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试的场地依旧是试炼峰刀削般的断台,但却稍有不同。
这一轮是从余下的五十人里竞出二十五,对局的场次不少,居然没有如先前一般同时分几场进行,而是单局直接上断峰台。
按照往年惯例,约莫得在第三或是第四轮才会拓宽场子一局一局地比,因为越到后面越是高手交锋,更值得一看。
今年如此重视,恐怕有那小白脸的缘故。
瑶持心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古怪。
他镶在胸前的眼睛到底是什么?
鹫曲被长老们带走之后,似乎一切后续消息都有意地封锁了,半个字也没往外透露。
此物竟能避过一众仙尊的耳目。
要知道小白脸昔日击败雪薇时打的可是前六的排名之战,可不比和她交手,只有长老盯着,满场坐的皆是大能,众目睽睽下他竟全身而退……
师弟说是什么眼来着?
驱邪眼还是提鞋眼……
她刚领着奚临走到台下,蓦地听得周遭一片惊讶的低呼声,瑶持心正狐疑地抬头,神色当即也跟着振奋起来。
老爹,竟是她老爹!
瑶光明亲自到场了。
大师姐宛如凡间的三岁孩童,立马揪着奚临的衣袖心潮澎湃地指向高处的看台,“我爹我爹,你看那是我爹。”
奚临:“……”
大概因此前出了鹫曲的意外,作为主持大比的东道主,这一轮他自然得亲身坐镇。而来的还不止瑶光掌门一人。
毕竟瑶光明资历最深,前辈亲临哪有晚辈坐着不动的道理,于是各派宗主纷纷跟随在后,算算人数,应该都到齐了。
这放在以往也得是前六名对局才会有的阵势,想不到今次在第二轮就提前得见,行将上场的弟子们不禁士气大增,又是备受振奋又是畏怯紧张。
一面因尊长在场更想一展身手,一面也担心落败害自家门派蒙羞。
满场的朝元修士各怀心事,只有大师姐兴高采烈地在比爹。
她是最不必担心发挥失常回家挨骂的人,故而在一众表情里显得分外与众不同。
师弟到底不知道,对于瑶持心而言,这是自那场大劫难后她第一次瞧见活蹦乱跳的瑶光明。
一个会动的,没有浑身是血的爹。
这本就是她一直以来竭力拼命的缘由之一, 怎么可能不兴奋。
瑶光掌门的地位明显备受尊崇,和别派尊长们互相见了礼,便被簇拥着坐了上座。
大师姐看在眼中,不禁与有荣焉,一边骄傲一边托腮感慨:“明明是同一条血脉,怎么老爹就法力滔天,我却百无所成,我真的是他亲闺女吗?从小我就怀疑自己是捡来的,这资质差别也太大了。”
左思右想,觉得问题多半出在她娘身上。
旁边的奚临望着端坐高台那其貌不扬的富贵胖子,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地忍不住道:“形貌上的差距才更大吧……”
很难想象,要把掌门这幅面相完全镇压下去,再生出瑶持心此等五官,别的不提,掌门夫人的姿容一定非同小可。
那不是等闲之辈能够办到的。
就此大师姐综合得出了一个结论。
她娘一定是个美得惊天动地的大废物!
一帮大能们在看台寒暄没几句,便示意底下的长老们可以敲钟了,瑶持心赶在这之前跃上两侧浮空的悬石,此时等着抽签的人数已远不及前一场,大家零零散散地站着,尚凑不满一块石头。
这回林朔倒是没对她挑刺了,不知是不是由于她上场表现不错,林大公子难得有鼻子有眼地说了几句人话。
“你突破朝元已有几十年,我早说什么来着,但凡肯用点心,倒也不是不能看。上次不就打得还行么?”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瑶持心觉得他好像凡间那些个爱好为人师的中年男子,年纪轻轻一把老气横秋的腔调,将来做了宗师可怎么得了。
雪薇却一向帮着她,不以为意地笑笑:“持心这样不也挺好,自在随心,指不定比我们先悟出大道来呢。”
“得了吧,她还自在随心呢,她是自在发呆,随心偷懒。”林朔轻车熟路地把人损完,皱眉提醒,“到第二轮可就全是精英了,没你前一回那么容易过关,自己做好准备。”
这个瑶持心当然心知肚明。
但面对鹫曲她是为了给雪薇铺路非赢不可,如今无所谓胜负,没什么压力,出门前就同奚临达成一致,比试只图个尽力而为,不计较成败。
权当检验自己的修炼成果。
“我知道。”她把胳膊一抬,给林大公子展示了一番精壮的筋骨,“你等着瞧好吧。”
看看她和“元老”相爱相杀多日以来磨练出的默契,铁定叫你们大吃一惊。
不多时,九钟之上已显出了抽签的双方对手,是别派的两名弟子。
总共要打二十五场,有得等了。
大师姐找了个好位置百无聊赖地观看战局。
话说回来,前一次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抽中鹫曲,是因时光回溯,曾经历过这段情景,然而眼下她击败了小白脸,历史的走向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瑶持心上次大比没进过第二轮,从现在开始便是她所不能预测的未来了,会匹配什么对手全然是未知的。
真不晓得会抽到谁。
还有点期待呢。
由于取消了几场比试同时进行,对局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整整一个时辰才决出两场,想必没个三五天是打不完了。
从辰时到酉时,六个时辰,一日里大概能比个七八局。
三七二十一,二十五场也就是……
大师姐正数日子,冷不防听见九钟浑厚的鸣响弥漫开,她指间挂着的名牌旋即闪烁起明黄的光。
“天字乙亥。”
瑶持心心神一亮。
是她的序号。
身侧的林朔和怀雪薇双双望了过来,一个照旧阴阳怪气:“你倒是好运,次次都那么靠前,可比旁人省事。”
另一个面露忧色:“一切当心。”
不想竟这么快就抽到她了。
瑶持心没带怕的,跃跃欲试地摩拳擦掌,紧接着第二道钟声回荡出来,有长老嗓音昂扬地报名:
“地字甲戌。”
上次被小白脸耍阴招打断了发挥,这次她要好好让所有人见识一下自己刻苦修行后的实力,一雪前耻,惊艳四座。
你们就等着震撼吧,如今的大师姐可不是从前的大师姐了。
她捞起自己的牌子热血澎湃地抹出一缕剑气,顺便观察着周遭悬石上步出人丛的修士。
“让我瞧瞧这次对手是哪一派的道……”
“友”字未能出口,瑶持心摩拳的动作却和话音一并顿住,一起顿住的还有唇角刚扬起的笑。
她不知看见了什么,瞳孔倏地一缩。漆黑的眼底深处映照出对面浮石边气质清冷且仪表堂堂的青年人。
月白罩衫,雷霆长剑。
白燕行。
“怎么会是他?!”
一旁的林朔先她一步出声质疑。
惊讶的还不止他一个,就在白燕行现身的那一刻,全场不期而同地爆发出此起彼伏的议论。
众人之所以讶异倒并非记忆恢复得知了他与瑶持心之间的前生恩怨,而是因为他所修的道——
白燕行是剑修。
剑修在同境界的修士里普遍是最能打的,因此为了避免玄门大比最后变成六名剑修争高下,每个门派派出的剑修名额都有限制,且公平起见,在前几轮的抽签中,走别派修炼的修士基本不会抽到剑修。
这一派起步太高,修为还未曾圆满之时,其余流派遇上剑修都是去送菜,鲜少能靠单打独斗取胜。
这也是为什么瑶持心起初一心想让奚临叫她几招剑术。
剑招多杀招,仅学会皮毛便足够唬人了。
所以别说她是个三流驭器道,即便是个正经器修,按理才第二场也不应该抽到白燕行,这不符合九钟的规则。
“其实此种情况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但双方实力总不会差太多,可那位师姐就……”
隐在年轻弟子中的奚临面沉如水。
意外抽到剑修还在其次,关键这名剑修恰好便是那个白燕行。
又是恰好。
真的有这么恰好吗?
他眉心不自觉地往下压了压。
师姐此前提到的两个人都陆续被她碰上,再要推说是巧合未免太牵强。可若不是巧合,凭她的本事应是无论如何也左右不了九钟的。
那可是顶级仙器,连无极戒她都用得手忙脚乱,能动什么手脚?
奚临不得不正视起这场玄门大比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瑶持心自己也很想知道。
她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片瞬,脑子竟同视线一起白得发蒙。
以至于四周的窃窃之言,林朔和雪薇对她叮嘱,全没听进耳朵,她连自己是如何驱动四肢,如何走下断峰台的都记不太清了。
很长一段时间游离于肉身之外。
垂下来的刘海和阴影遮住瑶持心半边眼睛。
真神奇,且不论有那所谓的“剑修回避机制” ,纵然没有,四十五个人里精准抽到这一个的可能性也实在微乎其微。
那么多弟子,那么多剑修,偏偏就抽中了他。
冥冥之中她忽然感觉到某种名为“天意”的命数。
瑶持心在场中央缓缓站直了身形扣紧五指,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无极戒”,心说,“老天爷都想让我跟你这打一场。”
此时试炼峰的看台上,几家宗门之主交头接耳一番私语,都知道这是瑶光明的掌上明珠,原就天资普通,再对上个初露头角的剑修,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加之以往也的确没有这样悬殊的例子,要驭器道对付剑修,多少有些欺负人了。
按理即使推翻重新抽签也属情有可原。
瑶光明碍于身份定然不好主动开这个口,不知哪派的宗主于是出面给他递台阶,“九钟虽为顶级仙器,但众生万物并无绝对,偶有参差在所难免。不妨,叫主事长老重新敲一回钟罢……”
他话刚说完,瑶光明却抬手一摆。
瑶光掌门仙龄最长,相传已近两千年,可称是上古时期的大能了,凡是越接近天道的人周身气场越空寂,越有种缺乏“人气”的睥睨凡尘。
而他倒是例外。
兴许因为体型之故,瑶光明生得慈眉善目,接地气极了,平日间惯常笑容满面,比凡尘里做买卖的小老头还和气生财,向来是个十分好说话的长辈。
而如此刻这般冷峻严肃的表情,倒是罕见。
“不必。”
瑶光明将白胖的手搁在椅子上,“就这么比吧。”
那宗主只当他顾虑着避嫌,又多劝了一句,“瑶掌门无需介怀,即便不是令爱,换做旁人,这局面亦会如此处理的。”
不想瑶光明依旧坚持。
“九钟有九钟的道理,不是九钟的道理,也是老天的道理。诸位宗主不用在意我。”
他朝一旁的长老们颔首道:“大比照常进行。”
他既已发话,人家当爹的都认为妥当,外人自然不好再继续坚持。
或许瑶光掌门不欲落人口实,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这场悬殊的战局并未喊停。
瑶持心站在场子的一端,看着对面一如既往临风玉树的白燕行仰头往高处环顾了一圈,似乎也在奇怪为什么比试还没有取消。
这还是自当夜被一剑刺穿真元后,她头一次心无旁骛地正视他。
从睁眼重回人间,到第一场大比,一直以来瑶持心都在六神无主,她下意识地回避着去记起一些往昔,回避着能正面遇到白燕行的一切可能性。
似乎是在内心深处排斥着直面这个人时将会产生的情绪。无论悲喜,无论好坏。
她害怕自己最真实的反应不够理智,也同样害怕自己把握不好这份带着经年血泪的感情。
它太复杂了。
而到这一刻,瑶持心不自觉地将两手握得更紧,关节处冷冷地泛出青白色,连袖摆都细微地战栗起来。
昨夜师弟的话言犹在耳。
我不可能打赢他。
没有任何胜算,毫无悬念。
哪怕这是五六年前的白燕行,她对上他依然不会比瑶光山大劫夜时的无助好多少。他们之间有着此生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再给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无能为力。
她知道的。
她再清楚不过。
可是——
瑶持心倏忽抬起头,垂在眉梢上的碎发下是一双冷凝而含恨的眼,脸颊边的肌肉绷得微微颤抖,嘴唇紧抿作一条线,切齿之声依稀可闻。
可是再清楚她也忍不住要愤怒啊。
为昔日面对雷霆剑时无力抵抗的懊悔,为那一番颠覆所有的话,也为那数年点点滴滴的光阴韶华。
认认真真直面白燕行的当下,瑶持心也仿佛认真直面了自己最深切的感情。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原来心里这么恨。
恨得无以复加,深入骨髓。
她怎么可能不恨!
断峰台那一侧的白燕行收回了目光,往此处看过来。
仙风道骨的青年衣袍楚楚,掖袖而立时,那眉目神色居然透着几分温煦的柔和。
“这场比试,众位仙尊没有异议吗?”
断峰台下,陪同白燕行的北冥剑宗长老焦急地询问底下人。
前去打探消息的弟子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仙尊们都叫继续。”
“唉!抽中谁不好。”
剑宗长老一甩袖, 发愁地望向演武场,“怎么就抽到了那丫头。”
倒并非害怕赢不了,他只担心这姓白的能不能权衡得当,他们此行本就是奔着结交瑶光山而来,可千万别出岔子。
周遭虽小有骚动,但事已至此长老们既无别的表示,便证明这一局是板上钉钉,非打不可了。
白燕行空着两手并没去握剑,他知道瑶持心与自己的差距,不好贸然出手。
青年摸着鼻尖苦笑,“看样子恐怕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不由为难:“这还真有些难办,可以的话,我也实在不希望对手是你。”
“瑶姑娘,不如……”
“如”字刚出口了一半,九钟的钟声随之响起。
下一瞬,雪亮的光兜头冲他胸前划来,裹着寒冰的碎渣飞溅到脸颊上。
白燕行双目倏忽一怔。
视线中握着唐刀的女子逼近他心口,自上而下地怒视着他,那眼目瞋眦欲裂,仿佛藏着滔天的怨与仇,近在咫尺持刀的手青筋鼓胀,分明是要和自己不死不休。
他扬手以剑气格挡,几个起落闪到了数丈之外。
为什么?
从山门处遇着瑶持心起,他就隐约觉察出她面对自己时那股不同寻常的灵气波动,剑修一向对敌意与杀气最为敏锐,这种感觉不会是空穴来风。
但实在全无道理。
他也不过才和这位瑶光掌门之女寥寥几面之缘,仇怨从何而来?
只一息工夫,瑶持心已再度欺身上前,寒霜锋刃破开空气,挥刀的速度之迅速,简直叫人看不清动作。
白燕行偏头避开一抹刀光。
太奇怪了。
战局甫一开场,大师姐便先发制人,步步紧逼,出手之狠,连底下的林朔都狐疑着调整站姿皱了皱眉头。
“她怎么回事,吃火药了?”
奚临看得出来瑶持心的状态很不正常,她同自己交手时从不这样,那一招一式里都带着极浓烈的情绪,可不是切磋比武的态度。
琼枝的冰霜在剑修的左肩炸开,又一次落空被他躲过几寸。
瑶持心每挥一刀皆在心头把“白燕行”三个字从左到右一字一顿地加深一分,几欲将他千刀万剐。
你们——
杀我亲爹。
灭我满门。
白燕行。
剑气撞上琼枝的刀身“当”地一声铮响。
你这个骗子, 我恨死你了!
冒着寒气的霜刀映照出持刀人的脸,对方的眼神撞进视线之中,看得白燕行当场愣了一下。
那星眸赤红地充着血丝,里面是有杀意的。
挥开了瑶持心之后,他飞掠退身拉开了一定距离,忽然十分整肃地端正了姿态,一改先前随和轻率的举止,表情一下子郑重起来。
意识到对手是不顾一切地拿命在拼,他便不再以轻佻闲适之态相待。
若不全力以赴,则是对挑战者的羞辱。
这是他在比试中一向的准则。
剑修的手终于扣上了腰间的三尺之锋,在注视着瑶持心的同时,拇指拨开了剑柄。
顷刻有电光暗闪。
外人都在看热闹,这会儿唯有熟识白燕行的才明白他拔剑意味着什么。
断峰台下的剑宗长老心道不好。
这小子要来真的了。
浮石上抱着手臂的林朔五指微微收紧,将衣袖揪出了几道褶。
瑶持心虽然攻势猛烈,招招凶狠,貌似压了对方一头,但从始至终白燕行只是在躲,连手都没还过。
一套术法走完,他甚至毫发无损。
林朔忍不住啧了下牙。
而大师姐却完全没想那么多,她热血直逼灵台,根本不在意什么强弱高低,只把灵力注入琼枝内,拼着一股狠劲朝对面的白燕行劈去。
霜刃掀起的冰峰尖刺一茬接着一茬,火符星火流矢般腾起漫天不散的烟雾。
她玩法器的手段俨然比上回和鹫曲交手的时候更娴熟了,然而即便娴熟,对着天资卓绝的剑修依然是徒劳无功。
原来无论什么花招,什么技巧,什么眼花缭乱的伎俩,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白费。
白燕行压制她只需要一剑。
哪怕她术法使得天花乱坠,青年都只在原地轻扬起手,一剑挡下。
他用的还是单臂,从头到尾没挪动过半步。
从外面瞧去,白燕行松松站着,间或挥一两下青锋,和周围忙得不可开交的瑶持心对比鲜明。
奚临这一场眉梢就没松开过,忍不住抿起唇。
应对这种等级的剑修,太为难她了。
而瑶持心却不管什么为不为难,螳臂当车也好,她像只在猛虎利爪下不自量力的野猫,法器交替的速度越来越快,每一招落下的动静也越来越大。
仿佛是在以此质问宣泄着什么。
她怒气冲冲朝白燕行杀过去的时候,灵力的旋风掀起剑修腰间的环佩。
他喜欢送玉,玉镯、玉佩、玉簪子,变着花样地置办。
每每出任务回来,沿途所获的稀珍矿石材料总留一份,配着玉石打造成饰物赠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初见重逢皆由那枚玉佩而起。
“你怎么总爱送我东西。”
她收下配饰后也曾苦恼地抱怨,“害我每次都空着手收礼物,怪不好意思的。”
“往后我也得记着出门见你备上回礼才行。”
他忙说不必,随即又有几分赧然的样子,“我实在不懂怎么对一个女孩子好,所以只能这种方式。”
“你若再送回于我,那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因为心意都在礼物里。
瑶持心从前喜欢他的简单直白,喜欢他不加掩饰的纯粹和好恶。
白燕行,你真的只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表白情绪,才送那些玉饰的吗?
还是潜移默化地在为将来布局而已。
大劫夜里,他在冷月下,小院前说道:
——“她没戴我给的镯子。”
琼枝纤细的刀身“呛”地撞上雷霆毕露的锋芒之上,清脆地发出一息低鸣。
他口味清淡,不爱浓茶烈酒,不喜香花走兽,人很容易害羞,说两句就脸红。会陪她放烟花,会教她术法,会将心得写下给她,虽然她从来学不进去。
他感情温吞却厚重,一个唾沫一个钉的承诺记在心里,从不食言。
——“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今天险些把命搭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谈什么道谢。”
——“我也很喜欢瑶光山,不想这个地方有事。”
假的。
阴阳护手将她同一块碎冰互换了位置。
戴着披风的瑶持心手握长刀,暴虐的风雪被回身而来的雷霆剑架住,硬生生压了下去。
全都是假的。
她牙关作响,盯着白燕行的双眼红得宛如能滴出血。
似乎企图透过他看到昔年在那个时光里的天才剑修。
瑶持心忽然很想问个明白,想问清他那时那刻到底是怀着何种心情,何种打算。
可又深切的清楚,在这个时间的白燕行什么也不知道。
而她永远也不会得到答案了。
仿佛是让瑶持心的眼神刺到,白燕行无端有种不适之感,毕竟莫名其妙地被针对,饶是他也会觉得不愉,这一回他没再避重就轻地格挡,雷霆陡然一握,第一次在场上出了手。
剑修放开灵力的刹那,瑶持心才真正认识到什么是悬殊。
雷电所过之处,冰山火海顷刻被扫了个遍,清场一样涤荡一空。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翻涌的奔雷已星流霆击般朝她逼近,暴烈的激电犁地一样滚过,瑶持心只刚做了个防护的姿势,半边身子瞬间就麻了。
而她甚至没工夫留意伤到了何处,才抬眼回神,对面沐浴于雷电中的剑修已披着张狂的紫电玄光乘风而来。
浮石上观战的怀雪薇禁不住掩了掩嘴,轻声低呼:“好霸道凝练的灵力。”
“不行。”林朔眉头紧锁,“瑶持心接不下这一招。”
她何止是接不下这一招,白燕行一剑斩向面门时,瑶持心张开的护体结界连一息光景也没能挡住,当场裹挟着剑气将她砸到了台子上,足足砸出了一丈有余的大坑来,烟尘四起。
人群中的奚临立刻不受控制地迈出一步,迎头竟撞上了前面的内门师兄。
而同时高台稳坐主位的瑶光明暗暗收紧了握在扶手上的五指,表情不动声色地沉着。
这一时片晌间,台上台下,气息幽微的凝固。
那大雾一样弥漫的尘土里逐渐显现出一个纤瘦却微躬的身形。
见她还能站得起来,奚临的神色顿时松了不少,几乎有些心有余悸。
瑶持心捂着左肩根本站不直,她狼狈地轻轻喘气,四肢还残留着雷霆暴虐的紫电,每一次呼吸都能带动那些细细的电流哔啵作响。
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反正也不是头一遭被雷霆揍,倒没那么恐慌。
对面的白燕行收了剑气落在不远处,手里握着的青锋略略敛起威压,垂下眼睑嗓音平和地开口道:
“我不想伤你,认输吧,再比试下去也没有意义,你打不过我的。”
瑶持心扶着已无知觉的肩膀,缓慢恢复体力之际居然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怎么没意义。
她觉得有意义极了。
大师姐晃了几晃站稳身体,散下的青丝垂在脸颊边,开口时先没忍住咳嗽了两声,神情又挑衅又坚毅:“这是玄门大比啊白公子。尚未分出胜负就认定输赢,还算什么比武。”
就在她说这席话的当下,耳边传来了某个师弟稍许急促的话音:
“师姐,换我来,你不是他的对手。”
白燕行只当她是因为有掌门父亲在场,碍于脸面不欲低头,便放缓了语气:“你打得很好了,勇气可嘉,玄门论道虽牵扯各方利益,却也不是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才定胜负的,何必让自己吃无谓的苦头。”
瑶持心对灵台上的那个声音充耳不闻。
“我才不要认输。”
左肩的筋骨已在修士强大的自愈力下修复了七八成,她重新挺起腰背,眼角的笑意惊艳而锋利,“只要我还能站起来,我就不会认输。你既没有让我全无还手之力,凭什么认定我战败?”
奚临:“师姐,把灵台打开!”
她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地朝白燕行一抖无极长弓:“白公子,原来你这么怜香惜玉的吗?”
瑶持心窥着他的反应:“是你没把握击败我,还是对我动了心,所以不敢下手。”
果不其然,他眉心轻轻蹙了下,眸色里的温度蓦地一冷。
她摆出起手式:“白燕行,我认真向你挑战,你敢应吗?”
纵使是激将,他也不可能不应。
雷霆剑一声低啸。
白燕行动身的刹那,奚临语速慌张:“师姐,他是备战状态,你不要激怒他!”
短短一句话的间隙,断峰台中的两人已经交了一回手。
雷电的光芒大盛,饶是白日青天也刺得所有人眼前一阵炫目,瑶持心在千钧一发时用缠丝手躲开了最危险的一击,抄起清寒如霜的琼枝朝剑修的背后偷袭。
她这一场打得可谓险象环生,除了躲就是跑,好不容易得半刻喘息才敢偷一两招。
不要激怒他?
我就是要激怒他。
瑶持心顶着满身的伤催动法器,发髻早就被打散了,青丝在四周的风里张狂乱舞。
她听着耳边焦急而聒噪的话语,禁不住想。
看台上坐着那一帮老前辈哪个是吃素的,就算他们看不出,老爹还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么?
现在换过来也是穿帮露馅啊,傻小子。
奚临:“那是他的本命剑,用琼枝正面扛不住!”
尾音正落,冰雪似的长刀便被雷霆万钧的剑锋一分为二,断刃闪烁着日头惨白的光,打着旋摔了出去。
断峰台下的青年周身几乎绷成了一道弦,他一面在灵台里警醒瑶持心,一面猛地抬头去瞧场上的形势。
然而奚临离得太远,实在难以准确地观测到她的情况。
这一局远比对上鹫曲时更让他紧张。
师姐的状态很不对。
他们之前对换过神识,按理瑶持心如果想,是可以和他在灵台上交流的,可从开始到现在,无论他说过什么,师姐始终没有给出一点回应。
她在想什么?
奚临:“打开灵台,师姐!”
“师姐,开灵台!”
“瑶持心!”
大师姐已经硬抗了两道雷霆,自白燕行出手后,她基本就成了单方面挨打的那个,不是满场逃窜,就是满场乱滚,地上让她砸出来的坑都有五六个。
明眼人都瞧得出她身上的伤越添越多,林朔在一旁看得渐渐烦躁。
“大比不是还有我么,又不用她去打排名,至于这么拼命吗?”
“会不会是因为掌门亲临。”
怀雪薇担忧地望了一眼高台,“她不想瑶光山丢丑,所以能在剑修手底下多撑一点是一点。”
“丢丑就丢丑吧,她也不是第一次丢丑了。”林朔不住地用手指点着臂膀,“现在想起来要脸做什么,早干嘛去了!”
折了琼枝的瑶持心此刻只剩下四件法器可用。
她迎战格外认真,这辈子从没这样认真过,而今天的“元老”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强敌当前,异常的安分,比平日修行时展现出的威力都要大,无比配合她, 简直天衣无缝。
可惜即便这样天衣无缝了,瑶持心依旧没能伤到白燕行一根汗毛。
她打得精疲力尽,伤痕累累,可她就是不认输。
时间一长,连白燕行也逐渐忘记自控,剑修多好战,而他原本就是武痴,一旦沉入战局里,很难不全神贯注于剑意之上。
雷霆当头挥下的那一剑,任谁都看得出下手重了。
怀雪薇脱口而出:“持心!”
大师姐又一次给断峰台添了个新坑,砸得掷地有声。
近处某个剑宗的门徒对此懒洋洋打着呵欠,乏味道:“唉,不行啊那个驭器道,比白师兄差远了。”
他话音没落,耳边倏忽听到一点细响,像何物碎裂的动静,余光才一偏转,只见两道阴恻恻的目光杀气腾腾地盯了过来,那面容冷肃的青年松开五指,被捏成了齑粉的灵石簌簌落下。
门徒顿时就闭了嘴。
“剑修的威压也太强悍了。”
“挨上一剑,别说普通修士,我看连丹修都要疗愈好一会儿才能恢复。”
“师姐和他打了那么久,不要紧吧……”
奚临仰着头,视线一错不错地紧紧注视着高处浓烟里的人。
瑶持心从自己新鲜砸出的龟裂里扶着腰站起来,她现在周身都是伤,已然分不清痛感是自何处发出的,雷霆的余威滋滋淌过全身,耳鸣和雷电一并响在耳畔。
快要失聪了。
大师姐几近力竭,感觉若是眼皮多闭一阵,下一刻就能睡个天昏地暗。
可是不行,还不是睡的时候。
瑶持心咬破了舌尖,在摇晃得行将一头栽地之前,强逼着自己钉死在原地。
她对白燕行放了话。
只要她不倒,就不算输。
还好。
瑶持心连着调整了好几回,混着满腔的铁锈味,总算让视线恢复清晰。
没问题,意识尚且清明,至少能保证她画出的阵法不出错。
除了当初被一群外贼追着打,瑶持心很少这样疼过。
她在钻心刺骨的遍体鳞伤里听见灵台上奚临沉厚干净的嗓音,几乎是用和她打商量的语气。
“认输吧师姐。我知道你想赢他,我们之后再练,会有机会的。”
瑶持心仍没有回应。
她摸到指上的无极戒, 用力攥了攥。师弟毕竟容易心软,又还太生涩,哄人的话一听就露馅。
她暗道,“有没有机会,我自己还不清楚吗?”
从始至终瑶持心就知道她不可能打得过白燕行。
但只要她挨的揍越多,她被打得越惨烈,往后才越有可能借此作为两派结仇的契机,她才好顺理成章地去找瑶光明拉开与剑宗的距离。
苦肉计当真经久不衰。
就是好疼啊……
说不出为什么,奚临声音响起来的那一刻,瑶持心无端觉得心头一酸。
前一次临死前是被雷霆一剑穿心。
想不到来了这辈子没几日,还在被他的剑追杀。
白燕行……
奚临没等到她的回复,却分明看见场上的瑶持心抬手捂住半张脸,有个极不起眼的,拂拭的动作。
白燕行轻轻怔忡了一下,而对面的人拂袖一抬,指尖的湿意很快被灵气的劲风吹散,踩着脚下浮起的法阵兜头朝他连射了几箭。
直到箭矢逼近面门,他似乎才回过神,挥剑挡开了那顶级仙器的锋锐,长臂一扬,直指朝他奔来的瑶持心——
雷声长啸的剑尖行将落到她头顶,长弓是挡不住玄铁的,那咆哮的电光清清楚楚地闪在她星眸上。
千钧一发之际,斜里一只苍白的手从袖袍里伸出,举重若轻地握住了那声势滔天的雷霆剑剑身。
与此同时,瑶持心感觉背后忽然有人摁住了自己的右肩。
余光里漆黑的衣袍迎风滚动,隐约是殷长老兜帽的一角。
玄武长老一条胳膊空手接白刃地扛着白燕行的剑,另一手半揽半拦地扶着瑶持心,从他那罩着头脸的大黑袍里传出一字一顿的定论。
“不用再比了,北冥剑宗,白氏胜。”
这句判决一出,她整个人像放下了巨石,险些脱力。
九钟缓缓地荡开一声叹息似的鸣响。
无论如何,当长老出面的那瞬,瑶持心就明白目的已经达到,尽管输得十分没有脸面,但也着实发泄够了,堪称酣畅淋漓。
见有自家长辈在旁,她也懒得再张牙舞爪地蹦跶,只冲三尺外的白燕行心平气和地投去一眼。说不上是释然还是放怀,她心无挂碍地往大长老胸前一倒,疲惫地人事不省去了。
对面的剑修神色轻轻地一变,顿了好一会儿才收起雷霆,退后两步礼节性地一抱拳:
“得罪。”
“持心!”
“找个丹修先给她稳一稳心脉。”
“朱雀长老在下面了。”
……
这场比试的输赢毫无悬念,结果反而不是众人在意的地方,底下窃窃的议论声莫名透出些许微妙,满场的气氛都变得古怪起来。
“就算是剑修,下手也未免太不留情了。”
“是啊……”
“我见师姐还是被殷长老扶着带走的,怕是伤得不轻。”
瑶持心的灵台上气息已静,想来是睡了过去。
奚临挤出人群时,回头又望了望断峰台,握着雷霆剑的剑修还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目光追随着带走了瑶持心的玄武长老,不知是在想什么。
他看着看着,袖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将那人的名字在心中冷冷地咀嚼了一遍。
白,燕行。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师弟是真的生气了(。
入V大吉!!
抱一丝,入V当天就来看大师姐挨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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