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越琴山庄
对上那双总是沉静平和的眼睛, 崇离垢的心仿佛被紧紧攥起,由心口往四肢百骸传去一阵酸痛。
她如今这样就很好。
崇离垢的目光从她清凌的眸子流连至她发间的那朵牡丹簪,再看向她虽然满是血迹, 却健全无比的身躯, 心中的不安稍微抚平了些。她深深看了眼景应愿, 抿着唇想跑, 却被对方抓住了胳膊。
“你是崇道友吧, ”景应愿笑了笑,“先前我们在蓬莱主殿上见过的,崇道友还记得我吗?”
怎会不记得?然而话到嘴边,崇离垢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 谨慎道:“你是刀宗的应愿道友。”
她自以为将情绪隐藏得很好,可归根结底未曾下过山, 由始至终接触的外人用十根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许多下意识的反应都十分僵硬不合常理。
而景应愿还在凡间做帝姬时便很善于洞察人心,她垂眸看了眼崇离垢因紧张而绷直的手掌,心中更添几分好奇。
她故意道:“崇道友怎么没来游学?”
崇离垢犹豫一瞬,还是道:“我父亲不允,从来都是我父亲负责我的教习……”
“崇长老怎能这样做!他是否有些太过自私了, ”此话一出,便见面前的女修蹙起眉,言语之间十分体贴,似乎很为她着想, “你又不是他豢养的鸟雀,有时也不必事事都听他的。”
冥冥中, 景应愿觉得崇离垢似乎也知晓些许隐情,或许自己前世的仙骨之事与她真脱不了干系。于是她说罢这番话, 特意顿了顿,等着看对方如何反应。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崇离垢那张本就白的脸变得愈发苍白。
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她指尖微微颤抖,几乎反射性地反驳道:“不,我父亲很好,并没有苛待我,是个很好的人……请你不要再出言诋毁他。”
这串话她说得轻而快,如同某种圆润的宝石或是珍珠,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从喉舌中滚落了出来。说罢这些,就连崇离垢自己都有些怔愣,她不自觉地轻轻抚上嘴唇,忽然面色惨白,对着景应愿行了一礼,便匆匆跑开了。
景应愿站在原地,注视着崇离垢离去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
崇长老若真是她口中说得那样好,怎会断送自己亲生女儿求学的机会,又怎会将她以清修的名义圈养起来,不许她踏出分毫呢。
她捻了捻方才碰过崇离垢的指尖。
光洁,干净,最可怕的是连一丝尘埃也无,当真符合她的名字。可是人不是器具,亦不是高高放在台上的神像。崇长老为何要将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悬在半空,不许她生出人的情感与需求,亦不许她不沾泥泞,不染尘垢?
而她果真是对自己的父亲全然信任吗?
景应愿回味着她临走前最后那个苍白的脸色,重新回到了吵吵闹闹的宫殿之内。
*
第一州,越琴山庄。
已至清秋,园林中的金菊都争相开了,一团团的霎是好看。本家排行老幺的宁冰庭剪了一大束瓣稍带粉的玉壶春捧在怀中,往湖边的小亭走去。
其实宁冰庭不喜菊花,更不喜这名为玉壶春的花中名品,在这园林内走上一遭都觉得讨厌。只是身为宁家的女儿,她必须讨好掌管整个越琴山庄的琴心天姥,期待着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新一代掌管山庄的大姥姥。
然而琴心天姥爱菊,不过是爱屋及乌。
宁冰庭看着亭中由着数个家仆环绕的姥姥,注意到了其中正伏在她膝前为她打扇的是位身形清瘦的女修。她蹙起眉,抱着玉壶春走了过去,那人半阖着眼睛回首看她,眼睛是与某人如出一辙的杏眼,天真娇艳,让人看了心生爱怜。
怪不得她能在此处服侍。
宁冰庭恨得牙痒痒,却在踏入亭中前一步挂上了笑意,娇声道:“姥姥,我看外边新开了好多菊花,特地摘了几支好的献给您。”
说罢,她仿佛刚留意到正趴在琴心天姥膝上的那人,道:“呀,心屏姐姐怎跟归萝姐姐学了去,这样大了还要趴在姥姥膝上撒娇?”
宁心屏是宁归萝的姐姐,修为逊于宁归萝,容貌也与她不大像,只一双眼睛遗传了她们母亲,都是如出一辙的单纯清丽,然而姐妹俩感情却很一般。
宁冰庭知道,她们为了越琴山庄的继承权暗自视对方为对手,此时在宁心屏面前提宁归萝,一定会让她心中膈应,大倒胃口。
果不其然,宁心屏从琴心天姥的膝盖上直了起身,抿唇一笑:“冰庭妹妹来了。桌上有瓜果,妹妹自取便是。”
自取?这个家根本不是你一人份的,竟敢摆出这样的谱子来与我说话!
对上宁冰庭的眼神,宁心屏也只是笑了笑,一副不与其计较的模样,转而叉了块桃递到琴心天姥唇边:“姥姥,吃桃。”
然而琴心天姥抿着唇,偏头不吃,反倒接了宁冰庭手中的花,又笑又叹道:“你们归萝姐姐最喜欢的便是这玉壶春了。那年她测出灵力七阶,我便差人在这园子内种了好多她喜欢的品种,她高兴得又蹦又跳……”
宁冰庭与宁心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厌烦。
“不知姐姐何时才得空回家来,”宁冰庭笑道,“开了那样多的花,归萝姐姐一定很喜欢。”
她话音刚落,便见琴心天姥袖中的灵纸微微闪烁。天姥将灵纸展开,舒了一口气,道:“这是归萝派来的灵纸。”
她没避讳着两位小辈,摩挲了几下灵纸,几人便听宁归萝的声音穿过万里,自这小小的一张纸上传来——
“祖母,我求求您帮我,我要和司师姐结为道侣……”
宁冰庭与宁心屏浑身僵硬。倒不是因为听罢了宁归萝的遭遇生出同情,而是因为琴心天姥此刻面沉如水,浑身释放出的威压将放在桌旁的那束玉壶春碾作齑粉。
就在宁归萝话音落下的瞬间,园中遍地栽种的花朵忽然烟消云散,一时间空气中只有花的香味与漫天细碎的黄白色尘土,只见秋风,不见秋菊!
琴心天姥脸上遍布阴霾:“归萝说的司师姐,是否就是第十一州出身的那个剑修?”
宁心屏扑通一声跪下来,着急道:“正是。姥姥,待归萝回来后您可千万不要责罚她,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这样的话您千万不要当真。”
宁冰庭也跟着跪下:“是啊姥姥,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你们自行去乐琴斋,罚跪十二个时辰,”琴心天姥冷笑一声,“喜欢权利很好,不过别看我老,我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别以为我不知晓你们揣了什么样的心思——
“在去领罚之前,先去告诉你们的母亲,就说是我的授意,让她们立刻开始准备结契大典,等我将她们带回来后便立刻结契。”
跪在地上的那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望向从芥子袋中拿了只小轿,跨进轿中便单枪匹马往第七州方向飞去的琴心天姥。
良久之后,宁冰庭对身侧的那人问道:“心屏姐,你说如若那个姓司的人不同意怎么办?”
宁心屏冷笑一声:“怎么可能。姥姥亲自出马,如若她真不赏脸,恐怕未走出她们那个学宫,浑身皮都要像蛇一样蜕去两三层先。”
*
不知又跪了多久,几炷香,几个时辰,几天或几夜。司羡檀浑身僵直疼痛,她怀疑如若有人从身旁轻轻撞她一下,恐怕整具肉身都会轻飘飘地碎掉。
自从大约两日前,也没有剑宗门生来弈剑堂练剑了。或许是注意到了司羡檀与平日不同的眼神,又或许是看够了热闹,不愿捅穿最后一层窗户纸,留给她足以维持表面的体面,他们都是三三两两提着剑在山涧或是殿外学习。
她浑浑噩噩地往殿上望去。
玉自怜显然不打算代替雪千重原谅她,从始至终都是阖着眼打坐。因此大殿静谧无比,静得司羡檀可以听见自山下传来的阵阵喊叫与骚乱。
她不喜欢这样吵闹,有些不悦地抿起了唇,低头往自己肿胀不堪的膝盖上看去。然而看着看着,她隐约从风声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不止是她听见了,司羡檀看见久久未曾动弹过的师尊站起身往殿外走去,手执长剑,神色凝重。
然而下一刻,有道凌厉的掌风朝着她们逼来!
玉自怜躲闪不及,只来得及护在了司羡檀身前。她望向来人,往日冰冷平静的面色变得谨慎,她先是对面前的来人行了一个晚辈礼,随后郑重道:“不知天姥此次来访,所为何事?”
……这人竟是琴心天姥?
司羡檀听宁归萝说过许多次自己的姥姥,也从其余地方搜集到了许多关于琴心天姥的传闻。然而百闻总不如一见,见琴心天姥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处,还从始至终盯着自己,司羡檀对她温和地笑了笑,也不站起来,便这样跪着对她行了个礼:“琴心前辈好。”
“你就是司羡檀?”
这个问题问得司羡檀心中有些发憷。她看了看琴心天姥平淡的面色,轻声道:“是。”
得到了答案,琴心天姥上下扫视她几眼,道:“我此次来只为了一件事。你须跟我一道回去,与归萝结为道侣。”
司羡檀望着她浑浊却凌厉的双眼,忽然一阵疲惫。她终于懒得维持表面上的温柔知礼,别过脸道:“我不愿意。”
第052章 徒债师偿
偌大的弈剑堂内暗流涌动。
一人坐, 一人站,一人跪。
司羡檀清楚地听见琴心天姥冷笑一声,她整个人都仿佛置身烈火炙烤的炼狱之中, 已然知晓接下来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她直视着琴心天姥的双眼, 整个人跪得笔直, 轻声道:“唯独这一件事, 恕我不能答应。”
玉自怜站在她们中间, 始终提着剑。
她看了眼琴心天姥置若未闻的神情,谨慎道:“天姥何出此言?如今这些小辈们都很有想法,我看归萝与羡檀平日只是姐妹之情……”
“第十一州司家是么,”琴心天姥坐在座上, 双手交叠,眼中一抹冷意闪过, 出言讽刺道, “真是好大的架子。若不是归萝在家中与老身提起,老身都不知晓在犄角旮旯里有这样一个低贱的破落户。论家世,你配不上归萝,论修为,比你好的又大有人在。孩子, 你不是喜欢攀高枝么,先前巴巴地与归萝交好,如今咱们将金枝递来了,你怎又不敢接了?”
听见她出言诋毁自己的母族, 司羡檀并无丝毫反应。直到听见对方说自己攀高枝,她的脸色骤然如纸一般苍白, 指尖颤抖不已,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让自己发出的声音勉强得体。
司羡檀跪伏在地, 道:“我从未想过与宁归萝结为道侣。”
她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司羡檀千算万算,屡次暗示对方如今要以修炼为重,待时机合适自然水到渠成,宁归萝脑筋简单,每次都应得好好的。
却没想到对方竟在这关头将事情捅了出去。若再过一两百年,待自己真正站稳了脚跟,将安插在学宫之外的势力扩展出去,她便有数种可以脱身的方法,也不至于如今被堵在学宫之内受制于人。
而琴心天姥等的就是这句话。
先前宁归萝在山庄内三番两次提及自己的这位司师姐,琴心天姥听了虽不说什么,但却隐隐觉得她口中的这位司师姐有些不对。
毕竟是这样多年的老江湖,人心如何,她看得一清二楚。虽知晓对方是故意与自家孙女交好,可越琴山庄名声在外,这样的情况如同家常便饭,她未曾放在心上,也没有出言阻止。
直到上一回宁归萝回家。
她心情明显极佳,琴心天姥向来最疼她,不免多问了几句。这一问方才得知,她的那位司师姐又送了她些几近定情信物的东西。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后续宁归萝的每一次邀约,每一次几乎讨好的接近,对方竟然都未曾回应过!
这件事成了天姥心中的一个疙瘩。
她尚且年轻时便是个雷厉风行的主,更别提她如今已是名振四海十三州的大能,饶是蓬莱学宫这等天下第一大宗对上越琴山庄都得掂量掂量。不过宁归萝毕竟年少不懂事,琴心天姥不愿让她与自己反目,便暂时没有发作,只暗自让人去查了这所谓第十一州的司家。
派去的线人回来时神色带了几分迟疑,说这司家早年倒是发迹过数百年,不过擅的是邪术。家中每代都出一对双生子,向来都是强者胜,弱者死,死去的那孩子肉身作为养分埋在先人牌位之下,魂灵则拘来做线香,日日置于家中焚烧,美名曰献身供奉。
说到这里,那线人一阵作呕。说是焚烧魂灵的味道只要闻过一次,此生便再难忘记。
说来,如今司家的那对双生子都在蓬莱学宫。司家的人似乎都已经默认了司羡檀是那位强者,而她的孪生妹妹司照檀则是注定献祭的弱者。
饶是琴心天姥这般见多识广的大能听了都忍不住蹙眉。从这样家族出来的孩子绝非善类,她正想着该如何找机会教训一番司羡檀,既然不愿与自家孙女结为道侣,为何又要若即若离地攀扯?更何况若任由这人成长起来,恐怕将来会给宁归萝带来麻烦。
这不是琴心天姥想看到的结果。
而宁归萝传来的这道灵纸,正好为她递上了一把名正言顺的杀人刀。
想必第一州的结契仪式已经布置得七七八八了。将她架得越高,摔落时便跌得越惨。司羡檀不是扬名四海十三州的天才,素来享有美名吗?积蓄百年的名声若在此毁于一旦,这孩子又该如何是好,会露出怎样的神情呢?
琴心天姥微微一笑。
打蛇需打七寸,如今彻底挫灭了她的威风,弄砸了她的美名,来日找机会随意打杀了便是,既避免弄脏越琴山庄的门楣,也好让宁归萝好好清醒清醒,别再为了这些别有心思的渣滓飞蛾扑火。
想到这里,琴心天姥垂眸望向跪在地上的司羡檀。她看着这孩子天生的好皮囊,也算明白为何宁归萝那样高傲的孩子竟愿低下头颅,剖开痴心一片递给对方。
但此事到此为止了。
她道:“你需给出来一个理由,一个不愿的理由。要知道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别搬出只有姐妹之情那套话来糊弄老身。”
司羡檀跪在地上,被威压逼得吐出一口血。她苦笑了一下,在这样可怕的威压之下,饶是她想说假话也万分困难。
光影在她身上起伏,这一刻她心中想了很多。兜兜转转,从七岁来到蓬莱学宫那年开始,再到百年之前头一次在剑宗后山见到尚且还是孩童的那个人。
那年那个人还是个动不动就喜欢哭着找娘的孩子,司羡檀不忍,总是偷偷避着人去找她。如此过了些年,她又从孩童变成了情感丝毫不外露的少年。
她长大了,已经不需要自己哄着她为她下一场杜英花的雪。
人人都说她身负天命,司羡檀总觉得自己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可那纸婚书却永远揣在自己最贴身的里衣夹层,无时无刻不提示警醒着自己。
司羡檀知道自己卑劣。
那个人那样干净,素来只穿白衣,如今的自己配不上她。
司羡檀将感情作为筹码欺骗了所有对她有利的人,又盼着有朝一日得以弑父灭族,用血洗清身上的尘垢。可这远远不够,即便灭了一个司家,可还有千百万个司家在前方等着她。只有登顶,走到最高的位置,她才有资格再与她提起当年的婚约。
只有天地知晓,那于她而言,不是戏言。
临到此时,她反而万分平静。似乎又嗅到那年六月的杜英花香,司羡檀吐出口中淋漓的鲜血,望向琴心天姥,轻声道:“我已身有婚约。”
*
“剑峰那边那样吵闹,是出了何事?”南华仙子收了长鞭,跨过地上因受了她指点而横七竖八躺着的数位门生,走到了殿门之前。
她凝神听了几瞬,忽然脸色大变!
见她神情可怕,晓青溟连忙走到她身旁,轻声道:“楼主。”
南华仙子暗骂一声,捏诀飞身而去,怒道:“赶紧去把宫主请来!玉自怜迟早会被她那帮好门生给害死!”
晓青溟意识到事情严峻,连忙赶往蓬莱主殿。而殿中众人面面相觑,意识到了事情不对,也接二连三扶着腰或腿捏诀跟着南华仙子往剑峰的方向飞去。
景应愿心中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见谢辞昭与柳姒衣都走了过来,便一同御刀跟了过去。
待一群人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剑峰结界,便发觉此处已经聚集了许多门生,其中多数是剑宗的。在人群的最中心,有个身着白衣的人跪在地上不发一言,另一位同样身着白衣的女修正是宁归萝,此刻她全然没了从前倨傲的模样,只是一味地哭着求一位正执鞭与玉自怜对峙的老太太免去责罚。
景应愿心中一跳。前世似乎并未出现这样的事情,她的目光挪到跪着的司羡檀脸上,后者与她对视,眼神没有她熟悉的算计与阴冷,只有一片死一般的平静。
不知为何,反倒是这片平静让景应愿心中愈发不安。
那位老太太浑身衣料都用的是富贵的朱柿色,一身非凡气度,瞧着不似常人。景应愿垂眸望去,看见她的腰间与宁归萝一样,都戴着一枚篆刻家纹的小香球。
如此这人的身份便有了论断。景应愿远远看着她们,心中思忖,只是不知道为何司羡檀惹怒了这位琴心天姥,为何玉自怜又要与之对峙,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猜测间,南华仙子狠狠拽了一把玉自怜,怒道:“你门生自己惹出来的祸,便让她们自己解决好了,你又来插一脚做什么!”
她恨得牙痒。若不是有少年时的交情在,她才不愿意管玉自怜这样自行寻死的举动!可旧时这群朋友都知道,自从灼璎走了,玉自怜的精神便大不如前,大有舍生寻死的念头,只是为了撑起蓬莱学宫方才勉强支撑着自己继续往前走。
若她不管,宫主不管,恐怕玉自怜真要跟着她这个不是人的门生一同受刑!
玉自怜站在司羡檀与琴心天姥之间,躬身固执道:“教出这样的门生,我有不教之过。若天姥要鞭笞她百鞭,晚辈愿与之分担,请天姥责我三十鞭。”
“不可,绝对不可!”
玉自怜话音未落,宁归萝便已经尖叫起来。她此时已经满脸泪水,尚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何姥姥要来学宫,为何姥姥要鞭笞司师姐,为何就连师尊也牵扯进这桩莫名其妙的事情里,她不明白!
“求求您免去责罚!”她哭泣着拽住姥姥的衣袖,泪水乱七八糟糊了满脸,“我听您话还不行吗,我以后好好修炼,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然而琴心天姥只是擦了擦她的泪水,便将其推至一旁,对司羡檀道:“你犯了何错,对着她再说一遍。”
司羡檀平静道:“我错在身有婚约却对宁师妹隐瞒,不该让宁师妹明珠错投,坏了师妹道心。”
周围一片哗然。司羡檀对宁归萝的好是有目共睹的,除却如柳姒衣般知晓内情的几人,其余人都对着这边交头接耳起来。
而宁归萝大受打击,不由后退一步,颤声道:“司师姐,你、你……”
她看都没有看宁归萝,只是对琴心天姥道:“我做错事,一人承担。请前辈不要罚我师尊。”
琴心天姥看她一眼,忽然冷冷地笑了。
她道:“你做徒儿的有错,想必她做师尊的也难辞其咎。”
在司羡檀骤然变得惊骇惨然的面色下,琴心天姥提鞭便要往玉自怜身上抽去:“你好好看着,看仔细了。”
第053章 自请离去
宁归萝对那柄长鞭非常熟悉。
它是越琴山庄传承了千余年, 只有在动用家法时才会祭出的家鞭。她从小被溺爱,一次也没被打过,却见过这柄家鞭将自己的几位表姐妹打得皮开肉绽, 修为好些的躺上半个月, 修为差些的则卧床百日不止。
此时此刻, 这柄长鞭以破风之势往自己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尊身前抽去!众目睽睽之下, 宁归萝闭着眼往上一扑, 竟是以身替玉自怜挡了这一下。
好疼。
原来被家法惩罚是这样的感觉。
她头一次紧紧抱着从来不当面与自己亲近,却总用心记着她剑法又疏漏了何处,功法哪里没有吃透的师尊,在师尊怀中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与药味。宁归萝分不清血气究竟是从自己还是师尊身上传来的, 只知道自己的泪水不断流淌,湿乎乎弄脏了她干净的衣襟。
明明自己在学宫之内不算聪明, 总是干出些惹人讨厌的错事, 比不上作为首席的司师姐,离刀宗新收的景应愿也差了远远一截,就连半路出家的柳姒衣也比自己强……
感受到师尊回抱在自己身后的双臂,宁归萝终于忍不住了,将泪水擦了她满襟, 愧疚道:“师尊……”
玉自怜抽出挡在她背上的手,举着同样鲜血淋漓的手帮她擦了擦眼泪,面容苍白,只是叹息。
宁归萝上前挡了这一下, 背上的皮肉顿时绽开鲜血横流,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
琴心天姥握着鞭子的手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心中虽疼如刀绞,却又浮现几分欣慰。宁归萝自小跋扈, 如今竟然肯为了师尊担下这一鞭,看来玉自怜将她教得很好,果真是个名不虚传的好仙师。
她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目眦欲裂的司羡檀。
那孩子整个人似乎都被抽了骨头般软下来,连膝行爬过去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怔怔望着玉自怜双手上留下的深可见骨的鞭痕。
她心中暗笑一声,愈发笃定自己带鞭子来的这一举动是正确的,于是作势抖了抖长鞭,又要再向着玉自怜的身上挥出第二鞭!
果不其然,跪在地上的司羡檀忽然发了狂般朝着自己磕了几个响头,直将额头磕出血来,死死盯着这边道:“您就直说吧。想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答应都愿意去做!”
琴心天姥有些讶异。
她竟然比自己预想中得更聪明,更会揣测人心。
若这孩子生在越琴山庄,自己一定会施以下任家主的规格,将她标准自小带在身边教养。可她偏偏是从那样阴冷晦暗的地方爬出来的,司家不是什么好地方,从炼狱中出来的只有恶鬼,更何况这恶鬼如今与自家孙女有了牵扯,她更不能容她活!
琴心天姥放下鞭子,看似宽厚地冲司羡檀笑了笑,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情:“我要你自请离开蓬莱学宫,不再出现在宁归萝的眼前。”
这话一出,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哗。站在人中的景应愿看向司羡檀的脸,她非常确定前世并没有这桩事情发生。或许是因为自己重活一世,彻底打乱了众人因果宿命的缘故,她们的命运早已在自己于金阙皇宫中醒来的那瞬彻底改变了。
想到这里,她有些好奇。
不知道这一世的司羡檀,是否还会选择助纣为虐,抽换仙骨?
司羡檀并没有往她们这边看。她面容忽然又变得镇静,似乎早就料到琴心天姥的后手。她看了一眼对着自己摇头的玉自怜,又看了看面色复杂,却仍屡屡望向自己的宁归萝,心中立刻有了决断。
不仅是为了师尊,也是为了自己。
如若琴心天姥真想鞭笞自己一顿了事,断然不会做什么布置结契大典、波及玉师尊之类的无关琐事。恐怕她对今日之事早有预谋,而这根长鞭……
她面色不显,心却如坠冰窟。
越琴山庄除却用剑,便是用琴。哪怕是刻意带上用作家法惩戒的鞭子也有些于理不合。再联想到自己幼时曾受过的那些鞭刑,刻在骨血里的恐惧与屈辱,司羡檀心中的恨意愈发扭曲。
既然琴心天姥已然盯上自己,想必假以时日,学宫之内也不会更安全。正好自己安插在学宫之外的势力无人知晓,尚需打点,既然她要做这样一出戏,那么自己大可配合她,借由此事挣来最后的一点喘息之机。
想到这里,司羡檀眼中流出几滴泪水。她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玉自怜,仿佛下了什么决心,郑重道:“若我应了,您是否可以放过我师尊,也放过宁师妹?”
琴心天姥看了她几眼,蓦然失笑,语焉不详道:“你很聪明。”
还未等玉自怜阻拦,果然宁归萝便先有些心软了。她嗫嚅道:“可是鼎夏游学初初开始,四海十三州大比开幕在即……学宫内修为与年岁皆符合标准,可参加大比的人寥寥无几,姥姥,这……”
“那便等到大比结束,”琴心天姥直视着司羡檀的眼睛,“大比结束后,你自请离开此处。”
司羡檀在心中松了口气,面上却似做了无比沉痛的决定,对玉自怜道:“师尊,徒儿不肖,恐怕日后不能再留在您身边了。”
玉自怜伸手想要扶她起来,却又似明白了什么,只是站在原地默默看着她,一双如玉般的手上鲜血淋漓,一滴一滴落在司羡檀眼前。
就是这双手,牵着她走出司家,走出第十一州,将她抚养长大。
然而在她被巨蟒勒住口鼻,被族人鞭笞,看着他们商议如何将她们其中一个做成魂香时,一切就已经注定好。她再不能回头了。
司羡檀对着玉自怜磕了三个响头,轻声道:“对不起。”
*
云层之中,有数位衣袂飘飘的仙人飞身而来。
景应愿回身望去,来人正是宫主与其余几位学宫内的仙尊。自己平日闲散的师尊竟然冲在最前面,飞身将玉自怜一把拉开。她恨铁不成钢道:“你就这么想求死?”
直到见到沈菡之与她身后正款款走来的明鸢,琴心天姥一直镇定的神情才发生了些许变化。
明鸢竟然出关了。
数百年不见明鸢,她的修为却始终定格在了离破境只差一线的地方。想起千年前谢灵师飞升之后,那几道关于她与她师妹故苔不和,以致故苔叛出学宫的传言,琴心天姥探究地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明鸢对剑宗的二位门生与玉自怜视若无睹,她照旧带着斗笠,脚步轻快,笑道:“原来是琴心天姥。许久不见,怎的一来便冲这些小辈发起了脾气?”
她分明是明知故问,然而琴心天姥却不得不收敛了几分态度,道:“这就得问你剑宗底下那位姓司的门生了。方才她已应允过我,待到四海十三州大比结束后便离开学宫作为惩戒。”
“是吗,”明鸢温声道,“学宫没有那样多规矩,如若她已想好,我当然可以放她离开。只是天姥,你确定只有这一样惩戒么?”
她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玉自怜的手,语气忽然一变:“又是谁允许你擅闯学宫鞭笞仙尊的?琴心天姥,此处不是第一州,由不得你放肆!”
言语间,一时天地变色,星移斗转!
大能斗法,余下的几位仙尊赶忙合力撑起结界遮掩住了在场门生们的身形。琴心天姥接下自苍天直泄而下的灵力,却有些不支,踉跄后退了两步。她惊疑不定地看向明鸢,她此时的修为已经超出了自己,早就该飞升,可为何她还是将修为压制至此?
琴心天姥嘴角渗出鲜血,正准备殊死一搏时,却见斗笠之下笑了几声,陡然撤了指间灵力,温声道:“天姥何必如此谨慎?你年岁大了,有时脑子糊涂些也是理所当然,我们这些做小辈的也该想到这一点,多体谅才是。”
她心中恼恨,碍于这是第七州的地界不敢轻举妄动。若只有一个沈菡之在还可勉力斗上一斗,可这数百年不见踪影的明鸢竟然偷偷出关了!琴心天姥不愿在此与之争论,只得和蔼道:“是,怪我忙着为蒙受委屈的孙女出头,竟失了分寸。”
说罢,她话头一转,继续道:“毕竟是家中有孩子,见不得孩子委屈。这姓司的孩子分明身有婚约,却对我孙女屡屡示好,就连归萝提议她二人结为道侣,她仍不拒绝。你看,我以为这两孩子是两情相悦的,只差捅破窗户纸,便在第一州布下了结契大典,就等着接她们回去。如今闹成这样,我若不小施惩戒,岂不是自打越琴山庄的颜面?”
明鸢看了看她手中沾满鲜血的鞭子,道:“此事到底发生在学宫之内。若让天姥一个外人当众鞭笞责罚我学宫中门生与仙尊,难道蓬莱学宫便不扫颜面?”
琴心天姥沉吟一瞬,没有说话。
若真交由琴心天姥行鞭刑,以她的手段,恐怕司羡檀今日难以完完整整地走出剑宗。
明鸢决断道:“既是学宫内事,便交由这孩子的师尊来代行惩戒。方才天姥已经打过我师侄一鞭,剩余便是九十九鞭。”
话头已递至这里,琴心天姥只好将长鞭交到玉自怜手中。
玉自怜看着地上静静跪着的亲传首席,微微闭了闭眼,知晓这恐怕已是于她,于司羡檀而言最好的结果。她明白司羡檀答应琴心天姥离开,恐怕并不全然是为了自己,她了解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的脾性。
若非有利可图,她不会答应。
长鞭高高扬起,玉自怜手腕颤抖,最终还是在众人各异的面色中甩下了第一鞭。
在这九十九鞭中,她始终闭着眼睛,不愿去看司羡檀的反应。
在百余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司羡檀的时候,她身上满是鞭伤,即便拿灵力或是丹药医治也无济于事。直到带回来的那十年间慢慢温养方才让她的皮肤重新恢复正常。
如今再见到这样的鞭子,再被当众鞭笞,她怎能不怕,怎能不恨?
玉自怜恍惚着抽完这九十九鞭,再睁开眼,眼前血肉模糊的爱徒已经辨认不出人形,早已不是当年拉着自己衣角,让她也带上自己妹妹的倔强模样。
说不定一直以来都不是。
玉自怜苦笑一声,放下长鞭。这偌大的剑宗中,所有人都抛下她离去了,只有她一人陷在名为回忆的漩涡里,从始至终都在自欺欺人。
远远地,她听见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玉自怜扶着心口倒了下去。
透过斗笠,她似乎能看见明鸢不复镇定的脸。她抓住明鸢的袖口,轻声道:“宫主,大比过后,便放我隐退吧。”
第054章 请归家,分神魂
在如纸般苍白的面色映衬下, 玉自怜眉心那点小痣愈发殷红,几欲滴出血来。
勉力说完这句话,她在明鸢与沈菡之一左一右的搀扶之下又吐出些许血丝, 看起来隐约已有些油尽灯枯之态。见她状况不对, 月小澈赶忙拍了几粒丹药逼她服下, 那堪称毫无生气的脸便慢慢浮上几分土一般的黄色。
月小澈神色凝重, 对着明鸢耳语几句, 便与沈菡之一同将她带着离开了此处。南华仙子看得心急,虽然与玉自怜不像春拂雪或沈菡之那般熟稔,却也是在场中少数了解她为人的人,见状赶忙一同跟了过去。
人群包围中, 琴心天姥见达到了目的,便缓和下了脸色。她对着明鸢行了一礼, 笑道:“毕竟都是小辈, 既然已小施过惩戒,此事便到此为止好了。”
她看了看呆坐在地上,怔怔望着玉自怜离去方向的宁归萝,真心实意地露出一抹笑:“玉仙师将归萝教得很好,我看她如今也改去几分在家时的顽劣性子了。将归萝交给她, 老身很放心。”
明鸢的视线跟着在宁归萝身上停驻一瞬。却见她忽然抬起那张满面泪水的面庞,木然道:“是我害了师尊和师姐。”
琴心天姥只当她又一根筋犟了起来,便一如往日在家中那般随口安抚道:“怎么会,此事本就与你无关系……”
“我无颜再留在此处, ”宁归萝看了眼倒在地上,生死未卜的司羡檀, 又再度看了一眼已经了无人影的云端,忽然深吸一口气, 做了决断,“宫主,我要自请离开学宫。”
周遭又是一阵低低的喧哗。
宁归萝如雪的白衣上一道淋漓血痕,经过这一遭,她身上的嚣张气焰似乎也被那一鞭抽散了几分。她回眸看了看司羡檀,虽然眼中还有对这个人的爱慕与留恋,却不如往昔般纯粹了。
她蹲下身将发间的杜英花摘下,放在了司羡檀的手边。
一旁的琴心天姥气得眉心直跳,怒斥道:“荒唐,不许!你今日若跟着我回了第一州便是给你母族蒙羞!平日里耍耍性子便罢了,如今怎可如此辜负我的期望!”
宁归萝咬着牙道:“不回也罢,我自游荡做个散修去。”
明鸢似乎早已料到事情会如此,只道:“若你想好了,便去吧。”
闻言,那白衣已变作血衣的剑宗女修对着她深深一礼,又对着玉自怜离开的方向跪下,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响头,便撩起衣衫分开人群往外去了。
路过景应愿一行人时,她眼睫颤了颤,深深看了一眼这几人,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处。
景应愿望着追着宁归萝而去的琴心天姥的背影,又看了看倒在血泊之中的司羡檀,直觉这事到此绝对不算完。不过她与宁归萝没有交情,下一次再见可能是在大比擂台之上,便也生不出什么感慨。
这场荒诞的闹剧结束了,逐渐有人离开,而躺在原地的司羡檀浑身简直没有一块能看的地方。景应愿正打算跟着其余人离开,余光瞥见有人逆着人流前行而来。
她回首望去,是一抹纯净无垢的白衣。
崇离垢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她垂眸往司羡檀的方向看去,神情如常,依旧是往昔那副平静至漠然的模样。每当她用这副模样看人时,景应愿都觉得她身上莫名有些十分怪异的神性。
她看着那株被宁归萝摘下的杜英花被风吹起,一路吹到了自己的脚下。
崇离垢抬脚跨过花,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有人离开,就有人前来。
身着明黄衣衫的女修攥紧了手中的丹药瓶,踟蹰许久,还是走了过去。那张与司羡檀如出一辙的脸上有些犹豫,还是将药瓶放在了司羡檀的掌心。她看着几个刀宗徒生将司羡檀抬走,下意识地跟了几步,又生生止住了脚步,看着她被抬远。
司照檀看着身前一路蜿蜒的血迹,轻轻闭了闭眼,与她背道而驰。
*
剑宗,师尊殿。
玉自怜悠悠醒转。她睁眼看着凑上前来的沈菡之,感觉又是一阵头疼。沈菡之趴在白玉桌旁,用指尖轻轻戳了戳不知何时爬出玉自怜袖口的小纸人,目光凝注在它火红的剑穗上,道:“你真将它当做灼璎来养?”
那只小纸人被沈菡之的指尖戳得歪来倒去,有些慌不择路地往前爬去,张开两只小小的手抱住了玉自怜的脸颊。
南华复杂地看了看玉自怜,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难道这就是自古剑宗出情种?”
玉自怜被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惹得心烦,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嘴里就被灌了一大勺味道奇咸奇苦的丹药。
月小澈收了羹匙,面无表情道:“抓紧咽了,看你太狼狈,这勺不收你灵石。”
玉自怜只好咽了。她咳嗽几声,将那只在自己脸上乱摸的小纸人重新收进袖中,声音还是有几分虚弱:“我养什么跟你们何干。”
沈菡之看着它在玉自怜袖中探出头来,分明是空白一片的脸庞,她却总觉得这纸人生出了几分本不该有的情绪。思及玉自怜一日比一日垮下去的身体,她面色忽然变得肃然,一把抓住了玉自怜的手腕。
她修为比玉自怜更高,又是趁其虚弱不备,灵力瞬间沿着对方的手腕经脉一路往体内探去。玉自怜神色突变,想要挣扎,却被沈菡之死死按在榻上不得动弹。
随着灵力的查验,沈菡之的脸色越发差。她撤开了手,冷声道:“怪不得无论吃多少丹药都无法温补回曾经的状态……将自己的神魂分出一部分贴在这个纸人身上,玉自怜,你是不是疯了?”
南华闻言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而月小澈则是那个实打实日日给她炼丹续命的,此时简直怒极,抬手便将丹药瓶甩在了玉自怜身上,怒道:“我懒得管你死活了。”
顿了顿,她看玉自怜脸色白得可怕,忍不住放软了声音道:“哪怕你把你所有的神魂都分到它身上,它也不是灼璎。”
然而她们却没想到,玉自怜蓦然抬起头,一字一顿道:“这就是灼璎。”
她望着那只可以自行行动的小纸人,想起千年前捕到的师妹的一缕残魂,又升起些许活下去的希冀。或许有朝一日,她可以在这天地间寻齐灼璎被打散的其余魂魄也未可知……
其余人看她明显话里有话却不愿多说,便都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再提。南华替她掖了掖被子,忽然想起来什么:“玉自怜现在这样也带不了学生,你们谁去替我?”
身为丹修的月小澈白了她们一眼,直白道:“除非你们全都缺胳膊断腿了,否则我不会过去的。”
沈菡之边起身边道:“好好好,我去还不成吗。”
她认命地提起长刀,往鼎夏峰的方向飞去:“要不是此届学生里有我们小牡丹,我才懒得过去蹚浑水。”
月小澈坐在原地,视线不自觉看向了沈菡之远去的背影。她一回头便看见南华与玉自怜正齐齐盯着自己,眼神探究,于是她一时间仿佛炸了毛:“看着我做什么,当心我炼炉毒丹将你们全都毒死!”
“啧啧,”南华摇摇头,长叹一声,“口是心非最可怕。”
*
方才那群门生们看过司羡檀与宁归萝的那通热闹,便都三三两两回到了鼎夏峰开始自行修炼。
景应愿被大师姐和二师姐一左一右夹在中间,满耳朵灌得都是柳姒衣的碎碎念,有些无奈:“二师姐,这些话你已经翻来覆去说过好几遍了。”
“没想到剑宗最讨厌的两个人都要走了,”柳姒衣抽刀打算开始练她的刀法,嘴上却还念个不停,“这样一想竟然还有点寂寞……”
不会寂寞的,景应愿默默心想。按照以往对司羡檀的了解,待休整后她必然会出手报复。算了算时间,如今差不多也该是前世自己与她相识的时候了。只是这一世有太多变数,如若前世的惨剧还会再重演,那么对方真正出手的时候又会是在何时呢?
谢辞昭对这些事都不太感兴趣,只是当柳姒衣提及司羡檀时心中总有些莫名其妙怪异的感觉。她清楚地记得当得知司羡檀身有婚约时小师妹的神情,此时便屡屡往景应愿的脸上看去,看见她面色如常,这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就在此时,一阵清风刮入鼎夏学宫的殿内。景应愿觉得气息有些熟悉,回首便看见一张熟悉的总挂着笑意的脸。
沈菡之将她抱在怀里揉搓了两下,笑道:“好了,师尊来了。这几日你们修炼得如何,有没有人在南华手下走不过一回合的?”
后面这句话她是对着其余向她行礼的学生说的。沈菡之声名在外,有许多小辈如同前世的景应愿一般对她神往憧憬,此时见到本尊出现在此,一时间都有些拘束。
只玉京剑门的公孙乐琅不怕,她可谓将她师尊的那套学了十成十,见沈菡之进来,便两眼放光迎了过去,兴高采烈道:“禀报沈仙尊,我们全都没走过南华仙尊的一回合!请沈仙尊赐教!”
柳姒衣心中腹诽道:“还赐教,她会赐教与你才怪……”
果不其然,沈菡之上前拍了拍她的头,脸上笑得温柔和煦,嘴中吐出的话却让一群人不寒而栗——
“这样啊。看来总得让你们体验过了才会长教训。你们全都去坠心崖罚练吧。”
第055章 寻龙令
坠心崖地处鼎夏峰与蓬莱主峰的交接之处, 乃是一片地势十分险峻奇绝的峭壁,峭壁之下延伸出了大片稍微平坦的石台,打眼望去仿佛又是一座小山丘。
此处地势高险, 巧妙就巧妙在坠心崖恰好可以让其余几座山峰瞧见, 除却环绕着背对的丹峰, 坠心崖对于学宫中其余门生而言简直是个天然隔岸观火的好地方, 堪称一览无余。
如今数十人如出游般浩浩荡荡在坠心崖旁这块大石台上分散开, 瞬间引起了主峰剑峰与器峰之上许多门生的注意。笑声与喊声从三面巨峰之上遥遥传过来,景应愿顿时明白了自家师尊的用心险恶之处。
她看着笑眯眯对着那几座山头挥手致意的沈菡之,头一次对师尊的恶趣味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
见沈菡之回应,其余几座山头的门生们的欢呼声更甚。甚至有人大着胆子朝这边掷来灵石。被灵力操控着噼里啪啦掉下来的灵石滚落一地, 人群中的雪千重与柳姒衣立马蹲下身子专心致志地捡,与灵石一同传来的还有他们的起哄声:“来一个, 来一个!”
有头一次来的学生不知所措, 便有已来过一两次的重读生丝毫不惧。
晓青溟自行找了个角落开始运转灵力。逍遥小楼的秘传功法是双修之法,但除却这个,小楼内的门生平日里都有各自擅用的兵器。她得了南华仙子亲传,用的都是长鞭,此时那柄名为羲皇的黑鞭飒然挥出, 在空中萦绕出了浅淡如她身上轻纱的紫气。
那缕紫气随风而动,在坠心崖上方环绕,模糊变成了衔尾小蛇的模样。
景应愿仰头望去,除却这尾紫色的衔尾小蛇, 陆陆续续飞上来了黄金色化作飞龙的剑气、淡粉浅绿的琉璃飞花、还有扇底掠出的七色长虹。如此幻景不计其数,一时间全汇聚在坠心崖端, 惹得周围主峰上的门生们又是一阵惊呼叫好声。
沈菡之走到她身旁,笑着替她正了正发间的花簪, 悄声道:“又从宫主那得了什么好东西?师尊今日得空,给你开个小灶。”
闻言,景应愿便从芥子袋中掏出那卷宫主单独给的寻龙令给师尊过目。沈菡之略翻了翻,诧异道:“哟,还真是卷好东西,宫主还真是大方。”
她将那卷功法秘籍交还给景应愿,挥手招来谢辞昭与柳姒衣,让她二人提前站来一边观摩。谢辞昭看了看景应愿手中的那卷寻龙令,道:“师尊,让我与小师妹过招吧。”
柳姒衣本在东张西望地看热闹,听见这话顿时不干了,抱住景应愿的一边胳膊便道:“不公平!小师妹又不止是你一人的小师妹,我还没跟小师妹切磋过呢!”
沈菡之道:“去去去,都一边站着去。”
她将一直提在手上的月侯刀胡乱擦了擦,对着又翻阅了一遍功法的景应愿道:“你入门后师尊都未曾教过你什么,今日这卷新功法你尽管在为师身上试,为师陪你练个够。”
“师尊此言当真?”莹莹灵力自她指尖亮起,景应愿收起书卷,手指翻动,在身前捏了一个灵巧的诀,道,“那应愿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话音刚落,便见那柄月侯刀寒光一现,在二人身前隔出如滔滔江河般浩荡的刀光!刀光之后,身着墨色衣衫的门生手诀捏成,磅礴精纯的灵力沿着她的四肢百骸流淌而出,在她身后交织成了某种幡帜的模样。
周遭的门生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过来,看着长刀劈出的江涛浪影与那面无风自动的盈盈幡旗,皆是一阵惊叹哗然。
“光是这样还不够,”沈菡之道,“向我拔刀!”
她话音刚落,原本横贯在她二人面前的刀光浪影忽然动了,几下拉扯之后,竟然变作了一只水色透明的龙头!此时这龙头仰天长啸一声,对着景应愿的方向直直冲去。后者丝毫不惧,那柄西江刀出鞘,被她执在手间如旗般翻动几下,便有一股巨力自天地山河之中冲来,融汇进了她指向龙头的刀尖之中。
景应愿在惊呼声中一刀斩下,那水色的龙头被她劈作两半,顿时水液四溅,如雨水般挥洒在了众人的身上。然而只是瞬间,龙头又迅速恢复成原本的模样,冲着她汹汹怒吼后便一口咬了过来。
她几乎能感受到龙吟喷洒在自己身上时的推力,只得提刀阻挡。然而无论挥多少次刀,都斩不断水做的龙头。
“捏诀,召龙!”
景应愿被横冲直撞的巨龙撞得几乎握不住刀,闻言一狠心,直接将手上的长刀扔去一边,对着长大巨口冲自己再次咬来的龙头捏了个手诀,轻声念了几声符文。
适间捏诀唤作幡,此番捏诀召来龙!
她身后的小幡瞬间膨胀数倍,众人几乎能听见风吹幡动发出的猎猎抖动声!只听得遥远天边传来一声真正的龙吟巨啸,与此同时,谢辞昭在这阵狂风的感召下几乎有些站不稳,一时间竟然不受控制地往小师妹的方向挪动了几步。
她耳旁除却龙吟与风啸之外再听不见别的声音。
谢辞昭竭力控制住往小师妹身旁凑的冲动,只觉得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三百年间从未有像此刻般迫不及待的时候。她觉得发间有些痒,不由伸手摸了摸,却突兀地摸到了某个从未有过的硬块。
这是什么?
谢辞昭直接给自己下身施了个定身诀定住不听话的双腿,指尖诧异地在头顶那点东西上按来按去,却越摸越痛。她直觉此物绝对不能在此被发现,只好又蔽了听觉。
周遭清净后,她总算松了一口气,方才在头顶又痒又痛的怪东西终于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怀中揣着的那片血色鳞片开始发烫,烫得谢辞昭差点将它甩出去。
她看着小师妹在狂风中屹立不动,心中一股莫名的熟悉与归属感慢慢攀升,她想贴过去抱住小师妹,想听她多说些话,想用尾巴圈住她——
不对,自己分明是人修,哪里来的尾巴?
谢辞昭被心中的念头惊出一身冷汗。她伸手貌似不经意地摸向自己的尾椎骨……
幸好,此处平整,没有什么尾巴。
景应愿丝毫没有留意一旁偷偷检视自己的大师姐,她贴身的芥子袋中有东西发烫,可她此刻也无暇顾及,耳畔全都是自九霄之上传来的龙吟之声。可那尾龙似乎只是在她们上方盘旋了一圈,并没有想要下来的意思。
随着众人的又一声惊呼,她回首看去,她身后那面巨大的光幡闪动,自幡中游出的竟是一尾硕口可吞河山的黑色巨蟒!
那尾巨蟒显然不是寻常可见的凡间蟒蛇之流,显然已经修出了灵智。只见它围绕着景应愿嘶嘶吐着信子,似乎是在确认她的气味。景应愿见它似乎没有攻击之意,便伸手摸了两下它主动凑过来的头顶。
柳姒衣倒吸一口凉气:“这蛇是狗吗?”
她话音刚落,这条开了灵智的巨蟒便冲着她的方向狠狠张口哈气。瞬间,柳姒衣周围站着的人都自觉退了开去,默默站到了离她十步开外的地方。
景应愿拍了拍它的头,制止道:“不许。”
它倒真的颇通人性,蹭了蹭景应愿的手,乖乖蜷在她身旁不动了。
沈菡之挠了挠头,将长刀收起,空中那正对着的龙头也随之消散。她对着巨蟒嘬嘬两声,招手试探道:“过来,过来。”
然而那条足有数十米长的巨蟒却一甩头,丝毫不理会沈菡之这番招猫逗狗般的招呼。见状,沈菡之惊叹道:“不错,第一次就成,我们小牡丹已经是千万里挑一了。”
她偏头嘀嘀咕咕道:“不像某些人,我听说某些人当年召蟒都花了好番功夫……”
“背后说人坏话,无礼。”
周遭忽然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叹声,景应愿抬眸望去,只见云霄之中飞来一位裙裾飘飘的彩衣仙子,只是匆匆一瞥,她便成了许多人心中此生再难忘却的殊色。景应愿注意到她怀中抱着一束粉色山樱,这颜色正是她门生金陵月身上穿的衣衫的颜色。
来人正是春拂雪。
被发现嚼人舌根,沈菡之十分坦荡:“我当着你面说的,况且我可没有说错。”
春拂雪从云间翩然而落,一如初见般款款落在景应愿身前。她仰头看了看与自己对视的黑色巨蟒,抬手让其嗅闻,然而那条巨蟒却有所忌惮般往景应愿身后闪躲了一下,一双金色竖瞳直直盯着春拂雪宽大的袍袖之中。
她方才听见龙吟便往从主峰往这边赶来,却还是迟了一步。
见景应愿跟那条蟒蛇同步地盯向自己的袖口,春拂雪轻轻笑了一声,将那束山樱塞给一旁看热闹的沈菡之,柔声道:“想看?”
景应愿点点头。
春拂雪本就对她很有好感,碰巧又修习了同类型的功法,出于惜才,便起了些指点的心思。在一众学生的惊诧声中,她抖抖长袖,捏了个颇复杂的手诀,轻声道:“起。”
景应愿与她刚召来的巨蟒齐齐抬眸望去。
只见一片遮天蔽日的阴影投在她一人一蛇身上,景应愿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她身旁的那条数十米长的巨蟒也瞪大眼,一齐与腾空而起的那条黄金色巨蛟大眼瞪小眼。
几息后,一声清啸响彻整个蓬莱学宫!
一直被所有人认作弱柳扶风温柔可人的春拂雪站在她那条已从蟒修炼成蛟龙的金蛟之下,对着她笑了笑:“来都来了,切磋切磋?”
第056章 破境结契
周围的一些门生乍然见到身形这样巨大的蛟龙, 在它鼻息喷洒之下不免生出退却之意。人群之中的金陵月望着自家师尊袖中召出的黄金蛟,心中也有些忐忑。
她看向与春拂雪对立的景应愿,此刻却发现那人非但不惧, 神色竟然还透出几分期待。金陵月一愣, 随即点点头。
果然是景应愿的作风。
而那条黄金蛟腾飞在天, 端得是万分威严的架势。它睁圆了一双紫色竖瞳, 喷着鼻息将周遭仰视着它的众人都扫视了一遍, 似乎是想要先震慑住这些人修。
然而就在它视线转向人群中某个黑衣负刀的女修时,满身黄金色的鳞片陡然炸开。
仅是与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对视了一眼,这条蛟便再不敢乱看,一垂眼规规矩矩地落到了地面上。
这落地的动静极大, 将整座坠心崖都震得颤了颤,飞起一阵尘烟。它像是被吓到了, 竟然垂首往春拂雪的身后拱。
沈菡之诧异道:“干嘛, 它害羞了?”
春拂雪也没见过这阵仗,她拍了拍这头蛟的脑袋,轻声道:“小黄,出来。”
……这名字起得真是不合凌花殿华丽精致的传统,景应愿忍不住默默腹诽, 竟然这么接地气的么?她扭头看了眼无辜的黑蟒,思忖道,那自己召来的这条是不是该叫做大黑?
人群中的谢辞昭也很莫名其妙。
她看着那只忽然低眉顺眼的蛟,总觉得哪里不对。她的视线在小师妹与黄金蛟身上流连一圈, 忽然有些了悟——难道是蛟感应出了小师妹身上的魔修气息,妖与魔本就是互通的种族, 这头蛟不愿对同类出手?
尽管有些牵强,但她暂时没想出别的答案, 只好按捺下好奇心继续看着。
春拂雪那边劝出了陡然变得谨慎的小黄,景应愿也拍了拍身后的黑蟒,低声哄了几句。
那条蟒本是在山河中游走数百年生出了心智的半妖,自卵中孵出时便以四海为家,胡乱吞些鸟兽果实果腹,从未体会过什么是感情。它也不是没想过在天地间交些朋友,奈何如今灵气日渐稀薄,生出灵智的东西也愈发少了。
偶尔遇见些同样是妖兽的同类,对方也是惧怕它生得这副可怖的身躯,怕熟识后一口趁不备时将自己一口吞吃下肚,总是趁它不备时慌忙逃开。
于是此时陡然得了景应愿的垂青,这稀里糊涂被召出来的蟒便打定了主意要跟在她身边修炼。它有些讨好地用脑袋蹭了蹭这个人的手,直起身躯望向那条蛟龙——
不就是蛟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指不定我还能比你先化出人形呢!
*
一蛟一折花,一蟒一柄刀。
春拂雪笑着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景应愿连忙躬身回礼。她们离得不远,景应愿几乎能闻到这位殿主身上芬芳的百花香味。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十分憧憬能与凌花殿出身的修士战上一场,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而且还是殿主亲自下场指点……
她暗暗握紧手中长刀,刀柄上斑斓闪烁的宝石硌得她手心发疼,一颗心却因春拂雪拈花而动的动作愈发滚烫。只听得一声蛟吟清啸,眼前又划过一道虹光,随后便嗅得铺天盖地而来的群花异香。
寻龙令中只记载了该如何召来龙蟒,只在末尾时模糊带过几笔携其一同攻守的法子。景应愿见那条黄金蛟俯身直冲着自己的黑蟒而去,心头一时有些焦急。
与此同时,那花香已近在咫尺,她几乎没有机会看清春拂雪的动作,便被那枝羸弱的山樱重重击飞了出去。
“应愿小友,你分心了,”春拂雪反执花枝朝着她的方向款款行来,随着她步履不停,手中的山樱花竟然变作了一柄几若透明的冰剑,“站起来,别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她说话的同时,那柄冰剑虹光大盛。景应愿心中凛然,再提刀时,便将青山改素地,飞雪作蝶舞!
可这犹不够。
蟒不如蛟,蛟不如龙。此时她的那条黑蟒节节落败,地上散落一片的都是蟒血与鳞片,而春拂雪袖中飞出的那条蛟龙却腾在空中毫发无伤。景应愿面对春拂雪刺来的冰剑亦只能后退,执剑时的春拂雪全然没了平日温柔可亲的模样,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
她一次次截断景应愿的去路,逼她冲自己出刀,又无数次地用剑刺破景应愿的衣袖。春拂雪看着狼狈不堪被剑气掀倒在地的景应愿,幽幽叹息一声:“不过如此么?”
景应愿倒在地上,抬眸望向持剑仙人。
蛇血与泥泞弄脏了她的衣衫,她有些迟疑地望向仍与蛟龙缠斗在一起的黑蟒,心间闪过最后那页秘诀,终于下定了决心。
就在她负手捏诀的同时,黑蟒陡然消失在原地。
她重新提刀,对着有些困惑的春拂雪轻声道:“拂雪仙尊,得罪了。”
一直观望着战局的谢辞昭有些微讶。
她紧紧盯着小师妹刀身上陡然窜出的黑影,此时那道影子在围观门生们的惊呼中迅速变大,直到幻化成了方才那条黑蟒的模样。
春拂雪一错不错地看着腾身飞出长刀向自己杀来的蟒蛇,轻轻笑了一声:“有悟性。”
刀与蛇交错而上,飞出的幻影有如鱼龙夜舞!
这是一场必败的战局,同时亦是她前世求而不得的机会。景应愿不想留下遗憾,刀光一转,带着萧瑟秋风往春拂雪的方向倒转杀去,面对蛟龙的怒吼竟然分毫不退。
区区蛟龙,不足为惧,景应愿心想。
在幻境之中,她已经杀过一只了!
尽管那条护主的金蛟如何用爪撕她用嘴咬她,景应愿都不做理会,招招只冲着春拂雪而去,横竖对方不会让自己真死在这里。
她痛得已无知觉,浑身灵力却因春拂雪挥来的道道剑风而全力调动起来,本就克制着的灵力隐隐又摸到破境的边缘。
周遭的学生们看得啧啧惊叹,一旁的沈菡之托腮看着,神色专注,哪怕自家爱徒已然浑身浴血亦不肯出手叫停。
春拂雪心中更是震惊,她出手已算十分克制,点到为止,可无奈二者修为相差甚远,再怎样收敛都会在对方身上留下伤痕。
然而就在她片刻犹豫间,那一刀一蟒竟然配合得更加流畅,刀光蟒影交错,如若现今景应愿对上的是与自身修为相差不大的对手,恐怕对手已经落败了。
如此配合之下,哪怕她面对金丹修士,恐怕也能越级灭杀!
此刻春拂雪的心境竟与不久前的南华仙子不谋而合——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疯子。
见她的身形在剑风与蛟龙的攻势下已然有些摇摇欲坠,春拂雪率先收了剑,快步上前想将力竭跌倒的景应愿扶起身。
然而她那个素来不近人情的大师姐速度却更快,一把将她捞进怀里,支撑着景应愿的后背将她扶了起来。
春拂雪落了个空,鲜有地露出几分窘态。她顶着谢辞昭与黑蟒的注视,将手中那枝山樱递到景应愿手中,道:“你做得很好。”
那条黑蟒凑过去嗅闻景应愿手上的花香,被谢辞昭瞪了一眼后慌忙缩回了脑袋,规规矩矩守在她身后洗心革面做蟒。
景应愿借着大师姐搀扶的手直起身,对春拂雪行了一礼,认真道:“多谢拂雪仙尊。”
“谢我?”春拂雪扫了眼仿佛从血水中捞出来的景应愿,诧异道,“为何要谢我?”
景应愿不答,只是盘腿坐下。她被乱窜暴起的灵力弄得十分不舒服,知晓已到了可压制的极限,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灵力外释,将自己包成了一个深色闪着荧光的小茧。
见到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周围几峰看热闹的学宫门生纷纷七嘴八舌叫嚷出声——
“我们跟她真的修的是同一个仙吗!”
为何你破境如吃饭喝水般简单,我们破境便要耗上数十数百年?
柳姒衣惊恐道:“大师姐,上次小师妹破境离今日过去多久?”
谢辞昭在心中算了算,道:“恰恰好六十日。”
挤在一旁凑热闹的公孙乐琅掰手指算算,长叹一声:“我上次破境还是一甲子前的事情。”
一群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景应愿在茧中又连破了两层小境界。她不光破境随便,就连从茧中出来也随便,她们还没讨论痛快,便见那黑衣刀修容光焕发地从茧中出来了。
此时的景应愿已是筑基大圆满,离结丹只有一步之遥。
她不光浑身伤口都愈合了,就连那条掉了许多鳞片,惨兮兮的黑蟒都重新变得油光水滑了。景应愿想捏诀将蟒召回去,却见那条蟒瞬间缩小身形,哧溜一下滑进她袖中,死死缠在她手腕上不肯离开。
这一幕春拂雪十分眼熟,她道:“它想跟你结契。”
景应愿惊讶道:“结契?”
黑蟒点点头,绕出一点尾巴尖示意她将手放上去。景应愿迟疑一瞬,问道:“拂雪仙尊,结契后我与它会如何?”
“它将与你共享修为,”春拂雪抬手将自己跟来凑热闹的蛟龙召回袖中,“与半妖结主仆契之后,主生仆生,主死仆亦死。你这条蟒与我的蛟不同,它生来是蟒,便自始至终是蟒。不过它看着有些特殊,如若得了造化,它或许会修成人形。”
修成人形?
谢辞昭盯着那条不知羞耻,在小师妹腕间欢快甩尾巴的小黑蟒,忽然觉得这蟒真是十分碍眼。
然而景应愿却似乎很喜欢。
她捏了捏那条小蟒的尾巴,让一旁看着的谢辞昭尾椎骨一阵发麻发酸。景应愿用刀划破指尖,在它头顶点了一点,只见那条正不安分地扭动的小蟒身上忽然泛起点点荧光,随后便化作了腕间一点淡得几乎不可见的小痣,嵌进了肌肤之中。
柳姒衣与公孙乐琅几人已经凑过去看了,谢辞昭却僵在原地没有动弹。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伸手去摸自己尾椎骨的冲动,便见小师妹拨开人群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展眉笑道:“大师姐,你看。”
她将那点小痣展示给她看,高兴道:“你喜欢蟒吗?下回得空了我召出来,让它跟着我们修炼。”
谢辞昭盯着她手腕上的痣,忍了又忍,违心道:“喜欢,很喜欢。”
正当所有人因方才的动静大肆讨论之时,剑峰的方向忽然传来遥遥一声又惊又喜的叫喊——
“诸位道友,折戟湖开啦!”
第057章 折戟湖底
这句且惊且喜的呐喊如同一阵风拂过湖水, 泛起千层涟漪。无数学宫之内的修士都因一声蓦然抬起头,往剑峰的方向望去。
谢辞昭抱手望向眼前苍翠山峦。
她背上那柄春秋两仪刀似乎也因这声遥遥的呼喊变得雀跃起来,在她如松般挺拔的背上微微颤动。谢辞昭收回注视, 对着身旁垂着脸, 神色不明的小师妹轻声道:“小师妹不是想要一柄本命刀么?”
一旁的柳姒衣看着她, 竟然觉得大师姐平日冷淡的脸色在她望向小师妹的这一眼中变得分外温柔。她搓了搓手臂, 仿佛能从手上搓下一整层的鸡皮疙瘩, 接话道:“是啊,折戟湖一直被冰封着,小师妹也没见过,这回刚好能去看看热闹, 顺便寻把趁手的好刀。”
听到这里,景应愿方才抬起头, 随着众人眺望的方向看去。
分明隔着云山雾海, 可她却仿佛真看见了那片冰封的湖泊,折戟湖冰寒,是她哪怕如今想起都觉得难耐的刺骨。
前世她是独身一人,可这一世不是。
她逐一望向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大师姐、二师姐与师尊,还有人群中正冲自己奋力挥手, 笑着跑来的雪千重几人,忽然觉得身上又有了无穷尽的,足以与命运抗衡的力量。
景应愿眼中光亮微微闪动,她笑道:“好啊。”
*
折戟湖诚如其名, 是一片极深极广,湖底封沉着数千万把武器的大湖。因其常年冰封, 不因季节变幻而解冻,也被许多内门门生直接称作冰湖。
折戟湖重开对于蓬莱学宫的门生而言, 是件十分值得一观的大事。
它曾经十年化冻一次,也有过一甲子、甚至百余年、数百年方才解冻的历史,毫无规律可言。听闻它上一次重开还是在百年之前——
诸峰不断有人乘风飞向结界大开的剑峰,景应愿与她熟识的一行人也裹挟在其中,耳畔不断听得有人兴奋地讨论。柳姒衣奋力绕开几个御剑飞行的修士,踩着她那柄流火长刀挤到小师妹身旁兴高采烈道:“小师妹,你想好要挑怎样的刀了么?”
剑峰的绿意已经近在咫尺,喧闹声也越发大了,景应愿略一思索,发现对自己该挑怎样的刀还真是没有头绪,于是道:“还没想好。”
谢辞昭看看她脚下踩着的西江公主刀。
这柄刀是她下无数秘境历练后收集到堪称最喜欢的珍品,上嵌的宝石颗颗都流光溢彩,喜欢到身旁无人时会屡屡拿出来鉴赏。这样亮晶晶的刀与亮晶晶的小师妹很相称,谢辞昭心想。
她想到初见时小师妹穿着那身繁复华丽的宫裙,发间闪闪的都是宝石珠翠,漂亮得让她至今忆起都有些心悸。
谢辞昭貌似不经意道:“湖底有些镶嵌闪烁珠玉的刀,都很有些来头。”
景应愿应了一声,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摸清对方的喜好,心中暗暗有些好笑。没想到正经到有些古板的大师姐竟然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如此一来,今后若要送她礼物便好送了。
御刀穿过剑峰,一路来到剑峰后山,便看见一面如镜般光洁硕大的湖泊。
其实这是她两世头一次得见折戟湖的真容。
前世她眼瞎耳聋,自然看不见这究竟是一座怎样的湖泊,而重新可视物听声已是肉身死,魂魄出窍时发生的事情了。或许也是魂魄出窍的缘故,她在湖底时不仅听见人声,甚至还能听见刀剑窃窃私语发出的声响。
那声音很不好听,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凝结的锈。
不过重来一世,景应愿竟然有些怀念当初自己身旁的那几柄刀剑武器。它们对前世的自己而言,也是为数不多的朋友。
当她们落地时,折戟湖边已经聚集了许多人。鼎夏游学的这一批学生全都来了,虽说学宫外的外宗门生不得入湖,但毕竟热闹还是要看。比她先到的雪千重与金陵月她们挤过人群,来到景应愿身边,就连跟着过来的李舟词都屡屡往她这边看,显然都很期待她能从中取出怎样的刀。
雪千重憧憬道:“待会应愿从湖里取刀出来的时候,我要做第一个恭喜她的人。”
见白毛兔子又在咕噜噜冒傻气,她们几人都善意地笑了。公孙乐琅笑道:“那样多人,应愿道友怎么会看得到?不如晚些时候我们几人出去玩乐时再替她庆祝,我做东!”
却没想到景应愿忽然认真道:“我看得见的。”
再度故地重游,经历过死生轮回,对于来之不易的一切,她都能看得见。
且能第一眼看见。
身后搭着伴慢悠悠过来的沈菡之与春拂雪也来到她们身边。见折戟湖已即将解冻开启,结界处的光芒大盛,沈菡之摸了摸景应愿的脑袋,告诫道:“一会下湖,若你选中的刀不愿同你走,不要过于强求。”
见自家小牡丹神色不解,沈菡之为她解释道:“折戟湖开与闭的时间都是未知的,我们争取速战速决,不可耽在同一柄刀上误了时间。我可不想我家门生被困在底下出不来,那滋味绝对不好受。”
确实不好受。景应愿认真将话听了进去,乖巧应了。
此时便听一声沉重古老的巨响,是最后一块冰裂了,那声音宛若远古悲鸣,震得所有人耳朵发疼。随着这声响平息过后,整座湖水骤然荡起翠波,自湖底卷起一阵漩涡!
沈菡之看着景应愿貌似乖巧的脸,眼前却浮现她拜师礼当日在大殿上不惜召雷劈也要将兰草死死捏在手里的那副模样。
罢了,或许是真有缘分,又叫自己收了个犟种。
她有些头疼,直觉今日小牡丹指不定又要惹出什么事来。于是她环视一圈,抓过站在一旁的谢辞昭,将她往景应愿身旁一推,道:“你陪她一同去。”
谢辞昭压下上弯的嘴角,垂眼恭声道:“是,师尊。”
眼见柳姒衣又要闹着说不公平,谢辞昭干脆拉上小师妹的手,飞身抢先往闪闪发光的湖面飞去。景应愿感知到她手心的温度,又回首望向正冲她挥手的师尊与伙伴,那颗原本有些惴惴不安的心也随着这一眼,这只手而变得轻快而平稳。
她与谢辞昭各含了一枚避水珠,手拉着手往急速旋转的漩涡处一跃而下。
*
是水,铺天盖地而来的刺骨冰水。
景应愿在水中睁开眼,她舌下压着的避水珠令她得以在湖水之中自由行动。已不断有人跟随她们进入水中,一时间周围都是重重人影。
初初入湖时还好,水温尚且浸着些外头日光照来的暖,越往下便越刺骨,未化的冰渣刺破了许多人的手脸。随着下潜的进度,景应愿感知到不光是水温变了,湖底似乎正往上释放着莫大的杀意与威压,当她来到折戟湖中间时,竟有种寸步难行的错觉。
从湖中开始,逐渐出现数把树立在湖水之中浮浮沉沉的武器。
这些武器都生了不同程度的锈,出去后必然是要将其好好修理一番的。景应愿试探性地将手伸向了一把铜戟,感应到她指尖的灵力与温度,那把原本安静的戟在水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在她握住的瞬间仿佛脉搏般跳动起来。
“你给了它新生,”谢辞昭道,“试着拔一下它。”
景应愿试着将它拔起,这把威武的戟顺从着她的动作任其取用,用行动认可了她。
谢辞昭与有荣焉,温声道:“这样便是认可了你,愿同你走了。”
说罢,她摸了摸那把长戟:“多谢你,不过我与我师妹是刀修,无法带你走。你会遇到其他有缘人的。”
景应愿看着大师姐眉间一闪而过的温柔,心中忽然有些羡慕这把戟。
谢辞昭侧过眸想看小师妹,却猝不及防看见她眼里的笑意,耳根有些发烫,连忙装作无事发生直起了身,道:“还要继续往下走么?”
“嗯,”景应愿想起前世自己沉落的湖底,道,“想去湖底看看。”
谢辞昭顿时有些庆幸自己与她一同下来了。湖底的刀剑武器都大有来头,可能下潜至湖底的人也少之又少,自己这把春秋两仪刀便是湖底认来的。不过小师妹想下,她并没有出言制止或劝阻,而是示意她重新握住自己的手,道:“抓稳了,不要被水冲散了。”
景应愿想起玉殊城的那一幕,看着谢辞昭认真的脸,笑着点点头。
至此处开始,每下潜一尺,她都能感知到湖底向上排斥的推力。这股压力将她浑身压得疼痛不堪,却仍是咬牙继续往下潜去。或许是修为已至筑基大圆满的缘故,亦或是受过诸位仙尊的几次指点,她的忍耐力在这一世又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旁人觉得难以忍受的痛苦,于她而言只不过是毛毛细雨罢了。
待到快至湖底时,景应愿的双目已然模糊,不知何时开始七窍流血。谢辞昭看了看她,欲言又止,还是狠心按照小师妹所言继续往下沉去。
此处格外冰寒,随着打破最后一道薄薄的冰层,映入眼帘的便是深深嵌入湖底的各色刀剑武器,与满地的青锈。
刀剑折射出的光将景应愿苍白的脸照亮。
在她踩上湖底的那一刹那,感知到她气息的千把刀剑忽然一震,随后疯狂颤动蜂鸣起来。这些刀剑齐齐嗡鸣发出的声音透过湖底一路上传,直到平静无波的湖面泛起涟漪,岸边的树干花枝也随之震动。
沈菡之从地上站起身,往湖底看去,远在剑峰师尊殿中的玉自怜陡然睁开眼睛,明鸢坐在棋盘前,久久未动的手执黑落下一子——
直到风云变色,天地共鸣!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位少年的手握住了深深陷在湖底的那把刀。
第058章 吾名楚狂
所有人都听见了来自湖底的动静, 沈菡之一贯随意的神色微微变化,往湖底望去。
水波荡漾,用双眼自然看不清水下发生了什么, 她凝神用神识一扫, 本就僵硬的脸色变得铁青。一旁等着的柳姒衣哪里见过自家师尊露出这样的表情, 不由紧张道:“师尊, 底下发生了何事?”
沈菡之道:“有人动了最底下的那柄刀。”
心系应愿的几位伙伴一直等在她身边, 她们都是外宗门生,闻言皆有些好奇。晓青溟是第二次来了,与沈菡之也算熟悉,便率先替其余人问道:“沈仙尊, 底下的那柄刀有什么由来么?”
那柄刀啊。
沈菡之苦笑两声。
千年前她自负少年天才,在那一辈的修士内可谓打遍天下无敌手, 整个四海十三州都流传着她战而不败的传说。有日她照例在学宫内招风惹草, 越级将某个师兄打得告饶。对方挨了顿打,恨恨道,欺负修士算什么,有本事你将折戟湖底的那柄刀拔出来啊。
沈菡之说我没本事,又将他按着揍了一顿, 却暗暗将他的话记在了心里。
后来折戟湖重开,沈菡之卯着劲一路冲到湖底,一眼便看见了那柄他们说的长刀。它太特别,哪怕从未见过它的人也能清楚辨认出它, 沈菡之伸手就拔,可无论她怎样拔怎样耗, 这柄刀却不肯为她颤动哪怕一瞬。
沈菡之是何许人也,她从小就犟。她直到在湖底拔到浑身灵力都耗尽, 那柄刀终于烦了,发出了自始至终的第一声蜂鸣——
震得她吐着血在湖底飞了百尺远。
或许是看她可怜,同样身处湖底的月侯刀于心不忍,见她掉在自己身边,便主动将刀身挪出砂石,为她而鸣。
沈菡之抱着月侯刀鼻青脸肿地回去了,她心里窝火,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位师兄再打了一顿。
后来有无数后辈如曾经的沈菡之一样想拔那柄刀,诚如沈菡之如无数前人般想证明自己会是那柄刀的主人。这些人中有的是怀揣雄心壮志的少年英才,有的是急于证明自己的愣头青后生,有的只是路过,顺手拔一下。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他们都失败了。无一例外。
沈菡之道:“那柄刀啊……它有个名字。”
*
谢辞昭眉心狂跳。
她看着小师妹仿佛受了什么感召般直直往湖底最深处的刀剑冢走去。她每走一步,身侧沉寂已久的兵器便为她嗡鸣一声,她的指尖一路划过这些刀剑铁戟,动作亲昵,不像人与兵器之间的互动,倒像是相识已久的老友。
这些声音汇聚成河海,越来越响,越来越剧烈,直将她们脚底下踩着的坚固泥沙都震得碎裂,蔓出土黄色的尘烟。谢辞昭跟在她身后,看着小师妹就这样一步一步往最深处行去——
直到她停驻在某柄刀面前。
这是藏在湖底深深处的刀剑冢,数千把刀剑围绕着其中一把呈棋盘状散落开,它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镇住整座折戟湖的阵眼。
只要来过的修士见过它,便一定不会错认它。
在一众刀剑的映衬下,它显得愈发奇特,竟呈现出极深极浓的暗血红色。刀身是生了锈,在刃上如星点般散落,一红一青交错着斑驳开来。
分明是在湖底沉寂了不知几千年的古物,可未曾被锈迹覆盖的地方却仍闪着森森寒光,一如当年铸出时那样锋锐不可挡。
它是一柄天生的杀器。
景应愿缓步走到它面前蹲了下来,平视着它,在它唯一一块还未附上锈渍的刀身反光处看见了自己的眼睛。它还是一如当年冷漠不爱理人,可它却不曾知晓,自己在身死的数年里做了无数个梦,梦中手执它挥过无数次的刀。
谢辞昭道:“它有个名字。”
她背上的春秋两仪刀见了旧友,愉悦地颤动起来,像是在跟它打招呼。然而深深嵌在湖底的那柄刀却不为所动,景应愿见惯它这副模样,不由笑了出来,说来这样多年了,自己却不曾知晓它究竟姓甚名谁。
“它叫什么名字?”
“楚狂,”谢辞昭道,“它的名字是楚狂。”
这两个字一出,景应愿仿佛看见了对酒狂歌,削发赤足于雪地中作刀剑舞的隐士。这名字倒很符合它,景应愿心想。孤傲避世,狂放不羁,正是这柄刀的脾气。
似乎听见自己的名字,那柄通体血红含锈的刀不情不愿地动了动,随后重新归于静寂。
谢辞昭道:“你想要这柄刀吗?”
景应愿点点头。她想要它已经很久很久了。
如此却听大师姐叹了口气。她瞥了眼地上的刀,解释道:“楚狂乃是蓬莱学宫数千年前初初开山时,某位已然飞升的仙人铸就的刀。听闻这刀迟迟不肯认人作主,那仙人气不过,又舍不得,只好将其丢至这折戟湖中任其镇湖。历代想拔出它的门生多如牛毛,却都失败了。”
景应愿道:“我就要这柄。”
她伸出手,轻轻搭在了楚狂遍布青锈的刀柄之上。
似乎是分辨出了她的气息,它刀身微微一颤,不知为何,景应愿竟能从它身上读出几分诧异的情绪。她摸了摸楚狂的刀柄,道:“你愿跟我走么?”
景应愿话音刚落,便见这柄楚狂刀骤然发出颤动蜂鸣声。
她心中刚一喜,提着刀柄要拔,却听蜂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将她双耳震出血来。整座折戟湖都在颤动,她险些跌倒在地上,可越是这样她越不肯放手,直到指缝中都沁满血色,直到灵力为此耗去大半,她也不愿走!
谢辞昭修为更高,身形还能堪堪稳住。她看着这纠缠的一人一刀,心中十分奇怪。她当初也听过师尊的告诫,试拔了一下,见楚狂毫无反应,显然是不愿与自己走,便转身觅到了自己如今这柄金光灿灿的春秋两仪刀。
按理说,如若楚狂不愿与人走,刀身自然也不会为其而鸣响才对。
现在是怎样的情况,她一头雾水望着拉扯的刀与人,心想,这是欲拒还迎?
方才经过那好一番震颤,周围的温度似乎又冷下几度。就在这几息之间,景应愿的手已经被不知何时重新凝结起的冰渣与冰棱刺得鲜血横流,很快就刮出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谢辞昭心道不好,上前道:“小师妹,湖水似乎要重新凝结了,此地不宜久留。”
景应愿满心都是这把刀,当然不肯轻易放弃,便道:“师姐你先走。”
折戟湖重开一次不容易,她今日誓要这把楚狂跟着自己走!
*
湖水寸寸凝结,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湖岸边的几人看着逐渐从水中上来的门生,左看右看都不见景应愿与谢辞昭的影子,都有些坐立不安。
春拂雪见沈菡之神色凝重,安抚道:“辞昭也在,她性子一贯持重,不会有事。”
沈菡之想起自己座下这二人的相处,愈发有些头疼:“……她或许在旁人面前是如此,此时我不该将她与应愿放在一块的。”
柳姒衣蹲在湖水边往下看,急得坐立不安,问道:“师尊,我下去帮大师姐和小师妹吧!”
“如今去了也是徒劳,”沈菡之从身后拔刀,“你还没下潜至湖底,恐怕湖面便已全封好了。再等一刻钟,如若她们还不上来,我便亲自劈湖下去。”
千尺之下,景应愿忘却了一切,仍旧在拔刀。
见她不走,谢辞昭也不走。她们面前逐渐支起冰棱,她便一一斩断,为小师妹提供方便。刚因进阶而伤势痊愈的小师妹身上又遍布伤痕,整个人都冻得发青,可从始至终还是不肯放手。楚狂被她扰得无可奈何,整柄刀摇来晃去,但就是不愿从泥砂中起身。
二者拉锯般较量,眼见冰层已经快封至她们头顶时,身旁数把刀剑竟在此时齐齐震响,似乎在为她们保驾护航。
而就在此时,景应愿忽然听见了一声叹息。
她怔住了,全然不顾在原本在湖水中漂浮的发丝已然凝结成冰须,不顾手脚冻得青紫,就连血也凝固成了小小的冰棱冰霜,只是静静听着手中楚狂发出的叹息与呼吸声。
或许是幻觉,她耳畔传来低低一句呢喃,景应愿用力分辨,却只听得那句话的后半句。
“……好不容易重来一次,你何必舍生求死?”
刹那间,她仿佛置身古寺,听得万千铜钟共鸣同响。无限庄严,无限虔诚,世间扰人的一切外物都化作流水匆匆而逝,只留给她一片无穷尽的空茫。
在这片空茫下,景应愿听见了自己的回答。
“正是因为重来一次,”她握紧手中刀柄,重重往外一拔,“才要做尽前世未曾做过的荒唐事!”
哪怕我明知前路向死。
刹那间,刀身骤然松动。
与此同时,正准备劈湖的沈菡之手下动作一顿。
无数人似有所感往湖底望去,只听一声清脆的破冰声,不同于折戟湖重开时的缓缓解冻,它化得急而骤,只一瞬便教寒冰作碧水,雪层起浪波!
就在湖水之下,似乎有一股巨大的推力往上冲去。
水中有人踏浪而行。
那人身着黑衣,发点花簪,此时正提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血色长刀飞身而来。她身旁有人身负墨金色古刀,原本清冷的眉眼却此时却衔了笑意。
就在她们踏出湖面的那瞬间,整座折戟湖发出轰然一声巨响,彻底露出它本该有的碧波水色!自此寒冰不再,熙春常驻!
沈菡之怔怔望着景应愿手中提着的刀,失了言语。不止是她,就在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为她与她的刀而停驻,所有学宫门生手中的刀剑武器都在此时为她与它而震颤嗡鸣!
那一日,欢呼声与喝彩声响彻整座蓬莱学宫,就连山脚下的物外小城也听见了剑峰之上持续不断呼喊着的那两个名字。
楚狂不再是折戟湖底的楚狂,景应愿也不再是那个新入门的景应愿,她们彻底融作一体,只要提到其中一个,便有人接着说出与之关联的另一个人,或另一柄刀。
后来,锦衣玉面的应愿帝姬冲破折戟湖,拔出楚狂刀,彻底将冰封千尺改做倾天绿波,让无数兵器重见天日的那一幕传遍了整个四海十三州。
自此被无数后辈津津乐道——
是以为蓬莱学宫第五景。
第059章 落黑子,昔年事
明鸢手执黑子, 再次在棋盘之上落下一子。
她侧耳听着山峰之外传来的呼喝欢笑声,斗笠之下的神情也变得柔和。就在她这子落下的瞬间,对面也略略停顿了一瞬, 似乎在思考她的破绽。
随即, 白子落局。
她拈着黑子沉思, 空荡荡的蓬莱主殿只有棋子不断叩下的声音, 与明鸢一人平静的呼吸声。似乎是感知到殿外有人过来, 她抬眸望向棋盘对面空无一人的位置,抬手将棋局打乱,而剩下那枚黑子藏在了她的手心里。
已然过去千年,这是她第一次拿出这张棋盘。
这棋盘是谢灵师为自己做的一个小机巧, 只要她执黑落子。便能复原谢灵师飞升前她们最后下的那局棋。
恍然间,她似乎还能看见谢灵师手执白子坐在自己身前。窗外雨雪霏霏, 她的侧脸映在灯花之下, 是明鸢熟悉的平静温柔。
后来每每忆起飞升前的那一夜,明鸢总是会想,是否在此时谢灵师就已经知晓自己接下来将会面对的命运,在绝对的天意面前,是否所有人都脆弱如蜉蝣, 无论是人是魔还是已得道飞升的所谓神仙?
她不得而知。
阳光从被推开的殿门中洒落进来,她抬眸望向踱步进主殿的白衣仙人,对他颔首示意,轻声道:“崇长老, 请坐。”
崇霭依言落座。明鸢注视着他的脸,总觉得他近来似乎苍老了几分。她将视线挪开, 眺望殿外的碧空山林,笑道:“崇长老, 你知晓为何我当年会让你来代掌学宫么?”
闻言,崇霭有些谨慎地捋了捋长袖,答道:“承蒙宫主厚爱,在下并不知晓。”
岁月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明鸢把玩着手中的棋子,有些感慨。崇霭似乎格外在意自己的外貌,将其永远定在了他刚从人间拜入门中的那个时候。看着这张脸,明鸢不由再度想起了他被一群内门门生带进大殿时的那一幕。
虽然他已竭力想表现得体面些,可洗得泛黄发皱的衣料、头上仍戴着的跑堂帽子、还有他惴惴不安揣在一起的手在那一刻一齐出卖了他。殿上有门生哄笑,是李寺青制止了他们。崇霭可能已经忘却了那时李寺青对他的好,可作为旁观者的明鸢却记得。
或许是活得太长,来日已无可期,只能从去日中咂摸出些许味道,她便总是回想起这些琐碎的往事。
明鸢道:“在这些仙尊中,只有你是从凡间来的。”
坐在椅上的男修蓦然抬起头。他似乎误解了明鸢的意思,面色有些难堪。
哪怕已过去数百年,在修真界中,“凡人出身”这四个字仍旧像道烙印般印刻在每个半路出家的修真者身上。世家与宗门永远站在最高处俯视所有人,而出身凡间的修士与游荡于凡间的散修则被他们冠以泥腿子的戏称。
崇霭很清楚他们的那套把戏,他在还是门生的许多年里见识过无数指点与冷眼。天赋异禀又如何?他们从他身边鱼贯而过,用肩膀或剑柄撞他挤他,挤眉弄眼笑着做摘帽子的动作,随后嘻嘻哈哈着扬长而去。他们对所有人讽刺他——
他只是个跑堂的小二。
在那段日子里,是李寺青帮他护他,她是那样温柔知礼,在他下跪求她不要与自己争长老之位时,她也只是扶他起来,淡淡道了一声好。
他们什么都有了。世家出身,宗门亲传,他们的手生来只会握刀握剑,不曾抡过锅勺,不曾洗过碗碟,不曾跪在街边向人乞食,自然可以高高在上道他一声小二,泥腿子,将他按在泥水里用脚践踏……
“只有从凡间来的修士,才能真正通晓人的七情六欲。”
听见这句话,崇霭微不可查地笑了笑。他抬眼望向高高在上的明鸢,道:“难道宫主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么?如若您也是半途修道的凡人出身,定然不会这样认为——”
“如今凡间邪祟遍起,”明鸢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轻声道,“崇长老会担心自己流落在外的家人么?”
崇霭一愣,随后哈哈大笑:“宫主真是说笑了。在下只是个没有六亲缘分的孤儿,如若真有所谓家人,历经这数百年,恐怕他们也都轮回不知几轮了。”
明鸢也笑了。她手指点着棋盘,抬眸望向崇霭快意的脸,随即话锋一转:“那么崇长老觉得,如若凡间将乱,蓬莱学宫是否应向凡间施以援手呢?”
“不应当,”他答得干脆,“凡人之事,与仙人何干?”
忽然间,那枚一直攥在手中的黑子被她叩在散乱的棋盘上,清脆的落子声在整座殿中回荡。
崇霭被她陡然的动作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想要告饶赔罪,却听那高坐殿上的宫主笑了笑,温声道:“我知晓了。崇长老请自便吧。”
他迷茫地起身告退,直到走在光下时还有种不真实感。是被她看出些什么来了?他下意识抚向自己的心口,不应当,不对……或许只是单纯召他来问询些意见罢了。哪怕她修为再高,再高高在上,也定然不会看穿,只因……
“只因我们是一体啊。”
*
剑峰,折戟湖。
微风拂过绿波,每一层涟漪间都藏了一句笑语,景应愿被围簇在最中间,她们几乎要将她抛起来。她从未听过这样多人同时呼喊自己的名字,那声音传得很远很远,直冲云霄,将景应愿的心扰得不断狂跳——
一时天地间似乎只剩她与她的刀。
沈菡之一把勾过她,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脑瓜崩:“长本事了,忘记为师是如何告诫你的了是吧!”
她边摇头碎碎念孩子长大了边帮她擦干净脸上的血,景应愿感觉一股不容拒绝的灵力自腰后透过来,方才在湖底耗空的灵力与被割出的伤痕都尽数愈合,就连身体都暖和了回来。
沈菡之替她疗愈完内外伤势,抓过谢辞昭又是一个脑瓜崩:“都说让你看着点你小师妹,怎么连你也不长记性!”
谢辞昭慢吞吞伸手捂住额头,望向小师妹时的眉眼间都是笑意。湖光水色投映在她的脸上,就连那双眼眸的颜色都似乎变成了灿金,闪得景应愿有些心乱。
沈菡之是那个将她从婴儿抚养成人的人,比起师尊,她更像谢辞昭的母亲。此时见她露出如此神情,即便什么也没有说,沈菡之却已看清了她的心意。
见自己座下这两个孩子笑意盈盈地对视,沈菡之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
若无旁人挑破,不知谢辞昭能将这些心思当做同门之情到什么时候去。
反正自己是不打算出言干涉的,沈菡之心想。这些事情,让她们自行参透反而更好。
她看着这群孩子笑着嚷着挤作一团,纷纷要看景应愿手中的楚狂刀,心中不免也回想起自己当年手执月侯出湖时的风光。春拂雪看透了她的惆怅,故意挤兑道:“是想起从前你与小澈一块的日子了?”
出乎意料的,沈菡之并没有搪塞或笑骂,只是叹了一口气。
她望向丹峰,轻声道:“是啊。”
而丹峰之上,褐衣鬼面的仙人也正负手往剑峰的方向望去。
她身后充当丹童的的门生见状便道:“师尊,您想看的话便去吧,这里还有我看着丹鼎呢。”
月小澈冷冰冰道:“不想看。
话虽如此,她的目光还是投注在了剑峰之上。想起那年那人拖着刀姿态狼狈地从湖里爬出来,脸上却春风得意,在一众门生的起哄声中将刀捧在手上率先递与自己看。那时见过她们的所有人都说,她们是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可惜后来。
月小澈心中又闪过那个将整个丹宗困在其中的秘境。门中其余师姐妹死的死重伤的重伤,只剩毁去一半容貌的她还强撑着一口气。
沈菡之就是在这时来的。
她浑身浴血,即便拼死却只能带月小澈一人回去。
可她若不来便好了,月小澈想。
独自支撑起整个丹宗的日子多么冷清。曾经师姐妹们的笑语还在此处徘徊不去,可她却偏偏做了那个苟且偷生的人,将她们永远抛在那个永日受烈火烧灼的地方,尚未阖眼的她们看着自己被沈菡之救起离去,心中又该如何作想,身体该有多疼……
月小澈不敢想。
她知晓自己是逃避,是迁怒,可她无法对自己释然,更无法与沈菡之继续昔年婚约。
她对不起她们,也对不起沈菡之。
月小澈静静站在窗边看了一阵,身后卯桃见她不语,愈发心惊胆战,试探道:“师尊,师尊?”
“……无事,”月小澈回身走向丹鼎,“继续炼丹吧。”
*
与此同时,第六州,镇日奚家。
重重梨花掩映之下,衣着华贵的夫人此时正心急地来回踱步,见线人来了,慌忙问道:“怎样,有昀儿的消息了吗?”
“禀夫人,他们还是未寻到少主究竟身在何处,”线人道,“不过找到六骰赌城的具体位置,便定能寻到少主。”
她面色瞬间颓丧下来。镇日奚家也算在第六州能排得上号的家族,如今奚家少主已走失三年,无数人等着看他们笑话。更何况四海十三州大比在即,如若奚昀再不回来,恐怕将会错失最后这次大比的机会。
奚夫人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咬牙道:“你去寻蓬莱学宫,就说那一千万两的赏金,我们奚家出了!”
那人得了令,便要往庭外退。此时又听奚夫人一声情绪莫测的等等,她忽然从树影后揪出一个身着粗布麻衣,垂着脸不说话的少女,道:“把奚晦也一起带去。”
听见自己的名字,奚晦抬起眼睛与奚夫人对视,却挨了对方一记眼刀,手上的长弓也被抢了去。
“没良心的小东西,我们奚家真是白养你这么久……你哥哥丢了都一点不知道着急,还在这里弄你那劳什子的弓箭!”
“不是夫人说的,我是野种,不配叫他哥哥么?”她轻声道,“把弓还我。”
奚夫人高高扬起巴掌,本想打她,却蓦然想起有外人在此,便硬生生将手放了下来,随手将那张破弓丢在地上。
“难道我说错了么?我们家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竟摆出这样的白眼狼做派……”
奚晦全然不理会她,从地上捡起那张弓,对着她行了个礼,跟着线人离开了。
不知奚夫人将自己派出去究竟是何意。奚晦心中有些忐忑,该不会真的打定主意要在外将自己弄死吧?
她握紧手中的长弓,往有光照来的地方走去。
第060章 酒楼附耳
看过了折戟湖的热闹, 沈菡之见她们一个个都往景应愿的方向挤,摆明了是无意修炼,便挥着手放了她们半日的假, 将这群学生全都轰走了。
她这话一出, 早就等在一旁翘首以盼的柳姒衣几人立马上刀, 飞也似地离开此地。景应愿那边还是闹哄哄一团人挤着, 混乱中, 有人拉了一把她,将其提到了自己的刀后。
景应愿往身前望去,伸手拉自己的人果然是谢辞昭。
她站在大师姐的刀上,双手虚虚抱着对方的腰肢, 方才因拔刀而生的那腔热血被扑面而来的狂风吹得稍稍冷却些,终于有余力思考别的事情, 例如——
“小师妹, 你想吃什么?”柳姒衣踩着刀从她们身前滑过去,得意道,“公孙乐琅不是说她做东吗,我们刀宗不养闲人,就是要专挑贵的吃!”
“这样会不会有些过分了?”景应愿飞快道, “我要吃蟹羹。”
公孙乐琅御剑在最前边掰着指头挨个数:“蟹羹,香酥鸭子,糖藕,紫参野鸡汤……”
她还未报完这群人点的菜名, 便听又一道声音道:“额外再要一例胭脂鹅脯,一例荷叶粉蒸肉。”
公孙乐琅回身定眼一看, 讷讷道:“原来谢督学您也吃饭啊……”
一众人顿时哄笑起来,三两下便将剑峰远远甩在了身后。
在她们离去后不久, 忽然有一柄长剑自山林后缓缓升起。剑上的人似乎犹豫了一瞬,侧耳听了听笑闹声传来的方向,见周围无人,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捏诀御剑往山下飞去。
风划过她的侧脸,愈往物外小城靠近,城内扬起的灰尘便愈多,纷纷扬扬全都扑在了她如雪般纯白的衣料上。
可此生头一次,崇离垢没有拂去那些微尘。
*
物外小城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
景应愿一行人落地后便径直往城内最大的酒楼行去,公孙乐琅走在最前带路,虽说她是彻头彻尾的外宗门生,可看架势却像是在此处生活了许多年一样。面对她们的疑惑,公孙乐琅大大方方往街边一指——
“看,那是我家开在此处的分铺,”她道,“因着这层关系,我有时也来物外小城走动……我家是做灵蚕丝衣料的,若没些家底,上回也不敢大言不惭说要拿时兴料子给昆仑兔子穿。”
雪千重满心期待看着近在咫尺的酒楼,全然不顾什么兔子不兔子了,一手拉上景应愿,一手拉上金陵月,兴高采烈道:“我要吃软的热的糕点!”
她先前从未出过雪山,当然不懂第七州所谓礼仪之邦的规矩,冒失间不慎撞到了身旁擦肩而过,正往酒楼上去的某个少年的肩膀。
雪千重迟疑着停下来,有些无措。见状,景应愿便替她道:“对不住,这位道友可有伤到哪里?”
正往楼上去的女修戴着兜帽,闻言一直低垂着的头抬了起来,将兜帽摘去,露出小麦色的皮肤与一双看人时总有些闪躲的眼睛:“……我无碍。”
雪千重学会了第七州人的赔罪方式,跟着笨拙地行礼:“对不住。”
那女修看看她们几人,显然有些没想到对方竟对自己如此客气,不知所措地又垂下了头。她身旁的那中年修士有些不耐,用手肘碰碰她,暗示道:“奚姑娘。”
奚晦垂下眼睛,转身跟着那似乎是家仆的修士往酒楼上走去。
在她转过身的那一刻,景应愿忽然发现她背上背了一把很大的弓。
四海十三州内用弓的修士不多,剑修占了主流,刀、丹、体修次之,如今乍然见到这样大一把弓弩,她心中觉得很是新鲜。
雪千重犯了错,不敢再在酒楼内乱动,任由金陵月与跟上去的晓青溟带着她走。景应愿落后两步,等着身后的大师姐跟上来。
不知何时,这已经成了她的一个习惯。她看着谢辞昭往楼梯上走,在光下愈发显得赤金的眸子也盯住了前边那女修的长弓,不过只是看了几眼便挪开了视线。
柳姒衣她们走得略快些,寻了处雅座便开始点菜。景应愿自然而然坐在谢辞昭身旁,落座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们谈天说笑。正闲散时,她余光一瞥,忽然发现方才那背弓的女修与她的家仆恰恰好坐在她们旁边那桌,二人只要了几样家常小菜,此时正低声交谈着什么。
酒楼桌与桌之间离得近,她几乎是在发觉的同时听见了他们交谈的内容。
当下只听那灰衣家仆叹了口气,规劝道:“奚姑娘,少主他失踪这样久,夫人难免心中不悦,下回姑娘你莫要触夫人霉头便是了,总归是一家人,何苦要与他们置气呢?”
道上替人做事的不好干涉主家内务是从来的规矩,景应愿蹙了蹙眉,他这话说得有些越距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背弓的女修道:“诚如你所说,他是少主,我只是他们家中可有可无的姑娘罢了。李叔,这些话,你还是不要再说了。”
家仆想了想,又道:“奚姑娘若能将少主从六骰赌城中全须全尾带出来,想必夫人也一定会对姑娘另眼相待的。”
奚晦很想一丢杯子道你有完没完,可这样多年的斥责与打压使她说不出重话,只是轻声道:“别说这些了。”
可那家仆是个没眼力见的,还想说些什么,便听隔壁桌有人重重一放茶盏,道:“你没听见她让你别说了么?”
奚晦吃惊地往旁边那桌看去,却见出言帮她说话的是方才那个黑衣负刀,眉眼昳丽威严的女修。此时其余人见她搁了茶盏,便也都将视线投了过来,尤其是她身旁那个同样身着黑衣的金瞳女修,只是淡淡一瞥,便让她周身升起些不太舒服的寒意。
恰好这桌菜端上来了,那家仆不敢再说什么,干干笑了两声,道:“姑娘吃菜。”
这顿饭奚晦吃得没滋没味,视线总忍不住往隔壁那桌瞟。桌上那几位似乎都是年龄相当的女修,谈笑间都是迸发的生机,不像自己……奚晦戳着碗里的雪菜,思绪又飘向了不知现在何处的六骰赌城。将奚昀带回来是给自己添堵,带不回来恐怕要受可怕的责罚,究竟如何是好呢……
这位李叔得了夫人的命令,急着要去给蓬莱学宫传信,于是二人简单用过些饭食便匆匆往学宫去了。临走时,奚晦状似不经意往后看去,桌上那位簪花的负刀女修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对她点了点头。
她觉得脸上一烫,慌忙跟上身前家仆的脚步走开了。
她二人方才的言语只是个插曲,并未被柳姒衣她们放在心上,而景应愿听见六骰赌城这四个字,心中却升起几分兴趣。正低眉思索前世的细节时,她唇边却忽然被递了一勺蟹羹。
“我用灵力吹冷过了,”谢辞昭认真解释道,“不烫的。”
这话她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却未曾想被满桌骤然安静下来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景应愿顿时警觉起来,抬眸一扫,只见桌上这几人神色精彩,各扭曲各的——
柳姒衣看得拳头都攥起来,不知是痛心她们何时这样要好还是痛心不该将灵石押在谢辞昭身上;公孙乐琅下巴都快掉下来,见景应愿看她,连忙边望天望地边往嘴里填了只鸭腿;晓青溟微微笑着满眼打量,视线在她们身上流转许多圈;金陵月木着脸咬糖饼,眼珠子钉死在她身上,只有雪千重似乎有些搞不明白,也冲着身旁的公孙乐琅张大了嘴……
然后被塞了块南瓜饼进去。
景应愿将这圈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婉拒道:“……我自己来。”
听了这话,大师姐神色似乎有些黯淡。她垂下手腕,低声道:“我以为你喜欢吃这个。”
完了,这勺蟹羹今日是不得不吃了。
景应愿莫名有些看不得她那副仿佛受了厌弃的神情,总让她有些诡异地熟悉,又有些违和,不知究竟是哪里见过的。想到这里,她只好认命地就着大师姐递过来的手咽了。
其实蟹羹要趁热吃,凉了发腥。可看着大师姐骤然舒展开的眉眼,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在大师姐期待的目光下违心道:“好吃。”
眼见谢辞昭又要挖一勺重蹈方才的覆辙,景应愿连忙制止:“大师姐,我吃饱了。”
谢辞昭便有些不舍地放下那柄调羹。
见柳姒衣已经哀怨地望了过来,眼中字字句句都是对她们抛下自己的控诉,她连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待会再回来找你们。”
于是柳姒衣的目光又挪到谢辞昭身上。
见小师妹走开了,谢辞昭又变回了原先那副淡然的模样,她抬眸扫了一眼柳姒衣,平静道:“吃你的饭。”
其余人被她骤然冷淡下来的语气震慑住了,除却晓青溟还沉得住气,另外几个纷纷埋头吃饭,忽然又讲究起了食不言寝不语,生怕给自己招惹来一顿来自督学的指点。
谢辞昭垂眸往酒楼之下望去。
小师妹正往公孙乐琅家的布料铺子走去。她扫了眼铺子门口花花绿绿的衣料,心道,这些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自己芥子袋中镶嵌满宝石的布料……等小师妹回来要给她看看。想到这里,谢辞昭有些高兴起来。
若小师妹喜欢,便全都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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