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持心被抬了下去,断峰台的演武场上很快敲响了新的一局,然而碎语声却没有停息,这其中恐怕有一半源自瑶光山之人。
白燕行穿过无数探究的目光,熟视无睹地步出人群。
他背脊挺得很直,照旧是光风霁月的模样。
等到了无人之处,剑宗长老方甩着袍袖追上来,摊手朝他焦急烦乱道:“你是怎么搞的?”
“我们此行本就为拉拢瑶光而来,出门前不是叮嘱过你了吗?那丫头可是瑶光明的女儿,你倒好,招招往死里打,给人伤成这样,咱们还怎么同人家谈交情!你开得了这口吗?我反正开不了。”
与他的急躁相反,白燕行显得冷漠而沉静:“签是九钟抽的,你难不成要我作伪输给她?”
“嗐。”剑宗长老听着就头疼,“没让你输给她,你可以、可以让让她嘛。”
他事后诸葛地支起招,“让她几招,打个有来有回,总好过叫她输得那样难看。好歹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你这不是对着人正脸扇吗……”
“她已正式向我提出挑战,我不能不尊重对手的决心。”
“我说大少爷,都什么时候了,尊不尊重的有什么紧要,你怎么就一根筋呢……”
他话音还未尽落,前面的白燕行轻轻驻足,微侧了侧脸。那半隐在鬓发后的眼寒星似的危险:
“我有自己的原则,别教我做事。”
“……”
即便对方低了自己一个大境界,丹修出身的剑宗长老还是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青年喜怒难辨地将他一扫才收回眼神,自顾自往住处而去。
长老待他走远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憋闷道:“小兔崽子。老宗主给自己捡的一条白眼狼,我看迟早扭头反咬他一手血。”
床榻上的瑶持心还不知道外面这因她而起的风风雨雨,下了演武场总会有自家丹修医治,她索性诸事不管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尤其漫长,约莫是因为醒着的时候和白燕行打了一场,梦里还在被他追杀。
她御剑简直飞了半个九州,途中所遇到的熟人个个都是有两幅面孔的内鬼,连林朔也站在了对立面,冲她喊打喊杀。
大师姐好不容易在个小茶舍前落脚想要喝口水,那碗凑到唇边,面上一层都是诡异的紫色。
然后紫色变成了雷霆的紫光, 电得她爬不起来。
白燕行举着剑高高在上地说:“就你这种修为,除了到凡间糊弄糊弄愚民百姓,一点用处也没有。”
继而又对她身后的师弟一颔首:“丹毒已入灵骨,可惜了,若在平时倒是个可以一战的对手。”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梦中的瑶持心忽然一阵毛骨悚然。
她像一脚踩空打了个寒噤,倏地睁开眼。
床边聚满了人,一叠声地“醒了醒了”“你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
她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都是从前一起吟风弄月的小师妹们。
而打头的是揽月。
“叶长老已经给师姐你服了丹药,修复了真元伤,余下的慢慢养就行了。”揽月替她掖好被子,可瑶持心却坚持坐起身。
她环顾一圈,没见着林朔和雪薇。
也是。
他俩还有大比要参加,而非常时期,叶琼芳作为长老也得盯着整个瑶光山的安防,没那么多闲工夫时刻陪在左右。
“师姐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去给你拿。”
揽月刚准备转身,就被瑶持心拦住了。
噩梦里惊醒,实在不想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她。
瑶持心找了半天没找到想找的,只说:“你不用忙。”
第二句话是:“我师弟呢?奚临在哪儿?”
大师姐受伤可是轰动上下的事,虽说玄门论道不下死手,严重不到哪去,但对于出任务都寥寥可数的瑶持心而言,已经称得上是重创了。
先由长老出面医治,又是满山大大小小的师兄弟师姐妹登门关切,连瑶光明都离场来瞧了一眼。
奚临入门这几年,今日算是第一次得见。
他从断峰台回到小院,瑶持心的屋内已经塞满了人,他不便进去,仔细想想似乎也没有什么立场进去,于是只站在树下远远地听着人声。
不一会儿看见瑶光明离开,便知晓是没有大碍了,等见朱雀长老告辞出门,猜到应该是治疗完毕。
那常来送糕点的女修忙进忙出,一路目不斜视。
奚临站着望了一会儿,侧身让开一位借过的女弟子。
不得不承认,围在师姐身边的人是真的多, 多到几乎无处下脚,他四下看了看,寻了个僻静地方倚树而坐。
之前关着门修炼时还不觉得,现在才隐约明白大师姐三个字的分量。
她永远不会没人照顾,再怎么也不缺自己一个。
奚临坐在角落发呆的时候,廊上忽然传来什么动静。
他回过头,看见瑶持心一瘸一拐地扶着栏杆往外走,目光不住地左右顾盼,像是在找寻何物。
说不出为何,他没来由地生出一个念头,不自觉缓缓起身。
瑶持心半是询问半是狐疑:“人呢?师弟——”
奚临蓦地一顿,忙从树后绕了出来:“我在。”
她甫一见到他就先眉眼飞扬地招了两下手,不等人反应,自己已经蹦了过去,足下晃悠得岌岌可危,奚临立刻上前几步伸手给她借力。
大师姐握着他的小臂扬起脸,那眼里晶亮莹莹,满是鲜灵的生机,仿佛活过来一样。
瑶持心还是觉得当下只有瞧着师弟,心中才能踏实许多。
“找了你好久,怎么没进来看我。”
她隐约带着抱怨,反而让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在瑶持心话窜得快,接着就问到了下一句:“怎么样,我虽然在场上满地滚,可是术法进步了很多吧?”
奚临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有那么一瞬,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无措还是别的什么。
“你还是……”
他最终道,“还是先养好伤。”
提起养伤,大师姐明知故问,“我都这么惨了,日常背书的事儿,是不是能推迟一段时间啊?我现在头好晕,可能会影响记忆力……”
他难得纵容:“你说了算吧……”
修士的伤只要不致命,大部分能靠自身慢慢恢复,瑶持心丹药、灵石都管够,往那帝女桑木榻一躺,睡上半日就能正常下地走动。
她挥走了揽月,没让她留下照顾自己。
要是放在以往,难得生一场病,大师姐肯定会好好的矫情一回,尽情享受亲朋好友的关怀,如今忽然发现许多关怀带了有毒的别有用心,也就矫情不起来了。
入夜后,她翻上屋顶,借着月光入定调息,一个大周天正结束,感觉到旁边有人靠近。
瑶持心睁眼醒来,奚临将一只小瓷瓶递到她面前。
“师姐,叶长老送来的药。”
小院由大师姐口谕批准,唯师弟能够自由出入。
她吞下丹药,见他挨在一侧落座,便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述起白日挨揍的心得。
瑶持心解决了鹫曲这个大麻烦,又顺带加进了剑宗瑶光的仇恨,任务超额完成,此时还因为养伤可以名正言顺地不修炼,心情简直愉悦。
就没见过挨打还能夸耀自己本事的,连指间的元老逐渐忍不下去,发着光唾弃她。
而奚临支着脸若有所思地听着。
他看着她的表情,那五官眉眼里瞧不出掩饰的痕迹,没有输了比试的沮丧,也没有她上场时那样失控的哀伤。
好像他所见到悲恨郁愤和那一时一瞬的清泪只是个错觉。
瑶持心:“……就是可惜了我的琼枝,不知道能不能修好。我还挺喜欢它。”
奚临蓦地开口:“师姐。”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好啊。”她不以为意地侧头,“问什么?”
他放下手臂,神情无端正色:“你和北冥剑宗的那位白燕行到底有什么纠葛,为什么对他有那么大的执念。以及……”
奚临顿了顿,“师姐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自己会抽到谁。”
瑶持心身形一僵。
他果然还是怀疑了。
不如说以师弟的敏锐,憋到这个时候才问,已经超出了她的最晚预计。试想一下,莫名其妙地被自己拉着修炼,扬言必须拿下第一场大比,不仅有指定对象,而且连着两次都是这段时间她提到过的人——尽管白燕行确实是个意外——这换作谁都会认为过于巧合。
奚临会疑惑一点不奇怪。
他迟早得开这个口的。
瑶持心本就不是一个能成为主心骨的人物,她其实很迫切地想和什么人倾诉自己的经历与困境,想得到那些比她更“靠谱”的人的建议,但这样的事旁人未必当真。
因此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试探性地问道:
“我要是告诉你,你会信我说的吗?”
奚临颔首:“如果师姐所言是实情的话,会。”
她松开咬住的唇,斟酌语句之后,使了个折中的法子,“你相信,这世上有预见未来的梦吗?”
“未来?”
他眼里左右思忖, 随即望向她,“师姐是想说,你有那样的举动,都是源自你做的梦?”
瑶持心看着他皱起的眉头登时声讨:“你看你看,你才说会信的!”
奚临:“……”
他只好闭上眼,重新调整了表情,带着某种被逼无奈地不适,“我不皱眉了,你接着讲吧。”
大师姐抿抿嘴,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的态度,清了清嗓子,“这要从某一日的入定说起……”
她望着云影婆娑的半弦月,耍了个小花招,将那早已遥远的过去归于一场长梦里,当年大比的结果,瑶光山和北冥剑宗如何结为同盟,又如何结为秦晋之好,大劫夜白燕行如何灭了满门。
六年岁月,寥寥片语,除了残留在她脑海里的记忆,几乎没有存在过的痕迹,怎么不算一场大梦呢。
也许再久一些,恐怕连她都会渐渐淡忘。
以为那真是漫长仙途中做的一段惊心动魄的梦。
她既庆幸,又遗憾,既欣喜,又孤独。
偌大的世间,大约只有星星还记得了。
听到末尾,奚临的眉梢不知为何有细微地轻蹙,他垂眸不知在想什么,而后转头:“你和他在梦里成了亲?”
“嗯……”
大师姐依言承认,“敬过祖师爷了。”
他神色一瞬间有些难辨,隔了好一阵才沉静下来,悠悠地想:
难怪你会那么恨他。
奚临忽然就明白了瑶持心在断峰台上的情绪因何而起,也明白了她全力以赴的动因。尽管他对这个解释仍旧存疑,然而又确乎有迹可循。
“很不可思议吧?”
瑶持心吐完了心事,郁结之气减轻许多,此刻也不在乎他要不要相信了,捧着脸懒洋洋地自嘲,“就知道你不信,当听个故事好了。荒谬归荒谬,可我总得以防万一。”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反而毫无征兆地问:“那我呢?”
奚临:“你会去山门选中我,和你的梦有关么?”
“当……”
她“当”了一半,脑子里乍然浮现师弟昔年临死之际挡在她身前说的那一番话,到底是没办法道出口,便拖长了尾音模棱两可,“当……然有啊。”
“正因为师弟你在我瑶光水深火热之时站出来大显神威,救我于危难,师姐才看清原来你是个值得信赖的瑶光好弟子。”
他闻言心不在焉地随口应了一声,只追问:“除了救你们呢?”
奚临突然道,“我还有说过,或者做过别的什么吗?”
大师姐脑中好似有根弦清脆地波动了一下,不自觉地别开视线:“……没,有吧。”
“你应该做点什么吗?”
对面的奚临似乎是松口气,又似乎隐隐带着点遗憾,“没事,没什么。”
他再抬眸时,神情已恢复如旧,“所以师姐当初想着来找我,是因为见过我出手?”
瑶持心:“是啊。”
“一直以来怎么不见你问我的修为与来历?”
“大家都有秘密。”她没所谓地伸了个懒腰,理所当然,“你又没有要告诉我,我干什么要问呢。”
可我问你了。
奚临沉着眼色,略一阖目,低低道:“我不该问你的。”
瑶持心:“啊?”
他却没有打算重复一遍,自顾自撑着膝头站起来,“我回去了,师姐。”
等奚临跃下屋檐,行至院门边才又侧身向着苍茫弦月下的瑶持心遥遥看了一眼,她已经再度入定,整个人像镀了层朦胧的光晕,皎洁而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
师弟听完全部脑子里只有一个反应:你们还成亲了?
好好好,不愧是你。
重不重生的都无所谓,最有所谓的是你成亲了!
哇喔,这就是恋爱佬吗(x
师弟和前夫哥结仇的开始(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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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解释一下师姐一直不问师弟身份的原因。
她知道他肯定有秘密,也知道他肯定大有来历,但是作为一个请求人家帮忙的,这个时候还要对人家的背景刨根问底多少有些冒犯。
在她看来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不会背叛她。
所以师姐肯定不会问的啦,什么时候师弟想告诉她了,她才会竖耳朵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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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个吆喝。
求求大家收藏一下我这个跟师姐一样废物的糊糊作者叭qaqaqaq,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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