:“我有正事要与五姑娘说,看她好像往那里去了。”
席铭带路在前:“这个时候她去东院干什么,那里现在荒着呢,还未整理,只有一个练武场刚建好。”
武修涵与武安惠跟在后面,随席铭刚拐过去,就听到了打斗声。
“还来吗?”席觉问席姜,他二人若没有木剑撑着地,此刻站着都费劲。
席姜重新缠了手,喘息得太过厉害,她没有出声,只冲着席觉勾了下手,表明了再战的态度。
席觉的笑意一点点扩大,嘴角向两边咧开,一时觉得头顶的光都不及这样的席姜耀眼。他眯了眯眼,敛起笑容,迎剑而上。
胜负心已起,不明不休。
但二人心里都明白,体力消耗过大,不可再拖需速战速决,输赢就在这最后一局中。
席觉欲打掉席姜的木剑,以此来结束比斗,席姜也是这么想的。
二人以剑相抵冲到中心木桩上,撞得背痛,一人一下倒也公平,谁也不能把谁控在桩上。
这木桩上面连着铁锥,锥顶挂着旌旗,铁锥颤动,之前被席觉一刀扎入桩身,本就内有裂痕,在二人激烈打斗的撞击下,裂痕加大,忽然一声断裂的声音被席觉捕捉到。
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时放弃了对抗,把整个身体暴露在席姜面前,木剑自然落地,他左手揽着她的腰背,向上护住后脑,右手盖住了席姜的面部,把她整个人护在了自己的身下。
武安惠的惊呼声响起的同时,席铭冲了出去,来不及抓起任何武器,他双手扛住倒落的木桩往旁边用力甩去,飞身踢开没有了支撑直直砸下来的撑旗铁锥。
“轰轰”地声音响过以后,席铭感到后怕,若他没有及时赶到及时出手,那几十斤重带着尖锐利面的铁疙瘩说不好就要砸在他二哥身上了。
席姜在席觉以掌覆她面的时候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想同样回护席觉,但席觉把她牢牢护在怀中,撼动不了一点。
好在有人来了,有惊无险。
席觉抬起头来,从席姜面上慢慢拿开了自己的手,她的眼睛露了出来,那里面惊恐未退。
他深深看着她,轻声道:“别怕,没事了。”
那是能让人溺毙在其中的眼波,浩瀚深沉。可能是他们离得太近,席姜能清楚地听到席觉心跳的声音,慢慢地与她的形成共鸣。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席觉看着她眼中的恐慌消退得无影无踪,他笑了。
他起身再把席姜拉起,看她手中还握着剑,而自己的已不知掉到了哪去,他道:“你赢了。”
席姜把刚才的异样感觉抛到脑后,她道:“不算。”
武修涵拉着武安惠退后离开,刚才陈知看了他一眼,他有种得罪了他的感觉。这把重开的棋局,他最忌讳的就是陈知,他一开始就是奔着大尊朝的从龙之功来的。
所以他悄然离开,带着内心的震撼,那是席姜带给他的。
上一世他见过皇后娘娘在马背上的英姿飒爽,那一幕他一直未忘。而现在,新的画面取代了那一幕,并且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中。
他神魂有失地走着,忽听身后武安惠道:“好帅啊。”
武修涵立时停下,回头问:“你说谁?”他可不想武安惠看上陈知,深宫重重,这一世要什么他自己来,不用妹妹再去为了家族而拼。
武安惠眼晴冒光:“那个小姐姐,她可真帅。”
第39章
武修涵认可武安惠所说, 确实是帅的,帅到人心里猫抓爪挠一样的痒。可他不让自己多想,硬生生把那份悸动压了下去。
因为刚在练武场, 他受到的震撼还有一层来自于陈知。如他所见, 无论是先前陈知从他身边霸道地把人拉走,还是危险来临时他对席姜毫无保留的回护,都在表明他对这个假妹妹不一般。
震惊之余,武修涵又觉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能成为有资格夺取天下的枭雄,野心与欲望非常人能比, 江山权力, 绝色美人, 灵魂知己这世上的好东西, 他们都想要。
武修涵不知感慨过多少次, 若让他回到再远一些的小时候,他也可以弃文从武, 把全部身家拿来招兵买马,或许也可一争。
但, 世事未如人意,他能把武家拉到现在的高度已倾尽全力。他接受现状,并且在这个现状中去努力,去谋求,可心里暗藏着一簇火光, 他的本事不在领军攻城,战场厮杀, 而在平定的朝堂上。
这一世,除非老天一点机会都不给他, 但凡让他抓住一点火星,他就有燎原的勇气与决心。
急什么,一切还未开始呢。
他的家族比起陈知与宋戎并不差,也是延续了百年以上的世家大族,谁还没有个野心,有想要的东西。
陈知从进席家开始算,隐忍蛰伏了二十余年,成为了最后的赢家,建立了大尊成为了新帝。别人能做到的,他亦能。
武修涵从心痒到心热,不过一息,上了马车他对武安惠道:“离那女子远些,她跟你那些闺中小友不一样,可不是只会握木剑,那是会使真刀的。”
武安惠:“我知道,她其实是兄长的雇主,你们谈的忙的都是正事,我不会无故去打扰那位姐姐的。”
武修涵看了她一眼,上一世高阶位的妃嫔在一些场合也是会叫皇后娘娘姐姐的,唯安惠不会这样叫,开口都是正式且标准的“皇后娘娘”。他摇了摇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人生莫测。
席姜回自己院子换衣服,福桃看着她肩膀与后背的痕迹惊呼出声,席姜马上解释,木剑比试所致,不疼,只是看着吓人。
福桃嘟囔:“这又是何苦。”
席姜笑笑没说话,席觉她不知道,她是打痛快了,连着心里都透亮了。
同样的问题,席铭正在问席觉:“二哥这是何苦,比试点到为止就好,瞧这一身,那丫头下手真是没个轻重。”
席觉转头看他:“你就不怕她比我伤得还重?”
席铭立时摇头:“怎么可能,你疼她还来不及,冲你刚才那样护她,就不可能把她怎样。”
疼她吗?是想让她疼吧。看到她一个招呼都不打就与武修涵跑了,看到她与武修涵捱在一起,终是喝得太多,血气上涌只想训人。
下回可不能再这样喝,他知道自己是有酒量的,多饮从不会上头上脸,现在看来只是未遇触鳞之事。
席觉换了身新衣,重新回到宴席上,他一进去,就引起了宋戎的注意。
练武场的旗柱都倒了,动静闹得太大,席上人人皆知,席家的二郎与五姑娘比试太过认真,把个练武场差点给掀了。
席觉倒了杯茶,走到宋戎面前:“宋督主,怠慢了,身上有伤不宜再饮酒,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他颈上一道新增的明显红痕,虽知该是被席姜打的,但这个位置引人遐想,宋戎气闷地饮下一杯。
席觉回到座位上,这才觉脖子上有些疼,但这是他算计来的。若是算得哪怕差上一点儿,不是全部打在肩上达不到这种效果,就是抽到脸上,太过难看。
好在,他如愿让席姜的那一击,击到了他想要的位置上。
席觉一直很爱惜自己,他从没想到有一天,只因想看劲敌吃瘪难受的样子,就想都没想在乱斗中让自己恰到好处的伤了这一下。
他莫不是疯了,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只有心中的畅快。
席姜比席觉晚了一些才来,她离席那么久,按理该像席觉一样,与宋戎客气两句,但她只站在门前扫了他一眼。
她这一世可以与武修涵互相利用虚与委蛇,但对宋戎却做不到,演都懒得演,她径直走到席觉身边坐了下来。
席姜一眼就看到了席觉颈上的剑痕,她什么都没说,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子:“我知二哥那里不缺药,但这个是四造名医自制的清凉止痛的名药,在咱们搬城时,特意送过来的,常人一瓶难求。”
席觉接了,诚心道:“谢过五妹妹。”
席姜低头:“应该的应该的。”说完凑近一些又说:“武钰擎带回来一批人和一些东西,待宴席散了,二哥莫忘去趟偏院。”
说完席姜起身,转头刚走了两步,就听身后有人叫她:“五姑娘。”
是宋戎,她回身,宋戎已站起向她走来。
琴照弹曲照唱,只是席家人与胡行鲁警觉了起来。
宋戎走到席姜面前站定,席姜问他:“宋督主有何指教?”
宋戎摇头,只是看着她,能有何指教,不过是想近距离地看看她。
从她进来,他的视线就一直粘在她身上,看她坐到席觉身旁,看她送出东西,看她与他说悄悄话,直到她要走了,都不曾看他一眼。
若这样让她走了,再见不知何日,所以他忍不住叫住了她。
在席姜越来越不耐的目光下,宋戎开口道:“听说你开始涉及商贸,我们两家既已结盟,我宋家所有治下皆可供你通达。”
席姜并不领情:“互利互惠,盟约才能走远。”
言外之意,你宋戎又不是没有好处。宋戎笑了笑,微弯下身子,小声问:“你没被旌旗撑柱所伤吧?”
她快速道:“没有。宋督主若无事,恕小女告辞。”
宋戎看着她走出去,眼里只有这一个背影。他与席家结盟,当初说与胡行鲁一大通理由与好处,但心里明白,他为的不过是这一刻,有理由可以靠近她,时不时能见到她。
知儿莫若母,赵夫人给他房中送去了不少侍女,能搜寻来那些环肥燕瘦,颇费了赵夫人一番心神,可宋戎把人都赏去给了属下,连一把年纪的胡军师都没忘了。
宋戎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非席姜不可了。
情不知从何而起,却执念深种。看出来的何止赵夫人,胡行鲁在他守在甲上城下几日才归,并提出要与席家结盟后,他夜提酒壶,与自己选中并效忠的年轻督主畅饮畅谈了一宿。
他们聊相遇之初的契合,聊自立督主时的激荡,聊远大抱负与未来所图……聊了这许多,胡行鲁在最后点明来意,男儿有了权势,拥了天下,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望督主着眼未来舍小取大,方能万事如意。
宋戎收回视线,坐了回去,继续与众位把酒言欢。
他很快就知道了武修涵的身份,来自都城的没落世家,乱世中抓住机会发了财,这种人于大卫来说,发的是国难财,但对于他这样对都城虎视眈眈的,却是可以用的帮手。
席姜竟然与这样的人牵上了线,她真是个好学的好学生,一步一步跟得真紧。
自然,他的人也探到了武修涵此次带了什么人回来,说是铁匠,他并没有往心里去,他如今关心的是粮食。
武修涵带回并留在席家的确实是两名铁匠,一对亲兄弟,此时他们还只是默默无名的铁器工匠,但在上一世他们是有名的造器双李。
武修涵自打穿回来开始,就一直在手书他能记得的过去发生的重要事项。其中他忆起在战争后期,出现了一种新型材质所制的兵器,比先前的更锋利,更耐用,尤其是箭矢,射程远了很多。
当年把大闰皇后一箭穿心的就是这种箭矢。
武修涵一直在找这对兄弟,没想到这次出门让他找到了。
与他同去的有杜义,据说是席姜的心腹,武修涵本就在见到席姜之后活络了心思,犹豫是否要把这两兄弟秘密送去藕甸章将军处,有杜义在旁,他可以放心地把李氏兄弟暴露出来,而不会受到陈知的怀疑。
回程的时候,武修涵只要一想到席姜见到这二人的反应,他就兴奋地恨不能日夜兼程。
果然他提前回来了,正赶上席宋两家结盟举仪,顾不上那么多,进到席府来到宴厅一眼就看到了席姜,激动地招手唤她,献宝一样的告诉她造器双李被他找到了。
席姜当然知道造器双李,她很高兴,对他露出的笑晃了他的眼。
就像现在这样,她笑着把他的发现告诉给她的父兄。
席家父子都知道兵器的重要,但他们不像席姜与武修涵得知了未来,并不认为那个意外发现可以再造一炉,于是这个事项就落在了席姜身上。
席觉倒是很上心,若李氏兄弟可以重复炼锻,意味着什么不言而明,这一步章洋他们必须跟上。
看着那边互相对视的席姜与武修涵……所以,他得盯着才能安心。
总觉得席姜与武修涵之间有种莫名的默契,这让席觉感到不舒服,不知第几次在想要不要换掉武修涵。
席姜与武修涵说干就干,他们找地方建新窑,招工购铁,忙得不亦乐乎。
席觉虽想时时跟着,但他在军中有职,虽眼下无仗可打,但军规已定,他每日都有事情要做,不得带头废法。
这日,巡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席姜。正想叫她,从同一辆马车里走出来武修涵。
那文士出身的商贾,白长得高大,下马车时没下好,被席姜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不想马动了,车也跟着动了,席姜与他一起倒向车辙,差点摔了。
这不算什么,意外小事,但他二人又开始了那样的对视,然后同时笑了。
席觉脸色立时黑沉下来,冷冷地看着他们进了一处院子。看了好久,他才一提缰绳,朝着他该巡防的方向驶去。
席觉怎么可能知道,席姜与武修涵为何而笑。那是因为上一世,他们有一次争得狠了,皇后娘娘记恨上了武大人,私下在猎场给他使绊,武修涵也不是吃素的,见她遣了奴婢,拉她一起。
此情此景让他们想到了那个时候,故才有此一笑。
席觉离得远,只知他们笑了,却不知那可不是什么好笑,一个“阴阳”,一个“怪气”。
今日他二人算是把前期事项全部落实,忙完事情从院子里出来,才后知后觉好几天过去了。
武修涵与席姜刚走出来,迎面遇到了发现他们马车的席铭与武安惠。
席铭一个箭步上前:“小妹,这就是武兄的妹妹,你们还是头一次见吧。”
席姜一楞,就见武安惠腼腆地上前一步,对着她糯糯一言:“席姐姐。”
席姜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她本能地看向武修涵。
以武修涵现在对她的了解,知她不会为难安惠,难得见她僵硬如此,他一扯嘴角,道:“舍妹武安惠。同五姑娘一样,家中除了兄长再无姊妹,今后舍妹还望五姑娘多多照拂。”
席姜又开始对武修涵笑,皮笑肉不笑,她咬着后牙道:“武钰擎言重了,我一定会好好照拂令妹的。”
就问你怕不怕,武修涵面上不显,但笑纹深了,他不怕,他知道这一世只要安惠不碍她前路,她不会为难一个弱柳扶风的小女孩。
更准确的说,是安惠已入不了她的眼,她不再是她的敌手。
第40章
席姜看武修涵憋着笑, 走上前主动拉住武安惠:“我叫席姜,你不用叫我姐姐,”
她话说到一半停了, 因为武安惠在抖, 是害怕地抖。
武安惠世家女,被宋戎刻意纵容,养歪了性子,本就心高气傲, 后更是谁都看不起,上一世她被身为皇后的自己教训时, 都不曾怕过分毫。现在这样子, 倒与席姜上一世死后, 她们一起过巨门时差不多。
她忽然想起, 那位一点都不像阴差的阴差说过, 让她不要再吓被她杀死的嫔妃,死魂会怕杀掉他们的人, 哪怕往来新生也会记得,如刻在骨子里。
席姜只不过看不惯武修涵的样子, 并无吓唬武安惠的意思。她一下子松开了武安惠的手,可武安惠虽在抖着,却没有松开。
她壮着胆子道:“听家兄说过,姐姐长我两岁,该叫姐姐的。”
席姜想起刚入宫时的武安惠, 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单纯稚嫩, 阳光明媚,是个爱笑的女子。后来, 或主动或被动,她沦为皇权与臣柄相争的工具,再也看不到她笑了。
熟悉的厌恶感又涌了上来,那个红墙琉瓦的地方可以把一切美好都破坏、扭曲掉。
席姜对武安惠笑了一下,看对方似得到了鼓励一般,克制着怯意回了她一个笑。
下一秒席姜拂开她的手,只能到这了,就算前尘尽了,就算幕后黑手是太后与皇帝,武安惠始终与她一双儿女的死脱不了关系。她不再报复,能做到无视已是她最大限度的宽容。
武安惠感觉到对方并不热情,她把双手收回袖中,退后了一步。但是,但是,是席姐姐主动拉她的,她至少是不讨厌自己的。
武安惠的沮丧淡了一些,她还从来没敬畏过什么人,就算对父亲与兄长也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唯独对这位席姐姐,自那日看到她与男子激烈打斗,打到对方与她一样,都快站不起来了,还不屈不挠地撑着,当时她就激动了。
武安惠在都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那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了我若也能像她那样就好了的向往。
但她也只是想想,从小学的都是琴棋书画,茶道女红,她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但并不妨碍她向往与崇敬。
今日近距离一见,她发现自己还有些怕这位姐姐,是怕姐姐觉得她弱,不理自己吗?武安惠也想不明白,就是又敬又畏,对方让她想要仰望。
席姜不知武安惠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抢过席铭的马骑了上去,对武修涵留下一句:“今日就到这吧,出结果那天我再过来,你这两日盯着吧。”就驾马而去。
武修涵笑着摇了下头,这是一天都不让他休息的意思。他二人明明知道,一切都已准备好,新冶炉的成功等着就行,有必要天天盯着吗。
但到底席家算是他的雇主,他得听人家的。
想到雇主,武修涵笑意淡了下去,他已派人给章将军送了信,就算他不送陈家军的主上亲自在此监工,陈知也会传信于章洋。所以,他该做的还是要做到位。
武安惠望着席姜驾马而去的背影,她回头对她兄长道:“我要学那个,骑马。”
还没等武修涵说什么,席铭道:“这还不简单,马场就在东城,你要骑哪种?”
武安惠哪知道有什么品种,见她不语,席铭又道:“带你直接过去,你自己挑。”
“好啊好啊。”武安惠对席铭印象可好了,他活泼好玩的性格颇对她的胃口。
兄长大她太多,她虽信重兄长也会同他撒娇,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拿他当父亲一样,而席铭填弥了她家中无同龄兄弟的遗憾,她一时更羡慕席姜了,可以有那么多哥哥陪伴着长大。
席铭也喜欢跟武安惠玩,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囡囡就不大与他玩了,她很忙,忙的还都是大事。席铭内心不敢打扰她,以前的小妹竟有了姐姐的架势,处处都找得出地方教导他。
他是服气的,但也不敢像以前那样随时去找她说话玩乐了。尤其是看到她与二哥的那场比试,换他,他可不敢跟二哥那样,一时觉得他与小妹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
武安惠的到来,弥补了席姜的缺席,他又找回了以前与家中姊妹作伴玩耍的快乐。
二人一拍即合,同时看向武修涵。武修涵的目光再一次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这一次他还是没看出什么来。
安惠面对席铭还没有面对席姜时害羞腼腆,紧张兴奋。席铭呢,也是一脸坦荡荡,二人真像是约着一起出门玩的孩童。
席铭他还是了解的,上一世是天生阵营不同,但这年轻人身上没什么坏毛病,也没有任何不良习惯,安惠与他多走动,交个朋友倒也没什么。于是他点头同意了。
席姜有好几日没骑马了,今天骑的这匹天追,本就是她的马,是席铭从她手上赢走的。
天追还认她,一路撒娇撒欢,席姜想着今日无事,骑着它去了河边,放马吃草,而她自己坐在树下,开始想事。
她要操心的事太多,计算着新冶炉五六天后就能见分晓,到时以大器双李的本事,最快一批成品有十天就能全部炼出来,剑指藕甸指日可待。
大方向好想,但其中细节,尤其是这场硬仗必与宋戎合作,要如何防着对方、钳制对方不被他战后反手拿捏,这事与攻占藕甸一样的重要。
席姜也不知自己呆了多久,直到天追过来舔她,她才翻身上马。
脚一蹬上就觉出了不对,她低头去看,马鞍不知怎么被磨了,再这样下去,里衬可能会伤到马。这个四哥,真是太马虎了。
席姜来到马场,准备修理马鞍,不想在这里又见到了武安惠,带她来的是席铭。
武安惠见到她,眼晴一亮想过来又不敢过来,席姜径直走到席铭身边,让他看天追的马鞍。
席铭理亏,跟在席姜身后,言语之意,他可以把天追还给她。
席姜没允,手下倒是利索,几下就把马鞍修好。席铭又道:“你那日比试,可曾受伤,我看二哥可是伤得不轻。”
席姜:“二哥手下留情,我没事。四哥,天追重新归我,你回头好好看看你圈中的马,真伤了一匹你心疼不。”
席铭:“知道了。”
席铭马上去他那一方圈中查看,留武安惠与席姜在此。
席姜本想转头就走的,但忽然想到,四哥最近是不是与武安惠走得太近了。
她看向武安惠,直接问她:“武姑娘怎么想起来马场,我四哥提议的?”
武安惠见席姜突然与自己说话,她结巴了一下:“是,是,我想学骑马。”
席姜看她牵着的马,顺嘴道:“你别骑这匹,不适合你。”
说着拉出另一匹马,换到她手上:“你是初学,骑这个就可。我四哥这人粗心,你与他一起玩,不要事事都听他的,他有时心里没谱。”
武安惠谢过席姜,但不忘给席铭说话:“四郎挺好的,”
“你喜欢我四哥?”席姜不跟她墨迹,直接问了出来。
武安惠脸一红:“不喜欢,”说完又觉得像是在嫌弃席四郎,“我拿他当哥哥,当朋友。”
“不喜欢他就好,他已定亲,再说就算我四哥没有定亲,他也玩心太重,还未定性,不适婚配。”
武安惠见席姜没有要走的意思,开始检查马圈里的马,她有心与她聊天,问道:“那席姐姐觉得,什么的人适合婚配?”
席姜心思都在马匹上,随意说道:“我二哥与三哥那样的。”
席姜真是这样觉得的,她二哥席觉,在都有奴仆的情况下,他的院子与屋内永远是兄弟当中最干净整洁的,他长得也好,性格沉稳有谋算,嫁给这样的人,可以安心在后院相夫教子,不用担心家门出事。
而她三哥席奥,性情温和知书达理,对奴婢都略显纵容,他疼妻子,长情且专一,三嫂去世后,这些年他一直未再娶。
所以,在席姜心中,如果女子一定要嫁人,那她二哥与三哥这样的男子,确实是好的选择。
只是她哪知道,不过随口一说,武安惠听后开始若有所思。
席家三郎的情况,武安惠听兄长说过,是个鳏夫。席家二郎就是那日与席姐姐比试的男人,他不是席家亲生的,但与亲生无异。
武安惠回忆了一下,那男子身形高大长得不错,最重要的是,他是席姐姐觉得可嫁之人,更更重要的是,她若嫁进席家,那不是与姐姐成了一家人。
想到姐姐会变成自己的小姑,武安惠忍不住嘴角上翘。
武安惠回到家中,直冲武修涵书房:“兄长,你不是一直在留意我未来夫婿人选吗,我自己看中一个,你不用再找了。”
武修涵自知看走了眼,她还是看上席铭了,正要反对,就听武安惠道:“我看上了席家二郎。”
武修涵楞住,他妹妹这是个什么命,天生娘娘命?谁当皇上她就嫁谁?还不如席铭呢。
他稳了稳,问:“怎么忽然就看上席家二郎了?”
武安惠:“席姐姐说,他是可嫁之人。”
“这里有席姜什么事?”
“我在马场见到席姐姐了,她说她四哥不是良配,我就问她,她眼中的良配是什么样的,她说是她二哥与她三哥那样的。你上次不是说席家二郎与你一样,都还未定亲吗,正好兄长可以把他说与我。”
武修涵皱着眉看了武安惠好久:“你就因为席五的一句话,也不管那人真如何,就要嫁了?武安惠,你病得不轻。”
没有宋戎那样的男子搅在其中,女子之间的缘分还可以这样的吗。
莫不是上一世席姜杀了她,这一世就被打上了印记,变得如此听她的话。武修涵不过瞎猜,倒没想到真被他猜中了。
第二天他就找到席姜把此事说了:“你再去告诉她,席二郎不行,让她死了这个心。”
席姜敏锐地问:“为什么我二哥不行?”
武修涵敛了情绪:“你们席家谁都不行,要上战场要打仗,我妹妹这一世要找个普通过日子人的男人嫁了,上一世你也知道,终是武家害了她。”
倒是个好哥哥。
席姜:“哪有那么夸张,我不过随口一说,她跟我二哥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
“你当年看上宋戎,与他说过话?”
帝后的故事,连都城的百姓都知道,少年夫妻。娘娘少时眼光独到,在酒楼上一眼相中打马过来的皇上,非卿不嫁。
席姜听不得这个,以前无知时还当是好事,如今想起来就恨不得羞得躲到被窝里去。
“好,我知道了,找机会我与她说。”
武修涵又求道:“你以后再见了她,说什么之前千万想一想,最好干脆别理她,她这是拿你的话当圣旨了。”
等武修涵走了一会儿了,席姜忽然把手中的书一扔,我凭什么听他的,我为什么要为了武安惠的幸福而忙碌,我管她嫁谁呢。
但一想到武安惠嫁给二哥,她打心里接受不了,她的理由是,她不能让武安惠成为她的二嫂。
五日后,李氏兄弟炼出了第二炉精铁,这种比之现在所用的武器,都要强硬耐磨的新型铁质。
席姜见事成,更加严密地加强了对此事的保密,李氏兄弟见不到外人,席姜把他们的老小全部接到一起,赋予厚待,唯一个要求,有人会看守着他们,且他们不可出院子,至少在打藕甸前不可以。
“主上,章将军那边一切都准备好了,武修涵还算老实,所有事情都禀报给了章将军,连冶炉的技术也告知了。”马鑫小声地把最新情况说与席觉听。
席姜千防万防,不想与她同进同出一手凑成此事的武修涵,才是那个最大的泄密者。
席觉把手上刚写完的一封信递给马鑫:“你马上把这个传给他,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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