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临返回自己在山门的小院子,将衣衫与常用之物拾掇好。他的东西不多,除去衣服就是一把制式普通的佩剑,全部收拢也不过一个小包袱,轻巧得很。
秦玉从他进门起就一路跟在身后吱哇乱叫地咋呼,像是羡慕又像是高兴,似乎他已然是半只脚要进内门的人,祖坟上冒青烟,很快就要光宗耀祖了。
临行前,奚临听着他在一旁畅想前途,约莫是有些放心不下,欲言又止地开口:“以后如果遇上什么事,就去内门找我。”
秦玉笑容一收,许是对他的性格颇为担忧,无端郑重地说道:“阿临,你能被大师姐领进青龙峰是好事,可别浪费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辜负人家师姐一番栽培之心。”
奚临:“……”
他要是看到大师姐的真实面貌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奚临搬进了内门弟子外院,一宿相安无事,直到第二日也没有人来告诉他需要做什么,仿佛把他给忘了。
毕竟,随行的外门弟子一向由内门前辈引路安排,而作为给他引路的大师姐此刻八成还在焦头烂额,怕也无暇他顾。
奚临于是按照自己往常的习惯打坐入定,磨砺剑心。等做完一日的课业,他拎着长锋从瑶持心院门前路过,不经意驻足停了停。
大师姐犹在枯树旁吃力地续着其中灵脉,剑修的定力不是那么容易能练成的,仅这一小会儿功夫,她的灵气就溃散了两次,整个人愈发焦灼,原地里崩溃懊恼地连声长叹。
人的决心在刚热血上头之际或许坚不可摧,但倘使陆续碰壁,便会再而衰三而竭。
奚临对瑶持心能否救活这棵树没抱太大希望——光是看两眼她续灵脉的手法就清楚她不行,豪言壮语谁都会讲,多失败几次就知道放弃了。
不过能沉下心修行一阵,终归不算坏事。
奚临自不知在大师姐这里,时间根本不等人,已经没工夫让她循序渐进了。
瑶持心当了一天一夜的裁缝修补这千头万绪的经脉,虽然进度还是肉眼可见之缓慢,不过多少品出来些许心得。
所谓熟能生巧,她发现补脉络最难的其实并不是把断脉接上,而是在接上的过程中稳住灵气不散,倘若顺利,一口气接十来根也不成问题。
可那灵气要凝聚成细细的一缕,非得精神力极为专注才行,且这种精神力还不能是寻常的镇定冷静,得是比入定更加心无杂念。
而她开小差惯了,总是中道崩殂,此为心浮气躁的表现。
奚临有一点说得在理,自己确实急于求成,所以难以集中心境……但眼下大难当头,要她不急也是自欺欺人。
她怎么可能不急。
瑶持心给一条经脉打好结,一心二用地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强行让她潜心涤虑,定海神针般聚精凝神呢?
库藏里有那样的丹药吗?
她习以成性,不自觉地就想翻药罐子,念头一起,才意识到不妥,慌忙打消下去。
唉。
大师姐只好来回把清心经默诵了两遍,期间又蹦断了两次灵脉,缝纫之路漫漫无期。
她开始就着流云青冥,天外飞仙地胡思乱想。
急躁,急躁,常言道心浮就会气躁,着急就会上火,进食牛羊肉也上火,还有茱萸辣子大蒜生姜,龙眼荔枝杏仁花生,虽说凡人饮食易扰乱肺腑五气清明,可是茱萸辣子真的很香啊……
瑶持心两天未进米水,正当她快把自己想饿了的时候,脑子猛然灵光一现。
咦,上火。
大师姐倏地睁开眼,绷断了一条灵脉。
对啊,着急上火!
在瑶光山温暖的春日之夜里,某处秘境的看守弟子目光震惊地盯着一脸坚定的来者,小心翼翼地确认道:“大师姐,你……”
“你真的要进去吗?”
他十分犹豫地端详对方的表情,揣测她是不是朱雀长老的丹药吃太多,终于疯了。
“这六出洞窟里的霜雪非同寻常,只做培育仙草之用,平日连丹修们也鲜少踏足,待久了恐连灵台真元都会冻住。”
没想到瑶持心居然一脸喜色冲他点头:“那太好了,我正是来冻灵台的。”
“……”
他当了多年的守门弟子,还从未听过此等请求!
大师姐捏着拳,眼里闪烁着星光,“待多久能冻住?我想先冻三四个时辰试试,你看进去两个时辰够吗?”
对面的师弟吓得不轻:“莫说两个时辰,你顶多待两炷香就得出来!那里头吹两个时辰的风雪大长老也能冻死!”
师姐闻言面露遗憾,不知是在遗憾大长老们的修为有待提升,还是遗憾两炷香时间太短。
“唉,那好吧。”她一拍师弟的肩,抬脚便踏入秘境,“我尽量按时出来。”
“什……”
守门弟子还没回过神,连忙在后面道:“你不是‘尽量’,是‘必须’按时出来啊!”
“等等,师姐!穿太单薄了……带上避寒符再走!”
瑶持心穿过甬道到达洞窟的刹那,迎头袭来一股暴虐的寒风,几乎是眨眼间就将她心头火一把扑灭,醍醐灌顶似的凉透骨髓。
她长发乱飞,站在四面冰封的山穴之内,顶着凛冽缓慢地吐了一口气,好像寒气冻住的不止是真元,连每个举动都跟着僵硬起来。
周遭无序的罡风里夹杂着冰雪碎渣,乱刀般落在身侧与脸颊。
很奇怪,若在平时她肯定不是喊冷就是喊疼,半刻也待不下去,可当下心里居然很“欣喜”地想——这个还挺有效。
瑶持心浮躁的情绪已经在堪称粗暴的风雪冰天下冻得分毫不剩,她竟无意识地牵起嘴角,近乎带着某种不成功便成仁的疯狂,孤注一掷地想:
会管用吗?
一定要管用啊,这可是她……拼尽全力想出来的办法了。
*
奚临结束入定睁开眼时,窗外已是日上中天。
今日照旧清静悠闲,屋顶落下的几只鸟雀正慢条斯理地啄着青瓦,小动响依稀可闻。
以往在山门有雷打不动的早课,他几乎很难像这般心无旁骛地入定,总是卯初就会被钟声敲醒,想不到进了青龙峰反而自在了。
奚临下床去将桌上放着的冷茶一饮而尽,也就是在这时,同住的几名弟子有说有笑地回到院里,似乎刚一起练完功,开头几句聊的皆是修行之事。
“咱们观星台那一片现下腾给别派的前辈修炼用了,我昨日偶然经过,大老远就瞧见风沙冲天起,灵风阵阵,今年的比试一定很有看头。”
“嗐,这节骨眼上谁还正儿八经的苦练啊,半桶水才会叮当响,人家真正厉害的都不吭气儿。”
同窗连道有理,“又是十年,后起之秀与韬光养晦的,多着呢。”
有人问:“不知我派出场的是哪几位朝元高手?”
“是林师兄和雪薇师姐。”
那人闻之大喜:“这一届又有林师兄?那太好了,上回我因事错过,今年总算能一睹林师兄大展风采。瑶光山剑法双修的可就只他一个,错过可没处再看了!”
众人正聊得兴起,忽听得一个声音发问:“这也才俩,还有一位是谁?”
“余下的那位是咱们的大师姐。”
回话的人并无他意,听者却不自觉地改腔换调,带着点意味深长地揶揄:“哦,是咱们大师姐呀……”
他刚准备口无遮拦两句,便被人一肘子打断,对方朝旁使着眼色,示意这院中还住着别人。
一干年轻弟子纷纷望向奚临紧闭的房门,言语声戛然而止,随后扯了点闲篇,就此散了。
屋内的奚临将外面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对同窗的排挤倒没往心里去,只默默站了半晌,无端想到瑶持心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若赢不了这场比试,我恐怕有性命之忧。
——大比于我关系重大,无论用什么办法,我必须要赢下来。
“性命之忧”之类的说辞,他起初并未在意,毕竟作为瑶光掌门的女儿,输掉一场比试难不成会要她的命吗。奚临只当瑶持心是为了让自己松口,添油加醋的表述。
当然,现在也依旧这么认为,不过此刻他却忽然觉得,今年比试的胜负会不会确实对她有什么重要之处?
他往院中那几位同窗方才待过的地方若有所思地投去一眼,而后提剑出门,持弟子令牌去了一趟瑶光后山。
瑶光本就是灵气非凡的仙山,又有祥瑞栖息,自身便盛产不少草木灵石,哪怕不及别处胜地,仔细找一找,也能寻到可用之材。
山里的东西掌门从不囤积居奇,自家弟子但凡想要,都开山允许其自取自足。
奚临消磨了半日,总算寻了一片品相还不错的凤凰梧桐叶。
她大比之期不能服食丹药,补了那么久的灵脉真元必然亏损,可以暂且用这个缓缓。
奚临从来没想过瑶持心能在短时间内修补好上万条灵树经脉,哪怕有毅力也缺乏实力,更别说这个要求听着就很荒谬。
最大的可能是,她已经知难而退,另找他人想法子去了吧。
他捏着那片树叶在指间打转,兀自看得出神,和暖的春风拂面而来,将一枚柔软的花瓣擦过脸颊,微微带了点浅淡的甜香。
边上两个结伴同行的女弟子嗓音娇俏:“果然瑶光山还是三月的阳光最好,到处春暖花开,瞧着就叫人心里欢喜。”
“是呀……”
那一瞬,他好似莫名有某种预感,蓦地抬起头。
宽阔的四方大院内,粗壮的古树苍翠得蔽日遮天,每一枝探出墙的枝丫都沉甸甸地缀着将开待放的花苞。
白中透绯的小花在轻柔的风里悠悠摇曳,那些离枝的飞花一一映入青年褐色的瞳孔中,宛如落梅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奚临独自伫立于花树下,听着窸窣的树荫响在他的头顶与耳畔,静谧中带着经年亘古的苍凉。
树底下衣裳尚未干透的女子沐浴着半面明媚的光,欣赏画卷似的,抱臂注视着郁郁葱葱的乔木。
那余光瞥到他,于是立即生机勃勃地转过来。
“哦,师弟!”
她侧身时,容貌几乎背光得朦胧不清,但唇角的笑靥却真实得明晰无比,有那么一刻,奚临仿佛透过她看见穿越了千年岁月的一抹倩影。
说话时的模样,招手时的动作,举手投足都是熟悉的痕迹。
他定定地睁着眼,瞳眸里却无疑是震撼的。
“刚想找人去叫你,这么巧你就来了。”
瑶持心脸颊边挂着几道新鲜的伤口,狼狈又自豪地在春阳下高举手臂展示自己的大作。
“看!”
她说,“我把这树救活了,怎么样,还可以吧?”
奚临目光怔忡地望着她,隔了好久,才将视线落到院内的灵树上去,语气愕然地开口:“这是,师姐你做的?你……一个人么?”
昨日分明还有大半断根,仅仅是一宿半日的光景竟已完全复原,着实不可思议。
可那灵脉拙劣的衔接口,以及这灵力的气息真真切切,又并非假借他人之手。
……她怎么办到的?
“对啊。”瑶持心叉起腰,得意的不行,“是不是好奇极了?是不是特别想知道我是如何办到的呀?”
很难得,对方竟不似林朔之流那样泼她凉水,反而甚为诚实地带着点单纯地颔了颔首:“嗯。”
大师姐眉梢轻动,心情愈发愉悦,隐约有条暖流在血脉间欢快地冲刷,连日来的疲累都散去不少。
她神秘地一眨眼:“我去六出洞窟把灵台给冻上了,一整宿心如止水,补起灵脉得心应手!”
奚临听完先是一愣,随后啼笑皆非地无奈道:“你可真会乱来啊。”
“六出洞窟的风雪维持不了太长时间吧?若灵台冰消冻释了又该如何呢?”
“不如何啊。”她答得理所当然,“就多跑几趟咯。”
左不过是麻烦一点罢了,勤能补拙,只要结果是好的,辛苦些又有何妨。
“我如今的手法可娴熟了,半个时辰能补五百条。”
说来这还是瑶持心头一次凭自己的本事干成这么一件大事,她挺有成就感。
大师姐顶着一身狼狈的形容,眼里的光彩却熠熠生辉,神气又期盼地朝奚临道:“知道师弟你是故意刁难我,嘿嘿,想不到吧——有没有大吃一惊啊?”
青年眸中的神色闻之一暖,整个人无端便柔软了几分,举目看向苍苍乔木时,好似隔着悠远的年光凝望过去,自语般呢喃道:
“是啊。”
第一眼所见,他又何止是大吃一惊。
沧海经年,世事悠悠。
他险些以为是自己触碰到了回流的旧时光,千古八荒,恍如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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