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滕越把人放在了外院, 但很快外院的药用尽,他让人往内院来寻药,老夫人的药库里主要屯着些名贵的生药, 成药易坏、存放不多且不对症,滕越亲自回了趟柳明轩。
邓如蕴只见他身上也尽是血污, 但行走之间尚且如常, 他快步走到她跟前。
“蕴娘这里有没有止血治伤的药, 越多越好,沈言星伤得太重了。”
原来他带回来的是沈言星。
滕越他们自年前就去城外看过他,却没见到人就回来了, 不想他突然这般出现。
邓如蕴处自然药品丰富、药类齐全, 可各个药的用途皆不相同,她道, “要不我跟你一道过去吧。”
滕越连连点头,待到了外院,邓如蕴一步跨入房中,闻到滔天的血腥之气扑打而来。
沈言星脸上全被血污遮住了,看不清楚, 但他穿了一身黑色夜行衣躺在那,似是昏厥了过去,血渗在黑衣之中隐没无色, 但不断替他剪开衣衫的沈修,却满手都是血红, 两手不断地发颤。
“哥, 哥你醒醒!”
邓如蕴听滕越提过一次, 沈修是从前沈言星在战场上捡回来的孩子,无父无母便跟了沈家的姓, 认作了沈言星的义弟。后来沈家失势,一门都归到了滕越麾下,沈修才做了滕越的暗卫。
这会林老夫人也赶了过来,把青萱和紫苑都带了来,这两人手下比沈修利索得多,邓如蕴见她们很快帮沈言星把伤口清理了出来,立时用了药给沈言星止血。
沈言星身上的伤着实不少,有两处伤在腹部和大腿,几近致命。但邓如蕴见他还有好些处伤口处于半愈合,又或者难以愈合被反复撕扯的状态,看样子不只是今晚才同人搏杀至此的。
“这些刀伤陆续伤了月余了。”她不由道。
说完,看到滕越眼睛缓缓闭了起来,他一脸的内疚。
“是我疏忽了。”
沈修却连连摇头,“不能怪将军,哥要瞒着我们,连姑母、连我都不知道!”
林老夫人却道这不重要,“关键是所瞒到底为何事?缘何这么长的时间,受了这么重的伤?”
沈修亦不晓得,但滕越却道人是从潼关附近找到的,那是三省交界的地方,得亏是孔徽在潼关卫有人,才报了信来。
“照着他出门的时间来算,像是从京城的方向过来的。”
滕越略作沉吟,低声推测。
“听说神机营吴老将军,数月前得罪了大太监洪晋的侄儿洪桂,被安了个通敌的罪名,阖家逐出京城。原本是要抄家流放、甚至杀头的,但各地武将纷纷上书保他,皇上好歹还记着吴老将军在神机营几十年,改造无数枪炮,从海边抗击倭寇,到西北远拒鞑靼,用的都是他改来的火铳火炮,这才免去抄家,只逐出京城发回陕西老家。而吴老将军和过世的沈老将军师出同门,乃是最要好的师兄弟,沈言星他必是 ”
滕越话没说完,昏迷的沈言星突然咳喘了起来,邓如蕴连忙取了一枚药丸,让沈修碾开给他用水服下。
约莫过了半刻钟的工夫,沈言星咳喘平息下来,人也幽幽睁开了眼睛。
“夫人的药起效了!”沈修连道。
滕越也连忙跟过来,见状不由同邓如蕴道,“多亏得你的药!只是我看他还有些不清醒,能否让他说几句话来?”
如果他真是沿途护送吴老将军一家回乡,那么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吴老将军一家约莫也好不到哪去,只怕生死未卜。
邓如蕴点了点头,道,“我试一试。”
众人皆屏气凝神地看着。
她从一众药瓶里,翻找出一瓶药露,此刻滴在了掌心双手搓热,擦在沈言星的额角太阳穴,又滴了几滴搓在了人中。
她这般弄完,不过几息的工夫,沈言星当真醒了过来。
莫说滕越不由激动地攥住了邓如蕴的手,连林老夫人也讶然,上下看了邓如蕴好几眼。
“蕴娘的药当真厉害。”
邓如蕴低头笑了笑,她连道不敢当,只叫了沈修。
“给沈将军喝口水,他应该就能说话了。”
沈修连忙把水给沈言星灌了半杯下去,人彻底转醒过来,一眼看到滕越,愣了一愣。
滕越直问他,“你愣什么?我问你是不是在护送吴老将军一家?那为什么受这么重的伤?是谁在追杀你们?眼下吴老将军一家人呢?”
滕越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可沈言星听了,神思却有些恍惚。
“你都猜到了 但遇川你别问了,此事是我们这一门的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插手。”
众人只盼着他醒来说出事情,没想到他竟然摇头拒绝了。
邓如蕴只见滕越脸色都沉了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都伤成这般了,吴家人又能好到哪里去?你不要命,也不让他们活命了吗?”
沈言星闻言重重咳了一声,扶住了胸口,“也不只是我一路相护,我们专研制机甲兵械的各家中,还有旁的人家也出手相护,他们应该也能 ”
可滕越却冷哼了一声,“若他们能护得住,你还能受这么重的伤?”
滕越不想再跟他废话,直接问了他,“吴老将军一家是不是藏在潼关附近?”
沈言星只见他处处都猜中了,这就要去接应的样子,竟从床上急着要下来。
“遇川你别去!”
他忽的急道了一声,“那追杀吴老将军的人,正是施泽友!你此刻过去,哪怕是蒙了面掩了身,他多半也会发现你!”
施泽友的名字一出,邓如蕴怔了怔,她见滕越脚下微顿,而林老夫人则身形一晃,脸色都白了下来。
“那姓施的,竟又出现了 ”
下面的话不用沈言星再说,林老夫人已上前叫住了滕越。
“施泽友这是在替大太监的侄儿做事,我们同他多年不相干了,但你此刻若是出现在他脸前,岂不是又被他看到?他想起同咱们滕家的旧仇,又把吴家的这笔账也同你扯起来,再到那大太监脸前告你一状,往后这路,咱们可要怎么走?!”
林老夫人这些年最怕的莫过于此。
从前只一个施泽友,就害得她家无宁日,长子和丈夫都在被打压中前后死于非命,若非是施泽友自己也失了势,滕越又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立军功而上。
可滕家眼下还没完全站稳脚跟,这施泽友又巴结上了大太监。
林老夫人是知道他在巴结大太监的,却没想到,已经到了给大太监的侄儿私下卖命的亲近程度。
如此这般,但凡被他抓到一点滕家的“过错”,滕越岂能安好?
林老夫人额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孔徽和王复响他们带人过去不成吗?”
滕越默了一默,他说孔徽的人刚借出去给他本家兄弟,一时叫不回来,王复响的人更是远在宁夏。
“他们身边此刻都没什么得用的人手,但是娘,我有。”
他转头,看住了自己的母亲。
林老夫人却不由扯住了他的袖子,“可你不能去!”
房内血腥味与药气并存,汹涌在每个人的呼吸之中,烛光燃烧着这浓郁而汹涌的气味,仿如也染上了一抹晦暗的血色一般,明灭不定地闪着幽光。
邓如蕴抬头,看到滕越半垂着眼眸笑了起来。
眼帘之下,他眸光映着幽暗的火烛颤动。
“吴老将军乃是功臣忠良,我们这些戍边武将,若没有他改良的火器,不知要吃多少败仗,又丢掉几回性命。
“如今他被权势迫害,阖家命途不保,有人为他上书,有人护他回乡,我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但今日我知道了,我还亲眼看到沈言星为护着吴家遍体鳞伤,而吴老将军一家人在这寒夜里生死未卜。
“若是我此刻只想着自己,放任那施泽友杀害吴家全家,我同那姓施的还有什么两样?”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母亲觉得儿子还有脸,再用吴老将军的枪炮杀敌?还是有脸到九泉之下,去见我被害死的父亲和大哥?!”
他此言仿如火枪的鸣响,砰砰地訇然响在房中,又来来去去地回荡。
邓如蕴在他这话里,忽的酸了鼻头,沈言星则深压着眉头闭起了眼睛,而林老夫人眼泪倏然砸落在了地上。
“可是、可是你怎么办?”
滕越道不用怎么办,“儿子好得很,儿子又不是莽夫,他施泽友一个带兵不成只会踩着旁人的尸身上位的人,我还能在他手里暴露了自己吗?”
他说着,眼睛微眯起。
“说不定,趁这个机会,一箭了结了他。”
话音落地,他径直转身,跨步往外而去。
林老夫人再抓不住他,只能看着他飞步而去。
沈言星见再拦不住滕越,只能飞快嘱咐了沈修几句,让他赶紧跟上去。
邓如蕴也看着他大步流星再没有一丝犹疑,此刻已经调派人手,叫着人马这便往潼关赶去。
天色微微泛出一丝白亮来,邓如蕴看着他背影离去,只是在最后离开的时候,他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头向她看了过去。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他用唇语在天边的那一抹白亮下,跟她轻轻笑着开了口。
接着他翻身上马,从门前一跃而过,连马蹄声都倏忽消失在了黎明前的夜里。
邓如蕴定定站在院中,但身后却传来了林老夫人惶恐的声音。
“不成不成 那施泽友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不能乱来,万不可乱来 ”
她说着着急往外追了过来,谁料步子走得太急,竟从廊下的台阶上,腾得摔了下来。
“老夫人!”
青萱和紫苑吓白了脸,赶忙过来扶她,但林老夫人脚下却扭到了,疼得脸色都皱了起来。
邓如蕴连道不能再动,“不然这脚扭伤得更严重了。”
可林老夫人根本顾不得自己的脚,只反复道着不成,“不能让遇川就这么去,越是遇上那施泽友,越要冷静谨慎才是!”
然而她脚下一步路都走不动了。林老夫人一下抓住了邓如蕴的手。
“蕴娘,你能不能替我去一趟,一定劝着滕越不要莽撞!”
邓如蕴眼睛微眨。
她道,“好。”
*
按照沈言星的说法,吴老将军一家人眼下藏身在潼关附近的华阴县里。
邓如蕴是坐马车赶过来的,自然比不得滕越脚程迅速,也一时还没追到他。
华阴县里风平浪静,她先分派了林老夫人给她的侍卫在附近的街巷里走动,看能不能和滕越的人接上头。
她自己则想了想,擦了脂粉,扮成了路过的商户女眷的模样,从街边的银楼买了两支锃亮的银钗簪在头上,把侍卫也都打扮得如同行商家的伙计,在街上佯装逛街地行走。
邓如蕴还顺手买了两匹布让侍卫扛着,越发像个有钱商家妇人的样子。
侍卫素来是提刀扛枪的,这下扛了两匹布在身上还有点不适应,小声问邓如蕴,“夫人,咱们这样会不会连将军,也认不出咱们来?”
邓如蕴一笑,“若真这样,那他该上眼药了。”
这话说完,几个侍卫都跟着笑了起来。
一众侍卫从前不管是跟着将军,还是老夫人,又或者护送箫姑娘,这三人多半的时候都冷肃正色,连整个滕府都似是要比旁处冷两分,没人敢开玩笑。
可夫人却全然不一样,尤其这几月,将军同夫人越发好了,将军和姑娘都逐渐说笑了起来,夫人对他们更是和颜悦色,他们有从秀娘子手里讨药的,只觉夫人的药比外面卖的可好用多了。
今日这般紧张的时候,夫人竟还说了句笑话,一下就把众人的紧绷笑散了两分。
众人在街上说笑走着,更无人发现,根本不必躲躲藏藏。
只是在路过街尾有人正摆摊买狗的时候,那摊子上有条狗突然朝着邓如蕴叫了起来。
邓如蕴被吓了一跳,转头要看,已经被侍卫们护在中间了。
正这时,站在她身前的侍卫道了一句,“我看到将军的人了,就在前面。”
这话一出,众人再不管什么狗吠的事,都快步往前而去。
前面果然正是滕越的人,众人一见面就转进了暗巷里,邓如蕴刚要问一句“将军在何处”,话还没出口,却见眼前的侍卫们全都转过了身去,散到了一旁。
有人从后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臂弯里。
“你怎么来了?是娘让你来的?”滕越讶然朝她看了过来。
邓如蕴没有立时回答他,他却上下打量着她的模样。
“怎么扮成了这个样子?像个商家妇人,倒也 怪好看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目光定定在她脸上,说得邓如蕴脸蛋微有点热。
但这会哪里是说这些的时候,她连忙问了他。
“找到吴老将军家的人了吗?”
她这么一问,滕越才正了神色。
他说还没有,“但见到了沈言星留下来的人。他们道没有见到吴家人出城,应该还藏在县城里。”
大隐隐于市,这般倒也安全。
但她又问,“那,你和施泽友遇上了吗?”
滕越脸色微沉,但摇了头。
邓如蕴略松了口气,此时见他虽然换了一身不起眼的布衣,但人高马大地就算站在闹市中,也有些明显。
她干脆拉了他到成衣店里,给他也换了一身商户模样的衣裳,又买了两包炒栗子让他拿在怀里。
他这么一改扮,迅速地就跟众人一道,同过路的行商没两样了。
走在街上也没人再多瞧,有人从他们这一行旁边路过,还避让两分。
滕越刚才还要略作躲避,眼下也同邓如蕴一般大大方方走到了街上,他不由道了一句。
“蕴娘可真聪明。”
邓如蕴可不当他的夸,只让他别光拿着两大包,“也剥几个炒栗子吃一吃,像是那么回事。”
滕越低头笑,剥了个热乎的栗子塞进了她小嘴巴里。
邓如蕴差点被他噎到,只道,“你自己吃就行了。”
一行人在街上边走边看,不想经过那卖狗的摊子时,摊子上的狗竟然又叫了起来,只冲着邓如蕴连声犬吠。
邓如蕴并没有被吓到,可她这次听着那狗叫的声音,莫名觉得和自家老宅里那几条老狗有些像。
几条老狗都是她哥哥生前一手养起来的,跟着哥哥鞍前马后。后来邓如蕴一直留他们看家护院,他们不知咬出多少宵小。
但去岁却被叔父和婶娘毒死了三条,邓如蕴心疼得不行,剩下的都托给哑叔好生调养照看,怎么这处有了肖似的狗叫声?
邓如蕴狐疑,忽的想到了什么。她想过去仔细看两眼,不想这时,有侍卫快步前来报信。
“将军,我们接上吴老将军的亲兵了!”
吴老将军的亲兵比沈言星的伤只多不少,但他并没有伤在要害处,还勉强能行动。
他听闻是宁夏的滕将军亲自前来接应,跪下就是砰砰磕头。
滕越赶紧把人扶了起来,“老将军他们眼下如何了?”
亲卫说吴老将军和老夫人都还算好,“但是家中两位哥儿走丢了。”
他说两位哥儿是吴大将军生前留下来的一对男孩,哥哥十三,弟弟才十一,两人跟着祖父吴老将军从京城一路回乡,也是几经生死。
“不想却在这华阴县城里同我们走散了。其实我晓得两位哥儿就在城北,但是那施泽友的人也晓得,他们守在城北找两位哥儿,我们过不去,哥儿也出不来,有好几日了。”
他说沈言星就是因此,与施泽友的人交手受了重伤。
滕越沉吟,他思量了一阵,先分了几人跟着亲卫去接吴老将军夫妇,他道孔徽在潼关卫给他安排了人手,“先把人送出华阴,两位哥儿不用他们操心,交给我就是。”
吴家亲卫见他带的人手充足,此刻又揽下难题,吩咐了办法,忍不住又跪了下来跟他磕头。
“滕将军的大恩大德,吴氏一定铭记在心!只是如今朝中小人当道,将军万万护好自身!”
吴家这一路,从出了京城就各种暗杀不断,谁都知道吴家得罪了大太监的侄子,不可能有好果子吃,没人敢逆着大太监的势力光明正大地接应他们。
可却还是有那么多人,暗中护送,从京城到山西再往陕西行省而来,像是接力一般,来了多少人暗中帮衬,然而大太监的侄儿也连番加派人手,更是连施泽友这般武将都亲自上了阵。
若不是沈言星始终不离不弃,吴家几乎山穷水尽了,但沈将军到底也是血肉之身。
连吴老将军都觉得没有活路了,干脆同施泽友一行拼个明刀明枪,也算死在天下人眼前,让天下人都看看,这世道成了什么样子。
不想峰回路转,沈将军离去,滕将军到来!
吴家亲卫将头叩得砰砰作响。
滕越上前将他扶起的时候,只见他两眼通红,额头更是叩出了血来。
邓如蕴在旁看着默然惊心。
而滕越则紧紧握住了吴家亲兵的手臂。
邓如蕴见他缓声开了口,“这世道总还有逆势而行的人。”
他此刻英眸如炬,一字一顿。
“滕某不才,愿作此人。”
第52章 【三章合一】
吴老将军和吴老夫人也受了伤, 但尚且安稳。
滕越想把人送出城去,但城门口有施泽友的人在守着,也想把城北藏身的两位吴家哥儿找出来, 可城北也有施泽友的人手搜寻在街巷中。
两边都被卡住,滕越左右思量了一下, 干脆两边同时发动。
吴家亲兵唤作张鹰, 他听到这话连忙问来。
“滕将军可能还不晓得, 那施泽友的人手也绝不少,就算咱们两边同时发动,他们也不会支应不暇, 这一招我们已经试过了, 并不好使。”
滕越闻言却笑了一声,“这你不必担心。”
他道, “我会先在城中制造混乱,然后派人装作施泽友的人,去给两边都报信。给城门报信让他们支援城北,再给城北报信让他们分人手去支应城门。只等他们两边错开来,人手削减, 我们再趁机行动,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把计策详细这么一说,亲兵张鹰就愣了一愣, “滕将军不愧是常年带兵打仗的人,稍作调整, 就比我们先前之计好多了!这样一来两边人手都有松动, 正是我们的机会!”
他目露激动, 滕越却只笑笑,道小计而已。
“但只这还不能够。施泽友的人手并不只这两处, 还有他亲自带着的专寻吴老将军的人手,这才是最紧要的。”
他说除了制造混乱、两边伪装报信以外,“再让人装作吴家两位哥儿的模样混淆视听,才能让咱们的人手完全进入城北搜寻两个孩子。”
他说到这顿了一下,眸光微凝。
“至于施泽友处,我带人主动出击,牵制住他。”
把整个行动计策完全说了出来,那张鹰早已听得眼睛都瞪大了来。
“天爷,似滕将军这般多箭齐发,就施泽友那点人手,根本应对不来!”
他先还说施泽友人手颇多,如今听了滕越的行动计策,直道施泽友那点人手根本不够。
一众滕越带来的侍卫亲兵都笑了起来。
张鹰也跟着众人笑了,只是笑着笑着眼眶发红。
“先前只觉这长夜漫漫,再见不到黎明白亮了,眼下竟然就到了天明!”
他只定定看着滕越,似是又要跪下磕头,滕越已提前叫了他。
“你如今最紧要的,是同我们说一下那两位哥儿的模样,主要是身型,以便伪装混淆视听。”
张鹰不敢怠慢,连忙收起恍惚的神色,把两位哥儿的样子说了说。
但滕越带来的卫兵无不矫健威勇,唯有一个个头矮些的,也只堪堪与吴家大哥儿相仿,至于吴家弟弟,滕越在卫兵里看来看去,也没挑到人。
沈修提议了一句,“要不只扮做一人扰乱他们?”
这般不是不行,但若有两人分头扰乱,自然效果更加卓著。
滕越正沉吟,忽见有人往前站了一步,“将军,我可以。”
这一声出口,众人齐齐往一侧看去,滕越亦看了过来,垂眸看到了一双发亮的眼睛,两条小柳叶眉同睁大的眼睛一道挑着,向他看来。
滕越心下一停,开口就道,“不成!”
莫说他道不成,就连沈修他们这些侍卫也都吓了一跳,“夫人万万不可。”
众人纷纷朝她摆手,张鹰先听说滕将军的夫人也在,就已经吓到了,再见夫人还愿做替身,更是连连摇头。
“虽说夫人身形与我家小少爷相仿,但那施泽友的人追杀我们一路了,各个凶狠如狼,我等怎能让夫人犯险?!”
滕越则直接拉了邓如蕴的手腕,“我再没兵,也不至于用你犯险,别闹了。”
可邓如蕴却敛了神色,正色道。
“将军这多箭齐发的计策,本就是要占着人手充足制胜。若是我不去做这替身,只在旁处等着将军,将军必然还要派几位侍卫护着我,以防我这处出了问题,反被敌人拿捏。我不能帮忙,还要占上几名侍卫,岂不是拖累?那还不如我也上前扰乱他们一番,既不会耽搁将军用人,还能替将军再分些敌人视线,两全其美。”
她嘴巴向来利落,这话一说,道理前后一摆,竟把众人说得都动摇了起来。
夫人虽然不会武,但有人护着,只在街巷里这么一跑,倒也并无大碍,关键是,夫人这话说得当真有些道理。
可谁人也不敢替滕越做主,只赶忙低了头去,不敢言语。
滕越见她小嘴叭叭地,把里外都给他分析到了,不由地重重捏了一下她的手。
他低声问她,“你分析得如此全面,就没想过,你这般露面会分走我的心神吗?你把我的心神都分过去了,我还着怎么同人斗法?”
这话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落在了邓如蕴耳中。
她心头不知怎么飞快地跳动了起来,可嘴上却辩道,“那我怎么才能让将军不分神?是栓腰上还是挂脖子上?”
她这话声音不大,但此间无人说话,离得近的几个侍卫都听见了,沈修旁边的一个年轻侍卫更是没忍住,直接喷了一声,但被沈修眼疾手快地给他捂了回去。
如此这般,众人一个个快要憋出了内伤来。
邓如蕴只是随口一辩,没想到竟把众人都引笑了,关键是他们还不敢真笑出声,再看滕越,只见男人耳朵都有点红了。
他重重咳了一声,震得一众侍卫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而他咬着声,在她耳边道了一句。
“你、也、知、道。”
“ ”
邓如蕴只觉自己方才就快跳起来的心,在此刻更加快了起来。
她压不住,但却下意识觉得这话不能再说下去了。
她连忙侧过头去不再看他,改换了说辞,“其实我就只小小地跑上一圈,把人扰乱了我就藏回去,前后用不到一刻钟。”
她又低声,“我不想没事可做,还要占着你的人手。”
她说着这些话,一字一句都像是水里沸腾的泡泡一般,咕咕地向上冒在滕越心头。
若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他只想把她直接拉进怀里来。
但他实在不好意思,耳边越发烫着,他定定看了她几息,在她倔强的柳叶眉间,只好点了头。
“那好吧,就随便跑两步就藏起来。若有危险,立时让人给我报信。”
他答应了,邓如蕴不由地向他睁大眼睛看过去,然而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又快了起来,仿佛原野上的奔马,哒哒地一路飞奔
幸而此事落定,张鹰又细问起了滕越其他的安排。
滕越从她眼中收回了目光,同张鹰等人细说起来。
邓如蕴趁着他没察觉,深吸了几气,才将那莫名间无可压制的飞快心跳,暗暗压下几分。
滕越把个中安排,同众人细说了两刻钟,时间就已经不早了。
解困的行动就在黎明城门大开的时分。
华阴县城,不知何时飘起了蒙蒙的细雨,春夜微润的风,夹带着雨丝吹过不远处高楼檐角的灯笼。
宁静的雨夜中灯笼摇晃明灭,但一场解困的搏杀悄然按部开始。
一处临时歇脚的院落。
有人把皮肉撕裂的手臂,一圈一圈地缠上了白布,但血还在往外渗,他不耐地继续缠着,这时外面门前有侍卫通禀了一声,他把人叫了进来。
“发现吴家人了吗?”
施泽友抬起头来,干瘦的脸上褶皱纵横,此刻拧眉往下面的人看去。
只见下面的人摇头。
“吴老将军夫妻没有信儿,先前倒是发现了吴家小少爷的踪迹,似是两人藏身的地方缺食少药,要藏不住了,但我们的人暂时跟丢了。”
施泽友哼笑了一声,但手下却拿起药瓶直接砸了过去,一下砸到了来人的脸上。
“废物。”
下面的人不敢出声,不过施泽友也没再继续发火,只是闭着眼睛沉了口气。
“这吴家的人怎么就这么难杀?一双老夫妻带着两个男孩,我竟追了一路都还没杀死?”
他捏住了皱成川字的眉心,“我可是在桂爷面前说了大话的,吴家的人被我杀了,我便立功,可若是杀不成人,我回去没法交代不说,这可是犯了错了。要么立功,要么犯错 ”
他说的桂爷正是大太监洪晋的侄儿洪桂。
在军中沉沉浮浮许多年,越混越回去了,要不是搭上了洪桂的路子,只怕在军中要被人踩在脚下。
但他先前也只是送些钱,办点琐事,洪桂并不把他当回事,大太监那边更是不晓得他。
不过这次,洪桂看上了吴家为神机营造的火器图纸。可洪桂想要,吴老将军却不肯给,两方多番纠缠图纸之事,最后吴家人彻底将洪桂惹恼,洪桂先是给他们安了个通敌的罪名,后来被朝臣上书,皇上放了一马,但洪桂却只觉恨得牙痒,又怕这事早晚再闹出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要杀了吴家全家。
但洪桂几次派人都没能得手,他听到消息就主动揽了这差事,心里想着反正自己在军中也混不出来,只要他替洪桂办成了这件事,立时就变成了洪桂心腹,还哪里需要费劲心思立功晋升?平步青云就在眼前。
可谁料要护着吴家的人竟如此之多,击退了一茬还有一茬,竟让吴家一路到了这华阴县来。
吴家本就是陕西人,待之后全然进入了陕西,吴家的帮手只会越来越多,而大太监的势力在陕西军中还没站稳脚跟。
施泽友前后算了算,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最好就在这华阴县,一鼓作气解决了吴家四口人!
就在他烦闷思量的时候,外面忽的有了动静,他立刻派人去查问,不时就听人快步而返,道是方才城门开了,他们派去守在城门口的人,却接到城北的支援令,派了些人过去,而城北也听到了城门口有人来借兵,也派了人,但旋即城门口就发现了吴老先生夫妻的踪迹,而城北也有了那吴家两位少爷的动静。
施泽友一听就觉不好,他连忙问,“眼下到底如何了?”
下面的人却连连摇头,“两处都有些混乱,并无再多消息了。”
施泽友闻言登时起了身,提剑就往外面而去,一边去一边还要分派人手,往城门和城北两处稳住局面。
“这是计策,目的就是扰乱我们的人,你们快去,不要中计 ”
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昏暗的巷子深处,忽然有冷箭嗖地射了过来。
这一箭冷厉异常,飞如鬼魅,就这么破空而来,他身边侍卫根本来不及掩护,那冷箭直逼施泽友面门。
施泽友大惊,但他到底是从军多年之人,他忽的飞身向一侧急速闪去。
电光火石之间,那冷箭擦着他的右耳轰鸣而过,铮得一声射进了一旁的树里。
失手了。
滕越一身黑衣在暗中眯起双眼。
可施泽友虽是逃出一命,右耳却被豁开了一个血口。身边侍卫瞬间惊慌了起来。
而藏在黑暗中的滕越本也没准备一箭将此人拿下,此时不再同他捉迷藏,直接一声令下,众人从四面八方一涌而出,将施泽友的人团团围了起来。
来人全都穿着黑衣蒙着面,与先前被他同他缠斗多时的护送吴家的人不同,今次的人个个身法灵动,行动有序,显然不再是之前的人,是又来了新人!
施泽友方才的推测应了验,这才刚入陕西地界,保护吴家的人就换了人马,今日若不能成事,只怕就不能再成了。
细雨如银丝在黎明时分的昏暗城中,织就出了一张细密的网。
施泽友看不清来人到底是何人,只觉冷森之气一浪又一浪地涌了上来,又在这冷雨里令人浑身发麻。
先前护着吴家的人,多是偷偷护着吴家躲避,就算与他们交手,也打完就撤。
但今朝来的人,先是用计扰乱他手下人手,眼下竟然还主动打到了他脸前来,甚至还有要杀他之势。
此等做派,和先前可全然不同。
施泽友也不由地惊了心。
他要分派的人手无法再分派出去,只见兵刀相接中,自己的手下隐隐有些不敌,不由高喊了出声。
“我不知道阁下是什么人,但吴氏得罪的可是京中的九千岁。皇上对九千岁有多少依仗,不用我说吧,你们这般为吴家卖命,就算是杀了我,难道九千岁和他侄儿就不会再派旁人来?”
他说着,重哼一声。
“皇上年幼且于朝政并无兴致,而九千岁却正值春秋,皇上都将大权交到他手中,便是把往后几十年的权势尽数交付于他。看阁下计谋,约莫也是军中重将,何不同我一道为九千岁做事,往后自有青云梯架到你面前,封侯封伯、做个封疆大吏,不在话下!何苦与我在此搏命?!”
他这两番话说出口,自然稳稳落到了滕越耳中。
但滕越却在幽暗之处,远远看着他笑了起来。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施泽友可真是多年不曾改变分毫!
既如此,滕越再没有半分可顾及的,他亦以黑布遮面,纵马直奔施泽友面前。
施泽友本听着自己这两段话说出口去,对方一时没有言语回应,是犹豫了。
不想下一息,有人直接纵马而来。
他只见雨幕之中,此人身形高大精猛,手中长弓搭开,三箭齐发,直直朝着他就这么射了过来!
施泽友心头急缩,身形急往旁边闪去,手下长剑连着隔开两支冷箭,最后一支却无暇再挡,一下钉在了他的肩膀处。
饶是里面穿了软甲,但这一箭的气力惊人,仍是将他肩头扎出了血孔来。
痛意惊得施泽友浑身发麻,再看手下之人,也连连出现颓败之势。
之前护着吴家的人哪有这番气势,今日来的人,已经不是气势的问题了,这分明是露了杀意!
施泽友不知来人到底是何人,但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在那杀意之下,他忽的下了决意。
“撤退!护我撤退!”
此时此刻,荣华富贵也不敌保命要紧!
滕越没想到这人居然撤得这般利落。
他才刚刚跃上阵前,施泽友就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意,厉声高喊要撤退了。
这般转变但凡换个人也不会如此之快,但放在施泽友这般小人身上,倒也毫不出奇。
滕越几乎嗤笑了起来,可他岂能让此人就这么逃走?
他立时叫人追击而去,自己更是打马向前紧追不舍。
施泽友见自己这般奔逃,后面还紧追上来,心下更是惊诧不已。
接着又是两箭破空而至,若非施泽友在军中熬打多年,只怕根本躲不开这几箭的威猛。
可他胯下战马却狠狠中了一箭。
施泽友身形摇晃起来,只觉自己一旦跌下马去,今朝必不能活,他一下扯住身边侍卫,瞬间换了座下大马,又将原本马上侍卫径直推下马去,翻身搭箭,也向着滕越射了过来。
滕越微微侧身就带着苍驹躲了过去。
众人打马已经到了大街之上,街上虽然行人稀落,但也不免早起出门做生意的人。
眼下见有人当街跑马射箭,无不惊叫连连。
施泽友可不论街上百姓如何,他只为逃命横冲直撞,带着人直奔城门而去。
滕越却多少要有顾及,待一路追到了城门前,只见施泽友恰同他在城门口的人接迎了起来,直直闯出了城门。
滕越却知眼下赶不上了,天色越来越亮,再就这么追去,不免要在施泽友面前暴露了身形。
他心恨不已,已知无法再追,却不禁再次搭箭在长弓之上,只朝着那施泽友后背,一箭携风带雨地射了过去。
利箭在雨幕里飞速穿梭。
刚刚跃到城门口的施泽友,原本只觉身后追击之声浅了下来,不料耳边倏然再次出现利箭破空之声。
这声一处,他浑身冷汗齐齐冒了出来。
他不免又想闪避,但却完了,只来得及侧开半身,那箭便从他肩下一穿而过。
施泽友几乎要坠下马来。
“将军!”有人急声叫他。
他堪堪在这剧痛之中,回了几分清醒。
他虽然没有完全避开,却也避开了要害,只要撑得住不坠落马下,就还能生还!
施泽友咬牙紧撑,再顾不得吴家人的事,奔出了城。
城内,滕越一把将长弓掷了出去。
沈修起身接下的时候,看到他眉眼间尽是失望。
但那施泽友岂是好杀的,若是好杀,以此人多年间迫害的人家,他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沈修连忙同滕越道,“将军莫要再追,这城中还有施泽友剩下的人马潜伏其中,咱们还要小心行事才是!”
滕越自是知晓轻重,沉着脸色弃了马换了衣衫,先问了吴老将军夫妇有没有安稳送出去,待得了肯定的答复,又问了一句。
“城北那边,吴家两位少爷,还有夫人,都如何了?”
*
城北。
邓如蕴先是按照计划露了身形,她引了几人朝着她追了过来,但都被潜伏附近的滕越的侍卫摁住了。邓如蕴无恙,还让跟着她的人缠住了几个施泽友的兵。
但她这会,忽的发现一处破败的院门前,有人偷偷向这边打量过来。
那人身形显然不高,就与她仿佛。邓如蕴心下一动,连忙同身边的侍卫说了两句。
侍卫听着立时行动了起来,朝着那破败门边快不而去。
可谁料到了门口推开了门,却发现里面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
邓如蕴分明是从这门缝里看到了人,眼下见无人影,心头反而升起了希冀。
她直接出了声,“我们是来救你们的,是来替吴老将军找你们的,不要害怕,出来吧!”
但她这么说,连她自己也觉得无法取信,这是有个侍卫在她耳边道了一句。
“夫人,那有狗洞!”
那狗洞不算小,虽然成年男子爬不过去,但似邓如蕴这般身形,却能挤过去。
她倒也没爬,只佯装找不到人退出去的样子,转身就去了狗洞连接的另外一家院中。
这户人家还有人住,但却有个院落颇为荒芜。
邓如蕴连忙让人从墙上翻进去一看究竟。
谁知两个侍卫突然翻过去,就有人出现在了他们身后,腕上绑着袖箭,朝着邓如蕴瞄准了过来。
“别动!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上下打量邓如蕴,“你还扮做我的样子?”
邓如蕴和滕家的侍卫同吴家两位哥儿都没照过面,也没想到这么巧就在这里遇上了。
她实在说不清,只能道,“我们真是来救你和你哥哥的,”她说着见男孩身上到处都是伤口,不由道,“我身上有治伤药,你要吗?”
她说着把药包都从袖中取了出来。
谁料她这么一动,男孩却似受到了惊吓,袖箭噌得朝她射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半空突然出现一把飞刀,直将那袖箭击了出去。
邓如蕴倒吸一气,转身看去才发现是沈修救了她,而沈修身侧,有人一下将她拉了过来,是滕越。
邓如蕴见他脸色都变了,她连道自己无事,赶忙指了那孩子。
“这恐怕是吴家的哥儿!”
滕越看去,只见男孩十一二岁的样子,浑身的伤,连脸都花了,但他手中袖箭精巧无比,眼下见着自己失了势,只稍稍一动那袖箭,直接从里面抽出一把匕首来。
他这袖箭的精巧,只怕滕箫见了眼里都要放光的。
如此好的暗器,这不是吴家的孩子还能是谁?
滕越径直让人去把张鹰寻了过来。
恰张鹰就在附近,他问询赶来,一眼看见男孩,激动得一步冲上了前去。
“笙哥儿!”
他一把将男孩抱进了怀里,连道“无事了无事了”,又道,“这是滕将军和将军夫人来救我们,追杀我们的已经被滕将军打跑了!”
吴笙眼睛都睁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真的?真的?!”
滕越上前一步,“是真的,不用担心了,之后正经进了陕西地界,我会寻地方把你们护起来。”
他低头看向男孩,见男孩眼泪都落了下来,这就要跟他行大礼道谢,他连忙扶住了他,只问了一句,“不急道谢,先说你兄长呢?”
滕越方才没提,众人都还没想起来,眼下他一问,大家都向吴笙看了过来。
这兄弟二人一直在一起,但眼下只有一个,另一个不会是
吴笙却道,“哥哥的腿割破了,他不便行走,就在附近人家的院子里,我带你们过去!”
众人一听都松了口气,只是邓如蕴却见滕越还是皱了眉,又问了吴笙一句。
“你哥哥伤的重不重?”
吴笙连道还好,“先前已经止了血了,应该没事。”
他这般说,邓如蕴才见滕越神色微缓,但却丝毫不耽搁,这就让吴笙带着他们过去。
两人藏身的地方颇为隐蔽,七绕八绕才转了进来。
吴笙进了那院子,就朝着一侧几乎要倒塌的柴房里跑了过去。
“哥,哥我回来了!有人来救我们了!我们没事了!”
他快步往柴房跑去,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喊着,房中一时没有回应,而吴笙上前推开了门,又叫了一声“哥”,但见房中的人还是一丝回音都没有,他脸色突然变了一变。
邓如蕴只见滕越也变了脸色,还没等张鹰上前,他便一步当先迈了过去。
滕越随着吴笙的脚步往柴房里快步而去,待进了柴房往里看,只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倚在草垛之上,但那草垛他早已靠不住了,身影半侧地歪倒了下来,血从他的裤脚流了一地,他无声无息,毫无应答。
滕越脚下一僵,浑身血液在这一瞬也停滞流动一般。
而吴笙则惊喊了一声,“哥——”
这一声瞬间将滕越唤了回来,他忽得拨开了吴笙,三步并作两步直到那少年脚下。
那些从少年腿上流出来的血,在这间柴房里深到发黑,却刺得滕越的眼瞳颤抖不断。
他急急往少年身上拍了过去,“醒醒,快醒醒!”
但少年有点动静都没有,只就这么躺着,仿佛早已凉透了一般。
邓如蕴和张鹰都跑进了柴房里来。
可不知为何,两人和吴笙一样,竟都近不到那少年身前,只有滕越跪在了地上,将那少年扯进了怀里,不断地拍打着他。
“快醒醒,没事了,没人再来追了,快醒来啊!”
他似入了魔,就在这幽暗的柴房里,不断拍打着少年,却不去探他鼻息,就这么喊着他,好像就能喊醒一样!
张鹰愣了愣,邓如蕴也怔住了,可她却忽的想起了滕越早逝的大哥,好似去世的时候,就是这般年岁?
邓如蕴倏然回了神,她连忙上了前去。
“将军,先让我看看他如何了?人没有回应未必就是出了事,也许就昏迷过去了!”
可她这般开口说过去,却见滕越似是听不见,拍着少年的手抖了起来,他甚至紧紧攥住了少年的手臂。
滕越只看着少年苍白的脸上紧紧闭起来的双眼,无论他再怎么喊,他也无动于衷,就这么冰冷地躺着,怎么都唤不回来。
他心口一阵一阵地闷痛,不由地就喊出了声。
“哥 哥 ”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耳边。
“滕越!”
滕越恍然回头,才看到了蕴娘的脸。
“蕴娘 我、他 ”
邓如蕴径直拉住了滕越的手臂,将他拉开去,“他未必就有事,你先让我看看!”
这一句才将滕越恍惚的神思瞬间唤了回来。
他这才退开了身,邓如蕴则一步上前,一手扣住少年的脉,一手探上了鼻息。
“他只是失血昏迷了,还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
她直从绣囊中取出了一瓶药来,拔开瓶塞往少年口中灌去。
张鹰帮着她,将一整瓶药都灌了下去,邓如蕴则摸到了少年身上。
“伤口是在小腿上吗?”
弟弟吴笙连道是,“可那伤处不是不流血了吗?”
邓如蕴看去,见那处确实不再流血了,可少年的大腿上,却有一道深伤,伤下腥粘的血还未干。
吴笙倒吸一气,“哥怎么这里还有一处伤?可他说他没有伤了,我出门前,他说他没事了,让我不用管他了,想办法去找祖父 ”
吴笙说着嗓音哽咽起来,邓如蕴的鼻头酸了酸。
再见滕越听了这话,一双铁拳攥得劈啪作响。
“我该去杀了那施泽友,杀了这些贼人 ”
他牙关都咬了起来,邓如蕴见他似真的要起身去,她连忙叫了他。
“吴策还有救,你应该先去给他找大夫!”
这一声直把滕越游走的神思又唤了回来,“对对”,他连道,这边叫着沈修起了身,两人直往城中而去。
今日这华阴县的日头好似没有升起来似得,四下里昏昏暗暗,只有雨幕将整座城池笼罩其中。
滕越急速去而复返,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个老大夫,他也探了鼻息把了脉,再听邓如蕴说已经给少年服了药,直道“有救”,先给少年清理了伤口,又施起了针来。
老大夫不欲让人相扰,一众人皆退出了房去,只留了张鹰在房中。
但邓如蕴叫着滕越离开,却见男人脚下似扎根了一样,直到拉了他好几把,才将他拉出了门。
院中雨幕连连,她与他站在檐下,目之所及除了破败的院落,就只剩下如散落银针一般刺入人间的雨。
邓如蕴还拉着这人的袖子,可他却在这时,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对不起蕴娘,我失态了。”
他手下的力气很重,却也轻轻地颤着。
邓如蕴想到他方才的样子,忍不住也回握住了他。
“ 是想起你自己的大哥了吗?”
她只这一句,见男人眼中倏然有泪涌了出来,啪嗒一下,砸落进了这被雨淹没的地上。
滕越深深闭起了眼睛来。
他说是,嗓音哑到几乎声音都出不来了。
“我兄长死的时候,就是这般年岁,那天也近黎明,下了瓢泼的雨,我们从翼山百户所为爹偷了一张舆图,想要把困在其中的滕家军救出来,可大哥却在被人追逐的时候受了重伤,就在那天他 走了。”
那是施泽友还在军中得势的时候,父亲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不断地找各种各样地机会,给父亲安排难为之事,恨不能哪一次父亲就直接死在了战场上。
那年,父亲就是被他派去了翼山去寻窝藏其中的鞑子,那处山里地形异常,父亲刚出兵没多久,就有一队人马陷进了其中。
父亲不敢抽身,只怕会被鞑子反击,让人去翼山百户所里找那百户要山地舆图,只有拿到最详细的舆图,才能找到脱身的机会。
可那百户却知道父亲开罪了施泽友,只用简略图糊弄父亲,父亲连连派兵去要详图都不成,最后无奈之际,让人去家中叫了他们兄弟,带着银钱去跟那百户借图一观。
可巧彼时母亲不在家,滕起闻讯要带着钱独自过去,滕越自来与哥哥形影不离,不肯哥哥一人前去,也跟了上来。
谁料钱送了过去,那百户却不肯拿出图,只反复指使着他们兄弟给他跑腿。
滕越跑了两次就不愿意再跑了,同他哥道,“哥,那百户分明是在溜我们!”
但哥哥却只笑了一声,“溜就溜吧,能拿到图也成。”
“可是他只溜我们兄弟,哪有要拿出图来的意思?!”
哥哥又是一笑,见雨丝混着汗水把他额前的碎发都打湿了,那袖子替他擦了一把。
“阿越别急,随便让他溜去,但再来回跑几趟,我就把他营里还有帐中的路都摸熟了,那百户放舆图的地方我也瞧见了。”
哥哥说着,顺便捏了一把他的脸,笑了一声。
“你猜哥能不能等到晚上潜进他帐里,把那舆图给爹偷出来?”
这话一出,小滕越睁大了眼睛。
“哥你好聪明!日后必是大将!”
那时他见哥哥滕起笑了一声,他道,“哥领了你这话,日后必做大将军,率千军万马!”
滕越跟着他身后也笑,不由希冀地问了一句,“我什么时候也能像哥哥一样?”
哥哥立时拍了他的肩膀,“快了快了,等你再多吃几碗饭,再长大一点。”
兄弟两人都笑了起来,又继续给那百户跑腿去了。
如此这般一直到了晚上,滕越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哥哥也浑身出满了汗,而那百户收了他们滕家的钱,却只在帐中喝酒吃肉,还叫了女子来陪酒,早就把他们兄弟借舆图的事抛在了脑后。
滕越攥得两手拳头发麻,但哥哥却一点都不着急。
“让他喝吧,喝得越多越好。”
哥哥找了一处放粮草的营帐里,带着他钻了进去,又不知从他给了弄了两块饼子来,他们兄弟就这么窝在帐子里,啃着饼子,看着外面的雨一直下一直下,从营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把几只没有落盖的火把,浇灭得连火星都不剩。
到夜深了,四下昏昏暗暗,雨水将地里的寒气都引了出来。
夜冷得要命,哥哥就弄了些柴草堆了个窝,让他进去睡。
“那哥你呢?”滕越问。
哥哥说那百户快要喝成醉鬼了,“等他鼾声打起来,我就去偷了舆图,然后咱们骑马跑路。”
滕越听到这话哪还能睡,只与他一道,“哥,这等时候,我与你不分开!”
哥哥拿他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
兄弟两人相依在雨下的帐子里,都不肯睡下,朝着那灯火通明的百户的帐子不住盯着。
滕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他好似靠着哥哥打了个盹似得,这时哥哥突然出了声。
“那百户帐中的人和酒都撤了,灯也灭了,定是睡着了!”
两人说完,便出了柴草帐,绕开巡逻队兵,踩着一地的积雨和泥,向那百户帐子潜了过去。
一切顺利地就同哥哥说得一样。
他早已在被那百户一遍一遍溜得时候,就把这里的路全都记清楚了,而那百户帐中放舆图的地方,他更是了然于心。
滕越守在外面给他放哨,哥哥就趁着门前的卫兵避雨闲聊的时候,直接溜了进去。
他的心也跟着哥哥提了起来,但哥哥进去没几息,就揣着那舆图出来了!
滕越几乎要欢呼,但他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去。
门前的守卫兵也没发现他们,他连忙上前迎接。
兄弟二人替父亲偷得舆图在手,都激动地不成,也不顾这雨下得有多大,牵了马就往百户所外跑去。
卫所门口的人,知道他们兄弟是来寻百户的,倒也没拦着,只是多看了两眼。
然而他们刚纵马往外跑去,那百户竟然醒了过来,再见他们兄弟奔马往外,才发现舆图已经丢了。
这百户一心想要巴结得势的施泽友,更是知道施泽友想要置他们父亲与死地,眼看滕家军已经陷入了深山中,这是若被得了舆图,滕家军必能脱身,届时他这个百户可怎么跟施泽友交代?
那百户当即叫了兵,纵马就向着他们兄弟追了过来。
雨夜路滑难走,他们兄弟的马都还尚未长成,如何比得百户营中战马?
身后追来的马蹄声,咚咚地在这雨夜里仿若擂鼓,震得人头皮发麻。
但身后追兵越来越近了,哥哥直道这般不成,忽的将那舆图给他扔了过来。
“我去引开人,你快快把这舆图送去爹手里!”
“哥!”
没等滕越喊住他,他已然驾马反向跑开了去。
滕越自小便是跟哥哥一同扎马步、一道打桩子、一起拉弓练箭长大的,哥哥无时无刻不把他带在身边,从他出生记事到现在,他早已习惯哥哥就在身侧,从不曾离去。
眼下哥哥突然一走,他不由地一慌,下意识就想跟过去。
但哥哥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样,朝他喊了来。
“快去,爹和滕家军在等你!阿越,没有我,你也能独当一面!”
这两声只把滕越浑身劲气都喊了出来,他抱紧舆图,握紧了缰绳,大声应了句“好”,顶着雨就往山里送去。
那百户的人果然没能立刻追上来,而他快马狂奔,待见到爹的时候,苍驹的腿都要跑软了。
父亲连连拍着他的肩膀道好,一时竟也顾不得许多,这便带着舆图进山救人。
可滕越却想着哥哥,拉起苍驹就往回跑。
他想哥哥身上没有舆图,那百户不会对哥哥怎样,他眼下要回去,就把他已经送到了图的事告诉哥哥。
他们兄弟今次,没辱父亲之命!
他驾着苍驹,满身喜悦地往回跑去。
他在荒野里冒雨狂奔,在树林里高声大喊,顶着瓢泼的雨纵马奔驰。
“哥!哥我回来了!滕越今次也能独当一面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小滕越高兴得喊个不停,广袤无人的山间野地里,除了哗哗啦啦的雨声,便只有他兴奋的喊声。
可他无论怎么高声呼喊,山间地中一点回音都没有。
他心下渐渐不安了起来,雨水早就把他的衣裳都打湿透了,他顾不得许多,只抹了一把脸上的雨,催促着苍驹在此间来回寻找。
他甚至往那百户所的方向也找了过去,去恰撞见那百户只眯着眼睛向他看来,道了一句。
“你们滕家兄弟真是连命都不要了。”
他这话说完,转身就走。
可滕越却浑身一定,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不安越发浓重,又驾着苍驹到处寻去,他的哥哥不见,而哥哥的坐骑亦是苍驹一母同胞的兄弟。
他不停地在犹如鬼魅飘荡的山林寻着。
“哥,哥?!”
苍驹也不停地嘶鸣。
就在他路过一处山坡的时候,苍驹脚下突然打滑,他连忙拉住苍驹往后退去,可这时,他目光从那山坡下的山石间扫了过去。
只一眼,他定在了那里
华阴县破败的房檐下,雨水打湿了男人半边臂膀,他眼中也似落入了雨水一般,雨雾弥散开来。
邓如蕴听见他颤声道。
“那山石里面全是血,大哥从这山坡坠了马,跌在山石上,等我找到他的时候,血都流尽了。”
他的大哥,自幼带着他长大的哥哥,就在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的追逐之下,尚未长成羽翼丰满、领兵作战的大将军,就这般丢掉了性命。
彼时,雨水还在不断冲刷着哥哥年少的身躯,将他的血冲走殆尽。
滕越几乎是从山坡上跳了下去,他仓皇地跪在山石上,不断地拉着哥哥的手臂拍着他,喊个不停。
“哥,哥你醒醒,哥!”
但他的大哥,再没醒来。
只剩下他最后留给滕越的那句话,反反复复回荡在耳边。
“阿越,没有我,你也能独当一面!”
第53章
华阴县。
雨水从破败的檐上成串落下, 打在积水的地面水洼里,四散溅出,湿掉檐下人的裙边袍摆。
邓如蕴看过去, 星星点点飘入檐下的雨后,滕越低垂的眉眼。
他开口, “那两年, 几乎每夜我都会梦见大哥, 就好像,他从未自我身边离去。”
“而我那时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要为小人卖命, 不懂大哥为什么就这样死了, 他甚至还没长大。”
滕越握紧邓如蕴的手,她感受得到他掌心传来的心跳。
她听见他低声道, “没多久,爹也出了事。这似乎是必然的,毕竟这世上小人太多,而他们偏偏又活得很好。”
他蓦然哼笑了一声。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世人总是趋利避害, 日子不好过的时候便想着往过得好的地方去,可那等地方岂是好去的?既然到人家屋檐下,便要替人家卖命, 若只卖命也没什么,非得是回头去踩留在原地的人, 狠狠地踩上两脚, 才算是递上了投名状, 才能博得新东家两分青眼,站住脚跟。”
他道, “我不怪世人,我只怪自己没有本事,不能把那些站在高位上的小人拉下来,打散了他们,杀一儆百,也好让那些趋利避害的世人,重新选他们要走的路。”
这话咚然落进了邓如蕴的心上。
她向他看过去,看着他眸光颤动的眼睛。
所以那时,他几乎没有犹豫,眼见官府惩治不了欺男霸女的薛登冠,隔日直接跃马山坡之上,一箭射穿了那贼!
她看过去,他亦看了回来。
他将她一双手都握紧了掌心之中。
“滕越毕生所愿,保家卫国,上阵杀敌,但也要把那些站在高位上的小人拉下马来,为私报仇雪恨,为公以正世风!”
这话太重了太大了,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说过。
可他心里就是这般作想,今日雨中,他把这藏在心里多年的话,说给了她。
他知道他的蕴娘是最难的,正是这人人趋炎附势,人人白眼向上的风气,把她死死地压在下面。
彼时,她得是多走投无路,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家,拖家带口地去媒婆处为自己讨一门亲事,只要能护得住家人,哪怕是嫁给瞎了眼的老鳏夫也没关系。
滕越常常感到后怕,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错过蕴娘了。
而蕴娘,就是他见过的最美最好的姑娘。
他俯身近到她脸前,却见她一双眼睛红得像只小兔子,分明他在说大哥早逝的事,她却眼泪落了下来。
他捧了她的脸,暗觉好笑又心头酸涩地,用指腹抹掉她的眼泪。
“我的蕴娘哭什么?”
他问了过来。
邓如蕴这才发现自己眼泪流了下来。
可眼泪为何而流,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莫名委屈地摇着头,吸了吸鼻子。
“我也不知道。”
他却笑出了声来,将她直接揉进了怀中。
“好呆,像个小呆兔子 ”
当日,这场大雨把整个华阴县,角角落落里的污糟都冲刷了干净。
老大夫整整忙碌了半日,堪堪将吴家大哥儿救回一条命来。
他说人活过来的时候,邓如蕴看到滕越一口浊气重重地呼了出来,而后深深地闭起了眼睛。
吴笙扑到了哥哥身前,把头埋在哥哥怀里,哭出声来。
只是吴策虽然捡回了命,却还太虚弱了,想要抬手去揽一把弟弟,哄他一句,可抬不起手也说不出话。
邓如蕴又给他喂了点药,少年缓过了些许,不过吴策这状况是再遭不住追杀了。
施泽友中了滕越的箭,一时间不可能返回华阴,但城中必然还有他留下的人手,若是施泽友还另有援兵,他们总是要麻烦的。
眼见天色不早,雨渐渐停了下来,路上行人如同从地中冒出来的春笋,一时间街市再现热闹之声,滕越见状便安排了多路人马,乔装打扮,护着吴家兄弟撤出县城。
邓如蕴则同滕越又扮回了行商的模样,带着人手大大方方地从街市上离开。
*
城外。
施泽友肩头这一箭被拔出去之后,他只觉自己大半条命都被拉出了身躯,还剩小半条命在苟延残喘。
可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若是先前在城门口,他但凡有晚一息察觉,这支箭只会把他的心口穿出一个孔洞来。
届时身死坠马,如今这些围着他的人,便是留下给他收尸的了。
属下喂了他些药,施泽友略略缓了些来。
想到方才的事,他不禁问。
“发现新来的这一行人,是什么人了吗?”
属下摇了摇头,“这些人甚至留意掩藏自身,咱们留在县城的人手,也有两处发现了他们,但都很快就都跟丢了,只能看得出来,这次来援助吴家的人手,都是陕西本地的。”
这一点施泽友也看出来了,关键到底是何人救走了吴家人呢?
眼下吴家人在他手里算是彻底丢了,他回去真是不知道要怎么跟洪桂交差。
他念及此,忽的将自己肩头覆着的药全都撕开了来。
再次的疼痛令他浑身战栗,属下更是大惊。
“将军这伤如此重,不用药何时才能好?”
“但我这伤若是早日好了,回了京城可就更没有失手的说辞了!”
他把药全都撕了干净,就把这伤赤在空气之中。
他得留着这伤口给洪桂看,用这实打实的苦肉计,至少让洪桂不要责罚于他。
至于这次救走吴家的人,他觉得来人好似不只是奔着吴家来的,似乎还是奔着他、奔着杀他来的。
施泽友不免又想起了那支杀意腾腾的冷箭。
他在陕西多年间确实得罪了不少人,但看这次来人中,那领头将领的身形,看起来似乎并没见过。
但那人举手投足似是个年轻人,他这年岁没怎么见过后生之辈也正常,可是谁家的后生之辈有这样的本领,还对他有这般浓重的杀意呢?
念及此,施泽友忽然想到了一人——
滕越?滕温礼的次子?
他早就听闻此子在宁夏军功卓著,如今年纪轻轻就是三品武将。若真是他,这一切就说的通了。
他和滕家,可是有着旧仇。
但施泽友并没有证据证明来人是滕越,自然他没证据,也能去洪桂面前告上一状,可却听说去岁,这滕越同恩华王府对抗了一番。
而九千岁想要在军中扎下人手,也正同恩华王府对着来,先前他听说,九千岁还想要拉拢与恩华王府不对付的滕越到自己手下,只是此子调去了西安府的都司衙门,一时还没找到机会。
大太监看上了滕越,他再没有证据地状告滕越,只怕非但无效,还会引得大太监叔侄不满。
不管是不是滕家人,这口气施泽友也只能憋着、不能出口。
肩上的伤痛得他冷汗出了一阵又一阵,神魂都要飘到荒野里去了。
可想起滕越,心下又不安了起来。
此子已是手握兵马的大将,而他这里却还没有完全攀上大太监这棵大树。今日之事若真出自滕越,只怕此子想要杀他之心不是一点半点。
若真如此,他岂能坐以待毙?
施泽友捂着肩头焦躁地站起了身来,看着房外雨势渐歇,但云层却重重叠叠地聚拢在头顶方寸天空。
他皱眉深思了一阵。
*
县城街市,雨停之后行人都冒了出来,熙熙攘攘,街市两边讨价还价、叫卖不停。
一行人才走到一半,就有侍卫过来回信,道是吴家兄弟都已经安稳出了城,先前孔徽的人接了吴老将军夫妻,眼下又派了人手过来,把吴家兄弟也接走了。
“ 说是让将军不用再担心,等您和夫人离了华阴县城,便往孔将军附近的田庄里去,王将军也在,届时一起商讨安顿吴家人的事。”
这话说得邓如蕴都大大地松了口气,滕越笑着点了头,让侍卫回信去了,自己则看了身侧大松一气的人,心道她倒是替他紧张的很。
只是若是被她见到他出关打仗,岂不是更提心吊胆?
可想到她这般替他上心,男人嘴角不由就翘了起来,她总还是待他,比旁人紧要的多的。
这么想着,就听见路边有小贩同人道了一句,“ 这狗虽然老,但有个本事,能闻得出山里的各式草药,要不是瘸了一条腿,且不肯贱卖呢,你买不买?”
显然来询问的人对草药不敢兴趣,说,“你这价钱,若这狗能寻得金子还差不多,草药多半又不值什么钱。”
那人说完就走了。
滕越却转身拉了邓如蕴的手,“蕴娘要不要买条狗?”
邓如蕴正同沈修说着,华阴县的水晶饼做得精致又好吃,正好路边有个小铺子在买,刚买了两块回来,
邓如蕴正要品尝一番,滕越已经拉了她问了过来。
邓如蕴家中还有好几条老狗,倒也不必买什么狗,她干脆给他递了一块水晶饼过去,他道,“真不买吗?我听摊主说这狗子能辨识草药。”
这话一出,邓如蕴愣了一下。
她倏然回想起了什么,转身往那卖狗的摊子上看去。
那卖狗的摊主眼见一连几日,这狗都卖不出去,照着狗的脑袋打了一巴掌。
狗子呜咽一声低了头。
但下一息,它忽然看到嗅到了什么,抬头朝着街市中央叫了起来。
这一叫把路边两个路过的姑娘惊得踉跄了两步,少不得朝着狗主人瞪了眼。狗主人尴尬连声道歉,再看地上的老狗狂叫不止,拿起鞭子就要抽。
然而他这一鞭子还没下去,有人忽的跑上前止住了他。
那是个商户打扮的女子,但女子跑来一下抱住了地上的老狗。
“大福?!大福是不是你,大福?!”
狗子被她抱住,狂吠中带上了呜咽之声,不停地蹭着女子,回应着她。
滕越连忙俯身问去,“蕴娘认识这狗子?”
邓如蕴见这条狗身形瘦削,腿上还有伤势,眼中却似蓄了泪一般,呜呜地朝她低声叫着。
邓如蕴眼泪都快流了下来,她连连道是。
“这是大福,是我哥哥出关采购药材时,带在身边的狗!”
蕴娘的哥哥几年前没了,可狗且出现在了这华阴县的街市上。
滕越立时让人拿钱把狗子买了下来,不等邓如蕴开口,他就当先问了那摊主。
“你这狗是从哪得来的?”
摊主见他出手大方,也跟他实话实说。
“这狗到我手里还不到一年,是去岁我在西安买的,至于那卖狗的是什么人,我就不晓得了,那人有四五十岁,只道这狗会辨识草药,若不是时常犯事,才不会卖。”
关于大福前面的主人,摊主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邓如蕴则又问了一句,“你确定是在西安?”
摊主说没错,道就在西安城的集市里。
但邓如蘅是在关外没了的,大福也跟他去了关外,怎么短短几年竟到了西安城中。
邓如蕴抱着大福愣着,滕越却揽住了她的肩膀。
“会不会,你哥哥其实并没有 ”
话没说完,邓如蕴眼泪都落了下来,但落下眼泪后的那双眸子凝亮发光。
“哥哥当时尸身久久找不到,嫂子亲自出关去找,找到的时候,尸身有些分辨不清了,只靠身上挂着的石珮,才勉强辨认了出来,但那会不会,其实不是我哥哥?!”
邓如蕴说着连声叫了大福,“大福大福,你知不知道,哥哥还活着吗?他还活着吗?!”
大福说不出话,只能汪汪叫。
邓如蕴却不禁抬头看向滕越,“你说大福说的,是不是哥哥活着!”
滕越俯身,将她和大福都抱在了怀里。
“一定是,一定是。只大福这名字,是不是福大命大的意思?舅兄他一定也一样!”
他的哥哥已经没有了,可若是蕴娘的兄长还在,滕越只觉自己比谁都高兴。
只是不知道,若是蕴娘的兄长还在世,晓得他从前对蕴娘不好,会不会生气把她带走
但此刻,滕越摸了摸邓如蕴的肩膀,又摸了摸大福。
他道,“我帐下就有擅养狗的,回头让他们好生给大福调理一番,再带着它每日在西安的街市上来回走动,兴许会有收获!”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邓如蕴重重点了头,“好!”
大福离了那卖狗的摊主,又到了邓如蕴脸前,尾巴直摇,邓如蕴则抱着大福不松手,一直抱着它在怀里,出了华阴县城。
*
潼关卫附近,孔徽田庄。
滕越一行赶到,王复响已经在门口等了好久了。
“怎么才来?滕越你受伤了,怎么还坐了马车?”
他见马车在,赶紧上前来问,却见滕越从车里大步跨了下来,身形利落并无受伤的样子。
王复响上下打量完,疑惑道了一句,“你又没受伤,坐什么矫情的马车?”
滕越听他说完就瞪了过去,“难道我夫人也要在雨地里骑马?”
他说完,王复响讶然,“弟妹也在?”
他惊讶,邓如蕴却在马车里,抱着大福手下有些出了汗。
王将军又在啊 她真怕他脑子灵光乍现,把她从前的事想起来。
她一时没下车,滕越倒是想起了什么,直叫了王复响。
“我这边没事,一会再去寻你们,你先走吧。”
王复响不好守在人家滕越夫人的马车前,等人家下车,只好先离开了去。
邓如蕴暗暗松了口气,听到他脚步声远了,才下了马车,连忙抱着大福往孔徽给他们准备的院落去了。
孔家这处田庄阔达,四处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从外面看是个寻常田庄,内里却颇有乾坤。
邓如蕴给大福喂了些水,见大福一直围着她脚下转个不停,心里说不出的欣喜,会不会真的就像滕越说得,她也能把哥哥找回来呢?玲琅那小家伙到时候是什么反应呢?
她收整了一番,换了衣服,心里虽然高兴,却也怕王将军把她认出来,只好在心里思量着过会避着他些。
滕越同孔将军和王将军等人,与吴家人一起商议接下来的去处。
以洪桂追杀的势头,就算是回了吴家老家也不会安稳,还是先找个地方避上一段时日。
众人商议了些时候,天色就暗了下来,但吴家人劫后余生,这一顿晚饭必得隆重。
孔徽早就让人备办了饭菜,此间没什么女眷,只有邓如蕴和吴老夫人两人,都是历经生死的人倒也不拘什么规矩,都一道坐了下来。
邓如蕴自是跟着吴老夫人坐了,但席间却见王将军偷偷看了她好几眼,但天色暗了,房中灯火也没挑的太明,邓如蕴和他离得远,料想他也看不出什么来,闷头吃饭。
只是吃过饭,她就赶忙回了孔将军给她和滕越准备的院子。
倒是滕越见她回来的着急,还问了她两句,邓如蕴自是说没什么,只是有点累了。
滕越送她回了院中,让她好生歇歇,但一转身到了院门口,却见王复响找了过来。
滕越见这厮喝了几盅酒脸上有点红,开口道。
“遇川,我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
滕越瞥他,“你有什么事?难不成也想到西安来?”
没等王复响开口,他就说不成,“宁夏总得留点能打仗的人,不然下次鞑子再来犯,闯入关来就麻烦了。”
王复响倒也想回西安,但他今次说得不是这个。
他小小清了一下嗓子,小声道。
“我自上次见了弟妹,回去总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她。这事闹得我头疼,你看能不能让我跟弟妹说几句话,好歹让我回忆清楚些。”
他这话一出,滕越就挑了眉。
“你什么意思?”
王复响也是腹中有点酒了,没察觉滕越的脸色,只道,“我就跟她随便说几句就行。”
话音没落,人已经被滕越直接给按到了路边的墙上。
孔徽正到附近,见状快步跑上前来。
“这厮又干什么了?!别打别打,他是不是又喝多了?”
王复响一脸委屈,“我就是想不起来,头都快想破了,也想不起来。就想跟弟妹说几句话回忆一下,又不是要干什么坏事!”
他这状况孔徽倒是知道,连忙跟滕越道,“他确实想了好几天了,遇川你也知道,他这人就爱钻牛角尖,要不就让他跟弟妹说两句?”
王复响在旁点头,看着滕越还道了一句。
“也不只是想不出来,我总还觉得,她好像还和你有关似得。”
滕越皱了眉。
蕴娘是说了,从前见过他,却只是在大街上而已。但她可是个爱撒谎的,没准那话是在糊弄他。
他手下松了王复响,呼哧地生了几息的气,然后才道。
“我得先问问她的意思。”
他转身回了院中房里,把这话同邓如蕴说了。
邓如蕴一听,汗毛都要立起来了。
她跟王将军不只见过那一次,还有一次,她假扮成卫所的兵,跟在滕越身后的队伍里,王将军突然冒出来,还跟她说了几句话,话说完,那王将军还瞧着她道了一句。
“滕越怎么招了你这么个男生女相的兵?”
彼时邓如蕴的汗毛竖得同今日一样。
这会她直摇头。
“算了吧,先前的事王将军也不是故意的,况我,其实有点怕他。”
她不愿意,滕越岂会勉强?只见她确实有些害怕的模样,想到她先前连自己都有点怕,不由软了声。
“那就不见,我给你打发了。”
男人说完,出了门去,邓如蕴从窗缝里听见他把王复响给拒了回去。
谁料这王将军竟还不甘心了。
“我有什么可怕的?我长得不丑吧?弟妹若是多看两眼,只怕还觉得我长得不错呢,你就让我见见 唉,你怎么打我啊?”
院外乱了起来,邓如蕴只听滕越道,“你这厮再纠缠,我还打你!”
孔将军在旁连声劝架,“别打了,别打了!”
王将军含着哭腔和委屈,“滕越你变了,你真变了,自从娶了妻我都不认识你了,你怎么能这样 ”
三个人在院外打成了一团,邓如蕴却在房中忍不住扑哧地笑出了声来。
她小声抱歉道,“对不起了王将军,你就别想了,不然还得再挨打。”
她越说越好笑,房中没有旁人,只有她笑个不停,引得大福围着她来来回回转着。
她咯咯笑着把大福抱了起来,往一旁的梳妆台前坐过去。
只是她坐了过去,一转脸却在那梳妆台上的铜镜里,看到了一个笑逐颜开的面容。
镜子里的姑娘满眼都是笑意,露着雪白的牙齿,红润的嘴巴都笑得合不上了。
邓如蕴一眼看了过去,倏然顿了下来。
镜子里的人是她吗?她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笑得 都有些陌生了。
邓如蕴笑意滞在了脸上,她好像不知不觉间,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第54章
当晚滕越回来的时候, 邓如蕴都快睡下了。
她刚洗漱完,只穿了中衣坐在床边收拾衣裳,大福乖巧地窝在她脚下。
男人还没进门, 浑身的酒气就飘了进来,把大福都引得起了身, 跑去门前探看, 邓如蕴也放下东西走了过去。
“将军喝了这么多酒?”
滕越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酒气重了, 连忙退出门去,在自己身上拍打了一番,见邓如蕴和大福站在帘后看过来, 才低头抱歉道。
“是喝得有点多了, 我身上酒气还重吗?扰到你了吗?”
早春的夜风如同井里的水,浸得人遍身泛寒。邓如蕴摇头让他先到房里来。
“小心染了风寒, 进来喝盏热茶压压酒吧。”
她转身给他倒茶去了,大福嗅着滕越,朝着他小小地叫了两声。
滕越见了,不禁俯身摸了摸大福黄绒绒的脑袋,然后老老实实地坐在桌边, 等着妻子的茶。
邓如蕴给他泡了一杯热茶,又往里面放了颗有解酒功效的丸药,端到了桌上来。
滕越看见茶盅里还有她亲手制的药, 便醉眸含笑地端起了茶盅。
“蕴娘给我泡的解酒茶,我要全都喝了。”
他说完这话, 一口就喝了下去。
但茶水滚烫, 他突然喝了这么一大口, 这一口热茶入了嘴,连邓如蕴都吓了一大跳。
“呀, 水太烫了,你快吐出来!”
显然惯来爱喝冷茶的滕越,也被这滚烫的茶水蓦然烫到,但他却不肯吐,可也咽不下去,就留着这口茶在舌尖口中翻滚。
邓如蕴见他咽不下去,又死活不肯吐出来,不知道他这是犯什么毛病,急的忍不住上前拍了他的下巴。
“你倒是吐呀!嘴巴都要烫坏了。”
可他就是摇头,任邓如蕴怎么拍也没用,反而一仰头,将这口热茶咽了下去。
茶咽下,他才略略张了口,口中的温度热得惊人。
邓如蕴也惊呆了。
男人却嗓音低低地笑了起来,酒气在他唇边浮动。
“蕴娘给我泡的解酒茶,我才不吐出来。你不知道那两人都嫉妒我,他们一个不招妻子待见,另一个妻子更是还没过门,我却不一样,连出门办事,蕴娘都陪在我身边。所以我不吐出来,我非要喝下去,这是他们都没有的解酒茶。”
这丝毫不通的道理一说,连大福都朝着他疑惑地叫了两声。
“汪汪?”
“真喝多了?”
邓如蕴还真就没见这人这般醉过,不可思议地眨着眼睛朝着他看过去。
可她这样盯着他看了过来,他本就醺然微红的脸上,竟泛起了些不好意思的神色来。
然而下一息,邓如蕴脸前忽的天旋地转起来,等她惊诧地回神,发现她和滕越的位置瞬间调转了过来。
她已被他困在了圈椅之中。
他满身的酒意与滚烫茶水中的茶香一起涌了来,满室静谧,只有大福兴奋地来回窜在两人脚边,尾巴甩到飞起。
而邓如蕴已经察觉不到大福了,她只看到那酒意熏染的英眸此刻近到了她脸前,男人嘴角的笑意与他方才吞下热茶的滚烫,一起抵在了她唇边。
他轻咬浅啄着她,低哑的嗓音传到她耳边,“我没醉,我只是觉得自己比他们都幸运 ”
说着,他舌尖撩动着深探其中,这话后面还有两句,已然随着他都融进了她的唇舌之间。
“ 因为我有你。蕴娘,我们都要好好的才是。”
大福似是应上了他的话,轻声咬叫了起来。
温暖的房中,邓如蕴在这一刻也似被酒意包围,于他的唇舌撩动之间,尝到了些许不该到来的迷醉与甘甜。
*
西安,滕府。
林老夫人已经三晚都没怎么睡下了。每每闭起眼睛,还未能沉入睡梦,就被一阵快刀利剑从浅梦中狠狠地扎醒过来。
如此反复,她干脆放弃了睡眠。今夜便是如此,她披了衣裳从床上坐起来,让守夜的丫鬟不必跟随,独自挑着灯,往家中的小祠堂走去。
小祠堂就在沧浪阁后面不远。
她脚下扭伤还没彻底好过来,走几步便要停歇一番,这般走到小祠堂门口,身上浸透了夜里的寒。
吱呀一声,她打开小祠堂的门走了进去。
高阔的堂内只有少许几块牌位,可林老夫人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最前面的丈夫滕温礼和长子滕起的牌。
她跛着走上了前去,缓缓拿出帕子,轻轻擦拭着两块牌。
夜深寒重,将这僻静的小祠堂越发衬得空旷寂寥,林老夫人擦着那两块牌,忽的将两块牌位齐齐抱进了怀里,蜷着身子跪在了蒲团之上。
低低的泣声在堂中响起,不知过了多久,才在黑夜中消弭了声音。
林老夫人重新把两块牌位放回了案上,而她则跪在蒲团上似入定了一般。
当年,要不是她非要争一时之气,也不至于害得丈夫和儿子命丧黄泉
最开始,丈夫滕温礼和施泽友也算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后来两人分别带兵,也一道立过功。施泽友总比滕温礼混得更好一些,始终高他半阶。滕温礼虽然羡慕,却也各凭本事,没有什么。
但那年,施泽友带兵出战的时候突然失利,稀里糊涂犯了军中大忌,一下折损掉了手下半数人马。军中起先还不知道,但纸包不住火,用不了多久施泽友必要遭到军中责罚,多年累积的军功不算不说,官位只怕也要一撸到底。
他心里惶恐不安至极,找到了滕家门上。滕温礼自然也可惜他即将遭遇此境,也替他想了些办法,可这些办法对于施泽友犯的错来说,只能勉强让他不至于跌得太惨,但犯了大错,没了官位,往后是不可能再起来了。
然而正巧的是,滕温礼却就在几日前立了个大功,他带着人剿了一伙藏匿多时的土匪,发现这伙土匪竟是关外鞑子假扮。滕温礼为了拿下这伙人险些丢了条胳膊,丢掉半条命去。
但这样的大功立下,只等报上去不时就能升迁。
彼时,林明淑只怕丈夫这条胳膊保不住,让娘家帮忙请了五位名医过来给他治伤,“为了立这功,胳膊都要不保了,我倒是看看朝廷能给你升什么官!”
滕温礼连连劝慰妻子别担心,还笑道,“我这胳膊还是能好的,官咱们也能升,两全其美。”
谁料这话说完没多久,军中突然有人来给他们报信,说这功勋有人报上去了。
夫妻两人皆是一惊,再一问才知道,报上这功的人竟然就是施泽友,施泽友顶了滕温礼,给他自己报上了这大功。
他自己失礼犯错的事情当然也遮不住,但将功补过,军中对他没升也没贬,他的位置就这么保住了。
施泽友做了这样的事不可能瞒得住滕家,他第二天就拿了一千两银子到滕家来。
他上来就把自己顶了滕温礼报了功绩的事情说了,“滕兄别怪我,愚弟实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恰还有人看我不顺眼,要拿此事害我。我只有领了你的功才能平了这桩事,我把家底都掏给你了,你就让了我吧。”
滕温礼彼时脸色都青了,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若是再反口说出功不是施泽友立下的,施泽友岂不是又添一罪,到时候莫说是官位撸干净,只怕还要被重罚。
滕温礼心中憋闷,却也默然认了,可林明淑知道此事却不愿了起来。
“你等了这么多年,舍了半条命才立下的功,就这么被他占了?我们家是差这一千两银子吗?差的就是这么一个苦等多年的机会。”
她不愿意吃下这亏,恰滕温礼这条重伤的手臂伤势反复起来,竟有些要废了的势头。
若是一旦他这条胳膊废了,往后也难以有什么再升迁的机会,位置多半就定在他最后立功的这一次上头。
而这军功却又被施泽友抢了去,滕温礼丢了胳膊还没了功勋,只有那施泽友打发来的一千两银子,还有什么用?
彼时林明淑亦年轻,再受不了这般状况,不等滕温礼同意,直接将此事告到了军中。
此事一出,军中细查,果然发现那施泽友犯了大错在先,冒领旁人军功在后,两件都是必须处罚的大错。至此,他的错处再是遮掩不住了,当即被削去了官职,人手也归到了滕温礼的手中,而他则被贬去了更偏远的甘州地界,做了个总旗。
滕温礼立了大功,自是升迁不在话下。而他这条胳膊,林明淑费了好一番工夫给他医治,也总算是保了下来。
至于那施泽友,她没再见过,彼时也以为,往后没什么可见的了。
谁曾想,那施泽友去了甘州的第二年就立了个小功,接着攀附上了贵人,贵人提拔他两年之内连升四级。
等到他再出现在滕家人面前的时候,眼中的恨意闪烁,嘴角冷笑连连,再不是往日模样
不过最开始,她以为这施泽友不过是小人之恨而已,大不了在他手里吃点亏,让他出出气也就罢了。
可小人之恨,寻常人怎么能以常理度之?
他不久再次攀升高位,就坐到了滕温礼头上,滕家至此就没了宁日,他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报当年之“仇”。
偏他位高,上面还有更高位的贵人挺着他,滕家只被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滕家也不得不到处打点,想要与他对付一番,但银钱都快使尽了,却只看着那施泽友越加风光越加跋扈。
直到有一年,滕温礼连手下的兵都要养不起了,军田被施泽友的人占了去,朝廷给的钱也发不到手里,那年恰起了一场时疫,手下兵将好些都中了疫病,可滕温礼这个做将军的却连药都给他们弄不到,而施泽友还不断派滕家军,往深山老林的险境里面去。
林明淑心恨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让长子滕起带着次子滕越留在家中,自己抱着尚且年幼的滕箫,准备卖掉家中几处田庄田亩筹出钱来。
那年,连陕西这等干旱地界都雨水不断,一场又一场的雨下得人心慌。
她先卖了两间田庄,笼拢算了算钱还不够,又抱着滕箫一路往南去。
可天气在连绵的秋雨中转凉,孩子遭不住颠簸,一下子病倒了。那会她带着孩子停留在一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客栈里,附近只有个赤脚郎中竟还没在,她把身上带着的药都给怀抱里的女儿喂了,可到了夜间孩子还是发起了烧来。
她急的发慌,抱着孩子在客栈里来回走动,掌柜的跑来看她,见她手足无措,忽的想起了一楼住了位年轻的妇人,刚采买了些药材从此路过,说不准略通岐黄之术,能帮孩子看一眼。
林明淑也顾不得冒昧了,抱着女儿就上了人家的门。
那果然住了个年轻的妇人,房中还堆着刚从外地采买回来的药材,见她怀里的滕箫烧得几乎晕厥了,连忙让她把孩子快快放到床上。
她先是给孩子搭了脉,又细细摸了摸身上温度,便拿出了药来。
林明淑也不知她这都是些什么药,散丸膏丹地用下来,女儿的高烧还真就退了。
她大松了口气,夜深房中只有两支蜡烛摇晃着,她也瞧不太清楚那年轻妇人的面相,她欲给人道谢,人家却摆手说夜还长,孩子接下来会不会发烧也未必。
“但你就带着孩子留在我这儿吧,我替你看着些,若有症状也能及时应对。”
这话说得林明淑眼泪滚滚落了下来。
这世上也不只是有施泽友那样背信弃义的小人,也有这样萍水相逢却愿意尽力相帮的好人。
她眼泪流个不住,就像这秋夜里的雨一样,诉不尽的苦楚。
那年轻的妇人给她递了一沓干净帕子过来,“你哭吧,这些尽够用了。”
她声音在夜雨里轻飘灵动,这话引得林明淑想笑,却哭得更止不住了。
这些年被施泽友这等小人折磨得憋屈,到处无人诉说,此刻面对这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反而一股脑地全都说了出来,她边说边哭,还忍不住狠狠地咒骂那小人不得好死。
那年轻妇人听着听着也生了气,帮着她一起骂了起来。
两人越骂越起劲,眼见滕箫一夜还算平稳,林明淑干脆跟掌柜的要了酒来,就趁着这雨夜的不宁,将多年的憋屈发泄个痛快。
那人也跟她一起喝了不少下去,说起自己家中也有糟心事,但话还没起头,她已快醉过去了。
林明淑还要拉着她喝,她却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来。
“你家将军是保家卫国的将领,不能让他和手下的兵吃了亏,我就这二百两虽然不多,但你拿去买药还够用!”
她当下时疫虽然看着凶猛,但也不是没药可解,说着跟她道了几个方子,嘱咐她捡其中紧要的药来买。
“必能渡过难关。”
她说完,脑袋一沾胳膊,就面见周公去了。林明淑见她呼噜都打了起来,心下发酸又好笑。
“妹妹倒不当我是骗子,还肯给我钱。但凡我往后缓过劲来,这钱十倍还给你。”
林明淑心里暖得发烫,她拍了她的肩膀,“妹妹别睡,你我不若义结金兰吧?”
睡着的人含混地说着好,却又打起了呼噜来。
天快亮了,这一夜快过去了,滕箫安安稳稳地一点病都没再起。
林明淑也在酒中困倦起来。
谁料就在那日,家中快马加鞭地递了信来,说家里出事了,长子滕起被人追逐,在山坡石地里坠了马。
她闻信简直晕厥了过去,再顾不得旁的,抱着滕箫,天没亮就往家中赶了过去,甚至没来得及同睡着的人打一声招呼。
而她冒雨飞奔回家,却见家中只剩下滕越一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庭院中央,看着棺中他长兄冰冷的尸体,然后转身看见她,砰得跪了下来。
这一下几乎把她的心都跪碎了。
她只听见他嘶声道。
“娘,我把大哥 弄丢了 ”
*
深夜的黑快要烧尽,只剩下天边还有些残余的漆黑令人恐慌。
往事不堪再回首多看一眼,林明淑只有跪坐在蒲团上,才能心静片刻。
青萱寻了过来,在祠堂外叫了她,“老夫人,二爷那边传了信过来。”
她立时将青萱叫了进来,“遇川那边怎么样了?”
青萱连忙道,“二爷说一切安好,吴家人已经都救下来了,那追杀吴家的施泽友,则被二爷一箭射穿了臂膀,逃走了。”
前面的话令她稍稍安心,但后面这句却让林明淑倏然一惊。
“遇川射了那姓施的,重伤了他,他却逃了?!”
青萱点头,林明淑却身形一僵。
“这 ”
小人之恨,岂能用常理度之?
若是那施泽友察觉是滕越所为,哪怕只是猜到,只怕也绝不会善罢甘休。暗地里,还不知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林明淑顿觉胸口都要喘不上气了,身形也摇晃不停。
青萱惊到,连忙大声往外唤了人,让人取了水又取了药,给老夫人尽数服了下去,人才堪堪缓了过来。
沧浪阁。
林明淑躺在榻上浑身发凉,任是丫鬟烧起了火盆也无济于事,但火盆的光亮却刺着她的眼睛。
那施泽友如今已经攀附上了大太监的侄儿洪桂,做了那大太监帐下走狗。
他本就心狠手辣,又有大太监做了个背后之人。而那大太监九千岁执掌着半个朝野的权柄,乃是小皇帝的心腹,往后几十年这天下尽在他手心之中。
若是被那施泽友状告,得罪了大太监,滕家哪还能有翻身之日?
她晓得遇川因他父兄之死心中有恨,再不肯同这般势力一道而行。可这世上小人当道,这便是王道。
当年若不是她一意孤行得罪了施泽友,哪里会有滕家险些家破人亡?
如今滕家还想要斗得过那施泽友,就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也同施泽友一样,上了那九千岁大太监的船。同在一条船上,只要滕家还算有用,大太监就不可能对滕家下杀手。
遇川是不会做攀附之事的,所以为今之计,就只有替他娶得那永昌侯府章家的姑娘。
永昌侯爷早年对大太监曾有过恩惠,大太监一直记在心中,如今得了势,最是对这位从前的恩人提拔连连。
虽然章贞慧只是永昌侯的侄女,但也是永昌侯爷过世的弟弟膝下唯一的孩子,总是多有顾念。而章贞慧没了爹娘,孤身一人,伯父便同她父亲一样。
只要滕家能跟永昌侯府联姻,那就算是不声不响地搭上了大太监的船。
有了这层关系,施泽友还能对滕家怎样呢?
天渐渐亮了起来,府内四下里都有了走动的人声。
林老夫人也从黑夜的惊恐中缓了过来。
她慢慢饮下了一杯茶,叫了青萱过来。
“先前不是让你去杨家打听,章四姑娘还有多久到西安府吗?可问到了?”
青萱应是。
“杨家人说已经传了信过来,说是再过三日,章家四姑娘就到了。”
这话一出,青萱就见老夫人神色一定,接着深吸一气,缓缓吐了出来。
第55章
滕越同孔徽、王复响以及沈言星商议着, 把吴老将军一家藏在西安府下面的县镇里,一来西安人多不显眼,二来离得近也能有个照应。
但为了防止吴家人被洪桂和施泽友他们找到, 滕越和孔徽他们准备制造些障眼法,分几路扮做吴老将军一家的模样出没, 把视线都扰乱, 人自然就找不到了。
滕越先回西安露了个面, 还去都司衙门当了一日差,翌日便以去下面的卫所为由头,亲自护送吴老先生一家, 顺带着打上障眼法。
他不在家中, 邓如蕴却被青萱请去了沧浪阁。
林老夫人又细问了一番滕越与施泽友遭遇的状况,听闻滕越并没有在施泽友面前暴露, 并没有什么安慰,仍旧皱着眉。
但此事她已有了思量,便就只问了吴家人如何,邓如蕴跟去有没有受伤之类,邓如蕴也都说给了她, 她道自己没受伤,只是吴家的大少爷吴策伤得有点重,要细细养些日子。
提及吴策吴笙兄弟彼时的状况, 林老夫人眼眶微微泛红,半晌才道了一句, “世道如此, 能留得命在已经不容易了, 往后那孩子否极泰来,自然有好的时候。”
邓如蕴晓得她想到了滕越的大哥, 她不便多言,只道是。
林老夫人却同她说起来,“这次不管是言星还是吴家人,都多亏你的药救命。实在没想到你的成药做的这么好,我那生药库房里放了许多好药材,可到了紧要的时候,却未必能立时用上。我已经让库房的白笋把生药挑出了一部分来,你拿去制了成药,比我只留在库房里强。”
她说着,从袖中取了个单子来,里面密密麻麻的写着的,正是白笋从库房挑出来给她的生药。
邓如蕴略略看了一眼,便赶忙将这单子推了回去。
“这实在是太多了,而且您的药材都极贵重,我不能收。”
若林老夫人只给她这单子上的四分之一,她厚着脸皮也就要了,毕竟这些好药材她可没那么好弄到,但眼下给的实在太多了。
邓如蕴摇头,同林老夫人道,“您的好意我领了,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您这些药材收起来吧,可以寻研春堂这般药铺的师傅替您制成成药,用起来方便。”
她不欲要这些药材,林老夫人不由地多看了她两眼。柳叶眉下她眼眸清亮如泉涌,她晓得她铺子刚开起来,手头紧得很,连进药材的钱都有些不够,但她既没同她,也没同滕越开过口。
林明淑看着姑娘,想到了她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已应了媒婆给她说得那瞎眼鳏夫的婚事。
她才刚十七,却要去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鳏夫,那鳏夫还提了条件,虽可以帮她护看家小,却要她必须给他生个儿子。她彼时走投无路,一句话都没说就点头应了。
那么年轻的姑娘,只为拖着一家老小过日子,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跳进火坑。她那会就想,这契约同这样的姑娘签下,她一定能帮她完成。
可滕越虽然不是什么瞎了眼的鳏夫,自己这一张契约,却也不是什么能说得出口的好事。这契约约莫等不到三年了,她该再多给她些东西,多给她些钱
林老夫人想了想,她拿过那张单子,将纸对半折起,用手撕开了来。
她把其中一半再次推到了邓如蕴手边。
“这样总是不多了,你就收了吧。”
她又把单纸推来,邓如蕴微顿,抬头看到林老夫人跟她颔首。
“行医制药乃是悬壶济世之人,我从前也受过旁人恩惠,这点药材就当是我对于杏林中人的敬意,你拿去能救治更多人,你自己也能赚点钱,手里宽敞些,不至于过得紧巴巴的。就不要推辞了。”
她抬了手,不许她再推辞,“收下吧。”
邓如蕴见林老夫人说完,就把候在外面的白笋叫了进来,“你去把库房里的药材都带着夫人取了。”
白笋规矩行礼,朗声应下。
事已至此,邓如蕴也没什么不能要的。
她眼下手头确实紧,而且好药材没那么好买,从前秦掌柜也只能弄到些便宜药材来,但凡品相好一些的,只肯给大药堂供药。
她正愁没有合适的门路,林老夫人就送了上来。
邓如蕴捏着那半张单子,郑重给她道了谢,“多谢您了,待我用这批药材制成成药,您若不嫌弃,必先给您送上一盒子来。”
林老夫人如今对她的成药很是信服,闻言笑着道了好。
“那我可就等着了。”
邓如蕴把这批药材送到玉蕴堂的时候,秦掌柜都惊呆了。
“这么好的药,您可花了不少钱吧?瞧这品相,还有些是从南方买过来的?”
林老夫人这些药不光贵,货源都是来自各地,同西安府里药市上倒卖了几手的可不一样。
这些邓如蕴就不告诉秦掌柜了,只问了他这些日生意如何,请来的几位药师,照着她给的方子,药做得怎么样。
“自然是没您亲手做的好,可也比咱们西安府同价位的成药,好了不知多少,还是您的方子得力!”
秦掌柜说着眉开眼笑的,他从前帮老东家孙巡检经营慈辛堂的时候,生意多年间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怏怏模样,如今慈辛堂变成了玉蕴堂,简直是要一飞而起。
他跟邓如蕴道,“从前西安府但凡有几个制药精良的师傅,都被大药房挖走了。咱们这些小药房,也只能靠那些小作坊的普通药丸,低价卖些钱,不光是咱们家,各家小药方生意都一直起不来。
“这次咱们玉蕴堂有了自家的成药,城里好多小药铺寻过来,说想要从咱们这里进货,不说旁人,只说上次替咱们救人的隔壁街上的那家药铺,就来同我商量了好几次了。但咱们如今生意红火,药也刚够用,我得先听您的意思。”
秦掌柜说的事,邓如蕴也知道,这西安府里稍显精良的成药,价钱都比外地高得多,而便宜的药质量实在平庸,她本就是制药起家的,比起自家经营药铺,卖药最是要紧。
眼下有了林老夫人这批好药,她手里的钱可以腾出来多请几个师傅了。
邓如蕴直接同秦掌柜道,“我们先渐渐把药量做起来,自己铺子少放点倒也没关系,分一些给邻里各家卖去,既然认可玉蕴堂的药,就让各家都跟着咱们赚点钱。”
钱不能只玉蕴堂独赚,那最最不是长久之计。
她这话也正是秦掌柜的想法,秦掌柜闻言禁不住道。
“您果然是制药卖药的行家,咱们玉蕴堂有您这样的东家,往后只会越来越好!”
这话邓如蕴可喜欢听,笑出了声来,“那就承你吉言了。”
不过秦掌柜倒也没忘了问她一句。
“先前要送去给白六爷的诊金,您给了吗?”
这钱邓如蕴还没来得及给,但以那位白六爷门前的火热,她怕自己也进不了门去。
且邓如蕴还有另外一个地方要去。
滕越这几日没在家,一时间顾不上受了重伤的沈言星,只能托她得闲去看沈言星一回。
沈言星伤的重,若是直接往外请大夫,少不得要被人发现,从而扯到了滕越身上来。
他暂时先用着邓如蕴的药,在滕家住了两日,伤势稍稍稳定些后,就转到了沈家自家在西安府城里的宅院。
那宅院地段稍微偏远一些,但院子却不小,各处收拾得齐整,像是子弟娶妻立府后正经居住的宅邸。
然而沈言星却常年住在城外,院中空荡没什么人气。
邓如蕴带着药到的时候,沈言星正坐在廊下,同沈修商量搬回城外的事情。
春日里的光亮将他身上照得发亮,却也映得男子英俊的面上脸色苍白。
“ 我在城外住惯了,也能就近照看姑母,还是回去吧。”
沈修闻言生起了气,“难道这里就不是哥你的宅邸了?你都伤成这样了,又不出门能碍着谁?做什么非要回去?姑母用不着你照看,别被你这一身伤吓着就不错了!”
门房替邓如蕴通禀了一声,打断了兄弟二人的争论。
沈修转身看到邓如蕴,赶忙上了前来。
“夫人来了!”
沈言星也转头看了过来,见是邓如蕴,当即扶着椅子要站起身来。
邓如蕴连忙止了他,又让沈修去摁了他别乱动。
“沈将军伤势未愈,就不要拘这些礼数了。”
可沈言星却让沈修扶着他起了身,郑重地拱手给邓如蕴行了一礼。
“若非是夫人的药,沈某恐怕挨不过那晚。”
邓如蕴连道不当事,想让沈言星赶紧坐回去,却见沈言星又道。
“吴家的事我也听阿修说了,也多亏夫人冒险帮衬,才能有今日圆满。”
说完,他又给她行了一礼。
邓如蕴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了,直叫了沈修扶他坐下来再说话。
她见沈言星虽然能动弹了,但行动之间还多有不便,她问了问他的伤势,听闻各处伤势都在愈合之中,便点了头,让随她前来的秀娘取了给沈言星准备的药,一一给他说了用途。
邓如蕴顺道给沈言星搭了搭脉,见他身子似是不够康健,不只是这一次受了重伤的缘故,应该是从前身体就有旧疾,还有郁结于心。
邓如蕴想起滕越之前跟她提过,沈言星险些被当年他父亲得罪的副总兵害死在关外,他虽然被滕越救回一条命来,但沈家却几乎遭遇灭顶之灾,直到如今都没能东山再起,可想而知他这几年日子过得多有阴郁。
可这种事情并不是药能解得开的,邓如蕴只能道,“沈将军住在西安城中也好,待身子好些了就到街市上转转,晒晒太阳,沾一沾烟火之气。”
她开解地同他笑道,“喧闹的烟火之气也是良药呢。”
她笑着开了口,沈修一听就连连点头,“哥你看,连夫人都这么说,你就留在城里吧,别往城外那没人烟的地方去了。”
沈言星却不禁看了邓如蕴一眼,但也只一眼就规矩地转开了。
他道,“夫人说得是,沈某记下来。”
但却又眉眼柔和中略带笑意地道了一句,“遇川真是好福气,遇到了夫人。难怪他们说他变了,以我之见,看来是越变越好了。”
沈言星言语中夹着些羡慕和为滕越的欣然,不过这话邓如蕴有些不好接。
可巧这时,门房又跑了过来,手里还拿了只匣子。
“爷,又有人往咱们门前送药了,满满一匣子呢!”
门房把匣子送了过来,沈修上前打开,里面果然满满当当一匣子药。
秀娘也好奇地上前瞧了一眼,见着几只药瓶上的字样,小声道了一句,“好像是研春堂的药啊。”
研春堂的药可没有便宜的,尤其有些装在精致瓶罐里的成药,更是价值不菲。
但这匣子里只有药,没有纸条更没有信,送药的是何人连门房都不知道。
邓如蕴见沈言星没说什么,只是唇下微抿,眉间落出几分虑色,她便也没有多问。
倒是沈修看了看这匣子里的药,也默了默,忽然问了邓如蕴一句。
“既然是药,夫人能不能看看,这药得不得用?不然闲置在旁也怪可惜的。”
秀娘也在旁嘀咕了一声,“是啊,毕竟是研春堂的药呢。”
邓如蕴还是看了看沈言星的意思,见他并没有异议,就上前仔细看了看这一匣子成药。
这整整一匣子竟然全是研春堂的药,有些邓如蕴见过,是市面上能买得到的,但也有几瓶连她也不能叫出准确名称的,在市面上根本见不到。
其中有一小瓶白散,邓如蕴捏了一小撮搓了搓,又凑在鼻下细细闻了闻,不禁目露讶然。
“这药散应该是生血肉的用途,里面有几味药我也是常用的,但还有几味不太寻常,大概是秘方,且这药制得极好。”
她实话实说,“沈将军可以用这些药,比我做的要上乘得多。”
研春堂能稳坐西安府药房头把交椅,确实是有些东西。
只不过这些药,是什么人费心思弄来,又不署名地送给沈言星,她就不知道了。
沈言星从头到尾都没有对这些药说什么,只是眉间虑色似是更重了几分。
邓如蕴倒也没有过多停留,又叮嘱了些用药事宜,就告辞离去。
当天晚上,邓如蕴歇在了城东小院。
她让长星去把大福也接了过来。
大福先进来陌生的地界有些怯怯,只肯跟在邓如蕴身侧,但接连嗅到了家中的药,嗅到了涓姨,嗅到了外祖母以后,它兴奋地汪汪大叫了起来。
涓姨也认出了这是邓如蕴的哥哥邓如蘅当年带走的狗,眼泪都涌到了眼眶边。
“大福,好孩子,是你!”
“汪!汪!”大福应声,蹭在她的裙边叫个不停。
涓姨蹲下身抱着大福,来回摸着他的脑袋,又朝着邓如蕴看了过去。
“大福在这,蘅哥儿他会不会 ”
邓如蕴也不知道,但她却点了头,“我觉得会,一定会。”
说话间,玲琅听见了狗叫的声音,从习字的大桌子上搁下笔跳了下来。
但她跑到院中,见到一条站起来比她还高的狗在院中到处叫,有点害怕不敢过来。
邓如蕴朝她招了手,“过来呀,这是大福。”
大福是谁,小玲琅不知道。
大福也悄悄打量着她,慢慢向她走了过去。
玲琅紧张得不敢乱动,大福绕着她问了一圈,忽的向她身上扑了上去。
玲琅被它这一扑,咚地坐到了地上,吓得直喊姑姑。
邓如蕴连忙跑上前,却见大福全然没有要咬她的意思,反而一直嗅着她,将一颗黄绒绒的脑袋,向玲琅怀中反复蹭来,在拼命讨好着她,对她的亲近异于旁人。
“汪——汪!”
邓如蕴和涓姨一时间都红了眼睛。
玲琅也发现大福没有咬她的意思,只不停地蹭在她怀中,她怯怯地伸出小手,摸了一把大福的脑袋,大福尾巴呼呼地就甩了起来。
“姑姑,大福是谁的狗呀?”她好奇地问向邓如蕴。
邓如蕴被问得喉嗓发紧,她哑声。
“大福,是你爹爹的狗。”
这话一出,小玲琅怔在了当地。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姑姑,又看向大福。
“我、我也有爹爹吗?他、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邓如蕴再忍不住,眼泪咣当落了下来。
涓姨和秀娘都别过了头去,邓如蕴则把小家伙抱进了怀里。
“玲琅当然有爹爹,但是爹爹可能走丢了,姑姑带着大福把他找回来,好不好?!”
当晚大福一直跟在玲琅身边,玲琅走一步它就跟一步,等到玲琅亲了它的脑袋上床睡觉,它就卧在玲琅的床头边。
邓如蕴在孩子和狗旁边坐了许久,看向窗外的方向。
若哥哥真的还在,为什么不回家来,而她还能不能寻回?
*
邓如蕴算着滕越可能要回来了,在他回来之前,她思来想去,还是带着诊金去了一趟阳绣坊白府。
白春甫露面这么多日子,门前还有人来回不断,门房不停地把上门来问的人打发出去。
邓如蕴带着秀娘只穿了男子的衣裳,觉得这般情形,她能进门的机会恐怕不太大。
但来都来了,她拍在了众人后面,有人还问了她一句,“闻着你身上有药味,是不是也想来白六爷门前,自荐自家的药丸呢?”
那人又打量她,见她面生,直接摇了头,“看你也不是什么大药铺出来的,白六爷金面哪是你这等小铺子的人能见到的?你们赶紧走吧,位置让给我试试还差不多。”
秀娘听了这话瞪了眼睛,邓如蕴倒也不生气,却也不把排好的位置让给这人。
这人见状,少不得在后面说了两句阴阳怪气的话。
邓如蕴全然不做理会,自然她心里也打鼓自己进不去白六爷的门。
然而待她上了前去,同门房说了一句,“玉蕴堂来给六爷送诊金,能否通禀一声?”
她气不壮,想到门房对一众人的打发态度,又道,“不然就放在您这也成,六爷我们就不见了。”
谁料她这话一说,门房忽的上下打量起她来。
“您是玉蕴堂的东家?”
邓如蕴点头,门房方才不耐烦的脸色倏忽一变。
“您终于来了,都等您好些天了!您快请,快请!”
形势陡然大变,莫说门前一众人懵,连邓如蕴都有点呆了,而她身后方才大言不惭那人,更是僵了神色,他只见邓如蕴打扮的寻常,不免讶然,“怎么就成了白六爷的贵客了?”
这时有人提醒了一句,“玉蕴堂,是不是近来出了风头的那个玉蕴堂?白六爷就是在他家坐诊了好些日的?”
这人闻言这才反应了过来,再看邓如蕴只觉自己刚才嘴欠,恨不能打两巴掌。
可他如何,却同邓如蕴全然无关了。
邓如蕴只被人一路客气十足地请进了院中,还没到花厅,就见有人已立在了花厅门口。
他穿着一身银白色绣亭台楼阁锦袍,腰间束了块黄玉带,发髻上也再不是从前随便簪一只木簪,此刻带了黄玉镶银的发冠。
风吹得他两条广袖顺风而起,一眼看到邓如蕴,长眉随着眼下的泪痣柔和地垂落下来。
邓如蕴听到他叹声开了口。
“这么多天了,你是把我忘了?”
*
白府,门前。
杨家的马车驶到白家门前路边停了下来。
有人从车窗外撩开看了一眼,见着门前这么多人,就不耐地皱了眉。
“这些都是什么人,天天堵在白六哥门口,六哥都没空闲见旁人了。”
她说得旁的便是她自己,杨家二姑娘杨尤绫。
这会杨二夫人也在马车内,见女儿神色不定起来,怕她犯病,连忙安慰了她。
“这些人都是西安府里开药铺的,咱们怎么能同他们一样?我打听了今日人就在家中,咱们是给大长公主殿下带了礼来的,必然能见到。”
杨尤绫听见她这么说,才耐下些许。
可她却拿出袖中一张洒金笺来,脸上又露出不安。
“昨日章表姐到了西安,她还在孝期不便出门热闹,祖母便道趁着春日花开得正好,办一场花宴。只是这花宴办得急促,娘你说,咱们能请得动六哥,也来咱们家的花宴吗?”
杨家自杨老夫人年前病了,许久没办宴请了。
这次老太太显然是为了孝期的侯府外孙女,撑着身子也要在自家办一场宴,替她热闹热闹。
这花宴本是请些杨家在西安的亲友好友,但昨儿她女儿却在众人面前提了白春甫,引得外甥女问了一句。
“我也听说白六爷在西安,不知会不会得闲前来。”
外甥女这一说,越发让女儿来了劲头,今日无论如何都要上白家的门,把白春甫请去杨家的花宴。
杨二夫人拗不过女儿,只能陪着她来了。
这会母女两人使人往白家门前递了帖子。
不想却得了白府门房的回话,“说是六爷这会,正在府里见一位等了多日的贵客,咱们得先等等呢。”
贵客?杨二夫人不知是谁,心里好奇白春甫的贵客能是何人,但也只能安抚着女儿先等着了。
第56章
阳绣坊, 白府。
邓如蕴再次见到白春甫险些没认出来。
他着锦袍带玉冠,人立在那如同刚刚从书卷中走出来的翩翩公子,通身气度再与从前不一样了, 邓如蕴一时间竟然没敢上前。
见她定着没动,白春甫轻轻压了眉, 低头向她看过来, “不光把我忘了, 甚至不认识了吗?”
他不由地叫了她一声,“蕴娘 我还是我。”
邓如蕴这才回了些神思,抬头向他看过去, 也没敢多看, 只道。
“我来给你送诊金。”
她显然有些拘束,白春甫本要引她进花厅, 却转了身,“去书房吧,花厅太冷了。”
邓如蕴还以为是他怕冷,倒也没说什么,不过到了书房, 此间摆着几只书架全是医书,房中墨香与药香交错飘荡,邓如蕴见他叫了竹黄倒了茶来, 竹黄朝着她眨眼,她总算是感到放松了些许。
白春甫见状松了口气, 同她坐到了一边, 问起她近来如何。
邓如蕴倒也没什么旁的事, 跟他说起了玉蕴堂的生意。玉蕴堂的生意越做越好了,自家制的药自己都不够卖, 还有旁的小药铺等着进货。
“ 原先在金州的时候,各家小药铺虽不如大药铺品类齐全,却也有些能拿得出手的成药售卖,也有自己的钱可赚。没想到在西安府情形大不相同,大药铺要什么有什么,小药铺却连好一些的药都卖不起,而大药铺的价钱也比寻常高上许多。”
她问白春甫,“京城也是这样吗?”
兴许是有钱人多,都爱往大药铺买药,穷人没钱便没得挑拣品质,才成了这般状况?
然而她这么问去,白春甫却摇了头。
“不是,京城不是这般。我也去过济南、保定、开封等地,唯有西安才是这般。”
邓如蕴讶然,白春甫道,“你说的我其实先前就留意了,一直在坊间行医没有露面,也有仔细探探的意思。”
他说自己今次从京城过来,一来是探访好药,二来也是考察陕西药务,“先前就有太医院的太医,察觉到了陕西尤其是西安的医药比旁处都要贵,达官贵人倒无所谓,但百姓看病却是艰难。”
他跟邓如蕴道,“玉蕴堂能短短几月就做起来,正是因为价格低廉且药效实在,这两者均得的情形,在玉蕴堂之前的西安药市上,几乎没有。”
他说到这里静了一下,门前递帖子上门的声音隐隐顺着风飘了过来。
邓如蕴同他道了句,“外面有好多人,想要跟你自荐自家的秘方宝药。”
白春甫闻言笑了一声,“他们来了好多天了,其实我也见了不少人,有些人手中确有几种好药,但若说哪里的好药最多,实话实说,那莫过于研春堂。”
他说研春堂财大气粗,“手里握着西安最好的药材,养着整个陕西最好的药师,若是哪家药铺能同研春堂交好,还能稍稍分一杯羹,就如那老万和,但若是同研春堂不对付,莫说分一杯羹,用不了多久,就没有动静了。”
邓如蕴一下就想到了玉蕴堂先前的事情来。
“难不成,研春堂是想一统西安药市吗?”她睁大了眼睛。
白春甫沉吟了一下,“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药市价钱若全然抬了起来,利润可不是一般的高,旁人可能不易做到,但研春堂是秦王府的产业,背后靠着西安府最粗壮的大树。”
邓如蕴默然,白春甫也微微叹了口气。
“原本他们兴许还照旧行事,眼下见我露了面,都偃了旗息了鼓。”
他见邓如蕴不说话了,又道不急,“他们有什么心思,早晚是要露出真章的。我不急,至于玉蕴堂,仍旧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他会在她身后一直站着的。
后面这话他虽然没说,但邓如蕴哪能不知玉蕴堂这般顺利地开下去,本就是他在后面立着的缘故。
她不由捏着袖子里的诊金不好意思给了。
“我该多给你送点礼才是,多亏白六爷了。”
这话出口,白春甫看着她,三分好气地笑了起来。
“我还要收你的礼,你当我是什么了 ”
这话一出,气氛悄然变了一变,两人都笑了起来,又似从前一般说起了话。
话若是投机,时间便也偷摸着一不留神就滑落而去。
等邓如蕴一抬头,发现天色都有些晚了。
她想到门前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他,她起了身。
“这会可不早了,你还得忙,我就先走了。”
她要走,白春甫也连忙起身,“这才什么时候,我门前哪日都有这么多人,其实没什么可忙的。”
但邓如蕴也不好再多留,她还是要走,只是刚一抬脚,他当先一步,阻到了她身前。
邓如蕴差点撞到他身上,抬头讶然向他看去。
见男人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道了一句,“留下来吃个饭,不行吗?”
他嗓音有点轻,可语速却比平日里的悠然和缓,不知快了多少。
邓如蕴不太适应与他过近的距离,往后退了半步,摇了摇头。
“我跟秦掌柜说了,今日还要去一趟玉蕴堂。”
她说着,同他笑了一声。
“白大夫的好意心领了,改日我同秦掌柜带着重礼上门,再蹭你的饭吧。”
她话说成这样,白春甫再多言也不合适了。
男人长眉垂下,只能一路送了她离开。
人都从门前离了去,他还站在门口默然看去良久。
有人叫了竹黄一声,“小黄子,那是谁家的姑娘?”
只有一个人会叫竹黄这种名字,也就是跟随大长公主出宫的曹公公了。
竹黄被他叫得头皮发麻,只怕曹公公哪天叫顺了口,给他送进宫里去。
他赶忙老老实实地回答。
“回公公,那不是谁家的姑娘,那是玉蕴堂的东家。”
但曹公公却瞥了他一眼,“你是觉得咱家看不出来,那是个穿了男人衣裳的姑娘家吗?”
他问,“到底是谁家的姑娘,六爷这般上心?”说着还思量道,“若是门第太低,大长公主殿下恐怕不会愿意的。”
竹黄闻言咳了一声,“这只怕还轮不上门第的问题,东家她,其实是滕将军的夫人 ”
话音未落,曹公公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啊?!”
他只看着白春甫还站在门前,虽不再继续往人离开处看去,却也默然垂下了长眉,眼下的泪痣如同西斜的日头一般,静默地垂在西山边缘
白府门前。
邓如蕴这贵客再次出现,众人看她的目光全然不同,有些还点头哈腰地想跟白六爷的贵客、玉蕴堂的东家认识一番。
但邓如蕴暂时没这么闲心,很快离开了去。
停在旁边的马车,车上的人见白府有客,先是去周遭银楼布店里转了一圈,再回来却听闻贵客还没走,又等了三刻钟,才见门口热闹着,贵客从白家门前出来了。
女儿只在旁焦虑不安,杨二夫人却万分好奇,到底是什么贵客,能让白家这般迎接,白春甫见了这么久。
那一定是哪位从京中来的高门显贵吧?
她从窗口白家门前看去,只见人群中走出来一个身量不高的少年,衣裳穿得也是平平,有人叫他玉蕴堂的东家。
什么玉蕴堂的东家,她不知道,但杨二夫人定睛往那人脸上看去,只觉这张脸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恰巧,这人没同门前那些人多说什么,就往马车停着的路上走了过来。
人越走越近,近到马车旁的时候,杨二夫人蓦然见她抬头往自己这边看来,四目相对的瞬间,杨二夫人一下认出了白家的贵客。
这不是滕越那小契妻?怎么,怎么白家的贵客会是她?她看花眼了吗?!
邓如蕴也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杨二夫人,不免挑了挑眉。
车里的杨尤绫却叫着母亲快往白家去,“娘在看什么,六哥还等着咱们!”
杨二夫人被她扯到,不得不收回目光。
而邓如蕴也无意同她多言,带着秀娘离开了去。
只是杨二夫人母女递上帖子,奉上给大长公主的重礼,确实见到了白春甫。
却见这位白六公子神色不知为何有些落寞,神思不属,似乎也并不想有什么言语,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让人将母女二人送了出来。
杨尤绫只觉见到了白六哥,还高兴得不得了。
但杨二夫人心中却翻江倒海起来。
这位大长公主的嫡子,见她们母女用了一盏茶的工夫,但先前见那滕越的小契妻,却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
她惊疑不定,女儿却只问她。
“娘,咱们的花宴帖子送了过去,你说白六哥会来吗?”
杨二夫人也不知道,她只觉得她在白家遇见了那姓邓的穷丫头的事情,实在太玄乎了,难不成是她丫头气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走了眼?
她想着,让女儿去绸缎庄里看料子吃茶,自己则叫了车夫。
“去滕家,不,去那什么玉蕴堂。”
车夫还不知玉蕴堂在何处,打听了一下才知晓,这便驾车带着杨二夫人去了。
不想还没到玉蕴堂门口,就见到了邓如蕴。
她还穿着方才从白家出来时的衣裳,杨二夫人这次再没看错,她干脆下了车来,叫住了邓如蕴。
“真的是你这丫头?!”
邓如蕴没想到她还追了过来,挑了眉。
“怎么?您不是要登白六爷的门吗?这么快就出来了?”
她这话简直精准戳到了杨二夫人的疑痛之处,杨二夫人脸色都变了。
她只见邓如蕴巴上了白家气焰嚣张,气道。
“你怎么有脸说的?你偷偷摸摸上外男的门,滕越怎么娶了你做妻?”
她这话出口,邓如蕴可就笑了。
“二夫人不是说我不是将军的妻吗?我既然不是,为何不能同旁人往来?”
这话直把杨二夫人噎得难受,秀娘在旁更是道。
“没见过这样追着讨人嫌的。”
杨二夫人自认也是西安府的贵妇人,还同秦王府结了姻亲,女儿说不定往后要做王妃的,还没有人这样跟她说话。
偏这姓邓的丫头几次三番地把她气得仰倒。
“白家人见了你,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入得那等高门大户的眼?我劝你老实点,莫要在这西安上蹿下跳,西安府的高门大户不是你能走得动的,没得折损了你自己。”她气道。
秀娘闻言要跳起来同她吵,可邓如蕴去拉了秀娘,只看着杨二夫人恼怒,全然不生半分气,反而笑着道。
“我这什么药都有,要不我送您一副药吧?我看您病得有点不轻。”
杨二夫人听她莫名来了这么一句,愣了一下。
“我有什么病?”
邓如蕴歪头朝她看去,“您有眼疾,您不知道吗?”
“眼疾?我能有什么眼疾?”
杨二夫人惊疑,听见邓如蕴瞧着她的眼睛,悠悠开了口。
“您不知道吗?势利眼呀。”
这话一出,秀娘当先笑出了声。
杨二夫人反而定了一下,脸色都白了起来。
“你说谁势利眼?你自己出身低,没教养,还怪旁人看不上你!”
她绝不肯承认自己是势利眼,只道。
“这世道本就如此,没有人不往上看,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只有交结贵人才有出路,贵人帮你,旁人才能敬你,是你自己不懂!”
邓如蕴见她死活不肯承认,气得脸色青白不定,越发笑了。
“好的,那我以后就叫您俊杰?”
她说着想起了什么,“对了俊杰,上次我们打赌你可输了的,那声祖宗还没叫呢,我都替你记着,俊杰。”
她几句话说下来,莫说秀娘笑得喘不过气,连给杨二夫人驾车的杨家车夫,也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才没笑出声来。
杨二夫人本想教训邓如蕴几句,不想她这嘴皮子,根本说不过邓如蕴。
她再说下去,也是自找难堪,杨二夫人气得胸口又疼了起来。
但她还是说自己不是势利眼,“是这世道本就是这样,我都只是顺势而为!”
她说完,匆促上了马车,叫了车夫不许再笑,“再笑打断你的腿,快走!”
马车咕咕噜噜,很快从小巷子里离开了去。
邓如蕴瞧着马车走远,想到刚才杨二夫人死活不肯承认自己势利的样子,莫名替她摇头叹了一气。
*
杨家的花宴正就办在了春花绚烂的时候。
滕家自是早早就接到了帖子,滕越还没回来,林明淑便叫了女儿滕箫一道过去。
“自从不去郑家读书了,就每日在院子里不出门不见人,这能有什么好处?你今次就跟娘一道过去。”
滕箫当然不想去,但又怕惹恼了她娘,又给她送去郑家的学堂。
但她答应之前问了一句,“嫂子也跟我们一起吗?”
这话问得林老夫人微顿。
这场花宴是杨家老太太给外孙女章四姑娘办的,她也正好能趁此机会,见一见那孩子。若是带了邓如蕴过去,算怎么回事呢?
虽然人家晓得契妻的存在,但把契妻放到明面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林老夫人摇头说邓如蕴不去,“她有她的事要做,你随娘去就是。”
可滕箫却不愿意了,“娘既然都不带着嫂子,带我做什么?嫂子才是咱们家往后的脸面,你要是不带嫂子,我也不去了。”
林老夫人跟她说不通,少不得生了气,又怕她到了杨家花宴上提起邓如蕴。
她甚是中意自己这“嫂子”,常常把邓如蕴姑侄挂在嘴边,万一到了杨家说起这些,必然要让章家姑娘听着不高兴的。
到底,那才是她的正经嫂子。
林明淑念及此,干脆不再带着滕箫,自己去了
杨府。
锦衣罗衫的宾客游动在渐次盛开的繁花之间,明媚的日头下春风和暖。
但林明淑到了林府,一时间没看到自己想见的人,只看到自家那时常拎不清的表妹,正同她大女儿杨尤纭说着话。
“ 你又穿成这样,一点喜气都没有,你夫婿可怎么喜欢,怎么往你房里去?侧妃又要说你生不出孩子来,立你的规矩找你的事,在我脸前阴阳怪气地,我连头都抬不起来,有什么好处?你和你妹妹,没一个让我省心。”
可她焦急地说了,一旁站着的杨尤纭却似什么都没听见一般,两眼空空地看着远处的花。
杨二夫人气得拍了她的手,“你就不能争口气,早日怀上姑爷的孩子,在王府站稳脚跟?”
只是她说了这么多,杨尤纭都没回应,反而忽的捂了嘴干呕了一声。
杨二夫人先是一惊,接着眼中放出了喜色光亮来。
“你这是 怀上了?!”
她大喜,但杨尤纭脸色却白了起来。
“不是,不是,没有。”她连声说着,捂了嘴快步走开了去。
杨二夫人想要追上去,林老夫人却叫住了她。
“你也别把孩子逼得太紧了。”
杨二夫人回头见是表姐,这才停下脚步。这会听见表姐小声问了她一句。
“四姑娘呢?”
杨二夫人自然晓得她今次是来见侯府外甥女的,但却道。
“那孩子还在孝期,不好在人多的地方走动,在后面跟几个小姐妹说话,你先等等再见不迟。”
林明淑当然不急。
杨二夫人瞧见她,倒是想起了前几日又被邓如蕴“羞辱”的事情,忍不住想要告上一状,可这话不知怎么就说不出口。
她要是说出去,会不会连表姐也觉得她是势利眼?
但她所为怎么能叫势利眼呢?分明就是识时务!
这话她也没好意思再提,只同林明淑道了一句,“赶紧把慧儿娶回家,把那不相关的臭丫头送走。”
林老夫人不知表妹又在犯什么毛病,只能嗯声应了,往花园里面走去
一丛连翘旁边,有人在此稍稍站定,好似鲜花引了蜂蝶一般,这条路上的姑娘家顿时多了起来。
白春甫先前见了郑家的姐妹,又见了黄家五姑娘等人,还有几个连姓氏都叫不上的,都从这里经过。
他走过来之前,见这连翘旁边分明是个人少的地方,眼下,不远处还有隐隐的人声飘过来。
“你们看见了吗?杨家把大长公主家的白六爷都请来了 ”
白春甫抿唇沉默,但他还不能走,还在等着竹黄打听了事情回来。
好在竹黄腿脚灵巧,没多久就跑了回来。
“六爷,滕家果然来了,而且人到了。”
这杨家的花宴,他本是不准备来的,但却听说杨家的二夫人正是滕家的表亲。
他想了想,应了这帖子。
眼下听见竹黄这么一说,左右看着无人,低声问了一句。
“那滕越与她,也都来了吗?”
竹黄上来就道,“滕将军没来。”
白春甫略吸一气,“她呢?”
谁料竹黄却道,“夫人也没来。滕家只老夫人来了。”
风吹得这一丛连翘,发出了些窸窸窣窣的响声,却衬得此间静谧从地缝里冒出来。
“她为何没来?”
竹黄却不知道了,他看了六爷一眼。
“小的打听了一下,说是夫人很少到外面赴宴,我问起滕夫人,好多人想半天才能想起来,却根本记不清,甚至还有人,都不晓得滕将军娶了夫人。”
话音落地,竹黄见六爷脸色仿佛沉到了谷底。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在这西安府的高门之中,还隐了身了?
白春甫心口蓦地收了一下,又听竹黄道了句。
“反正此间,没什么人晓得夫人。”
竹黄这话说完,白春甫再看这杨家争奇斗艳的花宴上三三两两的朱门贵人,竟不由地低笑了一声。
“既如此,那咱们也回去吧。”
他说着,一路要往外而去。
然而还没走多远,有人匆忙从后面赶了过来。
“六哥,六哥怎么走了?”
这人直接拦到了他身前的路上,正是杨二姑娘杨尤绫。
白春甫对这位儿时见过几面的姑娘,早就没有印象了,前两日她来白家时,说起这段往事,他根本也没能想起来。
只是这会,他见杨尤绫拦住了自己,不得不寻了个借口,说是临时想起还有旁的事。
“杨府花宴甚好,只是白某还有事在身,就不叨扰了。”
杨尤绫却都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完。
她只见他说完这句,转了身当真就要离开,她忽的急了起来,一把就拉住了白春甫的袖子。
她这般拉扯,莫说白春甫,连竹黄都吓了一跳。
白春甫察觉她脸色和神情都不太正常,一时倒也没动作,反倒是杨尤绫将他越拉越紧,嗓音隐隐尖利起来。
“六哥别走,有什么事我让人给你办,你要留下来等宴席过了再走!”
她说什么都不肯放开白春甫,拉扯之间引了些人远远看过来。
白春甫皱了眉,就在这时,一阵淡淡的竹香飘了过来,有人从另一边拉住了杨尤绫的手。
“表妹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
说话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家,生着一张鹅蛋脸、秋波眉,眼眸似含着水雾一般,说起话来嗓音似秋水缓流,柔美悦耳。
她这一声把杨尤绫唤回了三分神智。
白春甫转头向这女子看了一眼,见她眼睛飞眨地看了他一眼,又立时避开了去。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裙裳,通身打扮素雅,跟他侧身行了一礼。
“白六爷,从前跟在伯父身边,前往大长公主府邸见过六爷一次。”
“令伯父是?”
女子微微笑道,“家伯父乃是永昌侯。”
“原来是章家姑娘。”白春甫对章家的情形略有耳闻。
他见这位章姑娘跟她轻轻点头,唇角含着柔和有礼的笑意。
她这会见杨尤绫还抓着白春甫的衣裳,先试着劝了表妹两句,见她不听,只能一脸歉意道。
“白六爷勿怪,听闻家表妹近来有些不好。她从前再不是这般样子,自从病了之后就有些礼数不全了。”
这一点白春甫倒也已经看了出来,一副癔症模样。
他点了头,想说句什么,却听这位章家姑娘焦虑地向他看了过来。
“表妹这般纠缠,实在过意不去,但六爷这会若是走了,她只怕是要 六爷不若再多留一会,我陪六爷与表妹一道,在这花园里走一走,随便说说话,让表妹也缓一缓。”
她这话说得杨尤绫直点头,“六哥,再呆一会就开宴了。”
她这般缓兵之计,确实是个办法。
章姑娘说了,向白春甫看了过去。
不想却见这位白家六爷还是摇了头。
“杨家姑娘这症状,最怕人多吵闹,当下要紧的,是送她去偏僻无人的院中喝些茶定定神。我一个男子,这等地方就不便过去了。”
他说着,趁杨尤绫没留意,轻轻从她手中扯下了自己的衣袖。
“白某确实有事,先走了。”
他说完,转头叫了竹黄,快步离开了去。
杨尤绫还想要叫他,恰杨二夫人寻了过来,连忙让丫鬟将她拦住。
章贞慧往白春甫离开的方向,遥遥看了一眼,又见二舅母来了,才收回了目光,长出了一气。
“舅母可来了,您再来晚些,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她说着,用帕子擦了擦额头鼻尖。
杨二夫人见状不免向她道谢,“好孩子,多谢你照看你妹妹,眼下你不用操心了,我这就带她走。”
章贞慧道好,“让妹妹好生歇歇吧。”
杨二夫人却又想起了旁的,附在她耳边。
“对了,有人要见你 ”
*
杨家一处安静的院落。
林明淑让人提前买了西安府里有些名头的京式茶点,这会见桌边的姑娘捏着帕子尝了小半块,不由问道。
“四姑娘吃着可还好?同京中能比几分?”
她说完,就见姑娘低头笑了起来,“不瞒您说,我在京中少有机会出门,倒没怎么吃过这么好的果子。”
这话说得林明淑把整个一盘都推到了她手边。
“这算什么,若你喜欢,我每日让人去买都成。”
姑娘连连摇头,倒是她身边立着的奶娘道了一句。
“老夫人对我们姑娘多有照看,先前还托人给姑娘送了东西,姑娘感激得不得了,您可万万不要再破费了。”
奶娘这般说,她家姑娘也在旁边点了头。
林明淑见去岁托人送的东西,果然都送到了,也送进人心里了,心下甚安。
不过这回,却听见这位章家的奶娘又道了一句。
“听闻去岁,您家将军又立了功,还调回到西安来了,不知今日怎么没同您一道往杨家赴宴?”
奶娘说着,轻叹了一声,“竟没见到将军,恭贺一句呢。”
她说完这话,林老夫人见章姑娘微微低了低头,脸上略带了些羞怯。
奶娘见状,又道,“是我自己念着将军了,毕竟是保家卫国、带兵打仗的人,怎能不让人挂念?”
话虽这么说,林老夫人却听出了其中的意涵。
看来章家姑娘,是想要见滕越一面。
她想了想,了然地点了头。
人家姑娘要跟滕越见面,那是应该。
第57章
杨府, 春花宴。
杨尤纭独坐在僻静处的石凳上,饮了一整碗茶,才堪堪压下了胃中的干呕。
大丫鬟和老嬷嬷在寻她, 她又往花木更深处避了避,直到身边一个眼上长了红色胎记的小丫鬟伸着脑袋瞧了一眼, “她们走了!”
杨尤纭才松了一口气, 叫了那长着胎记的小丫鬟。
“红叶, 方才你说,今日滕家姨母是自己来的,没有带着滕家表嫂?”
红叶连连点头, 说自己刚才仔细问过了, 林老夫人确实是自己来的,“咱们二夫人和二姑娘同滕夫人有罅隙, 好似根本就没邀请。”
杨尤纭闻言不由地想起了之前在郑家喜宴的那次,满园的西安府的贵人,没有一个同她交际,她独自避在无人的树丛里,若不是滕表哥苦苦寻她, 没人知道她在那处。
偏自己的母亲还不断说着人家的坏话,这次更是没请人家,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杨尤纭想了想, 叫了红叶,“先前有人往王府里送了些东西, 还没入库, 你去取了送到滕家去。”
她说着, 轻叹一声,“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要。”
说话间, 有脚步声往这边走了过来,杨尤纭站起了身来,不想刚走了没几步,又是一阵干呕涌到喉头,伴着花木丛中飘荡而出的冷风,令人浑身战栗。
她捂着口鼻快步往另一边小跑而去。
章贞慧从路口经过的时候,恰看到她干呕连连地跑过去。
章贞慧的奶娘姓董,年岁偏长,从前也生养过不少子女,眼见杨尤纭这状况,呀了一声,“看来大表姑娘,终于是有好信儿了。”
章贞慧只往杨尤纭离开的背影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她没说什么,董奶娘也没再多言,只说起了方才见到了林老夫人的事情。
她低了些声音在章贞慧身边。
“老奴瞧着,林老夫人跟从前一样好,甚至,比从前还紧着您些呢。”
她说这话,见姑娘只微微笑了一下,董奶娘又道。
“虽说京中也有那么多世家儿郎,可若论儿郎的出息,婆母的相处,家底的丰厚,滕家还是实惠的,无非是根基浅薄些,名头低了些。但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亲事,面子里子总得舍一个。眼下世人都要面子,咱们反其道求个实在的里子,也不是坏事。”
这话章贞慧也没顺着往下说,只遥遥看着林老夫人从另一边的花路上走了,柔声问了一句。
“林老夫人是自己来的?”
董奶娘道当然是,“滕家总不能把那签了契约进门的契妻,带着来见咱们吧?”
她说着,又压低了些声音,“老奴打听过了,说是那契妻进门大半年了,但甚少露面于人前,人娶了跟没娶一样,没几个人晓得她,也没几个人留意。这一点上,滕家还是晓得分寸的,回头给了钱把这契妻打发了,谁会记得。”
她眼神示意姑娘放心,章贞慧又是轻轻笑了笑,也未置什么言语,她只叫了奶娘从另一条路上转了过去。
这条路旁的六角亭里,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周围立着丫鬟和恭维她的贵妇,将这小小的凉亭站的满满当当的。
那上首的华贵妇人乃是秦藩砚山王的侧妃,是砚山王三子镇国将军朱霆广的生母,便也正是杨尤纭的婆母、杨家的姻亲。
砚山王的长子早夭,次子名声败坏,三子朱霆广虽然只是侧妃所出,但往后不是没有袭位的可能。
这会钱侧妃来杨家赴宴,想要跟她搭一搭关系的人自然不少。但想要搭上王府路子的人多,能给钱侧妃切实帮点忙的人却少。
章贞慧同奶娘走到附近,跟六角亭里的人隔着一颗花树,刚听了些话,就听到了侧妃的不耐。
“说来说去,也都是些关中的事,藩王出不了藩地,怎么连外面的事都听不到了。”
一众人都是陕西本地人,若有出门的,也都是三五年前的事了,不当什么稀罕事。
钱侧妃见众人确实说不出什么来了,便倒凉亭里没了风怪闷的,起了身来。
众人也都瞧出了她的意思,不好再一路跟随。
钱侧妃打开了折扇边走边扇,嘟囔着,“杨家请来的这些人还是差了意思,还不如黄家的花宴。”
可她只和杨家是姻亲,当时自家儿子朱霆广发妻早产难产而死,一尸两命,西安城里有传言,是朱霆广醉酒推搡了发妻,才导致人死,弄得她想要给儿子续弦个高一点的门户都不能成,为了平息事端,无奈之下才跟杨家结了亲。
念及此,她嘀咕起杨尤纭来,“两年了,这干瘪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还不如先头没的那个 ”
话没说完,一转眼见身边的岔路上站了个打扮素净的姑娘,身上穿得虽然素,但模样却柔美端庄,不巧正是杨尤纭的表妹,永昌侯府的章四姑娘。
钱侧妃这话自家说说也就罢了,眼下在杨家,还说到了杨尤纭表妹的脸前,多少是有些尴尬。但她说得也是事实,钱侧妃神色未变,只看了章四姑娘一样,忽的想到了什么。
“听说四姑娘刚从京里过来,京中一切可好?”
这位四姑娘约莫也没听见她前头的话,神态自然地跟她规规矩矩行礼。
“京里虽然事多,但总是安稳的。”
钱侧妃点头问道,“听闻令伯父调去了五军都督府,帮着那位千岁做事,也不知情形如何?”
大太监洪晋掌着半个朝堂的权柄,才是京中最紧要的人。朱霆广想要袭位,走宗人府的路子不容易,但若是能走得通洪晋的路,这事可就简单了。
可惜他们远在陕西,同大太监洪晋的关系,实在拉不近。
钱侧妃问过去,就听见章四姑娘道,“家伯父新官上任,还算平稳,只是家中族田的事情,麻烦了些,让伯父忧心 千岁自然也是好的,但我在京里却听说,千岁大人的侄女婿有些不好,得了病症,连着请了三月的太医,似是都没起效,可怜千岁大人就那一位侄女,年纪轻轻若就没了夫婿,总是令人忧心的。”
她声音不疾不徐,慢慢地把这桩看起来不大的事说给了钱侧妃。
钱侧妃却听得耳朵动了起来,眼下朝中谁人不想跟大太监扯上关系,可与太监扯关系岂是那么容易的,除了洪晋的干儿子们,也就只有他嫡亲的一双侄儿侄女了。
钱侧妃连忙问过去,“千岁的侄女婿到底如何了?”
*
滕家,柳明轩。
老先生的课没结束,邓如蕴就在学堂门口等着了,这边先生出了门,滕箫迫不及待地跑出了位置,玲琅一副小大人模样地收拾着自己的笔墨纸砚,滕箫则叫她,“玲琅一会到我的乘风苑去,箫姑姑我有好东西给你瞧。”
邓如蕴闻言上前了一步,滕箫见了她也道,“嫂子也往我那去吧,反正二哥和娘都不在,咱们在乘风苑里烤羊腿吃。”
邓如蕴见她只要是不出门、不上学,就浑身都是劲儿,暗暗好笑。
她刚要说什么,不想外院来了人,说是镇国将军夫人送了东西过来。
是杨尤纭送来的东西,给滕箫送了两只藏着暗格的雕花匣子,滕箫一见就甚是喜欢,“大表姐可真好,比二表姐好多了。”
她夸一个还要贬一个,若被林老夫人听见了少不得要训她。
但杨尤纭给邓如蕴也送了东西,是两匣子蜀地来的药材。
除此之外,竟然还有一套十二生肖泥塑娃娃,这显然不是给邓如蕴和滕箫这等年纪的,门房来道,“说是给咱们小表姑娘的。”
滕家哪有什么小表姑娘,邓如蕴还没反应过来,滕箫已经笑道。
“是给玲琅的!我上次见到大表姐的时候,跟她提过,嫂子家的小侄女惹人喜欢的不得了,只想偷来藏在我的乘风苑里。”
滕箫提了这么一句,没想到了杨尤纭还记下了。
邓如蕴很是意外。
论起来她和杨尤纭其实没见过几面,至于她对杨二夫人,那实在算不上尊重,不想杨尤纭却还给她和玲琅都送了东西。
是替她母亲、和杨家没能邀请她去花宴道歉吗?
邓如蕴想到先前见到那位杨家大姑娘柔软和善的样子。
杨二夫人何德何能,还能生出这样一位女儿。
但邓如蕴和玲琅的身份,其实同杨家大姑娘没什么关系。
可惜这位杨大姑娘不知道,而她自己家那位侯府表妹,才是滕家往后的夫人,她要走动的亲戚。
杨家花宴没邀请她过去,自然也是因为,章四姑娘已经回西安来了,她这等尴尬碍事的身份,怎么能出现在正主眼前呢?
邓如蕴回到柳明轩,她就让秀娘把东西送到了林老夫人的库房去,这些东西她不该收,她只自己回到了房中。
房内无人,空荡荡的。
从她第一次迈进来,再到最后离开,约莫也不远了。
房中总有她带进来的药香弥散,她开了窗把药香通了出去,不欲去想什么事情,只坐到了书案边。
书架上不知何时,一多半的架子都塞满了医书药典,邓如蕴看过去一眼,就立刻收回了目光,翻开玉蕴堂的账册。
不管怎样,她把这间属于她的药铺在西安府开起来了。
之后离开,玉蕴堂就是她撑起这个家的支柱。
邓如蕴此刻只想把心思都放到玉蕴堂上。
她翻动着账册,算着密密麻麻的生药、成药的买卖,算着一笔一笔的开销与进项。
只是手下拨动着算珠,她本来的小算盘拿走了,眼下算账的是有一人换来的大算盘。这不太趁手的大算盘,一不留神就拨错了一颗。
一颗算珠拨错,扰乱了她的思路,算到了哪一笔都记不清了。
她无措地顿在算盘前,这一刻好似发生过,好似就在不久之前。
那天有人一句话把她手下的账问乱了去。她不高兴了,哼哼生气地拨着算珠到原处。
他见自己扰乱了她,连忙跟她道了歉,说要帮她算。
她本说是不用的,但他偏要上手,霸占了她的小算盘,还让她报数给他,由他来算。
她不愿,他就问她,“蕴娘不让我算,是想让谁帮忙算?”
她没了办法,只能由着他,他还要做她的账房,她也只能当他是在闹她玩。
可那天他这不称职的账房算着算着账,手却从算盘上移开了去,莫名地擦在了她脸边。
彼时她转过头去,他却低头近到了她唇边。
墨香纠缠在她与他交错的呼吸之中,他温热宽大的手掌托着她的头,她看到他似是沉醉般地慢慢闭起了眼睛。
他鼻尖顶着她的鼻翼,湿软发热的唇,软软地贴到了她的唇角
空荡的房中,一阵风闯入窗户门扉,翻着她手下的账目哗啦啦作响。
邓如蕴猛然回了神,似有湿意在鼻腔内涌动。
风吹得人手指发凉,她倏然站起了身来,将被风吹乱的账册啪地合了起来。
她将账册和那算盘收进了柜子里,没敢再停留地,快步离开了房中
杨家这场花宴一过,天渐热了起来。
滕越先是去替吴老将军一家打掩护,接着朝中又传来了清整屯田的事情,尤其是各地的军屯。
滕越在陕西都司的官职,正就是掌着屯田的事宜,一连好些日,也没能得闲回一趟家。
滕家一切照旧,但砚山王府,钱侧妃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快马加鞭而回,带了信回来了。
钱侧妃得了消息,就立刻把自己儿子叫了过来。
“ 大太监的侄女婿真要不成了,眼看着熬不过这个月,你说咱们要是能借这事,同那洪晋攀上关系,之后你袭王位,还能算难处吗?”
朱霆广听见这消息也抬了眼,“二哥压在我头上,占着嫡长,他名声再烂,宗人府也向着他,但若是大太监肯占在我这边,就不一样了。”
钱侧妃想起这消息的来处,先道了一句,“永昌侯府有百亩的田同咱们并在一处,听说永昌侯正因为这百亩族田散乱不成型犯愁,正好咱们要再并些地来,带着他们一道把这些散地连成片,也算是同章家连些情谊。”
朱霆广点头,道这是小事,“眼下紧要的,是怎么皆大太监侄女丧夫这事,同他搭上关系。”
母子二人都皱眉思量了起来,可思量来思量去,好像都没什么他们能做的。
到最后,钱侧妃烦躁了起来,“早知道不急着给你娶那杨家女为妻了,一儿半女都生不出来不说,还平白耽误了你的事,若是你妻室空悬,洪晋侄女丧夫你丧妻,还有比这更门当户对的亲事吗?”
若朱霆广成了洪晋的侄女婿,别说砚山王位了,便是上头的秦王王位,都不是不能搏一搏。
当晚,朱霆广喝了不少闷酒,一身酒气地回到同杨尤纭的院中时,脚下打晃不止。
丫鬟小厮见他脸色不虞,全都跑没了影。
连素来在杨尤纭身边提点她的大丫鬟和老嬷嬷也都避了,只剩下红叶跟在杨尤纭身边,紧张的低声在她耳旁。
“您如今的身子同先前不一样了,将军喝多了,您也避着些吧。”
但这话没说完,朱霆广突然就叫了来。
“杨氏,过来给我奉茶!”
杨尤纭闻声哪还能再避,只能低着头沏了碗茶给他送过去。
谁知这茶水太烫,朱霆广醉意浓重,一时间端起来就喝,然而还没送到嘴边,就被烫得直接打翻在了地上。
寂静的房中,瓷碗碎裂,热茶泼出的声音乍然响了起来。
杨尤纭吓了一跳,她脸色都白了一白,刚要转身去叫人来收拾,不想朱霆广腾然起了身。
一巴掌直接甩在了她脸上。
“丧气的贱人,挡了我的运势还不够,还想烫死我吗?!”
他这一巴掌酒气十足,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掌掴在了杨尤纭脸上。
杨尤纭毫无准备,此时此刻只觉耳朵都轰响了起来,眼前也一阵眩晕,腥味从口舌间溢出的瞬间,人蓦然被打倒在了地上。
她一下撞在了身后的花架上面,花架上面的花盆落下,径直砸在了她腹间。
朱霆广也没想到自己这一巴掌,竟然使出了过多的气力。
从前他扇她,也不过就是脸肿两日,今次竟然倒在了地上。
他刚想问一句“是不是装的”,却见她裙下竟然渗出了血来。
红叶也看见了那血,惊叫着扑上前,只见她人晕厥过去,而裙下的血却越来越多。
“夫人 姑娘,姑娘,这是 小产了?!”
钱侧妃赶来的时候,房中血气浓郁。
朱霆广的酒总算醒了大半,他实在没料到自己这一巴掌,竟然把人打成了这样。
府里有常年养着的大夫,此刻诊了脉,朱霆广问去,“她之前真是有孕了?”
大夫叹气点头,又道,“先前约莫有了两月有余的身孕,但眼下 ”大夫又摇头,“没了。”
钱侧妃眼前一黑,“怎么会如此?”
紧接着又问,“那之后呢。还要调养多久才能再怀?”
这话问去,大夫脸色越加难堪,房中的血腥气更重了。
他道,“夫人这番小产失血颇多,哪怕接下来尽快止血,她这身子也要亏空得不轻,少说也要三五年才能再怀,但也说不好,兴许以后就 ”
这话说得钱侧妃和朱霆广母子惊诧地对了眼神。
而大夫只道,“此刻说不好往后的事,只说夫人这般流血不止,不是好事,得尽快止血才行!”
他开了方子,让人去拿药,又道,“最好找来那擅治妇人病的大夫,此事不好耽搁,耽搁下去怕会有性命之忧。”
大夫连连催促,钱侧妃不由地要去叫人,可朱霆广却一下拉住了他母亲,将人拉到了回廊下的风口间。
此处风呼呼吹过,钱侧妃被吹得头皮发疼,“你这又是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找人?”
但她这话还没被风吹走,却听见儿子忽然低声道了一句。
“娘,你说咱们不救了,杨氏会不会死?”
钱侧妃惊疑,“你是什么意思?!”
她问去,见自己的儿子眼睛眯了起来,眼下有黑影落下,他嗓音越发低而阴。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动杨氏,就让她自生自灭。她若是有上天庇佑,自然能止血好转,但若是没有这个命,何不就让她去了呢?她一走,我说不定就能娶得上洪晋的侄女了。”
话音落地,钱侧妃深吸了一气。
*
滕府。
滕越总算得闲回了趟家。
进了门便问向门房,“夫人在家吧?”
门房连道在,“夫人今日没出门。”
男人闻言嘴角不由地勾了起来,甚至没在外院停留,抬脚就往柳明轩而去。
只是到了柳明轩,大步进到了院中房中,竟然都没看到妻子的身影。
滕越刚要找人问一句,不想沧浪阁来了人,道是母亲请他过去一趟。
滕越先还以为妻子在沧浪阁,可到了沧浪阁才发现这里也没有她。
他心里莫名不安了一下,不由就问母亲一句,“蕴娘不是在家吗?怎么没见她?”
这话都问到了林老夫人这里来。
林老夫人微微皱眉地看了儿子一眼,却也答了他。
“应该去学堂接玲琅下学去了。你急寻蕴娘何事?”
滕越哪里有什么事,只是回了家还没见到她,有点急罢了。
他听说她在学堂,略松一气,脸色露了些微松快的笑意,“娘找过来儿子过来,有什么事吗?”
林老夫人倒也不急,先问了他几句这些日在外面的状况,听到清理军屯的事,道了一句。
“听说是大太监的手笔,你正管着陕西的军屯,尽量给他行个方便,清理清理军田也不是坏事,不然都被人把军田占尽了,弄得军户吃不饱饭。”
滕越闻言轻哼了一声,“这事确实是好事,但那洪晋行此事,到底是为了天下军户,还是为了给这些被占的军田另换个主子占着,就不好说了。”
林老夫人闻言,眉头更皱了皱,“不管怎样,咱们还是不要同那大太监对着来。”
滕越不置一词,岔开了话,“娘寻我只为这个?”
“当然不是。”林老夫人这会才道。“过几日,你陪我去趟大慈恩寺吧。”
滕越挑了眉,“娘要去登大雁塔?可是儿子实在太忙,回家一趟都抽不出空闲来,哪里有闲心去登塔拜佛?”
他不欲去,却道,“让蕴娘和阿箫陪您去不成么?”
林老夫人看了他一眼摇了头,“我去大慈恩寺,是为了给你外祖父点长明灯。再过几日就是你外祖父过世五年的忌日,我这两晚都梦见了他,还听他惦记着你,你真不陪我去拜一拜你外祖父?”
滕家多亏得滕越的外祖父接济,才不至于整个家散掉。
滕越闻言一默,只能点了头。
“那好吧。”
“那蕴娘和阿箫?”
林老夫人摆手说算了,“你杨家姨母也非要同我一起去,她同蕴娘没缘分,没得让他们见面给两方都添堵,至于你妹妹,看她自己的意思吧。”
杨家姨母同邓如蕴如何,滕越自然晓得,他闻言也没再多说,只问了一句母亲要去大慈恩寺的时间,便离了沧浪阁。
不过到沧浪阁门口的时候,他见到青萱问了一句。
“前些日杨家花宴,杨家没邀夫人赴宴?”
青萱脸色略略尴尬,“是。”
滕越抿了抿唇,“那其他家的宴请呢?夫人也不怎么去吗?”
青萱支吾着点了头。
滕越不再问了,脸色全然沉落了下来。
先往学堂走了走,见学堂已经没人了,快步直回了柳明轩。
*
柳明轩。
邓如蕴在廊下同玲琅说话。
“再读两三日,跟先生说把这本书上的字认完,就不上了,好不好?”
小玲琅眼中的光亮一下落了半边。
“姑姑,以后我都不能来学堂里读书了吗?”
邓如蕴没法跟她解释得太多。
滕箫实在是太喜欢玲琅了,这样下去,之后走的时候怕是要徒增烦恼。
她说给玲琅在自家也找个先生,“书还是要读,只是换个地方。”
可她这么说,只见玲琅眼中的光亮越发落下了西山,小家伙低了低头,嗓音有点哑。
“可箫姑姑会想我,玲琅也会想她。”
她细小而微哑的嗓音说得邓如蕴心下难过,她只能蹲身在玲琅身前,将她往怀里揽了揽。
“但这里是旁人家啊。”
她说着,蓦然又道了一句。
“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话音落地,怀里的小家伙鼻头抽了一下,脑袋埋在了邓如蕴的肩窝。
不知怎么,她眼眶也热了一热。
但这时,有人快步而来的脚步声响在了门外,秀娘在门口呀了一声。
“将军回来了!”
邓如蕴转头往门口看去,恰与他英眸中灼灼的目光,对在了一起。
第58章
“蕴娘!”
他一眼看到她, 眼眸便似映入了天光,亮了起来。
邓如蕴见他大步从院门口跨入,径直往她这处而走。
她连忙收了方才同玲琅说的话, 见着小家伙还趴在她肩头抽泣,只能抱了她站起身来, 迎了滕越一句。
“将军回家了。”
滕越对于她总是叫他“将军”这件事, 甚是无奈, 他倒也不欲她叫他什么“二爷”,此刻到了她身边,“你就不能叫我的表字吗?”
遇川。
他十七岁时就有的表字, 那会, 他跟她都还在金州
邓如蕴闻言只笑了笑,没回应他这话, “将军累了吧,我让秀娘给你沏杯茶。”
她说话就要叫秀娘,却被滕越摆手止了。
“我不累,”他朝着她和玲琅看过来,“玲琅这是怎么了?”
他问来, 邓如蕴轻轻拍了拍怀里的小家伙,“给将军见礼。”
但玲琅不肯从她怀里下来,只是抬起了头来, 大大的眼睛默然看了姑父一眼,绷着小脸开了口。
“ 旁 ”
这个字一出, 邓如蕴就连忙朝她看了过去。
小家伙在姑姑这眼神下, 微微抽搭着把这个字抿回了嘴里。
“ 姑父。”
滕越朝小家伙细看了一眼, 见她神色不太对劲。
“不是又要叫旁姑父吧?难不成,姑父又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了?”
他说着, 把小家伙直接从邓如蕴的怀里抱了过来。
他问向玲琅,也看了邓如蕴一眼。
邓如蕴只怕玲琅说出什么来,抿唇向她看去,小家伙又是抽搭了一下,接着便不让滕越再抱了,从他怀里挣了下去,跑去了西厢房里。
滕越讶然,“出什么事了?”
邓如蕴眼见玲琅这般,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日头斜落在了重重院墙之下,连庭院里最后投影出的房檐翘角也不见了,只留下大片的昏暗昭示着傍晚的到来。
她拢了拢衣裳,在滕越疑问的目光中解释道。
“没什么事,是我说了她两句。”
她拢了衣裳,便见他侧身,用他挺拔的身形替她挡了院门前吹来的穿堂风。
邓如蕴转了转头,“玲琅年岁渐长也贪玩了,不想去学堂里读书,想回去找她太婆婆玩。”
她这般说,滕越挑了眉。
“玲琅也有贪玩的时候?”
邓如蕴见他不太信,却也只能说是。
“城东那边有几个邻里小孩同她一般年岁,兴许想跟同龄的孩子一起跑跳耍玩吧。”
滕越确实在城东小院附近见到有小孩子玩在一处,闻言这才点了头。
他抬手护了妻子往房里去。
“小孩子家贪玩也在所难免,玲琅已经比旁的小孩都乖巧了,就放她回去玩些日子也没什么。”
他劝了她,见妻子低着头,神色也有几分说不出的落寞,他不由地握了她的手。
她手微凉,他紧握在掌心。
“除了这件事,没有旁的事了吧?”
滕越探问过来,邓如蕴摇了头,轻轻笑了笑,“将军还想有什么事呢?”
滕越自然想家里平稳,尤其是她,什么事都没有才好。
她笑着说着,又从他手里抽开了去,“我去给你倒杯茶。”
她说着,给他倒茶去了。
滕越的目光仍旧追在她的背影上。
她今日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青豆色暗花褙子,站在院中天光下的时候还算鲜亮,但到了室内,在暗淡的烛光中却似融入了昏暗中一般,她身形本就纤瘦,更透出说不出道不明的孤寂之感。
可她一转身,端着茶水过来,仍旧是平日里的神色,把方才那一瞬间的孤寂都冲散到无影。
滕越说不清楚,只是在母亲的沧浪阁来了人,叫他们过去一起吃饭的时候,婉拒了回去,道是累了不出门了。
只让灶房捡了妻子和玲琅喜欢吃的菜做了来,陪着她们姑侄在柳明轩里用了晚饭。
晚间,他抱了她在怀里,坐在只点了床边小灯的床帐边缘。
想到今日在青萱处打听来的话,越发紧抱了她在怀里,把下巴抵在她发间。
“蕴娘去没去过宁夏?宁夏虽然偏远些,但沙是烈的,风是直的,从城楼高处瞭望而去,尽是宽阔天地。”
他低头朝她看了过来,“若我接下来又调回宁夏,我们去那立府别住吧。”
他说着这话,唇边轻轻贴在她额角。
柔软的温热从他紧贴的唇边传来,而他的怀抱更加炽热,好似她已经随着他到了辽阔的宁夏腹地,站在了那再没有人潮喧嚣的开阔天地之间,任凭头上的烈阳爽快地晒在身上。
邓如蕴低头笑了起来。
“在笑什么?”他问。
邓如蕴笑道,“我在想,若是到了宁夏,是不是改行卖关外的皮子更赚钱?”
她这话出口,滕越心下不知怎么有些酸,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抬手捏了捏她的耳朵。
“你这小脑袋里,怎么只想着赚钱?难道除了赚钱就没有旁的了?”
邓如蕴不让他捏她的耳朵,转头侧开了去。
“不赚钱做什么?喝宁夏的西北风吗?”
她说着,似也要从他怀里侧身出来一般,滕越却扣住了她的腰没让她走。
“让你喝西北风?那要我这夫君还做什么用?”
他咬着这话,目光抵进了她眼中。
邓如蕴在那句“夫君”中微微顿了顿,他却直接将她抱到了重重帷帐之中,将她压在了锦被之间。
他英眸凝着犹如北极星般的光,是这昏暗的帐中唯有的光亮。
她听他低声开口。
“但有我在,只让那西北烈风都停在你脚边。”
他嗓音低而哑,手已经顺着扣住她的腰间柔线,将她握在了他一掌之间,他只轻轻拨动衣带,她那些衣带宛如游鱼一般,倏然游走开来,衣衫犹如流水一样从她身上潺潺落了下去。
邓如蕴在凉凉的空气抵达皮肤的瞬间,倒吸了一气。
见他直起身,似要将他自己的衣衫一除而尽的时候,她忽的开了口。
“我今天有点累了,今晚还是直接歇下吧。”
她止了他。
男人顿住,向她看去,见她拢了衣裳,神色间似有几分不可言说的疲累。
滕越手下没再继续,定了几息,又抬手帮她把滑落的衣衫拢起来,衣带系起来。
“好。”
他没再动作只替她拉了锦被,又将她抱在了怀里。
“那睡吧,你若累了,就早点睡吧。”
他低头吻在她发间,邓如蕴睁着眼睛,只觉长夜十足的漫长。
*
翌日天刚亮,滕越就接到急信出了门去。
大太监清整各地军田之事行至辽东,他借着清整军屯提高税额,本就被占去大片粮田的军户人家顿时不堪重负,而大太监的人手不管不顾地逮捕责打欠税的人,登时在辽东引发了两场暴乱。
此事已是两月前的事情了,但眼下突然传到了陕西军中,引得陕西各卫所的军户也有了骚乱的征兆。
滕越正任着管理军屯的职务,而大太监派来清整陕西军屯的人也马上就要到了,他不能眼看着军民暴动,天刚亮就快马加鞭地出了城。
林老夫人还想同他说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只能让人传了话去,叮嘱滕越若是得闲,莫要忘了去一趟大慈恩寺。
滕越如何回应,邓如蕴就不知道了,但林老夫人却让青萱来了一趟柳明轩,道是滕越走得急,没来得及带浣洗的衣裳,让她取几件来。
这话说得委婉,但邓如蕴却明白了其中含义。
滕越去大慈恩寺,其实是去相看林老夫人为他定下的日后的正妻章四姑娘。
既然是去相看未来的妻子,怎么能胡乱穿些风尘仆仆的衣裳。
邓如蕴给他挑了两身他平素穿起来最是衬他的锦袍,又捡了两条镶玉的腰封过来,这两套衣衫穿下来,华贵而不失威风,合宜又不减气魄。
连青萱都不由道,“这两身衣裳,将军定然喜欢。”
邓如蕴缓缓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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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帮青萱把事办了,青萱很快拿着这两身衣裳离了柳明轩。
邓如蕴也没一直留在柳明轩,把心思都放在了玉蕴堂上,亲自挑选了一批得用的药师,玉蕴堂的成药再好,量上不去也就谈不上继续扩大经营。
而且她现在开始给交好的小药铺供药,这些小药铺常年缺少质优价廉的成药,生意就如同干裂的土地一样,如今甘霖落下,这些干裂的土地无不生出油油绿苗,越发渴求甘露,也惹得整个西安府的小药铺,都想来玉蕴堂讨一些药去。
但成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制的,越是这般需求量大,邓如蕴越是丝毫不敢松懈。
好在玉蕴堂后还有一位白六爷坐镇,还没什么人敢上门滋扰,她得趁着这个机会,尽快把名声打出去,生意做起来。
不过她这日在玉蕴堂后面,扩出来的制药坊中监督制药的时候,却遇上了一个来人。
来人穿得十分不起眼,但到了玉蕴堂就要止血的药,“不是那种受伤的止血药,是给妇人用的止血药 你们铺子有没有女医,能不能跟我走一趟?!”
玉蕴堂里没有女医,但大夫们看病并不怎么分男女,但若是妇人特殊部位的病症,也会寻个女医过来帮衬。
邓如蕴走过去问了,“是谁人要用?最好能让病人亲自前来看诊。”
那人闻言直摇头,“不成不成,人根本就下不了床,你们能不能找个女医跟我过去?!”
邓如蕴见人都下不了床了,连忙让她别急,她看了此人一眼,见这人眼上有一块用黄粉遮挡的红胎记,好似在哪听过一般。
她一时想不起来了,只让小伙计去找附近的女医来帮忙,不想人却不在家。
那人却着急起来,“没有旁的女医了吗?不能等了,四天了,不能再等了!”
邓如蕴听见她说四天了,也挑了眉,当即叫了那人。
“这样吧,我随你去就是。”
她虽然不是个正经大夫,但这关头也能当大夫使一使。
她说着,见那人惊疑,用自己的嗓音道了一句。
“我是个女子。”
她这话一出,那人再不犹豫,带着她就往自己家中赶去。
途中邓如蕴自是问她怎么找到了玉蕴堂来。那人只苦笑,“我倒是想去研春堂,但研春堂和他们是一伙的,怎么能肯救我家姑娘性命?!”
邓如蕴听得有点不对劲,她怕不是陷入了哪户人家辛密之中?
但救命要紧,此刻也不好多说了,可谁料这人带着她一路前行,竟然到了砚山王府后门。
邓如蕴脚步立刻顿在了门外,这平常人家的辛密也就罢了,王府的辛密她是有几个胆子敢一探究竟?
她打了退堂鼓,一路带着她来的人急得眼眶发红。
“求求您了大夫,我家姑娘真要不成了,他们不给她治病,就让她死!她才大多年纪,也是旁人家中的大小姐,怎么就要遭这样的罪?”
这话让邓如蕴听出了些意思来,她再看这抹了黄粉在脸上的人。
“你 不会是红叶吧?”
她听滕箫提过,说杨家大姑娘身边有个脸上带着红色胎记的丫鬟,是军中出身,身有上还有些功夫,但因为脸上长了胎记被人欺凌,滕箫本想讨到自己身边来,但这丫鬟只对杨尤纭忠心耿耿。
红叶见她突然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也吃了一惊,再像邓如蕴看过去,见她虽然也打扮成男人的模样,但细看之下,“滕夫人?!”
两人这才都认出了对方来,而红叶简直要给邓如蕴跪在地上。
她仿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只拉着邓如蕴的袖子不松手,把自家姑娘杨尤纭小产后出血的事情告诉了邓如蕴。
“ 王府里都是黑心的鬼,他们就想让大姑娘死了好另娶,从那日她小产之后便不再给她看大夫,没两日药用完了,也不再给姑娘续药,姑娘从娘家带来的人全都被他们看住了,我想尽了办法,才拿酒贿赂了后院的人,趁他们不注意才跑了出来。”
“那你缘何不去杨家求救?”
红叶只是摇头。
她说杨家门前就有王府的人偷偷看着,她根本无法接近,“而且我打听了,我家二夫人不在家,好似是带着京城来的表姑娘往大慈恩寺去了,我实在没办法了!”
大慈恩寺
邓如蕴默了一默,见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只能道,“那我先随你进去看看吧。”
这王府犹如龙潭虎穴,若里面是二姑娘杨尤绫她扭头就走,才不多管闲事,可偏偏里面是大姑娘杨尤纭,邓如蕴怎能让她就这么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流血而亡呢?
但她也甚是谨慎,先跟红叶都问好了路线和情形,听说朱霆广不在家,只觉还算安全,跟着红叶溜了进去。
王府宅院深深,邓如蕴都不知道走了几重才走进了一座幽幽院中。
院子门口站着守卫,邓如蕴跟着红叶装作是来送饭的仆从,才进了门去。
院里一个人都没有,但这几日来,一盆盆泼在树下土地里的血,却散着浓重的腥气。
邓如蕴随着红叶进到房里的时候,只见帷帐里躺着的人,人白如一张桦树皮,苍白纤薄而脆弱不堪。
她躺在那一丝生气都没有,连红叶都不得不急急叫了她脸上。
“姑娘,姑娘!”
如此喊了,邓如蕴才看见她微微动了动手指。
邓如蕴怔在她床边不敢置信。
她先前见到的杨大姑娘虽然没什么精气神,可还能说能动,她会帮滕越寻她给她引路,会替她母亲和妹妹给她道歉,也会送来连同给玲琅在内的礼来跟她赔礼。
但眼下,她除了这根还能动弹的手指,几乎没有一丝生气了。
她为那砚山王的儿子朱霆广怀了身孕,可却被这个男人酒后一巴掌打到在地,落了胎出了血还不算,还断了她的医药,将她推到死亡的悬崖边缘。
邓如蕴心下说不出是怎样的震惊与心酸,此刻却也顾不了这么多了,立刻到了杨尤纭身前,摸上她的脉搏。
她摸着这细微到近乎没有的脉搏,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她不是个正经的大夫,只是个药师,眼下邓如蕴把带来的药都拿了出来,先让红叶化开两颗给杨尤纭服了下去。
可怜她连吃药的气力都没有了。
人始终没有醒来,邓如蕴又给她擦了些药在穴位揉搓也无用。
她不由地摇了头。
“这不成。我虽然还有药能替她暂时稳住,可不能正经就医,她在这院中还是活不下去。”
她见杨尤纭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这样平平躺着,晓得她不可能自己逃出去。
她叫了红叶,“还是得想法,让杨家把人接走才行。”
除了杨家,杨尤纭还有谁能依靠呢?
红叶脸色难看至极,“杨家门前有王府的守卫,二夫人又带着表姑娘出城去了,我就算是把信送给了老太君和大夫人,她们能不能信,能不能为了我家姑娘来王府要人,我也不知道。”
王府既然想让杨尤纭死,怎么可能杨家人随便说两句话,就让她们进来?
除非是杨二夫人这个做母亲的,为了自己的女儿肯豁出去,不然谁能替她豁出去。
可杨二夫人在大慈恩寺,不在城中。
两人说话间的工夫,外面竟然有了杂声,红叶警惕贴窗听了过去,脸色变了一变。
“那朱霆广回来了,他说不定会来看我们姑娘一眼,看她死透了没有 ”
她说着,拉了邓如蕴,“我们这些人随着姑娘,是生是死都没关系,但不能祸害了您。您快随我来,我送您出府!”
那朱霆广不是善人,邓如蕴也不敢犹豫,只把自己带来的药都给杨尤纭留了下来,就随着红叶出了砚山王府。
途中险些被人发现,连着被人追了两道门,待仓皇逃出了府去,两人都已经满身冷汗。
被王府里的人察觉出了些许的动静,之后怕是更加不易进出。
邓如蕴看着红叶,见她脸色灰白,突然转身向她行了大礼。
“夫人不计前嫌,肯闯这龙潭虎穴看我们姑娘一遭,已是大恩大德。我们姑娘不省人事,红叶替她给您磕头。只是如今情形,她恐怕再活不到亲自给夫人道谢的时候了。”
她说着,双手攥紧。
“二夫人当年执意退了大姑娘原先的亲事,说嫁进这砚山王府,往后说不定能做砚山王妃。二夫人只想着这里荣华富贵,想着着秦王藩府贵气逼人,想着结了这样的姻亲,往后行走在街上都面上有光。却不想把女儿送进了魔窟里来,生前被人折磨着怀孕,怀了孕却这般落了胎,眼看就没了命,这门显贵的亲事结来何用?!”
红叶说着咬了牙,但眼泪滚滚落了下来,使她脸上的红胎记越发鲜艳如血。
邓如蕴默了一默,但却突然叫了她。
“红叶这话留着吧,留着当面说给你家二夫人听。”
红叶闻言蓦然抬头,看见眼前的人开了口。
“你回去好生照看好大姑娘,我替你往大慈恩寺走一趟,把你家二夫人带回来,让她自己来收拾眼下的残局!”
话音落地的瞬间,红叶扑通跪在了地上。
“夫人 ”
邓如蕴当不起什么夫人,只是遥遥看向大慈恩寺的方向,皱眉深叹了一气。
那大慈恩寺,她可真真不该去。
*
大慈恩寺。
杨二夫人在山门前张望,“滕越怎么还不来?慧儿都等他一日了。”
林明淑也没办法,“因着军屯的事务,他着实忙了些。但晚就晚了吧,我让他今晚宿在寺里。”
杨二夫人道也只有这样了,说着想起了什么,轻声跟林老夫人道了一句。
“不若让他晚上护着慧儿去登塔,夜间登塔拜佛,可是个相识的好时机。”
杨二夫人自己说着,都不免捂着嘴笑了起来。
第59章
邓如蕴赶到大慈恩寺门前, 日头偏西,高高的佛塔投下巨大的落影,罩住半边寺庙。
她一路询问着杨二夫人现在何处, 一路往寺庙里找过去。
她换了一身布衣,扮做成了小厮模样。她要去找杨家人, 可章四姑娘也是杨家人。邓如蕴不是来坏人好事的, 只能小心打听着往里面寻。
好在这会天色不早了, 不欲宿在大慈恩寺的人,这会都陆陆续续地离开,她避在路边的树后看了看, 离开的人里没有杨家和滕家的马车, 看来他们今晚准备宿在寺庙中了。
这样一来,邓如蕴直接往后面寻了过去, 先去找杨家的马车再说。
不想还没找到后面,就在转角处听见了肖似杨二夫人身边的丫鬟在说话。
她赶忙快步走过去,谁料刚转过转角,险些与人撞上。
她穿着小厮的衣裳,这般突然出现, 立时被人推了一把。
“哪来的登徒子?!”
邓如蕴被这一推差点摔在地上,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抬头看去, 果见是杨二夫人身边的丫鬟。
那丫鬟一时没认出她来,但那丫鬟带着两个小丫鬟, 簇拥着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姑娘。
那姑娘生着一张端庄秀美的鹅蛋脸, 一双眼眸似含着秋波一般, 穿着一身天缥色领口绣竹叶纹的衣裙,发髻上无甚华丽朱钗, 只簪了两朵米色簪花,整个人素素静静,但神色不慌不忙,轻轻摇着扇子朝她打量了一眼,举手投足之间一派闲然自定之色。
邓如蕴微顿,认出来她来。
这是章家的四姑娘,滕越的妻子
她万万不是来寻她的,也不是来扰他们的事的,她见杨二夫人的丫鬟确实没认出她来,连忙低下了头,道了声歉,不等人家再推搡她,转身走开了去。
可这处除了章四姑娘,邓如蕴并没见到杨二夫人的影子,日头点点西斜,寺庙中的琉璃瓦上折射的光亮映着西边飘飞而起的云霞。
邓如蕴眼见找不到人,只能咬牙缀在了章姑娘一行人身后,看看跟着她们,能不能找到杨二夫人。
她们往人少的花丛里走去,话音顺着风掠到邓如蕴耳边。
“ 这大雁塔最初只有五层,是玄奘法师亲自修建的,后才加盖到九层。塔里供着佛珠舍利,也有天竺取来的经书佛卷,姑娘从前倒也来过这大慈恩寺,但从未登过大雁塔,二夫人说,白日里人多不便,待晚间用过斋饭,让您登一登塔呢。”
说话的正是杨二夫人的丫鬟,邓如蕴闻言不免看了一眼伫立在寺院里的那座唐代高塔。
前些日子,涓姨说自己腿脚都好利索了,想要带着外祖母来大慈恩寺拜佛,给她老人家求个平安,问她得不得闲前来,一道登塔,可惜邓如蕴并无闲暇,只能同她说之后。
之后等从滕家离开,把她身上扰乱的麻线都捋顺,再来清心拜佛。
眼下杨二夫人的丫鬟提了登塔的事,她见那位章四姑娘摇了摇头,“漆黑无人时登塔虽然清静,却也让人心里不太安实。”
她说了这话,杨家丫鬟可就笑了,“二夫人怎么能让姑娘您,夜晚单独登塔?”
“二舅母和林老夫人也要一道吗?”
杨家丫鬟笑眯了眼睛,“二夫人可不来,林老夫人也未必,要陪您登塔的,是滕将军呢!”
丫鬟揶揄地看了章姑娘一眼。
“滕将军英武挺拔,由他护着姑娘登这大雁塔,姑娘可还害怕?”
这话说完,丫鬟又跟章四姑娘笑了一声,章四姑娘闻言立时拿扇子遮了半张姣好的脸,眼中露出几分羞怯来。
她柔声道,“快莫说这个了,我们往塔边走走吧。”
她们往塔边走去,邓如蕴不禁又往那高塔上看了一眼,但她脚下停了下来。
既然章姑娘同滕越要登塔,她再跟过去,那可真就是故意捣乱了。
她赶忙转了身去,恰这会,方才那杨二夫人的丫鬟吩咐了两人去寻杨二夫人,邓如蕴连忙追上了这两人的脚步,他们一路往前面而去,不多时,邓如蕴就瞧见了正独自坐在凉亭里翘着脚,百无聊赖地训着小丫鬟的杨二夫人。
邓如蕴总算是找到了正主,她只等前来回话的丫鬟们说完离去,快步就走上了前来。
她步子走得快,行走之间风声从脚边呼呼吹过。
杨二夫人似有所觉地朝着她这边看了过来,第一眼瞧见她只皱了眉没认出来,但又看了两眼,杨二夫人腾得站了起来。
不等邓如蕴上前,先是左右看了一眼滕越没出现,便直冲邓如蕴快步过来。
“你这臭丫头,谁让你来的?谁让你来大慈恩寺?”
她说着抬手指了邓如蕴,“我就知道你没什么好心,你是不是来败坏滕越的好事来了?!”
她说着,着急忙慌地扯了邓如蕴的袖子,把她往树丛里掖了进去,又紧张地转头往门口的方向看,看那边无人,又朝着邓如蕴瞪了过来。
“滕越没来你倒先来了,亏得我那表姐还说你是什么好人,谁家好人来败坏旁人的好事?!我看你就是小狐狸精,居心叵测,想要大闹一场,霸占了旁人的夫君!”
她越说越着急,看着邓如蕴恨不能把她掖进石头缝里去,别让滕越看见一眼。
邓如蕴就任着她推,哼道。
“行,我不是好人,我想霸占旁人的夫君,那我来找你做什么?我在门口等着他闹起来不好么?那还巴巴地跑到你脸前来?!”
她这话出口,杨二夫人愣了一下,再看邓如蕴的打扮,穿着小厮的衣裳,混在人群里再不能多显一点眼。她身上风尘仆仆,风把她的衣衫吹透到冰凉,像是刚从西安快马着急一样。
“那、那你是来做什么的?真不是来抢滕越的?”
邓如蕴被她气得扭头就走了。
“我抢他 等你回了城,见到你家大姑娘,大出血死在王府里面,别怪我没来告知你!”
邓如蕴说话的时候,正气得拨开一丛树枝往外而去,杨二夫人没听清楚,连忙追在她身后也出了树丛,“你这丫头说什么?”
不想邓如蕴还没开口,忽的一抬头看见了迎面走来的林老夫人和她身边的章四姑娘。
林明淑正同章贞慧说着话,来寻自家表妹,却在凉亭没见到人影,谁料附近的树丛忽的一动,只见表妹追着一人快步走了出来。
她不免朝那人脸上看去,她看到那人发僵的脸色,也看清了面容。
“蕴娘?”
而就在她身边的章贞慧,也认出了树丛里走出来的“小厮”,她身边的董奶娘更是直接道。
“这不是方才冲撞姑娘的那个人吗?”
邓如蕴刚才没撞到章姑娘,但董奶娘这话出口,她只见林老夫人越加疑惑地皱了皱眉。
章家的董奶娘恰在此时问了一句。
“原来是女扮男装,那这位姑娘是 ”
林老夫人抿唇没有回答。杨二夫人倒也没有立刻出口。
但董奶娘和她身边的章家姑娘却在这无声的回答里,明了了邓如蕴的身份。
原来是滕家花钱找来的那契妻。
两人的目光不由狐疑地落在邓如蕴身上。
西斜的日头把大雁塔的大片阴影投在寺院之中,暗影里有说不出的低压窘迫之感。
邓如蕴只是想来寻杨二夫人回去救人,再没想过要来破坏滕越和章姑娘的好事,甚至根本也没准备出现在人家面前。
谁料这阴差阳错地,竟然就这么撞在了一起。
她不得不上前跟林老夫人行礼解释。
“我只是来寻二夫人的,没有旁的意思。”
她暗叹一气,随着阴凉里吹来的风,垂了眼眸。
“您不用担心,我这就走。”
林老夫人怎么也想不到,她和自家这位表妹私下还有事情,眼下听见她这话,不知怎么心下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抿唇没有言语。
虽然林老夫人没说什么,但邓如蕴也真是给自己分辨不清。
若是她此刻把杨大姑娘快要身死的消息说了,这般消息之下,谁人还有心思再游寺登塔?
这次相见可真就让她搅合了。
她搅合了人家的好事,难不成真的想要抢人家夫君?
邓如蕴心下暗暗嗤笑,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谁。
事情糟乱成了一团,但她还没想好到底怎么说,反倒是章四姑娘却先开了口。
她微微笑着叫了林老夫人一声,“老夫人您看,既然这位 姑娘是来寻舅母有私事,那咱们不若往旁处走走,留她与舅母说话吧。”
这话出口,邓如蕴抬头向她看了过去。
而她说着,引了林老夫人往旁处走。
林老夫人犹豫了一下,回头又看了邓如蕴一眼。她看见邓如蕴这打扮,虽然对她出现在这里,还“冲撞”了章贞慧甚是惊疑,但不由就觉得她可能真有什么紧要之事,不然以她的性子,怎么会来呢?
但当着章贞慧的面,林老夫人也不好再问,只没有多言地转身离了去。
邓如蕴话没说清,但事情到没完全弄乱,还是多亏了那章四姑娘
大慈恩寺的大雄宝殿里,佛祖慈悲地俯瞰众生,但邓如蕴只觉众生之间满是滑稽世事,佛祖这样一眼看过来,真的不会笑出声吗?
她管不了这许多了,好在滕越似乎还没到,事情在弄糟的边缘又溜了回去。
倒是杨二夫人反复回忆着她刚才那句话,眼见人都走了,急急向她问了过来。
“你方才是不是说,王府里死人了,是谁要死了?”
不安在她的眼皮之上如跗骨之蛆,不断地揪打这她的眼皮反复跳动。
邓如蕴再没闲心同她斗气,直言。
“是你家大姑娘,她被人打得落了胎,大出血四天,你这做娘的再不会去,就只能见到她冰冷的尸身!”
这话一出口,只见杨二夫人脸色倏然白了起来,再没方才要对她喊打的气魄,呆愣着抖了一下。
“你、你说什么?!”
邓如蕴气笑了一声。
“怎么害怕了?不骂我了?”
杨二夫人哪还敢再骂她一句?
她蓦然想起了自己这几日都没见到大女儿了,从花宴之后,她就想要问问女儿到底是不是怀了身孕,但先是没问出话来,接着再打发人上王府的门,也没能见到人。
那到底是王府,岂是她说去就去的地方?她只能照着同林表姐商量好的,带着外甥女来了大慈恩寺,同滕越见面,还想着顺便给女儿在佛前求一枚平安符。
“你说的是真的?她真怀孕了,又落胎了,还大出血?为什么王府不救她?她怎么没往家里报信?你是怎么知道的 ”
她一口气问了过来,问题太多,邓如蕴一瞪眼止了她。
“我哪有时间同你解释这么多?你先跟我回西安,路上再说!”
她扯了杨二夫人的手臂,拉着她急着往外而去。
杨二夫人只听这话,哪里敢质疑她,慌乱地跟着她往山门外去,但还是不住问她。
“你、你没骗我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邓如蕴见她还愿意跑着跟上来,正要跟她细说两句,然而到了山门跟前,一阵熟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响在了耳边。
她们刚走到山门边,就见到有人纵马而来。
他正穿着她给他挑拣的、一身万字不断头铜绿色锦袍,腰间束着一条碧玉带,头戴银色发冠,这身衣衫衬得他贵气逼人,行人从旁路过,无不转头向他打量过去。
引得这么许多人看过来,他反而脸色略略有些尴尬,大步往山门里走来。
杨二夫人盼了他许久了,先前左盼右盼他不来,只怕他被他那小契妻设法拦住了,今次与外甥女的相看不能成行,心里还嘀咕了姓邓的丫头好几句。
眼下滕越终于是抽时间赶到了,可状况已然变了一变。
杨二夫人脑子全然转不过来了,见滕越一眼向她看过来,脑袋懵了一下。
还是滕越先问了过来,“表姨母?您在山门口做什么?”
杨二夫人不知道怎么说,更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她身边的他那契妻。
然而她一回头,却发现自己身边空着。
邓如蕴根本不在她身边。
杨二夫人还以为自己晃了眼,连着往后面身边看了两眼,都没看到邓如蕴一片影子。
她愣住,滕越则皱了眉。
“您在找谁?”
风夹着从石板缝里钻出来的傍晚的凉气,扫荡在杨二夫人脚边,她顺着风,在墙下郁郁葱葱的树丛里看到了一片衣摆。
但风一吹,那片衣摆隐在沙沙作响的树叶之间,也看不清了。
在滕越看过来的上一息,她就躲起来了。
不必谁撵她,也不必谁拉扯,就这么主动地藏了起来。
她恪守着契约,就做这个不该发出任何动静的契妻
杨二夫人怔忪,顿了一息,才跟滕越缓缓摇了摇头。
“没谁 你母亲在寺里等你,我有事先走了。”
滕越并不欲同这位表姨母多言,闻言点头告辞大步离去。
他走开了去,杨二夫人才看见打扮成小厮的姑娘,从树林里侧身出来。她低头轻拍了两下身上的灰尘,抖落掉袖子上的落叶。
她低着头,杨二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她轻声道了一句。
“快走吧,别再耽搁了。”
说完,她转头快步出了大慈恩寺的山门,再多停留一息的意思都没有。
杨二夫人愣着,追着她的背影也跟了上去,可也莫名地回头看向走入寺中的滕越。
窄窄的山门前,他们真的就这么擦身而过
绕去寺庙后院的转角,滕越似是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脚步停下,转身看了回去。
他看见了表姨母杨二夫人匆促往山门外走去,似是追着什么人的步伐,他不由往前又看,他看到一个身影在他视线里一闪而过。
看不清楚,可却有种莫名的熟悉。
他不禁想到了一个人。
可她怎么可能跟这位杨家姨母在一起呢?
滕越皱眉,抿了抿唇。
*
西安府,砚山王府。
邓如蕴匆促把杨二夫人带了过来,直接叫了她。
“你先去登门,看看他们让不让你进?!”
若是能进,能把女儿带出来,那自然千好万好,可若是连这个做亲家母的都进不去,是要想想办法了。
但邓如蕴也嘱咐了杨二夫人,尤其看着她脸色惨白的模样,“你若是进不去也不要把事情说破,不然大姑娘只会被他们直接 一点余地都没有了!”
杨二夫人闻言晓得她说得是对的,可她却两手抖个不住。
邓如蕴见状只怕她坏了事,不由道,“我陪你一起进去!”
杨二夫人听见她这话,眼睛都红了,再看向邓如蕴,眼中凝尽了光亮。
“多谢你,多谢你 ”
邓如蕴可不图她这一声谢,哼道。
“我这人不是好人,全是坏心眼。等救了你家女儿,拿真金白银来谢我再说!”
她把杨二夫人说她的话,全都给杨二夫人还了回去。
杨二夫人脸上青白交错,之前她说邓如蕴的那些话,此刻全都重回到了她自己耳朵里,扎着她自己的耳朵疼得发麻。
但她只敢半抬着眼往邓如蕴脸上看去。
“你要多少银钱都行,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
邓如蕴却没得工夫废话了,推着她就上了这砚山王府的门。
可不到两刻钟,人就被打发了出来,不管是朱霆广还是钱侧妃,她们谁都没见到,更不要说迈进王府的内院了。
杨二夫人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他们真的想要我纭儿的命,真的想让她死,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邓如蕴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杨家在西安府的官宦人家里,还能算是有些名头,可到了秦王藩下各王府门前,这点名头犹如地上的落叶,全然被人踩在脚下。
杨二夫人是把女儿嫁进了高门,可高门却从没将她们看在眼里。
如今一个做母亲的,想要见自己女儿一面都见不到。
杨二夫人浑身瘫软地都快立不住了,捂着脸甚至流不出泪来,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所谓的高门贵妇,跟身边这卖药的小丫头也没两样。
可她的纭儿呢,她深陷在这深宅大院里,只能等着死了吗?
她不由地还要上前再去拍王府的大门,但却被邓如蕴一把拉住。
“从后门,红叶给我留了路线,我们先从后门进去看看再说!”
邓如蕴先扯着杨二夫人去成衣店买了两件寻常衣裳,然后带着她到了后面。
天色渐晚,两人在门口足足等了两刻钟,直等到守门的人吃饭的间隙潜了进去。
恰红叶就在杨尤纭院后门等她们,她见两人出现,直接将守门的婆子砍晕在地,带着两人进了杨尤纭房中。
房中的血腥之气如浪涛冲得杨二夫人脚下踉跄着,扑在了女儿床前。
“纭儿,纭儿!”
她抓着女儿冰冷的手急喊过去,床上的人眼帘微颤着睁开了来。
“娘?我这是 死了吗?我 能回家了吗?”
她不想在这深宅大院里,一刻都不想。
她只想,回家!
话音飘飘散在房中,杨二夫人眼泪滚滚砸落下来。
“我的孩子!”
*
大慈恩寺。
林老夫人先带着滕越,去给他外祖父点了长明灯。
她先前见滕越到底是来了,大松了口气,但却见他不知是忙碌还是怎么,有些心不在焉。
她一时间还没同他提及旁的事,想着到晚间吃斋饭的时候,再叫了章家姑娘过来,待吃过饭看滕越态度,再说登塔的事情。
这会时候不早了,林老夫人已经提前吩咐了人,请章家姑娘往他们宿下的厅里一道用饭。
她正想着怎么同滕越提一句,却见忽然突然有亲兵上前,滕越迎过去,亲兵不知同滕越说了什么。
他突然转身跟她道。
“娘留下礼佛吧,儿子要回趟西安城。”
第60章
大慈恩寺。
有小厮来报了信, 道是滕将军和林老夫人点完了长明灯,从大殿里出来了。
董奶娘听见这消息,就连着往章贞慧身上看过来。
“姑娘是准备在院中等着一道用饭, 还是先往外面去走走?”
章贞慧微微笑,“只这么一道用饭, 怪无意趣的。”
她这话一说, 董奶娘立时道是, “老奴也这么觉得,自来才子佳人相遇,虽不说墙头马上, 但也不该在饭桌上才是。竹林凉亭、神佛脚下、古塔殿前 哪一处不是好地方?”
话说的章贞慧笑了一声, “嬷嬷说的跟话本上似得,那些话本子虽都是酸秀才编来骗人的, 可世人偏偏爱吃这一套。”
她说到这,董奶娘接了过来,“正是,世人爱风流,哪怕是带兵打仗的将军, 空也不能免俗。”
董奶娘说着,笑了一声,言下所指之人自是滕越无疑。
章贞慧在这话里没有回应, 只是又笑了笑。
董奶娘则上下打量了她,叫了小丫鬟拿一对珍珠耳环来。
“姑娘在孝期, 穿不得华贵锦衣, 但戴孝自有戴孝的妙处, 只这么稍稍用珍珠点缀一番,以姑娘的样貌, 没谁不倾心。”
她给章贞慧换上了珍珠耳环,后者微微仰着下巴由着她换了,缓步走到了未被古塔遮挡的斜阳下,那对珍珠映着夕阳的余晖,柔光动人。
主仆缓步往林明淑和滕越所在的地方而去。
没多时,就听见了母子二人说话的声音。
董奶娘立时朝着章贞慧看过去,询问她的意思,她则脚步缓了下来,沿着殿堂侧边的回廊满满往母子二人的身旁而去。
只是稍稍走近了些,就听见了滕越的声音。
“娘留下礼佛吧,儿子要先回趟西安城。”
这话一出,董奶娘就挑了眉,章贞慧眉间未动,只微微抿了唇,听见林老夫人连忙问去。
“回城里做什么?出了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
只是滕越觉得自己不知是看花了眼还是怎么,竟在杨二夫人身边,看到了蕴娘。
他想不出蕴娘怎么会同那位表姨母在一起,却也使人回去寻了她一趟。
谁料方才亲兵来报,说夫人不在家中,也不在城东小院,连玉蕴堂里都没有人,但秦掌柜却道,今早有人来请女郎中往家中看诊,女郎中没请来,夫人只能先顶了郎中之职跟着人家去了,可之后就没再回来过。
这话听得滕越心头乱跳了两下。
她是个胆大心莽的,什么龙潭虎穴都敢闯,真同杨二夫人和深宅密事扯在一起,也不是全然不可能。
母亲问过来,滕越只道。
“娘与我都不在家,家中只有蕴娘和阿箫,我回去一趟看看她们。”
这话说完,不等林老夫人再说,他就已转身带着人离了去。
林明淑等了他一天,先前见邓如蕴出现,便觉这事恐怕要不好,但那孩子说走真就走了,一点停留的意思都没有,她才略略放了放心。不想接着滕越来了,可真就给他外祖父点了长明灯,就要离去。
家里能有什么事,除非是蕴娘有事
林明淑只看着儿子快步离去的背影,眉头忧虑地紧锁起来。
他对蕴娘,是不是太过上心了?
但这状况,可不好让章家姑娘看出来。
她正思量着怎么同人家姑娘解释,滕越今晚不能赴约,谁料一转身,竟就看到章贞慧站在了殿前的回廊上。
林老夫人愣了愣。
她没开口,章贞慧身边的董奶娘先开了口,只是这话说得,林明淑耳中炸了下。
“将军可真是个顾家的男人,老夫人尚且不担心家中,将军却急着要回去看上一看。”
若是林明淑方才还存有意思侥幸,她们主仆二人没听见什么,可如今董奶娘的话都说到了她脸前来,她这张脸免不得尴尬紧了几分。
“这 他总是在外打仗,难得有回来的时候,自是顾着家里多些。”
可她这么说,董奶娘却又淡笑了一声道。
“将军顾家是好事,自是不晓得是担心家中的小妹,还是放不下另外的那个人呢?”
另外的那人还有谁,自然是滕家先前拿来挡事的契妻。
董奶娘话没明说,但意味已经十分明显。
更不要说,这小契妻不久前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大慈恩寺,“冲撞”了姑娘,接着滕将军来了没停留,就赶回去寻她。
连林老夫人都在董奶娘这话里,心下尴尬,不知道还要怎么解释才好。
这时,一直在旁默然无言章贞慧,却开了口。
“董妈妈别说这样的话难为老夫人了,将军自有将军的考量,咱们来此只该静心求佛才是。”
她说着,还客客气气地跟林老夫人笑了笑,但却道,“今日奔波一日,实在有些累了,就先回客院休歇了。”
她给林老夫人规矩行了一礼,转身离了去。
董奶娘还想说什么,却被她一道叫走。
她给林明淑解了围,可人去也走了。
林老夫人没追上去,只站在大殿之下,看着日头缀在西山边缘,余光已不足以将整个寺庙照亮,令人在昏暗中有种说不出的晕眩之感。
今日之事弄来弄去,怎么还是成了这般?
这般就已够糟了,可她心头的不安还在不住四散开来。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等她回了客院,让丫鬟往章姑娘院中送了些花茶过去。
丫鬟去而复返,说花茶送过去了,却没见到章姑娘的人,说是姑娘有些不舒服,已经歇下。
林明淑闻言,越发叹气皱了眉。
其实之前,她就已经看出来自己儿子对蕴娘用心有些过了,却想着不着急,等找个好些的时机再让蕴娘走。
可眼下看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时机只怕由不得她慢慢选了
*
西安城。
钟鼓楼上的暮鼓敲响,鼓声在城池的大街小巷里回荡着,也从封闭的窗逢里撞进来,撞在床边气息微弱到说不出话来的人身上。
杨二夫人只见女儿那两句话说完,人就似泡了水的枯叶一样,软瘫了下去,她心肝都颤了起来。
“纭儿纭儿,你怎么样了,你别吓唬娘!”
可杨尤纭张张口,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邓如蕴见状,连忙翻出一瓶药倒出来冲了水,给她喂了下去。过了几息,她总算是缓了一缓,看向邓如蕴。
“表嫂,多谢你 但我恐怕活不过明日了,你别再费心。”
这话冲得邓如蕴心下酸涩,确实如同杨尤纭自己的感觉一样,人不能出去就医,只她手边这些药,最多能给她续命这一天一夜。
可杨二夫人闻言却死死抓住了女儿。
“不行不行,我的孩子,不能就这样没了 娘带你出去,娘跟他们拼了,也要把你带出去!”
她说着,那神色几乎要和砚山王府这朱家人拼了,可杨尤纭却反手攥住了她的袖子。
“娘,这可是王府,打不过的,没得把你和表嫂都祸害了 那朱霆广不是善人!”
一旦被朱霆广发现杨二夫人和邓如蕴都在,她们非但不能把杨尤纭带出去,说不定还要被朱霆广抓住,倒打一耙,又或者杀人灭口都不无可能。
杨二夫人从前只想着给女儿找了这样的女婿,威风不已,今日却知道这威风都杀在了她自己身上。
“那怎么办?我的儿那你怎么办?”杨二夫人心肝都要绞碎了。
天已经黑了下来,她总不能让杨家带着兵来抢人,这可是宗室藩王的府邸啊,强攻王府同谋逆有何区别?到时候,整个杨家都要覆灭。
杨二夫人摇摇晃晃,邓如蕴见她如同秋末坠在树枝上的黄叶,摇摇欲坠。
但杨尤纭却并不似母亲这般痛苦,她反而有了一种痛苦即将消无的轻快之感,在她苍白的脸上,温柔的眉眼间透出堪破一切的了然。
邓如蕴看着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
可这时,她好似想起了什么,无力的眼帘轻轻地颤动了起来,原本已经堪破的神色上,又露出了几分悲伤的焦愁。
她哑声叫了红叶,“把、把我的匣子拿过来。”
邓如蕴和杨二夫人都不晓得,她说的是什么匣子,但红叶却一下明白过来,从层层柜子里面,找出来一只雕花匣。
那匣子精致,里面似是装满了瓶瓶罐罐,随着红叶的走动发出声响来。
邓如蕴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而红叶已将匣子捧到了杨尤纭面前,杨尤纭堪堪伸出手,将那匣子打开了来。
匣子一打开,邓如蕴便看到了里面装的满满当当的药瓶,那些药瓶无不精致,好些还印着有研春堂的字样。
她微顿,听见杨尤纭开了口,她乞求地看向杨二夫人。
“娘,我不成了,这些药,能不能拜托您带出去,给、给他 他伤得很重,不好好治病,会留下病根的 ”
这话出口,杨二夫人眼泪倏然砸了下来。
“我的儿,你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想着他!沈言星受了伤也没有事,出事的人是你,我的孩子是你!”
她眼泪留个不住,啪啪哒哒地落在那装得满满的药匣上。
邓如蕴则愕然,彻底失了语。
原来,她在沈言星府邸见到的,有人匿名送来的上好的药,竟都是杨大姑娘杨尤纭送来的
她怔着向杨尤纭看过去,看见她脸上原先的释然,又被一重又一重的悲伤所取代,她满脸都是难以言说的痛苦与愧色。
“ 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在沈家出事的时候,没有陪在他身边一日,他那时候伤得那么重,我没能去看他一回,我还狠心跟他退了婚,转身就嫁进了高门 ”
她说着,眼中的泪自眼角滚滚滑落下来,痛苦与愧疚让她嗓音哑到说不出话来了。
可邓如蕴却见杨二夫人,忽的扑在了女儿身上。
“这哪里是你的错?哪里是你的错?都是我这个做娘的逼你的!”
她说当时沈家得罪了宁夏副总兵,她只觉得沈家无望了,哪怕滕越把沈言星救了下来,她也怕同他家继续婚约,让大女儿嫁个无用的人,往后没有前途,还把杨家都带累了。
但她也是看上了这砚山王府的势力,一门心思想要甩掉沈家,同王府高门结亲,压着女儿不许去见未婚夫,逼着她跟沈言星退了婚,说女儿若是不肯退婚,就不让杨家和一干军中的亲戚,去朝中替沈家说项。
彼时,沈家被那副总兵压了罪名在身,没人说项,哪怕沈言星被滕越救了回来,也要问罪砍头。
“ 你为了沈家能有人说项,不至于被朝廷问罪,才应了娘的话跟他退了婚,嫁到了王府里来。”杨二夫人抓紧了她的衣襟,涕泗横流。
“你没有对不起他,是我这个做娘的利欲熏心,害了你,害了你们!”
杨二夫人痛哭到几乎要窒息。
若是她彼时,没一门心思压着让女儿攀高枝,就让她依着婚约嫁给了沈言星,哪怕日子过得艰难些,又怎么可能到这般丧命的地步?!
才两年,嫁进来才两年,她的女儿就活不下去了。
从嫁进来起,王府为了让她怀上子嗣,每日给她灌药折磨她,连她这个做娘的,见了面也是训斥逼迫,说她木讷无用,不懂笼络夫君,说她拿捏不了府里的妾室,怀不上身孕,这两年她几乎就没见女儿真心笑过
可到头来呢,她总算是怀上了身孕,但却被生生打落了胎,命都不保了。
她才刚刚二十岁呀!
杨二夫人抬起手,照着自己的脸打了过来,一掌一掌响亮刺耳。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害了你!”
然而事已至此,往前追溯谁对谁错都已经没有用了。
杨尤纭躺在床榻上,连落泪的力气都即将消耗殆尽。
邓如蕴怔忪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红叶则突然从床下摸出一把刀来。
“与其死在这,奴婢护着姑娘杀出一条血路,或许就是生机!”
她说自己脸上生着怪胎记,没有人肯要她,只有杨尤纭将她捡了回来,护着她把她带在身边。
“如今也是我报答姑娘的时候了,奴婢不怕,咱们就杀出去!”
然而她们四个女人,只有红叶一人能提刀上阵,怎么可能从深深王府大院杀出重围?
但邓如蕴却回了神。
“不若我们先出去,然后就找了人来偷偷潜入院中,我们尽量不同王府的侍卫正面对抗,反而能争得许多时机!”
只要能把人救出去就行了,先保住杨尤纭的性命,至于惊动了王府只能后面再说了。
邓如蕴这话唤回了众人的清醒,红叶仍旧留下来里应外合,但也送两人潜出了府去,路上少不得又砍晕了一人,她们必须尽快将人救走,不然王府定要发现端倪了。
邓如蕴和杨二夫人出了王府,正商量着回杨家调人,必然要惊动守在杨家门口的王府侍卫,那么只能去调滕越留的人手。
但她调滕家的人来夜闯王府,只要被王府抓住一人,滕越就要惹祸上身。
邓如蕴知道滕越不怕这个,可林老夫人却最怕同这些高门交恶,她一个小小契妻,闹出这样的事,又要怎么跟林老夫人交代?
不过今日的事情已经够乱了,就算不调滕家的人手救人,她今日往大慈恩寺去了一遭,将人撞见了一遍,也已经无法同林老夫人交代。
一不做二不休,邓如蕴只能豁出去了。
“我回滕家找人!”
杨二夫人如何不知道她这尴尬身份的难处,但见她为了自己女儿一条性命跑前跑后,忍不住哭着拉了她的手。
“小祖宗,你就是我的祖宗!”
邓如蕴都快被她气笑了,“你现在想起来了?之前做什么去了?!”
她也懒得再同杨二夫人斗嘴。
谁料两人从小巷子里转过去,还没有出这王府大街,竟在街角见到了一个人。
男人站在一颗枣树的阴影之下,如同隐了身一般,若不是走得近了,根本无法察觉他的存在。
而他正对着的院墙里面,隔着一片花园,就是杨大姑娘杨尤纭那幽幽的深院。
她们走过去,他本是想退到树后回避,可却在看到杨二夫人的时候,愣了一愣。
“伯母 ”
邓如蕴和杨二夫人也看到了他。
是沈言星。
男人着一身墨色锦袍,隐在树下看不清模样,但他显然伤势未愈,身形还带着几分病弱,可就这么站在街角树影里,天已经黑了,他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她们还没说什么,沈言星却脸色难看起来。
“对不起伯母,我不该来,我该离开西安城的。只是阿纭她前些日,连着给我送了几次药,但这几日突然没再送了,我 ”
他面露纠结与愧疚,“我知道我不该肖想,也不该打扰她如今的生活,我明日就走,但我就是怕她出了什么事 ”
话音未落,杨二夫人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才没哭出声来。
她这个口口声声为了女儿好的母亲,一点问题都没察觉,反而是被她一直驱逐在西安城外的沈言星,只凭着那一点蛛丝马迹,就猜到了女儿可能出了事。
“对不起”这句,她已经没有脸说出口了。
邓如蕴也忍不住留下了眼泪。
沈言星看着她们两人的打扮与神色,忽的一步上前,他脸上的紧张在这一刻无处遁形。
“阿纭是不是出了事?”
他问向杨二夫人,也问向了邓如蕴。
“夫人也在?所以阿纭是病重了吗?!”
他竟都猜到了。
邓如蕴却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到了什么。
“沈将军,能不能跟你借点人手,今夜把大姑娘救出来?!”
沈修亲自带了沈家的侍卫前来。
沈家在西安城里的人不多,但他们没准备跟王府硬碰硬,只要能偷偷潜进去,把杨尤纭先带出来再说。
邓如蕴今日连番进出王府好几次,路线也让她摸得差不多了。
她寻了张纸来,把路线画给了沈言星和沈修他们,又道,“红叶在里面接应,可以先同红叶接上话,行事要方便许多。”
这种事情,作为滕越的暗卫,沈修比其他人都在行的多,他连连点头,“夫人不用担心,交给我就好”,又同沈言星道,“哥你伤势未愈合,你在外面等着,我这就去把纭姐救出来。”
但沈言星怎么等得住?
“我还不至于是个废人,这王府还是闯得的。”
沈言星要亲自去救杨尤纭出来,邓如蕴也不由道。
“我最熟悉路线,我也跟去吧。”
沈氏兄弟自然同她摆手,但邓如蕴却道,“你们要带好些人手,万一迷了路可就麻烦了,我不会给你们添乱的,出了事比你们跑得都快。”
沈氏兄弟一时被她说得无言,杨二夫人也有些紧张,拉了邓如蕴的手。
“你去真成吗?”
邓如蕴道没问题,“反正救了大姑娘出来,您等着给我钱就是了。”
这关头她还有心思说笑,杨二夫人都急的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她只能道,“我家底都给你了,你要多少都行。”
说话的关头,沈修派去探查时机的人回来了,道此时进去,时机正好。
众人立刻行动了起来。
沈修上前弄了些小小动静,就把门房引开了视线,沈言星带着侍卫,悄默声地就潜进了王府。
王府夜间的防卫比白日里要严密一些,但众人早有谋算,又有邓如蕴引路,很绕过巡防的王府侍卫,联系上了红叶,潜进了杨尤纭的院子。
沈言星但闻到院中的血腥之气,身形便僵了一僵,待再进到了房中,看到床上气息微弱的人,他不由就颤声叫出了声来。
“阿纭!”
这一声,唤得杨尤纭眼帘轻颤,可她意识已十分薄弱,想要睁开眼睛,都无法掀动眼帘。
她像是陷在深水里的人,只能在这一声呼唤中,勉力地识别出了什么,干裂的唇微动,回应了细微的声音。
“星、星哥 ”
沈言星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直将人团团拥进了怀中。
她在城中,他在城外,明明只隔了一道城墙,而他已太久太久没见过她了。
眼下看到怀中的人,见她从前温柔红润的脸,如今全然凹陷下去,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他把她抱在怀中,只觉她浑身瘦削硌着他的手。
沈言星抱着她心口紧到发疼,砚山王府就是这样对待他们娶进来的贵女?!
“阿纭,是我!我来带你走!”
红叶拿了只披风上前,沈言星直接将人裹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抬脚就要离开。
可意识只有一半清醒的杨尤纭,却抬手抓向了放在床边的那只药匣。
她意识有些混乱,只道。
“药匣,娘,求你给他 他受伤了 ”
这话只催的沈言星一双眼睛都红了起来。
“别担心他,别再担心他 ”
他连声说着,见她还执意那药匣,只能让红叶帮她拿着。
他再不欲停留一步,只想将她彻底带出这吃人的王府。
邓如蕴和沈修等在院中,见沈言星顺利抱着人出来,连忙准备原路返回。
然而就在这时,王府里的狗突然叫了起来,一条狗引着一条狗,一时间有三五条狗都狂吠了起来。
沈修立时道不好,“有人发觉了,得尽快!”
众人闻言都跑动了起来,脚步声当即引来了门房查看。红叶一步上前,一个手刀将人登时砍翻在了地上。
红叶比邓如蕴更加熟悉王府的路,只听见王府的侍卫因着狗叫声不断,都走动巡查了起来,她当即换了路线,带着众人绕道而出。
邓如蕴本也紧跟在人群之中,不曾想就在这时,有侍卫突然从另一边的院墙外翻了过来,一眼看见众人,高呼一声。
“有贼!”
他一声喊出去,沈修当即带着人上前,转头叫了沈言星,“哥快带着纭姐出去!”
“你自己要当心!”沈言星同他嘱咐了一声,就抱着杨尤纭快步往外跑去,还不忘叫了邓如蕴,“夫人快跟上我!”
可这时王府的侍卫已经越聚越多了,
沈言星虽然有伤在身,但到底是行伍出身,他脚下快极了,邓如蕴只能快跑跟上,可竟有箭矢朝着他们射了过来。
她落在最后,只觉那箭矢几乎就到了她后背。
邓如蕴不由地惊呼了一声。
然而就在此时,她面前冷光一闪,有人抽出佩剑,直将她后背那箭矢啪地格挡开来。
而她人被猛力一扯,那力道几乎要将她的手臂扯掉。
邓如蕴吃痛地抬头看去。
稀薄的月光之下,刀光剑影晃动之间,她看到了男人焦虑到隐隐发怒的神色。
滕越眉头紧皱地低头盯住了她。
“你果然在这儿 真是什么龙潭虎穴都敢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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