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十月十三日,晚七点十五分,特级咒术师藤川早纪于江东区处理不明缘由的“帐”。


    2018年十月十三日,晚七点四十二分,“帐”被解除了。


    伊地知抬起头,没有由来地轻颤了一下。


    藤川早纪面色平静地从里面走出来,浓稠的、属于咒灵的紫色血液把她半边都打湿了。大概是时间有点久了,血迹已经微微有些干涸,沾在她的头发上、脸上、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看起来简直像是、像是……


    像是被咒灵“感染”了一样。


    “藤、藤川小姐——”


    “伊地知,你先回去吧。”


    “诶?那您呢?”


    “我想在这儿走走,晚点会自己回去的。”


    “您要先洗——”


    “你先回去吧。”她看向他,温声回应道:“我没事。


    *


    秋天是个漂亮的季节。


    滨海步道的两岸种着大片的红枫,树影婆娑,像是燃烧在树梢上的明亮焰火。掉落的叶片堆积在路边,织起厚厚的红色地毯,偶尔有行人踩在上面,便会发出干枯叶片特有的清脆声音。


    早纪静静地站在沙滩上,大脑运转得前所未有的快,情绪一波接着一波,血液却反而像是停止运输了一样,让她觉得头晕,觉得窒息,觉得自己是被海浪拍击的礁石,痛苦源源不断,永不停歇。


    最先感觉到的愤怒,迫切地想要知道真人在哪里,好把它千刀万剐。然后很快又被迷茫的情绪吞噬了。她看着这片土地,想到十几年前的时候,这里曾经是庭院、和室、会厅。恩爱的父母坐在走廊上谈天,亲切的侍女姐姐们在各个角落给她投喂零嘴,茂盛的绿植随处可见,偶尔有灌木唰唰作响,告诉她小顺藏在哪里。


    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每一条路。


    可是庭院塌了。


    它变成沿海的公园,被铺上柔软的草皮,无数来来往往的普通人走过,不知道脚底下埋着血淋淋的枯骨。佝偻的老人在子女的依偎下拄着拐杖缓慢前行,散步的情侣牵着手在海边谈心。偶尔有家犬跑过,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牵着小孩的妇女在步道上散步,小男孩正往自己的嘴里塞着蛋糕,白色的奶油蹭了一脸,逗得妈妈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弯腰把儿子小花猫似黏糊糊的脸蛋擦干净。


    妇女的脸在路灯下温柔到不可思议,好像下一秒就会有翅膀从她的肩胛处张开,赋予她圣洁的美丽。


    她无知无觉地站了很久,看到人越来越少、四周的声音越来越安静,直到这片区域只剩下她一个人。


    东京湾的海岸线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与黛蓝色的天际融为一体。对岸的灯火和月光被揉碎在海面上,下一个随风摇晃的瞬间,世界突然褪成红色。


    到处都是被插着刀的死尸,海水像是鲜血一样漫过她的脚踝。


    每具死尸都长着不一样的脸,有些看起来是被一击毙命,有些被捅了很多刀才死去。破碎的器官和油亮的脂肪滚进血海里,发出粘稠的腐朽味道。


    她起先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不过很快就想起来了。


    “救……救救我。”


    是会陪她玩幼稚游戏的小姨、带着她一起做秋千的左卫门爷爷、是爸爸妈妈,是藤川家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每一条鲜活的生命。


    她想逃,但是有什么东西死死攥住了她的脚腕,撑开她的眼眶继续看。


    周围的景色逐渐扭曲变换,直到终于透出一点光亮。


    “救救我,救救我!”


    在回忆的尽头,一颗咒灵的脑袋“咕咚”一声滚到她的脚边。


    脑袋转向面对它的女人,皮肉已经腐烂,分辨不出生前的样子。它没有眼睛,只露出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地看着她。


    它露出尖牙笑起来,整片血红色的海洋都在晃动。


    它说:“姐姐,你来救我了吗?”


    ……


    有点想吐。


    她低下头,从幻境中抽离出来,和自己的掌心对视。紫色的血液在那里凝固,闻起来有股微弱的腥味,冰冷的手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骨头发出“咔咔咔”的声音。薄薄的血块变成掉落的痂,轻飘飘地落在沙滩里,很快就看不到了。


    反胃的酸味涌上喉间,在下一阵风吹来的时候,她猛地被呛住一样,蹲下去捂着嘴痛苦地干呕起来。


    停港的船只在码头晃动,白色的船帆被风掀起一个个圆弧的形状,向岸边推进的海潮在沙滩上留下泾渭分明的深色水痕,沾湿她的鞋子,又慢悠悠地退回去。


    她花了点时间平复呼吸,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了一会儿,突然急切地想要听到谁的声音。


    电话响了两声,很快就被接通了。


    “哟,早纪?居然能在这个点接到你的电话。难道说才几个小时没见到我而已就想我了吗?”


    他的声线比以前稍微低一点,尾音是惯有的上扬语调,顺着电话传递到她的耳朵里,一下子带动那些懦弱的情绪攀升到顶点。


    她小声喊他:“悟。”


    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电话那头短暂沉默了一下:“……你怎么了?没事吗?”


    有一瞬间她的确想要和他大吐苦水,说藤川家的覆灭、说自己在北海道过得很苦,说她的确找到弟弟了,又亲手把他祓除了。


    但她潜意识里不想让他知道这些。


    他不用知道这些的。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的回答,又问:“你在哪里?”


    “江东。”这下说话了。


    “等我一下,十秒钟。”那头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算了,十秒钟太长了,三秒吧,你默数三秒钟,伟大的五条悟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着光,没有挂断的通话屏幕上跳着五条悟的名字。她看着屏幕,再一眨眼,眼前就出现了另一双鞋。


    一只手搭上她的脸,温热的指腹蹭掉她脸颊上的血迹,掰着她的脸往上抬。


    “这么狼狈啊,谁欺负你了?”


    冰蓝色的眼睛闯入她的视野,于是血腥味的世界轰然崩塌,变成明灭的星河光影,灌进枯槁的土壤,再抽出鲜嫩的枝芽。她一张嘴,眼泪抢先一步啪嗒一下掉下来,死死堵住已经到了嘴边的声音。


    *


    五条悟先是去看了一眼“帐”所在的地方。现场乱七八糟,属于咒灵的浑浊咒力交织在一起,彼此吞噬、厮杀、侵蚀,又归总成一个整体,在某一刻被藤川早纪的咒力覆盖了。


    他没怎么费力气地就在海边找到了她。他看到她蹲在地上,脸色惨白,头发乱糟糟的,浑身上下都是咒灵的血,把她大半个人都染成触目惊心的紫色,看起来状态差得吓人。


    没有受伤。


    他很快做出判断。


    然后她就哭了。


    他把外套搭在她的身上,耐心地陪她蹲了一会儿:


    “已经很迟了哦?喜欢海边的话,五条家在江东的房产……我记得是在锦糸町附近,你想去住一晚吗?”


    她摇摇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只安静地把脸贴在他的掌心。大颗滚烫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和融化的血痂混在一起,变成浅紫色的水珠砸在他白皙的皮肤上。


    男人的外套宽大到能把她整个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她缩在里面,闻到一点雪松和淡奶油的味道,而后拧一根细细的绳子,吊住她别倒下去。


    “可以抱一下吗?”她问。


    手上全是狰狞的血迹,她伸出去时才慢半拍地想起五条悟在这方面有一点不明显的洁癖,又瑟缩一下,把手收了回去。


    “……当我没问。”她抹了一把眼泪,吸吸鼻子站起来:“麻烦你赶过来了。”


    蹲了很久,又吹了风,还在僵直状态的肌肉抢先发出抗议的声音。她眼前一黑,趔趄了一下,被五条悟稳稳地扶住了。


    他挑眉:“你默认我的答案是‘不可以’吗?”


    “……不是。”她扯扯嘴角,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匕首钝入皮肉、和骨骼摩擦出来那样刺耳:“但是我现在身上血淋淋的,抱你的话,会弄脏你的衣服,没问题吗?”


    “欸——我们之间要斤斤计较到这种程度吗?而且你身上披的那件衣服也是我的,已经弄脏了。”


    神子身形修长,深色的制服和夜色融为一体,没有眼罩竖起白色的头发柔软地垂下来,盖住一点精致的眉眼。月光撒在他的身上,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清冷的、遥不可及的光辉,好像他才是高高悬挂在人间的月亮。


    月亮有一双最璀璨的眼睛,那里装着天空、星辰和浩瀚的宇宙。月亮看向她,于是眼睛里也奇迹般地有了她的影子。


    他笑着朝她伸出手:“要抱吗?说不定这是限时限量,下一次我就会拒绝哦。”


    早纪移不开眼,只怔愣地保持着被扶住的姿势,好一会儿才重新掌握身体的支配权。


    她小心地、缓慢地往前走了一步,踮起脚,伸手虚虚环上他的脖子。


    “……小顺不在了。”


    痛觉神经后知后觉发出轰鸣,她把脑袋抵在他的肩上,好像被他的体温灼烧到似的颤抖起来。


    “如果你想退婚的话,就抓紧吧。”


    “怎么还在说这种话啊,真的会生气的哦。”


    “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这件事了。接下来如果你反悔了,想要甩掉我的话我是不会同意的,没准还会为此精神失常黑化倒戈,加入诅咒师阵营毁灭世界,什么疯事都做得出。”


    “哇哦,好吓人啊。”


    五条悟十分配合地露出惊恐的表情:“你去毁灭世界的话,大概会给我增加很多工作量诶,多少体谅我一下嘛。”


    他不知道她在原地站了多久,浑身上下从肩膀到指尖都冷冰冰的。他的外套对她来说太大了,袖口空荡荡的,看起来像是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海风咸湿,带动几片鲜红的枫叶落在他的肩头。他想了想,弯下身来,托着她的腰往前一带,于是她就毫无防备地撞上他的胸膛,和他整个人贴合在一起。


    ——这下是实打实的、清醒状态下的拥抱了。


    他轻易把她搂进怀里,抚摸了一下她僵直的后颈。


    他说:“不会丢下你的,来相互诅咒一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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