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马鑫走后, 席觉没有放下笔,他随意拿出一张纸,在上面画着什么。
他先是画了天鹅, 又画了翱翔的鹰, 一整张画都在表达着相同的意境,鸿鹄之志。
席觉落笔,看着自己画的东西摇头笑了笑。刚才在议事堂,她一定又累又失望吧, 她每一次的决策都要对她父兄循循善诱,解释很多, 不像他, 第一个听懂并惊讶于她的聪敏与广智。
她甚至迫得他不得不立马给章洋去信, 调整他们之前定下的战略战术。
席觉看着自己笔下新鲜出炉的画, 开始出神, 待他回过神来后,他召回了马鑫。
他重新提笔, 却一直没有落下,马鑫不明所以, 是什么样的决定会让主上举棋不定,终于席觉握紧了笔,开始书写:“事已定成,外择一队,假袭突杀, 逼其……”
写好后,他让马鑫把他之前的指令与新增的指令一同送去给章洋。
马鑫速去, 屋中只余席觉一人,他走到窗前, 这里比潜北的淌清苑大多了,院中有水景可观,此时已是深夜,他望着窗外黑漆漆的一潭水,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他给章洋一共下了三个密令,第一个是如何名正言顺地把陈家军归到席家他的名下,这是第一要事。
第二个,是他这次要与席姜唱反调了,他要保下宋戎。如席姜的计划能顺利进行,在宋戎受到重创后,他不能让席姜对其斩尽杀绝。他是答应过她,会帮她杀宋戎,但不是现在。宋戎活着可以挟制席家,防其一家独大,于他之后图谋大业有利。
至于第三个密令,于战略于大局并无关系,那是……他的私心。
昨夜,席家厅堂灯火通明,近侍护卫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靠近。
这是与宋戎汇合前的一次密谋布局,席姜把两个方案摆上桌案,看到后的席家人都沉默了,席铭甚至说出:“不就是打仗吗,简单一点不好吗,要弄得这么复杂?”
当时席姜在心里叹气又泄气,她的哥哥啊,什么时候能真正成长。
第一个同意她的是席觉,然后是席奥与席亚,席兆骏没说话。
席姜见大哥二哥三哥都明白且同意后,她就不说话了,由他们去与父亲,以及还未开窍的四哥说去吧。毕竟她的目的从来不是自己冲在前面,而是要唤醒席家儿郎的野心,引导他们避开她所知的上一世的所有沟壑,帮助席家军在合适的时机纳入正规军统编,执行正规军制。
在哥哥们还未适应从地方自治到征服天下的过程中,她会做那个领路人,那个拐杖,但他们不能永远手执拐杖,必须有独立行走的一天。
好在还有二哥,他永远懂她,她当初舍命相救,看来是做对了。单翼难飞,双翼可托,有人与她一起带着席家往前飞,是她打败疲累与压力的最好解药。
就在席家密谋时,宋戎与胡行鲁也在密谈,双方可谓不谋而合,誓盟之约岌岌可危。
几天后,两份密报从藕甸发出,分别发向甲下与四造。
藕甸一地是由前朝府都尉孟桐把持,他是武将出身,祖上是随大卫高祖一起打天下的,是一代功臣的后代。
后来功臣之势被削弱,孟家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孟桐这里,只能在藕甸这个远离都城的城镇中当一个府都尉。
可大卫没了天下乱了,孟家祖上骁勇善战的血脉在孟桐这里觉醒,他以雷霆之势杀掉县仪长,拿下兵权掌控了藕甸。又慢慢收拾了周边小县,一时成为体量最大的一股势力。
从藕甸传回的消息,孟桐在与青城胡恬的一战中受了伤,且他在这一战中虽赢了,却赢得并不轻松,没占到什么便宜,自己损失也不小。
此时攻打藕甸,无疑是最佳时机。
上一世的这时候,宋家与席家还未联姻,根本不可能考虑联手攻打藕甸的事情,待他们终于要面对藕甸时,孟桐已变得更加强大,成为了劲敌,这也是藕甸一战太过惨烈的重要原因。
这一次时间提前,正让他们赶上藕甸有难,想来不会再有上一世惨烈的情况发生。
席姜看明白这点后,提醒父兄,让他们做好准备,很有可能这一战他们要执行第二套方略。
宋戎与席兆骏汇合于大溪境内,双方在战前会谈、布局。
席姜全程有在,但她坐在后面,只看着听着父兄与宋戎与胡行鲁商议具体。
宋戎最初看到她也来了时,着实楞了一下。但战事要紧,他先与席兆骏他们商议,期间几次他都忍不住看向席姜。
她好乖,除了偶尔端起茶杯抹口茶,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有没有在听他们说什么。
宋戎每次瞥向席姜,席觉都知道,他明显感到不高兴,也会为此打断思路,但他什么都没做,盯着桌上的舆图连眼皮都没有抬。
正事谈完,宋戎道:“五姑娘怎么也来了,战火不可控,刀剑无眼,就算她一直呆在大营中,也不是很安全,我军中有一匹快马,让人送了她回四造吧。”
席家儿郎当然也想这样,但从第一场战事开始,席姜就说了,每一场战斗她都要参加,一直以来,席家人好像也习惯了。
这会儿被宋戎重新提起此事,席兆骏没说话,只是把目光投向了小女儿。
席姜依然坐在那里,看着她的父亲,席兆骏回过头来对宋戎道:“我席家不分男女,所有子女都可上战场。”
宋戎径直走向席姜,席姜未起身。他道:“你若不想回四造,就留在营中,我多派些人手,尽量保你万无一失。”
想来宋戎从没见过她在战场上什么样,思想还停留在她坐马车去良堤找他时的印象。席姜道:“我不留营,我与父兄同上战场。宋督主管好你营中事就好,这是在打仗,此为阵前,宋督主要分清主次。”
说完席姜才起身,对着众人浅服一礼,转身出了大帐,回去自己的帐中。
宋戎回去后与胡行鲁道:“战后之谋缓一缓。”
胡行鲁大急:“这怎么行,当初制定此计时,孟桐并未出征,更未受伤,如今天助此战,我军有极大可能顺利拿下藕甸,战后之谋更是天赐良机。”
胡行鲁被逼得说出小人之言:“督主不是想要五姑娘吗,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宋戎摇头:“我未想到她会跟来,会亲上战场,咱们的后计恐伤到她,再则,你要我当着她的面灭了她的父兄?我要的是人不是仇人。”
宋戎没说出口的下半句是,他不仅要她的人,还要她的心,那份日日往良堤找他的初心,若是让她恨上他,他将失去这份他最看重的东西。
宋戎原先想得很好,提前布局,在战后顺手把席兆骏他们解决了,然后再推给战争无情,孟家军凶猛的身上,席姜一个年轻女子怎会知道这里的文章,她怪不到他头上。
可现在,不想她跟了来,他与胡行鲁所说皆是真话,此计一为除掉对手,更为陷席姜于孤地,他好以救世主的姿态拯救于她。如今现实有变,计划当然也要变。
胡行鲁又道:“督主怎知,席兆骏不会与咱们一样,也有此意。”
宋戎:“先生心里明镜一般,席家没有这个能力。”
胡行鲁:“怎么没有,督主难道忘了,席家一改往日作风,督主曾怀疑过席二郎。”
“一个养子而已,如今席家还是席兆骏与席亚说了算,我不认为一定要这时候就灭掉席家。战后之谋只是提供一种可能,其中风险与收益并存,并不一定要实施。”
胡行鲁知道话说到这份上,已成定局,他出了大账,摇头晃脑,叹气连连。
藕甸城中,孟桐不像宋戎自称督主,他祖上做到大将军,如今他也是自封将军。
他得消息,席家与宋家的联军已逼到了他的门口,这两个在北边占了不少城池的对手,要对他下手了。
他在前两日才刚刚得知席宋两家结盟了,而他之前刚与青城的胡恬打了一场,席宋两家不讲武德,竟趁这时来合力攻他。
孟桐越想越气,牵动了伤口,在与胡恬的战斗中,他右臂受伤了,真是事事不利。
章洋此时与其他三营的侍令长站在床榻前,听着孟桐骂娘,骂宋戎骂席兆骏。
孟家军一共有四营,章洋为四营侍令长,掌管兵士从最初的五千士到如今的七千士,其中多出的两千士是他在孟桐这里得到的,而最初的五千士骨子里刻着陈家标记,都是陈知的人。
每次打仗若需他上场,章洋都把不是陈家军的人安排在最危险的地方,最大限度地保留了陈家军的实力。
这次与席宋联军的一战,章洋有把握,待孟桐败了,不属于陈家军的两千人也都会是陈家的。
席宋联军没有给孟桐多少时间,他们以大溪境内的密林为营,与孟家军展开了平原之战。
这场战争一开始打得还算艰苦,但很快孟家军这边就露出了劣势与疲态,席姜日日研判战报,心中慢慢升起一个疑问。
今生与孟桐的这场战斗,虽比起上世多了很多有利条件,但打起来还是过于轻松了,出乎席姜的预估。
她不是战争奇才,也没经历过多少实战,只是直觉告诉她有哪里不对劲。
好在目前来看并不影响大局,孟桐节节败退,在这场战斗打到第七天时,孟家军大溃,此战的结果已无悬念。
席姜知道,机会来了,真正的硬战要开始了。
同处大溪密林,一支设备精良的队伍早已埋伏在这里。他们腰间的刀剑泛着锋芒,似在叫嚣着要用血来开刃,身上背的箭匣,里面的箭矢也是崭新泛芒,与持有它们的主人一样,都在等着那一声令下。
宋戎终于见到席姜在战场的英姿,她不像那日在议事帐中,像一个旁观者安静地坐着。她像出鞘的刀,锋芒毕露,万丈耀眼。那份杀敌的狠绝与利落,让宋戎观之心颤。
孟桐是个犟脾气,他至死不降,最后自己抹了脖子。这场战争落下帷幕,只是宋戎没想到,还有另一场战斗在等着他。
宋戎见孟桐已死,心彻底放了下来,他的目光开始一直追随着席姜。但对方没有看他,席姜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孟桐身上,哪怕他死了,她还在注视着。
席姜在想,上一世孟桐逃了,最后还是死在了战乱之中,这一世他的死期提前了。她朝宋戎看去,宋戎也在看她,他眼中的光芒可真盛,今夜她有无机会让他彻底闭上眼呢?
孟桐一死,他四个营所剩兵力全部投降,此战最大的收获就是,其中一营因被林中雾沼所困,迷了路,得已全部保留,就地投降。
又因是席觉发现的他们,是以这一营的兵士全部投到了席家门下。
胡行鲁知道后,差点没呕死,席家的运气也太好了吧,有了这个认知后,他愁眉不展。像他这样的文士,多少都沾些天象卦玄之道,一方气运太好,于其对家可不是什么好事。
当日,在分配完各自的“战利品”后,席宋两家又坐到了酒桌上。
在这之前,胡行鲁没有再对宋戎进行劝说,因为就算宋戎现在改了主意,也晚了。
酒过三巡,明日还要拨营进城,席兆骏与宋戎相约待到那时,再大宴一番。
宋戎出了帐,席家众人全都脸色一变,席姜问杜义:“可都准备好了?”
杜义点头。席姜:“好,我们出发。”
席兆骏坐震后方,席亚去防降兵借此哗变,并没有在宴席上出现的席铭,早已提前带人快马堵在了宋家军大营与藕甸城之间。
只有席觉陪着席姜去直面宋戎,他不知道她对宋戎的忌惮与恨意从何而来,要抓住任何机会置他于死地,他曾有过猜测,但以他对席姜的了解,宋戎要曾失礼对她,她忍不到今日。
无论她要杀宋戎的原因是什么,这次他都不会帮着她杀,他只会协助她重挫宋家军,在关键时刻他还会救下宋戎。
席觉对此次失言心中是有遗憾的,但,也只是遗憾。
第42章
宋戎在回自己营中的路上遭遇突袭, 来人虽全部身着黑衣,裹黑色头巾,无任何身识, 但这个时间与节点, 能伏击他的只有席家。
宋戎大怒,胡行鲁大叹一句:“督主,这就是心软的后果。”
说完这句,他紧闭其口, 全身紧绷全心应对,保命要紧。
到这时宋戎还是有自信能逃脱掉的, 但当打斗进行了一会儿后, 他发现出了大问题。他的剑卷刃了, 准确地说, 是对方的武器太强, 刀剑相向几下过来,他的剑竟有断裂之势。
就在这时从暗处射出很多箭矢, 宋戎这边以剑挡箭,虽箭矢未射到身上, 但那箭头也像对方的刀剑一样强硬锋利,有人的剑已经断了。
宋戎忽然想到,那个都城商人从外面给席姜带回来两个铁匠的事,原来她从那时就开始准备今日的伏击了。
宋戎眼睛赤红,脸上也染了血, 不知是被剑锋所伤还是溅的别人的血,阿抬为保护他肩膀中了一箭, 他看了一眼问:“可还行?”
阿抬:“无事,奴婢护督主突围出去。”
“你去护着胡先生, 我能对付。快去!”阿抬只得遵命。
颜繁今日没有跟宋戎过来。宋戎两万五千士,守在良提的有三千士,甲下留了三千士,剩下的全部带了出来。
其中又有一万人已进驻藕甸,大溪一地还余九千在营,宋戎此次出行,同行有胡行鲁与阿抬,另还带了一千士,剩下的皆由颜繁领着呆在营中,做最后撤营入城的准备。
颜繁正欲整军夜入藕甸,这也是督主与军师商议的结果,虽与席家的默契,是天一亮一同入城的,但为了抢占先机,宋家军决定连夜入城,已有一万人先行进入,剩下的这些,由他带领着在天亮前完成入城。
不想,意外发生,东北方向的夜空,有亮光出现。那是宋家军的信号,督主出事了。
与此同时,席铭带着大军,一声令下:“上!”也朝着那个方向而去,他的目标不是宋戎,而是要去截住前去增援的颜繁。
宋戎等不到援军,对方提前本就提前设伏准备充分,加下兵器与人数上的劣势,宋戎这边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宋戎把胡行鲁拉到自己的马上,然后由阿抬护着,开始瞄准一个方向突围。
席姜与席觉就是这时候到的。
宋戎见到席姜,心里还存了万分之一的可能,这些黑衣人是不是与她无关,她是来救他的。
但当他看到席姜看他的眼神时,微末的希望也破灭了,他的心一片死灰。
她连让他投降的废话都没有,直接下令道:“守住出口,全部剿灭,不要让他们跑了。”
出口就是阿抬刚刚浴血在西角杀出来的一条可冲之路,黑衣军朝那里聚集,同时席姜拉起了弓,射向宋戎身后的胡行鲁。
宋戎本能调转方向,拿剑去替胡行鲁挡这一箭,但下一秒,席姜的第二箭就射了过来,这次目标是他。
宋戎被巨大的悲愤冲击着,有那么一瞬间根本不想去躲,所以他慢了一拍,好在阿抬冲过来替他挡了,代价就是同样左肩的位置,他又中了一剑。
宋戎的一千士剩下不到一半,他们艰难地朝着西角适合逃遁的密林小道上边打边撤退。
待宋戎终于冲出西角,他的人只剩一百多。
席姜与席觉带人在后面追,他们跑不出去的,就算跑出去,迎接宋戎的也只会是更多的席家军。
可意外就发生在这密林中,使孟桐的整个第四营迷路的浓雾又起,宋戎呼吸粗促,他身后的胡行鲁更是咳嗽起来。
忽然宋戎身后一空,胡行鲁落马了,他一拉缰绳,回头去看,追兵太猛,救不起来了。
宋戎又看了一眼纵马朝他追来的席姜,他很想问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他?是否那个“杏花楼上一瞥定终身”的传言都是假的,是她编的。
所谓一开始的一见钟情,以及她过往对他表现出来的所有深情都是假的,为的就是这一天。
悲恸,愤怒,羞耻……复杂的情绪充斥在胸,但这一刻涌在宋戎心上最强烈的是羞耻,在他还在为席姜着想,否决了胡行鲁的战略,自信席家没有胆识在此时动手,自信以席姜之前对他的情意,不会伤他时,对方却早已想好了如何取他性命的所有细节。
宋戎收回视线,拉紧缰绳,他今日一定要冲出去,哪怕只剩他一人,哪怕只剩一口气。
他相信此时起的大雾,就是天在佑他,他命不该绝。
席姜眼见前面护在宋戎身边的兵士一个个落马倒下,在看到阿抬也落马后,她心里踏实下来,今日就是宋戎的死期。
可惜意外就发生在这一刻,从西边冲过来一支队伍,看衣识是宋戎的人,但这怎么可能,城中宋戎暗中送进去的宋家军,这时应该在被席亚看管着。
能出现在这里的只能是颜繁带领的救援军,但以他们做的准备这也不应该,除非席铭那里出了错,可席铭不会也不该出错。
“小心!”席觉大声提醒席姜。
席姜回神,专注应敌,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宋戎惊讶于那支冲出来的“宋家军”。他敛下惊诧,最后看了一眼自顾不瑕的席姜,在她成功躲掉一击又迎来新一轮的博杀时,他心头一紧。
随即一激灵开始唾弃自己,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怕她死掉吗?!会的,她可不能就这样死了,她要死在他的手里。
宋戎回转了头,眼里心里只有面前的这条路,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抛弃杂念全力以赴。
席觉在提醒过席姜之后,又开始一言不发,但他始终跟在席姜身边,在砍掉四个围攻他们的敌人后,他道:“撤!”
席姜不说话,她紧咬牙关,他知她不甘,他瞪着她,厉声:“席姜!撤 !”
她已看不到宋戎,他被淹没在大雾中。
“撤!”随着她的一声令下,追击宋戎的席家军调转了方向。
雾好像更浓了,她只能下令,撤向大营,在那里汇集。
席姜只听得到风声,感受到一直跟着她的席觉的呼吸,除此,她并不知道她四周还有什么。
一道亮芒从她眼前闪过,那些人又追了上来,现在她知道了,她的四周还有敌人。
一边跑一边打,虽席姜需要全神贯注才能应对,但她还是忍不住在想,这不对劲,这些宋家军不该去保护宋戎的吗,为什么要一直追着他们不放?
不知这样跑了多久,席姜已迷失方向,她只知道,每次回头,都会听到席觉在说:“我在。”
直到席姜听到水的声音,大溪城,城与山之间有滦水,他们这是跑到了这里,那是真的迷路了,大营与藕甸城都不在这边。
除了水声,席姜还听到了身后追赶的马蹄声,若不是宋戎的一千士死得没剩几人,若不是胡行鲁与阿抬均已落马,她会以为她入了宋戎的圈套,要被他活捉。
不知是雾气还是累的,席姜连睫毛都是湿的,每一次呼吸,充沛的水汽都让她有一种水是有味道的感觉。
“小心!”席觉第二次提醒她,与此同时,席姜被席觉抱着从马上落下,并没有想象中落地的疼痛,他们一起落到了水中。
好在席姜与席觉皆会水,只是滦水不是静湖,它有水流有暗礁,席觉抓着席姜,从落水开始不曾松手,好几次都是他拉着她躲避了暗礁与明石。
待顺流漂到了平缓一些的地方,席觉双手呈环抱席姜的姿势,防止她呛水。席姜这时才知,他的耐力与水性竟是这样的好。
终于到了平滩区,二人爬上了岸,席姜在保证了头与身子露出了水面,腿与脚还泡在水中时就不动了,她已用尽全力,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席觉还有力气,他稍缓一会儿,把席姜抱出了水面。然后就开始找东西生火。一夜折腾,虽快天亮了,但涧中寒湿,可能会有来喝水的野兽在附近出没。
上游,一直在追击着席姜的队伍停了下来,浓雾中,这些人的眼睛像是有拨开云雾的本事,完全不受大雾的影响。像他们刚刚在席宋联军与藕甸的那场大战中,以雾中迷路为理由完好无损地投降于席家军的同伴一样。
不同的是,他们没有投降,他们由章洋的副将带领着,在执行完主上给的任务后,消息在了雾中,朝着西围行去。至此,陈家军一拨将会留在席家留在席觉身边,一拨去了西围。
绵长的山涧中,席姜躺在树下小小的一团,她睡着了。在睡前,她知道是席觉把她抱到了树下,她看着他生火,看着他安然地坐在火边烤火,心里一下子放松下来,继而眼皮沉沉,睡了过去。
席觉听着她的呼吸,知道她睡着了。
他嘴角噙起一抹笑,这就是他的私心。被章洋所不解的,他为自己争取到的与席姜的独处时光。
他算过,无论他们走出这片山涧,还是有人来接应他们,都需要至少七日以上的时间。
藕甸与大溪之间的这片密林多雾,副将鲁迎一直在带着一批人在林中做着训练,如何在大雾中判断方向,以及快速行进。
只是席觉自己都不知道,这项本事最后被用来满足他的私心,被用到了席姜身上。
席觉在是否要帮她杀掉宋戎一事上犹豫了,放在以前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宋戎苟延残喘比死了更有利于他,但他给章洋下命令时还是犹豫了。
他清楚地知道是因为席姜,只因为她恨宋戎,她想让宋戎死,他就动摇了。
不止这件事,武修涵与她默契十足,举止亲密,他就出生想换掉这个最合适的人选的心思。
这种感觉令席觉愤怒且心惊,他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日比一日沉沦,一日比一日更受她的影响,却没有得到对等的回报,她还是拿他当哥哥。
这样不行。
所以,他出手了,他制造二人独处的时光,他深知自己的本钱与优势,他要用这些来诱惑她,捕获她。得之,万事大吉,不得……
他看了一眼呼吸平稳的席姜,太晚了,他下不去手了。从她毫不犹豫,不惜代价地在箭下救了他之后,他早就蠢蠢欲动,被他强行封住的悸动的心再压不住,被强行冲开。
那些岁月里,对她刻意的忽视,制造的距离,长期的隐忍,如拉满的弓弦,一旦松手,反弹的威力无边无穷。
所以她必须心里有他,必须爱上他,这样才可抵旧日仇怨,一个淼淼不行,加上她就可以了。至少,他可以说服自己了。
第43章
席姜再一睁眼, 天亮了。
眼前的火堆还在烧着,但席觉不见了。
席姜一下子坐了起来,她身上除了落水后, 在水中被礁石擦破一点儿皮, 并没受什么伤,加上睡了一觉,这会儿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
山涧还是有雾,但比起晚上, 阳光照下来,近处的东西都能看清。席姜看到稍远的河岸边似乎有人, 她朝那里走过去。
走近发现, 河中有人, 是一男子在冲洗身体。
他上身未着片缕, 下面穿着薄裤, 腰带系得松垮靠下,把腰身完全地露了出来。
用大叶做成的舀水托, 正把一捧河水从头往下浇了下来。席姜的视线顺着滚落而下的水花看下来,从头到颈, 从肩膀到后背……
这一幕如幻如梦,她似乎见到了河中之神,亦或是传说中惑人的妖冶精怪。是因为雾气吧,席姜觉得自己迷了眼。
一直盯到对方回过头来,风采更胜背影, 但下一秒席姜心里一惊,她在干什么, 这是她二哥。
她后退一步,叫道:“二, 哥哥。”
席觉对她笑了笑,从河中走出来,他的头发虽束起,但并不板正,湿碎的头发随意地被一根树枝挽着,与平常端正的样子大相径庭。再加上他那一抹笑,这哪晓说峮幺午耳儿齐五二吧衣每.日更新.完结更.新文里还是她熟悉的二哥,倒像是被水妖夺了舍,风流又魅惑。
席觉混不在意他现在的状况,就这样从水中走了出来,他自然地擦干穿衣,问她:“饿了吗?”
席姜看到他穿戴完好,才找到一些以前的感觉,但眼神有了躲闪,她道:“不太饿,我们还是趁着天亮往回走吧。”
席觉:“又不能长了翅膀飞出去,吃了东西才有力气走出去。”
他说得对,但是吃什么?席姜抬头看看周围,没有结了果实的果树,地上倒是有些野菜。
“先去洗一洗。”
席姜这才想起,自己脸上手上都沾有血迹。她不似席觉脱了衣服下水,她只在岸边舀了水,洗了脸与脖子,还有双手、手臂。
水光粼粼,席姜又想起刚才那如幻一幕,她大力搅起水波,像是要驱散什么,闹出很大动静地搓洗着双手。
席觉回头看了席姜一眼,她刚才脸红了。看来在她心里,自己这个二哥的身份也并不根深蒂固,这样很好。
简单收拾了一下,席姜回来见地上的火已被灭掉,席觉从身上拿出一把短刀递给席姜:“拿好,防身用。”
“那你呢?”
“我还有。”
席姜看着望不到头的山涧,并不知道要用多少天才能走出去,也不知道席家人什么时候能够找到他们。
她上一世的这个时候,还是一个无忧无虑什么都不太懂的小姑娘,就算现在有所不同,比别人多活的三十年,但她的人生经验大部分都来自宫中生活,都是与人斗,与权斗的经历,并没有与天斗的经验。
此刻,天地为席,道路为丈,无疑要战胜天地自然才可以安全地回去,这一方面,席姜从未经历,几乎没有任何经验可言。
她看向席觉,席觉也正好望着她,他道:“别担心,我一定会带你走出去的。”
席姜心里忽然就有了倚仗,打起精神跟在席觉身后。
走了没一会儿,席觉变了方向,朝右侧林中走去。席姜问他:“做什么?”
他道:“去打吃的。”
打吃的?打野味吗?可他们的弓与箭,甚至长剑都落到了滦水中,全都没了,难不成要用他们手中的短刀来狩猎吗?
席觉只道:“你跟着我就好,一会儿不要出声。”
二人轻声轻脚地走着,忽然席觉停了下来,他找到一块石头,席姜还以为他要拿这大石做什么,不想只是给她找了个坐的地方。
然后他就开始忙自己的去了,席姜新奇地看着席觉辨别着一种藤径,然后全部收集起来,用小刀划掉一层外皮,做好后边缘挂在两边的树上,然后又开始在地上挖着什么。
席姜能看明白的是,这该是一个陷阱,她忽然意识到,眼下的情况是,她在一旁歇着,只看着席觉在忙前忙后,然后抓到了东西给她吃。
席姜走过去提出想要帮忙,席觉一开始拒绝,但想了一下又改了主意:“来,我教你,把我会的全都教给你,万一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也有能力自救自保。”
席姜来了精神,她重生的这一世,一直都活在担心中,担心自己不行,担心自己并不能变得强大,如今有人愿意教她,她什么都愿意学。
席觉是个好老师,他几句话就能讲清楚,还让她上手亲自操作,做错了也耐心十足,终于做对了,他摸了一下她的头,真心地夸赞她。
席姜一时心中被成就感填满,好像他们真能靠着自己平安走出这片山涧,她心底隐隐的恐慌与焦躁都轻了很多,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身上获得力量,这是父兄与宋戎不曾给过她的感觉。
席姜在心里暗道,席觉这人真是可靠,是她前行路上需要的人。
待陷阱做好,席觉拉着席姜伏在一旁,他还告诉席姜:“这是下风口,你不能让它们闻到你的气味。”
席姜点了点头。
一只野彘出现了,原来除了野兔还可以抓这样的东西。野彘被浆果的气味吸引,朝这边过来,时不时地哼上一声。
席姜能感觉到席觉的紧绷,她也跟着紧张起来,毕竟野菜是无法与野彘的味道相比的。况且想要有个好体力走出这里,只吃野菜恐是不行的。
她正这样想着,身边的席觉忽然冲了出去,他第一刀没有砍中,野彘受到惊吓开始逃窜,好在被提前编好的藤径绊了一下,席觉第二刀插了上去。
可野彘不比家养的小豚,体积大,力气大,疼痛令它横冲直撞,席觉一时被他拖着走,席姜也拿着刀冲了出去。
她飞身一扑,也在野彘身上插了一刀,它的速度慢了下来,席姜借机伸手一抓,与席觉二人你一刀我一刀地砍下去。
直到这只成年野彘浑身是血,不再挣动嚎叫,二人才停了下来。
席姜与席觉呼吸都有些急促,二人同时抓着野彘不放,互相看了一眼,笑出了声。
席姜手臂有些脱力,确定了猎物不会再跑,她松了手仰躺在地上,发现自己竟然在为猎到一头野彘而兴奋。
她在潜北时不是没打过猎,但跟这种情况完全不同,那时有马有箭,还有下人帮着驱赶,狩猎的乐趣只是马术与箭术技能的相加而已。
直到此刻,因为这场遭遇,她才感受到狩猎的别样快乐。
席觉不知何时也躺了下来,他偏头问她:“是不是很爽?”
席姜点头,看到他起身去升了火,然后十分利落地拆解野彘的肉。
她坐起来不禁在想,席觉这一身野外生存的本领是如何练就的?她只知他差不多九岁十岁时,被父亲所救,后来收为养子。
但那时她也还小,连自己为何会多一个哥哥,她都闹不太清,更不用说父亲救下席觉之前的事了。他是哪里人,他经历过什么,她竟一无所知。
席姜从这一刻开始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兴趣,就像她一样,因为有了上一世的经历,才活成了现在这样。而席觉的孩童时期,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往,才塑造了现在的他。
在烤制的过程中,味道就飘散开来,席姜从来没闻到过这么鲜明的香味,席觉撕了一大块给她,想来是饿了,她差点咬了舌头。
每到手上的肉快要吃完时,席觉就会又递给她一块。
席姜终于开始对席觉摆手,这才发现,好像一直都是她在吃。席觉见她不吃了,才开始吃起手里的肉。
他的吃相与在家时没什么两样,并不似席姜那般狼吞虎咽,但速度很快,几下就吃完了。
他用冲洗野彘肉的水净了手,一抬头见席姜,他笑了。席姜不解,下一秒席觉伸手过来,在她嘴上抹了一下。
她想躲来着,但慢了一步,席觉的手并未流连,碰了一下就过去了。
席姜胡乱抹了下嘴,去收拾东西了。吃剩的野彘肉要收好,够几日的吃食了,席姜一边收一边觉得好饱,这时再看地上的野菜,竟觉下一顿只吃野菜也不是不行。
席觉忽然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席姜一惊一顿,接下来听席觉道:“不可以这样收,涧里虽温度并不高,但湿气重,你这样收撑不了两日肉就会坏掉。我预估至少要七日才能走出去,尽量多存些日子吧。有肉吃,万一遇到猛兽才有力气相抗。”
席觉重新打包,并把每一步都详细地教给了席姜。席姜收敛着异样心情,好好地学了。
她有些困惑,无论是刚才席觉用手指给她擦嘴,还是刚才拉她手的那一下,为什么都会让她心跳加快,有些羞然。
试想,如果是席铭对她做这样的事,她根本不会往心里去,甚至都不会关注到。为什么席觉来做,感觉就被放大了呢?
归根结底,他们不是亲兄妹吧,这是席姜得出的结论。
这也是席觉得出的结论,在他一再地撩拨与试探下,席姜并不是没有反应,相反,在敏锐的他看来,她反应很大。
二人再次启程,全程沉默。
天快黑时,席觉又拉着席姜进了山林,他一直在盯着脚下,不等席姜问,他就告诉她:“注意脚下,动物的印记会告诉你哪里有能避险的山洞。”
席姜很认真地在学,但这可比制作陷阱储存食物难多了。
连席觉也说:“这个凭的是经验,不是我说一两次就能懂的,你若以后还想学,我带你去四造山林中狩猎,到时再讲与你听。”
席姜未置可否,然后席觉就靠着他的经验,找到了一处山洞。
里面没有任何动物的残骸或骨头,席觉说凭这一点可以断定,这里尚算安全。
重新生了火,烤热了肉,席姜这回吃得也慢条斯理起来,她边吃边问出心中疑惑:“你为什么懂这么多,这些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席觉看向火堆,火光映在他眼中:“当然是小时候,遇到父亲之前。”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饿极的情况下也不会狼吞虎咽吗,因为我从小就吃不饱饭。吃不饱就没力气去抢吃的,恶性循环,就这样把身体饿坏了,吃饭只要急一点,就会腹疼难忍。”
“父亲救我那日,是我饿晕了从桥上落到河里去的,要不凭我的水性,怎么可能会溺水。”
“至于这些野外的生存经验,都是因为在城镇抢不过别人,总被人欺负,才不得不到山林中去觅食。好在我运气好,好几次都是有惊无险,还学到了这些本事。“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席姜却想象得到,他小时候过得有多惨,那段日子有多灰暗。
席觉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同情他。但她的想象不及他所经历的一分,饿肚子算什么,被人欺负算什么,他可是曾在掩埋掉兄长的尸身还是吃掉之间做过选择的。
当然,他最终还是决定埋掉兄长,只是他高估了自己,他用双手挖土坑,挖了好久,挖到头晕脑胀也只是浅浅的一层。
他只得就着这个浅坑把兄长放进去,可他好不容易做好这一切,一只野狗盯了上来。
一口朝兄长的肩磅咬去,席觉不知哪来的戾气与力气,他扑了过去,疯了一样地掐住野狗的脖子,直到野狗没有气息。
而他也像是用光了最后一点气力,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他用兄长给他的刀割开了野狗的肚子,去皮扒筋,见到里面露出了红肉,他大口去咬、去嚼,不好吃,但吃完了舒服,人不晕了,也有力气了。
有了力气后,他再一次把兄长埋好,或者说这根本不叫掩埋,坑太浅,他只得拿些树枝树叶盖在兄长的身上。
他就把兄长放在了那里,连个标记都没有,他还知道,等他走后,还会有别的野兽过来像那只野狗一样,撕咬吞吃他的兄长,但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若想遵守与兄长的约定,好好活下去,为陈家报仇,那他只能头也不回地走掉。
在那片丛林中,年仅七岁的席觉能活着等到章洋来救他,简直是个奇迹。章洋他们都说,这是老天在保佑陈家。只有席觉心里清楚,他是如何在那密林中生存下来的,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不像一个人了,他化身成了野兽。
直到现在,席觉都不敢把那段经历告诉任何人,他怕他们怕他。属下怕主上,认为主上能力非凡当然是好事,但若让他们认为他是个怪物,只有恐惧没有敬畏,那就不妥了,要出问题的。
他这一生,年岁不大,却面临过三次生死瞬间。
一次是家中遭变,他的娘亲只来得及抱着妹妹去到长子的院中,让他们赶紧逃,而把他落下了。要不是当时他正在兄长屋里,恐怕会跟爹娘死在一起。他不怪娘亲,那种情况下能保住两个就不错了。
第二次就是逃亡路上,兄长为了救他而死,哪怕身受重伤,在滚落山崖时还是紧紧地抱着他。抱他在怀里,对着他继继续续地说着只言碎语:“活下去,报仇,小妹。”
兄长是让他活下去,为陈家报仇,最后是不要忘了小妹,没有确切的死讯,就要一直找下去。
第三次,是最近的一次,他当时毫无所知,他连后怕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席姜所救。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那段时期刻意压抑的情感,终于发酵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他曾抵抗过,他告诉自己,她虽然变了,但也不要忘了她之前的浅薄与娇蛮,可惜这个警告根本不管用,因为她变得越来越耀眼,耀眼到彻底抹去了她之前在他心目中的样子。
他又告诉自己,她姓席,她是席家人。这个事实如一道符终是压在了他悸动奔跳的心上,但符咒都是有时效的,最终它还是失灵了。
直到这场藕甸之战,他背叛她一次,若她肯交付真心,他可以对席家既往不咎。
席家不是始作涌者,也不是赶尽杀绝者,席兆骏只是个自私圆滑的小人。如他心中有一杆秤,淼淼与席姜加在一起,可以让他抬手放过席家。
席姜放下手中串肉的树枝,她道:“我常听人说,人这一生福祸相依,小时候你吃过那么多的苦,以后不会了。二哥,愿你往后苦难皆无,顺心如意。”
席觉看着她,笑着点了头,他当然要顺心如意。
再晚一些,席觉让席姜去睡,他来守夜。
席姜:“半夜你叫醒我,换我来。”
但他没有叫醒她,她一睁眼发现,虽天还未大亮,但早已过了后半夜。而席觉在把最后一根枝杈扔到火中,天要亮了,烧完这根就差不多了。
“你怎么不叫我?”
席觉:“我习惯了,在这种环境下,只要闭上眼寐上个一时半刻,就可以全天都是精神的。”
席姜眼露担忧,席觉又道:“别担心,若没这个本事,我早死在了小时候的那个密林中了。”
第三日,山润里开始刮风,雾气是散了,但席姜被这湿气加邪风入侵,病倒了。
倒没有别的症状,只是发热。席姜烧了两天,浑浑噩噩,每次清醒的时候,都见到席觉守在她身边,她给他添麻烦了,又要防着野兽,还要照顾她,还要往外走。她心里急,有话说不出,而他好像明白她在想什么。
每次这时,他都会在她耳边与她耳语,告诉她一切都好,他们快要走出去了。
席觉身上很清凉,席姜不由自主地靠向他。每到这个时候,席觉就会有些后悔,没考虑到她毕竟是从小娇生惯养着长大的,这山涧的环境,于他什么都不算,但对于席姜来说还是恶劣了一些。
只此一次,下次不可再这样折腾她了,席觉在心里对自己道。
第六日,席姜不仅退了热,还有一个好消息,他们已经可以看到远处的丘陵了,这个山涧快要走出去了。
第44章
席姜的热是退了, 但精神并不好,她瘦了,席觉心疼了。
他无比温柔像哄孩子一样对席姜道:“上来, 我接着背你。”
席姜知道席觉已背了她好几天了, 如今她好不容易退热清醒,不想再成为累赘。可席觉不由分说,又把她背到了背上。
不得不说这样还挺舒服的,席姜脸贴在席觉的臂膀上, 隔着衣服料帛透出温热,她往上靠了靠, 慢慢地又听到了席觉心跳的声音, 她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他令她感到安心了, 比看到前方的希望还要安心, 她知道他们一定可以走出去。
感受着席觉后背散发的温热, 听着他规律的心跳声,席姜又睡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席觉背席姜这几日,觉得她越来越轻。他怪自己心太急, 虽她病时更依赖他,二人之间最后一层隔阂也被打破,他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但心疼也是真的。
也没有走出多久,席觉就看到了席铭。
席铭眼圈立时红了, 二哥与小妹生死不明,派出去的人只找到了他们的马, 这几日可把席铭吓死了。
他狂奔过来,一眼看到席姜闭着眼趴在席觉的背上, 刚松下来的心又提了上去。他一边想把席姜接过来,一边问:囡囡怎么了?”
可发现席姜抱不下来,她一开始搂着席觉的脖子,后来搂不住了,慌乱中抓住了他的衣角。
“别,别扯她,还是我来背吧。”席觉又补充道:“只是发了场热,已经没事了,就是人还太虚。”
席铭好不容易找到了人,怎么可能让一身疲累的席觉再背人,他没听他二哥的,没有撒手,而这时席姜醒了过来。
“四哥?回家了吗?”她眨着眼问席铭。
席铭冲他一点头:“对,没事了啊,回家了。”
席姜冲他笑笑,转头看到席觉,见他完好无事,身心皆松,这一次是彻底晕过去了。
席觉手疾眼快,一把把席姜抱在怀里,从这里到马车上,全程不假人手。
本来这个时候大营早该撤了,但失去了二人的行踪,为了更好的协助找人,有几个营地还未撤,只大部分兵力进到了藕甸城内。
马车一路回到藕甸,下车时,席姜的手在晕睡中还在紧紧地抓着席觉的衣角不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去了哪?囡囡这是怎么了?”席兆骏赶回来,急问着。
席觉简单回了两句,然后抱着席姜到屋中,席亚与席奥互相看了看,席亚拉过席铭,落在后面小声询问,知道席姜没什么大事才放下心来。
席姜足足睡了一日,在这期间,席觉一直陪在她身边。
这让人想起上一次,席姜受箭伤时,他也是这样陪着的,但这一次又有些不一样。
这次席姜没有受伤,不需要医生,也不需要陪护,只要好好睡上一觉就好了。况,席觉虽是哥哥,但成年兄妹之间还是要讲究些避讳的。
荒郊野外相依为命属特殊情况,可以没那么多讲究,但现在不是那时候,那种情况了,按理席觉这样留在席姜房中是不合礼法规矩的。甚至他比上次在甲上医馆的二楼还要过分,这次连个屏风都没有了。
那日席觉抱着席姜回来,席亚与席奥就有些想法了,只是考虑到他们遇险于山涧,肯定是互相扶持互为依靠才走出来的,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情有可原。
但如今这一天过去了,席亚想着还是要提醒席觉一下,机敏如二弟,说一下他应该马上就会反应过来,该避则避了。
不想,还没等他去说,席姜就醒了。
一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席觉,席姜抓住席觉的手:“二哥!”
席觉笑着把手掌覆在她手上:“我在,我们做到了。”
席姜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回想起他们遇到席铭的事。
见她环视四周,席觉道:“这是藕甸城中,孟桐的住所。”
席姜点头,听到动静,看到大哥与三哥走了进来。
“你可算是醒了,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席亚问她。
席姜:“没有,我没事。”
席奥立时道:“你是没事了,你二哥可一直都没合眼呢,你若再不醒来,他该熬坏了。二哥去歇着吧,小妹这里已安排了奴婢,这里也很安全,不会再有浓雾与猛兽,你尽可放心。”
席觉看他一眼,他是该离开了,席姜已醒,她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找他,他很满意,可也知道这是劫后余生的后遗症,又不了多长时间,待她觉得自己彻底安全下来,她就不会这样满心满眼都是他了。
所以,他一直舍不得走,想再多享受一些这样的时刻。
不过,不管席奥这话有没有别的意思,他也确实再熬不住了,他需要休息,后面还有很多无关私情的事等着他呢。
席姜听到席觉一直守着她未曾离开,她不再抓着席觉,推了他一把:“你赶紧去休息,我真的没事了。”
席觉十分顺从:“好。”
他说完就起身离开,席奥跟上道:“二哥,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这里不是席府,只是暂借孟桐的地方住,席觉确实是需要席奥带路。
留下来的席亚,详细地过问了当日伏杀宋戎的情形。
席姜讲完后,马上问道:“宋戎呢?跑去了哪里?”
席亚:“良堤。他够狠,壮士断腕,连甲下都不要了,把甲下的三千人带回了良堤。可惜让他缩了回去,我们不可能再集结兵力回头去打他。”
席姜点头:“至少暂时不行。”
想到什么她又问:“颜繁呢?四哥到底有没有截住他?”
“不仅截住了,他还生擒了颜繁。”
“擒了?”
“不止,还有胡行鲁与宋阿抬。”
席姜震惊,这与上一世完全不一样了。上一世胡行鲁早在宋戎登基之初就看出帝王的不容之心,他早早告老还乡,归于田野了。
颜繁则是在同样一场藕甸大战中,落得惨死的下场。至于阿抬,席姜对他的最后印象,是他被断右臂,捂着伤口走出大殿的背影。
“人呢?都关在一起了吗?”席姜赶紧问。
席亚:“嗯,都好吃好喝供着呢。我与父亲皆想着,这三个人杀了太可惜,若劝降成功,能为席家所用不失为最好。”
席姜马上否决道:“不可能的,宋阿抬与颜繁皆是家奴,其中宋阿抬还是家姓奴,他们不可能背叛宋戎,加上宋戎没死就更不可能了,留他们不杀早晚是隐患。这里面唯胡行鲁可留。”
席亚在听到家奴不可能背叛主上时,脸上变色一息,他想了想道:“家奴就一定不会背主吗?利益达到预期,也是有可能的吧。”
别的家奴席姜不知道,但她是重生的啊,她知道颜繁有多视死如归,更知道阿抬绝不会背叛宋戎,留他在此,只会成为宋戎插在席家的一把刀。
席姜斩钉截铁:“不能冒这个险,大哥别忘了,宋戎还没有死。”
席亚沉吟:“你的意思是……都杀了?可这,这,”
席姜知道大哥惜才,虽他们与宋戎是死敌,但战场上颜繁与宋阿抬是何种猛将,他们心里都清楚。不过都是各为其主,单个拎出来,都是顶天立地的血性男儿。
席姜对席亚道:“已经关了几日了,也不用急于一时,父亲与大哥该忙的是军中大事,一下子收入这么多降兵,想来几天时间是忙不完的。至于这种小事,就交给我吧,我来做。”
席亚本能地想反对,这是脏活啊,怎么能让自己冰清玉洁的亲妹妹去做,若必须杀了,也该他做大哥的来。
席姜怎会不明白兄长,她正色道:“不仅这两个宋家军的将领要我来除,你困起来的那些宋家军也得我来。”
席亚大震:“你,你的意思是……”
席姜点头:“所以,大哥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必须是我。”
席亚明白,因为宋戎没死,宋家军留不得,就算他们愿降,焉不知放出去就是鸟归山林。还因为,一下子杀掉这么多愿降的将士,恐污了席家军的名声,但他席家的女子可为,脏水往她身上一泼,父亲与他,还有他们代表的席家,还都是干干净净。
“理由我都想好了,就说我与宋戎因爱生恨,容不下他,容不下他的宋家军,一定要他们死,要他失去所有。”席姜轻松地道,“反正,外面早就有传言,席家宠独女宠到没有原则,也不差这一件。”
席亚知道,从大局出发,席姜是对的,这是最好的方略。
他看着脸都瘦了一圈,眼下挂着暗色的他的小妹,忽生惭愧,好像一直都是这个妹妹在带领着大家前行,虽她每次都刻意地躲在后面,但席家能走到今日,她功劳最大。
他作为兄长,又能说什么呢,他也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牢里的三人还好办,圈在城西的那一万宋家军是当前要解决的最大问题。
没多久这事就被席觉知道了,在山涧时他连着好几天,每天最多睡半个时辰,回到城中,得益于他小时候野外生存的经历,他补了半天的觉就恢复了全部体力。
当他从席奥嘴里听到席姜与席亚所说的那番话时,他沉默了好长时间。惊艳,震动……他眼中闪过各种情绪,最终都被他压了下去,归于眸中暗色。
席奥问:“二哥觉得,此事要如何办?”
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但于席家的家族利益来说,都没有她的办法好,这就是席觉的看法。
他嘴上道:“一切听父亲与兄长的。”
席奥还以为以二哥现在对小妹的怜爱,他该不会同意的,但他这样说就等于是同意了。
与此同时,身在四造的武修涵,发现了宋戎的异常,他放弃甲下退守良堤,大门紧闭似进入到守城对抗的状态中。
席姜自然是没告诉他,她要对宋戎动手,所以武修涵只能猜测,他越猜心越惊,马上带上武安惠离开了四造。
情况不明,今日宋戎是闭门不出,明日要万一攻打四造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这种情况下,当然是紧跟在席家与陈家的身边才好。
于是,武修涵兄妹连夜出城,朝着藕甸奔走。
藕甸城西,这里有个马场,刚刚能盛下宋戎的一万士,席姜身后布满弓箭手,每一个人都背着满满一匣子箭矢,待每一个人的箭匣射空,这一万人也就算清除掉了。
上一世,阴差说她造了杀孽,她不认,她不过是在回击在报仇。但这一次她认了,这杀孽不仅由她来行,也是她亲手造的,怪她没有杀死宋戎。若宋戎死了,这一万士还有被留下的可能。
终究,有些地方还是与上一世一样,她满身杀孽,再洗不掉了。
宋家军有所警觉,但身无兵器,又被困在了这里,跑起来反倒容易踩踏死得更快。
席姜面无表情地抬起了手,只要她挥下,这里就会成为大型屠宰场。忽然,她这只手被人握住了。
她惊诧回头,是席觉。
第45章
席觉握住席姜的手腕, 把它拉了下来。
“你,”席姜只发出一个音节,下一秒就被席觉挡住了眼睛, 从指缝里她看到席觉如她举起手又挥下, 替她下了令。然后耳边全是箭矢破风的声音,再然后就是马场内咒骂叫嚷的嘈杂。
席姜拨开席觉的手,静静地看着这场屠杀,席觉默默地站在她身后, 她看了多久,他就看了她多久。
那背影站得笔直, 削瘦紧崩, 侧颜观到她的睫毛, 纤长凝固一动不动。席觉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但他注意到, 她现在不再与他说话必称二哥了,他终于成了她嘴里的“你”。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直到所有声音都消失,周遭安静了下来。她道:“走吧。”
席姜没有坐车也没有骑马, 她牵着马走着,席觉也这样跟着她。
走了一会儿,席觉忽然问道:“要现在去吗?”
席姜顿足,然后摇了摇头,她扭头看席觉, 虚虚一笑:“我要缓一缓。”
她知道她该现在立时就去到牢中,收服胡行鲁, 若不行,就与颜繁阿抬一起杀了。
但, 太恶心了,这一切都太恶心了,她甚至想像得到,若最终是席家夺了天下,这一笔杀孽不会被人诟病,只会被捧为枭雄之举,大加感概与激赞。
席姜不想对自己太狠,她要缓一缓,才能咬着牙走下去。
心疼的滋味瞬间袭向了席觉,他道:“都听你的,但什么时候去一定要告诉我,我陪着你。”
席姜迟疑了一下才道:“好。”
席觉:“你保证。”
席姜:“我保证。”
席姜这一缓,十天就过去了,藕甸城及周围清扫的事,席亚他们已全部忙完,差不多这两三日有一部分人要先回四造了。
因为宋戎带着他的余兵盘锯在良堤,被他丢下的甲下,被流寇占了,席家要组织人力夺过来,这个问题不大。
再者要对潜北增兵,以防宋戎反扑疯咬。
但新收的藕甸降兵,以及席家的大部队要全部留在藕甸,以此为中心,四造降为副中心,与南边正式形成对峙局面。
战局已过半,局面开始明朗,席家与宋家一升一没,再不可能韬光养晦低调做人。
于是自然而然地,席家军步入正规军一列,席兆骏像宋戎一样称了督主,席家四位儿郎皆各领一营,封侍令长。
席姜知道不能再拖了,她遵守承诺亲自去请了席觉,二人同去府衙大牢。
这里是前朝的府衙,虽朝廷没了,但设施尚算完备,能困住像颜繁与宋阿抬这样的勇武之人。
牢中虽阴暗潮湿,但席亚把人放到了南房,半地下的屋子阳光从上方窗子洒下。
睡觉的地方铺有厚厚的干垛草,房中还有桌子,桌子还算干净,上面有水壶。
这俘虏的待遇可算是不错了,席姜提前把三人分别放到一排三间牢房中,这样她就不用一个一个地谈了。
同一时间,藕甸城门下,武修涵喊话,士下去报,席铭来给他开了城门,他才得已进来。
席铭多少有些心虚,但伏击宋戎是大事,他也同意席姜所说不能告诉任何外人。
武修涵问席姜在哪,席铭说在大牢,武修涵动了想去看一看席姜如何降服敌军大将的心思,席铭想想,这应该不是什么机密,答应了。
武安惠听见马上就能见到席姜,她也吵着要去,武修涵本不想带她去,但想到席姜答应他的事一直没做,安惠还吵着要嫁席觉,这次见了人,一定要席姜把这事给他办了,于是他没有赶走武安惠。
席姜坐在一排牢房前的正中央,正对面关着的是胡行鲁,胡行鲁两边关着的是颜繁与宋阿抬。
她不与胡行鲁说话,与不给胡行鲁上酒菜,待满满一桌盛宴摆满桌子,她对颜繁与阿抬道:“二位好好饱食饱饮一顿,若还有想吃的只管说。”
这话不言而喻,这是一顿断头饭,席姜是来送他们上路的。
颜繁呵了一声,开始大口吃肉大口饮酒。阿抬抬眼看向席姜,他以前从不敢这样看她,他每次总是暗中偷偷地看。
如今他要死了,他再无顾虑。她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天天往良堤跑的她,娇俏明媚活泼开朗,不像现在这样冷静自持,果敢狠厉。
是督主曾经对她的态度伤到了她,才令她变成这样的吗?还是说,这世道毁人,人人都在为了权力而变得疯狂。
阿抬心中有答案,原来她是这样的人啊,他与督主都看走了眼。
他问:“五姑娘不用费心,我只想做个明白鬼,我主如何了?”
阿抬刚一落马,席家追兵就赶了上来擒住了他,虽知后面有变,但具体什么情况他并不清楚。
他问过席亚,席亚面色不善,三缄其口。好像他并没有打了胜仗且伏击成功,一副忧心急躁的样子。这让阿抬看到了希望,莫不是事有转机。
但无论他如何问,就是没有人给他答案。
此刻,他听席姜道:“宋戎没死,逃回了良堤。”
“哈!”颜繁仰头大笑一声,把整壶酒都喝了。
阿抬:“所以才有了这最后一顿。”
席姜摇头,阿抬明白了:“是啊,就算督主已死 ,我与颜繁这样的家奴也是不能留的。”
说完,阿抬不再言语,给自己倒了酒,满饮一杯:“好酒。”
席姜让人把崭新的短刀给他们送进去,武人自戕,该当选器。
阿抬拿起短刀,薄刃如削,却硬度极强,与他从小到大摸过的所有兵器都不一样,在被伏击时他们就发现了,对方的武器很强,能把他们的打断。
阿抬眼中闪着光芒,有些爱不释手地抚着这把短刃,死在这样的利刃下,不知能否减轻一些不能再与主人并肩作战的遗憾。
哪有武将不爱刀,颜繁也对这把短刃赞不绝口,他脸红红的,不知是不是喝得太多,有了醉意。
他道:“阿抬兄弟,你在老哥前面先走一步可好?”
阿抬:“好,就听繁哥所言。”
说时迟那时快,阿抬一个手花挽刀,泛着亮芒的刀子插进了他的脖子,即时鲜血喷了出来。
席姜没动,眼珠都没错地看着,她闻到了血腥味,恶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忽然,有什么东西闪到了她的眼晴,耳中听到有人在喊小心。
是武修涵与席铭同时喊出来的,他们一进来就看到了惊险一幕,一把利器猝不及防地飞向了席姜,其方向与架势是来取她命的。
但武修涵与席铭除了大声预警,什么都来不及做。只有离她最近的席觉,以手接刀,但还是慢了,只碰到了刀柄,并没有拦下它。
飞刀一偏,从席姜右颊划过,“铛”的一声,短刀入墙,被它所划的狭长细痕,开始冒出血来。
席姜没有去碰、去擦,席觉皱眉看她,她应该是能躲开的。
颜繁大声道:“够胆!真赌徒矣。来吧!怎么折磨我都可以,我虽失手却痛快……”
席觉疾速上前,抽出配剑直接削了颜繁的脑袋,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到死都没有把话说完。
席觉动作太快太猛,颜繁喷出的血可比阿抬多多了,若不是他反应快刻意挡着,席姜身上都要被溅上热血。
这一幕吓到了武安惠,那个席二郎,席姐姐嘴里的可嫁之人,眉眼阴鸷,一脸戾气,好吓人啊。
不,她不要,她不要嫁他,嫁给他是要夜夜做恶梦的。
席觉把剑一甩,血珠落地,配剑入鞘。紧接着,他拿出巾帕亲自上手去给席姜擦伤口,雪白的帕子上如染了点点红梅。
咦?武安惠心里又是一惊,她也是别人的妹妹,兄妹之间是可以这样的吗?太怪异了。但再一想,席二郎是养子,他们不是亲兄妹,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
武安惠不似席铭,心思粗的能跑马,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与她想法一致的是她的哥哥武修涵,他在来的路上听席铭说了席姜与席觉失踪七日的事。看来这七天里发生的事情,让这对假兄妹之间的关系又亲近了一些。
席姜感到一疼,剑尖划破皮肤时她都没感到疼,被席觉擦掉血迹反而觉出了疼,他使力了,他生气了。
席觉是在生气,他很生气,气她的自怨自伤,不过就是杀人,别说杀的是敌军,为达目的,就没谁不能杀。
亏她还是席兆骏的女儿,贪婪与凉薄是一点都没学会。
席觉把手帕往席姜手中一塞,扭头就走,像是没看到武修涵与席铭一样。
武安惠立时退到她兄长身后,席觉路过时,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待席觉彻底走出她的视线,她开始控制不住地打嗝,打到武修涵与席铭的注意力从席姜身上转到了她的身上。
她有什么办法啊,她是真的被吓到了,她也控制不住啊。
席姜把手帕收好,走上前去,对瘫坐在地上的胡行鲁道:“还要麻烦胡先生再关几日,听说先生离不开书,我会让人送些过来的。”
此时席姜已知,宋戎若听了胡行鲁的话,她的伏击计划根本成不了事,她又说:“我记得义传中有写,士者有三不择,其中一条,不选择心有旁骛者,是宋戎辜负你的一番苦心,否则今日牢中受难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胡行鲁明白席姜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用她挑拨,他对宋戎早已失望,在看到颜繁与阿抬的下场后,更是灰心丧气到了极致。
他还看到了席家子女,哪怕只是个女子,也拥有了吞天灭地的气势,这种势才是他该跟随顺从的。
胡行鲁做不到自戕,若要他死,不如给他杯毒酒。可毒酒没有,断头饭也没有,既不劝降也不放了他,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知道,他不想死。
席姜当然知道胡行鲁与颜繁和阿抬不一样,他这人最是审时度势,上一世在宋戎手中善终的功臣元老,只有他一个。
但劝服他的人,把他放出来的人不该是她,她会让父亲或者大哥来做这件事,因为无论是上一世她对胡行鲁的了解还是这一世的重新接触,他都是个老古板,他对这世间女子的认知就该是去相夫教子。
胡行鲁是个合格的谋士,是个有本事的,若他能心甘情愿地为席家所用,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胡行鲁道:“五姑娘提醒的对,看来我是把书上的内容都忘了,能在这里静下心来读几日书也是好的。”
席姜转身要走,看到了武氏兄妹。她把目光定在武安惠身上,忽然想起她说她要嫁给席觉。
上一次她听后是觉得她不想武安惠成为她的二嫂,而现在她依然这样想,席觉不可以娶武安惠,至于理由,却变得复杂起来。
席姜主动与武安惠打招呼,武安惠一下子就被她勾走了,席姜在带着她去给她安排住所的路上,开门见山:“听姑娘兄长说,你想嫁给我二哥?”
武安惠马上摇头摆手:“不是,我就是瞎想,我不会嫁给二郎的,我兄长给我找了几户人家相看,现在想想其中有很合适的人选,我很听兄长话的。”
席姜不知武安惠为什么忽然改了主意,但她发现,武安惠因为有个好兄长的原因,这一世真是好命。嫁一个正经过日子,知冷着热,家境殷实清白的人家,一辈子平淡安宁,真是比她上一世被困在宫中好了太多。
席姜:“武姑娘能这样想最好了,上次是我随口乱说,你莫当真。”
武安惠眼珠一转,旁敲侧击:“我看二郎与姐姐关系很是不错,你受伤,他心疼生气了。”
席姜一惊,原来武安惠竟这样心思细腻,这都被她看出来了,倒也是,若她只是个草包,宋戎与太后也不会拿她当刀使。草包只会坏事,身怀其利才是能用的好刃。
武安惠的一句话,让席姜又开始想席觉,她是不是该去哄一哄,至少该把手帕还回去。
席姜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去哄席觉,她只是不想,他生她的气。
席姜把武安惠安置好,再不耽搁,转头就去找了席觉。
席觉见她来了,拿出一个新杯子,倒上了茶,还拿出一瓶修痕伤药放在茶杯的旁边,席姜知道这些都是给她的。
她道:“帕子我洗后再还给你。”
席觉淡淡地:“不用,你扔了就好。”
席姜:“我有把握,那刀伤不到我。”
席觉被此话触动,他指着她右颊问:“那这是什么?”
“下次不会了,不会再软弱了。”
席觉终是叹了一口气:“是我的错,是我大意慢了一步,我下次也不会了,你尽可软弱,一切有我。”
在山涧里的那种安全感又来了,席姜知道,这条路上她可以有帮手,但不可起了依靠别人的心,一旦起了这个头,她怕自己就真的会一直软弱下去。
可,路途漫漫,荆棘遍地,谁又不想同行路上有个倚仗呢。
席觉把药瓶拿回来,打开亲自给席姜上药,席姜躲了一下就没再躲,他身上有股与此药同源的味道,似清冷的木香。
这一夜,席姜睡得很好,是她重生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撑着,说不清是什么,唯心安矣。
席兆骏称了督主,以席家四个儿郎建立起来的大营也都泾渭分明。按兄弟排序,分为一营到四营。
席觉的二营,分得的藕甸降兵最多,被他抓到迷路在密林中的几千人全部归到了他的营中,其中原侍令长章洋,席觉说他是个人才,降级到副尉的位置留用。
各营建起,按正规军的标准,衣识与旌旗也要标准化。
席家的主旗还是老样子,上书一个大大的“席”字不变,席亚一营的旌旗,以他长子席淼的名字,化为意向的三条河川。
席觉的二营是传说中的金足鸟,三营席奥的人最少,是他自己画的标志,席铭最简单直接,把他喜欢的剑作为旌旗的图案。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但当席姜看到席觉拿出的旌旗时,她大惊失色脸色刷白,连嘴唇都瞬间失了血色。
四周的声音都消失了,席姜脑中只余嗡鸣之声,待这声音消退后,她默默地后退,迅速离开校场。她找来杜义,对他下了死令:“把武安惠给我看起来,要不动声色。”
席姜亲自去见武修涵,武修涵见到她来,笑脸相迎,只是没想到,下一秒就被席姜抽刀按在了脖子上。
她冷冷地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否则武安惠活不过今日,你也一样。”
武修涵收起笑脸,最坏的结果出现了吗,席姜知道了他在为席觉做事吗?
“上一世我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这是何意?我都说了,我命短,生了场大病……”
刀口收紧,武修涵脖子上立时一道红痕,破皮儿了。
“可惜你没在校场,没有看到今日各营的举旗仪式。”
旗子?武修涵醍醐灌顶,问题竟是出在了旗子上吗?她竟还能认出西围叛军的旗帜。
金足鸟,是西围反叛军在大闰建立之初就打出的旗帜,武修涵也是在落跑时才知道陈知就是席觉,才知道早在他在席家做养子时,就已培养出自己的势力,西围叛军一直都是他的。
武修涵哪知道,在席姜成为游魂的那一年,宋戎不再上朝,雪片一样的前线消息堆满了桌案,其中就有与西围反叛军有关的一切细节。
席姜不止一次看过西围叛军的这面旗帜了,她记得很清楚,金足鸟被三色圈包围,与刚才席觉所举的那面旗一模一样,所有细节都对得上。
以她上一世最后了解到的情况,西围反叛军首领姓陈,朝堂上大臣们说,她四哥席铭出现在反叛军那里,还说离开席家的席觉也在反叛军中。
从反叛军也叫陈家军,她推断出来,也许她二哥在被父亲收养之前,本就姓陈,而很大可能,最后杀入皇宫取代宋戎,建立新朝称帝的也是他。
但这一切都该发生在他离开席家后,为何在这么早的现在,他就打出了西围反叛军的旗帜。那面旌旗不是一直都是西围叛军的吗,从有那支队伍开始,他们的旗帜就没变过。
是的,他们没变过,这就是最大的疑点,席觉成为新的首领,他真的会默许延用之前的东西吗?还是说,那其实本就是他的意思,他的东西。
“若是一个时辰内,我的人得不到消息,你就等着再一次给武安惠收尸吧。”
听到是席姜主张杀掉一万降兵,看到她亲手送了颜繁与宋阿抬上路,武修涵知道她必是说到做到,而这件事也确实瞒不住了,也怪不到陈知用了他一早就确定下来的旌旗,毕竟他又没有重生。
怪只能怪,百密一疏天意如此。武修涵决定,把一切都告诉席姜。
第46章
席姜心中已有猜想, 但猜想不如武修涵这个亲历者来告诉的准确。
她依然是从她死后开始质问武修涵,一是听武修涵告诉她一遍,有些事就可摆在明面, 以后也不用再担心, 若哪天她不小心把她死后的事情说出而引武修涵疑心,她还不想让对方知道她曾为游魂一事,不想让对方知道,她知道的比他想的多。
二是, 可以验证武修涵说的是不是真话,以此来评判她魂魄散尽后, 他口中之事的真假。
武修涵决定把一切都告诉席姜, 她把刀子从他脖子上撤下, 冷冷地盯着他。
武修涵坐了下来:“说来话长, 你还是坐下来吧。”
他从大闰皇后死后开始说, 当然话长。
这一次武修涵把他知道的都说了,前面那些席姜比他知道的更详细, 很多武修涵不理解的地方,席姜作为亲历者, 贴身幽魂的存在,她比他清楚。
直到武修涵说到西围叛军攻入宫门,席姜握紧刀柄,更加专注。
“西围叛军的首领名陈知。陈知,就是席觉。”武修涵看了席姜一眼, 她面无波澜,在他讲到宋戎在她死后做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时, 她也是这副样子。
武修涵好奇,到底什么样的事情能触动到她, 能让她为之色变。于是他道:“有意思的是,反大闰的西围叛军早在大闰建立之前就存在了。甚至更早,陈知在当席家二郎,席家还窝在潜北时,它就存在了。”
这就是席姜要听的,她的猜测一点没错,席觉来席家的目的并不单纯,甚至他落水被父亲所救,也是他提前设计好的,他骗了她骗了席家。
武修涵继续:“我确实撒谎了,我并没有病死,也不像你是重生来到这里的,我是在接新帝圣旨的时候过来的。”
“如你所想,大闰亡后,陈知建立新朝登鼎称帝,你四哥在我过来前,是安然无事的,至于能不能善终,能不能为你席家续下香火传承下去,我也不知道了。”
武修涵知道席姜这一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席家不亡,亲人好好活着。他也是。可这世道想要保一方大族,只能往上爬。
“说完了?说全了?”席姜问他。
确实没说全,武修涵有所保留,有一件令他疑惑的事他没有说,没有提醒席姜。为什么他的宫探来报信时说,新帝怒斥席铭为家奴?
武修涵忽起遗憾,他还是回来的太早,有很多关于新帝的事,他都没有搞清楚。
武修涵不是不知前朝大族陈氏,陈家尚公主,一时风光无限,但陈知这个名字确实与陈家联系不到一处去。
因为陈家出事时,武修涵年岁小,陈家二郎年岁也小,又因其小字被鉴天算出不吉,长公主特意隐了下去,他的名讳更是无人知晓。
如武修涵所感,他若是晚上几个月回来,新帝昭告天下回归宗祠,他会与天下人一起知道大尊皇帝的真实身份,陈知是大卫长公主与驸马陈文恩的第二子。
但此刻,如雾瘴蒙面,武修涵看不到。
他摸不透掌控不了的事情,必是不能告诉席姜,他道:“说完了,我把我知道的全都说了。”
够用了,席姜想知道的不过就一件事。席觉对于席家来说是什么,席觉把席家当什么,现在她知道了,是暗藏祸心,是无情利用。
武修涵终于在席姜脸上看到了点儿变化,但并不明显,她不气的吗。
那日在牢中,武修涵看到席姜与席觉二人相处的样子,他心里就在想,若是有一天席姜知道了席觉的真面目,以及他触了她的逆鳞席家时,这默契亲密的画面该是不会再有,撕裂成灰。
今日,席姜要挟来问,武修涵内心紧里竟有一丝窃喜,亦有一种石头落地的感觉。
就在这时,席姜道:“武钰擎,你在为他做事。”
武修涵没在席姜脸上看到的色变,自己演绎了一遍。
见武修涵要说什么,她打断他:“或者说,你首鼠两端,想在两边都押注。武钰擎,事上没有这样的便宜可占,你在作死。”
武修涵无从辩解,他做的事虽没有证据,但席姜想到了他也就昭然日下了。
席姜见武修涵不说话,她点了点头:“你是他派过来的,你还把大器双李的事告诉他了。”
虽然诸事繁琐,错综复杂,但只要抓住一个线头,一点点地,抽丝剥茧,席姜都能缕清了。
武修涵叹口气算是默认了,席姜让他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道:“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现在就要做出选择,从此不再摇摆。上一世我不管你武家下场如何,我席家灭在你与宋戎之手是事实,这一次你若敢左右逢源其心不坚,我一定会杀了你与武安惠,灭了你都城武家。”
说得好听,但他哪有选择的余地,难不成他选了陈知,席姜还能放他走,让他去告诉陈知,席家已知道了他的底细与谋划吗。
近了说安惠在她手上,远了说,武家在都城跑不了就在那立着,以席姜的果断狠厉,她如何对付陈知武修涵不知道,但她一定会灭了武家。
武修涵顺手拿起刚喝的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他端起来站起身,冲着席姜道:“我以茶代酒,表我之心。从此只为席五姑娘所用,如违此言当如此杯。”
武修涵把喝过茶水的杯子用力扣在桌子上,白瓷薄胎杯应声而碎。
席姜当然不会毫无保留地信任武修涵,但她比席觉多了一个有利条件,她了解武修涵的前世今生。
“你在给武安惠说亲?”席姜忽然问。
武修涵警惕地看着她:“是。”
席姜:“让她嫁给杜义,我就信你。”
“杜义?”
“他符合你所有的要求,家世清白,殷实,年龄也相当。”
这倒是,杜义的钱还是她从颜繁手中坑来的,这事还是武修涵刻意从席铭那里打听有关席姜的一切时,听来的。
杜义是席姜信任的属下,虽这次所封职位不高,但军中除了她父兄,她最看重的就是杜义了。
杜义某些方面的确符合武修涵选择妹夫的标准,但有一条是他不能接受的,杜义做的事很危险,他自己都过不了踏实日子,如何能给安惠平淡安宁。
“我身家性命都系在你手,不用做到这一步吧。”
席姜不打商量:“要不让杜义娶她,要不,杀她。”
他就知道,她在来找他之前,派了人去控制安惠了。
武修涵无奈点头:“好,我答应。”
席姜步步紧逼:“都城武家,会进一批新的奴婢,过几日就该到了。让你家那位你带出来的嬷嬷回去,帮着安排此事,我记得她是个能干的,经过她手,此事必不会被人怀疑。”
武修涵惊诧:“你连这个都想好了?难得你还记得我家的李嬷嬷。”
怎会不记得,上一世每次武家派人进宫拜见武贵妃,来的都是这位嬷嬷。这次武修涵出来带的也是她,可见她是被武修涵看中的可用之人。
他该谢谢她,没有偷偷派人去暗围武家,而是把监视威胁都放在了明面吗。
“好,按你说的办。”
“现在你可以说了,西围叛军,不,是陈家军,他们在哪?”席姜问。
武修涵忽然想卖个关子,不想让她那么痛快,想出一口憋闷之气。他扯起嘴角,回了席姜一个散漫微笑。
席姜看他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道:“就在我席家对吗。”
武修涵笑不出来了,再一次惊诧。
席姜依然面无表情:“那个叫……章洋的,不是孟桐的人,是他的。突袭我放走宋戎的那拨人也是他的。”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什么雾中迷路,误打误撞完整保留下来的二营几千人,不过是因为提前得了消息,躲起来再顺理成章回归到席觉身边的把戏。
还有,他不想席家独大,还想着混水摸鱼,所以派出假扮宋家军的人来放跑宋戎。
那样的浓雾,她陷在其中南北不分东西不明,可追着她打的那支“宋家军”,却完全没有受到天气的限制,因为他们一直都在藕甸这个多雾之城,甚至利用与大溪县之间的密林,进行过多次训练。
席姜一想到她陷在浓雾中被追着打,还要担心着身后跟着的席觉,每次她跑到快要呼吸不畅,唤他名字时,他那一声声地回应,给了她力量与依靠。
他抱着她滚落滦水,七天的野外险途,他教她辨别方向,教她以迹识踪,教她做陷阱教她狩猎……原来,她才是那个猎物,一脚踏进陷阱而不自知。
怦然心动,戛然而止。
席姜一直在袖中握着刀柄,她用力过大,握到了刀锋,手指蹭破了而不自知。
武修涵终于见到席姜脸上现出波澜,她很怒愤,她在克制。
武修涵收了所有小心思,把他是如何与章洋联系,如何被派到潜北,如何把精炼的技术告诉章将军,全都一一说了。
最后他道:“你防着我,不让我知道你要伏击宋戎,现在想想,若我一早知道,也不知会不会因为想到席觉会故意放水,而提醒你一二。”
席姜笑了,阴恻恻:“你会吗?”
武修涵楞了楞,然后诚心道:“你上一世若是这样,就算与宋戎联姻,也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席姜起身:“我会让杜义接近武安惠,然后不由我出面,让我四哥来做这个媒。”
看来她这样引导席铭为她做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很是轻车熟路。
席姜继续道:“至于你,该怎么做,清楚吧。”
当然知道,被人抓住掐中命门的探子,反水而已。
席姜走出武修涵的院子,收刀的时候才发现手指被划破了。她第一时间回去处理,因为从现在起,她的言语行做皆要小心,不可有一点儿让人起疑的地方。
因为有一个比宋戎更强更狠的对手就埋在她的身边,她怎么就忘了呢,那可是隐忍十几年,一朝归林歃血归来的一代帝王。
他的野心与能力,怎么可能只是个安于席家的席二郎。
陈知,原来他叫陈知啊。
第47章
席姜处理完手上的伤口, 一抬头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右颊上被繁颜那一刀飞削的浅痕还在,她又低头看了看手上新添的伤口,怒气升腾。
这次不用席觉来替她生气, 她自己开始气自己。再不会自怨自伤, 不会为了良心而软弱,不因别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
席姜深深盯着镜中的双眸,心里默念:有了上一世的教训,你还是差点犯了同样的错误。这一次要换个人来学了, 当真是学海无涯。
宋戎与陈知,皆为乱世枭雄, 他们毕生追求至高目标唯有一个, 就是权力, 除此皆可利用与牺牲。这是席姜前世今生在这两个男人身上学到的。
虽意决要学, 但她并不把此奉如宝典, 她是不屑的,不觉得他们有雄才大志, 不过是贪婪狠人罢了。若这乱世只有这样的人可以长久活着,那她也可以忍着厌恶, 学到深髓,做到极致。
席姜的脸色不好看,她重新施了薄粉浅黛,整梳了头发。在这个过程中,她也对当下进行了梳理。
她与武修涵有一个共识, 陈知不会把所有兵力全部藏在席家,藕甸一战孟桐没了, 陈家军的据地与束缚也没了。最明智且保险的做法,一部分编入席家二郎的身边, 一部分隐于西围。
她没有告诉武修涵,她的人早前就被派去了西围,现在早已隐入当地不留痕,是不是如他们所想,只要等消息就好。
另外一个共识就是,现在还不是动陈知的时候,尤其是在宋戎这个死灰还可能复燃的情况下。
席姜整理好自己后,一眼看到旁边的匣子,她打开来,里面放着陈知给她擦血的那方巾帕,已被洗得干干净净,不仅如此,她还在上面绣个了小样,拇指盖大的一支笛子。
大卫男子的手帕上多有绣物,像席觉这样素淡的帕子算是少见,于是席姜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给他绣了一个。
现在看来,她不适合为男人付出,以前做金墨,现在百忙中亲手绣东西,只要她一付出,就会发现对方根本不值得,不配她费心费力。
席姜冷冷看着这方巾帕,想拿起剪刀把它剪了,但她最终没有这么做,反而是把这方巾帕揣进了袖中。
席姜重回校场,她的目的不是来看列队排阵,而是去到后面的屋子,翻看营账。
她找到标有席觉的那一册,打开来迅速地过了一遍,又粗略看了看其它几本营账,心里大概有数了。
席姜把营账合上放好,走出来,外面列队分编已全部完成,席姜走上前,一眼就看到了陈知,陈知有所感应,也看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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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她越来越近,席姜暗吸一口气,对他露出一个明媚笑容。陈知胸中似被春风填满,温暖又窝心。
席姜走到席兆骏身边,对她父亲道:“爹爹好偏心,哥哥们都有分营,就我没有。”
席兆骏先是一楞,然后脱口而出:“女孩子领什么兵,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带了兵,日后只要有仗打都要亲自上阵的,太危险了。”
在陈知这事出来之前,席姜也是默认父亲与兄长的做法,按席家五个男人,除席兆骏掌控主营,剩下的分为四个营队,父亲做为督主,掌控的兵力最多。
其他四位席家儿郎,除去三郎主动要求做保证后援,致其少分了三千士,只得五千。
剩下席亚席觉席铭,皆每营分有八千士,加上席兆骏亲领的兵士,目前席家已有四万多士,已然成为滦河以北的巨头。
席姜原本想着,有城有兵,这样估量的席家军,她可以退到后面,只观观大方向,出出主意就好,并不需要掌军。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家里出了暗鬼,席姜也要手中掌权握兵才好行事,才能安心。
“就算我手中无人,我以后也是要上战场的,爹爹不给我建营,我手中无兵可用岂不是更危险。”席姜知道她最后会如愿的,她想要什么,她父亲都会给她。
席兆骏:“可现在人都分出去了,要不从爹爹这里给你拨两千士,让你过过带兵的瘾。”
“以前在潜北,我还有一千士呢,我要爹爹一视同仁,我也要八千士。”席姜摆出她已很久没有摆出过的表情。
席兆骏一见,怎么还委屈上了,他马上道:“囡囡不委屈,咱家可不兴轻看女孩,那你说要多少?”
席姜:“跟哥哥一样,八千士。三哥只有五千我不要他的,其他哥哥每营分我两千,这是六千,父亲再给两千,这就够了。”
“这可跟你哥哥们不一样了,你这新起的五营竟是比哥哥们的还要多。”席兆骏虽调侃她,但这算是答应了。
校场内整个仪仗行完,席家儿郎们聚过来,听父亲说要分给小妹一营,席亚最先反应过来:“好,本就是兄妹同心,你该得的。”
席亚这么痛快是存了补偿之意,席姜替席家弑了一万降兵,逼死宋戎的两位大将,不能光让人出力干脏活,而得不到好处吧,她之前不要是不要的,但现在想要了,自当给她。
父亲与兄长都答应了,席铭本就无所谓,当然也没意见,席奥甚至笑眯眯地主动提出:“别人都给了,三哥也给。”
席姜笑着摇摇头:“三哥自己留着吧,刚爹爹还说我,一下子掌兵比各位哥哥都多了,我哪好意思再添人进来。”
说说笑笑的,谁都没有注意,二郎一直没有说话,但席姜在暗中一直在关注着他。
她主动道:“二哥那里接收的藕甸降兵最多,还是不要把他们分开,有二哥□□束训练更方便一些,剩下原本席家的兵正好分给我,可好?”
陈知这才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席姜得到了八千士,成为席家五营的侍令长,席铭问她:“你的旌旗呢?可想好了用什么?”
席姜想了想道:“就用红旌,一面全红的方旗红旌。”
席铭:“倒是醒目。”
往院中走时,席姜与陈知默契十足,走着走着,就只剩两人了。
陈知问她:“怎么想起来自建一营?”
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差点坏了他的事,真怕她把他的人打散乱分,好在她自己提出不要降军。
上一世席姜只演过一次戏,她装脆弱骗宋戎过来杀,宋戎过来了,她也把剑刺了进去,但失败了,她只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
她到底有没有骗到宋戎,从结果来看,席姜也不能确定。这一世又要骗男人了,好在不是孤注一掷,她还有时间,可以慢慢骗,细水长流请君入瓮。
陈知能滴水石穿,一骗就是好几年,她自然少不得学他。
席姜道:“发现自己闲不下来,我还是想上战场去打仗。再说我从小到大从不比哥哥们少什么,现在也不能少。”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狡黠一笑:“我性子是不是有些独啊?”
有什么从陈知的心里闪过,他想抓住再问一问,但被她这一笑,就轻轻带了过去,他不再细问,那点异样被放了过去。
她最近不再轻易叫他二哥,看到他时的目光中总是带着期盼,而不是一惯的漠然,今日更是对着他笑了两次,每一次都笑进他心坎里。
席姜发现,她刚才那一笑好像能左右陈知的判断与情绪,他明明还想再问什么,却在她对他笑了后,恍惚了一下后就襟声了。
原来,当一个人惊觉清醒后,置身事外看事情是这个样子的,清晰明了。
那她之前的灵光乍现是对的,席姜从袖中拿出那方帕子,递给陈知:“二哥哥,这个你别嫌弃,而且我已经洗干净了。”
陈知刚接过巾帕,席姜马上道:“我先回去了。”
说着就向右边角门拐去,孟桐的宅子比起四造的富绅豪宅小了很多,但位置好,这也是孟桐选择住在这里的原因,席家住进来后也没有换房的打算,就在此安顿了下来。
席姜拐去的角门后面就是她住的屋子,原来他们已走到了这里。
陈知在那抹背影彻底消失后,他才低头去看手中的帕子,一眼就看到了帕角上新绣上去的绿色玉笛。
她从不爱女红,但她聪明,想学什么上手就会。
于女红上来说就是,当年席兆骏请了个教习嬷嬷,本想着一直把席姜教到出嫁,不想刺绣,泡茶,古琴,这些大家闺秀该会的东西,她几个月就学会了,直吵着要撵了嬷嬷走。
席兆骏不信她那么短的时间就都会了,亲自考她,不想还真让她过关了。倒没有多精进,但也样样皆会有模有样。
从那时就该看得出来,她是何等的聪敏,前日之浅薄只是还未开窍,今日之所成才是合情合理。
陈知不知道,他抚着那枚翠笛,脸上的笑容有多明显,像这样发自肺腑真心的笑,只有在他小时候,陈家尚安时才有过。
此情此景被来寻他的马鑫看到,他有些惊楞,随即望了一眼席姜离去的方向,心里布上隐忧。
席姜走得很快,她想要速速离开陈知,她快要演不下去了。
今日她内心受到的震荡太多,还要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拿住武修涵逼出真话,再顺手收服。
在此之后还要回去校场,讨要军权军队,最后也是最难的,面对陈知这个骗子,她还要演上一出大戏,忍着怨愤表绵绵情意,行勾引之事。
席姜的灵魂不是个小女孩,陈知费那么大的劲困自己与她在山涧里呆上好几日,为的是什么她明白的。
他喜欢她。
第48章
宋戎也喜欢她, 在她做游魂时意识到的。
甚至到了最后,他为了她要死要活,疯疯癫癫。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还是为了一己私利, 不惜伤害她,那些悔意与弥补一点用都没有。
前世今生,他们都是一样的。
陈知不也曾信誓旦旦说过,他会帮她除掉宋戎。可他同样为了私利食言了, 他不仅没有让宋戎死,反而设局放跑了他。
不可信, 男人永不可信。席姜忽然悲哀地想, 就算她以后还会为谁心动, 她的感情也不会纯粹, 她会永远有所保留, 有所防备,没有全情投入的一日了。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既然要向他们学,就学全了, 最爱的永远是自己。
席姜的面前摆着副棋盘,福桃进进出出好几趟,别说见席姜挪地方了,她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姑娘什么时候对此艺感兴趣了, 这哪有试吃她做的各式小点有意思。
席姜也是刚刚领悟到棋局的魅力。她在上面挑挑拣拣,若是懂棋的人就能看出, 最后定形的局面呈双夹之势。
席姜把其中一枚立子拿掉,轻轻道:“这样就可以了。”
席家议堂, 拍匾都是新挂上去的,两个字簇新。
席姜召来全家人,提出新的战略方案,在向南进发前,要先回头灭掉宋戎。
与其说这是她在棋局上得出的结论,不如说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陈知与宋戎这一狼一虎,都是劲敌,席家现今虽有四万七千士,但若稍不小心,焉知不会落到宋戎现在的处境,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因西围现今情况不明,陈知虽欺骗利用了席家,但他最终会做到哪一步,是敌是友还未可知,他现在还动不得。
那就只能先把另一个隐患除掉,否则这二人环伺左右,她实在难以安眠。
这一次,一向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她的陈知,不仅没有支持她,还唱了反调。
他指着舆图道:“往南八十里就是滦城,崔瀚携六万精兵在此驻守,他如一道天堑,不打掉他,咱们休想南进一步。”
席姜就知道他不会同意,也知道他会给出什么理由,果然他接着说道:“打宋戎要调一部分兵力回潜北,路途过远,若藕甸有事,怕是不能及时撤回。”
陈知指着图上当初画的目标孟家军:“席家与孟桐不一样,孟桐至始至终都没有进行过自封,一直沿用大卫时的官职,这也是崔瀚一直都没有对藕甸动手的一个原因,但席家军在崔瀚眼中,无疑是叛军。”
“如今我们全部兵力驻在这里,崔瀚绝不敢轻举妄动,但若我们动了,焉知他不会动。”
席奥这时站出来说:“二哥说得对,倒不用现在就对良堤出手,宋戎已经等同于被我们封在了北面,招兵买马是不可能的,困他个一二年是不成问题的。”
席奥是席家为数不多的读书人,每每他说的话家里都是听的,这次再加上陈知,席兆骏与席亚也不同意席姜,最终席兆骏一锤定音,驳回了席姜的提议。
席姜一点儿都没坚持:“可能是我太心急了吧,父亲与哥哥们说得对,我听大家的。”
她不过是先把砖抛出去,过几日想来不用她旧事重提,全家人的目标会达成一致,如她所愿的。
再者她也存了一份试探之意,想看看陈知在席家的分量,如此看来,他真的很成功,家里人都很信任他。
也是,若不是她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她如今也是信任他的其中一员。
陈知对席姜执意要打宋戎一事很在意,这里有他不想良堤在这时落到席家手上的原因,也有,他食言于她的一份歉意。
“您又要出去?”马鑫见陈知要走,问道。
陈知:“嗯。”
马鑫:“主上最近好像总是去找五姑娘。”
何止,那方帕子被主上一会儿揣在身上,一会放入匣中,还是他最喜欢的浮雕金丝楠木匣。
陈知看了马鑫一眼:“想说什么?”
马鑫鼓足勇气:“您不能像三姑娘那样,再者,三姑娘是被蒙在鼓里不知情的。”
陈知回过身来,对马鑫道:“席家欠陈家的,只陪一个淼淼可不行,席家除了席家军,我还有想要的。”
主上想要什么马鑫听明白了,他没想到主上就这样承认了对席姜的心思。
他想起章洋在背后对他的劝说:“藕甸之战主上费那么多心思,做那么多无用功,只为与那席五单独相处几日,这明显就是陷进去了,你莫要多言,改变不了结果,还会惹主上不高兴。”
他也是那时才知道,主上失踪的那几日去做了什么,竟是连他都瞒得严实。
陈知说完扭头就走,留马鑫呆楞原地。
席姜这边,福桃问她家姑娘:“姑娘,这点心再放就凉了,还是趁热吃了吧。”
席姜看了眼,把帕子往上一盖,道:“一会儿就吃。”
话音刚落,陈知就来了。席姜现在见他都会暗提一口气,听到他来把阴沉的眉眼一收,再抬起时,愉悦明亮,一瞬间变了脸。
陈知进来,见她坐在那里,晃荡着腿冲着他笑,他问:“笑什么?”
席姜:“猜到你会来,时间都刚刚好。”
说着她把刚盖上去的帕子拿开,对福桃道:“重新上壶茶来。”
然后冲陈知招手:“快来,还热着呢。”
陈知走近一看,是一盘点心,帕子一掀开,香味就冒了出来,竟是他最常吃的两款。
席姜不好意思道:“要说我会的不少,但做饭一事确实是一点都不摸门,至于这点心,我连它是怎么把馅料放进去的都闹不明白。好在我有福桃,她什么都会做,算是借花献佛。看,都是你爱吃的。”
陈知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些?”
席姜:“我每次去你院中,你屋中常摆着这两款。”
其实陈知并没有多爱吃这两款点心,只是他心不在此,对吃的没什么讲究,厨房送了什么来,他就吃什么罢了。
但,这种被人惦记,把喜好记在心间的感觉真好……真好!
陈家未出事时,陈知作为家中老二,是被忽视的一个。
兄长是父亲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加上陈术三岁开蒙,六岁做诗,九岁时一幅江水嬉戏图名震都城。
反观陈知,平平无奇,小妹陈可是陈家第一个女孩,又是老幺,在家中情况,有些与席姜一样,很得父母的宠爱。
对此,陈知虽小,但心里都明白。所以到了屠门那日,母亲抱着陈可中途来不及拐去他的院子带上他,直接跑去了兄长的院子,他一点都不吃惊。
母亲是对的,事实证明时间确实是不够的,若是拉上他再去,兄长会更早地丢了性命,而只靠他一个七岁孩童是带不走妹妹,跑出都城的。
是的,母亲是对的……但,一颗心就此凉了下去,不是凉在父母死在眼前,家门覆灭的那一刻,而是在那一天。
席姜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然后又拿起一块递给陈知,陈知接了,默默地咬了一口。
陈知这人,虽然从小缺爱,但从来不是一个会被小恩小惠小情小意打动的人,只有席姜是个例外。
陈知一边低头吃着点心一边在想,他最近好像太容易被她搅动心绪了,不过接一块点心,他竟要控制自己不要手颤,但止不住心在颤。
席姜吃得快,吃完一边擦掉手上的残渣,一边道:“我知道是我心急了,我相信你,你答应过会帮我除掉宋戎,我一直都相信的。”
陈知手上拿着最后一口点心顿了一下,稍后才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他一抬头看到席姜明亮带笑的眼眸,他立时低头去喝茶,没有迎向她。
席姜心里暗笑,有愧疚吗,那又有什么用,与上一世的宋戎一样,该做什么还是会去做,并不会改变结果。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嘈杂声,席姜敛神,终于来了。
陈知也听到了动静,扭头朝外望去,就见福桃似在拦着什么人:“你等等,我去通禀了你再进。”
对方不听她说什么,颇不耐烦:“席五,我找你有正事,我进来啰。”
陈知眉头一皱,掀开的帘子后面,走进来的果然是武修涵。
他看到陈知先是一顿,然后行了礼道:“郎君也在呢,我有事找五姑娘。”
席姜站起来问他:“什么事,风风火火的?”
武修涵倒不客气,自己找地方坐下,然后道:“你的人你管不管?”
“有事说事,别绕圈子。”席姜重新坐下。
武修涵:“杜义是你的人吧,若不是得了你的许可,他能出城回四造吗。”
说完,声音小了一些:“他能那么好心,送我家安惠回去,我看他是没安好心。”
席姜了然道:“我当什么事,原来是这个。你妹妹吵着要回四造,你不给她派人派车,她闹到我这,正好杜义在,说是他也要去接了双亲过来,正好带她一起上路,我就点头同意了,他能有什么坏心。”
武修涵:“他最近与安惠走得很近,你知道吗?”
席姜:“不知道。我还能什么都知道了。”
“席铭都找我来了,话里话外杜义怎么好,怎么受你重视,你还敢说他对我家安惠没动心思。”
席姜想了想道:“这样的吗,那又怎么了,杜义年轻有为,配你妹妹足矣,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挑上了。四哥也是的,这事不得先过问了我,怎么就先去找你了呢,是觉得我这关好过吗,呵,那可不一定。”
陈知就坐在一旁,看着席姜与武修涵,你一言我一语地为了下属与亲妹之间可能产生的情愫在掰扯。
哪怕他们之间看着并没什么,甚至争得面红耳赤,但二人之间过于随性的相处模式,还是令陈知不大高兴。
二人掰扯一通,武修涵站起来道:“等他们回来的,看我怎么算账的。”
“福桃,送客。”
武修涵如来时一样,又一阵风地走了。
席姜喝下一杯茶,拿手扇了扇:“这个武钰擎,把妹妹当眼珠子宝贝,你倒是看住了呀。过来跟我吼什么,气死我了。”
陈知笑了笑,问:“你跟他很熟?不过才认识了几个月。”
席姜:“他这人自来熟,加上武安惠总往我这儿跑,跟他们兄妹就越发熟络起来。”
席姜忽然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其实杜义跟武安惠若真有情意,我是没有意见的,二人年龄相当,家世吗?杜义也不差,还在上升期,挺般配。”
陈知不问杜义与武安惠,又问起武修涵:“武修涵年岁也不小了,都城家中可有妻妾?”
席姜差点脱口而出“没有”但她最终说道:“不太清楚,怎么了?”
陈知摇头:“没什么,只是想着他兄妹如今在藕甸安稳了下来,置了屋子置了奴,倒是可以来个双喜临门。”
席姜看得出陈知对她有情,但她领悟不了男人的醋意,听这话心里一紧,想的全是谋算,他这是什么意思?要给武修涵说亲吗?是想派了他的人更好地监控武修涵吗。
陈知今日来,本是想来安抚席姜的,今日议堂他否决了她的提议,且这提议还是他欠她的,所以心里不得劲,在自己屋中坐不住才走上这一遭的。
可在听到她说,她一直都信他,信他会帮她除掉宋戎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再后来,武修涵横插一杠,他更是没什么想说的了。
陈知要走,席姜送他,站在门廊下注视着他的背影,心里提醒着自己,还不是泄气的时候,再忍忍。
果然,陈知忽然回头,席姜冲他挥手并笑了笑,陈知这才彻底迈出她这院子。
就这样,席姜心里的一口气还是提到了屋里,坐下后,双肩一下子垮了下来。骗人也是挺累的,陈知这样过了差不多十年,真不是一般人。
这时的席姜,脸上没有了明媚的笑容,眼晴里也没了明亮的光,沉着眉眼在想事情。
武修涵当然是与她串通好,特意这个时候过来的,为的是给杜义的离开,找到合理的理由并把此事放到明面上来。
杜义说是去接双亲与送武安惠,但其实是替她做事去了,不久事情就会有结果。提前提上一嘴,待爆出来后,才能不显突兀,让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才不会惹陈知起疑,而去暗中查些什么。
这般的谨慎,席姜也是不得已,陈知上一世与这一世全都算无遗策,她怎能不小心,不多想一些。
但愿杜义那里一切顺利。
第49章
就在席姜提出先攻打宋戎的九日后, 从潜北发来快报,报上说抓住了良堤那边的探子,并以此牵出一条大鱼, 宋戎在良堤并不老实, 他试图暗通滦城的崔瀚,想要与其南北夹击席家。
好在这封密报因抓到的探子而被截获。一时潜北,甲下,包括四造对良堤的包围圈再一次缩小, 这下就是一只鸟都不能再让它飞出。
席兆骏收到这个消息,立时召来全家人商讨。
席姜在去议堂的路上, 想到那日与杜义所言。
她说:“千万要小心, 东西由你去放, 事情不由你来说。”
所谓的东西就是席姜与武修涵亲手造的, 宋戎与崔瀚暗通的密信, 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只为了给席家一个不得不去攻打宋戎的借口。
席家只要好好驻守藕甸, 不怕崔瀚来袭,但怕两面夹击, 宋戎虽只余几千人,但若是有心,这点儿力量也会成为席家的溃防之蚁,漏洞留着不补,窟窿只会越来越大。
相信父兄们这一次不用她提, 都会急着去把宋戎这个隐患灭掉。杜义这次明面是去四造接爹娘,其实是行栽赃陷害去的。
因陈知的手笔, 宋戎这个劲敌没有被一次除尽,这一次席姜不能再让陈知顺利地走下去, 她要打乱他的步子,坏掉他的谋划,先除宋戎,再全身心地对付他。
杜义做事她是放心的,如她预料,消息很快传到了藕甸。
席姜很看重杜义,她在藕甸给了他宅子,虽说接双亲过来是幌子,但也是事实,只不过从派人去接变成了他亲自去接。
那日杜义揣上密信,应下任务要走时,席姜叫住了他:“武安惠,就是武修涵的妹妹,你对她印象如何?”
杜义一时没有回身,稍顿他转过身来,半跪下道:“家主不用再说,您的意思我都明白,我愿意的。这次待我爹娘过来,正好可以三媒六聘,把此事办了。从今往后,只要是您要求的,我都会去做,我只认您这一个家主。”
杜义除了忠勇还很机敏,她只是起了个头,他立时就能把前因后果想明白了,并且一点挣扎都没有地服从了她的命令。
她不过是在他尽忠职守时站在了他那一边,然后把打人者给的补偿全部给了他而已。
由此可见,驭下很重要,就像陈知,那个远离他的章洋,这么多年都忠心耿耿,想来以陈知蛰伏在席家的情况,使的不会是威胁要挟的手段,再者就算他能使,此计不长久不牢靠,很容易被反噬。
席姜刚刚拿到属于自己的八千士,要如何驾驭这些力量,她开始深思。
就这样一路来到议堂,她是最后一个到的。
没什么可商量的,结果就是调兵两万,围歼宋戎,席姜当仁不让亲自带队。
陈知自然想要跟随,却被席奥先提出,他的三营要与席姜一同前去,席铭也想去的,但不知为何,他开口之前犹豫了一下,并看了眼他二哥,好像在他的心里,二哥总是与小妹同进同出的。
陈知看了席姜一眼没说话。同时席奥看向了席亚,席亚马上表态:“我也,”
席姜马上打断他,转头对陈知道:“剩下的兵士就麻烦二哥凑齐吧,你也训了那些降兵有些日子了,正好带着他们练练手,磨合一下。”
陈知马上应下:“我也正有此意。”
席亚与席奥又互相看了一眼,自上次二郎与小妹从山涧遇险归来,他们都有同一种感觉,二人的关系有越界之嫌。
虽然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么多年,席家人早已把二郎当成了自家人,席亚与席奥都有些不太能接受,这种关系的变化。
这也是刚才陈知没有主动提出要与席姜同往的原因,他不像席姜,事关她家人她总有点迟钝,他能感知到席亚与席奥微妙的态度。
他们太宠这个妹妹了,由席姜提出来,席亚与席奥都闭上了嘴,席兆骏自然更没有意见,他道:“二营、三营与五营回去潜北歼敌,主营一营与四营驻守藕甸。你们收拾一下,明日出发。”
事情来得急,藕甸又与潜北有些距离,当早日出发才好,所有人对此都没有异意。
从议堂出来,各人都很忙,集结兵力,这次还要带上粮草,武修涵也跟了去。
一直到第二日出发,陈知都没有与席姜单独相处的机会。
武修涵趁四下无人,低声问席姜:“你不怕他再从中作梗?”
席姜:“他不会,宋戎如果在大军压境的前提下还能逃走,那他也只会是条真正的丧家之犬,陈知不会再帮这样的宋戎,没有意义。”
相反他还会因为那份浅簿的愧意,会尽全力在这场围剿上。席姜还有一事没有说出来,就是她也想看一看陈家军的实力,他们是如何在真正的主上的带领下作战的。
大军开拔,一路向潜北进发,还有两日就要到达时,潜北真的出事了。
宋戎当然没有与崔瀚暗中联系,但他想以六千兵力孤注一掷突袭潜北,若是没出陈知一事,席姜也不会现在急着来攻打他,宋戎激进的冒险之举很可能就成功了。
若成功占领了潜北,就算消息传到藕甸,利用席家大军赶过来的时间差,他可以一鼓作气拿下四造。
这样的话,就算他在大军到来前来不及攻下甲上与甲下,他也可以守住四造这个有利位置。届时,就真的有资本与崔瀚谈条件了。
守在后方的是席亚的属下井辛,身为大都尉他当机立断,第一时间进入战争状态,积极应战。
但宋戎是有备而来,井辛被宋戎又是放火又是烧粮又是偷袭,搞得他节节败退,终是失掉了潜北。
就在井辛犯难,是该纠集甲上与四造的兵力反攻回去,还是等待大军救援之时,杜义告诉他稍安勿躁,提醒他前几日给督主送去密信一事。
井辛一下子就安心了不少,真是阴差阳错,不得不感慨一句天助我也。他问:“依杜兄弟看,大军还有几日会到?”
杜义:“不出两日。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该调兵调兵,该攻守攻守,不能让对面看出破绽起了疑心,他要真缩了回去,不如在潜北一战。”
井辛听后直点头,事实也果不出杜义所料,在宋戎发动突袭的第二日,从藕甸来的大军终于赶到。
宋戎的计划没有问题,此计于现在的他来说是唯一的机会,只可惜,天运这一次不再向着他,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席家大军似天降一般,把他堵在了潜北城中。
席姜没有庆幸,只觉一阵后怕。
若不是她见过且记得西围叛军的那面旌旗,她到现在都不会知道陈知的真面目,被蒙在鼓里等着宋戎拿下潜北与四造,把席家的老窝给端了。
到那时,宋戎就算兵力不能与之前相比,却也可以借着崔瀚再次翻身。
席姜一转头看到武修涵,同样的,像武修涵这样的逐利者,是不可能为她所用,他会一边继续站在陈知那里一边观望。
武修涵对上席姜的目光,不知为何,被她看得有些发冷。
而她看陈知时,眼神就变了,是一惯在陈知面前的明亮温润,她真是装得很好,那也就是说,刚才那让他发寒的一眼,也是她的真实情绪了,他最近没有惹到她吧?
陈知看着潜北城紧闭的城门,就差一步,若不是宋戎没用,急着与崔瀚联络,还让人把信截了,他真的能拿下北面后方。那时,不管是崔瀚还是席兆骏,都不敢轻举妄动。
这于他于他陈家军来说是多么宝贵的时间,就算早晚有打破平衡的一日,也会是一方险胜,一方完败,他在其中只需看准时机,随机应变地保存实力就可。
若是运气好,三方相杀皆势弱,他可以不再躲在暗处,不再隐忍。
可这一切都被宋戎搞砸了,白白辜负了他所费心机,既然救不得,那就去死吧。
陈知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顺着感觉看过去,正对上席姜的眼,她一点马上要打仗的意识都没有,对着他嫣然一笑。围剿宋戎就让她那么开心吗。
在陈知朝她看过来之前,席姜在他脸上看到了他的另一面,明明是同一个人,明明是同样平静无波的面庞,但她第一次在陈知眼神中看到了不甘与狠绝。
他在懊恼,为宋戎这步废旗而懊恼。
所以席姜笑了,近日来最真诚的一个笑。郁结在心虽一时难解,但至少这一刻,看到他不痛快,她终是出了一小口恶气。
宋戎站在城楼上,看着又一次并肩在一起的席姜与陈知,他开始喊话:“席觉,若想我服气,你就与我一决死战,不要让女子参与进来。”
都到这个时候了,宋戎还想着把她当成他的附属,他有什么立场说这话。
席姜不与他废话,作为此战主帅,她发号军令:“攻城!”
两万多人对六千人,当然是以多欺少,但战场上只讲输赢,谁与你讲公平,又不是比武大会。
席姜的目的一直就是要宋戎死,死在她的手里,以弥补上一世的遗恨,以及这一世提前除掉与席家相争的后患。
如现在这样,有绝对的把握能置宋戎于死地,让席姜想起了上一世,那时她弱他强,她势单力薄,只能先尽力杀掉后宫中的仇人,再把他逼来骗到身边,她没有完全的把握,结果也确实是失败了。
这一次不用再经历那些,她不要险胜,她就是要以绝对的优势碾压过去,杀掉宋戎把他彻底扔在岁月的长河中,不再想起。
席家军本就带了粮草而来,又有四造为后盾,攻城之势势不可挡,只一个时辰就把城门攻开了,然后众将杀了进去。
城中百姓已在宋戎突袭之初被井辛放出去不少,剩下的也都躲藏了起来。
因为进行过一次迁城,重要的将领,如杜义井辛这样的亲属,早就迁到了四造而居,宋戎也想过能不能以人质相挟,但潜北城中未来及逃窜的人员中,一个有价值的都没有。
随着两万大军攻到城中,宋戎的兵一个个被砍杀,对方完全没有收降的意思,冲锋的口号也没有卸刀不杀,而只有一个杀字。
待宋戎被逼到城内中心,看着最后一个宋家军死在眼前,他终于意识到,席姜是故意的,她就是要这样折磨他,让他亲眼看着失去所有,然后再来要他的命。
他看着席姜跳下马来,席家二郎与那个连刀都耍不起来,见战况已完全明朗才敢上前的武修涵都欲阻拦她,可她完全不听,持剑向他走来。
宋戎身上已中了好几刀,有一刀还划在了他的眼睛上,除非是天兵天将来救,否则他今日在劫难逃。
宋戎忽然笑了,如果一定要死,那死在席姜的手上无疑是最好的结局。至少她还愿意亲手来了结他,并没有在他生命的终点无视他。
宋戎的眼前闪过一片红雾,他知道他的一只眼睛要看不见了,他把眼睁得大大的,生怕错过一眼席姜。
她可真美,持着剑的样子又飒又美,让他恨不得把这样子刻在眼中心上。
他该是恨她的,她骗了他的感情,设计取他性命,如今还要亲手了结他,宋戎有些不明白,他到底做了什么,席姜要这样恨他?
宋戎感到很冷,他记不清自己中了多少刀,眼前景象开始模糊起来,模糊到一下子出现了两个席姜。
都是拿着剑要杀他,只不过一个带着笑意在诱惑他,一个带着杀意阴狠狠地看着他。
他唯知道一点,无论哪一个席姜都是要杀他的,他一直都是清楚的。
忽然,一道天雷闪过,宋戎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他抱着头跪了下来,伴随头痛而来的是一段痛苦的记忆。
第50章
那年春花开, 宋戎刚打了几场胜仗,虽都是小战,但他已有底气自封督主。又得胡行鲁为军师, 一时意气风发。
整个良堤城内, 都弥漫着淡淡花香。春风一吹,有一朵落在了他头上,他撵起透过花瓣看到了酒楼上的女孩。
宋戎微楞,因她实在美丽, 尤其是那双眼,明亮如星, 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但他还是收回了视线, 本以为这不过是个寻常一瞥。但至此之后, 她就经常出现在他面前。
他听了军师所说, 才知道她是谁, 是另一个驻场在北边的大族,席家的小女儿, 名曰席姜。
宋戎这时才理解,为什么她一点都不惧他, 甚至连一般女孩子的娇羞都没有,因为无论大卫朝在还是不在,席家在当地都是土皇帝一样的存在,她有这份肆意而为的资本。
宋戎的谋划与战略,他不该这时与席家接触, 从派去潜北耳目报来的消息可知,席家并无野心, 安于现状,只想偏隅一方。
但席家手中有私兵, 在这个世道可谓怀璧其罪。宋戎也不能对此情报完全听之信之,就算席家真如此,早晚他也要吞掉潜北。
可因为席姜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军师更是略显兴奋,提出比灭掉席家更好的上策,与席家联姻。
军师甚至越说越激动,一想到席家这样手握重兵却无心争斗的情况,他都要叹上一句,天助督主,天助良堤。
这话一语成谶,宋戎真的借到了席家的势,登鼎之路虽有坎坷,但还算顺利,他坐拥天下建立了大闰。
这是后话,眼下,宋戎并不怎么认可军师的提议。大丈夫谋路,怎能靠一个女子。但他也深知,这事除了如军师所言,并无良解。
席姜的情意浓烈炙热,宋戎有感,若他一直不理她,拒绝了席家,以席家人护犊子的程度,席家恐要坏他的大事。
虽无人挑明,但这种暗中被挟持的感觉令宋戎不爽。
他把这种情绪放泄到了席姜身上,他淡着她,冷着她,挑她的毛病,可她一点都不在意,还一个劲地对他好。
连军师都看不过去,几次三番地提醒他,席姜是陷在情爱中一叶障目,但席家其他人没有,督主若再这样对人家,于己大大的不利。
最终触动宋戎的并不是军师的提醒,而是很平常的一天,席姜送了他一盒金墨。
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家有钱,这东西虽贵重,但于她算不得什么。但当他看到她的手时,他楞住了。
席姜注意到他的关注点在她手上时,她急得背过身去藏起来,不让他看。
为了做那盒墨,她找了师傅,每一步都学得很认真,每一步都不假人手。所以,她的手现在有点看不得,布满细痕,痕中嵌墨。
她慌乱道:“我养一养就会像以前一样的,不会一直这样的。”
那一刻,宋戎意识到自己的卑劣,他对她太不公平了。
后来,三媒六聘,哪一步他都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做到了极致,给足了席家风光。
她高兴成那样,是他没想到的,她又私下来找他,喋喋不休地细数那些隆重端持的繁文缛节,细数那些下聘时的桩桩件件。
宋戎看着她,那双溜圆的大眼睛一点都不夸张,真是比星子都要灿上两分,那张红艳樱口,说的什么,宋戎渐渐听不见了。
他上前把她固在怀中,侵略掠夺的目光从她的眉眼一直扫到那张终于停下不语的红唇。
他吻了下去。
唇齿离开时,宋戎才知,原来征服与欲【】望的满足,不止可以在争伐沙场上实现。
终于到了交杯合卺洞房花烛的那一日,折腾了半夜过去,宋戎抱着他的新婚妻子,虽有淡淡的疲乏,但他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心中被无限的餍足填满,席家果如耳目所报那样,一点争霸的野心都没有,完全没有觉察出他调兵遣将的用意,好像他只要对席姜好,席家人就十分好拿捏。
低头看了席姜一眼,她睡得很熟,这样躺着脸蛋被压着,还是能看出她削瘦小巧的脸形,长长的睫毛在眼下布下阴影,很美,一种平静又脆弱的美。
无论公事与私情,一切都很合他的心意,如意到他兴奋得睡不着。
征伐天下的日子,紧张忙碌,最舒心的时候就是打了胜仗回到家中,席姜总会第一个出来迎接他。
她好像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宋戎这一路走来,无论是感到疲累、焦躁、挫败……任何一种负面情绪时,只要有席姜在,他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振作起来。
在那场奠定北方霸主之位的大战中,席姜也拿起了武器上了战场,他看到了她的勇敢坚毅,才知那些对他的安抚,并不只是小意温存能做到,那来自于她强大的内心,独属于她的力量。
藕甸一战,也算同生共死过,从那时起,席姜于宋戎来说不止是放在后院的夫人。
她是他的战友伙伴,他的亲人爱人,更是他的药。
后来,他称帝,权力的平衡与治国的压力并不比打天下时少,反而需要他预判与权衡的地方更多了。
人的野心是会随着环境转变的,淡泊的席家人也不例外。
尤其是席家儿郎,从青涩到老到,有阅历经验有军权兵将,他怎能不防。
况且,有好几次,从席兆骏就开始上梁不正,对他这个皇帝还是以之前打天下时的态度对待。
皇权威仪岂容有损,他略施惩罚,他们一个个的都不服。连一向善解人意的席姜都来找他讨要说法,情急之下,席铭甚至说出,这天下若没有他席家,还不定谁来坐的大逆之言。
这是宋戎的心病,天下百姓把席家郎君英勇作战的经历写成书段,弄得马上得天下的皇帝倒要逊色两分。
如今被席铭这样说出来,可见其想了不是一两日了,可想而知,就是这样的思想作怪,才令他们不把他这个皇帝看在眼中,不敬皇权。
让宋戎下定决心,除掉席家废掉太子的契机,正是席家二郎的忽然离家。
所以人都说,不知二郎未何离家,去向哪里,而宋戎却是一直在席家安插了眼线。
他们遍布在各个角落,数量之多范围之广,足见宋戎有多忌惮席家,而跟着席家二郎的那条线终于传来了消息,宋戎看后,恐惧又震怒。
席家竟然在西围养了私兵!是了,他席家惯会用这种伎俩,当初就是一声不响地带着大量私兵回到潜北,前朝将倾时,果断杀掉县仪长取而代之,把潜北收入囊中。
如今,他们是不是要故技重施,不服管到要养私兵当土皇帝。亦或,推翻他,当真正的皇帝。
帝王多疑,宋戎也是,只要起了这个头,这个火苗就再也熄不灭了。
他还不能声张,不能打草惊蛇,西围离都城太远,他也没有发兵那里的理由。
再者,席家人还都掌着兵权,这时揭穿他们与之翻脸,焉知席家不会狗急跳墙,就此反了奔去西围汇合。
席家不能留了,太子也是。宋戎把密信一点点烧掉,阴着脸沉着目,下定了决心。
他不是没怀疑过席姜,她知不知情?自从他上次罚了席家,席姜就与他闹起了别扭。
他欲与其缓和关系,主动来到中宫殿,就看到她在逗着太子玩,宋戎一下子心就软了,不是为了眼前这一幕的母慈子孝,共享天伦,而是他在席姜的眼中,看到了曾经熟悉的东西,那样灿星一样的眸子曾令他无数次的悸动。
但当席姜听到通报,看到他来时,她忽然就变了,带着爱意的光芒瞬间消失,留给他的只有冷冰冰。
宋戎脸上的淡笑也僵住了,他怎么就忘了,只要一涉及她的家人,她就像乍了毛的猫,伤起人心来一点都不手软。
他看向太子,这是他的儿子,与他有血缘关系,但他怎么就做不到席姜那样,唯血脉亲情论。
小孩子比大人想象的要懂很多,太子在看到父皇的目光后瘪了瘪嘴,虽有硬生生地在忍 ,终是没忍住,还是被父皇眼中不明的敌意吓哭了。
那一次又是不欢而散,席姜忙着哄孩子,把他晾在了一边,有意无意地在送客。
天家无父子,那是宋戎走出中宫殿当时的感慨。虽然那个孩子是他的,那个孩子还小,但帝王已经生出敌意,感觉到了危机。
若有一日,席家一手把刀驾在他的脖子上,一边抱起太子欲推他上位,席姜会怎么选呢?宋戎没有把握。
他不想与席姜再闹别扭,他想他们回到以前,想她看太子那样地看他,想她不受她家人的影响……
倒也好办,他不会给她选择的机会,只要那些影响到他们的人通通消失就好了。
宋戎举起内臣这把刀,朝席家下手了。
这刀下得又狠又快,生怕席家跑去西围,放虎归林。
至于太子,他犹豫过,席家都没了,西围也没有动静,只要废了他就是了,也不一定要他性命,毕竟稚子无辜。
但内臣集团岂可只为他手中刀,他们也是要见好处的。
加上席姜的处境,皇后的娘家倒了,罪名并不光彩,她不被废掉已是万幸,若还让她留着太子,恐生祸事。
席家倒了,这个孩子于席姜来说不再是拥有皇嗣的倚靠,反而成了她的催命符。
让太子消失,根本不用宋戎发话,自然有人去做这件事,只是他没有想到,他的母后也参与其中。
宋戎被惊得一激灵,到底有多少人对他的皇后不怀好意,虎视眈眈。
那天终于来了,他知她定是痛苦难捱,他去劝她,但有些话不能说明,只向她保证,他会再给她一个太子,她这个皇后之位会坐得稳稳的。
她只抱着那个已没了热气浑身冰凉的孩子,他被从湖中打捞出来全身湿透,而她不顾自己着凉死死地搂着他,只是在哭,一句话都不说。
宋戎心疼席姜,怕她冻到生病,想从她手中把孩子抱走,她看向他的眼睛像是淬了毒,那里面的杀意让宋戎顿住了手脚。
“母后,”随着公主的这声呼唤,宋戎看着席姜眼中的杀意慢慢退去,但她还是没有把太子给他,而是抱着站起身来,一边还不忘牵着女儿,朝内堂走去。
帝后冷战,内宫尽人皆知,这期间,以武修涵为代表的内臣集团向宋戎施压,要他废后重立。
外,内戚篡权谋反,以被伏诛;内,太子身遇意外,殒命湖中,无论从哪里论起,皇后德不配位必须废掉,以正国本。
宋戎一步不让,君臣一时形成对峙拉扯的局面。
直到后宫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他与席姜的女儿,英辰也没了。
这是宋戎的第一个孩子,他对英辰是有感情的,他一边痛心,一边感到不安,心里隐隐觉得,他与席姜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的感觉是对的,席姜谁也不见,把自己关在了中宫殿,他欲强闯进去,但她以死相逼,他不敢了,只得退一步。
再后来,他得了一件宝贝,想着改一改拿去给皇后防身用,毕竟她身边的虎狼太多,他虽在暗中做了些安排,但还是怕防不胜防。
同一天,后宫乱了,奴婢来说,皇后持刀血洗后宫,他想,他终是把她逼疯了。
可还好,她可能自知闯下大祸无法收拾,不再与他僵着冷着,向他伸出手来求助。
那一刻,宋戎的血沸腾了,明明是血染后宫修罗地狱一般的景象,但他却满目希冀。
可越走近她,心越凉,他好像听到了太后与阿抬的提醒,又好像没有听到,亦或是他不想听到,他像是中了蛊,明知是危险,明知是绝路,却还是义无反顾。
他舍不得,舍不得拒绝她,舍不得让她失望。
万一呢,万一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呢。宋戎愿意赌,用命来赌。
但他赌输了。那一剑毫不留情,毫不犹豫,竟是被他忘了的铠甲救了他,可从此,他生不如死。
太痛苦了,失去席姜于宋戎来说太过痛苦,他选择了逃避,可骗得了一时,却骗不了一世。
在他得知席家二郎另有野心,是个蛰伏在席家身上多年的吸血蛭虫时,他自己都不知他悔了没有。
他知道的,但他不能想,若灭掉席家他悔了,那太子呢?席姜呢?
太痛太苦了,活着真是太痛苦了。唯有杀戮,能让他忘掉一点现实,只不过也是饮鸩止渴,无穷无尽的痛苦依然如影随行。
席姜一次都没有入过他的梦,直到他死的时候,他看到了她,来不及多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要撑不住了,只求再给他一次机会,下一次他一定会做得很好。
老天捉弄他,让他想起来的太晚了,这一次他依然没有做好。
宋戎的头不疼了,有一只眼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但他还是能清楚地看到武修涵,一下子他就想明白了,武修涵这个家伙比他幸运,眼前的武造御是带着上一世记忆的,席姜也是。
所以,他们才会走到一起,所以,席姜才会这样恨他,恨不得杀了他,她只是在尽上一世的未完心愿,未报之仇。
宋戎跪直身体,把外衣一扯,内衬也被他扯坏了带子,胸膛半露不露。
他对席姜道:“这次没有了,只有血肉之躯。来,朝这捅,像上次一样,但是一定会成功的。”
席姜与武修涵皆是一震,宋戎这是……想起来了。陈知则是目露狐疑。
宋戎看了陈知一眼,他刚才的疑问得到了答案,席家二郎与他一样,没得到上天眷顾,他什么都不知道。
宋戎忽然握住席姜的剑,席姜不管他目的为何,毫不犹豫地出剑。
如宋戎所说,这次没有了铠甲护身,以席姜的力道,利剑穿膛而过,席姜的手,稳准狠。
宋戎用尽最后一口力气,顺着剑刃摸到剑柄,抓住席姜的手,拉近她提着最后一口气道:“他,席家二郎,他是,”
“我知道。”席姜淡淡地打断他。
宋戎笑了,话虽说得断断续续,但语气透着愉悦:“真好,做得真好,就这样走下去。还要记得不要对任何人心存愧疚,上一世他们的死,不是你的错,是我太坏,必要时,要有亲手剖开自己死穴的决心。”
宋戎快要攥不住席姜了,他最后说道:“我到那边去,去给孩子们当牛做马,不让任何人欺负了他们,你放心。”
听他提到孩子,席姜猛地把剑拨出,宋戎立时倒地,死死地看着她。这一次,他依然没有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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