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果然在这儿 真是什么龙潭虎穴都敢闯!”
邓如蕴胳膊要被他扯断了, 他咬牙说了这一句,将她直接拉进了怀里,转身又挡两箭, 携着她快步往外闯去。
他来不及再说她什么,可通身的凛冽之气, 只震得邓如蕴头皮发麻。
她不由向他看去, 看见凉凉的月色之下, 他紧绷着唇,走线凌厉的侧脸每一处折转都透着气怒。
她不晓得他为何离开了大慈恩寺,又为何就出现在了这里。
可是动静越来越大了, 王府的侍卫倾巢出动。
滕越只见沈修带着人手被王府侍卫完全纠缠住, 便道不好,他三步并两步, 将邓如蕴直接推到了红叶身上,“你带着夫人先出去!”
“那你呢?”
邓如蕴急忙问去,他却只重重哼了一声。
男人矫健的身形瞬间转没了影,邓如蕴却知道他这可真是生了气了,照着他的性子, 回头还不知道要怎么盘问她。
今日可真是个出门的“黄道吉日”啊
邓如蕴心下连番叹气,却也不敢有丝毫停顿,紧随着红叶, 又转了两道就到了门前。
门前已有侍卫打斗,眼见他们过来, 提刀砍杀上前,
红叶甩出刀来, 沈言星一脚上前将人踹开,两人配合之下, 顺利逃出了王府。
沈言星提前安排了马车在等候,杨二夫人就在马车里,一眼看到了被救出那深宅的女儿,攥着她不放手,她问沈言星。
“咱们带纭儿去哪?!”
直接回杨府必然不成,此事完全闹到明面上就不好收场了。
沈言星不由问了她,“伯母,带阿纭去我那,您看行吗?”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行?
杨二夫人连番点头,“就去你那,就去你那!”
马车飞快往巷外驶去,邓如蕴却不禁掀开车帘往王府方向看去。
院墙内外沸反盈天,她好像看到了滕越和沈修的身影从墙头上面闪过,但只一瞬又不见了,反而短兵相接的声音不断。
沈言星见她双眉紧皱,连道,“夫人别担心,等我把你们送回家,我便回来接应将军!”
邓如蕴攥了手,也只能如此了
砚山王府。
滕越带着人手援应了沈修,沈修见他过来两眼放光,“将军怎么来了?!”
滕越同他解释不了许多,只道,“可有兄弟折损或被他们抓住?”
“眼下还没有!”沈修摇头。
滕越道好,“你清点人手,咱们从西北侧突出重围!”
有他坐镇,沈修心下如同吃了颗大大的定心丸一样,他高声应下,在这王府侍卫的围剿中左右飞身地清点人手。
王府侍卫再厉害,也敌不过滕越和沈言星手下亲兵,皆是沙场里厮杀出来的人,不消多时,王府侍卫便七零八落,无法再合围滕越等人。
就这时机,滕越直接令下,众人自西北巷口一冲而出,又分四面瞬间散去,最后往沈言星府邸汇合。
只是就在滕越要离开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了朱霆广亲自带人前来的声音。
“胆敢夜闯王府?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滕越根本不理会他分毫,不想这朱霆广手中弩箭颇有准头,竟一下朝着他后背而来。
滕越纵身跃起闪开,火把的光亮照在他侧脸之上。
朱霆广眯眼看去,他一下辨认出了那侧脸。
“滕越?!你是想要造反吗?!”
他喊声而去,可滕越却根本不应声分毫,他侧身将箭闪开,带着手下的人,须臾间在巷口散去无影。
朱霆广的手下紧追过去,而他更是咬牙切齿地要亲自追上。
他不曾想,滕越这杨尤纭表了两表的表哥,不仅多管他王府的闲事,竟然还敢夜闯王府?掌了兵权,就不把他这宗室王室看在眼中了吗?!
他心恨着要追去,却被人急声叫住,他回头看去,是他生母钱侧妃。
钱侧妃只披了衣裳就跑了过来,见着朱霆广还要去追人,急忙拉住了他。
“这些是杨家人?把杨氏带走了?”
她问去,朱霆广恨声道,“不像是杨家的亲兵,但我方才看到了那滕越。此子竟敢夜闯王府,与造反何异?!”
钱侧妃听见是滕越也吓了一跳,但她却不似儿子那般胆大妄为,直道,“若是那滕家带人前来,便是追又怎么追得上?你莫要再追,此事若完全闹大,对咱们也没有什么好处!”
这王府里可不止他们母子二人,他们想要杨尤纭死,这事闹出去他们又怎么占理?
钱侧妃想到什么又道,“那滕越是个不管不顾的,先前连恩华王府他都敢参上一本,咱们尚且比不得恩华王府,此事还要从长计议才是!”
这几句话将朱霆广的狠恼压下了几分,“那娘说什么办?”
钱侧妃左右想了想,“原本让杨氏去死是我们的不是,眼下他们夜闯王府,也是他们的错处,咱们可以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杨家女到底嫁了人,还能往何处去,旁人也不敢再要。明日我去见杨二夫人,以杨二夫人那性子,我只说要么送回人来,要么等着休出门去,她就知道怎么选了 ”
钱侧妃看向儿子,叫了他收回人手,只道是有贼人想来王府捞一笔,先把事态平息下去,他们母子关起门来细细商议才好,万万不要闹大了,他们自然有办法拿捏杨家。
朱霆广虽心恨,却也不得不暂时咽下这口气,待明日天亮了再说。
*
沈言星府邸。
沈修把人清点了一遍,“将军,一个人都不少!”
滕越松了口气。
他是被朱霆广认了出来,可朱霆广没抓到他的人,便是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的事他可不会认。
他放下心,转身往房中走去,见众人都围在杨尤纭身边,沈言星抱着她,杨二夫人给她灌了药,而他的妻,则紧跟在旁拿出药来让红叶搓开再给人服下。
邓如蕴一时顾不得旁的,眼见着杨尤纭勉力配合着,把药都吃了下去,她搭了她的脉搏。
只是她拧了眉,“情形不是太好,看药能不能起效。”
她转头问沈修,“请大夫了吗?”
沈修已经派人去了,“回夫人,这深更半夜的,少说得一刻钟。”
一刻钟还是能等得的,邓如蕴见众人比她还着急得多,尤其杨二夫人和沈言星,一个白着脸,另一个额头满是汗,她不禁道。
“我这药还能替大姑娘撑得住,方才大动一场,眼下先让她平躺着静缓几息才好。”
她这般说了,杨二夫人和沈言星才略略松了几分神色,把杨尤纭放了下来。
邓如蕴也没在床边继续停留,可她一转身,就撞进了一人不太和善的目光里。
她赶紧低下头想要装作没看见他这目光,可手臂却被一道巨大的力气瞬间箍住,他一下就把她拉出了门去。
邓如蕴手臂吃痛,嘴上却道,“我的胳膊不值钱,你拽断吧,我不呼痛就是。”
滕越只听她还敢说这话,倒打他一耙,气得直想低头咬人。
沈修他们全退了个干净,他把人拉去了更僻静的回廊转角,直将她推到墙下角落里,让她靠着墙根站好。
“你今日去大慈恩寺了,也见到我了,是不是?”
邓如蕴被他像抓捕归案的犯人一样,被推在墙角,困在这半步见方的狭窄地界里。她原还想,自己不过就是闯了些不该闯的地方,他至于发这么大的火气吗?
可此时,他这一句话问出来,她整个人都僵了一僵。
先前在大慈恩寺,他看到她了?!至少是看到了疑似是她的人,所以才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了西安城里。
若说之前她以为的夜闯王府,都还能解释,可她出现在大慈恩寺又怎么解释呢?
只是,他不该在大慈恩寺,同章四姑娘夜登佛塔吗?
弄来弄去,她到底还是把事情都搞砸了,林老夫人和章四姑娘那边
邓如蕴一瞬间想到了许多,想到被她完全搅乱了的大慈恩寺的相看,只觉头乱如麻。
明日林老夫人同章四姑娘回城里来,她不知还能怎么同林老夫人解释,不禁低头去思量,可身前的男人却靠近,怒气的英眸放大在她眼前,滚烫的掌心烙在了她的肩头。
“你在思量,思量怎么扯谎再来骗我是不是?”
男人沉声,“我只问你,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去大慈恩寺寻人,明明在山门前和杨家姨母一起遇见了我,为什么不叫住我?难道我不是你夫君,只是个陌生路人?”
回廊下的气死风灯没有点亮,只在风里左右飘荡地,发出咚咚的声响,惨白白似个无主的游魂。
邓如蕴在他最后这句的问话之中,一时间没有开口,同那无主的游魂没两样。
他说对了。
他确实不是她夫君,用不了多久,或许明日一过,她与他便只能是陌生路人
她的目光不禁地从他的眼中往外游走而去,但却被他如同看押重罪刑犯一般,厉声唤了回来。
“怎么不敢看我的眼睛了?”
邓如蕴被他审得后颈冷汗都要冒了出来,她又不是鞑子匪贼,他这样严地审她做什么?
可她也不敢再露出心虚之态,手下在袖中紧攥着,朝他看过去。
男人的英眸中似有山鹰,熬人地盯过来,而他扣着她的掌心越发滚烫,烙铁般地烫得她心慌。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可邓如蕴却看着他问过去。
“将军这么英武善断,这么机敏警觉,这其中原因,将军想不到吗?”
这话说得滕越一顿,又立时朝着她哼了过去。
“你少给我来这套。我是让你自己说,不是我替你找理由。”
邓如蕴被他这句说得脖子僵了僵。
但滕越嘴上虽然这般讲,可不免想到她今日的作为实在是说不通。
如果她提前知道了大表妹深陷王府、命悬一线,于是紧赶着去大慈恩寺寻人求救,那么大慈恩寺里,所有人都在,她为什么独独去找了与她最不对付的表姨母?
照理说,她该去找母亲才是。更不要说转头在山门前见了他,不上前就罢了,还躲开了去,要不是他后来回头,根本没发现她。
她当时可真躲得他够严实的。
但滕越却想到了其中的一点,她没去寻娘,是觉得娘
男人抿唇不言,只等着她自己开口解释。
他与她独在此间,旁人皆不敢靠近,只有两声不清不楚的虫鸣,从草丛间冷不丁地冒出来,又在这般迫人的情形下,倏然闭了嘴。
泥土草叶的味道在幽静里泛上来些许。
邓如蕴慢慢吸了一气,开了口。
“将军觉得,今日此事,我若是当先告知了老夫人和将军你,滕家到底是出手还是不出手?”
她这次没有让滕越回答的意思,她试着从他手下抽出自己的肩膀,但他不松她抽不动,只能抬头直直向他看过去。
“滕家若不出手,那是眼看着大姑娘死在府里而见死不救,同砚山王府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可若是滕家出手,不管是直接上门要人,还是潜入王府抢人,都在王府脸前落不到好。尤其这般夜闯王府,同和王府撕破脸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道,“滕家先得罪了恩华王府,又有施泽友虎视眈眈,如今再把砚山王府乃至秦王府都得罪了,将军这官路还要怎么走?”
她看向滕越,“就算将军不怕,你觉得老夫人不害怕吗?老夫人难道不会怪我多管闲事,给滕家出了难题?”
她说着,低下了头去,奔跑中松动的发髻,此刻由着散碎的鬓发从两边落了下来。
风把她的衣衫早就吹透了,握在滕越掌心的肩膀细瘦而冰凉。
她抿了抿唇,又开了口。
“我已经知道了此事,不可能出来了,与其把老夫人和将军你都拖下水,不若我自己和杨二夫人看着办。”
她说着,还补了一句,“连杨二夫人先前遇见你,不也没据实以告吗?”
滕越下意识不想相信她说的话,可她所言的确如此。
他自然不怕同砚山王府也闹僵,可母亲却怕,还怕得很。
母亲是婆母,她却只是进门不到一年的媳妇,他让她怎么说呢?
滕越默然,见她这会抬手拨了拨他扣着她肩膀的手,低闷着道。
“将军审完了,可以放罪人走了吗?”
但滕越看着她这副略带些委屈与气恼的模样,却道不行。
他仍旧紧紧看着她。
“就算是你说的这样,那蕴娘你就没想过,你是我的夫人,你夜闯王府,我这个做夫君的,又能怎么撇清?难道你我在旁人眼里,不是一体?”
这一点,邓如蕴确实没想到,或者说,她就从来都没这样想过。
她一时间没有回应,可滕越却突然俯身,将他的一呼一吸都压在了她鼻下唇边。
她以为他又要抓住什么无法解释的漏洞质问她。
可他在这一瞬,似卸甲一般地,无奈又苦恼地低声问了过来。
“你就一点都不怕我担心?”
他的呼吸很重,但这句没有想在她这里得到答案的问话,充斥着的无奈与苦恼,把紧压在她鼻息下的重压都冲散了去。
他不再紧紧扣着她的肩膀,只轻轻圈住了她的腰,他俯着身,尽可能地迁就着贴着她,将她往怀里拢了进来。
“你知不知道,我让人回城寻了你一遍,到处都找不到你的人,都快急死了,又想到你可能不管不顾地陷进了什么地方去,心头快跳出来了 蕴娘你,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不管是什么事,又有什么利害考量,能不能第一个告诉我?”
至少让他知道,她到底都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他的怀抱炙热如同夏日的日头,邓如蕴觉得自己可能快要化开了。
她闭起了眼睛,察觉到他用鼻尖轻轻蹭着她的脸颊,催促着她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她不得不开了口。
“我 知道了。”
她这话男人显然不太满意,“只知道了?那你记住了吗?”
邓如蕴只能重新道,“我记住了。”
可他又问,“只记住了?那你能做到吗?”
邓如蕴硬着头皮,“ 能。”
风里吹来淡淡的、似是未完全绽开的夜来香的气息,轻轻飘飘地如同草丛里的萤火,软而温地轻盈撩动在人的心间。
男人这时同她的脸庞侧开了一捺的距离,他看向她的眼睛。
“蕴娘,做人得言而有信才行。”
邓如蕴:“ ”
幸而这时,沈修派出去的人把大夫请回来了,邓如蕴连忙道。
“别说这些了,我先去看看大姑娘如何了。”
她说着,从他的手臂下钻了出去,快步跑开往房中而去。
滕越捏了捏眉心,看着她跑开的方向。
她方才给他的理由,确实是那么回事,可他总还觉得,仿佛还有什么,是她那张巧言善辨、喜欢说谎的小嘴巴没说出来的。
滕越长叹一气,听见沈修接大夫进了房里,他亦跟了过去。
然而这位大夫将人看诊了一遍,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
“这位病人实在耽误了太多时间,纵然有良药保着,但想要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恕在下也拿不稳啊。”
大夫给杨尤纭施了针,可边施针边摇头,“即便多拖延一时半刻,可之后也 ”
杨二夫人听着他这话,人都快瘫倒了,沈言星脸色青白,直问那大夫,“那您可还有善此的良医推荐?”
大夫想了又想,说出来的竟然是秦王府的御用大夫。
砚山王府是秦王府的分支,他们得罪了砚山王府,还去哪请秦王府的御用大夫来?
可邓如蕴却想起了一个人来,她不由就道。
“隔壁是不是正是阳绣坊,我们可以去请白 ”
她这话没说完,就想起了什么,向滕越看了过去。
滕越见状,岂能不知她要说什么?
男人重重出了一气,看着她干脆道。
“我去亲自请他过来。”
他说完,再不理她,转身出了门去。
今天简直乱得像是被无数猫儿抓乱的麻团,而明天杨尤纭会怎样,砚山王府会怎样,更重要的是,明日从大慈恩寺回来的林老夫人和章四姑娘又会怎样,她一个都不知道。
邓如蕴只能先同那大夫问了几句,然后干脆等在了门口的风里。
阳绣坊离这儿很近,不时外面马蹄声至,邓如蕴站在门口,一眼便看到了夜色之中,两人衣袍翻飞,从夜幕里纵马闯了出来。
两人在门前齐齐下马,滕越看了邓如蕴一眼,沉着脸转身叫了人来把马牵走,而白春甫则两步到了邓如蕴脸前。
他见她就站在门前的夜风里,鬓发都被风吹乱了去,柳叶眉下眸中满是焦灼。
他又是好些日没见到她了,此刻见她着急,不由就道。
“我都听说了,你别担心,你先陪我去看看病人。”
邓如蕴闻言直点头,紧随着他往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跟他细说杨尤纭的状况。
滕越把马鞭扔给了侍卫,眼见这般情形,也只能闷声无言地大步紧随其后。
房中。
白春甫诊过杨尤纭后也皱了眉。
沈言星在旁不禁问去,“白六爷,阿纭她 ”
他甚至问不出人还有没有救,他的阿纭,还能不能有幸熬过这漫长的一夜。
白春甫晓得众人的心情,他道莫急。
“容我先试试,还是有望。”
这话只把当中翻涌的不安都定住了五分。
白春甫同先前来的那位大夫商量了起来,那位大夫方才已经给杨尤纭施了数针,两人此刻快速商议了几句众人听不太明白的话,那位大夫眼睛就亮了起来。
“对对,可以用此针法试试,人只要能缓过这口气来,后面就好说了!”
他急问白春甫,“是您来还是我来?我有点拿不太准。”
但他说话间,白春甫已将自己的银针全部铺开。
“我来。”
他语气里毫无犹疑,那大夫连连道好,两人先给杨尤纭用了几颗成药镇住,接着又开了方子让人去煮汤药来,最后两人配合着给她施了针。
众人或等在房中,又或等在门外。漫漫长夜在众人的等待之中,悄然行至了结束的边缘,黎明随着天边鱼肚泛白的天光出现。
若是天亮了,杨尤纭还没有苏醒过来的征兆,她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邓如蕴这个同杨尤纭没什么太多关系的外人,都不免把佛念了一遍又一遍。
她回头见滕越也不说话了,就默然坐在她身后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沈修想要踱步却怕吵到白春甫和那位大夫,只能不安地抱了头;杨二夫人的眼泪早就哭干了,此刻似盼着甘霖降落的枯树,勉力撑在床头一错不错地看着女儿;而沈言星则跪在她床榻下,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了,只就这么一直握着她的手,轻轻用指腹擦在她的指边。
天边的白亮完全翻了上来,室内的烛灯燃烧到了末尾,只剩下一簇摇晃的火苗在蜡油里苦苦挣扎,而天光从床边掠进了房中。
天光越亮,房中越发寂静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只有白春甫和那位大夫,低声说上两句,好像连他们,都不想言语了。
邓如蕴再没见过白春甫脸色如此沉沉,而那位大夫已经开始摇头叹气。
天光大盛,室内最后的黑暗,压灭了摇晃的残烛。
然而就在此时,床上的杨尤纭忽然重吸了一气。
这一气响在每个人耳边,下一息,她眼帘微颤着睁开了眼睛。
“纭儿 ”
“阿纭!”
醒了。
她醒了!
她熬尽了漫漫黑夜里最后的烛光,在被黑暗压灭之前,在黎明白亮射进来的第一瞬间,她活过来了!
第62章 【万字大章】
“醒了, 醒了!”
众人都不由地奔上了前来,杨尤纭还有些意识不清醒,眼睛半睁半闭, 可白春甫搭上她的脉,长出一气。
“人没事了。”
房中自有人喜极而泣, 也有人哽咽难言, 邓如蕴抽了一下鼻子, 上前便同白春甫道。
“你的医术真是太厉害了!”
她说着,还不忘也感谢那位半夜请来的大夫,“还有您。”
那位大夫连连摆手, 说自己只是给白大夫帮衬了一下而已。
而白春甫见她又朝着自己夸赞道谢, 不禁也笑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睛。
“你觉得好就行。”
从前他拜师太医院学医, 只为了和让他科举的母亲大长公主对着干,从那一潭死水的日子里,折腾出两片波浪来,至于到底学医做什么,他其实从未想过。
师父常说他学医有些天分, 可惜初心非正。
旁人救死扶伤,诸多喜悦,可到了他这里, 十分的喜悦也因为这不正的初心削减到两三分。
对于白春甫来说,能有这两三分, 也算是他能感受到自己还有些活着的用处吧。
可此时, 她听着邓如蕴不断地夸赞过来, 连同整个房中的人都连连朝他道谢。
“白六爷医术了得,把人从阎罗殿里抢了回来!”
“仁心仁术, 白六爷当得我们称一声赞。”
“你真是太厉害了,要是昨晚你没过来,我真不知要怎么办了 ”
自来只有两三分的喜悦,这一瞬,倏然盛开了来。
白春甫看向众人,最后落在了第一个上前夸他的那人身上,看着她眼睛里还含着激动的泪光。
他缓声开口,“是你们肯给我机会,救下了不该离开的人。”
今日,他初次明晰地感到,自己学医多年,能有医术在身,是如此的好。
但还没等邓如蕴再开口说什么,有人出现在了她身边。
“多谢白六爷相救,也多谢这位大夫了。”
滕越上前把话头直接错开了去,“不知道大表妹接下来要如何用药。”
眼下把人唤醒只是第一步,他说了这话,白春甫不得不收了神思,他同另一位大夫商议着,开了两副药来,让人日日给病人服用。
白春甫又看了看杨尤纭,“还是要仔细静养,她如今的身子再经不得半点折腾了。”
杨二夫人连声应下,“我知道了,再不折腾她了,再不折腾了 ”
可她不折腾,却并不代表别人也能轻易放过杨尤纭。
众人皆熬了一整夜,前半夜刀光剑影,后半夜屏气凝神,这会也都累了。
沈言星让灶上去做了早饭过来。
然而众人刚吃过早饭,沈府门口的门房突然跑来传了话。
“砚山王府来人了,想要见二夫人。”
杨二夫人闻言身形一僵。
“他们这么早,就找到这里来了?”
滕越倒是不意外,杨府和滕家都没有动静,人能去何处算算也就知道了。
但朱霆广这么早就找上了门来,看来是要先发制人。
“既然来了,那便见见吧。”
沈府前厅。
杨二夫人带着红叶走了进去,抬眼便看到了朱霆广和钱侧妃母子都来了。
她一想到自家女儿昨夜历经生死,全是这母子二人害得,不由就怒气上头。
“你们还找上门来?你们来做什么?我家大姑娘没死,她活过来了,她死不了了!”
钱侧妃一听人没死,小松了口气,若是人死在了杨家人眼前,只怕杨二夫人要冲动坏事。
但人没死就没关系了,她这会见杨二夫人全没了从前的卑躬屈膝的模样,压了压眉头。
然而朱霆广却不管这许多,面对这位岳母,他本就鄙夷,此刻冷哼一声。
“她死不死与我何干?你们夜闯王府,这是藐视宗室皇家,这是造反。杨二夫人不若先想想自家还有没有活路。”
他声色俱厉,杨二夫人不禁被那“造反”两字惊了一惊,脸色青白起来。
她变了神色,钱侧妃心里暗暗嗤笑了一声,心道她果然是个纸老虎。
她这才正经开了口。
“亲家,咱们本是姻亲,也不必非要闹到衙门朝堂里去,既然你家姑娘没事,何不就此平息了事端,我们完全可以当做并无事情发生,她仍旧是我们王府的正妻,你们杨家也照旧是王府姻亲,你看如何?”
这话说得杨二夫人一愣。
“可是你们本要害死她,就这么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吗?!”
她脑袋都被钱侧妃这轻飘飘的话说得乱了一下。
而钱侧妃也只理亏,又和缓了三分语气。
她道这是个误会,“是她小产在先,王府当即就请了大夫给她看诊,可她大出血不断,大夫也诊治不了,这如何能怪旁人?”
她说确实请了大夫,不信可以去找大夫来问。
她言之凿凿,言下之意,便是告到宗人府也不怕。
然而红叶却一口向这母子啐了过去。
“你们这杀人的恶鬼。那大夫分明说,他治不了可以再请擅长妇病的大夫来看,可你们呢?再没请半个人影过来,待大姑娘房中药用完了,也不再给她续药,还把杨家的人手全都看管了起来,除了给饭,不许人走动,也不许我们往杨家报信,这不是杀人是什么?!”
杨二夫人听到红叶说起彼时的状况,心头酸涩地似被掐了一样。
他们怎么能这样狠心待她的女儿?
然而朱霆广却道,“你们不想给人,那我可就要休妻了。这下堂妇我早就不想要了,你们留在家中吧,今日之事我也懒得追究,从今往后,砚山王府同你杨家井水不犯河水。”
他不再要人,直接提了休妻。
杨二夫人只见女儿好生生的,被他们差点害死不算,还要将她休出门去,做那人人看不起的下堂妇。
“你们怎么能如此狼心狗肺?!”
她几乎要同这母子厮打上去。但朱霆广一个眼神瞪了过来。
“到底是谁狼心狗肺?王府给她吃穿用度,她倒好,还同这沈家没断往来?今次还躲进了沈氏的府邸,这贱人是不是早和那沈言星还有一腿?她还下堂?她应该沉塘!”
他直接污蔑了过来,杨二夫人目瞪口呆。
“你血口喷人,他们好几年都没再见过面了!”
可朱霆广根本不想再多言,从袖中掏出一封休书来,直扔到了杨二夫人脚下。
“那贱人如何我不想追究,但她不干不净,我是不会再要了,让她滚吧!”
钱侧妃也没想到儿子连休书都写好了,她原本的意思是,将人接回去,把这事抹平糊弄过去算了,杨尤纭受了大亏,往深院一关,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何必同杨家撕破脸?
但她朝着儿子看过去,却接到了儿子不耐的眼神。
什么意思,他是想赶紧打发了杨氏女,然后去娶大太监的侄女吗?
此事暂时无人知晓,钱侧妃自也没有多言。
可在这王府母子的压制之下,不晓得还要怎么再为女儿辩解的杨二夫人,脚下发软。
但凡是个低些的门第,他们不敢这样欺凌杨家的孩子,然而这却是宗室王府,她就算不愿女儿被休,可要闹个鱼死网破也未必能赢。
杨二夫人双脚瘫软,悔恨不已。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接那休书,可到底要怎么办?!
这时,有人自外面一步跨了进来。
他冷声开口。
“人,我们势必要留下,但这休书,我们可绝不会接。”
众人皆向他看过去。
是滕越。
滕越这话出口,朱霆广腾地就站了起来。
“滕越,你夜闯王府,我不追究你的罪责,你还敢自己上前?”
滕越闻言哼笑一声。
“你也大可以说我夜闯皇宫,可有证据?若无证据,便是污蔑朝廷命官,不知道想要造反的是我,还是你们宗室藩王?”
他两句话问过来,直把朱霆广说得恼怒至极。
他确实没能抓到滕越的人手,空口说话也只能吓唬吓唬杨二夫人这般内宅妇人,但对于在外带兵打仗的三品武将,他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心恨地看去,也只能道。
“那我今日只论休妻,又与你何干?你们若是不想让我休妻也行,”他阴恻恻地笑起来,“那把人给我带回去,我会好生照看她的。你们可愿意?”
他眯眼看向滕越和杨二夫人,“怎么?不让我休妻,还拦着不给人,就你们这等行径,我告去衙门,你们可能占到道理?”
人嫁进了他砚山王府,便是砚山王府的人了,纵然是娘家也管不了太多。
更不要说他是宗室藩王子弟,衙门会偏向谁,一目了然。
杨二夫人急了起来,滕越看向朱霆广目露恶心。
“你们要害死正妻,还问我占不占道理?”
“那你倒是也拿出证据来,证明我王府害了她,而不是只杨家仆从的一面之词。”
朱霆广说出这话,只觉自己稳稳拿捏住了这姨甥二人,他可看他们还有什么可说?
谁料此时,突然有人在门外开了口。
“我能证明。”
来人穿着一身银色锦袍,他信步而来,两袖散着幽幽药香。
朱霆广和钱侧妃看向他,全都愣住了。
“白六爷?”
白春甫笑笑,他道人是他救回来的,“病人先前病情如何,病发之后有没有及时得到诊治,白某还是看得出来的。二位不管是想要告去衙门,还是告去宗人府,白某都可以前往作证。”
他道,“且我不是杨家人,几乎与杨氏毫无关系,这个证人还是做得了的吧?”
若说杨家这等门第,砚山王府可以随意压着打,但白春甫却是宁丰大长公主的嫡子,他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因着年岁与宫里的皇帝相近,年幼时还曾入宫伴过驾,他虽然不是朱姓宗室,可同宫里的关系远在他们这藩王子弟之上。
朱霆广母子仗势欺人,此刻也被旁人死死压在了下面。
母子二人脸色皆难看了起来,朱霆广不禁问了一句。
“这是秦地的事情,白六爷真要蹚这趟浑水?”
白春甫面色不变,长眉温和依旧,“白某只是个大夫,只想照实说病人的病情而已。”
他前后这几句,已把这母子堵得半句话都说不出了。
滕越借机开口,直接提了出来。
“休妻你们莫要再想,而人也不能让你们带回去祸害。”
他道。
“你们只有一条路,和离。”
和离。
朱霆广听见这两个字,脸皮就抽动了起来。
一个贱妇,也只得他豁出脸面和离?这让他往后还怎么在宗室立足?
可钱侧妃看着滕越和白春甫,已晓得自己母子今日讨不到好处了。
虽然和离对儿子脸上难看些,却也平息了事端,将这杨氏推出了门去,倒也能再娶旁人。
她意动,朱霆广也晓得这折中之计,对他不是全无坏处。
可一想到他堂堂王府,竟然没能压住小小杨家,最后闹得和离收场,他这脸就觉得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
更不要说,滕越闯了他王府,半点事都没有,他这脸更加火辣辣地疼。
朱霆广狠狠地朝着他们看了过去,这时沈修进来,将和离书交到了滕越手上。
滕越哼声,将和离书扔到了朱霆广手边。
“签吧,至此砚山王府和杨氏女儿,再无任何瓜葛。”
钱侧妃已经认了,只是朱霆广还不肯认。
可证据、势力都摆在他面前,他再高傲,也不得不底下这颗头来。
几番提笔,到底是划在了和离书上
结果落定,朱霆广母子甩袖离去的当时,沈家庭院里几乎高呼了起来。
杨二夫人瘫坐在地上,捂脸哭泣,说不清是庆幸、是解脱还是悔恨不已。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以她的孩子险些付出性命为代价,终于结束了这场她当年极力攀附的高门贵亲。
她让红叶拉着她站起了身,朝着女儿房中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
她扑在床边,抱住女儿止不住眼泪,而杨尤纭也终于在药力中,有了片刻的清醒。
“娘 这是哪儿,我、我没死吗?”
杨二夫人闻言又是一阵眼泪涌出,“你没死,没死,我的孩子你好好地活下来了!”
杨尤纭眉间怔忪,可她略略转头,却看见了一个这些年只会在梦里出现的人。
“星、星哥 ”
“阿纭是我!”
他立时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可掌心的温度与力道似从前一般传过来的瞬间,杨尤绫却怯然地想把自己的手缩回去。
“阿纭,怎么了?”
杨尤纭闭起眼睛不敢看他,只哑声道。
“对不起,对不起星哥,我辜负了你,我没有脸见再你 ”
沈言星听到这话,心头如同被刀割了一样。
“不是,不是的阿纭,你没有辜负我,正是因为有那么多人替沈家说项,我才能活下来。你是为了保我这条命,才嫁进了王府,难道我不知道吗?”
他说着,握住她的手,轻轻贴在了自己脸上。
“为了保我,你险些把自己的命都丢了 是我对不起你 ”
沈言星红了眼眶,而眼泪自杨尤纭眼角倏然落下,啪嗒地落在了枕边。
杨二夫人恍惚着捂住了脸,真正没法见人的是她才对。
但这时,沈言星突然站起了身来,他朝着杨二夫人深鞠一躬。
“伯母,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但凡我有的,有十分给阿纭十分,若我只剩下这条命,这条命也是她尽力为我保下的,我绝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他哑声,“求您,把阿纭留给我行吗?”
再是高门朱户满庭富贵,也敌不过这样一颗真心。
杨二夫人还有什么话能说,她只点头,反复地点着头。
“好,好 ”
话音落地,沈言星这鞠躬一躬到底。
“多谢您成全!”
下一息,他不由将杨尤纭抱在了怀里。
刚清醒的姑娘还什么都没弄清楚,还是沈言星亲吻在她侧脸,低声告诉她。
“你已经和那不相干的人和离了。等你好些,我们择最好的日子成亲!”
和离了,她又可以照着从前的婚约,嫁给她的星哥了。
杨尤纭倚在沈言星肩头,滚烫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邓如蕴也落下了簌簌的眼泪,她站在门口不断摸着自己停不下来的眼泪,哽咽着嗓音。
“屋里怎么下雨了?”
白春甫听见这句心下一片酸软,他拿出帕子给她递去,却见有人已用自己的袖口替她擦了眼泪。
“好呆,屋里怎么可能下雨?”滕越眼眶也微微发热。
“那还难不成,是我哭了?”她小声。
可这话房内外的众人都听见了,不禁有人抽泣着笑出声来。
滕越则开了口。
“因为今日能有这般的圆满,全都是你的功劳。”
“啊?”邓如蕴哪里还领这么大的功?
可白春甫却也难得地赞成了滕越,朝她看过来。
“确实如此,没有你,我们不可能站在这儿。”
杨二夫人走了过来,上前拉住了邓如蕴的手。
“对对对,我这个做娘的真是一点用都没有,要不是小祖宗你发现了纭儿的事,纭儿只怕根本熬不过昨晚。”
红叶也道正是,她甚至想给邓如蕴磕头。
邓如蕴连忙扶了她,她道,“夫人不顾危险,几番进出王府救人,这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她这话说得,邓如蕴心虚地看了滕越一眼,他听了果然抿唇朝她看了过来,邓如蕴心道闯王府的各种细节,求求红叶可别再说了,好在红叶没再说,而滕越也没有当着众人多言,只在袖子下面,捏了她的手。
杨尤纭这才弄明白了自己到底是被谁救了下来,也想要下床给邓如蕴行礼。
邓如蕴赶紧上前止住了她,“你得静养,你可不能乱动!”
不过沈言星替她也替自己,上前给邓如蕴深行一礼。
“我和阿纭二人性命,皆是夫人所救,往后夫人但有差遣,沈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他说着,沈修也上了前来。
“我跟哥一样!”
所有人都聚在她身边,所有人都向她看了过来,在他们眼里,邓如蕴仿佛看到了夏夜漫天的星光,皆为她而亮。
她愣了愣,觉得自己似乎也没他们说的那般好。
其实最开始,她站在王府高高的院墙之下,也曾打过退堂鼓
但这会,她脸都有点热起来了,她连道当不得。
“平心而论,我只是想跟二夫人要点钱而已。”
话音落地,房中一顿,下一息都不由笑出了声来。
屋檐角角上停着的一排黄雀,被笑声惊得扑棱起了翅膀,院中春风吹得绿枝摇曳。
杨二夫人禁不住上前拍了她的手,“你可真是个小祖宗 ”
滕越则干脆笑声提议。
“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不若放些响亮的炮仗来,彻底把那些污糟都冲走,往后这宅子和里面的人,就只剩喜庆的日子了。”
他这话出口,众人都道好,沈修更是道。
“这宅子本就是给哥和纭姐当年成婚用的,我当时买了好多炮仗,都放在后面,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他说着,招呼着人手往后院去搬炮仗来。
邓如蕴才晓得,原来这宅院本就是他们最初要成婚立府的宅邸。
阴差阳错地耽搁了两三年,一切终于还是回到了原点。
能这般囫囵回到原点,已经是上天的垂帘
沈修和一众侍卫亲兵们,把炮仗全都搬了过来,试放了一个,仍旧响亮不减当年。
沈修高兴坏了,把这些他买来的炮仗给所有人都分了来,还道,“我应该再买些来,响它个三天三夜!”
他将自己脚下的炮引了起来,又跑到白春甫身边,帮白六爷点了手里挑着的炮。
滕越塞了一挂到邓如蕴手中,“怕吗?”
邓如蕴刚想说有点怕,谁知道这陈年旧炮可靠不可靠?
但滕越却自问自答,“连王府都敢偷偷进出好几次,想来这点炮仗对于蕴娘来说,不算什么。”
邓如蕴:“ ”
他怎么还记得啊?
但他已从后揽着她,握着她的手,把竹竿上的炮仗点了起来。
她这炮噼里啪啦地,和白春甫手里挑着的炸在了一起,后者看见滕越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放炮,眸色微定,但又在她惊怕地缩着脑袋笑着朝他看过来的时候,也跟她笑看了回去。
炮仗惊飞了整个庭院里的鸟。
沈家庭院如同过年一般,众人齐聚于此,在一个平庸的日子里,硬是将喜气从地缝墙角都炸了出来。
院中炮光此起彼伏,声音交错着响做了一团,连杨尤纭都忍不住由沈言星抱着,从窗下看了过来。
他们还在同邓如蕴道谢,邓如蕴的耳朵却快要被这响亮连绵的炮声炸聋了。
好在滕越替她捂了耳朵,邓如蕴耳中的世间总算是清静了几分。
她看着这满院子的热闹声与人,莫名有种恍惚的感觉。
就在一年前,似乎就是她刚刚从金州来西安的时候。
这里的人除了滕越,她一个都不认识。
那会她随着马车进入偌大的西安府,从窗外抬头看着巍峨高耸的西安城墙,只觉得高大的城墙之下,她独自一人拖着一家老小,有种莫名的惶恐之感。
彼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短短一年的时间,她身边竟然能有这么多人。
而他们今日在此,好像真是因为她齐聚而来
可是看着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人,她还是有一种不太真实感觉。
像在梦里,像在一戳就破的水中气泡里。
鞭炮炸得人耳朵发麻,不管是不是假象,但此时此刻的感受不会作假。
红叶手里的一颗炮不小心炸进了沈修的袍摆下,沈修不怕炮,反而敢抬脚踩过去,谁知却被炮仗炸得脚底抽了筋,抱着一只脚在院中跳了起来,惹得众人的笑声把炮声都盖了过去。
混乱之中,也有炮飞到了邓如蕴脚边。
邓如蕴可不敢踩,却被滕越一脚踢到了白春甫脚下。
白春甫一愣,又不能把炮踢回到邓如蕴这边来,只能连忙闪了身去,却被炮屑崩了靴子,长眉微皱地瞪了滕越一眼。
邓如蕴听见滕越在她身后笑了一声,邓如蕴正要回头也瞥他,却不想他忽的将她揽进了怀里。
他低声咬在她耳边。
“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放个炮看了你八眼……”
等所有的炮炸完,整个庭院烟熏火燎,但每个人脸上都挂满了笑意。
沈言星看着满院子的烟尘,笑着摇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里变成火器营了。”
但这般一闹,天色可不早了,沈家本就没有几个仆从,让他们做正经宴席,他们可做不出来。沈言星叫了沈修,“去外面定两桌酒席,人都来了,炮也放了,不若再吃顿宴席吧。”
滕越是撇开身上的庶务专门赶回来的人,他最是忙碌,此时不免犹豫了一下。
但见众人如此开怀,也不好折损了众人兴致。
不想他刚要应上一句,门房带了人过来。
众人皆看过去,来的竟是林老夫人,而林老夫人身后还跟着一位姑娘,章家的四姑娘。
两人忽然出现,庭院中莫名一静。
林老夫人今早就接到了消息,说昨晚西安城里的砚山王府闹了贼,动静相当不小。她听了便觉不好,再派人问了杨家和滕家都没动静,想了想便找到了沈言星的府邸来。
章贞慧跟着她从大慈恩寺回城,自然也一并跟了过来。
林明淑先见众人都在,院中喜气洋洋,还愣了一愣,再见众人都无事,大松了一气。
众人给她行礼,杨二夫人则上了前来,把昨日发生的事情同她说了一遍。
“ 纭儿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被他们害死了,他们还想休妻,要不就接她回去继续折磨!”
林明淑愕然,“他们怎能作恶如此?”
章四姑娘和董奶娘也不晓得发生了这般事态,一时没出声。
但林老夫人却问了个重点,“他们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害死了纭儿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王府急等着另娶他人不成?”
她这话问得很是关键,但杨二夫人却根本没有听说朱霆广另娶的风声,只有红叶稀里糊涂听说了一句,“好像是有这么意思,但要娶什么人就不知道了。”
众人皆若有所思。
章贞慧眼观鼻鼻观心,并无多余神色,也无任何言语,董奶娘则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岔开话头道了句。
“恶人的心思岂是咱们能猜测的?只说大表姑娘苦尽甘来,当真是喜事,不知眼下如何了?”
她这么一引,话引到了杨尤纭身上。
林老夫人和章贞慧先进房中看了杨尤纭一番,眼见她果真算是缓了过来,只是一张好端端的柔美面容上,此时脸颊凹陷,无有一丝血色。
林老夫人都由不得揪心地攥了她的手。
“他们怎么舍得磋磨你至此?”
杨尤纭有了今日的喜庆,往前的事都不欲记得了,她反而安慰了林老夫人一句,转眼又看见自家表妹不住地拿帕子拭泪。
“表妹刚从京城来,就遇上我这些事,不过别担心,我没事了。”
章贞慧又擦了擦眼睛,朝着她点头。
“我能有什么,只是为表姐难过,但表姐只要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杨尤纭说不了两句话就没了气力,白春甫的意思,她还是躺下静养的好。
林老夫人闻言立时同章贞慧出了门。
庭院中还有烟火尚未被风吹散,邓如蕴从滕越身侧往旁边悄声退开了两步,跟红叶站到了一起。
她往林老夫人和章四姑娘身上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滕越正同沈修商议着去酒楼里叫了席面,没留意许多,见他母亲出来了,道。
“娘也来了,那可正好,表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合该庆祝一番,可巧大家都在,不若就在这院中给表妹‘接风洗尘’。”
林老夫人没什么异议,只是看到身边站着的章贞慧,想了想,同儿子道了一句。
“这位是杨家的表小姐,永昌侯府章氏的姑娘。”
章贞慧闻言,上前给滕越行了一礼,又同沈言星等人也见了礼,再见还有白家六爷,她也实在没想到,但白春甫此刻正给杨尤纭号脉,她便没有惊扰,只看向了滕越。
林老夫人亦向着滕越看了过去,杨二夫人则微微皱了皱眉,目露愁然地瞧了瞧邓如蕴。
邓如蕴早已退到了庭院边缘,在僻静处,同红叶转身往另一边走开了去。
可滕越听到母亲介绍,全无任何多余的表示,只轻轻颔首,甚至都没有看这位章姑娘一眼,他忽的转了身,见邓如蕴没在他身侧,反而走开了。
“蕴娘去哪?”
这一句,问得院中一片安静。
邓如蕴直觉所有目光都向她看了过来。
“我 同红叶去烧些茶水。”
眼下这庭院里,以她的身份怎好再留?
谁料,滕越却抬脚走了过来。
他让红叶再找旁人过去,而他则走到了她身边,轻声朝她问了过来。
“你是今日的功臣,这宴席为大表妹设,也为蕴娘你而设,该在院中才是。”
他虽只是同她如常地说着话,但邓如蕴却觉得院中看过来的目光有些发热。
尤其,那位章家四姑娘看来的目光。
邓如蕴心下莫名窘迫,一时间不知要怎么开口,而滕越却忽然牵了她的手。
“怎么了蕴娘?你不舒服吗?”
他说着,直将她拉进怀中,探向她额头的温度。
他的动作亲昵一如他们私下。
可此时,却是当着老夫人和他未来妻子的面。
邓如蕴看见廊下站着的他母亲眉头皱了起来,而林老夫人又看向了旁边的章家姑娘。
章家姑娘却神色低落地,干脆转了身去。
邓如蕴有种侵占了旁人所有之物的感觉,换句话说,是霸占了旁人夫君的感受。
她连忙从滕越怀中退开,滕越讶然挑眉,她不得不道。
“我是昨晚熬了一夜,头有些发懵了。”
滕越分明见她方才还好好的,手下攥着她没松开。
邓如蕴窘迫难言,还是杨二夫人快步过来,叫了滕越,“她昨日跑了太久,确实累了。”
她道大家也都累了,“宴席的事改日再说吧。”
她上来给邓如蕴解了围,可滕越还是有些狐疑。
不想这个时候,又有人找上了门来,是孔徽。
孔徽倒不只是为了昨夜城中发生的事,他进了门直接叫了滕越。
“下面有卫所因为屯田的事闹起来了,那些千户压不住,都跑到我这儿寻你,你赶紧过去一趟!”
滕越这几日都因为此事奔波,好不容易抽出些空闲,不想还是闹出了阵仗。
滕越眉头深压,看来这宴席是吃不成了。
但他又问了邓如蕴一句,“你真没事吗?”
邓如蕴再次摇头。
男人只能松开了她的手,但又道,“那你回去好生歇歇,我得过去一趟。”
他亦奔波了一场,熬了一夜,眼下还要奔着下面出事的卫所而去。
邓如蕴有心想跟他说一声小心,可有林老夫人和章四姑娘在,这两个字,无论如何都不是她这契妻该说出口的。
孔徽跟众人打了声招呼,就催着滕越快马离开。
他离去,白春甫给杨尤绫留了方子,又道过两日再来看她,也准备走了。
人都从方才还热闹的庭院里一散而去,风把最后一丝喧嚣烟火带走。
林老夫人见章贞慧红了眼,而邓如蕴则一直避在墙角,此刻她更是道,“那我也走了。”
杨二夫人连连跟在她身后,邓如蕴轻轻跟她摇了摇头,并不用任何人相送,步行离开了沈家府邸。
白春甫问她要不要跟他去阳绣坊白家坐坐,“你怎么脸色不太好?是出了什么事吗?”
邓如蕴暗自叹气,不是她出了事,是她把人家的事情都弄坏了。
她无意再去白家,跟白春甫道了谢,不用他相送,也不用他派车,从另一边往滕家走去。
最后的最后,她总还是要跟林老夫人把能解释的,都解释清楚的。
一个人走在喧闹的大街上,方才那么多人因她而聚的场景,果然就如同梦里易碎的气泡一般,啪的一声,轻而易举就破灭了。
此刻只有她自己,人潮在这座古城大街上涌动川流,她如同一只从小池潭里不小心游进来的孤零零的小鱼,本是见到了大河欢快不已,可这般川流不息的大河岂是她这只小鱼能经得住的地方?
这里浪花再大,河道再宽再广,她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小池潭,离开这里。
她逆着人潮慢慢往回而去,人潮将她冲得左右摇摆,她还是渐渐稳住了脚跟,走在自己该走的道路上。
不知走了多久,周遭的行人稀少起来,离着滕家已经不远了。
这时有马车从后面赶了上来,邓如蕴回头,见到马车停在她身边,是林老夫人。
她本以为事情要回到滕家府邸才会落定,但眼下看来,可能就在这马车之中了。
她坐了上去,车中除了老夫人再没了旁人。
林明淑看着一路走回来的姑娘,亲自给她倒了杯茶水。
邓如蕴不敢让她倒茶,连连摆手,她却道。
“此时还讲什么规矩,你先喝点茶水吧。”
邓如蕴这才接了下来。
林明淑见她浑身灰扑扑的,为了不怎么相关的人奔波了一日一夜,连身上的灰尘都没来得及拍下。她不由道了一句。
“若是没有你,纭姐儿已经没了命了。”
邓如蕴摇摇头,“是大姑娘命好,我也只是路过襄助而已,只可惜,还是耽误了将军和滕家。”
滕家先就和恩华王府对付了一番,眼下又同砚山王府闹了半僵。
她实话实说,林老夫人深吸一气吐出来。
“可这也不能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滕越不知怎么就对这拿了契约进门的妻子,上了十二分的心,明明邓如蕴避开了他,他还是巴巴地又找了回去。
更不要说方才,滕越紧张她的模样,毫不掩饰地落在众人眼底。
章四姑娘登时眼眶就红了。
林老夫人也没想到儿子起了这错乱的痴心,可她转身再去哄人家姑娘,却听章家姑娘道。
“自我娘过世之后,老夫人是待我最好的人,我一直以为您真能当我的母亲,可眼下看来,只怕是有缘无分了。”
姑娘当时低头落下了眼泪。
“我福气薄,没法有您这样的母亲,但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将军既然同那位姑娘这般好,我再不好相扰。”
她道,“我知道您怕家中从前的旧敌迫害,我人微言轻,却也会尽力在伯父面前替滕家说话的,只是不知作用几何。”
林老夫人心里压得难受。
若真到那般境地,她一个侄女说话能有几分作用?可两家结亲就不一样了。
永昌侯府虽然有大太监提拔,可在军中早已没落,她那侯爷伯父兵权握不到实处,若是滕家与章家结亲,永昌侯必然重用滕越,届时再施泽友再来坏事,永昌侯自会尽力保全。
这姻亲结与不结,相差可是甚大。
原本事情都是定好了的,一步一步按照她料想的来,谁曾想竟偏偏在滕越这里出了岔子。
他怎么就这么喜欢蕴娘呢?
那孩子是很好,可是
林老夫人沉默了良久,慢慢朝着邓如蕴看了过来。
邓如蕴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心下已经明白。
林老夫人缓缓开口。
“你到滕家不到一年的时间,前前后后帮滕家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是多谢你了。”
邓如蕴当不得这谢。
她来滕家最紧要的事是和老夫人的契约,但这最紧要的契约,却被她全都弄乱了。
她默然摇头。
但林老夫人还是道。
“你确实做得很好了,只是 ”她话锋转动。
“只是滕家实在有滕家的难处,而滕越他,也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马车吱吱呀呀轧过街巷的青砖路,热闹的街景过眼向后飞奔而去。
她必须得给章家姑娘一个交代。而两位姑娘,她只能选一人做滕越的妻子。选谁,不言而喻。
林老夫人缓声开了口,她有些难言,但到底说了出来。
“蕴娘,你走吧。”
她只能给滕越,选章家四姑娘。
滕越与蕴娘,终究不是相配的夫妻。
这一刻的马车中,外面的吵闹声都凭空消失了无影,只剩下这句话清楚明晰至极,回荡车厢内。
林明淑看向邓如蕴,看见她半低着头,情绪隐在闪动的羽睫下,似乎是停顿了一息,但多余的话一个字都没有说。
她只轻声应下来。
“好。”
第63章
滕府。
学堂外面栽种了两颗海棠花树, 春光暖着骨朵儿绽出娇美鲜艳的花,引来蜂儿蝴蝶,吱吱嗡嗡地来回绕在枝头上。
邓如蕴立在学堂门外, 看着努力挺直腰板的小玲琅,跟个小大人似得, 用力提着笔, 一笔一划地写着大字, 滕箫则又懒懒散散地趴在书桌上,低头偷偷玩着她手里的机关玩意。
这会工夫,玲琅终于把大字写完了, 从凳子上跳下来, 拿着写好的大字,恭恭敬敬地走到了老先生面前。
老先生看过小家伙的大字, 点了点,翻了翻要给她讲的书,缓声道了一句。
“自今日,这本书便都讲完了,你去吧。”
他这话落了音, 看见着自己这小学生眼眶微有些红,他在高门大户教书许多年,年岁这么小却这般仔细刻苦的, 满打满算也没几个,可越是这样的学生, 读书这条路总是比旁人要难些。
他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小脑袋, 又怕不妥, 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
“学海无涯,苦心作舟, 日后换个学堂、换个先生,也能继续做学。至于聚散离合,世间常事,更不必伤怀。”
老先生说完这话,自己当先坐不住了,轻叹一气,起身收拾了桌上书册,携书离去。
玲琅一直恭敬地站在原处,躬身一路目送先生离开。
直到先生远远走入了苍翠林木之间,她才小小抽了一下鼻子。
滕箫这才从课桌上爬了起来,迷惑地看着玲琅和离开的先生。
“我怎么听着你在同先生告辞?”
她挠头疑惑,玲琅还没开口,邓如蕴已从后门走了进来。
滕箫上前跟她行礼,又把刚才的话问了一遍。
邓如蕴能让老先生给玲琅教完这册书后,带她离开,但这话却不好同滕箫直接说明,怕引出不必要的是非。
她只能道,“玲琅的太婆婆越发念着她,她太婆婆年事已高,不知还有多少春秋,眼下只能把玲琅送回去陪她太婆婆,学堂就先不上了。”
“啊?”滕箫听了这话眉头都皱了起来,“玲琅不陪我了?那之后岂不是只剩我一个人了?”
不光是先生眼皮底下只剩下她一个,也是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就习惯身边有玲琅这朵小小解语花,若是玲琅不在,她只觉自己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那阴沉闷窒的从前。
滕箫急着去拉了玲琅的手不想让她走,又来拉了邓如蕴。
“那嫂子还把玲琅接回来吗?”
玲琅也睁着大眼睛向她看过来。
邓如蕴被两人看得心下微酸,只能道,“那是自然 等之后有时机就接她回来。”
可这所谓的时机,只怕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了。
邓如蕴叫了玲琅,“跟箫姑姑辞行。”
滕箫听了邓如蕴的话还算被安慰到了一些,但小玲琅却似乎懂得姑姑这话隐在下面的内涵。
她小小的鼻头发红,先给滕箫规矩行了一礼,接着却忍不住抱到了滕箫身上。
她小手抓在滕箫的裙摆上,脑袋埋在滕箫身上,滕箫呀了一声连忙蹲下了身来,抱了小家伙在怀中。
“没事没事,过些天就回来了,我亲自去城东接你!”
她什么都不知道,邓如蕴亦不知道自己的谎话多久会被拆穿。
她只能拍拍玲琅的脑袋,“好了,还要去沧浪阁给老夫人辞行。”
滕箫舍不得地抱着玲琅哄了好几声,才放开了她。
她是无缘无故绝不会跨入她母亲的沧浪阁的,一路把邓如蕴姑侄送到了沧浪阁门口,便依依惜别地回了自己的乘风苑。
邓如蕴给玲琅擦了眼睛,令她看起来正常了一些,才带着她去见了林老夫人。
在滕家借读半年,这会玲琅要走了,邓如蕴让她给林老夫人正经行上一礼。
“多谢您让她在府里读了半年书,此间多有叨扰,我今日就把她送回去了。”
林老夫人连声让小姑娘免礼,抬手把她招到了身边来,见她小小年岁就守规矩懂礼数,自在滕家读书以来,从没惹出过什么是非,乖巧得让人心疼。
莫说滕越滕箫喜欢她,连她都觉得这孩子实在可人。
可人相处得太近了,离合尽是悲欢。
林老夫人不能再留,从袖中拿了年节时给小孩子压岁的荷包,塞到了玲琅怀中。
邓如蕴连忙上前推让,“万万不可,您不要再破费了。”
林明淑摆了手,“没多少,是给孩子的一点读书钱罢了。”
邓如蕴连番推辞,但没能推辞掉,只能亲自给林老夫人道谢,收了下来。
她其实也给滕箫准备了离别之物,只可惜没走之前,不好直接拿出来。
那是一副银质的首饰,寻了西安府最大的银楼打造出来的,照着滕箫从前给她看过的图,内置有暗器机关,狭小的空室之内还藏着邓如蕴效仿贼首做的毒药。
用秀娘的话说,可一套专门定制的首饰,花了不少银钱。
但邓如蕴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拖家带口、捉襟见肘的邓如蕴了,以玉蕴堂如今的经营,这点钱算不了什么。她与滕箫也算是“姑嫂”一场,是缘分,是她该给的。
不过这会儿,玲琅拜谢过林老夫人之后,邓如蕴让沧浪阁的小丫鬟先将她送了回去,等室内人皆离开,她自袖中拿了一封书信出来,放到了林老夫人脸前的桌案上。
“这封 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您过目一下,看成不成,若是不成我再重新写一封。”
林明淑见她和离书已经写好了,全然没有拖泥带水、还欲停留之态,心里晓得这样的姑娘心里真是如同明镜一样。
该是她的,她会收下,不该她的,她分毫不取。自己选了章四姑娘给滕越为妻,那么她这契妻就不会再多停留一天,转身就把位置让了出来。
难怪滕越会对她那般上心,可这终究是错了
林老夫人打开这封和离书,见邓如蕴字迹娟秀明晰,整封信并无意涵悲伤的字句,也没有什么冗长的篇幅,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她只在这封和离书里告诉滕越,滕家门庭高贵,所结姻亲也无不是高门出身,但她却只是个乡下来的寻常姑娘。
古人常云,门当户对乃是良缘,她与滕越门第相差甚大,实在不该为配,纵然因故勉强结合,可到底并不适合。
滕家被恩华王府逼亲之事已然过去,她在金州老家的仇怨也已经了结,其实早在半年前就该和离,可却拖拉至今。
夫妻不相为配,终究不能携手白头,既如此,便不若早早分开,体体面面,各自再觅良缘。
林老夫人将整篇和离书看了下来,邓如蕴把和离的话说的清晰明了,如同一柄短刀快匕,就这样径直斩断了与滕越之间,这一年来的所有夫妻之情。
林明淑默然向坐在下面的姑娘看了过去。
她只如常地坐着,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可眼帘微闪之时,她似乎看到了她眼下的泛红血丝。
滕越是如何的喜欢,她其实也知道的吧,也许在不经意间,也会有一丝心动,到底她才是那只有十几岁年轻姑娘。可若有心动,又该是压下自己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封犹如短刀快匕、割断一切的和离书?
落笔割舍的瞬间,她可会有过心疼?
林明淑莫名地心下泛起一阵紧疼的犹豫。
她只看着下面的姑娘。
若就这般放下和离书一走了之,那么在沈家的时候,便是滕越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最后一面,滕越被催着离开之前,还一直拉着她的手,问她是不是不适,嘱咐她好生回家休歇
林明淑不知怎么只觉自己心头紧得难受。
眼下这姑娘若是自己家的孩子,她可舍得就这样,在他们渐渐两情相悦之时,把人狠心撵走?
林明淑知道自己生出了太多不该有的犹豫。
事情早在她找到邓如蕴签下契约的事情,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结局,只不过这一日来得早了些,又或者说,是来得太晚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
不能再犹豫。
她跟邓如蕴开了口,“就这样吧,这样写就可以。”
她还怎么能让人家姑娘,回去把和离的一字一句重新再写一遍?
她同邓如蕴道,“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吧。”
说完这话,她见姑娘站起了身来,她垂眸掩去眼中的血丝,一如那日在马车里,全然没有多余的言语,只平静道。
“好。”
*
柳明轩。
邓如蕴先把玲琅送了回去,然后又叫着秀娘,把跨院里她制药的物件与药材,也都收整了起来。
至于房里的东西,她没再让人进来,她关起了门,看着房中早就塞满了她随身的物品,想起自己起初还想要尽量收整些、同他分清楚些,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下来,她与他的太多都交错纠缠在了一起,分不开了。
柳明轩里静静的,庭院里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只有远处滕府正院的方向,传来了修葺宅院的师傅在正院里造景动工的声音。
是种竹子,前些日她就听秀娘说,府中买了各式各样名贵的竹子,种在正院内外。
听闻那位章家四姑娘喜欢竹子,这些竹子是种给她的吧?
至于正院,滕越先前还想要带着她搬进去,可她一个契妻,怎么能随他住正妻的正院呢?
而柳明轩在她走后,这里势必要荒废下来,府中有了新的夫人,这片不该被记住的地方,应彻底锁在重重门扉之内。
直到这里人烟消无,直到荒草丛生,直到许多许多年后,没人记得这里曾住过什么人,才会重新收拾修葺,翻然一新,再度打开。
邓如蕴缓慢行走在这间房里,把自己散乱的融进这房里的东西一件件挑了出来,笼拢算起来,竟如此之多。
可当她抬头看向书架,放置得满满当当的书架上,不知何时医书药典越来越多了,连瓷瓶里插放的画,也变成了草药辨识图。
这些书籍画册她不可能带走,但就这么放在书架上,似乎也不太合适。
邓如蕴踮着脚把这些书一点点从书架上挪下来,塞进不见天光的箱笼之中,可她踮起脚尖抬起手来,也够不到上面两层的书册。
幽暗无人的室内,不知怎么有熟悉的声音恍惚在她耳边——
“好呆,你够不着,就不能叫我来帮你拿?”他两步走上前来,就立在她身后,挺拔的身躯将她罩在怀中,略一伸手,就拿下了最上面的书。
“要看哪本?算了,我都给你拿下来吧,以后再够不到,记得张口说话叫人 ”
幽暗的室内,烛火噼啪响了一声。
邓如蕴还站在书架之前,她恍惚了一下,不禁回头看去。
身后什么人都没有,只有微弱的烛火颤颤巍巍地摇晃。
邓如蕴深吸一气慢慢吐了出来,她没再勉强,搬来了凳子,踩上去,把那些医书药典一本本都拿了下来。
书架上一下空出了八、九成的地方,好似平整的地面,被人一铲子挖空了一样。
邓如蕴心头也有种空洞得惶恐感,但她很快转过了身去,把装满这些书的箱子推到了书架旁的角落里,可却看到了书架边的柜子上,那朵鲜艳夺目的红绸花。
人人争先恐后去争抢的红绸花,他说。
“我跟都司要了两朵,给你留了一朵。”
“玉蕴堂开业我没来得及去,这就算是我的赔礼了,行吗?”
红绸花拿在手里丝软而滑,哪怕是在门窗紧闭的室内,也丝毫不掩其光华。
邓如蕴的玉蕴堂不知道是不是承蒙这花带来的运道,生意确实一日好过一日。可这是属于他的凯旋之花,她怎么好偷偷藏在行囊中带走?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也看到了放在旁边的巴掌大小的匣子,匣子里那只鞑靼样式的手串。
这也是他那次带回来的。
那会他还死活不肯承认,这是他从鞑子手腕上抢下来的。
他只说,“不是我抢的,是王复响给我的。鞑子来了一趟,总得留下些东西不是?”
她不信,闷着头偷笑,可他却一把将她捞进了怀中,抵着她的额头问她。
“你是嫌弃这东西?还是笑话我?”
“我不嫌弃这东西。”
他顿了一下,“那就是笑话我了?”
她再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
他却将温热的唇落在她笑弯的眼睛上。
“蕴娘,想我了吗?”
一直死死控在眼中的眼泪,这一刻,啪嗒全都断线般落了下来。
邓如蕴连着用手去抹,可越抹越多,根本抹不完。
她见徒劳无功,低头坐在了垫脚的凳子上,本还想试着缓一缓,可缓到后面,她直把头埋进了蜷起的膝盖之间。
房中寂静,只有她不争气的抽搭声,细细碎碎地回响。
她和滕越不一样。
滕越什么都不知道,可她恰恰相反,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清楚楚。
她告诉自己不该流泪,可又忽然想到了滕越。
她不可能在柳明轩里等着他了,等他的只有她那封连字都舍不得多留几个的和离书。
届时,他回到家看到这封书信会怎样?
他能认下吗?会不会……
她不敢深想,她赶紧打住。
或许、或许也不会怎样,或许她对他来说,其实也不怎么紧要,走了也许就走了吧
她在心里重复地跟自己说着这句话,她又站了起来,把书、红绸花和鞑靼手串全都留下,这些都太贵重,她不该这么拿走,她唯一拿起了那只背着药筐子的泥人姑娘。
捏一个泥人花不了几个钱,她也有私心,想偷偷地把这只泥人留下。
这泥人是她的模样,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喜欢的,不若她拿走好了。
邓如蕴把整间房都收整了一遍,属于她的东西全装进了几只箱笼里。
她该走了。
可正在这时,外院的方向有喧闹的声音传来过来。
邓如蕴浑身僵了一僵,难道滕越提前回来了?
他先前派人来传了一次话,说手上的事颇有些麻烦,可能要在外过大半月才能回家,这才几日,就回来了吗?
她看着脚边刚收拾出来的几只箱子,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拆了箱子伪装回去,还是仓促地卷了铺盖走了。
不过外院有人跑来传了话,说并不是将军回了家。
“是将军给夫人从宁夏进的药,终于到了。”
邓如蕴微怔,这才想来起来,滕越是说过,他在宁夏给她买了两车药,作为他给玉蕴堂开业的贺礼,但因为鞑子来犯,这批药采买运送的进程被拖延了下来,不想竟然在这个时候来到。
邓如蕴闻言微定,随着人往前院走了一趟。她想着两车药,找五六个人也就搬走了,倒也好说。
不想她到了外院,却一眼瞧见了二十多人连同两队的马与车,全都堵在门口,而滕越口中的两车,根本就不是两车,这是整整两个车队。
难怪走这么慢,难怪这批药到了现在,才出现在她眼前。
他是怕她不肯要吗?所以故意偏她只是两车而已。
邓如蕴看着一车车从关外到关内的稀罕的药,这些药相当于如今的玉蕴堂小半年的用量。
她怔怔站着,看着乌泱泱的人与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林老夫人也被动静所引,过来看了一回。
她眼见这这么多药材也愣了下,再听说是滕越在宁夏给邓如蕴买回来的,默然沉思了一阵。
邓如蕴见状不由上前。
“老夫人,我本只是拜托将军帮我运两车药,不想将军怎么运了两个车队过来 我这就让人来清点拉走,将军买这些药的钱,我会照市价让秦掌柜尽快送过来。”
只两车的药材和两车队的药材,可不是一样的价值。
邓如蕴也不知道秦掌柜能不能帮她把这笔钱筹出来。可她人都要走了,还欠着滕家的钱算怎么回事?
或者干脆,林老夫人要给她的契约剩下的那部分银钱,她不要了
可她这话还没出口,林老夫人却朝着她摆了手。
“没事,没事,既然是他给你的,你收着就行了。”
邓如蕴连连摇头,说这些要拉到药市去买,都能换套小宅子来了。
“将军破费太多,我实在不能要。”
可林老夫人并没怎么把邓如蕴的话听进去。
她只看着儿子在宁夏打仗,却不忘给姑娘采买药材回来,满满的两车队的药,药气充斥了整个外院,只冲得她心下发慌。
他买这么多药材回来,他到底是有多喜欢这姑娘?
可她就这么让邓如蕴走了,只留一封和离书给他。
他怎么肯死心?怎么肯认下?
林明淑只觉心口都乱了起来。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性子,她还是知道的。
别看滕箫离经叛道,可主意最定的人可不是滕箫,也不是她早夭的长子滕起,正正就是滕越!
如若不然,当初这契约,她怎么就不敢跟他提及分毫?
邓如蕴只见林老夫人脸色不太好,东西更加不肯要。
“将军花的钱,我定让秦掌柜送过来。”
她怎么能一边拿着他花钱买来的药材,一边扔下和离书一走了之?
这对于他来说,太不公平了,又与骗婚何异?
可林老夫人却摇头,她叫了邓如蕴前往僻静无人之处。
“蕴娘,我与你签的契约本也不是什么公平公正的契约,这些药材你收下,是该有的补偿。只是和离这事上,我另有旁的想法。”
她遥遥向那些药材看过去,幽幽叹了口气。
“我想你就这么走了,哪怕留下了那和离书,滕越只怕也不会认的。”
他不能认下这场与蕴娘的和离,就不可能再去娶章家的姑娘,那么这和离又有什么意义呢?
林老夫人沉吟了一番,道。
“你再多留几日吧,我想与其只给他这封和离书,不若你当着他的面,亲自开口同他说,也好断了他的念想。”
就算是断不了这念想,之后邓如蕴再一走了之,对他而言有迹可循,也不会太过难以接受,反复去纠缠蕴娘,闹得蕴娘的日子也不好过。
纵然他最初还不愿,但天长日久也就认了。
林老夫人看向邓如蕴。
“蕴娘觉得这般行吗?”
墙角有虫吱呀鸣响了一声,刺刺闯进人耳朵里。
邓如蕴心口倏然一紧。
第64章
陕西巩昌, 秦州卫。
滕越站在卫指挥使给他下榻的庭院里,听着院墙外面的吵嚷声,如同气浪一样, 一浪接着一浪地越过院墙涌进来。
他吩咐了人手下去,“咱们的人不要动手, 只暗中瞧着, 别让那周杭出了事就行。”
周杭, 大理寺右少卿,大太监洪晋刚提拔起来的心腹,从京城千里遥遥来到陕西, 专为将大太监清理军屯之策推下去的人。
那位九千岁大太监所为清理屯田, 以充盈国库,实则推行下去, 大太监自己手下党羽的田产他们不会动,宗亲贵人占的田亩他们也动不了,反而本就吃不饱饭的各地军户,成了增加赋税的对象。
就好比这秦州卫下的田亩,有相当一部分在秦王府手里, 滕越细查之下,发现朱霆广那砚山王府就占了不少,而朱霆广与其父兄贪得无厌得很, 还在继续侵占周边军田,继续扩张, 只最近就有增加的不少, 甚至给相邻的永昌侯府章家也增了些进来。
砚山王府要给永昌侯府章家送人情, 拿的却是陕西将士们的军田,可永昌侯是大太监的恩人, 砚山王府又是宗亲,这右少卿周杭可不会动他们分毫,只往这秦州卫的军户身上不断加税。
今儿一早,就抓了七八个不肯缴税的军户要杀鸡儆猴,但却闹得大半个秦州卫所的军户都找上了门去。
滕越这些日,没少安抚各地躁动的军户,给那周杭收拾烂摊子。
这活计他也做腻了,眼下只让手下亲兵暗中看着,又让唐佐摆了饭来,在院子里吃饭。
天越发的热,滕越站在树荫里也不住出汗,唐佐一边吩咐人摆饭,一边问他。
“将军是不是热到了累到了?属下瞧着将军脸色不太好,要不给将军弄碗凉茶过来?”
滕越一连半月都没好好休歇,是有些累,加之天热,他最是不耐。往年这时候他在宁夏,还算清凉,可这秦州卫午间的日头却热的紧。
他跟唐佐颔首,只不过唐佐这话也让他忽的想起了什么来。
他从西安匆忙离开那日,不知怎么蕴娘脸色也不太好,神情也有些怪怪的。不过这些天,家中也没什么消息传过来,看来确实只是累到了。
唐佐把凉茶端了过来,滕越喝着凉茶,盘算着时日,约莫他给她进的两车队的药材,前几日应该到了西安。
他先前跟她说只是两车的药材,不知道等她看见那是整整两个车队,会是什么反应。
滕越拿起筷子吃了口腌瓜,眼前不由地就浮现她小柳叶眉下,一双眼睛瞪成鹅蛋的模样。
念及此,滕越就想笑。
可她若是不肯要这么多,或者敢把账算出来,把买药的钱给他,那他可就要生气了。
他不禁往身边看去,一张小圆桌上只有他一个人吃饭,旁边的凳子上空空的,他下意识把凳子拉了过来并在自己身侧,只可惜凳子上没坐了那人。
那天晚上,他从大慈恩寺返回西安府城寻不到人,再听说砚山王府闹出来动静,就急忙赶了个过去。
等他赶到,一眼看见冷淡的月色之下,砚山王府砍杀之声不断,而她慌乱地在砚山王府的深宅巷路上急奔快跑,身后冷箭倏然而至,她在那箭下如同被猎人瞄准的野兔一样。
那一刻,只把他惊得冷汗都冒了出来。
可他恼怒地抓了她,她却还嫌他生气把她抓的疼。
她怎么就不想想,她敢干这等惊险之事,就不许他担惊受怕地生气?
滕越想起这个,把腌瓜咬的咯吱作响。
只是他又想起了她看着大表妹苏醒过来,看着表姨母允婚了表妹和沈言星,她眼泪就留了下来,待表姨母和众人都上来给她道谢,她那双小柳叶眉一时皱一时挑的,有点不知所措,脸色也有微微的发红。
她那小嘴巴又开始信口开河,说什么,“平心而论,我只是想跟二夫人要点钱而已。”
想到这个,滕越吃着饭笑出了声来。
唐佐在旁惊讶地朝着他看了过去。
将军吃饭的小圆桌上,除了将军再没旁人,将军这是在跟谁笑呢?
他眨着眼睛惊讶,见男人不光笑个不停,还笑着念叨了一句。
“好呆 ”
唐佐:?
将军不光笑,还跟人说话?
总不能被外面这些喧闹不停的人气得,得了癔症了吧?
滕越自是没得癔症,可他这饭越吃越觉寡淡无味。
没有她在,没有她那信口开河的小嘴巴,叭叭地胡言乱语,仿佛整个世间都寡淡无趣起来。
他想回家,想立刻回家。
只是他再归心似箭,也回不了家,反而孔徽快步找了过来。
“天爷,外面都闹成一锅粥了,你还有闲心慢慢悠悠地吃饭?”
滕越收了方才的遐思,问他有没有吃,“要不要跟我一道吃点?正无趣。”
孔徽不明白,吃个饭还要找什么趣儿,他只道外面乱得不行了,“前几日你还管管,总是有用的,今日怎么直接撂挑子了?”
滕越说他确实想撂挑子,“那周杭奉大太监的命办事,到处欺凌我陕西军户,我还要给他收拾烂摊子,这事干的没意思,不想干了。”
“那你想干什么?万一咱们也跟辽东似得,闹出两场大事来,你这掌管军田的大官,第一个要挨刀子。”
孔徽不信滕越真不管,见他身侧正好有个凳子,紧挨着他的凳子,他这就要坐过去。
“你到底什么打算?”
话问了,但还没落座就被滕越推了出去,“你不能捡旁的凳子坐?”
孔徽讶然,指着他身侧的凳子,“这不是空的吗?又没人,我怎么就不能坐?”
滕越不想跟他解释,只指了另一边让他过来坐下。
“我当然有打算,我是不准备再给那周杭收拾烂摊子了,就今次,准备把他撵走了事。”
他同孔徽道,这周杭仗着背后有大太监,不把陕西各地官员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更是把这些保家卫国的军户将士们,当作他可以随意欺凌的蝼蚁。
“今日他把所谓的没交税的军户抓了七八个,就当街施刑鞭笞,不引出这般民愤怎么可能?”
他道这事是周杭自己引出来的,“那就让他自己来扛,若是他手下带着的那几个人抵挡不住他招惹来的军户,见了血他就知道怕了,这陕西军中不是他能耀武扬威的地方。”
孔徽听他把话说了,晓得他的意思。
孔徽道这一是个办法,“但这样一来,你放手不管,可就把这周杭得罪了。”
滕越闻言就笑了一声,“我得罪的人还少吗?就算我不得罪他,此人对我也没什么好。”
这话听得孔徽直叹气,他说滕越说对了,“你之前在金州,一箭射死的那薛登冠,进京找人找了几月,找的正就是这周杭。你猜怎么着,施泽友回京之后,也同这周杭来往了几次,这些个同你不对付的,可都聚到一块来了。”
滕越闻言一点都不奇怪,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蛇鼠一窝。”
可这些蛇鼠上面却镇着那位权倾天下的大太监。
唐佐拿了碗筷过来,孔徽也跟着滕越吃了两口饭。
“宁夏那边,恩华王府麾下的人也被大太监军屯这事闹得不轻,王复响来传了消息,说恩华王颇有些躁动。”
他说恩华王不知从那招来了一僧一道,为他卜算天命。
“成日地叫他什么老天子,捧得他找不到北,这话都传到了王复响耳朵里,可见造反之势是要摁不住了。我舅舅来了信,那意思是恩华王府还是要镇着些,想把你调回宁夏去,正好也同大太监这清军屯之令错开,免得成了他眼中钉。”
滕越一时没开口回应,捏了捏眉心。
孔徽问他,“怎么?不想走?”
滕越瞥了他一眼,突然道了一句。
“我还没孩子。”
孔徽一愣。
“我还没成亲呢!”
两人相互看着对方,皆笑了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两人脸上的这点笑意又落了下来。
庭院里旋起了一阵风,将草丛里的枯叶都卷了起来,这正旋风卷到了树下的圆桌上,吹得碗碟发出叮当的颤动之声。
天上的云层不知何时密密地聚拢压了过来,日头消失不见,似乎一场疾风骤雨就在眼前。
滕越抬头往天上看了过去,孔徽亦看了过去。
后者轻轻道了一句。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场疾风骤雨,只怕就在这几月之内了。”
滕越默然,半晌无言。
不时,他派出去的亲兵疾跑而来,开口便道。
“将军,秦州卫的军户动手了,那周少卿身边的侍卫被砍倒了两人,血溅了那周少卿一脸,他还被人一棒打在了头上 ”
滕越和孔徽相对一眼,放下了筷子。
那京城来的大理寺右少卿,被这一棒子,自头上打出了血来。
但彼时人群混乱,要是想要找到是谁人打的,还真说不清。
他恨得要把所有军户都抓起来。
滕越却道这秦州卫有军户数千人,“少卿准备从哪调兵,才能把这暴怒的数千人全都抓起来?”
他道,“滕某可没这么多兵。”
“你 ”
周杭朝他怒瞪而去,滕越当作看不见,却放缓了语气劝了一句。
“先前缴百姓的税,百姓手无寸铁只能耐着,但少卿你此番缴的可是军户的口粮,发生此等状况,只能说算不得意外。少卿才刚刚升到大理寺,若是在我们这等偏僻边地丢了性命,岂不是可惜?我看少卿不若还是走吧。”
他这话虽听着是在劝说,可这些军户是他故意放任闹出了事,之后才出来说风凉话的。
周杭直恨得牙痒,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万一这陕西的军户真疯了,滕越也豁出去不管,他们违逆了九千岁是他们的事,可他周杭却要殒命于此。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周杭心里恨恨,却也只重重哼了一声。
没两日就准备北上,往宁夏而去。
滕越给他送行时眯了眯眼睛看去,宁夏城里蛰伏的那位恩华王更不善与,这大理寺的周少卿之后会如何,可就没人知道了。
*
西安府,滕家。
垂花门口,滕箫一身出门的衣裳,却被硬生生拦在了门前。
她脸都青了,直看着自己的母亲。
“娘凭什么让人拦我?师父都昏迷了,她就在城外,我为什么不能去看?!”
她所言的师父不是旁人,正是沈言星那位专研机关暗器的姑母沈润。
滕箫得她指点,才有今日造诣,她一心想要拜沈润为师,哪怕林明淑和沈润都不同意,可她叫沈润只以师父称呼。
年前,她跟滕越去城外探望沈润的时候,在沈润身边留了个人手,不想此人今早来报了信,说沈润这些日身子都有些不妥,昨晚更是直接昏迷过去,直到今早都没醒过来。
沈言星留在城中照看杨尤纭,沈修追着滕越去了下面卫所,沈润出事时,两人皆不在身边,她昏迷倒地,从凳子上摔下来,把额头都摔出了血。
滕箫听闻,急着就要往城外赶去。
“师父没有子女,也没有旁的徒弟,言星哥分身乏术,我为什么不能去看她?难道让她出了事,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滕箫朝着她母亲大声问了过来。
林明淑气得心下一直在快跳。
“娘都说了,我替你去照看她。你好生留在家中,明日就是黄五姑娘的及笄礼,人家请了你做赞者,是在给咱们家面子,你先前也答应了。今日天色都晚了,你这会出城去,明日还怎么去黄家?岂不是失信于人?”
可滕箫却只冷笑。
“娘说什么失信于人?黄家这么多姑娘,哪个不能给黄五姑娘做赞者?非得我去吗?无非就是你觉得此事能让我体面,可体面有什么要紧?师父的身体一直不好,你平日里不让我去寻她,眼下她都昏迷了,你还不让我去?”
她顿了一下,突然哑了声,“你没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我见师父最后一面?”
她直直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这最后一面,和黄家给的体面相比,到底哪个重要?!”
滕箫说着,眼泪砸了下来,她一把撕开挡在她身边的丫鬟,再不想跟她母亲争论一句,抬脚就要走。
“都给我让开!”
林明淑只见女儿不管不顾发了疯,越加的怒气冲天。
她指着婆子上前去把滕箫摁住。
“你懂什么?那黄家当家的老爷黄西清,一直照看提拔你二哥,滕家根基浅,如今又到处树敌,黄氏还肯一心一意帮衬我们,此番请你做赞者,也是往外告诉旁人、要护着我们家的意思,你在这里任性,怎么都不为这个家着想半点?”
滕箫不听,“黄五姑娘的及笄礼我纵然不去,黄家还能同咱们割袍断义?是娘你自己焦虑惊怕过度,前怕狼后怕虎,连觉都睡不着,只想着处处与人交好才能过日子。先前就压着我,去郑家同那些不喜欢的人一道读书,如今更是为了个及笄礼,不让我去见师父!”
她朝着林老夫人就说了过去。
“娘这样,让我与那些忘恩负义的人有什么区别?”
她只看着自己的母亲,如同被压了太久终于反叛了一样,大声道。
“我今日非得要去,谁说都没用!”
她去意已决,身上又有几分功夫,一两个婆子丫鬟根本拦不住她。
林明淑也发了怒火,直接让人去叫了人来。
“一个两个拦不住,就来十个八个,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有几分本事!”
这话传下去,不时就有一大群婆子丫鬟跑来,把滕箫团团围在了中间。
“姑娘姑娘,快听老夫人的话吧 ”
她们直喊得滕箫面红耳赤,一双眼睛都露了红丝。
她忽的从袖中抽出了一柄小巧的弩箭来,朝着人群外的树,一箭射了过去。
那弩箭嗖地一声射出,从众人头顶破风而过,直直钉在了院中的树干上。
围着滕箫的仆从皆吓了一跳,滕箫则拿着弩箭朝着众人扫了过来。
“我看谁再拦我?!”
她善做机关暗器,阖府上下没有不知道的,他们也曾见识过滕箫这些机关暗器的厉害。眼下一众仆从全都傻了眼,没人敢再上前,都无助地朝着林明淑看了过来。
林明淑见女儿竟然在出门前就备好了弩箭,可见她早就料到自己不欲让她去,她却非去不可。
仆从也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她没得让府里的仆从中箭受伤。
她从人群外,拨开一众仆从,一步步走上了前来,正正站到了女儿的面前。
“你莫要去伤他们,是我不让你走的,你要是有本事,就拿你的弩来射我。”
她倒是看看她一手拉扯大的女儿,今日为了离开,是不是连她这个做娘的也要动手?
她直直朝着滕箫看了过去,她赌她独自一人拉扯大的女儿,不敢这样对她。
先前送她去郑家读书,她不愿意,可也左不过与她吵闹几回,冷些日子。
她多数的时候,还是肯听话的,哪怕是气闷些,也不至于太过。
正因此,她没有收回她满院子的技巧玩意,滕越在府里给她找了先生之后,她也默认了,没再逼她非得去郑家学堂。
但去黄家做赞者这事不一样,她不可能一直闷在家里与这些技巧暗器为伴,若是那般就只能走到沈润的路上去了。
她总要出去与人交际,去黄家做赞者这样的机会再好不过了。
可她此时为了沈润,却要弃了黄家,更是拿出了弩箭要射人。
林明淑看向女儿,见她手里持着的弩箭果然颤了起来,不敢向她瞄准。
她心下微缓,又开口。
“你若是此时回乘风苑去,明日好好去黄家做赞者,沈润那边娘亲自替你过去,旁的事我也都不追究了。”
她料想女儿定还是会听话的,还能真用那弩箭瞄准她这做娘的吗?
她果见滕箫手里的弩箭又颤了一颤。
然而下一息,她忽然握紧了那弩,抬手朝着她就瞄了过来。
“娘,我今日 非得要去!”
话音落地,林明淑看着她瞄向自己的弩箭,愕然怔在了当场。
心头像是被谁拧了一把,她心口发疼地震惊地看向她养大的女儿。
“滕箫,你敢用弩箭对着娘?”
她不敢相信,说出去的话都是颤的。
可她却看着滕箫,更往她的弩箭前,一步步走了过去。
“你是敢射我吗?”
丈夫在女儿两三岁的时候就没有了,她不记得父亲,都是她这个做娘的人把她从那么小小的小婴孩,一点点养大。
可是她越长大,就同她这个母亲越是不好,从前吵闹冷战也就算了,今日,她竟敢用弩箭朝她瞄了过来。
林明淑心口酸涩发疼,口中却不松半分。
“你要不把我射倒,要不然,我不可能让你离开这道门!”
她这话说过去,见女儿一双赤红的眼睛,眼泪哗啦流了下来,她不住抽泣地向她看来,林明淑也向她看去。
然而下一息,滕箫手里的弩箭倏然射了出来。
只就朝着林明淑,朝着她这个做娘的人。
林明淑骇然看向那支尖利的弩箭,就从女儿的手里射出来,直直朝着自己身上而来。
她已经不会动了,甚至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她只定定看向女儿。
有人喊着老夫人,也有人喊着姑娘,有人要来推她,却有人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拽开了去。
滕箫的弩箭,就擦着她的手臂飞了过去,割破了她的衣袖,在她的胳膊上划开了一丝浅浅的伤。
可林明淑却觉这弩箭深深的扎进了她的心里,直扎得她四肢百骸都疼痛至极。
她一错不错地看着女儿。
“你真的对娘动手?”
滕箫方才也惊惧到了极点,此时听见母亲问过来的话,心上难捱地连站都快站不住了。
她只在惶恐中转头,看向了人群里挤过来的邓如蕴。
“嫂子 ”
她一把扔下弩箭,直扑到了邓如蕴怀里。
邓如蕴闻讯赶来,方才那一幕,她看见了。
此刻滕箫直扑进她怀中,她连忙将小姑娘抱进了怀里,可转头去看林老夫人,却见林老夫人发红的双眼下,眼泪也持不住了,不住地从脸边滑落下来。
垂花门前寂静无声。
滕箫哭在邓如蕴怀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去城外看师父,她只能无助地哭泣。
“师父怎么办?嫂子,师父怎么办?”
邓如蕴不知要怎么回答,却听见旁边的林老夫人,嗓音沙哑到几乎无声。
邓如蕴从没见过林老夫人有过这般时候,她见过的林老夫人,多思多谋,十拿九稳,纵然焦虑心急也总有办法。
但此刻,她只见林老夫人的眼泪停不下来,她一直看着滕箫沙哑地开口。
“原来你眼里,没有我这个娘 ”
天光暗淡了下来,混乱之下,垂花门边的灯笼也无人点燃,只在风里遥遥打晃。
半空的云层里,远远滚来两阵雷声,雨意在干热的土地上暗暗与闷热较着劲。
邓如蕴抱着滕箫,听见她在这句话里抽泣更厉害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去,只能闷在邓如蕴的怀里,紧紧抱着她。
林老夫人也不知女儿这般,自己还能不能拦,亦在这一刻,向着邓如蕴看了过来。
邓如蕴不该管这些事,她若不让滕箫去,一旦沈润今晚去世,滕箫会痛苦半生。若是劝林老夫人放滕箫过去,她又有什么立场?
她左右一想,开了口。
“我带着箫姐儿去一趟城外沈家吧,若是沈姑母无事,明日城门开启,我们必从城外返回。”
她这话一说,滕箫攥紧了她的衣襟,而林老夫人看向邓如蕴,眼中也凝住了光亮。
这个折中的办法,既能让滕箫去看了沈润安了心,也不耽误明日黄家的及笄礼。
母女二人先前各执一词,都不肯退让半步,相互伤到泪流不止,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邓如蕴的这句折中之言。
但这个办法如何,还是要林老夫人拍板。
滕箫从邓如蕴怀中偷偷看向母亲。
林老夫人没有开口,却跟邓如蕴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邓如蕴这便叫了人去套车,滕箫一听,更加抱着她不肯松手。
“嫂子,嫂子!”
要是没有嫂子,她可怎么办?!
邓如蕴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先去马车里等着她。
林老夫人看着女儿飞跑出去,直到她消失在墙角半晌,才收回目光。
只是神色依然仿佛重伤了一般,她看向邓如蕴,嗓音低落至极。
“蕴娘,麻烦你了。若是沈润真太不好,那明日,也不必非把她带回来。”
林老夫人说完,似乎已经精疲力尽,她默然转身,慢慢地离开了去。
邓如蕴看着林老夫人的背影,轻叹一气
翌日天刚亮,邓如蕴就带着滕箫回来了。
沈润无事,沈言星提前到了,还从西安城请了大夫,她们赶过去没多久,人就醒了过来。
滕箫放下了心,主动让邓如蕴早早带她回家。
这会,邓如蕴叫了滕箫往沧浪阁给林老夫人问安。
林明淑隔着门没有见女儿,可默然坐在房中,心跳止不住地加快。
但是她到底没开门,滕箫在门外等了片刻也就走了。
有一瞬,她想要开门叫住她,可想到她昨日射向自己的箭,又抿了唇没再言语。
滕箫眼里,没有她这个母亲。
… …
黄家的及笄礼很是顺利,滕箫这个赞者的事宜做得一丝都不错,黄三夫人还当众夸了她好几句。
而黄家及笄礼过了没两天,滕越就要回来了。
可他人还没到,升迁令却到了。
由黄西清举荐,朝廷考察滕越近年功绩,擢升他为宁夏游击将军,统兵勇三千,驻守宁夏,巡防三关口一带长城防线,镇守一边!
升迁令一到,滕家整个欢腾了起来。
次日,滕越也到了家。
邓如蕴在心里深深沉了一气,有些话,她要跟他说出口了。
第65章
升迁令先一步到达滕府, 滕越却在第二日才回来。
原本孔徽同他从下面卫所返回,就叫了他往自己的地方去,道是他舅舅黄西清从京城派了幕僚回家办事, 顺道同他们见上一面,有什么话要传回京城的, 正好借此说了。
但幕僚耽搁在了路上一时没到城中, 滕越便没继续留在等待, 他道。
“多半月没回家了,我先回家。”
“哎哎,人再过半日就来了, 你就不能晚半日再回家?”孔徽跟着他拦着。
可他却道“等人来了, 你再来叫我不迟。”
孔徽拿他没点办法,晓得他回家心切, 便也没再多拦。
可升迁令已下,调令已出,他这几日就要返回宁夏驻守边关,家可就没那么好回了。
到时候他可要怎么办?
孔徽替他犯愁思量,滕越则奔马回了家中。
他到了家门口, 门房眼见他来了,一边同他行礼一边给他道贺,滕越笑着大手一挥, 让人拿了钱赏来,然后又问, “夫人在家吧?”
门房连声道在家, 他再顾不得许多, 快步往柳明轩而去,但还没到柳明轩门口, 就在半路上遇见了他的妻。
邓如蕴刚从乘风苑回来。
沈润和黄家及笄礼的事情虽然落定下来,但林老夫人同滕箫却还冷着。
那日滕箫回来去沧浪阁请安,林老夫人没见女儿,后来滕箫的奶娘劝着,她又去了一次,可林老夫人还是没有打开门。
如此,旁人再劝也没用了,滕箫不再去,只闷在乘风苑里。
林老夫人则要么闭门在沧浪阁,要么就在小祠堂里,一个人沉默着整日独坐。
母女二人彻底冷下来。
今日滕箫有些不舒服,邓如蕴去看了她一回,她没什么大事,只是与母亲的关系如同寒冬腊月的冰越结越厚,令人都郁郁出了病态。
她见着邓如蕴便抱着她不撒手,把头埋在她怀里问她,“嫂子,我能不能也去城东?跟您家太婆婆和玲琅她们一起住?”
她这般情形,邓如蕴实在没法告诉她,她们一家包括自己这个“嫂子”,也很快就要离开了。
她只能安抚了她一阵,待她好些才返回柳明轩,不想刚行到半路就听见外院传来了欢腾热闹的声音。
她略略站定脚步,往通去外院的路上看了几眼,却见有人一步当先从垂花门后跨了进来。
他满身风尘仆仆,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眼中惊喜如同从群山后跃出的朝阳,光芒大盛。
“蕴娘?你在此等我?”
他几乎是一步就到了她脸前。
邓如蕴也没想到他就这样出现了,可他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原本跟在他身后说吉祥话的小厮们,正往门口挤来,不想却见到二爷与夫人这般情形,都“呀”了一声,前面的人不敢再往里面进,拦住了门,可后面的人不知道,还往这处挤过来,众人乱作一团,混乱中哗啦倒了一地。
这下都看到了二爷与夫人的情形,倏然全红了脸,瞬间犹如打散的雨珠,从荷叶上滑没了影。
邓如蕴被他一下抱起,他扣着她的腿弯,把她整个高高地抱了起来。邓如蕴直道这般不好地挣了去,他却根本不肯松。
他抬头向她看了过来,痴痴地看着她,仿佛他的眼眸里只能放下她一人。
“我升游击将军了。”
他把这件喜事,亲口跟她说一遍。
邓如蕴早就知道了,可又在他说来的时候,心头快跳了两下。
从最开始小小总旗,到能掌管一个百户所的百户,再到如今,他升至统率兵勇三千的戍边大将。
这条漫长的道路,他凭着自己的功绩全都走过来了。
往后,他会走的更好吧
邓如蕴也不由地露出了浅浅的笑来。
“恭喜将军。”
他笑道。
“夫人与我同喜!”
他话说完,才把她放了下来。
他牵了她的手往柳明轩去,“你这半月都在做什么?玉蕴堂忙不忙?没需要某些人给你帮忙吧?”
说到这,滕越才想起刚同妻子小别再见,提不相干的人做什么?没得让她想起旁人来。
他连忙改口,“我从宁夏给你进的药,你见到吗?”
他暗暗朝妻子看过来,想看她的反应。
不知道怎么,她似是有些情绪不高,她说自己见到药材了。
“将军怎么买了两车队来,那实在太多了,我让秦 ”
她话没说完,就被滕越当即打断。
“你敢?”
他朝着她瞪了过来,“你我本是夫妻,你敢再跟我提钱的事。”
邓如蕴向他看去,她一时没有再说,他却轻哼了一声,表示着他的不满,抬脚进到了柳明轩中。
柳明轩似乎还是他离家之前的模样,但莫名有种说不清的寥落之感。
他没细思许多,只往房中走去,准备换一身干净的家中的衣裳来,可推门走了进去,只见房中竟空了下来。
桌案柜几上的杂物少了大半,各处净得空旷,而原本满满当当的书架上,此刻也只剩下了了散落的几本兵书。
滕越讶然在房中看了一遍,不知怎么心头蓦然跳了一下。
他调回宁夏,今日回家就是想要跟她商量带她一起去的,但她的家人和刚开起来的玉蕴堂都还在西安,滕越晓得她大多的心思都在他们身上,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把她带走。
可他还没开口,却见房中的东西都收束了起来。
有一瞬,他在想,她是不是也想跟他一起过去?
可说不清地,他心里却在想到她今日稍显低落的情绪,和柳明轩里莫名的寂寥之感时,浓郁的不安自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
他见她跟在他身后也走进了房中。
她目光亦扫过这清整近空的房间。
滕越低声问了一句。
“蕴娘怎么把房里的东西都收了?”
被云层遮住的天光,没能透进薄纱窗内的房中来,房中略暗,越发衬得此间空荡寂寥。
但确切地说,邓如蕴只是把自己的物什都收了而已,滕越的东西还照着原样留在原地。
他问过来,邓如蕴没有向他看去,也没有走到他立身的方向,她往另一边走了几步,与他拉开了些许距离,侧着身应了他这一句。
“将军要回宁夏去了吧?”
“是。”男人低头朝她看来,“你要跟我一起过去吗?”
他问过来,邓如蕴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来。
她低着头,半垂着眼眸。
日光无法尽数透进来的房中,此刻幽静到落针可闻。
邓如蕴在这幽静里慢慢地开了口。
“将军此番升任宁夏游击将军,实在令人欣喜,将军前程广阔,必还能再立奇功,封侯拜将不在话下,只不过
“只不过我出身平平,只是个制药卖药的商贩,脑子里只想着做买卖赚钱,实在当不的将军的夫人,更当不得将军的厚爱。”
她说到这里,目光不由自主地从他的袍摆边缘划过去。
她看到他僵硬地立住,看到他连袍摆都一动不动了。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她张了张口,从喉嗓里又生扯出话来。
“这一年来,多谢滕家与将军的帮扶照料,邓如蕴感激不尽,但往后 ”
她说不下去了。她从架子上拿出了一封书信来,不敢放到他面前,只敢轻轻放在自己身侧的案台角上。
那封书信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和离书。
她亦在此时缓声开了口,把最后几个字道了出来。
“将军,和离吧。”
幽暗的房中,滕越整个人却似被他最讨厌的暑热日头,辣辣炙烤在了身上一般。
火热的黏腻令他无所适从,他僵着看着她,嘴巴轻轻动了几下,就把最重最尖的话说给了他听。
她还把那封根本不该存在的书信,放在了案台上。
他一步走上了前去,一把摁在了那封书信上。
他没看,上面的字他一个字都不想看,他只死死摁着那封信,仿佛要把信同整个桌角都一起摁碎一样。
他只定定看着她,周身压制不住的气息将她全全笼罩,可他开口,每一个字都在惊疑地发颤,在发颤中暗含着乞求。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邓如蕴知道,她从头到尾都知道。
不知道的,只有他而已
案台角上,他的手快把那封信与桌角摁碎了,但桌角死死抵抗着,也扎在他手掌之中。
相互砥砺之间,他手下青筋暴起。
但邓如蕴能做的,只有把这话再说一遍。
“将军,我说,我们就此分开吧。”
就此分开。
此后山水不相逢,再无相思寄巫山。
*
滕府祠堂。
林明淑已听到了滕越回来的消息。
她跪在丈夫的蒲团前,看着香炉里的香烧到了尽头,亲手又续了三支香插了上去。
“滕越今天回来了,蕴娘要跟他提和离的事了。”
她想起邓如蕴的模样来。
想到她一个人,艰难地拖着一大家人过日子;想到她自来了滕家,给滕家帮过的忙早超过自己给的钱;想到她心里可能已经有滕越了,可因为契约再先,她让她走,她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那孩子,真是好孩子,也不知是怎么样的母亲,能养出来这么好的孩子 ”
林明淑说着,喉头发涩。
可惜、可惜她的出身太低了,在这个世道与世风中,实在不是滕越的良配。
林明淑说自己没有当好一个母亲,她低头垂眼在丈夫牌位前。
“我竟养得自己的女儿如此地恨我,竟然想要拿她的弓弩射我。可我不能在把遇川耽误了,他可以凭借军功升到游击将军,但再往上,要么立了奇功,要么就要有人搭桥牵线。”
三炷香不住地往下染去,烟雾细细长长地盘旋在香炉上牌位前。
她说,“你走之后,这世道更烂了,到处都是泥淖,走一步都难如登天。施泽友攀上了大太监,而那大太监是这天下真正的主子,他正值春秋,往后还不知要风光多少年,我只能,只能让遇川娶永昌侯府章家的姑娘。”
“我这个做娘的,能为他做到的,也就是这样了。”
但林明淑说着,脸色难堪了起来,“可是,他偏偏中意了,我给他找来临时挡事的契妻。”
念及此,她只觉得头痛到几欲裂开。
她咬着牙忍着这剧烈的痛意,反复叫起了丈夫的名字。
“你在天有灵,能不能指点儿子,让他今日听蕴娘说完和离的事,就应了吧!”
“别再纠缠,别再闹事,就应了这和离,放蕴娘走,也好尽快地和章家定下来,只等章四姑娘孝期一过,就正经去娶高门贵女为妻。”
“只有那同大太监沾亲带故的高门贵女,才能帮他往后把路走好!”
她说着又叫起丈夫的名字。
“你一定,一定让他应下同蕴娘的和离 ”
只是话音未落,她亲手为丈夫点燃的三炷香,中间那一炷,突然噌出了火苗来。
林明淑怔怔看去,不知丈夫牌位前的香炉亮起火光是为何意。
然而这时,祠堂外有了青萱的脚步声,青萱隔着窗轻声叫了她。
“老夫人,柳明轩那边 好像吵闹起来了。”
“谁、谁在吵闹?”
“好像 只有二爷一人 ”
话音落地,林明淑的头中又滋啦闪过剧痛。
她强忍着看向丈夫的牌位。
这场和离,到底能不能让滕越认下来?
*
柳明轩。
滕越没将那放了和离书的案台摁断,却一下把整个案台都压翻在了地上。
案台上的花瓶摆台茶盏哗啦全都砸了下来,案台轰然到底,发出砰得一声巨响,砸在房中的青石板上,砸碎了两块石板,将门也震开了去
这动静惊动了整个柳明轩。
仆从们皆快步跑了过来,有人近到房门前,看着里面的案台倒地,满地碎瓷,都惊诧不已。
“二爷,夫人,出了什么事吗?”
“要不要我们进去收拾一下?”
一大群人聚在了门口,可房中只传来暴怒的声音。
“走开!都走!谁都不要进来!”
他一声暴喝也如案台倒地发生的巨响,只将人都震慑开去。
只有邓如蕴看着他青白的脸色,心下一揪一揪地疼,她不知要怎么办,只能看着他通身的不解与震怒,哑声道了一句。
“你冷静点 ”
“冷、静?”滕越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腕。
“你教教我怎么冷静?!”
庭院在他的暴喝下完全沉寂,可在柳明轩外,似不断有脚步声走来跑去。
整个滕家已被他的震怒搅动了起来。
邓如蕴亦不知要怎么教他冷静。
她一时间没有开口,他却忽然在这时低矮了声势。
他微俯着身子,拉着她的手跟她问了过来。
“蕴娘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我不在家的这些天,出了什么事?”
他着急地问了过来。
“是不是杨家的表姨母又 ”
他觉得这不可能,在经过了大表妹的事情之后,表姨母感激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再像从前一样折辱她?
他果见她摇了头。
但不是表姨母又是谁,谁会让蕴娘做出这般的决定?
他忽的想到了一个人。
“是娘?!是不是娘说什么了?”
他的母亲可是每日都在紧张惊慌中度过。
可他问去,只见邓如蕴又摇了头。
“将军,没有人说我,没有人欺负我。”
她不想让他到处乱猜了,只把在心里想过百十遍的话,说给了他听。
“将军很好,滕家也很好,但将军不也知道吗?我的出身太低了,在这里格格不入,那也女眷间的宴请令也我无所适从。”
“那就不要去,你可以不用去任何一家的宴请,谁家的都不用!”他急着紧拉着她,好像怕她就这么从他手下滑走了一样。
邓如蕴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她只摇头。
“不是的将军,我的出身或许能为将军挡一时的灾,但更多的我就帮不了你了。”
她慢慢说给他,“对于我自己而言,这样的日子也无甚意义,我从乡野草药丛里来,还要回到乡野草药丛里去。”
她说着,想从他手下抽出手。
他不愿意,她朝着他看过去,他才松开。
滕越看到她自怀中拿出了一个东西,是去岁,他给她在集市上捏来的泥人。
泥人仍旧鲜亮夺目,仍旧栩栩如生,她很喜欢,平日里总时不时拿在手里把玩。
今日,她又仔细珍惜地拿着,拿给了他看。
她指着那支泥人,手指轻轻地点在那穿着布衣的泥人姑娘身上,又指在她身后大大的背篓上。
“将军你看。她从来时就穿着布衣,背着从山上采下来的草药。她只是个采药制药的姑娘,她不属于这里,她应该回到她该回到的地方去。”
她只是那穿着布衣的乡下采药女啊。
她努力地平心静气地说给他听,想让他也同她一样平静下来。
可她却也止不住地从眼睛里面落下来苦咸的泪水来,泪水从眼下滑落进她嘴里,苦咸在她舌尖,最后落进了喉管之中。
她虽哭着,却也拿着他送给她的泥人,努力跟他笑着又解释。
“将军,你我不是良配,若不是恩华王府和那薛登冠逼迫,你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走在一起,如今那些事情都已经了了,这桩姻缘也该结束了。我们都该回到各自的路上去,过本来该过的日子。”
她蹲下身来,捡起那封被他摁压到皱起的和离书。
这一次,她没再放到他眼前。
她牵起他的手,把这份她早就写好的和离书,放进了他的手心里。
“就这样和离吧。”
一别两宽,好聚好散。
他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邓如蕴见他没有扔开她给他的那封和离书,心里猜测,他到底还是冷静下来了。
冷静下来了,就能认下这和离了吧?
她则侧身,想把这里的安静都留给他,让他再冷静一些,再为他自己的前程好生思量一番。
可是她刚走出两步去,还没到门口,他忽的转身向她开了口。
他一字一顿。
“邓如蕴,你这套说辞,我一个字都不信。”
话音砸落,他一把将那和离书撕烂,暴起着青筋的手把撕碎的和离书捏成团,被他直接抛去了庭院中。
庭院里不知何时刮起了大风,直把那纸团,瞬息吹没了影。
邓如蕴怔在门前,他却一步步盯着她走了过来。
“你不喜欢西安府里那些势利眼的人,我们大可以去宁夏,去宁夏立府别住,同这些人再不往来。”
这话,他早就跟她提过。
那时候他说宁夏风是直的,沙是烈的,天地一片广阔,他们大可以过去,不再留在西安府里。
邓如蕴彼时用玩笑给他岔了过去,但此时,她只能道。
“将军不可能没有交际,我也一样,躲到天下海角又有什么用呢?”
她无情地将他的话驳了回来,滕越紧紧盯着她又道。
“那就不躲,这世间的人也不都是那些势利眼。你也见过不是吗?杨家大表妹不是,沈言星不是,孔徽王复响他们也不是。他们虽然都出身比你高些,可这些年大家过得起起伏伏,谁还在意那出身?”
他说王复响的妻子最乐善好施,“她在宁夏最受女眷们欢迎,她什么样的人都愿意结识,家中常常请来一大堆连她自己都认不清的人,在他们间相互引荐,宁夏那等寂寥的地方,她每月也能宴请两次,若与她交好,蕴娘何愁不能结识到真正的朋友?”
他说孔徽没过门的未婚妻,也就是他的表姐亦是不会挑拣旁人出身的性子,“她原本是同小举人定了亲,不想此人进京中了进士,被达官显贵看重,一封书信就跟她退了亲。她年岁长了,亲事不好寻觅,自己倒也不着急,拜了个坤道为师,最爱给人算命,有时候偷偷跑到集市里摆摊 ”
滕越一步步走过来,也一句句说了过来,“你觉得她们这般的人,可会挑拣你出身?而似她们这般的人,何止一个两个?”
他问她,“蕴娘轻飘飘两句话,就把这些人,还有 我,都一杆子打死?”
邓如蕴被他摆出来的这些道理,挤得说不出话来。
可他今天说再多,说得再有道理,她也必须要跟他和离。
邓如蕴深深吸了一气。
“将军说得都对,但与其费力去寻找这些世间的好人,去适应身份,不如我还是退到原来的位置上去,来得简单自在。”
这话出了口,院中的风砰得将门吹闭了一闪。
吱呀咣当见,滕越不可思议地向她看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这样的情义,你都不肯多花一点点功夫,为我留下来,是吗?”
她只觉得不自在了,就想离开,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
他向她看去,看见她冷淡的脸上此刻淡淡笑着,她没有对上他的目光,只道。
“大概是我,从头到尾,其实都不是那么喜欢将军吧?”
这一句,仿佛把整个房中的光亮都驱逐殆尽,只剩下一片昏暗与庭院里肆虐的风闯荡出的声响,令人心头一阵一阵地紧缩。
滕越直将她摁在了身后的木架上。
木架硌得邓如蕴脊背发疼,她抬头看见他的脸色几乎青尽了。
他咬了牙,紧贴在她脸前。
“你说这样的话,和拿匕首往我心上扎,有什么区别?”
他问她,“你这个人,怎么能说出这么‘好听’的话?”
他的怒气又冲在了压制不住的边缘,每一冲她都清晰地感受得到。
邓如蕴后背被咯得生疼,肩头在他手掌下几乎碎掉,她在衣袖下攥紧了自己的手,却又道。
这次,她看向了他的眼睛。
“不是我说话难听,是因为实话本来就难听。将军应该早就察觉了才对吧,我对你,从来都不像你对我那般喜欢 ”
“你再说?!”
滕越只觉她手里真的持了尖利的匕首,扎向他的心口,还不断地转着刀柄。
他不知道她怎么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她还没停下,“ 若本就不那么喜欢,又怎么肯委屈自己这样过下去 ”
她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柄短刀快匕向他扎来。
滕越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他狠狠地低头咬在了她的唇齿之间。
他双手紧攥住了手臂,将她的手臂如同囚犯一样地反剪在了后面,死死扣在了后腰上。
而他则用力把她向着他压了过来。
他如同那恶狠狠的山豹,从山巅一冲而下,一口将她撕咬住便不再松口。
他恨恨地咬着她的唇,用他最尖利的牙齿钉着她,她吃痛,而直到血气散在他与她交叠的口齿之间。
男人恨声又开了口。
“邓如蕴,你说的话,我说过了,我一个字都不信!”
邓如蕴心头一紧,不由抬头向他看去。
这时外面传来了通传声。
“二爷,夫人 老夫人来了。”
第66章 【九千大章】
柳明轩。
邓如蕴被他纠缠在唇舌之间, 血气在他的气恼中扩散开来,邓如蕴吃痛地想要别过头去,反而被他敲开牙关更进深处。
这时房外传来了通传的声音。
“老夫人来了。”
通传声甫一传进来, 邓如蕴下意识要从被他扣住的手下抽出身来,她动作不由急切, 滕越见状略略松开她的唇舌, 却朝着她盯了过来。
“娘过来, 你缘何反应那么大?”
邓如蕴被他这么一说,心下微滞,但听见林老夫人的脚步声都出现在了门口, 她好不容易从滕越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可身子仍被他扣着,她低头去推他。
“老夫人过来了, 你别闹了!”
滕越心道闹翻了天的人可不是他,他只盯着她,忽的又想到了什么。
“娘来的正好,我倒是要问问清楚,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好端端的, 她就要跟他和离!
他转身一步到门前,一把打开了被风吹闭的门扇。
林明淑听闻柳明轩里闹出了大动静,就连忙赶了过来。
她这会刚走到房门前, 就见门被滕越忽的打开了来。
林明淑一眼就看到了门内的两人,她尤其看到了蕴娘, 只见蕴娘眸色焦灼, 双唇微肿, 还有丝丝的血色沾在她破损的唇瓣上。
她再见房中案台倒下,碎瓷满地, 心头不免一急,朝着滕越就斥了过去。
“你这孽障,和离就和离,你折腾蕴娘做什么?!”
只是她话音没落,滕越就问了过来。
“看来蕴娘同我和离的事,娘早就知道了?”
林明淑自然是早就知道了,但她见儿子狐疑问来,越发一个字都不能同他透漏。
她说自己知道,“蕴娘前两日同我说过了。”
可滕越又问过来,“那娘也答应?也同意蕴娘离去?”
滕越说着,突然看着自己的母亲问了一句。
“还是说,让蕴娘走,本就是娘的意思?”
这话问出口来,言语中质疑的意味铺满了整个门前廊下。
林明淑见儿子竟就这样问了过来,她身形微僵。
邓如蕴却急忙开了口。
“此事同老夫人没关系,是我自己的意思。”
可滕越却不怎么相信,又看向他母亲问了一遍。
“真不是娘把蕴娘赶走的吗?”
他不相信邓如蕴的话,更是不相信他母亲的作为。
林明淑在这一瞬间,心里忽然翻腾得五味杂陈。
她忽的看向儿子,“是不是连你也和你妹妹一样,觉得我这个娘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她倏然问来,三人之间静了一静。
滕越还不知道滕箫身上发生的事,邓如蕴只能低声解释了一句。
“ 将军不要再问了,和离是我要和离的,同老夫人没关系。”
她又澄清,只说是自己的意思。
可她的意思和她的理由,让滕越怎么都不肯相信。
更不要说,她最善于说谎,她嘴里根本也没有几句实话。
滕越不信她,却忽的想到了什么,左右向两人看了几来。
廊下闯来一阵疾风,将门窗吹得吱呀响个不停,庭院角落的树丛里枝叶摇晃,长长的枝条不断抽搭着回廊的栏杆,发出哒哒的令人不安声响。
滕越看着这两个他最亲近的女人,忽然问了一句话。
“不会是从最开始成婚之时,娘和蕴娘就商量好了吧?”
滕家帮蕴娘从她叔婶和薛登冠的虎口里脱出身来,而蕴娘也帮他挡下恩华王府那荣乐县主的逼婚。
这桩姻缘各取所需,他的目光来回扫在母亲和妻子之间。
“是不是一早,你们就商量好了?”
他一下问出了最关键的事来。
林明淑和邓如蕴几乎是同时开了口。
“不是 ”
“没有这样的事。”
两人齐声否认,可滕越却觉自己仿佛是摸到了真相的边缘。
他满脸不信地向着母亲和妻子看了过来。
就在这时,唐佐从外院快步赶来。
“将军,孔将军让人送了急信,说黄先生从京城派来的幕僚到了,请您此时过去一叙。”
这一声打断了三人之间的胶着。
黄西清派来的幕僚只今日在西安停留一日,明日就要返回京城去。
孔徽早间就跟滕越说好,让他等着人来一起商议要事,此刻人到了城中,滕越却陷在了幽潭深渊之内。
他只见母亲和妻子都否认了他的问话,而妻子却只一门心思想跟他和离。
他整个人如同被几处力道,一起往不同方向撕扯开来一般,他心口又急又痛,却不得不前去见人。
滕越没再继续朝着两人问下去,却叫了人来把柳明轩团团围住,甚至把整个滕府都围起来
“我回来之前,任何人不许出入。”
林老夫人和邓如蕴都向他看了过去,他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最后定在了邓如蕴的眼睛上。
“尤其是夫人,哪儿都不许去!”
他愤愤地盯了她几息,邓如蕴只觉他恨不能要把她绑起来,但唐佐这边还等着他,他没办法,只能最后瞥了她一眼,转身快步而去。
滕越叫人把整个府邸都围了起来,林明淑见儿子还在发疯,却也没有办法。
她只能看向邓如蕴破损的唇,“蕴娘没事吧?他还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除了咬她,他还能做什么呢?甚至连咬她,其实也没舍得真的把她的嘴,咬的血肉模糊
邓如蕴摇了摇头,看向他离开的方向,默然无言。
不过门口又来了急促的脚步,滕箫快步跑进了柳明轩中。
“嫂子,你怎么要走?!”
小姑娘疾步快跑得发髻都散乱了下来,她一脸的着急如同天塌了一半似得。
“嫂子,你别走,你别走!”
她上前就死死拉住了邓如蕴,可却在看到她母亲的时候,竟同滕越一样,问出了同一个问题。
“是不是娘 是不是娘赶嫂子离开的?!”
林明淑原本听见滕越的问话,心头便觉苦涩难言,不想此刻,滕箫竟也如此问了过来。
她的一双儿女,第一反应竟然都是她这个做娘的人,在家中作恶。
心口如同被刀割了一般,可林明淑却笑了。
“你们兄妹既然都说是,那就是。”
她说完,再不欲多看见女儿一眼,直接闭起了眼睛,转身离开了柳明轩。
庭院树丛里的枝条,反复抽打着栏杆,只将自己都抽得遍体鳞伤,绿叶落进。
邓如蕴无法安慰林老夫人,而滕箫紧紧拉着她的手,一双眼睛通红,嗓音沙哑。
“嫂子,嫂子,你不要哥和我了吗?”
这话直问得邓如蕴鼻头酸涩,直冲眼眶。
可所有的事情,早在她“嫁”进滕家的那一刻,就白纸黑字地定了下来。
早就,无可转圜了。
*
黄府。
更鼓来回敲响了好几遍,夜幕将整座西安城合拢着密密围了起来,黑暗游走在每一片不被灯火照亮的地方。
孔徽紧跟着滕越出了门来。
“遇川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半晌都魂不守舍的,家里出事了?”
滕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脸色木然地踏出门槛。
孔徽怀疑方才说得事,他都没真的听进去,只能又道一遍。
“大太监折腾军中,又用这个由头拿捏恩华王府,恩华王府在宁夏的动作越发频繁,我先前还估摸着半年内会有动静,眼下看估计就这一两月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去宁夏?”
滕越如今已经升到了游击将军,统兵镇守宁夏边陲,有他在宁夏坐镇,恩华王府纵然要造反,也翻不出太大的浪,不至于祸害了整个宁夏边镇的军民。
所以眼下这形势,滕越得赶紧过去才行。
可他问来,滕越还是没回答。
孔徽还要再说什么,他却摆了手。
“我先回家了。”
*
柳明轩外。
夜都深了,滕越回来的时候,却看到了自己的妹妹滕箫。
“你在这做什么?”他问她。
滕箫眉眼低垂,嗓音哑着。
“我睡不着,我来守着嫂子,我怕她走 ”
这句话只把滕越说得眼眶热了起来。
他说“她走不了”,“你回去早些歇下吧。”
但滕箫却近到他身前来。
“哥,你能不能好好跟嫂子说说,让她别走!要是没有嫂子,我只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
这话每一个字都贴在了滕越心上。
他心口收缩着发疼,只能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安抚她。
“你放心,哥哥不会让你嫂子走的。”
有他这句,滕箫连连点起头放下心来,这才又依依不舍地看住了柳明轩一眼,回了自己的院子。
滕越则进到了院中。
房里漆黑,丫鬟说夫人睡下了。
往日他回家晚了,她还会给他在房门口留一盏小灯,今日滕越推门走进去,里面漆黑无底。
她连灯都不给他留了,只有房中轻轻的呼吸声,还听得到她没能离开。
滕越自己点了灯,先到内室门口看了她一眼,见她背身躺着,似是睡着了的样子。
他默然看了她几息,先换了衣裳净了手,然后拿了瓶药坐到了床前。
药不是她亲手制的,她要走,连房中在他的要求下换上的她亲手制的药,也都被她又换了回来。
滕越看出了她要走的决心,可她先前给他的理由,他不能答应,也不肯相信。
他用食指挑了些药,将她从床榻里面揽了过来。
她仍旧闭着眼睛没有睁开,被他咬破的嘴唇却红肿了起来。
男人把手指上的药,轻轻擦到了她唇上,温热的指腹贴着她冰冷的唇,把药擦过,他看着她,不由地俯身低下头去,忍不住呼吸着她的气息,将自己的唇也贴了上去,
她羽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却都不肯睁开眼睛看过来。
滕越只想再咬上她的唇,却也舍不得再把她弄疼,闷了闷才开口。
“我知道你没睡着,如今连话都不想同我说了吗?”
他这般问过去,才见她睁开了眼睛来。
她甫一睁开眼,滕越直接将人抱坐了起来,就抱在他身上,就拢在他怀里。
夜深了,白日里的喧嚣散去,只有宁静闪烁在床边的小灯里。
滕越也没了白日里控制不住的恼怒,他的无奈无措如同深渊的冷水将他淹没。
他把妻子抱在怀里,手下轻轻摸索着她的臂膀,如从前一样,习惯地用鼻尖蹭在她的脸颊上。
他的声音充满了低低的恳求。
“我们之前在沈家那会,不是都说好了吗?你有什么事情,第一个告诉我。”
他贴着她的脸颊问过去。
“一定有什么事对不对?你告诉我,偷偷告诉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来替你摆平。”
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替她做,她只需要告诉他就行了,而不是就这样将他推离推开。
他臂膀收紧了些,将她更往怀中拢来。
以前没有她的日子,怎样都无所谓,可如今,她几日不在他身边,他都觉得生活寡淡得度日如年,他在外面办差,每日醒来第一件事,就要想想,今日的差事能不能办完,能不能让他立刻回家
可他好不容易回了家,她却要跟他和离。
滕越把不断地用鼻尖蹭在她脸颊上,可她如同一尊木雕毫无回应,他无奈地只能将脸埋进她的颈窝里。
“蕴娘别这样 ”
别走,别离开我
他的呼吸滚烫,呼出的每一丝气息都烫在她脸庞与肩头。
邓如蕴察觉得到他,抱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而他闷在她颈窝里的言语则越发乞求。
“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只是别走 哪怕不那么喜欢我,也没关系,我们成亲才一年,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
这些话只把邓如蕴心口压得要透不过气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似他说得这样,偷偷地把原因告诉他。
可告诉他之后,她与林老夫人之间的契约就全都粉碎了,滕越必然不会再让她走。
而林老夫人却全心全意地要为他娶高门贵女为妻,自己强行留下,只是滕越夹在寡母与她之间难为,而她自己又有什么脸面可言呢?
她的出身配不上他,那就是配不上。
就算强行捏合在一起,也不会是珠联璧合的姻缘。
既如此,真的不要再强求。
他还在抱着她,又从她颈窝里,用鼻尖蹭向她的耳后,反反复复蹭得她心头发软。
“ 我们去宁夏,只你、我和阿箫,我们去宁夏,这样行不行 ”
他问她,“蕴娘,行不行?”
邓如蕴在这句里终于开了口。
“将军,不行。”
床角的小灯闪烁了一下。
滕越抬起头,向她看过来。
“为什么?”
邓如蕴没有立刻回答他,只从床边的抽屉里,拿出了一瓶药丸放在了他手中。
滕越看过去,见瓶子上没有名称,但这瓶药已经被吃掉了大半。
“这是什么药?”
邓如蕴回道,“是避子丸。”
小灯的火苗在这一瞬几乎灭掉,光亮颤颤巍巍。
滕越不可思议地看着被用掉了大半的避子丸,又问了一句。
“为什么?”
邓如蕴轻声开口。
“因为我从嫁进来的时候开始,就没想过要同将军白头到老。我不想要将军的孩子,也不想长久做你的妻子,不光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令我不适,也不只因为我不怎么喜欢你,而是因为 ”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这一次,她直直地向着滕越看了过去。
“是因为,我心里早就有了喜欢的人。”
颤动的火光将滕越僵住的身影摇摆了起来。
“是谁?白六?!你跟他认识也没多久吧?”
邓如蕴摇摇头,她说不是白大夫。
她目光静静地落在滕越的眼睛上,跟他微微地笑了笑。
“那个人,是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的人,从我情窦初开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他,从那一年起,我再也不能把他忘掉,他就一直在我心里,从来都不曾离去。”
“将军,不是你不好,是我只喜欢那个人,那个陪我长大的旧人。”
滕越愕然,抱着邓如蕴的双臂也僵住了。
邓如蕴看向他的眉眼,看着他如剑的双眉,和似鹰的眼眸,还有他挺直的鼻梁下,那双紧抿的唇。
她看着滕越说那个人,“也和将军一样,也是行伍人家出身,他也年纪轻轻就开始在军中做事,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才是个不起眼的小军官。”
因为年纪轻,压不住下面的兵,他每天都板着脸,独自一个人在偏僻的山崖间,日日磨炼骑射的功夫。
她跟着母亲上山采药时,见到了他,起初以为他只是随便在此练习,却不想一连几日都见到了他在此。
母亲说他来到这里大半年了,有时候凌晨天没亮,就来此磨炼技法,酷暑严冬都没能拦下他的脚步,苦苦熬打身体,往后必然能成军中的大将。
她那会不信有人真能小小年纪就如此心性,还跟母亲打赌,说随便挑三日过来,看他还在不在。
母亲说他会在的,只要他不随军出战,他都会在。
邓如蕴就专门捡了下刮风、下雨和大雾的天气去了那山崖间。
前两次,他真的都在,但大雾那天,家里劝她不要上山去,小心在雾里摔跤。
她说不怕,叫着秀娘背着采药篓就去了山上,两人喜欢了穿男子的衣裳,到山上采药行事方便许多。
那天也是,但山雾大极了,秀娘走了一半就不敢走了,她却非要看看他,还会不会在。
可是她到了山崖间,却没有听见他的动静。
雾让人看不清山崖下的人,邓如蕴拉了秀娘一道看,也没看见。
“哈,被我抓到了,他今天没来!”
小姑娘兴奋了起来,想立刻回家告诉母亲,她赢了这赌局,可心里也止不住地想,他是因为大雾没来,还是被什么耽搁住了?
不会看不清楚,摔在山路上了吧?
邓如蕴这么一想,就叫了秀娘一起到处探看,谁料她没发现摔倒的人,自己却脚下一打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这一滚,直接把脚扭了。
秀娘吓了一跳,想要背她也背不动,“姑娘在这等着我,我这就回家去叫人!”
邓如蕴摔得浑身发疼,动不了,只能催她赶紧去。
可是山间雾气弥漫,到处看不清东西,秀娘一走她身边没了人,有个风吹草动就把她吓得心肝乱颤。
偏就在这时,林子里突然有了大虫的低吼声。
邓如蕴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却听着那接下来的几声虎啸越来越近。
她只怕再过一会,老虎要走过来了。
她急急叫起来,“有人吗?有人吗?有人能救我一下吗?!”
她一连喊了好几声,都无人回应,心里已道完蛋了。
她昨日刚好洗了澡,是不是干干净净地就等着老虎美餐了?
她坐在地上忍不住哭了起来,可有人却从浓浓的山雾里闯了出来。
他身上背着长弓,手下牵着苍驹,朦胧的山雾里,他的身形却如此地清晰。
邓如蕴一下就朝着他叫了过去。
“唉,唉,你快过来救我!”
我就是因为你,才在大雾里上了山!
她语气不怎么客气,他却也丝毫没有介意,快步走到她身前。
“小兄弟,你摔伤脚了?”
邓如蕴不是什么小兄弟,但她穿着男子的衣裳,这会也跟他来不及说了。
“山里有虎,你能不能用你的马把我驼走,我还不想被老虎吃掉!”
但他却道方才的虎啸他也听见了,“可是苍驹也被老虎吓到,受了惊,不能骑了。”
邓如蕴见他摇头,越发哭了起来。
但他却连忙道,“小兄弟别哭,我背你走。”
他取下身上箭篓,单膝跪在了地上,将他的后背整个给了她,侧头向她看来。
“你快上来,我背你下山。”
邓如蕴愣了愣,爬到了他背上来。
虎啸声又至,似是更近了些许。
他背着她站起了身来,一面紧紧将她背在背上,一面还扯着受了惊的苍驹。
“苍驹快走,我们下山。”
他的步子矫健,少年人的肩背虽还没有日后宽阔有力,可背着邓如蕴却稳稳当当。
他只怕山路崎岖摔着她,还道。
“你抱紧我的脖子。”
邓如蕴伏在他背上,他后背因着快步下山出了汗,热腾腾地令小姑娘有种奇怪的尴尬感,而这会她又顺着他的意思,抱紧了他的脖颈,混乱之中竟然一把扒在了他突起的喉结上,弄得他咳了一声。
邓如蕴手下一烫,脸也跟着烫了起来。
“对、对不住。”
他却道无妨,还安慰了她,“你别紧张,我们马上就到山脚下了。”
那天,他在浓稠的山雾里一直从山腰间,将她背到了山脚下的路口处。
他把她放下来的时候,领口全都被汗水湿透了,他没在意,反而问她。
“小兄弟,你家住哪?我去叫你家人来接你?”
邓如蕴看向他的脸,少年额角有豆大的汗珠落下来,从他突起的眉骨落到他的眼窝里,又顺着高挺的鼻梁下来划过紧抿的唇角。
那一刻,小姑娘心口砰砰乱跳了起来。
她没说自己不是男孩,也没说自己家在何处,更没说自己姓甚名谁,她只觉得自己整张脸热到了不行,好像中暑了一样。
她甚至不敢再向他看过去,直到,“我家人刚才去叫人了,应该马上就过来了,你、你要是有事先走吧?”
他犹豫了一下,他说他确实还有事在身,可他却也没有直接走,反而从箭篓里取出一支利箭来,放到了她腿边。
“这个你拿着,若有状况还能防一下身。”
小姑娘向那支箭看过去,看到了上面刻着的字:
越。
滕越。
其实她,早就知道他的名字了
她跟母亲的打赌没赢,可从那开始,她就总是往他练功的山崖间跑。
只是她总是躲在树后面不敢露面,只就这么偷偷地看他两眼,心跳就快得不行,她不敢想象自己若是上前去跟他说话,会不会直接昏过去。
他真的只要没有随军离去,就每天都来,他的骑射功夫在这无人的山间越练越好,他以为自己从没有人看见,可是在他不曾发觉的地方,有那么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直看着他。
她看着他从寂寂无名的小兵,慢慢骑上大马,率领众兵,从百户,到指挥,再到后来戍边的大将,再到统兵三千镇守边关的游击将军!
柳明轩,幽暗的室内。
邓如蕴笑着把所有的一切能让他猜到的,都尽数隐去。
她看着他,她告诉他。
“将军一定想不到,我有多痴。”
她说着自己最是懒床的人,却为了见他,总能天不亮就从床上爬起来,去他练功的地方找他。
“我会陪他一起练功,看着他骑马射箭越来越好,然后等他练完,跟他一起去街上的早点铺子吃饭。”
他走在前面,她就跟在后面。
她听见他点了凉糕,她也跟在后面点上一盘,吃不了就兜回家。
床边幽幽烛火下。
滕越看着她提起那个人,嘴角就止不住上扬,她眼中有泪,却透过眼泪透出光亮来。
她说她陪那人一起练功,陪他一起吃饭,跟着他一块到夕阳落下的山巅骑马,看着他的骑射越来越娴熟,跟他讨来每一支刻着他名字的箭,收满了整整的一篓。
滕越突然想起来了,那时他在邓家的院子里,就看到了一篓装满了军中箭矢的箭篓。
他怔怔地向邓如蕴问了过去。
“ 那篓你一直收着的,就是他的箭?”
邓如蕴微顿,她没想到他还记着。
她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对,我当时骗了将军,那篓不是哥哥买来玩的,那时他的箭,是那些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留给我的念想。”
滕越嗓子疼到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那他人呢?你跟他那么好,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你落难的时候,他都不曾出现?”
邓如蕴又笑了。
她说在那之前,他就走了,“随着升迁调去了其他的地方,我们失了音信了。”
滕越闻言握住了她的手臂。
“既如此,你还想他做什么?”
邓如蕴朝着他缓缓看了过去。
“可是将军,那是我从小就喜欢的人,哪怕他走了,他也一直在我心里。”
她说以前她自顾不暇,“将军就当我是狼心狗肺吧,我如今有了自己的生意,有了钱,我就可以去找他了。”
“就算一时找不到也没关系。”
她看向滕越的脸,看向这个她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
“我会一直找他,或许有一天,他会出现在我脸前 ”
床角那盏小灯莫名地,突然灭了。
她会一直找他,直到有一天,他出现在她脸前。
四肢百骸翻出来的痛意直逼心头。
滕越压制不住心头的痛意,只看着妻子微微笑着的脸,慢慢松开了她。
这一晚,他狼狈地离开与她在一起的房间,离开了柳明轩。
*
夜间下了一场疾雨,原本热起来的天,倏忽冷了下来。
城东。
有人在黎明时分敲响了城东小院的门。
涓姨刚起身准备收拾院子里的药材,闻声走到了门前,叫着长星把门打开。
大门打开,她一眼看到了门前的人。
男人似乎淋了雨,鬓发微乱,有雨丝掺杂其间。
“将军?”涓姨讶然。
滕越则开了口。
“涓姨,我只问一个问题,请您如实告诉我。”
涓姨心下一提。
早在前些日子,蕴娘就回来告诉他们,她离开滕家了,要和将军和离,但后面的隐情万不能让将军知道。
涓姨听到滕越这么说,不由紧张了起来,却也只能道,“将军问吧。”
她看向男人,见他哑如砂砾地嘶声开了口。
“蕴娘从前,是有个一直喜欢的人吗?”
涓姨愣住,目光定在他脸上。
“ 是。”她回答。
“那她,有多喜欢他?”他禁不住又问了一个问题。
涓姨顿了顿,才回答。
“ 很喜欢。”
话音落地,男人在清凉的晨风里神色怔忪,仿佛神魂飘飞起来一般。
半晌,他道。
“我知道了。”
*
滕府。
有人在床边没动,整整坐了一夜。
但外院却忽然有动静传了过来。
不多时,秀娘跑进了房中,她焦急又不知道要怎么办。
“姑娘,将军回来了,但他 收拾行装,今日就要去宁夏了。”
有一滴眼泪从眼角倏然滑落。
邓如蕴浅浅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
那就好。
看来她说得话,他终于肯信一次了。
只不过,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
沧浪阁后的小祠堂。
林明淑亦跪在丈夫的牌位前,过了一整夜。
她也听到了报信,说滕越从外面回来了,回来之后没往内院里来,只在外院收拾了行装,准备上路。
听到消息的瞬间,她一口压在心底的气大大地松了出来。
终于,他终于肯认下了。
她不晓得蕴娘都跟他说了什么,可他只要肯认,只要肯和离,后面再娶贵女之事,就不难了。
她起了身,往外院而去。
*
外院书房。
滕箫疾步跑来,险些在石阶前摔倒。
“哥你要走了?我嫂子呢?你不要她了吗?”
不是他不要她,是她就没想过要他。
滕越心下难捱至极,他同妹妹说不出口,却见母亲也到了。
滕越无言,林老夫人看着儿子狼狈的模样吃了一惊。
她再没在儿子身上见过这般狼狈的模样,除了那次,他说他把他大哥丢了
林明淑心下惊诧不已,看着滕越半晌,才道了一句。
“好姻缘自来讲究门当户对,你既与蕴娘不相配,便也莫要再强求,更不要多思多虑。”
她不禁提醒他。
“若上了战场,更不要想这些事,刀剑无眼,万万莫要晃了神!”
可她说完,却见滕越低头不明地笑了一声。
“战死沙场,本是为兵为将之人的宿命。”
这话直说得林明淑心惊胆战。
“你胡言乱语什么?!”
但滕越已经把离家的行囊都收拾完了。
他只是不由地向院门口看了过去。
母亲和妹妹都来了,但她却连见都不想再见他一面了?
他往门口多看了好几息,始终不见她到来。
他只能狠下心叫了唐佐带好行囊,去牵了苍驹,往大门外走去。
到了大门前,家中仆从也来给他送行,那么多人都挤在门口,却独独不见她的身影。
滕越还能说什么呢。
他又低笑了一声,但下一息,他翻身上马,再没回头地径直离了去。
马蹄声在晨风里远去。
人群也从大门前四散无影。
只在这时,邓如蕴慢慢走到门口,朝着他离开的地方,不由地看了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
除此之外,她再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她以为眼泪在昨夜早已流干,不想此时此刻,竟还有残余从眼角滴落下来。
邓如蕴抬手抹掉。
谁料就在这时,熟悉的苍驹的蹄声,忽然出现在了耳边。
邓如蕴以为自己耳中幻听了。
可男人纵马奔驰的身影就这么从路口处,一跃闯进了她的眼帘里。
邓如蕴讶然定在了原处,而马上的男人也在看到她站在门口,往自己的离处看来时,瞪大了眼睛。
她也不是完全不喜欢他,不是吗?!
他高声打马直至门边。
就在邓如蕴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一把将她拉到了他的马背上,拉到他怀里来。
“你跟我去宁夏!”
“在那个人回来之前,我就还是你拜了天地的夫君!”
第67章
滕府。
林明淑送走了滕越, 想着儿子临行前的神情和他胡言乱语的那句话,心头难安。
但这事,身后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奔了过来。
林明淑心下一咯噔, 就听见门房来了人,急急报了过来。
“老夫人, 不得了了!夫人被人掳走了!”
这信儿直听得林明淑吓了一大跳, “谁人掳走了夫人?往哪儿去了?”
“快快!”她脸色都白了下来, “快去找人,去报官府!”
但她这命令刚说出口,后面又跑来一个门房。
这个门房老成些, 没有似先头那个慌乱, 开口道。
“老夫人莫急,夫人不是被外人掳走了, 是 ”
“那是谁?”林明淑赶忙问去。
后来的门房回,“那是二爷呀!小人看得清楚,是二爷把夫人拉到马上去了,绑了夫人去宁夏!”
话音落地,林明淑怔在了当场。
原本往乘风苑而去的滕箫也听了消息赶了过来, 她在一听门房说,竟然是自己哥哥回马把嫂子带走了,她眼睛都亮了起来。
“确定是我哥?!”
门房说二爷还是认识的, 先头来的门房也仔细回忆了下晃眼而过的人,“好像确实是二爷。”
滕箫闻言径直欢呼了出声。
“太好了, 太好了!”
她丝毫没理会母亲难以置信的神色, 直道, “他们应该还没走远,我也要去宁夏!”
这一句, 才把林老夫人的神思唤了回来。
她说滕箫不许去,“那是打仗的地方,岂是你能去的?!”
她不让滕箫追过去,滕箫的奶娘也怕她又同林老夫人较起劲来,也只能劝她先莫要给二爷和夫人添乱。
滕箫哼哼,却也没同自己母亲再多言,转身回乘风苑去了。
可林明淑却似吞了黄连一般,看向出城往宁夏的方向满口难言。
她本以为滕越到底是被蕴娘说服了,可他人都走了,竟然又打马回来,把蕴娘掠走了。
他对蕴娘,就这么放在心尖之上?
林明淑不知自己眼下到底是何心情,他们显然还没走远,但她莫名就觉得,自己再派人去追,去把蕴娘带回来,也没有意义了。
契约娶妻的事情,她早就在心里算过很多遍了,却独独没想到,会出现今日这般令她无措的状况。
可是滕越这样带着蕴娘出城,城中自然有人看到,届时传到杨家,传到章家那位四姑娘耳中,她又要怎么交代?
林明淑头痛不已,一时之间,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
邓如蕴被人直接掳走,他不等她反应,也不等她开口,就这么将她困在身前,扬鞭打马地往城外而去。
邓如蕴被她掳在马上,反复叫他把她放下来,他根本不予理会,反而引得路上行人都看了过来,她不敢再乱来,但出了城到了无人的路上,她连声叫他。
“将军快放我下马,我不去宁夏!”
滕越还是不理会,只重重地哼了一声,反而打马跑得更快了。
邓如蕴万万想不到,他能来这么一招回马枪。但眼下只看着苍驹被他打得越跑越快,她也着急了起来。
她向他的胳膊拍了过去。
“我不去宁夏,你放我回去,我要回西安!”
可男人根本不回应她分毫,而她的拍打于他而言,就好似小猫在抓在挠一样,毫无威慑之力。
邓如蕴被苍驹颠得七荤八素,又被风吹得脑袋发懵,她只见她怎么说怎么拍,他都没有反应,又懊恼自己怎么就忍不住跑到门口去送他,正巧被他回马撞见直接掳走,简直就是去送!
她又气又不知怎么办,恼怒之下,一口咬在了男人的手臂上。
“滕越你放我回去!”
她张口咬去,滕越终于是吃了点痛。
可她那两排小牙的力道显然不够,滕越不仅不气,反而哼笑了一声。
“叫我滕越?不叫将军了?可叫滕越也没用,你今次必须得跟我走!”
他越说,打马越快。
邓如蕴只见身后的西安城都跑没了影,更是心急,可听他这话也想起他这人素来吃软不吃硬,她口下松开了他,转头往他脸上看去。
“ 你放我回去吧,遇、遇川。”
风把她这句吹得零零散散,但滕越还是清楚地听见了。
男人不禁低头向怀中人看去,她鬓发散乱开来,随着风缭乱飞舞,只衬得她本就目露几分乞求的眼眸,越发显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来。
可是她昨日拿话来扎他心口的时候,她明知道他心里在意她,却一口一句她只喜欢旁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他是如何可怜的心境?
滕越本被她叫的心软了一丝,但念及此,心又硬了起来。
“现在想起来叫遇川了?晚了。”
他盯着她,突然道,“除非你改口,日后只叫我‘夫君’。”
他说去,却见她微转了头,错开了他的目光,她抿着嘴,不肯出声。
见她这般,滕越心口闷得又是一气。
原来她这句“夫君”,只给她心里那人留着,他在她眼里就只是个临时丈夫而已!
她闭口不言,滕越也不想听她说了。
反正她也逃不掉,他只把人紧紧往怀里揽了过来,扬鞭催促着苍驹,直往宁夏的方向奔去。
午间到暂时歇脚的驿站时,滕越的亲兵正在此处等他。
他们两人一骑稍稍晚了一步。
邓如蕴已分不清自己被带到什么地方来了。她第一次跑马如此长的时间,脑袋里灌满了打着旋的风沙。
她被颠得晕晕乎乎,连甩了几下脑袋才回了神。
男人从她身后当先翻身跃了下去,邓如蕴也不想再坐在马上了,她转头过去,他正好伸了手来。
但邓如蕴却抿了抿嘴,“我自己下。”
滕越见她竟拒绝自己,心下更是一气,他朝着她瞪过去。
“那人还没回来呢!”
说完,他一步上前,将人直接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一阵天旋地转,邓如蕴本就晕晕乎乎,这下着了地,差点一头撞到他身上去。
好在她站稳了,但却见唐佐一脸惊奇地出现在她面前。
“夫人?!”
唐佐先前只听将军让他们先行,自己回去一趟,还以为有什么另外的事嘱咐,没想到,竟然把夫人带来了。
显然夫人不怎么愿意,见了他便道。
“唐侍卫,你能不能给我找匹空闲的马?”
“夫人要自己骑马去宁夏?”那他是能找来的。
但邓如蕴却道,“我要回西安。”
唐佐顿了一顿,抬头就向着自家将军看了过去。
而滕越根本不用说任何话,只重重地哼了一声。
邓如蕴只见唐佐对她目露了歉意,知道出了西安,就只有这个人说了算,她不由地向滕越身后追了过去。
但她跟过去,他却突然停下脚步转过了身来。
邓如蕴不备,一头撞到了他身上,撞进了他怀里。
滕越顺势把人揽了过来,低头看向她,开口却丝毫不松。
“别想着回西安的事,乖乖吃饭跑马睡觉,过几日就到宁夏了。”
邓如蕴:“ ”
而男人说完便不再搭理她,叫了在此等他的亲兵。
“都吃饭去吧。”
说完又看向邓如蕴,“你也去。”
邓如蕴简直成了他的兵,不,她不是兵,她是俘虏!
她只一时说不通,只能转身去了。
滕越问了唐佐一句。
“沈修呢?”
“回将军,沈家有点事,沈修明日赶过来,约莫得两日能追上咱们。”
滕越点头,没说什么。
唐佐也没好再问,沈修是暗卫,替将军做的事,自然同他们不太一样。
驿站里吃得简单些,但唐佐见将军把夫人带过来了,特特让驿站的灶上多备了两道菜来。
一众亲兵侍卫坐在一起,邓如蕴则跟着滕越单独坐了。
饭菜还算可口,但她实在没心思吃饭。
他就这么把她掳走了,剩下身后一堆事岂不全都错乱开来?
邓如蕴只能又试着同滕越商量,但她刚张了张嘴,就听他先开了口。
“你要说什么?再说你多喜欢那个人?”
邓如蕴被他问得一顿,看了他一眼。
见他神色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与委屈地,“又想拿刀扎我心口是吧?”
他说着,忽然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来,按在了桌上,刀尖对着他自己。
“你不如直接用这个。”
邓如蕴见状一慌,赶紧把刀尖从他身前拨到了一旁去。
“你别胡闹。”
滕越见她神色先是慌乱,接着第一反应就是把朝向他的刀尖拨开了去。
他不免想到他不甘心地打马回去,还没到门前,就见到她站在那,在人潮尽数散去之后,独自立着朝着他离开的方向看来。
若他没有不甘心地回头,是不是就错失了她这一眼?
而她,是不是也不似她说得这般,只将一颗心都给了那个人,不曾留给他一点?
滕越默了默,突然开口。
“他叫什么?”
邓如蕴眨了下眼睛,朝着滕越看了两眼,她抿着嘴巴没开口。
男人又问过来。
“也是金州人吧?哪个营的?”
邓如蕴同滕越单独吃饭的隔间里一片安静,而外面聚在一起吃饭的亲兵们,莫名也在此时轻了声响。
邓如蕴也没开口回答。
男人却哼道,“金州卫所就这么大,你是觉得我打听不出来?”
他这话出口,邓如蕴心下就咚咚地快跳了两下。
但她却忽然向他反问了回去。
“将军是要替我,尽快把人找到吗?”
邓如蕴问过去,只见男人脸色都变了。
滕越眉头紧压了下来,一双英眸暗含着幽幽的暗光,又气又恼地盯着她。
他巴不得这辈子都找不到这人才好!
邓如蕴怎么听不出他的心声,她默然无言。
半晌,却又轻声道了一句。
“将军强求没意思。”
隔间里静谧无声,滕越没有立时回应,他也是一默,待开口时嗓音微哑。
“他若回来了,也正如你这般痴痴地等着,到那时候,我自然不会再强求。”
邓如蕴不知为何,心里泛起杂然五味来,她悄悄向男人看过去,看到他眉眼垂落下来,默然拿起筷子继续吃饭,都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来。
邓如蕴无法再言语,呆坐在饭桌前。
但男人却又哼了起来。
“吃饭。不管之后怎样,你现在还是我滕越的妻。”
他似是说给她听,又或是自言自语。
邓如蕴抬头看见,见他又开了口。
“怨侣也是姻缘,既然红线已牵,如何不能强求?”
吃过饭继续跑马。
邓如蕴已知自己没可能回去了,只能遥遥望着西安的方向兴叹。
入夜后滕越没再让众人夜中跑马,指了不远处的驿站早早地落了脚宿下来。
邓如蕴知道他在考虑她身子吃不消,方才在苍驹背上,她都快吐了。
这会再下马,邓如蕴可没劲再跟他折腾,滕越见她这模样,干脆将她抱下来,横抱在怀中,抱着她回了驿站的客房里。
唐佐跟驿站的人要了几颗药丸来,邓如蕴还想要掰开搓一搓闻一闻,滕越则放进她嘴巴里,直接喂着她服了,又给她喂了点水。
“静坐一会就好了。”
邓如蕴也说不出话来,蔫头巴脑地倚在床头静坐。
男人把衣衫褪了,到隔扇后面清洗身子。
午间下晌日头烈的时候,着实出了不少汗,又同风里的灰土沙尘搅合在一起,令人浑身黏腻,这会儿用水擦了,通身都清爽了起来。
他们下晌吃过了饭,这会倒也不饿,只等着干干净净地睡觉就好。
滕越洗过,便只着了条单裤从隔扇后面走了出来。
他见蕴娘还坐在床边,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不想让她呆想不该想的事,叫了她,“要不要也洗洗,洗过了好舒服歇下。”
邓如蕴也想洗,但她却道。
“一个没有随身衣裳的俘虏,清洗了又有什么用?”
她的怨气从伶牙俐齿间飘了出来。
滕越心道她还幽怨生气,自己这临时夫君又找谁去说理?
但她这般怼着他说话,总还是比她说那些扎他心的言语好听一些。
滕越瞥了她一眼,没跟她计较,将自己的干净衣衫拿了出来。
“先穿我的,过几日到了宁夏,让人给你做新的来。”
邓如蕴也觉满身沙尘很是难受,听他这么说,便没再说什么怪话,趁他不注意偷偷看了他一眼,拿着他的衣裳进去清洗了。
可是滕越的身形同她相差十万八千里,邓如蕴洗了好半晌,待滕越连问了三遍“好了没有”,她才慢慢走了出来。
男人坐在桌边吃着冷茶,只见自己的上衣她穿在身上松垮地像个唱戏袍子,而裤子她卷了又卷,还是拖在了地板上,还险些把她绊倒。
男人一整日的气闷,在这一瞬不知怎么散去了大半。
他不禁勾了勾唇角。
而邓如蕴搞不定他的大衣裳。
她想要卷袖子,又想要拉裤脚,一双手上上下下乱成一团,半湿的头发上的水珠也滴滴答答落下。
混乱间,她什么都没拉成不说,系好的腰间裤带突然一松,这条她还没整理好的裤子,哗啦整个落在了地上,她慌乱地要去拉,领口却又从肩头滑了下来。
夜晚细细凉凉的空气,掠过她露在外面的腿与肩。
她就这么穿着他宽大的上衣,上衣松垮地半落在她光滑的肩下,而她露着白皙的双腿站在了他脸前。
整个人像捡了一片阔大树叶的小鸟,在大叶子下越发显得小巧玲珑。
男人的眸光在这一瞬定了一定。
邓如蕴心头尴尬乱跳,他突然起身走了过来,没等她问过去,他俯身直接将她抱了起来,就往床榻的方向走了过去。
邓如蕴脑中空白了一息。
她连忙挣了过来,蹬着腿想从他身上下来,可他手下根本不松。
邓如蕴心下更是乱跳,就在怀疑他要把她压到床上的时候,他把她放到了床边开着的小窗前的桌子上。
他把窗子大开来,夜风鼓鼓地吹了进来。
他拿过一条巾子擦在了她的头发上。
风不算冷,正好能把她半湿漉的头发吹干。
原来他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把她抱到窗边的桌上吹头发而已。
邓如蕴悄然向男人看了过去,见他站在窗边,就这么垂着眼眸给她擦着头发,窗外鼓进来的夜风将他微湿的鬓发也吹了起来,他一言不发。
几声虫鸣间或响起,房中只有他擦拭她湿发的声音应和。
他的手下很轻,没有弄乱她一根头发,邓如蕴回想起了在滕家的时候,那天她刚洗过头发,他就出现在她身后,用一条宽大的巾子将她的长发裹了起来。
那会他发觉她在有意避开他,发了脾气问她究竟,她答不出来,只能扯了她怕他的话来,不想他多少信了些,不敢再跟她强来,闷声闷气地想要给她擦刚洗好的头发,她却不要他动手。
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把玲琅抱了过来,至少玲琅能让他们夫妻之间不要如此僵硬尴尬
今日没有玲琅,也没有西安府所有其他的人与事,只有她与他,在这半路驿站的客房窗下,在这宁静夜晚的鼓鼓风中。
她的头发没有全部湿透,他擦了一阵就干了。
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将她又从桌子上抱了起来,放到了床上薄薄的被子里。
他则回了身,关上了窗,将桌上最后半杯冷茶一仰头喝了下去。
烛火吹熄,他到了床上来。
他没有穿着衣衫的胸膛此刻滚烫,只烫得邓如蕴的后背都紧了一紧。
可他这时开口,只说了两个字。
“睡吧。”
男人将她团在被中,揽在怀里,她细细的呼吸声绕动在他耳畔。
男人定了定神,又叹了叹气,他搂紧了怀中的人。
怨侣也是姻缘。
至少在那个人回来之前都是。
但那个人不知为何,没想过将她娶进门,反而让她苦苦找了这么久,也不知怎么就舍得这般待她。
那个人也许再不会回来了,而他,或许在日复一日的强求里,能在她眼里有他的一席之地吧。
哪怕,只就是这一席之地,也够了
*
接着又跑了两日马,邓如蕴适应了这般跑马的节奏,没再晕眩难捱,反而越往北越清凉,风里虽然有沙尘,可烈烈地吹在身上,爽快清凉。
好像就似某个人之前说的那样,这里的风是直的。
他们一行在山间飞驰,辽阔的空中总有黑鹰时不时飞来。
邓如蕴问滕越的亲兵们,“那黑鹰总跟着咱们做什么?会不会想要趁机扑下来啄我们的马?”
亲兵们听了都笑起来,唐佐同她笑着解释道。
“夫人,那鹰是咱们自己熬的鹰,它要是敢啄咱们的马,明儿咱们就把它炖了。”
邓如蕴再看这鹰,只觉亲近了起来。
“原来是自己人。”
她只见鹰盘旋着,往众人停歇饮水的地方飞了过来,客气地喊了一声。
“你也要来喝点水吗?”
她问去,黑鹰却不搭理她,只有一众亲兵们哈哈大笑。
但这会儿,一阵响亮的哨声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她只见那鹰俯冲了下来,鹰速度极快扇来一阵疾风,邓如蕴惊得连忙抱住了脑袋,但那鹰又在临近众人时放缓了速度,最后盘旋着停在了吹哨那人的臂上。
是滕越。
男人穿着一阵黑褐色长袍,那黑鹰就停在了他臂上,一人一鹰立在高高的山坡上。
他身后山风呼啸。
邓如蕴看过去,正同男人看来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莫名地,她一时没能别开去,只听见自己心跳重重响了三声。
幸好这时,有人飞马从他们的来路上赶了过来,不巧正是后面追来的沈修。
沈修见到邓如蕴没有太惊奇,显然已经知道了,他上来跟邓如蕴行礼打了招呼,邓如蕴尴尬地跟他点了头。
滕越则把沈修直接叫了过去。
“你不用跟我去宁夏了,去帮我办件事。”
沈修连忙正了身形,“将军要办何事?”
滕越遥遥往远方看了一眼,目光又收回来,在邓如蕴身上微微定了一下。
“你去一趟河南,去寻在那给霞姐看病的魏嬷嬷,从魏嬷嬷口中旁敲侧击些话来。”
“将军想要探问什么?”
滕越微顿,轻声开了口。
“去问魏嬷嬷,夫人是怎么嫁到滕家来的,老夫人找到夫人的时候,有没有同夫人商议过什么特殊的事宜。”
沈修眨了一下眼睛,他应了下来。
“属下明白了。”
滕越颔首,又嘱咐了一句,“暗中探问,莫要张扬。”
他吩咐完了事情,又问了几句沈家的事,沈修就要走了。
邓如蕴惊讶,走到沈修马前,“你怎么这就走了?”
沈修连道将军吩咐了差事,“等属下办完事,自会再回宁夏来。”
邓如蕴却不免想到了滕越之前问起“那个人”的身份之事,她不由问沈修,“他不会是让你去金州吧?”
她这话问出口,就见站在不远处的男人瞥了过来。
邓如蕴抿了抿唇,沈修却道不是。
“属下并没有要去金州,夫人若是有什么差遣,属下也可往金州去一趟。”
邓如蕴才不想让他回金州去,连连摇头。
她还想再问句什么,男人已朝着沈修开了口。
“快走吧。”
他一开口,沈修立时上了马,邓如蕴无法再问,见他同众人告辞,快马往来处又奔去了。
邓如蕴不晓得滕越吩咐沈修去做了什么事,但既然不是去金州,她心下稍安。
男人这两日言语越发少了,可她的心绪却随着连日的跑马,莫名地也飞了起来。
又过两日,在漫天的风沙之中,她看到了那座巍峨的边关重镇宁夏城,出现在了眼前。
第68章
比起西安府城, 宁夏镇城要小的多,但这里城楼高耸,旗帜高悬, 满城皆兵,辽阔的天空中山鹰盘旋。
风沙筑造高墙, 铁骑踏出长路, 这里连行人都是守关的边军, 城中来来往往不断有兵马经过。
邓如蕴从没来过边镇宁夏,她此时坐在滕越的马上,朝着城中好奇地不断打量。
男人见状, 便也松了缰绳, 让苍驹放慢了速度,由着她慢慢地左右探看。
路上行人多半是此间军户, 无不认识滕越,见他升任游击将军后重回宁夏,纷纷过来跟他打招呼道喜。
滕越比大多的武将,脾气都要和悦得多,人人过来跟他打招呼, 他都笑着跟人点头回应,但边军们也朝着他马前带着的一个人看了过来。
那人虽是用防风沙的巾子裹了头脸,但显然是个女子。
有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滕将军,这位是 ?”
滕将军这样的人, 也会随便在路上带个美人回来吗?
邓如蕴在他马上遮遮掩掩, 滕越却直接回应。
“这是内子, 她嫌天热马车里闷,就跟我骑马过来了。”
众人一听, 全瞪大了眼,一边尴尬地给“夫人”见礼,一边连连往后退开去,不敢再胡言乱语。
邓如蕴也没想到滕越径直把她说了出来,直接说了她就是他“内子”
但他怎么不说是他把她强行掳来的,竟说是她不想坐马车。
他倒是给她个马车让她坐,那她坚决不坐在他马上。
看着几日把苍驹累的,都苍老了。
可男人这几日话明显稀少下来,邓如蕴也不好主动开口跟他多言。
她偷偷扭头朝他看去,正遇到他低头看到她脸上来。
邓如蕴一顿,转回了头,错开了他的目光。
男人一默,抿唇不再言语,打马带着她回了他在宁夏的府邸。
滕越在宁夏的府邸不算很大,他之前就跟她说过,若是她愿意同他在宁夏立府别住,就把隔壁邻家空闲的院落买下来,另置一路并到如今的府中。
这会儿,邓如蕴人已经被他掳到此地。
她站在他的院中,滕越见她又好奇地打量起来,不禁开口。
“这几日我就让人把隔壁院子买下来,待翻新一遍,再等宁夏城也落定下来,就把外祖母、涓姨和玲琅都接过来。”
滕越说着,眼眸轻转地看向妻子。
但邓如蕴却暗暗一惊。
“不用。”她立时回道。
这立刻拒绝的口气落在男人耳中,似细针又往他受了伤的血肉里刺过来一样。
滕越眸色沉了一沉,口气却硬了几分。
“只要我还是你夫君,这些事便都是我该做的。”
他说着,想起她倒是痴心那人,可那人一走了之可有管她分毫?
他低哼一声,又道。
“若是一个男人,连自己心悦的女子和她的家人都护不住,我看也当不得什么痴心予付。”
他说完,就转过了脸去。
男人如雕如刻的侧脸此时被沉沉的暗怒所笼罩,邓如蕴看过去,心下又泛起杂然五味来。
但她还是道。
“那、那也不用你管。”
她这话声音不大,但男人却清晰地听见了。
他只给她留个四个字就大步走开去。
“由不得你。”
男人脚下似涌起了怒涛,行走间衣袍翻飞。
邓如蕴咬咬唇,没跟他走过去,只转身问侍卫唐佐。
“将军在宁夏的府邸,可还有旁的能住人的院子?”
她这身份,跟他住去正经妻子住的正院,那是大大的不合适。
可唐佐却跟她摇头。
别说旁的院落确实没有收拾出来的,即便是有,将军也不会答应。
经了这几日在路上所见,唐佐对眼下将军与夫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崭新的认识。
他小声劝邓如蕴,“夫人还是同将军一道住正院吧,正院宽敞,冬暖夏凉,家什齐备。”
但邓如蕴却还是跟他商量,“纵然没收拾好的院子也没关系,我自己收拾就好。”
唐佐为难地皱巴了脸,却只能跟邓如蕴摇头。
“夫人 ”
没有滕越发话,唐佐他们什么决定都做不了,邓如蕴干脆道。
“那我住柴房 ”
谁料她话音没落,男人走到正院门口的脚步倏然停了下来。
离着这么远的距离,邓如蕴不想他耳朵还这么灵,竟一下就听见了。
但他却在此刻转过头朝她看了过来。
“你试试?”
邓如蕴:“ ”
她愿意住柴房是她自己的事,怎么就碍着他了?
可这话她也只敢在心里嘀咕,脚下却老老实实地跟他进了正院。
只是她进了正院,见这里虽然没有什么花卉树木,但两侧厢房却都干净整齐。
她不禁又道了一句。
“那我住西厢房吧。”
东厢房是他的内书房,她住西厢房总可以吧?
然而她话刚出口,男人直接叫了唐佐。
“把东西厢房,都给我封了。”
他说这话明显还努力压着语气,但压在下面的火气邓如蕴却察觉得明明白白。
邓如蕴只见唐佐的脸色苦得像吞了苦瓜,顿觉不好意思,她实在是对不起唐佐了。
她只能道,“别封,我不住了就是。”
唐佐闻言连忙朝着自家将军看过去。
滕越自眼角朝那不老实的人瞥了一眼,见她还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更是生气,但到底没说什么,默认了。
他推门,抬脚进到了房中。
倒是听见她还好心地安慰唐佐,“没事了。唐侍卫下去歇了吧。”
她待旁人可真是好,除了待他。
但他不能再跟她计较,不然只会计较个没完没了。
他眼角瞥见她,总算是跟着他进到了房里,刚要松口气,谁知她看到了侧间的一张短榻。
“这榻不错,我睡榻吧。”
邓如蕴只看着他这正院正房里的那张雕花大床,可真是好床。
若是她今次睡了,这么好的床,以后就只能扔去库房里不见天日了。
可她这提议刚出口,他忽的转身一步到了她身前。
邓如蕴下意识往后躲去半步,却还是被他长臂直抓了过来。
她不禁小小惊叫了一声,却被男人直接压到了床上。
他先前沉沉的眸色之中,此刻怒火烧了起来,他咬牙盯紧了她。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跟我分隔开?”
这话直问得邓如蕴心头紧了一紧。
但口中却道,“我不是,都跟将军说清楚了吗?”
这话令滕越眼睛深深闭了起来,似有什么钻心的痛意,需要他拿出十分的力气去忍耐。
干烈寂静的边镇滕府,除了风斯斯沙沙从门窗地板墙角吹过的声音,此间再无别声。
男人深深地闭起眼眸,几息,才缓缓地睁开了来。
他只看着邓如蕴,忽然道了一句。
“蕴娘这会,可没有避子丸了吧?”
邓如蕴被他紧压在床上,又听到这话心下一跳。
她听见他慢声向她问过来。
“你说,若我们从此时开始,夜夜夫妻敦伦,会是那个人先回来,还是我们的孩子先来?”
邓如蕴瞬间紧闭了嘴巴,再不敢乱说一句话刺激他了。
她一张小脸绷得紧极了。
有那么一瞬间,滕越想把她的衣裳扯了,就照着他狠话说得那般办了她。
可却在她紧张的眸色之下,只能咬牙朝她看去。
她可真是狠心。
为了不要与他的孩子,竟一直在吃避子丸,她难道就不怕伤了身吗?
她怎么就对那人,痴心成这样?!
滕越死死地盯着身前的人,可又在触及她小柳叶眉下那双眸光轻颤眼眸时,心下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她就不能对他,就不能对他,好一点?就一点?
他忽然松开她站起了身来,深吸了三口气缓缓吐出来,才觉自己又找回了理智。
滕越没再看她。
“我睡榻吧。”
他声音不大,嗓音低着,似幽暗墙角里滴落的夜间残雨。
邓如蕴见他说完这话,过来去柜子里拿了床被褥,往榻上去。
但那榻和柳明轩里榻不一样,只是一张小小的短榻,可他身量高挺如松,根本就睡不开。
这张床,邓如蕴到底是占了,既如此再把他赶去睡榻又有什么意义。
反正他们这一路,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算了,算了。
她坐起了身朝着他叫了过来。
“那短榻睡不舒适,你还是到床上来吧。”
她的声音很轻,但就是这么轻轻地开口,就像是泠泠清泉流淌在了干裂的心头。
滕越向她看去,见她一双小柳叶眉下,眼睛眨着,又小声说了一遍。
“那小榻不是能睡觉的地方,我没得喧宾夺主。”
她的声音小的似一只偷吃粮食的小鸟。
但她说那榻不是睡觉的地方,他在上面睡不会舒服,她叫他还是回床上去,他们还跟从前一样。
滕越把被褥又收回了柜子里,默默朝她看过去。
她对他,还是有一点在意的吧?
念及此,男人心头如同被羽毛轻轻擦过,软了下来。
至少她还有点良心。
他缓缓松了一口气,却听她偷偷打量着他,道了一句。
“我刚才,只是气你而已。”
滕越:“ ”
她是有良心,但真不多!
可是他转过来又想。
就算不多,那也是有。有就不错了。
滕越气坐在桌边,开了窗子吹风。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竟学来了一套安慰自己的本事,或许那只是没有实际效用的安慰,可至少在此时,他沉了口气坐了下来。
她也从床上走下来,轻手轻脚地从他身后绕过来,站在窗边也吹了吹风,又瞧他。
“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去大营带兵?”
她问正事,滕越颔首。
“近来有鞑子在边关乱窜,意图不轨,我明日去官署正式上任,之后约莫要往玉泉营去,带兵驱逐这些关外的鞑子。”
玉泉营在城外,据此还有些许距离,他没法在家中陪她,便道。
“我本想让王复响的夫人带你在宁夏城中转转,但她似是回娘家了,这几日不在。就让唐佑先陪你四下里走走吧。”
他说唐佑,见她眨了眨眼,疑惑地歪头向他看来,就好像是扑棱着翅膀停在窗边歪头的小团雀。
她疑问,“右?不是唐佐?确定是右不是左?”
她迷惑地摊了摊右手,又摊了摊左手。
滕越禁不住就有些想笑,但想到她刚才气人的行径,又忍了下来。
他说是右不是左,“唐佑是唐佐的亲弟弟,也是我的近身侍卫,先前一直留在宁夏这边的府邸,比你还小一岁。”
邓如蕴一听这小侍卫比她还小一岁,顿时觉得,若是她趁着滕越不在城中,找机会跑路说不定能成。
可她念头刚一冒泡,滕越就一眼看穿了一样。
“别想着跑出城去,更别想着回西安,我不同你闹着玩。”
他一脸的严肃,目光好像要把她钉在窗子上。
邓如蕴登时偃旗息鼓。
她说没有,从床边又绕到了他的交椅上,那交椅有些高,她坐上去两只脚悬在半空,都碰不到地,她不介意地晃着脚,“那我上街上药铺里转转总是行的吧?”
这个自然,滕越被她一双脚晃得心头又软。
“只要不出城,怎么转都行。”
但他念及此,又想起了另外的事,专门嘱咐了她。
“对了,出门多带些人手,若是遇上恩华王府的人,尽量不要同他们冲突。尤其若撞上那荣乐县主朱意娇,更不要理会。”
他说着,目光往窗外看去,“如今的恩华王府,只怕秋老虎中的蚂蚱,躁动的很。”
只是秋日一过,这蚂蚱又还能如何呢?
这事邓如蕴先前已经听他说过了,闻言也正色起来。
“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我避着他们就是。”
她认真地应着他的话。
有那么一瞬间,滕越觉得一切好像回到了半月之前,他们仍旧好好的时候。
那时候,白六还同他暗暗较劲,可笑他与白六两人还不晓得,她心里最紧要的那个,根本不是他们其中之一。
*
西安府。
白春甫接连在西安府下面的县镇,忙了好些日。
近来惠民药局在下面的县镇发现了一种病例,看似寻常风热之症,却比寻常风热要凶猛得多,陆陆续续有人染病,寻常风热的药却不怎么起效。
惠民药局把他请过去看了一程,白春甫直到今日才抽出身回了趟西安。
他本想往玉蕴堂绕一圈,看看那人今日在没在,但早间有病人耽搁了行程,到了下晌才到西安城中,而今日是同沈言星约好,去沈家给杨尤纭看诊的日子。
白春甫只能先去了沈家。
不过到了沈家,他见不光杨家人和沈家人在,那位章家四姑娘也在。
上一次他来沈家给杨尤纭看诊,她便在此处,她似是也看了些医术,还能同他细问上几句。
不过白春甫连番忙碌地不得闲,这会刚搭上杨尤纭的脉,就见这位章四姑娘缓步走上前来。
“白六爷瞧着,表姐今日如何了?”
白春甫一时没回应,又让杨尤纭换了另一只手来,继续诊脉。
这位章家姑娘倒是颇懂察言观色之人,没有继续问,直到他细细地诊过脉,沈言星朝着他问来,她才又微笑开了口。
“瞧白六爷神色,表姐约莫是好多了。”
“确实。”白春甫点头。
沈言星一听就目露喜色,“六爷这么忙,还不忘照看阿纭,我真是感激不尽。”
白春甫跟他摆摆手,说没什么。
“她只是渐渐转好,但若要完全恢复,甚至恢复到之前待孕时的状态,还需要了一两年的工夫。”
他这么说,杨二夫人脸色都变了一变。
她这些日子,只以为女儿虽然活过来了,但要想似寻常人一般膝下有子,只怕是难了。
沈言星虽然跟她一心一意,可她听多了旁人家无子嗣的女人如何难过,只为女儿担忧不已。
此时听见白春甫这话,不住地连念了几声佛。
但,这是佛主保佑,还是白大夫妙手回春,也是说不清的。
杨二夫人亦连声朝着白春甫道谢。
白春甫只道也没什么,“但我接下来要在西安府下面的州县看病,恐抽不出身回来了,病人只需继续吃药调理即可。”
他重新给杨尤纭调整了方子。
旁人看不懂,章家姑娘却瞧着道,“六爷这方子还给表姐掺了几味味甘的药材,想来表姐吃用起来,要容易许多。”
白春甫点头,却也没有置评。
倒是这时,沈言星道了一句。
“白六爷瞧着,阿纭若是好些了,我可否出一趟远门?”
白春甫道这没什么,顺便问了沈言星一句,“沈将军要暂离开西安了?”
沈言星说是,“我为宁夏军中制了一批火器,滕越先前就催促过我,眼下他人回宁夏去了,我怕火器在路上走得慢,准备亲自押运过去。”
他说着,又道了一句,“滕家伯母也托我过去看一眼滕夫人,我亲自去一趟,正好回头跟她报信。”
他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可房中人脸色却各异起来。
杨二夫人这边,早在先前就知道了滕越把那小祖宗掳走的事。
她料想必然是自家表姐要把人送走了,她还辗转反侧了些日子,可没想到,滕越竟然没有放手,把人带走了去!
她听到消息那时,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激动,连着喝了三碗茶才定了神。
可是这消息,却不知要怎么跟自家外甥女说。
她一时无法说,林表姐那边也没有说辞,她便让人先不要告诉章贞慧。
不曾想这才瞒了几日,沈言星竟说了出来。
沈言星这么一开口,杨二夫人就见外甥女微微挑了挑眉,向她问来。
“舅母,滕将军去宁夏,把夫人也带过去了?”
杨二夫人喉咙被堵住了一样,一时没言语。
可却见原本坐在凳子上的白六爷,闻言站了起来,他朝沈言星问过去。
“蕴 不,邓东家,她跟着滕越走了?”
杨尤纭半坐在床上,扯了一下沈言星的袖子,后者这才发觉自己多言了。
他还以为这件事情,不是什么秘密。
但此时,也只能同阿纭对了个尴尬的眼神,点头认了下来。
“确实是,走了几日,眼下应该刚到宁夏了。”
他这话轻轻落地,房中人越发神色变幻了起来。
第69章
西安城, 沈府。
众人神色变幻。
章贞慧问过去,杨二夫人支吾了起来,她见状便没再继续说什么, 反而瞧着那位白六爷神色怔怔。
她身边的奶娘也看出来了,递了个眼神过来, 章贞慧照旧没有言语。
室内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气氛, 幸而杨二姑娘杨尤绫从外面而来, 杨二夫人想让白春甫给自己总还时不时犯癔症的二女儿也看看病,才打破了此时的尴尬。
杨尤绫见到了白春甫少不得又激动起来,但却见六爷不知为何神色落寞, 给她简单切了脉, 只道继续服用之前的药调理即可,就起身告辞。
杨尤绫见状急着起身问他“怎么就走了”, 好在被自家姐姐拦住。
沈言星则把白春甫亲自送去了门口,见他脸上仍有疲态,不由道。
“听闻近来下面州县患病的人颇多,但六爷也要顾着自己些才是,莫要累倒了。”
这话白春甫听了却又似没听进去, 只莫名又问了沈言星一句。
“她 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这么快就到宁夏了?”
沈言星说是前几日走的,白春甫紧压的眉头微挑起来。
“前几日?马车不能这么快吧?”
沈言星见他果然还完全不知道,但他都问到了这里, 只要稍微打听一下也就听到了,他干脆直接告诉了他。
沈言星尴尬地咳了一声, “夫人是跟着遇川骑马去的, ”他又清了一声嗓子, “遇川不知怎么突然决定把夫人带走了。”
他尽量含蓄,但白春甫却听得耳中轰响了一下。
他没再继续问, 转身与沈言星告辞之后,立时就让竹黄去打听了来。
竹黄跑到滕府附近的茶馆问了没几句就打听了出来,转回头就跟白春甫说了,“ 滕将军本来自己走了,却突然打马回头,接着就把夫人带上了,他们说滕将军那模样好像是 把夫人给掳走的!”
白春甫闻言足足默了三息。
“滕越,他怎么敢这般待蕴娘?”
她曾说过,他们并非是夫妻关系,滕越非是她夫君。
蕴娘显然是不想走,却被他强行掳了去。
他不由开口,“竹黄收拾东西,我们去趟宁夏。”
竹黄眼睛都瞪了起来,“可是六爷,您在下面的州县忙了七八日了,连觉都没怎么睡?怎么去宁夏啊?小的怕你还没到宁夏见到邓东家,您就倒在半路上了。”
这话还没说完,白春甫就一阵咳喘了起来。
竹黄见状更是吓了一大跳,“天爷,您也咳嗽起来了?岂不是同那些病患也一样?您不会也患了他们的病了吧?”
西安府下面州县里,这月余以来陆续有人患了风热之症,初初看着与寻常风热并无大差,可病症重,传染亦快,惠民药局报到白春甫这里的时候,这几个州县的医馆药房都已人满为患,且大有四处散开之势,连西安府里也不能幸免。
眼下看来虽不至于如天花鼠疫那般厉害,可也不容小觑,白春甫这几日与地方上的郎中医师商讨,拟了个方子用下来,效用还算可以,但他本人竟在此时咳喘了起来。
竹黄连道不成,“您自己都说了,此病要静养,万一您真也患了此病,再往宁夏跑一趟,小的真觉得您要倒在半道上了。”
白春甫瞪他,“你嘴里就不能说点好话?”
竹黄苦着脸,“可小人说得也是事实,要不您要干什么,我替您跑一趟好了。”
白春甫又是一阵咳喘,念及自己恐怕也脱不开身,沉着脸沉默了半晌,到底是答应了下来。
“那你替我走一趟吧,问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若有需要我的,只要她开口 ”
竹黄眨着眼睛瞧着自家六爷,见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又低声吩咐了过来。
“就算她不开口,你也留意些,替她办了就是。”
*
沈府。
杨二夫人瞧着自家外甥女,自问了她那句之后,便没再开口,半低着头坐在一旁,房中沈言星同她两个女儿说话的声音时不时传过来,越发衬得她这个没有爹娘、也没有兄弟姐妹的人,形单影只,窗下光亮中落出来的影子,都显得她通身落寞而寂寥。
杨二夫人先前只想着,那小祖宗没走成,她说不出的兴奋,却忘了滕越只能有一个妻子,要么是那嘴巴不饶人的小祖宗,要么就是自家的外甥女。
她那林表姐一门心思在外甥女身上,但滕越却根本不松开另外的那个。
这会她见外甥女默然走出了门去,也跟了过去,心道也不要劝劝她,换个人算了。
滕越虽有出息,前程也好,但她是永昌侯府章家的姑娘,旁的儿郎也不是挑不到,纵然有她伯母那位侯夫人从中作梗,可她这个做舅母的也能在旁相帮,无非是比滕家差一些而已。
只是她还没开口,却听见外甥女先开了口。
“舅母缘何瞒着我,都不肯告诉我?是舅母也觉得,滕将军的契约妻子比我好,我不该打扰人家是吗?”
她这话正戳在了杨二夫人的心头上,直戳的杨二夫人心虚了起来。
外甥女同滕越的婚事从最开始她便一直撮合,眼下她突然换了立场,也不知要怎么跟外甥女交代了。
她尴尬地张不开嘴,却听见外甥女嗓音更低,还带着些微的鼻音。
“舅母,我是没有娘的孩子,自从我娘过世以后,您是待我最好的人,我一直当舅母您就是我的母亲,可舅母有自己的儿女,我可能始终是个外人。”
“这 ”
杨二夫人闻言登时慌了起来,再见姑娘低头用帕子擦了眼睛,更是无措起来,“好孩子别哭,舅母真不是故意瞒你,只是这事实在是阴差阳错。”
她突然道,“要不咱们算了吧?舅母再给你找个旁人家的儿郎,就算不如滕越,也保证不会被你伯母拿捏搅合,你看成吗?”
她这话还没说完,忽见外甥女一眼朝自己看了过来。
那一眼极快,目光里有种让人一凌的戾气。
可也只瞬间就没了影,杨二夫人再见外甥女越发低头拭泪,心道自己刚才定是看错了。
她一个小姑娘家,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可小姑娘却又开口。
“舅母果然不当我是您亲生的孩子。”
杨二夫人:“ ”
章四姑娘没再停留原地,擦着眼泪走开了去,不时就提出告辞,先回杨家去了。
杨二夫人本要跟她一起回去,但小女儿却执意要留在沈家吃完饭再走,她只能派车送了外甥女回家。
马车吱吱呀呀行进在热闹的大街上,初初入夏的天气暑热渐生,可车内却有种说不出的凉意。
董奶娘连叹了几气,听着外面人声吵杂,不由就低声道了一句。
“二夫人可真是,竟然因着那契妻救了她女儿,就把姑娘置到如此尴尬之处,还说要另外给姑娘说亲?这西安府满满数上一遍,比滕将军前程好的还有几个?”
她烦恼地说完,见自家四姑娘静默着没有开口,车轮轧在石板路上吱呀咕噜地又响了几声,她才轻声道了一句。
“那位大长公主家的六爷?”
“回姑娘,那位六爷的事都打听清楚了,他来到西安之后随便找了个铺子坐诊,不想这铺子转到了那邓氏手里,因而两人才结识。但这位白六爷好似先前不晓得那小契妻在滕府里面,对她颇为照料,但后来知道之后,竟然也不介意,反而处处给她帮衬,今日听说她跟滕将军走了,那神色 ”
董奶娘说到这,见自家姑娘忽的笑了一下。
“邓氏还挺得人喜欢,滕将军喜欢,二舅母看重,连这位白六爷也 ”
“可她再如何有手段,卑贱的出身摆在那,怎么能同姑娘比较分毫?”
董奶娘直言不要将此女放在眼中。
“姑娘理会她作甚?哪日滕家把她撵走了,她就只能回到自己的村子里找门亲事,人家见她在贵人家里服侍过,说不定要嫌弃的,能不能再嫁出去都是疑问。但咱们就不一样了,姑娘您是永昌侯府的贵女,永昌侯府又是九千岁罩着的,您怎么都能有一门好亲事。”
她说滕家眼下虽然出了些状况,但只要林老夫人不松口,这事就不会出大差错。
滕家这边只要稳得住,大可以再往上寻一寻更好的亲事,就比如大长公主家的白六爷,那可是姑娘伯母侯爷夫人为自己女儿看中的夫婿。
大长公主眼界是高,可永昌侯府和大太监的关系,也少不得令这位渐渐与宫中疏远的大长公主多看几眼。可惜白六爷不想成婚,从京中跑了出去,一场相看的宴请都没去,来了西安。
若是姑娘能在西安同白六爷有了缘分,同样都是永昌侯府的姑娘,大长公主见白六爷肯愿意,说不定就答应下来。这样一来,滕家反而不紧要了。
就算是白家和滕家这两桩亲事都不成,这西安府里还有些不错的高门,似郑家的八爷、孔家的六爷、还有杨家旁枝的表少爷,这些儿郎但凡见过姑娘的,哪个不是再没错开眼去,无非他们都不如滕将军前程好,但门第都不差,也不会被姑娘的伯母拿捏到。这些人便是最次的保底之选。
如此这般,向上、求稳、保底的亲事皆有,董奶娘不禁又笑了起来。
“您一定会有好亲事的,何必因为眼下一两点小事伤神?咱们永昌侯府连着九千岁,明眼人都知道要怎么选。”
她这么说,见姑娘眉间神色也松了些许,但还是吩咐了一句。
“多留意着滕家的动向。”
董奶娘点头,“是。”
*
宁夏城。
滕越到总兵处报到后,次日就要往玉泉营带兵出关击敌。
出门前见邓如蕴小柳叶眉下眼睛眨着,眸光闪烁,透着不太老实的感觉。
男人迈出院门的脚步又退了回来。
邓如蕴心里正思量着,等他走了就出门往城里转转,找找契机什么的,这想法刚活泛起来,就见大步离开的男人,又一步转回到了她脸前。
邓如蕴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就道。
“我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滕越:“ ”
他朝她盯过去,见她微光闪烁的眼眸中,不老实的光芒还是在闪动。
他知道自己再说千遍万遍也没用,干脆道。
“你大可以往外逃,但只要被我抓到,我那日说的话,就会一字不错地全部照办,绝不虚言!”
他声音不大,但说的得邓如蕴心下惊跳。
他说的那句,是“夜夜夫妻敦伦”那句吧
邓如蕴登时就歇了逃跑的心思,她暗暗气恼地瞥着他。
“当一个人没有旁的本事的时候,就只有这个本事了。”
她还敢讥讽他?
滕越简直要气笑,却不中她的激将法。
他只哼声道,“作战讲究打蛇七寸,我滕越在军中多年,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对蕴娘你,此法最简洁有力,不是吗?”
邓如蕴倏忽闭起了嘴巴来。
她只见他还没走,反而道了一句,“我倒是希望你赶紧跑,这样等我从大营回来,我们就可以要我们的孩子了。”
他说这话时,脸色还是绷着的,分明在吓唬她,可他自己却还半咬着牙,似还想咬她两口一般。
邓如蕴真怕他要咬人,连忙侧过了身去。
“你还不赶紧走?我要回去睡回笼觉了。”
她要是真能回去睡回笼觉,滕越就放心了,很显然她不可能,他只能最后又盯了她一眼,然后把侍卫都叫了过来。
“夫人出门,你们明里暗里分两队跟着她。”
既要护住她,也要盯住她。
可邓如蕴确实被他吓唬到了,念及他这几日都不太正常,也不敢乱跑,等他一走就叫了唐佑往街上转去了。
唐佑和唐佐是亲兄弟,但他年纪比邓如蕴还小,正是爱玩的年纪,出了府门就跟邓如蕴,把宁夏镇城里好吃的东西说了一遍,“夫人想去哪家馆子里吃?”
可他说了,却听夫人道,“这宁夏城中有几家药铺?咱们先往药铺转转吧?”
唐佑直道,“夫人,药苦的很,只怕不好吃吧?”
邓如蕴笑了起来,“那咱们就不吃,只闻只看。”
想来宁夏的药铺同西安很有些不同。
唐佑不晓得夫人这是什么癖好,但也带着她往附近的药铺里去了。
滕越府邸附近的这家药铺,可巧就是宁夏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药铺,但邓如蕴还没进到门口就被挤了出来。
“怎么那么多人?”
唐佑倒是有所了解,“听说近来又兴起一阵风热病,染病的人颇多,前些日宁夏还没有,是这几日才多起来的。”
他说着就全邓如蕴不要在药铺转了,“万一夫人也染了病,将军要把属下吃了。”
邓如蕴咳了一声,“那不至于。”
他最多就是把她吃了。
不过来宁夏之前,她倒是也听秦掌柜提及了风热病的事,彼时西安府病例还不算多,怎么竟然都传到了宁夏来了。
邓如蕴心觉不好,用帕子捂了口鼻在边上站了站,想要看看具体是何状况,可惜药房也没有对症的药,人来人往乱糟糟的。
邓如蕴只怕唐佑他们也中了病,没怎么停留就退去了人少的茶馆里。可惜茶馆里听不到具体的病症,她还想要找人把把脉,更是没人给她递过手来。
可巧就在这时,茶馆门口抬进来一个人,邓如蕴他们转头看过去。
见着一个穿着凌霄花红色的年轻女子,指挥着手下把此人抬进了茶馆里。
这个昏倒的人看似是此人的仆从,她倒是并不轻视,直道,“怎么就突然昏倒了?是不是中了暑。先给他弄碗茶来,再去对面药房请个大夫。”
给他弄完茶水简单,但去对面医馆请大夫却难,那医馆早就挤得水泄不通了。
病人要紧,邓如蕴直接走了过去。
“这位太太,我也懂些岐黄之术,不若让我瞧瞧?”
那太太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再往她身后的唐佑等人看去,眼睛眨了眨,道好。
“那麻烦你了。”
邓如蕴摆手道无妨,用帕子隔了那昏倒小厮的手腕,诊了诊脉,眉头皱了起来,她又试了试此人额头,看了看他舌头,听见他咳嗽了起来,越发皱紧一双柳叶眉。
身着凌霄色的女子问来,“他这是什么情形?”
邓如蕴虽不十分确定,但也有八分,“恐怕同对面医馆里的病人一样,得了一种今岁刚兴起来的风热病。”
她让众人尽量都散开来,“此病眼下诊疗之法尚不明确,也没有对症之药,却有传染之性,先莫要接近此人,”她有同那年轻女子道,“他病得比寻常人重,我虽然也能暂时拟个方子,但还是专门请郎中来看比较稳妥。”
年轻女子听了丝毫没有怀疑,这就让人都照着邓如蕴所言做来。
邓如蕴看着这昏倒的病人,心里不免有所思量。
但这会,那年轻女子突然开口叫了她。
“是邓妹妹吧?没想到在此遇见了你?”
邓如蕴听见这女子一下叫出了她的姓氏,愣了一愣,再见她身量颇高,身上虽然穿着衣裙,却是利落的窄袖,通身的火红如凌霄花,发髻上没有什么坠饰,简单簪了几支金簪。
她眨了眨眼,心道这不会就是滕越提及的、王复响的夫人吧?
“王、王夫人?”
谁想她出口,女子却哼笑了起来。
“谁要当那厮的夫人?妹妹叫我孟昭就行,或者我长你几岁,叫我孟姐姐也可,千万别叫什么王夫人,没得让那厮得意!”
她虽说不是,可邓如蕴也明白了。
这正是王复响的妻子,孟昭。
孟昭直言自己才不想当什么王夫人,“这厮比武没能赢我,被我一脚踢到了大腿内的旧伤,从台子上滚了下去,却非同我爹说,我伤了他老王家的子孙了,让我对他负责!我爹也是,信了他的鬼话,这才让他得逞。要不然,我才不给这莽厮当夫人!”
邓如蕴听得惊奇不已,再见孟昭将门虎女做派,也心生亲近。
她照着孟昭的意思,叫了她孟姐姐,两人正经见了礼。
孟昭先前就好奇滕越带回来的妻子是如何模样,正是因着好奇还提前从娘家回来了,不想还没进家门,竟然撞上了正主。
她打量着邓如蕴模样水灵俏秀,一时多看了几眼,不由就道。
“妹妹跟我回家去吧。滕将军应该不在家吧,你这几日就跟我住吧。”
邓如蕴:?
她连连摆手,想到滕越曾说过,这位孟夫人最喜欢交友,心道果不其然,才刚见面就请她去她家中住。
但邓如蕴一想到她丈夫是王将军,就半步都不敢踏入她的家门。
万一被王将军认出来,不是闹着玩的。
她正要推辞,不想这时外面大街上吵闹了起来,正是那医馆门口。
孟昭的人为小厮请大夫,只见对面药铺人满为患,只能往旁处去请。
谁想来了一行人,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就把前来看病的病患全都撵了出去,不光要插队看大夫,还让医馆把门关了,只许他们的人看病。
此刻那药铺门口冒出一行侍卫打扮的人,提着病患衣领就往外面扔去,病患自是不愿意,这些人却拔出了刀来,众人被吓到后退连连。
“什么人这么嚣张?”孟昭目露不悦,直接问了过去。
她手下还没回话,那些被赶出来的病患都闹了起来,然而这时,只见有人从那侍卫中间站了出来。
此人穿着大红色的骑马服,头戴珊瑚簪,手上拿着的一只皮鞭,啪地一下重重甩在了人群中。
有人被鞭子打到,吃痛地滚地大叫,更有人被甩到了脸上,脸颊顿时出了一道血痕,捂脸颤抖。
可此人却开口只道了一句,“不想死,就快滚!”
邓如蕴看过去,看到了那手持鞭子的人脸上——
朱意娇,那已经被贬为庶人的荣乐县主。
显然孟昭也看见了她,但孟昭却没有很奇怪,只是哼了一声,“恩华王府的人越来越过分,他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但她转眼又想起了滕家和朱意娇之间的过节,她转身拉了邓如蕴的手。
“你别理会她,让她疯去。你随我回家,正好也到吃饭的时候。”
她说宁夏城不大,她家就在这茶馆往后一条街上。
但邓如蕴可不敢跟她去,孟昭见她推辞连连,倒也反应了过来。
“那厮是不是在西安是不是纠缠你了?他回家跟我说了一句来着,没想到把你吓成这样。”
她说王复响今天不在家,“也往城外大营去了,妹妹别怕,咱们见不着他。”
她这般说着,又盛情难却,邓如蕴只能跟她去了。
谁想刚到了王家门前,就见到有人大步从里面走了出来,那人两道目光扫过来的时候,邓如蕴耳朵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正是王复响!
孟昭没想到他竟然在家,直接问了过去。
“你这厮什么时候回来的?不去大营在家做什么?”
她没什么好口气,王复响也不在意,他只是惊奇地看着妻子把邓如蕴带了来,兴奋地看着邓如蕴。
“弟妹来了?!我本想回家拿点东西,那我不走了,我和拙荆一道给弟妹接风!”
邓如蕴简直后悔不已。
但孟昭却不耐烦地瞪了过去。
“谁让你接风了?长得一副煞星模样,别在这吓人,快走!”
孟昭直接撵了他,一边撵,一边还让人护着邓如蕴避开他去。
可王复响从在西安就琢磨不出在哪见过滕越的妻,琢磨得脑袋疼。
他这会只见邓如蕴避着他快步走开,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回想起了某些曾见过的画面,但孟昭一声叫到了他身上。
“你到底走不走?!”
这一声,直把王复响刚闪过的记忆,一巴掌打了下去似得。
“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就想起来了!”
他苦恼地看向妻子,“昭昭,你让我再瞧弟妹一眼,我马上就想起来 ”
孟昭却把他直接推出了门去。
“想都别想,快滚!”
门被砰得关了起来,王复响在自己门口连敲了好几声都无济于事。
邓如蕴避在一片回廊的阴影下冷汗倍出。
完了,她只觉完了。
王将军明显回忆到了,只是被他妻子打断了而已。
可若是再让他见她一次,哪怕一次,他必然要直接想起当年的事来。
到那时候,她要怎么办?
第70章
宁夏镇城西南, 玉泉营。
滕越来了没几日,便发现营中将士被屯田一事搅得心浮气躁。
大太监座下的大理寺右少卿周杭,前不久到了西安就开始催整屯田, 滕越彼时还在陕西都司的任上,掌着屯田事宜, 不得不跟在此人身后安抚军户, 收拾烂摊。
可这事没完没了, 滕越略一松手,让闹事的军户直接打到了那右少卿周杭的脸上来,这才将此人吓住, 恨恨地暂时弃了关中一带, 又转到了宁夏附近来。
滕越的游击将军刚上任没两天,就发现鞑子部落的小王子带着人在边关来回蹿, 他带兵出关一趟,没同那鞑靼小王子遭遇上,后者就跑没了影。
不过滕越回到了玉泉营里,发现一众兵将吵嚷在了一起。
他倒是不急着上前去镇压,上前瞧了几眼, 不想就见到了前不久刚分开的那右少卿周杭。
大太监的势力在宁夏渗入不少,这周杭在此显然比在西安附近气壮起来,关外鞑子袭扰, 他竟还敢亲自到玉泉营里来抓人。
滕越带兵出关,帐中将士不肯将周杭要抓的人交出去, 将周杭的人手团团围了起来。
那周杭一恼, 朝着众将瞪了过去, “这清田令是九千岁所下,是皇上的意思, 你们是要造反吗?!”
他此言在宁夏镇城中颇有些威力,毕竟宁夏眼下的总兵大人,也不敢惹恼了那大太监,对大太监的人多有庇佑。
可这回是在玉泉营,总兵可并没在此坐镇。
他问出口去,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我等就算造反也是被太监所逼!反了太监,以清君侧!”
这喊声出口颇有些威力,滕越只见空地上层层围起那周杭的兵将,听得这一声,脸色都变幻了起来。
这时又有人在人群里喊出声,“太监洪晋祸乱朝纲,难道不该反?!”
接着就有人抓了这句问了出来,“难道不该反?难道不该反?!”
几句高呼问出,空地上的人全全都躁动不安地向着那周杭涌了过去。
那周杭脸色难看至极,不可置信地朝着众将叫嚷去。
“你们真敢?!你们都得死!”
滕越见状直道不好,一声令下让手下兵将将场面控制了起来。
他这边出了手,方才人群里按不住的躁动仿佛遇到了冰凌,登时降了三分躁火。
滕越自然不会偏向周杭和大太监的人手,但也不能看着自己手下的兵将哗变。
他让人控制住了场面,就将两方立时分开了来。
那大理寺右少卿方才一阵心惊胆战,这会见了滕越,非但不感谢,反而越发怒目。
“你纵兵反抗朝廷新政,此罪你可有言辩驳?!”
他这话一说,一众将士又要激闹起来。
滕越站在众人前面,轻轻抬手止了他们,他丝毫不恼怒,只是看着那周少卿问了两句。
“若滕某真纵兵反抗朝廷新政,此刻就不站在此处,作壁上观岂不是好?反倒是少卿你,外面有鞑子袭扰,你却在营中激怒将士,不会是与鞑靼人暗中往来吧?”
他反制地问去,那少卿眼睛都瞪了起来。
可见着滕越虽没有让人再闹,却也全然不给大太监颜面,他恨恨咬牙。
滕越却直接叫了人将他送出玉泉营去。
“边关战事不断,每一位兵将都重要异常,玉泉营不会交出任何一人,少卿就此打道回宁夏城吧。”
他这话一出,袒护自己麾下兵将的意味十足。
一众将士听得这话,方才恼怒的躁动终是全都消减了下来,他们都朝着滕越望去,又都听从他言下之令,齐齐站到他身后,不再乱来。
周杭见状更恨,不等滕越的人撵到脸前,径直带着人马离开了玉泉营。
那周杭一走,一众将士禁不住又开口。
“多亏将军赶了回来!这姓周的故意趁着将军不在,到咱们营里抓人,仗着总兵袒护他们,又有巡抚等人更是唯太监命是从,欺凌咱们这些守边的将士!”
戍边的将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寂寥绵延的边墙之下,镇守着国之边境。
万家灯火他们独缺在外,人间炊烟他们只能遥遥相守。
朝廷给的屯田是让这些含辛茹苦的戍边将士吃些饱饭,边关总有敌袭侵扰,他们镇守边关的一生之中又能吃几顿饱饭,有多少人连碗中的饭都没吃完,就出关迎敌。
也许这一去,黄沙埋忠骨,风雪送军魂,再没有回来的一日了
偏偏有些人,连这些戍边将士的口粮也要打上几分主意,贪得无厌,令人发指!
滕越如何不晓得将士们的困苦,可军中一旦哗变可不是小事,追究下来,反而要折损了将士们的性命。
他只能一边安抚众将,一边又把唐佐叫了过来。
“方才在人群里高喊的那几人,你可留意了?”
唐佐点头,附在滕越耳边。
“将军,那几人全是恩华王的人手。”
这话稳稳落在耳中,滕越双眼微眯。
唐佐补充,“他们并不只是今日才说了造反之言,这两日都在暗中传播此话。”
“这两日?”
唐佐又是点头,“先前只是挑拨,这两日话意明确了起来。”
他说完,滕越沉默,眉头紧皱地往宁夏城的方向看了过去。
有人要戍边将士的口粮中饱私囊,有人却要卫国兵将的性命铺成长路,通往权力之巅。
*
宁夏城。
城中风热病例一日比一日增多。
滕越府邸的亲兵也有人中了病,而孟昭刚从外面回来,似是正巧从病人集中的地方路过,不少仆从都出现了轻重不一的症状。
邓如蕴同她商议单劈一间阔院,将这些病人集中安放。正好孟昭在宁夏有一间陪嫁宅子,平日里只做待客之用,这会就清理了出来,将两家染病的仆从都安置进去。
病症轻的,用宁夏城几家药铺临时拟出来的方子,煎来汤药服用即可。
但也有些人几近昏迷,这临时方子过于重口,苦涩令人反胃,根本无法服用。
这病吃药都未必能愈,更不要说不吃药了。
而这般状况不止滕王两家的仆从里出现,城中染病的军民中,也有不少类似情形,他们吃不下药,就只能躺在房中奄奄一息地等死。
邓如蕴思量着这般情形,只能用成药的散丸膏丹给病人服用。
但这里可没有玉蕴堂,她单打独斗施展不开手脚,惆怅地跟孟昭提了一句,不想孟昭道。
“妹妹只要有办法,我来替你办就是,这宁夏城就没有我孟昭办不到的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扬了下巴,一脸的笃定之气。
邓如蕴见状不由目露喜色,立时同她商量,把宁夏城惠民药局、各家医馆药铺以及制药坊的人请来,众人共同思量一计。
她问孟昭,“孟姐姐,这般会不会太为难你?”
孟昭却笑了起来,“妹妹真是小看我,明儿一早,你只管见人就行了!”
她这话说完,到了翌日早晨,邓如蕴只见王家府邸外院站满了人,不光有惠民药局、各家医馆、药铺和制药坊的人,还有城中许多高门大户自家的大夫,以及好些驻在城中的随军医师。
邓如蕴原想着能有十几人就不错了,没想到孟昭一下请来了二三十人。
她终于知道滕越口中孟昭交友甚广,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她再看孟昭,见她笑意盈盈地站着任着她打量,不禁上前拉了她的手,“孟姐姐真乃神人!”
孟昭被她夸得笑晚了眼睛,“那妹妹就跟我住吧,别回家了,滕将军和那莽厮都不在,咱们俩在一处做伴,我带你把这宁夏城有意思的人全结识一遍,保你日日开心!”
邓如蕴对她这宏伟的计划笑得不行,但她却是再不敢见王将军一面了,只能含混着打了岔,道是先治病要紧。
这么多郎中药师肯来,一来是给孟昭面子,二来众人也对突然出现的奇怪风热病感到棘手。
有人甚至道,“以眼下这情形看,已经初初有了时疫的模样,不知外面各地如何?”
邓如蕴是刚从西安来的人,她当下就把西安的状况同众人说了。
“西安比宁夏更重,人来人往密集,此病传播更快,但我来之前,惠民药局也才刚刚介入,并没有对症的药方定下。”
如此这般,宁夏众人也只能惆怅地商量自己的方剂,方剂虽然能拟定出来,但拟出来的汤剂太苦,煎服亦麻烦,可成药的药效只能做通用之用,若不够精准对症,效力也寻常。
有人提到针对风热病的各类解毒散丸,效果普遍平平。
不过邓如蕴却在众人的讨论之中,想到了一个方子。
“我有一方,乃是家传的羚翘辟毒丹,方才听到各位提及羚、翘一类药材,药效要比旁的好些,我家传这一副,大家看看如何?”
成药的家传药方,寻常人可是舍不得拿出来的东西。
但邓如蕴直接就把这方子,白纸黑字地写了下来,交给众人来看。
她这副羚翘辟毒丹的药方,与市面上的羚翘解毒类成药颇有几味药材的出入,众郎中和药师看着,都思量了起来。
有人问,“这个方子不同寻常,但看起来,似乎好却几味药。”
邓如蕴闻言当即问了此人贵姓,这是一位中年药师,姓冯。
她不禁道,“冯师傅说的正是,这药方是我从家中制药几十年的外祖母口中听到的,可惜家外祖母上了年岁,记忆混乱,这方子还缺了三味药材,我始终不能得知。”
她说着问向冯师傅和一众郎中药师。
“大家可听说过这方子?”
众人相互看了几眼,并没人见过此方,只有冯药师同几位上了年岁的郎中药师商量了几句,但也都拿不定主意,但这几位上年岁的郎中药师却道。
“此方治病所用办法与寻常方子不同,我等认为或许确有不错的疗效,不若先试着补全几味药来调和,先制药用下去,看疗效再商议调整。”
方子是由邓如蕴提供来的,众人皆向这位药师出身的滕将军的夫人看了过来。
邓如蕴既然都没藏私,改方更不介意。
她直道,“只要能治病救人,我家这残方变成良方,我只有庆幸欣喜的!”
她此言笑着说出口来,干干脆脆,落落大方。
一众男子不敢往她脸上多看,这到底是滕将军的夫人,怎好冒犯,但众人口中却道。
“夫人高义,若此方得用,必会拯救数十上百病人脱离病痛!”
孟昭道不怕冒犯,不禁又在邓如蕴耳边。
“你就跟我去我家住吧,宁夏好不容易来了与我投机的新人,快让我稀罕几天!”
邓如蕴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眼中笑意盈盈。
“原来孟姐姐稀罕几天就把我扔了,那我更不去了,得不到才让姐姐整日惦记,更加稀罕不是么?”
她这话说完,孟昭一双眼睛都瞪大了。
“妹妹这嘴巴 真是个妙人!”
邓如蕴更道,“姐姐别客气,您是神人,我这妙人比您还差些。”
孟昭再闻此言,更是稀罕地恨不得将她抱回家去。
难怪滕越把人放在自己马上,生怕跑了似得带到了宁夏来。
邓如蕴同宁夏一众药师商议安排接下来制药的事情,孟昭就坐她在旁边,眼睛都没能从她身上离开。
好在没多久,众人就暂时拟了几味药,将邓如蕴的残方补全,药师们则准备立刻回去制备这羚翘辟毒丹,分发给城中病患。
众人散去,每个人走的时候,还都相互商量着这羚翘辟毒丹的事宜。
邓如蕴也要再去隔离病患的孟昭的陪嫁院子看一回。
孟昭还想再劝她跟自己住,少不得一路相陪,不料两人从街市上经过,又遇见了那被贬庶人的荣乐县主朱意娇。
只是这一次,三人竟迎面遇了个正着。
孟昭立时将邓如蕴挡在身后。
朱意娇是听说那滕越升了游击将军回宁夏来了,没想到却在宁夏街上,见到了滕越娶的乡下女子。
她甫一见到邓如蕴,不由地一愣,再见孟昭将人挡在身后,不由哼了一声。
“怎么?你还怕我吃了她不成?”
朱意娇上下打量了邓如蕴两眼,“一副弱不禁风的矫揉造作模样!”
邓如蕴是纤瘦些,比不得宁夏这些将门的女眷,自幼习得刀枪棍法,在马背上长大,但要说她矫揉造作,孟昭第一个不同意。
她直直问想朱意娇,“听说你的人不少也中了风热病,有本事,之后别来用我们邓家的方子治病。”
孟昭这话出口,朱意娇才想起这乡下女好似是制药人家出身。
她又隔着孟昭打量了邓如蕴两眼,她忽然在此刻,朝着邓如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来。
宁夏大街上风沙阵阵,高悬的日头明晃晃地,将每一粒风沙都暴晒如火星,刮在人脸上有种不容忽视的灼痛之感。
邓如蕴在看到她这笑意的瞬间,通身仿佛被暗火烧起来一样,心头不安地乱跳了两下。
可朱意娇却已经翻身上马。
她脸上那笑意不变,只看着邓如蕴,只笑得诡异令人泛寒。
同一个人,同样的笑。
邓如蕴眼前浮现出来在黄府寿宴的那一次,隔着初秋的小河,朱意娇站在河对岸,在人群之中忽然同她诡异一笑。
邓如蕴浑身僵住,直到她的扬鞭打马恣意狂奔的蹄声,在路人惊叫里离去,她才在孟昭连声呼喊之下回了神。
“被她吓到了?宫里派来管教她的嬷嬷一走,她消停了没几日,又恢复了从前的嚣张,近来越发恣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又恢复了县主身份,不,是封了公主了!”
孟昭让她别怕,“我护着你,她不敢怎么样。”
邓如蕴没听清楚后面的话,她只想着孟昭方才那句,她说朱意娇如今的做派,简直同封了公主一样。
待到下晌从孟昭陪嫁的宅院离开,孟昭再次请她去自家,邓如蕴道谢着婉拒了。
她回了滕府就立刻叫了唐佑过来。
“能不能找人去玉泉营,给将军送了信?”
她把手写的一封短信笺交给了唐佑,唐佑立时派人去了,还道。
“将军若是没有带兵出关的话,约莫明日就有回音了。”
邓如蕴暗暗点头。
今日朱意娇的诡笑可能确实把她吓到了,她只怕自己去岁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万一朱意娇再冷不丁将她绑走,这里不是西安是宁夏,朱意娇只会更没有王法。
而滕越领兵在外,又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谁想邓如蕴这信送出去,还没到翌日,甚至恐怕都还没到玉泉营,滕越竟然回来了。
邓如蕴看见他出现在院门口睁大了眼睛,她不禁地迎上前去。
“你、你接到我给你送的信了?”
她快步迎到了他身前。
滕越看着眼前的人脚下微怔。
她一直很少迎他,在她闹着要跟他和离之后,更是连话都懒得跟他多说,此时她竟然主动开口跟他说话,主动到了他身前来。
滕越心口倏忽一阵发烫。
她是不是又肯跟他好了?不闹着要去找那个人了?
滕越目光落定在她脸上,伸手上前牵了她的手,柔声。
“什么信?”
他这问话把邓如蕴都问懵了一下。
“你不是接到我的信回来的?那你是缘何回来?”
她说完,才察觉他掌心将她的手握了起来。
她略一察觉,连忙抽开了去。
她这一抽,滕越心下一落,见她又往旁边同他错开了半步。
原来,并不是他以为的和好,她还是想着那个人,不肯跟他亲密
男人默了默。
但见她眸色焦急,又正经问了过来。
“你让人跟我送什么信?出了什么事吗?”
说话间,他叫了她回到房中,此处没有外人,邓如蕴也不讲究许多了。
她当即就把遇见了朱意娇,又见朱意娇露出了诡异笑容的事情,告诉了滕越。
“ 我不是过于紧张,只是上一次,她这般笑容之后,就有了山匪绑架,闹出许多事来。我怕她又有什么手段等着,也怕因为我耽搁了你的事。”
滕越闻言愣住。
他这才晓得,去岁她能在朱意娇和土匪手下有所准备地脱逃,是因为朱意娇冲着她诡异地笑过。
但那时,他只觉得她行事不端,与她之间不曾亲近,她被朱意娇所警告,也只能自己默然准备。
滕越心下一阵难言,想要抱她,又怕她不肯。
只不过这一次,她没再默默把事情留在自己心上,而是第一时间就给他送了信!
相比去年,她对他终于是有一点信任了。
滕越心头失意、惭愧与一点点欣然交织,他不禁朝她柔声安慰道。
“蕴娘,我这次回城,本就是要带你走的。”
昨日鞑靼小王子又现身边墙之下,但他还没出关,人又跑了。
副总兵王映带兵出战在王洪堡守敌,原本也是本着这鞑靼小王子而来,却跟他传信,说这鞑靼小王子并不像是真的要伺机入侵,更像是在扰他们视线,将宁夏的兵将视线都引在关外。
滕越得了副总兵这消息,就觉得不太对劲,他当机立断地奔马回了一趟宁夏。
此刻他同邓如蕴说来。
“我同孔徽王复响他们,本料着今年暑夏,恩华王府可能按捺不住要造反,但眼下看,或许都等不到暑夏到来。”
他看向邓如蕴,邓如蕴亦向他看过来。
房中静谧一场,只有滕越的声音低响在房中。
他道,“我预感,可能就在这几日了。”
话音叮咚落地,邓如蕴深深吸了一气。
滕越却道不怕,“我们并非是毫无准备。只不过,我不能再把你放在城中。”
他叫她,“蕴娘随我一起去大营,只有你好好地在我身边,我才能放心。”
邓如蕴抬头向他看去,日光不明的室内,他的一双英眸却闪着灼灼的光。
*
翌日,滕越把邓如蕴带出了城。
原本他是想偷偷把人带走,装成兵的模样安放在他营帐里。
但邓如蕴提及的朱意娇之事令滕越心下一惊,他一早让人安排了车马,道是要送邓如蕴回西安,大张旗鼓地将人往城外送去。
孟昭早间没在城中,邓如蕴只能给她留了个信,就先跟着滕越出了城。
自然他不能让她单独往西安去,万一路上被劫更糟糕,待马车走了半路,就把她从马车里接了出来,让马车继续往南去,邓如蕴的人则扮成亲兵的样子,跟着滕越去了玉泉营。
滕越这边到了玉泉营,就派人去找王复响。
可惜到了次日早间,他派去的兵回来,说各处都没找到王将军。
滕越只觉不安,一面让人去给领兵镇守在王洪堡的副总兵、王复响的叔父王映送信,一面亲自带人去找了他一趟,想让他把家眷这两日安排出城。
邓如蕴暂时留在了玉泉营,滕越的将军帐中。
不料滕越前脚刚出去找人,王复响后脚竟然来了玉泉营里,可巧就同滕越错开了去。
而他还不知道滕越寻他何事,直道自己口渴得很,大步就往滕越帐中大步走来。
还吩咐着守在帐边的兵,“快去给我倒壶茶来,天热渴死人了!”
帐边的兵被他突然吩咐的有点发懵,直到他几乎走到了帐门口,卫兵才急忙将人拦住。
“王将军,你不能进!”
卫兵这一开口,帐中的邓如蕴才听到,竟然是王复响来了,还到帐门口了。
她心下一跳,听见王将军满腹狐疑。
“怎么了?你们滕将军不是出去找我了吗?我在他帐子里等他不正好?”
卫兵还是为难地拦着,“王将军,您还是别进了 ”
将军帐中还有个兵,但这兵并非是真的兵,是将军偷偷藏在这里的将军夫人啊!
他们不知要不要说,王复响却莽的很,他这厮只好奇地一把撩开帐子走了进来。
“我倒要看看滕越背着我,藏了什么好宝贝!”
而他一步跨进来,真就看见了滕越藏着的好宝贝。
他看向邓如蕴,邓如蕴也看向了他。
大帐内的气氛说不出的怪异。
王复响脚步定在了原地,可他却在看到邓如蕴就这么在滕越营中,通身穿着滕越亲卫兵的衣裳站在那的时候。
苦苦思索数月都没想出来的旧忆,此时此刻突然跳进了脑袋里。
“你、弟妹你 不就是从前在金州,偷偷潜在滕越兵营里,还不让他知道的、那个小姑娘吗?!”
这一瞬间,王复响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见过她两次,一次以为她是潜入兵营的细作,另一次是在滕越身后的亲兵队里见过她。
他一双虎眼瞪大。
“弟妹,你这不是早就认识滕越了吗?还跟过他,为何滕越说他没见过你?”
他这颗大脑袋瞬间乱掉了,他直言。
“滕越又骗我?我得找他对质!问问他弟妹分明早就同他好了,他怎么能骗人说没见过呢?”
他说着就要迈出帐子去,可脚步还没迈出,被人从后面叫住了。
“王将军,可以不要问他吗?!”
王复响脚步顿住,他诧异地回头。
“弟妹什么意思?”
他问过来,邓如蕴也晓得自己再扯谎没用,王将军已经全部将她记起来了。
她面露几分尴尬难言,却不得不开口。
“从前,我确实跟过滕将军,只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一直都不知道,如今更不想让他知道。”
“那为什么啊?”王复响问。
邓如蕴尴尬一笑,“王将军就当我不好意思吧,不想让他知道我痴痴跟过他。”
王复响眨了眨眼。
邓如蕴则一步上前。
“我想请王将军把这事忘了吧,千万不要告诉他,也不要同其他人提及,就当做是我与王将军之间的秘密,行吗?”
她恳求地看了过来,脸上的焦虑不是假的,反而眼中的恳请越发真切。
接着她躬身朝他行礼而来。
王复响见状,虽然搞不太明白她缘何如此,但她都这般求了他,他还能怎么说。
他连忙上前扶了邓如蕴。
“弟妹不必行礼,这等小事有什么紧要,你不让我说,那我就不说便是。”
他连声应下,“我不会跟他说,也不会告诉任何一人,弟妹放心吧!”
邓如蕴其实有点不那么放心,但见王将军都这般应了,她只能道谢连连。
“那就拜托将军了。”
王复响又是连连答应,不好再停留地走出了帐子。
他走到外面,捡了个树荫坐下,便把自己的亲兵叫了过来。
亲兵前来问他有什么吩咐。
王复响恍惚了一阵,吹了吹风,才道。
“你把我的酒都收起来吧,我不喝了。”
他这话一出,亲兵惊讶得不行,“呦,将军要戒酒了?!”
王复响重重叹气,说得戒。
“必须得戒,下定决心要戒了!”
他答应了人家保守秘密,要是不戒酒,万一那天酒后吐真言,给人家说出来,更说到滕越脸前,那可怎么办?!
他喝醉了酒是什么德行,他还是知道的。他不能失信于人啊!
他说戒,攥了拳头给自己鼓劲。
“从今往后,我王复响,不喝酒了!”
他这话说完,就给自己灌了壶茶。
不想茶水喝完没多久,外面一阵飞驰的马蹄声而至。
是滕越回来了。
邓如蕴也听见了滕越回来的响动,迎到了帐外。
王复响也大步走过来迎他。
但两人却都见滕越脸色紧绷至极。
他一时间没有开口,直到从马上飞身而下,快步走到帐子前,才开了口。
帐前风声呼啸。
他缓声,一字一顿。
“宁夏城封了。恩华王朱震番,已起兵造反!”
话音落地,呼啸的风将营帐前的置放兵器的木架,轰然吹倒。
玉泉营上积云漫天,与东北方宁夏城上空的黑云紧紧连在一起。
黑云低低压下,豆大的雨点在这一瞬骤然砸落下来。
王复响和邓如蕴皆是倒吸一气。
“孟姐姐他们还在城里 ”
“昭昭他们还在城中!”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