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地处中原,物阜民丰,富饶有序,据说乃是当今九州第一大国。
仙门一向不参与民间争斗,极少干预凡人改朝换代之事,但和朝廷并非全无往来,各国京师都设有司天院,当妖魔肆虐之时,会由监正递信上山,请修士庇佑。
因此若非天下大乱,两边通常是互不相干,不过偶尔遇上几个信道的帝王,也不乏有对仙门格外推崇的,掀起一股求仙问道之风。
碰巧,这一代坐龙椅的那位对此就十分痴迷,倘使不是万万子民兼家国社稷绊住他的腿脚,恐怕要就地出家,立刻归隐。
仰赖于荆楚皇帝的尊崇,瑶持心一行入京之后便得到了极大的礼遇,两派长老更是与这位帝王论道谈经直至天亮。
二位化境大能自是不妨碍,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几个月也没事,却难为这老皇上,饶是一把年纪,竟还强撑着精神通宵达旦。
任底下人怎么劝也不听,只道:“仙人十年才得这样来一回,下个十年又不知朕还在不在这人世间了。”
他老人家自己身不能行,便尤其心向往之,愣是要仙人们给百姓“显显灵”,让他大荆楚的子民也沾一沾仙气。
瑶持心不知这显灵是怎么个显法,难道要他们去半空里表演一个大变活神仙吗?
叶琼芳与那位昆仑长老对此倒似乎是屡见不鲜了,只熟练地往下安排:
“那就照惯例,派两个人施展清心驱邪术吧。”
这不是什么厉害的仙术,顾名思义就是净化心神,可使灵台清明,逢年过节时会用来清扫门庭,算修士入门级别的清心术之一。
施在凡人身上短时间内能够提神醒脑,驱除邪念烦愁。
百利无一害,也是所谓的降福祉。
两家既然同行,自是各出一人。
昆仑来的都是清一色的糙汉子,显然人们不会喜欢看两个大男人在天上舞,再漂亮的也不行。因而叶琼芳的视线在自家后辈身上一番徘徊,最后定下了大师姐:
“持心去吧。”
雪薇在旁边掩着嘴轻笑,将瑶持心往前推了一把。
毋庸置疑,这是仙门的脸面,所以选她出去一点也不奇怪。
大师姐别的不行,但在比脸上从没输过。
于是翌日清晨,荆楚京都的百姓刚从梦中睡醒,就见证了一幅洗净凡尘仙光普照的画面。
昨夜才起的浓雾,今早已一扫而空,碧蓝苍穹上浮云团絮,衬得那立于白云之间的两人愈发仙风道骨,衣袂飘飘。
毕竟也是为展示仙门实力,双方特地换了自家门派繁复隆重的衣袍,长袖绶带澹荡翻滚,大有从风化云之感。
“快看,是仙人啊。”
“真的有神仙……”
城中议论之声沸沸扬扬,不一会儿人们就都从家里挤上了街,盛况空前。
昆仑尚武,从上到下的审美风格多干练利落,大师兄周泉蓝衣肃穆庄重,很有几分战神之姿,相较下瑶持心的装束就温润轻灵得多,比他更和善温柔,平易近人。
二人相对着作揖施礼,略一点头示意,旋即展开双臂,各自掐诀吟诵。
两名朝元修士的驱邪术就不只是洒扫门庭了,足以涤清整个荆楚疆域。
凝神清心的结界顷刻铺开万里之长,以他俩为中心,扬起一股和畅之气,大地上顿时一片神清气爽。
这术本身并不难,出彩之处在于它声势浩大,能够唬人,直白点说就是场面好看。
大师姐俨然是经常参与这种场合的人,她不仅不怯场,还能把这东西玩出花样来。
那撑着结界的手印翻花似的一转,繁复轻柔的袖摆拂起一道炫目的潋滟,霎时间,空气中的尘埃都泛出了旭日的光,简直比真神下凡还要光芒万丈。
百姓们自然瞧不懂什么修为高低,一眼看上去厉害的就是大能,眼见这等神迹,立刻纷纷匍匐在地高呼仙人下凡。
站在皇城小楼上的雪薇见此情景,不由笑道:“果然还是持心比我更适合当‘仙女’。”
林朔抱着双臂靠在栏杆上对此不予置评,总觉得这都是不务正业之流才干的事。
而一旁的昆仑年轻剑修们反应却颇为热烈,跟着嗷嗷嚎叫,俨然快跟底下的凡人庶民不相上下,恨不能冲下去一起跪拜。
“师兄!”小弟子唯有对着自家前辈哀嚎,“我们也想要这样的师姐!”
“师兄,这样的师妹也行啊!”
“师兄!”
“师兄!……”
昆仑虚是以锻体为主的剑道,走的是粗暴质朴之流,门下女弟子屈指可数,且个个不好惹。
那位师兄不得已而无奈:“你们有点出息好不好,那是人家的大师姐。”
“回头让门派里的前辈知道,可有你们好果子吃。”
两人哭诉无果,愈发对奚临羡慕无比,转而扑向他来狠狠地嫉妒:
“奚师弟你怎么就那么好命呢。”
“奚师弟,咱们俩换行不行,我有俩师兄呢……”
奚临不大喜欢与不相熟的人这样亲近着。
他抽走自己被拽下了一大截的衣袖,避开半步,眉峰轻拧不知是不是有些嫌弃,冷淡道:
“不可以。”
“奚师弟……”
他在昆仑弟子的激亢的抱憾声中侧过脸,重新朝高处阵法中央的两个人望去。
蓝衫与青裙于涌动的灵气间翻滚得宛如莲灯。
大师姐眉心点的朱砂将她五官的精致收敛下来,显得温和而悠远,不似平日里张扬过分的明艳,如若不是真的认识,大概会让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骗住吧。
他唇角不经意地浅浅上扬。
笑意无奈却充满纵容。
师姐……果然还是在外面的时候,最像个师姐了。
昆仑首席纵然是门派之中出了名的一表人才,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是被衬得有几分灰头土脸,他听着底下此起彼伏的“仙女”声,好脾气地自嘲说:
“你们瑶光也太犯规了。”
周泉看向瑶持心,摇摇头笑着抱怨,“早知是你,我就不上来了。”
“哪有。”
对面的大师姐朝他悄悄眨了一下眼,“你若不来,整个昆仑里便更没有一个合适的能上来了。”
她那一眨眼过于轻俏,此刻饶是一向自持稳重的昆仑大弟子居然也晃了神,面容羞赧地别开视线。
*
得到仙人赐下的福运,这日的荆楚国都焕然一新,连街市上人来人往的烟火气都较之平常和谐融洽了不少。
在凡间行走的修仙大能并不多,要么隐藏身份,要么飘忽不定,普通人想亲见一眼还是十分困难。
这样的机会可不是年年都有,也就每逢仙门大比结束重洗格局时能碰上。
到了午后,街头巷尾还在谈论那显灵的两位大仙,并一致忽略了昆仑首席。“真是仙女啊,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姑娘。”
“可不是么,瞧着比那画儿上的菩萨还慈悲温和。”
此时,慈悲温和的大师姐正蒙着隐身符垂头丧气地坐在一家医馆的窗边——她才去当了回撒花天女,不好这么大喇喇地在外露脸。
而桌上摊开的是一本叶琼芳刚给的医典。
今日会在城里逗留一天,横竖闲着无事,其余人要么回房打坐修炼,要么出门逛逛市集。
难得下山一趟,哪能不走走看看,除了林朔,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走上街。
瑶持心其实也很想四处逛一逛,奈何叶琼芳对酒肆茶坊毫不感兴趣,她中意的只有一间又一间充满苦涩味的药堂。
而这次,连一向伴随左右的雪薇都起了玩心,邀约小师妹看文玩古器去了。大师姐不放心留叶琼芳一人独处,只好死皮赖脸地跟着她,谎称自己也想长长见识。
朱雀长老没想到她如此好学,登时十分欣慰。
于是她十分欣慰地拿出一本亲自编纂的医书赠予瑶持心,还说过两日要考考她的慧根。
大师姐的慧根不仅没茁壮成长,仅剩的那一点也当场夭折了。
奚临就见她搁在桌上的头转向窗外,冥思苦想了一阵。
“龙龟壳可治耳聋……”
他开口纠正:“是旋龟。”
瑶持心:“……”
大师姐又挣扎了片刻。
“固魂丹的主要原材料多产自鸟危山,名叫……断肠草吗?”
奚临垂着眼睑,无奈叹道:“女肠草。”
瑶持心一头栽倒在桌边,痛苦得爬不起来。
“呜……我根本记不住。”
对面的青年支着脸,一针见血:“你心思就不在这上面,当然记不住。”
她的心思当然不在这上面,早跟着街上的小贩们飘远了。瑶持心羡慕地看雪薇同小师妹互挽手臂在临街的铺子外说说笑笑,妒忌得双目通红:
“她们可真幸福……”
奚临不以为意:“师姐不也可以这样幸福吗?”
“不行……”瑶持心将自己从桌上支起身,讳莫如深地瞥了一眼正与药堂大夫探讨医术的叶琼芳,咕哝道,“我还得盯着叶长老。”
青年抬眸睇了一下她那巴望着街市人来人往的眼神,抱着双臂无奈:“你想玩就去吧,我也不是不能帮你盯。”
“那怎么成。”大师姐这时候的脑子倒是比他机敏,“我跟着她还能借几个由头糊弄过去,你一个在我座下做事的外门弟子无缘故地跟着她,那叫什么事儿呢?太扎眼了。”
瑶持心嘴上幽怨归幽怨,人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处,只托腮漫无目的地打量窗外。
奚临依旧闭目养神,他似乎对什么都司空见惯,兴趣缺缺。
“师弟。”
师姐像是发现什么,嗓音里透着欢快,他掀起眼皮时,对面的人侧头来叫他,星眸里都浸着耀眼的辉光,“吃糖人吗?你看那个糖人做得好漂亮,你想吃我就买给你。”
奚临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会儿,移到街对面的糖人摊子上,眉心显而易见地在抗拒。
“不吃,看着好腻。”
“哪里腻了……”
瑶持心对他的不领情大为受挫,悄悄去向手背的小叽寻求认同,“明明就很可口,是吧?”
她压低声音,“他太久不碰吃食,味觉已经丧失了。”
藏在左手的大眼珠子睁开来,不敢出声,于是便晃动几下以示附和。
奚临见它现身,忍不住就要颦眉:“你胆子未免太大了。”
小叽立刻往瑶持心袖子里缩了缩,有些怯怯地探头看看他。
“没关系,叶长老还在和掌柜说话,不曾留意这边。”她顺口替它争辩了两句,推了推奚临的胳膊朝他央道,“师弟,可是我想吃糖人。”
大师姐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帮我买好不好。”
趁这说话的工夫,“眼睛”从瑶持心脖颈的衣领里钻了出来,忽的像是看见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挪到离窗边最近的地方。
“……想吃自己为什么不去买?”
“买东西又不能带隐身符,我早上刚当完仙女,仙女都是撒花的,哪有买糖的。”
“……”
“师弟……”
她再接再厉,“好师弟,麻烦你了……”
糖人和面人吸引了不少附近的小孩子。
“眼睛”目之所及中,几个半大的孩童正在那里为关云长更威风还是曹孟德更有气魄争论不休。
都是八九岁的年纪, 男孩子活泼好动,女孩子水灵烂漫,叽叽喳喳活像一群刚出巣的鸟雀。
它看得一眨不眨,直勾勾的,见那嬉嬉笑笑的顽童里,不知谁的母亲走了上去,大约是到了用饭之时,牵着那小姑娘有说有笑地走向了长街尽头。
而眼珠的瞳孔,正映着尽头和煦明媚的暖阳。
*
奚临拎着装有点心的油纸包折返回瑶持心所住的小院时,在院门外遇到了林朔。
他在不远处停下步子,恭敬地道了句:“林师兄。”
原只想打声招呼,却不料林朔却叫住他。
“等等。”
他的视线不知为何带着让奚临不太舒服的冰冷与打量,“干什么去?手里拿的什么?”
青年照旧面不改色地回应:“师姐让我给她买的零嘴。”
油纸包打开,林朔往里投去一眼,瑶持心的德性他司空见惯,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去吧。”
奚临规规矩矩地颔了颔首,行至房门前又不经意侧目。
*
推门进去时,瑶持心正坐在案前画法阵,他甫一出现,就受到了大师姐热情地相迎。
“师弟,你回来啦!”
满满当当一包糖食搁在桌上,趁她扒拉开袋子往里翻看,奚临才提及方才之事:“我在院外碰到林朔了。”
“碰到林朔又怎么?”瑶持心捡起一块蝴蝶状的放入嘴里咬了一口。
奚临回想起对方刚刚看他的眼神,直觉那不是友善的目光:“说不上来,我总觉得他似乎已经有所怀疑了。”
“师姐这些天还是小心行事为好,以免被人发现什么。尤其是它——”
说话间视线落在“眼睛”上。
眼珠子约莫听出来他是在谈论自己,扬起身体,有一搭没一搭地“叽叽叽”。
大师姐细品着小摊贩卖的点心,颔首应下:“知道了,我会注意避着他的。林朔嘛,他这个人就是疑心重。”
奚临就见她话音落下,面容忽然露出痛苦之色,不由道:“怎么了?”
瑶持心指背拂着鼻尖,随后又在唇边伸手扇了两扇,表情糟心得不忍直视:“好齁甜……”
“……”
还当是有什么情况,师弟闻言眉眼无奈地别开眼光,顺手翻起茶杯倒上水,“我早告诉你了。”
她大感上当:“为什么会这样,它明明看上去那么好吃。”
被美丽的外表欺骗了,此物又甜又粘牙口感还十分糟糕,就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师姐。
她连着灌了几盏清茶依旧冲不淡那满口发腻的味道,奚临见状默不吭声地又替她斟了一杯轻轻推过去。
瑶持心立刻接过来一饮而尽,握着杯盏的手原封不动地放回他面前,手指却没松开,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杯沿。
奚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落了上去。
茶盏是天青色的汝窑,一旁无极烛台的光照得那纤长的指甲莹润清透,冷白又温柔,突然间她手指一晃,连人带手蓦地就凑到了眼前。
“怎么样?”瑶持心像是注意到他对自己的手格外留心,宛如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小秘密,挑着眉问,“师姐的手好看吧?”
“……”
他显然是怔了一下,随后又垂眸不言不语地别开眼,表情倒淡然得十分平常,完全是一副不搭理她犯傻的态度。
大师姐却偏偏不肯放过他,直接上手一抓,把他放在桌边的掌心一把握住。
她手指微凉,凉得奚临不自控地颤了颤,他终于隐隐感到这样不太妙,试图往外抽。
“师姐……”
“握一下嘛。”
然而瑶持心顺势端正坐直了身体,将他整只手臂竖在桌上,兴致高昂:“掰手腕!”
奚临的表情由愕转愣,眉梢轻轻一扬,很快便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味,他重复:“你要跟我掰手腕?”
大师姐信心十足地挑衅,“别小看我哦,我手劲儿很厉害的。”
听她这么一说,青年于是也端正了姿态,五指调整一番位置,好整以暇地微微歪头,“那好吧。”
小叽在瑶持心的手背上睁开眼。
临到快开始了,她又莫名没底,把右手也盖了上去,明目张胆地耍赖道:“等一下……我要两只手。”
奚临无所谓地看着她,唇边难得有些上扬的情绪,只问:“要我用几成力?”
瑶持心:“……”
这句话真的侮辱性极强,她神色不服气, 嘴里很诚实:“五成!”
大眼珠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叽叽。”
大师姐先下手为强,率先开始发力,全身的肌肉都在替她拼命,两人对峙不到几息,她就觉得要完,没骨气地挣扎道:“等……等等,还是三成……”
“……不,两成!”
奚临:“干脆一成好不好?”
瑶持心:“……”
“眼睛”为了便于观看,辗转爬上她的脖颈。
它眼皮一眨不眨,先是把奚临和瑶持心扫了一圈,最后渐渐落在两人交握的掌心之间,瞳孔专注而投入,不知是在思考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大师姐全文仅有一次的仙女散花!
师弟从昨天盯到今天,终于让他摸到手手了。
没错,本章暴露了师弟其实是个手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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