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九乌山峦(倒v结束)
秘境东方, 九乌山。
这是一片连绵不绝的赤红色山峰。山峰高耸入云,在云霞映照下更显壮阔奇绝。
随着一行人继续往东深入,原先清秀的景色逐渐变得气势磅礴, 就连山脚下生长着的红兰花也是如海般打眼望不到尽头, 此刻正随着几人的行走而摇曳着自动分出一条小径。
景应愿抬头望向剑灵口中, 这座名叫九乌的山峦。
在凡人的神话传说中, 人们常把太阳比作金乌。九乌山背倚旭日将升的东方, 山峰又是通体的赤红色,或许也与传说中的三足金乌有些许关联。
或许是在金阙受先帝师教诲的那段日子给她印象太深,无论前世今生,景应愿思索时总是习惯性地摩挲自己指侧, 像是犹在提笔踌躇一般。这动作做多了,身旁的人不免也会注意。
经过入门后这段时间的相处, 谢辞昭见她如此神态, 再看她手上细微的动作,便知晓她心中许是有些忧虑。
谢辞昭不善言辞,见她手指被摩挲得发红,也不知该如何出言劝慰。
垂眸间,她看见遍地随风起伏的红兰花, 俯身折了几株。
手指翻动间,一顶小小的赤红花冠逐渐成型。谢辞昭将这花冠托在手上,捧至景应愿眼前。
“可惜此处不开牡丹……”见景应愿惊讶地看过来,谢辞昭赤金色的眸子在光下微微闪动, 她侧过脸轻声道,“你先拿着玩吧。”
见小师妹将花冠捧着看了一遍, 随即戴到了头顶,谢辞昭呼吸微乱。花冠清爽洁净, 被兰花汁液濡湿的手指却微微发黏。她学着方才小师妹的动作轻轻摩挲了一下,心头那点隐秘的期望被满足了。
景应愿许久未曾戴过这样质朴的花冠,依稀记得上一回戴还是儿时在御花园。樱容那时方在学步,伸手薅了一大把南方进贡移植来的珍稀花朵。母后命身边的管事姑姑将那些折下来的花编了两个花冠。花冠轻巧芬芳,于她而言好过戴着满头彰显身份的冰冷珠翠——
只是后来,无论是花冠还是珠翠,她都再也没有机会戴过。
景应愿摸了摸头顶的红兰花,疑惑道:“大师姐怎么会编这些?”
“我自幼在山中长大,”谢辞昭道,“尚未开蒙修炼时,偶尔也拔些草叶,编几只小狗蛐蛐。”
尽管与景应愿心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形象不同,但谢辞昭这话说的倒是真的。早年间锻刀峰除却她与沈菡之外便再无外人,更何况师尊又常常不在。
即便是修真界的孩童也怕寂寞,便无师自通学着编些小玩意来哄自己高兴。直到百余年前柳姒衣拜进门来,她才算真的有了伙伴。
本是一时心热编的花冠,待编好送出时也觉得自己太过莽撞。但此刻看见小师妹托着花冠,显然是十分喜欢,谢辞昭忍不住道:“若你喜欢,下次再编只兔子给你。”
花冠便罢了,景应愿是从未见过什么草编的小狗兔子。以往这些小玩意在她殿中不是金的就是玉的,再不济也是官窑贡上来的瓷器,一时间听了确实稀奇。她笑道:“那就多谢师姐了。”
她们身后,雪千重亦步亦趋跟在金陵月身边。
她们脾性竟然很投缘。或许是同样爱花使然,金陵月对雪千重倒是很包容。
一路上景色变幻,雪千重指向的每一样花木,金陵月都不厌其烦地为她解答花名,开花月份与适宜环境。听见她想带花种回昆仑,金陵月敛眉略略思索了一番,倒也不像司羡檀之前那般急着否定。
“昆仑天寒地冻,若是贸贸然种下,只怕不好,”金陵月想了想,道,“不过你真心想要,也不算难事。待我回去后,为你配出适合雪山气候的新花种便是了。”
说到这里,金陵月不免有些好奇,轻声问道:“为何如此执着于在雪山上种花?”
只听雪千重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道:“我命不久矣,想下山看看,顺便找些花种带回去种,我娘在昆仑一辈子,也没见过花。”
这话一出,周围的几人心头都有些沉重。景应愿是从死至生走过一遭的,此时格外有感触,便道:“事无绝对,或许还能有转机。如今你身在第七州,第七州的疗愈之法想必与昆仑又不同,尽可将草药丹药都吃来试试。”
雪千重摇摇头:“我这是天生的……药石罔效。不过幸好我偷偷从神山内出来了,否则此时也不能得见这样多未曾见过的景色,还能结识你们这群伙伴……”
听见某个关键词汇,公孙乐琅困惑道:“偷偷?我听说你们昆仑此次是光明正大寄了信笺过来参加游学的啊?”
见说漏了嘴,雪千重惊慌一瞬,便也放弃隐瞒了。
她点点头,坦诚道:“的确如此。不过来的那人不应是我,是我母亲座下一位师兄。我宣称闭关,偷偷溜出来,趁其不备将他打晕了,施了术法冻在山洞里……啊,算算时间,他也该醒过来了。”
“你母亲座下……”景应愿看着穿得破破烂烂,好似乞丐一般的雪千重,心头隐约有种恐怖的预感,“敢问你母亲名讳?”
“名讳?什么名讳,”雪千重困惑道,“我母亲就是个养鹰的,不过我听他们喊她神女。”
……
秘境之外,众人刚劝下要跟沈菡之打起来的南华,便听大殿中一声悠扬啼鸣。一只与雪千重肩头极为肖似的小鹰携信而来,停在明鸢伸出的小臂上。
她展开信纸,方才还平和的神色骤然大变。
玉自怜认出那只曾来送信的神鹰,见她神色不对,问道:“宫主,昆仑可是出了什么事?”
明鸢揉着眉心,长叹一口气。闻言,她对玉自怜道:“……你该庆幸,你座下那姓司的孩子没有真把昆仑来的那位整死。”
阔别千年的昆仑神女生了个小神女,因先天病弱,从未允她出过山门。哪知晓商议游学之事时却被她偷偷听了去。那孩子打晕了同门,偷了神鹰,竟是一路颠簸,从第九州昆仑神山跑来第七州蓬莱学宫了。
此时昆仑神女正心急如焚地找孩子。她只恨自己出不了神山,不然早已杀来蓬莱学宫将人带回去了。
明鸢身心俱疲。她望向水镜,看着秘境中那穿着破烂得可与乞丐一拼的小神女,有些困惑——不怪自己认不出来。
难道千年之后的昆仑,真流行这样穿?
*
“……不过也正常,昆仑是不是不产布?”
几人已是来到九乌山底下,逐渐从对雪千重身份的震惊中缓了过来。公孙乐琅看着她那身破大氅,对昆仑的形象又有了新的认识:“你们封山多年,衣服定然是补丁盖补丁,确实苦了你了……待出了秘境,我挑几身第七州时兴的与你,你看喜不喜欢。”
雪千重环视她们一圈,略去了谢辞昭与景应愿的黑衣,看了看公孙乐琅杏仁黄色的衣衫与金陵月的粉衣,有些羞涩地指了指金陵月:“我喜欢她那样的。”
公孙乐琅了然,这是喜欢明亮的颜色。她道:“倒也不急,除却黄的粉的,倒还有些其他颜色,倒时一应拿来给你挑便是了。”
言语间,走在最前面的景应愿忽然看见山间对着她们的方向霍然敞开一个巨大的裂缝。
想必这就是身处山内的机缘了。
临到此处,她便抛却了方才的那些思忖,率先御刀往内飞去。眼见着谢辞昭与公孙乐琅都各自御器跟了进去,雪千重本想召出神鹰,可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金陵月却戳了戳自己。
剑兰一叶舒展开,将她二人稳稳托住,跟着漂浮起来,闪进了山中裂缝里。
自她们进去后片刻,那道裂缝闪烁了两下,陡然消失了。
与山外的安宁祥和不同,自从进了这道不知通往何处的裂隙,便可看见大山的内壁中一应镶嵌着各色奢美的宝石,也不乏一些未经过打磨,露出尖角的水晶矿藏。景应愿看着这本应黝黑,却被珠宝之光照亮的山壁,不由想,身居此处的主人一定与自家师尊很有共同话题。
她们如此在山壁中潜行了片刻,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景应愿与谢辞昭见过沈菡之那奢丽不已的师尊殿,对眼前这由宝石堆作的大殿倒是见怪不怪。剩余三人皆有些惊讶,尤其是先前未曾出过雪山的雪千重,竟是看得愣住了。
“此处也有数百年未曾来人了,”一道慵懒的女声响起,“是宫主放你们进来的?”
景应愿偏头看去。只见在一堆成小山高的水晶原石后,有一截艳红裙摆露了出来。
她道:“正是如此。前辈,剑灵前辈托我路过九乌山时,向您带声好。”
“这老东西,它还没死呢?”
赤乌手中捏着一块紫水晶,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表面,拧过身冲着来的这几人睨了两眼。她眼神中的困意自看到谢辞昭的那一刻消失了,问道:“你是新入门的门生?从前怎么未曾看见过你来?”
谢辞昭摇摇头。赤乌古怪地看了看她,扔下那块水晶,转而对其他几人道:“我知道你们入秘境无非是为了找些好东西,也不能让你们白来。说吧,都想从我这拿些什么?”
景应愿未曾想过自己还需要什么,不过想必要从此处索取也是有代价的。正思索间,便听身旁公孙乐琅蠢蠢欲动道:“那,那个。”
公孙乐琅望向眉目妩媚的赤乌,有点紧张:“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第042章 流萤照路
话音未落, 便有一颗水晶砸了过来,正中公孙乐琅的额头。
赤乌冷笑两声,道:“罢了。你们这届的学生看起来不像是什么正经人, 想必从我这讨不着什么好东西。与其等你们几个主动开口索取, 不如我随便拿几样出来, 你们自个挑就是了。”
说罢, 也不等她们反应, 赤乌从成堆的宝石山中掏了掏,攥出一张鼓鼓囊囊不透光的黑布,随即将那布往景应愿几人面前一扔,懒声道:“打开自己选吧。”
那团包着东西的布正正好落在景应愿脚下。她蹲下身, 小心地将布匹展开,露出了里面的几样东西——
一卷红线、一袋子囊萤、一套普通的衣服、一袋看不出是蝴蝶还是蛾子, 正不断扑棱的怪玩意。
这些小玩意看起来都十分普通。不像人人趋之若鹜的法宝机缘, 更像是小摊贩摆完摊后嫌弃没用,随手扔在大街上的垃圾。
她们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有些拿不准主意,而赤乌自从扔出这些东西后便再次捡起地上的石头开始打磨,竟真是撒手不管的意思。
迟疑之下, 雪千重捡起地上那卷衣服抱在怀里,羞赧道:“这身衣服看着倒还干净,刚好还能换上穿。”
她这边动了,公孙乐琅便也大大方方捡起地上那卷红线。她看了眼沉迷打磨的赤乌, 也是心有猜测:“难道前辈这卷红线是特意赐给我的?比方说将红线绕在爱慕之人的手上,她便能立刻也爱慕上我那种?”
“呵呵, ”赤乌头也不抬,“你想得美。”
如今地上只剩两样, 一样是在殿中亮着莹莹微光的囊萤,一样是不知装着是蝴蝶是蛾子,更险些或许是狂蜂的袋子。
景应愿与金陵月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同时伸手,一则取走了囊萤,一则取走了另一只袋子。
见她们竟然不争不抢地选好了,赤乌有些不悦:“真没劲……往日来我这的人都不像你们这样各选各的,喂,你们确定不先自行打上几架?”
景应愿握着装满萤火虫的小袋,摇摇头:“横竖都不知道这些东西的用处。我们费尽心思争抢,若是最终拿到的东西自己并不满意,反而白白浪费了心血和灵力,还不如一开始就随便挑个顺眼的。”
然而其他人显然都赞同她这番话,赤乌啧啧两声,道:“随便你们。不过别想着这些东西是能白拿的,若你们接不住,到头来统统都得全还给我。”
几人面色平静地应了,赤乌更觉无聊,随意摆摆手道:“既然都知晓了,那便进去吧。进去之后无论你们作何抉择,看见什么,外界都无法得见,放手去吧。”
语罢,方才还站在原地的其余四人身形闪了闪,陡然消失在了她们各自所执的物什中,偌大的山中宫殿中只剩谢辞昭与赤乌两人相对而立。
见谢辞昭开始坐下打坐运息,赤乌犹豫一瞬,还是伸手往她们周遭使了个隔绝视听的法术。
她从那堆小山中扒拉了许久,终于摸出一块闪着血色光辉,奇硬无比的东西。仿佛这东西烫手,她摸出来的瞬间便赶紧抛了出去,砸在了谢辞昭身上。
“喂,”赤乌道,“这个给你。”
谢辞昭睁开眼,捡起她扔过来的那块东西看了看。
这是一块血红色的鳞片,光泽闪亮,光是触摸便能感受到遗留在它身上的恐怖威压。想必它曾经的主人来历绝对不一般。
“这是何物,”她将鳞片握在手中,“为何要给我?”
赤乌打量了她一阵,忽然没头没尾地笑了声,说道:“真是造化弄人。你跟她脾气还真是一点都不像——拿着吧,这东西给你最合适。若他日你回去了,将此物转交给她便是。你就说,当年偷她鳞片是我不对,如今沧海桑田又是千百年,若我还有出去的机会,让她念在我还她鳞片的份上,下手打轻点。”
这一连串话将谢辞昭弄得云里雾里。她不由攥紧那片血鳞,问道:“要我回何处去,她又是谁?”
赤乌摇摇头,压低声音轻声道:“你如今不必知晓,更不可让他人知晓。若我与她曾经不是故交,没有嗅闻过她身上气息,此时也认不出你身份。”
顿了顿,赤乌忽然叹息一声,仰头看着镶满珠玉的穹顶:“罢了,怪我多嘴。若有可能,你还是一辈子不要回去的好。”
谢辞昭还想再问,却见赤乌对她使了个眼色,伸手撤了障眼的术法,重新昏昏沉沉地打磨起了石头。她走近两步,靠近赤乌身旁——
谢辞昭这才发现,原来她的脚腕上戴着两只沉重的脚铐。这脚铐显然是特制的,上面闪烁着鎏金符文,将她牢牢困在这堆晶莹闪烁的石头旁边,若她挪动,这用于困滞她的东西上便会闪起细细碎碎的金光。
而看赤乌神色,显然是极痛的。
见此情状,她敛下眸子,将那片血红鳞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方才什么也未曾发生过,重新坐下开始运转功法。
*
好黑的路。
景应愿提着囊萤,缓缓走在一条像是宫道的长路上。即便有囊萤,可萤火之光微弱,只能堪堪照亮脚下一丁点白玉砖,她走了许久,至今未曾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该去向何方。
袋子中的流萤不知疲倦地扑腾着,忽然,景应愿停下脚步。
她感知到,在自己脚下这条路的侧边,又延伸出了另一条路。她用这袋子流萤照了照,竟果真如此。这两条路通向的都是未知,但自己脚下这条洁净美观,乃是用白玉砖铺就,而侧边那条,则是一条泥泞土路,路上沾满了不知是谁的鲜血,一路蜿蜒向前。
正当她犹豫时,有道声音从囊萤中传出:“沿着此路往前走,你可看见今世你所取得的成就,听见万民的褒贬,直到下至黄泉,预见你来生所选择的轮回。今世因果,来生报应,尽在此路尽头。”
她道:“那另一条呢?”
那声音似乎料到她会如此问,幽幽叹息一声:“若走另一条,便是直接下了黄泉。你虽不可得见你未曾走完的前世,却可得知,按照原本的走向,你的亲朋好友究竟投胎去了何处。这于你而言,是世上的另一条错开的、无法重蹈的时间线,你只可旁观,无法干涉他人因果,仅此而已。”
……究竟投胎去了何处?
景应愿几乎想也没想,跨到了那条泥泞血路上,道:“我要看前世。”
那袋流萤微微一亮。
“随你。此物唤作寻灵囊萤,可窥地府,可寻魂魄。若你心中已有抉择,便动身吧。”
她提着囊萤,顺着血路往前走去。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前人未干的热血被鞋底践踏起的声音。周遭还是很黑,只是越往前走越亮。直到景应愿看见远处一点昏黄灯光,霎时,她手中的萤火从袋中释出,围绕着她四散开,变成了一张小小的通行符。
她捏着通行符,登上了黄泉路,与周围一众浑浑噩噩前行的亡灵一起,往轮回殿的方向走去。
有了通行符,周遭的亡灵虽然与她挤挤挨挨在一块,却对她视若无睹。景应愿顺利混进了轮回殿,大殿之上端坐的转轮王见有生魂进来,瞥了眼她手上的通行符,直接无视了她。于是,她得以与亡魂们站在一起,等着轮回审判。
在殿中等了一会,景应愿瞥见队伍最前方出现几个熟悉的身影。她忙翘首望去,那浑身是血,皮开肉绽的三人正是她前世死去的父皇母后,还有她日思夜想的皇妹樱容。
只见转轮王率先将她母后召上前去。
转轮王看了看手中的命格簿,道:“你们三人寿数不止如此,乃是枉死。既如此,本王便为你们下一世安排个皆大欢喜的去处。”
他召出一面硕大的铜镜,铜镜中画面流动,映照出她下一世的命数。
景应愿一错不错地看着。镜中,她母后转世去了某座以女子为尊的国家,投去了当朝的帝王腹中。她诞生二十三年后被扶为太子,三十岁登基为帝。在位四十年中率兵屡征周边各国,将周遭数个小国都收作附属,自此国家太平,百姓康乐,于七十五岁寿正终寝,成了史书中留名青史的帝王。
母后朝着转轮王拜了拜,俯身投往镜中去了。
接下来是她的父皇。下一世,她父皇不再投胎为皇家勋贵,而是投去了民间。水镜中之内,他本是平民家的孩子,因缘巧合结识了隐居山中的诗人。诗人看他有天分,便带了他云游四方去了。他在世六十八年,留下数首传奇诗作,过得十分潇洒。
轮到樱容了。
景应愿看见她的那一瞬,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樱容身形单薄,还是个小少年,浑身上下却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她摇摇晃晃走至镜前,抬眸看去。镜中的樱容如同前世一般,还是投去了帝王家中,是年纪最小的帝姬。
与母后投去的国家不同,她所在的那国观念陈腐,从未有过扶持女子为帝的历史。樱容这一世过得堪称惊险坎坷,她一路弑父弑兄,躲过许多暗害,最终还是坐上了那把金龙椅。
从此之后,以她开先河,扭转了世人的刻板印象与腐旧朝规,有了女官女吏女学生,她临终前将皇位传给了从学堂中提拔来的养女,在死前分出一缕魂魄直冲青霄,变成一只金龙飞走了。
殿上一片哗然。景樱容不卑不亢地冲转轮王拱拱手,转身平静地走入镜中。
看过这些,景应愿心间释然了些许。
她逆着人流往外走去,不知不觉中,竟然一路走到了忘川河边。此处鲜少有亡魂在此,闪着粼粼蓝光的河面上只倒映出一位白衣女子的身影。
景应愿见她一人在此,冥冥中有些感应,便动身朝她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们都去等着投胎轮回了,你怎么在此不动?”
蹲在忘川河边的那女子并没有抬头。她浑身血渍淋淋,长发披散,景应愿总觉得她白衣之下缺失了什么东西,有些空空的。听见有人走来,那女子似乎有些没有回过神来,迟缓道:“我在这里等人。”
“等人?”景应愿好奇,索性与她蹲在了一起,“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那人缓缓道:“我已记不清了。”
“为何要等那人?是你的友人,亲人,还是恋人?”
“都不是,”她道,“我不认识她,却欠了她一样东西。我要在此处等着,等有朝一日还回去。”
河水莹莹,照亮了她们的脸。河边不断有亡灵徘徊着,结成队往轮回殿去,只有河边这一处冷冷清清,如同那女子的身影,无端透出几分凄凉。
景应愿猜测道:“说不定那人已经投胎转世了,只是没让你知道。莫要在此处等下去了,快些去轮回吧。”
河边蹲着的人摇摇头,声音空灵:“不会的。那个人缺失了一魂一魄,缺失魂魄是无法转世投胎的,只能如我一般日日夜夜守在黄泉之下。等我见到了她,我便将我的魂魄分给她,将东西还给她,她便能重新投胎转世了。”
景应愿问道:“那你呢?”
她继续摇头。似乎是在此待得太久,又或许是缺了魂魄,她的反应总是有些迟钝。
她郑重道:“这都是我欠她的。”
说罢,她低着头,继续等在忘川河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景应愿无奈,再度看了她一眼,抽身走开,往她所说的酆都城去了。待她走远后,原本蹲在河边的女子抬头朝着她的背影眺望,恍恍惚惚地站起身。
她跌跌撞撞跟了几步,却无法离开忘川河的范围。看着景应愿远去的背影,那女子空洞的双眼猝然睁大,流出两行血泪。
*
酆都城中要比外头热闹许多。景应愿捏着通行符往里走去,只听周遭一阵喧哗,有鬼魂低声道:“这笼内关押着的,可是那个永世不得超生的魔君?”
“可不是吗?先年那场劫难害得凡间生灵涂炭,丢了千千万凡人与修士的性命,这样的业力全积压在那魔君一人身上……”
“要我说也是活该,”身旁走着的亡魂狠狠啐了一口,“死了那样多人,不知这孽债要还到什么时候!”
景应愿有些好奇,往亡魂聚集的地方看去,可惜此处被这些亡魂挤得密不透风,她无法看见他们所说的魔君到底是谁。自己前世并没有这段记忆,想必他们说的所谓魔君,生灵涂炭,都是在自己死后发生的事情了。
她被他们挤来挤去,不由得往外退去,行走间,脚下却忽然踩到了一样东西。
景应愿蹲下身,从鞋底抽出了只不知是哪个早夭孩童扔下的玩具。
那是一只草编的蛐蛐。
蛐蛐的触角跟肢干都编得栩栩如生,十分可爱,只是上面不知为何沾满了陈年血渍,直将草色染成了擦不去的旧红。
一阵风拂过,景应愿蓦然回首,只见整座酆都城的花树在这一刻乍然盛放,无数朵似血般艳红的花瓣随风拂过她的脸颊,逆着人群,一路吹至了被层层亡魂簇拥起来的硕大铁笼之中。
她遥遥望去。
一只遍布血污的修长手掌从铁笼的缝隙中探了出来,轻轻拈住了那片小花。
而后,万籁俱寂。
*
直至重新回到九乌山的宫殿中,她仍有些恍惚。
景应愿望向手中囊萤,一时失神。若方才所得见的一切皆为真实……她回身望向正起身向自己走来的大师姐。那么,在那场亡魂口中所说的劫难中,大师姐会因此而陨落吗,还有师尊她们……
前世自己死后,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而重来一次的今生——
想到这里,她不由呼吸一滞。谢辞昭见她出来后神色不对,不免也跟着有些紧张,问道:“你受伤了?”
景应愿摇摇头。她望向将自己挡在宝石小山后的赤乌,对她深深一礼:“敢问前辈,这袋囊萤——”
“我留着也没用,送你了,”赤乌低着头,对着那块水晶吹了口气,吹走了浮屑,“不必问我真假,进去的是你,真假尽在你一念而已。”
景应愿若有所悟。
她话音刚落,便又有一人踉踉跄跄地跌了出来,手上抱着一捆将自己整个缠住的红线。
赤乌见状,幸灾乐祸道:“看来这卷红线很喜欢你。”
公孙乐琅解了半天都没能将线从身上解开,欲哭无泪道:“前辈,您这卷红线真的太有用了,威力超群,我算是找到了真正的用法!”
几刻钟之前,她捏着红线,恍惚睁开眼便回到了自家宗门。此时有道声音告诉她,将这卷红线缠在别人身上,可让恋慕她的人更加恋慕,恨她的人也会更恨,只将她当眼中钉肉中刺,一刻不拔除便一刻不罢休。
看着师门中人数众多的男修,公孙乐琅心中一阵恶寒。恰逢此时,只听宗门外一声来报,原来是有其他门派约好了前来切磋。
第七州论道之风盛行,公孙乐琅一打眼便看见了领头那个修为元婴中期的道友。
这人品性不好,修为却高,她与这人积怨已久,奈何对方修为压制了他们这群人一个大阶段。玉京剑门的小辈几乎都是金丹或金丹以下,每次论道对上他,他都能以一敌十牵制住自己其他同宗门生,总而言之,只要这人来了,玉京剑门定然讨不到好。
看着手中这卷红线,公孙乐琅决心要试验一下。
她破天荒上前与那外宗门生打了个招呼,趁其不备,将红线缠在了他的手腕上。不得不说,这卷红线果然灵验,整场论道他只追着公孙乐琅一人打,几乎不死不休。一个拼命打,一个拼命逃,剩余的门生面面相觑,没了这个元婴中期的阻挠,最后果然是玉京剑门胜了。
公孙乐琅几乎连滚带爬地抓着红线掉了出来,至今仍心有余悸。听罢她这番话,景应愿忍笑道:“你将这线好好留着吧,说不定日后真有大用处。”
正说着,金陵月也出来了。
她将袋中物什给她们看了看,原来是一袋闪着磷光的蝴蝶。
她轻声道:“这个好用。”
花与蝶本就相辅相成。这袋蝴蝶身携剧毒鳞粉,方才她落入幻境中,路遇危机,身旁刚绽出两朵花,袋中的蝴蝶便飞了出来。
花朵攻击范围有限,蝶身上的鳞粉却可随风撒得很远,金陵月心满意足地抱着这袋蝴蝶走了出来,得到赤乌允许后,心满意足地将其放进了自己的芥子袋。
最后一个出现的是雪千重。
她换下那身累赘破烂的大氅,身上穿着一身涧石蓝的袍子,此刻正有些笨拙地摆弄着系带。这身衣服领子高,直束到她下巴颏底下,将她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却又比她一直以来穿着的那破大氅体面不知多少倍。
见雪千重死活系不好带子,扣子也结得乱七八糟,金陵月便招招手喊她过来,教她理好了。
此时她再抬脸,洗净的小脸仍是如新雪般病态脆弱的白,却已能看出独一份的好颜色。她垂眸望向金陵月,朝着她笑了笑,眼睛的颜色竟和她怀中碧色剑兰的颜色极为肖似。
其余几人朝她看去,好奇道:“你呢,你又遇到了什么?”
雪千重摸了摸这身衣服,满足道:“这身衣服可随意变幻形态,且穿了之后,被打都不痛了!”
赤乌仍是缩在那堆东西后,见众人都心满意足,有些失望道:“快滚快滚,这么没劲,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来时的裂缝又出现了,她们朝她行过礼后,便往出口处走去。只景应愿与谢辞昭脚步迟疑,当着众人的面,却不好再问询什么。二人怀揣着满腔疑问,跟上前面几人,重新沐浴在了云霞之下——
朝着老剑灵所说的东方,她们再度踏上了旅程。
*
待来到这片不见边界的稻田时,稻田的边界已经站着人了。
那两人一人身着黑衣,一人着紫衣,此时正并肩而立,却双双默不作声。景应愿一眼便认出了身穿刀宗服制的那人是自己的二师姐柳姒衣。
听见脚步声,她二人回过身去。在看清景应愿与谢辞昭的那瞬间,柳姒衣瞬间眼睛一亮,朝着她们扑了过去:“小师妹!大师姐!”
她一手挽住一个,像猫一样将脑袋搁在景应愿肩头好一阵磨蹭:“小师妹,怎么样,秘境好不好玩,你有没有受伤?”
景应愿笑着宽慰她:“我无碍。师姐那边呢?”
说这话时,晓青溟也走了过来。在这几人中,她的年岁最长,修为也仅次于谢辞昭,乃是金丹末期。她看了两眼这位刀宗新收的小师妹,后者对她笑了笑,温和道:“青溟师姐。”
这声青溟师姐叫得她心都化了,只觉得真是老天有眼,刀宗竟罕见地收进来个正常人!
晓青溟掏了掏兜,摸出一包用红封包着的灵石,忍不住伸手戳了戳景应愿的脸,笑容和煦:“见面礼,应愿师妹不必客气。”
“师姐这边无碍,”柳姒衣蹭地收回搭在自己师姐妹身上的手,伸手去向晓青溟讨封,“青溟师姐,我也想要这个。”
回应她的是轻轻打在掌心的一鞭,不痛,挠得柳姒衣心里有点痒。
见者有份,晓青溟给其余三位头次见面的外宗师妹也封了灵石红封。公孙乐琅接过红封,看着青溟师姐娇娆的侧脸,再次蠢蠢欲动:“青溟师姐,你找道侣吗?”
晓青溟睨她一眼,呵呵两声:“玉京剑门的?免谈。”
柳姒衣耳朵蹭一下竖了起来,抱住晓青溟的腰侧,冲公孙乐琅怒道:“你问什么问!”
公孙乐琅一下子泄气了,此刻看见柳姒衣,又是眼前一亮,仿佛找到了新的方向,试探道:“那你找吗?”
饶是柳姒衣这般角色都被公孙乐琅不折不挠的精神震惊了,她迟疑一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比划道:“你此处有疾?尽可说出来,我保证,我们都不会同情你的。”
雪千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困惑不已,扭头问景应愿:“应愿,她们是什么意思啊?”
景应愿忍笑摇头:“不知道。”
公孙乐琅十分挫败,破罐子破摔道:“你们都有师姐妹,就我没有,根本不晓得和一群男修待在一块有多无趣!玉京剑门邪了门地招男修喜欢,回回收徒时来的都是清一色的男修,如此恶性循环,更无女修肯拜入宗来了!就连我都是少不更事时被我师尊捡回去的,待回了玉京剑门,我身边唯一的女的就只有我师尊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绝望:“我总不能欺师灭祖,对我师尊狠下毒手吧?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如若我真对我师尊下手,她就该当场改修无情道,直接杀妻,不,杀徒正道,众目睽睽下把我拉去打杀了,待我陨落了方才幡然醒悟——”
柳姒衣看看她,提议道:“我看你挺有天分,不如出去后问问南华仙子,逍遥小楼还招不招徒?”
晓青溟又是呵呵两声,配合道:“你若来了,恐怕我这首席都不用做了,直接让给你来当。”
雪千重又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
谢辞昭扫了柳姒衣与晓青溟一眼,罕见地开口,冷声道:“不必管,打情骂俏而已。”
景应愿看了眼稻田中央,对柳姒衣道:“二位师姐方才怎么不进去?”
这话被晓青溟接了。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别开眼道:“……此处似乎无人。我们怕不知觉中又受暗算。”
暗算?什么暗算?景应愿看着她与柳姒衣刻意拉开的距离,只觉其中绝对有什么猫腻,可惜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她道:“先前我曾遇见过一位剑灵,它为我指点过方向,说是只要穿过这片稻田,便可走出秘境了。”
这话一出,饶是晓青溟有些不情愿,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去了。眼见着柳姒衣又黏了过来,她默默推了一把,没推动。
罢了。感知到身后几道视线好奇地投过来,晓青溟咬牙放下了手。人绝对不会在同一个坑中跌倒两次,她晓青溟就不信这个邪了!
*
稻田的正中央有一块空地,中间插着一只稻草做的小草人。
众人分开随风摇曳的稻子,面对这只面容丑恶,身上还有数道被烈火灼烧痕迹的稻草人,皆有些不敢轻举妄动。景应愿看着它骤然翻过来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行礼,道:“前辈,有位剑灵前辈托我向您问声好。”
听见这话,原本一动不动的稻草人忽然手舞足蹈起来,语带愤恨:“好啊,好啊!它将我害成如今这副模样,竟还没有死,真是老天不长眼!”
自顾自咒骂一通,发泄完了怒气,它又紧盯着景应愿道:“既然它没有死,为何不来此处寻我?”
景应愿道:“那位前辈被禁锢在石缝之中,无法自由出入。”
听见这话,它沉默几瞬,喃喃道:“我不信。”
景应愿道:“我已将话带到,也知晓此处是最后一关,还望前辈指引我们走出秘境。”
稻草人画上去的眼珠又开始翻动。它扫了一圈站在面前的这几个修士,再看看并肩站在最前的景应愿与谢辞昭,莫名露出一个笑容。
“好啊,”它道,“我平生最恨你们这些虚伪的修士,一个个装得情同姐妹,情深义重,可真看清了对方底色却又跑得比谁都快——”
它盯着景应愿与谢辞昭,笑道:“就让你们两来吧,若被我发觉,你们在彼此的记忆深处朝着对方流露出哪怕一丝恶念,便谁也别想走出这秘境!”
*
意识恍惚间,眼前的景色又变了番模样。景应愿尚未弄清楚方才那稻草人话中的意思,困惑环顾一周,发现这地方她十分眼熟。
此处正是蓬莱学宫锻刀峰的山涧。
她茫然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了个穿着浅红色小衫,正蹲在树边不知在做什么的孩童。景应愿往那孩子的方向走去,似乎是听见动静,树下蹲着的小孩猝然回首,抬眸望着景应愿,手上还攥着几根支棱着的草茎。
“你是谁?”
“我叫景应愿,”她轻声道,“是刀宗的门生。”
景应愿看她总感觉面熟。这女孩生得极为漂亮,眼睛是十分罕见的赤金色。见景应愿蹲下来看她,她有些谨慎地后退了一步,将自己藏在树后,语气却波澜不惊:“你骗我,刀宗就只有我一个门生。你也是他们喊来戏弄我的吗?”
虽然面上镇定,可景应愿看她攥着的草叶一直被拧来拧去,都快拧成一股麻绳,显然心中不似她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想到这里,她再度看了看这孩子的眼睛,心中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陡然诞生——
她看着她,问道:“你叫谢辞昭,对不对?”
果不其然,那孩子点点头,忽然笃定道:“你是好人。”
来不及错愕,听见她这样一句话,景应愿又有些好奇,反问道:“为何忽然这么说?”
谢辞昭垂下头,状似无意地重新编起了草叶。很快,那些草杆在她手中变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狗,她边将草编小狗放在地上挪移,边道:“你叫的是我的名字。”
不是他们起的难听的外号。
景应愿蹙起眉,她将树后的小女孩拉了出来,替她掸了掸身上的灰,问道:“师尊不管么?”
提到师尊,谢辞昭有些高兴,又有些失落,显然是对师尊十分依恋。她小声道:“师尊忙,不能让师尊分心。”
看着小小一只的大师姐,景应愿心中五味杂陈。
师尊不在的日子里,她就这样孤身一人漫山遍野地跑,竟是自己与自己作伴。再想起如今沉稳周正的大师姐,她有些难以想象,谢辞昭究竟是如何从如今长成数百年后她们相识那样的。
谢辞昭见有了新的玩伴,明显有些期待。她扯了扯景应愿的手,问道:“你喜欢兔子么?”
景应愿看着她俯身拔草,摸了摸她有些蓬乱的头发,道:“喜欢。”
得了这两个字,谢辞昭从兜里掏掏,摸出了几只草编兔子献宝一样递到景应愿手中。这还不够,她又抿着唇开始编新的:“都送给你。”
动作间,她兜中又掉出两只没有放稳的,同样也是用草编织的小东西。景应愿将其拾起来,正准备还给她时,忽然心中一窒。
“……这只蛐蛐,”景应愿捏着那只碧绿的草编蛐蛐,不自觉地开始手抖,“这只蛐蛐,是你编的么?”
谢辞昭仰起头看了一眼,道:“是呀。”
草液清香,这只栩栩如生的蛐蛐被景应愿紧握在手心。
如若她未曾提萤灯走过漫长黄泉路,下至酆都城,恐怕这世间不会有人知道,曾有一只小小的蛐蛐跨过数百年光阴,跨越生死,最终又回到当年那个不知世事的孩童身上。
*
谢辞昭端坐案前。
暖风拂面,窗外是一片小小的湖泊,这座专供给二位帝姬讲学的宫殿正坐落在湖畔不远处,若偏头往外探去,还能闻见遥遥传来的莲花清香。
见案前的讲学女师一直盯着皇姐看,尚不满七岁的樱容有些不满,放下了手中的字帖,道:“女师何故这样盯着我皇姐,可是她功课上犯了什么错?”
闻言,谢辞昭垂眸看了看这与景应愿长相五分肖似,却格外人小鬼大的小帝姬。景樱容鼓起脸看着她,却被景应愿轻轻拍了一下手肘。
“樱容,”景应愿头也不抬,低声警示道,“不得对女师无礼。”
十二岁的应愿长帝姬尚未褪去稚气,行为举止间却已颇具天家风范。即便此刻正提笔做着帝师留下的刁钻课题,眉目也依旧稳重舒展,一举一动堪称无可挑剔。
方才谢辞昭一睁眼便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书案下的二位学生衣着华贵,门外还有侍卫宫女排着队等候。她刚生出几分疑惑,便瞧见案下那位年岁稍长些的贵人抬起头,规规矩矩地冲着自己颔首道:“女师,帝师留下的功课我已做完,女师可否为我指点一二?”
……这是她的小师妹。
谢辞昭偷偷捏紧了笔,在小师妹认真的眼神中离开书案,伏在她身后看了眼她课业本上撰写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什么治国治水治臣,谢辞昭自小只会修仙,对此一窍不通,罕见地有些无措。再对上景应愿有些期盼的眼神,只好抽身离开,冷静道:“写得很好。”
景应愿素来是个将课业追求到极致的人。
她见这第一日上任的女师与先前暂且养病的帝师性子截然不同,竟然不吝夸奖,一时间也有几分欢喜。且女师姿容卓绝,好似仙人,她心中更加喜欢,竟有些希望帝师的病最好养多几日,如此女师也可在此留多几日。
谢辞昭努力控制住了摸小师妹头顶的冲动,觉得这趟秘境来得算是有几分收获。顶着景樱容不断狐疑打量的目光,谢辞昭道:“帝师可还为二位留下什么功课?”
景应愿略一思忖,答道:“帝师养病前,曾说我与樱容应强身健体。”
听到这里,谢辞昭无声舒出一口气。她推开案前根本看也看不懂的书卷,对着她们二人道:“我带你们出去修炼。”
景樱容闻言大吃一惊,直道:“女师,您说什么呢,什么修炼?”
谢辞昭道:“……修心,练体,即是修炼。”
她看着素来尊师重道的小师妹站起身,对自己笑了笑,眼中仰慕之色不似作假:“女师竟还会练武?”
哪怕不会,今日也得会了。谢辞昭终于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小师妹稚嫩的肩膀,道:“你们随我来便是,我……我舞段强身健体的刀法给你们看。”
宫中不许她用刀,景应愿四下望了一圈,从花圃中折下一支开得最好的牡丹予她,道:“女师用这个。”
谢辞昭接过牡丹,在小师妹惊叹的目光中使了一段刀法。分明招招凌厉,可枝干上的花瓣却一朵也没有掉,就连小师妹那爱与自己唱反调的皇妹都看直了眼。
那日,景樱容央着自己教她学了许久的刀。直至夕阳西下,皇后唤人来请二位帝姬去她寝宫中用膳,景樱容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谢辞昭。
而从始至终一直站在殿前看着的应愿长帝姬走至自己身前,轻声道:“女师明日还来么?”
谢辞昭看着她诚挚的眼睛,不忍欺瞒,道:“或许过了今日,此生都不能来了。”
景应愿心中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见宫人们催促女师离去,她忽然飞快地去花圃中折了几支自己最喜欢的牡丹花,塞在女师手中,垂眸低声道:“……女师拿着走吧,自此见花如见我,无论走到何处都一样。”
谢辞昭心中微动,她接过她手中花,也郑重道:“好。”
第043章 为人饵,桃木剑
只一阵恍然过后, 景应愿眼前景色变换,此刻竟然来到了一座寂寥无声的洞府。
不知为何,与方才逼真的场景不同, 她来到此处, 竟总觉得眼前蒙着一层好不真实的浓雾。她心中诧异, 却还是拨开浓雾, 往洞府深处走去。
已近黄昏, 洞府内光线昏暗,石桌前只擎着一盏烛灯。
幽幽烛火下,有个人正伏在案前。
景应愿往她的方向走去,可那人却恍若未觉, 丝毫感知不到她的存在,只是低垂着眼睫细细刻着一段桃木。雾色下, 她的身形与面貌也十分模糊, 景应愿抬手触碰那人束起的长发,指尖碰触到的瞬间,原本勉强可看清的身形如烟般又消散了些,她只得将手放下,默默站在一旁看着她。
她的动作很细致, 那段桃木在她手下逐渐成型,变成了一把剑的形状。
这把桃木剑刻得精美非常,可执剑之人却有些迟疑,翻来覆去看了几圈, 随后将它轻轻放在了石桌旁。
随着她的动作,景应愿垂眸看去。石桌旁已经堆了大大小小数十把这样的剑, 材质大小各不相同,但都是同样的精致, 显然刻剑之人是费了心思的。
似真如幻的雾色下,景应愿觉得这道模糊不堪的身形以及这座洞府都分外眼熟……可大师姐分明是刀修,怎么会在此处独自默默刻剑?
似乎感知到了身后有人,坐在石桌前的那人蓦然回身。景应愿只来得及看见她的身体似乎因极度痛苦而不断颤抖,她死死攥住手心,蜷缩着蹲了下来。
在如风刃般的灵力从她身体内迸射出来的瞬间,景应愿发现此处正在崩离解析,她后退一步,再睁眼看去,眼前雾气尽散,只有一座空荡荡的洞府,保留完好的石床石桌,原本留在此处的人与桃木剑不知为何竟然凭空消失在原地。
这段回忆变得清晰的同时,原本应该保留的一切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彻底抹除了。
*
谢辞昭睁开眼。
方才一股巨力将她带出了小师妹原有的那段记忆,一阵颠簸后,她也不知晓自己此时到了什么地方。
似乎是靠近江河的缘故,她眼前一片浩渺烟波,有些看不清虚实。横在她眼前的是条汤汤大江,有无数飞鸟掠过江面叼鱼入腹,可奇怪的是,江中有如此多的鱼群,可江面上竟一条渔船也无。
江边坐落着一间破落的小茶馆,此时谢辞昭正坐在茶馆之内。
这间茶馆很小,只有两三张油腻腻的木桌,几张板凳。她正坐在角落之中,而身旁不远处坐着几个身形模糊不清的人。奇怪的是,明明近在咫尺,可她却无法分辨清这些人的面貌,亦无法看清他们身上所穿的服制。
诧异间,一道声音传过来:“我看这条江水已被邪祟污染,还需尽快将邪祟从江中拔除。”
另一人道:“说得好轻巧,这江茫茫蜿蜒数十里,你从何处去找邪祟的藏身之处?”
原先说话的那人显然有些不服气,却也无法反驳,嘴硬道:“既然如此,找个人做饵,将邪祟从江中钓出来不就行了?”
这话引起其余几人的一阵低声议论。这群人似乎是临时凑到一起的,几人之间明显有些离心,便有人出言讥讽他:“做饵?这邪祟在这江水中蛰伏已许久,早吃尽方圆百里的怨气,你让人做饵,不等同于让人去送死?”
“我又没说让平民百姓去,”那人道,“外门新收不久的那个女修,叫什么来着的——别看着我,我说的就是你。听闻你在外门徒生中的修为也是拔尖的,虽不如我们这些内门弟子,却也有自保能力……”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谢辞昭心想,不就是寻个由头,先将人高高捧起,直教人下不来台,从而使人心甘情愿去做这风险极高的人饵吗?
茶馆内的几人不吱声了,齐齐往那人所说的外门女修身上看去。谢辞昭也跟着望去,果然,那人身形十分模糊,也根本看不清面容。听罢这话,女修没有与他们争论,手执长剑直接往烟波水色处走去。
谢辞昭蹙起眉。她总觉得这人有些熟悉,往前追了几步,想要拽住她的衣袖,却发现她的身形如同烟雾一般,因为自己的这一动作而消散片刻,随即又重新模模糊糊地拼凑在了一起。
随着那人走远,茶馆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还真去了啊?”
“可不是吗,人家自恃得了那位的青眼,可是傲得不得了。你看她手上拿着的,就是那位送她的剑。”
“哈,果真如此。我还以为她是个有骨气的,没想到竟与那位暗通款曲……指不定哪日真讨了人家欢心,便真要拜入门来与我们平起平坐了。”
谢辞昭看着那女修御剑往江水上飞去,江心恰有一叶无人小舟,她便落在舟上,用剑在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将流出的鲜血往江水中滴去。这一举动看得她心惊肉跳,这女修看起来年岁不大,胆子却大得很,竟敢用以身饲祟这样的方式引邪祟出来。
不过,自己如今身处的是小师妹的回忆,她尚拜入门内没有多久,怎会看见这样一段离奇的灵赏令?难道是其他人告诉她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她自行在心中想象出来的?
还没等谢辞昭细究,便听见江面上轰然一声巨响,一只身有九头,貌似蜈蚣的邪物从江底陡然探出,直直往小舟之上执剑的女修身上咬去。那据说是外门的女修身姿灵敏,灵力精纯,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外门所能有的资质。
见到邪祟,她并没有退却,去寻求江边这群等着看笑话的弟子的帮助。灵力自剑尖亮起,陡然大盛,她一拧剑身,直接往邪祟身上劈去。
谢辞昭暗自有些担忧。这女修灵力精纯不假,可看修为也不到金丹。这江中邪祟或许真如其他人所言,吞吃了周围百里的怨念,强得过分,不是她单枪匹马可以诛杀的。想到这里,她回头看去,却见方才那些声称自己是内门的门生并没有过去帮忙的意思,反而嬉笑着开始打赌,赌这位外门女修何时会败,向他们寻求帮助。
回首再看那江上女修,她依旧和邪祟缠斗在一起,只是逐渐有些吃力,已受了数道击伤。正当谢辞昭为她捏一把汗时,自天边遥遥飞来一道白光,仔细一看,似乎是有人御器飞来。
同样的,来人的面容身形谢辞昭也无法看清,只是看见那人似乎是穿着黑衣。
着黑衣那人很快加入战局,她的修为似乎已经是元婴以上,有了她的加入,外门的那位门生显然没有那么吃力了。谢辞昭看着那两人,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却说不清究竟是何处不对劲。此时再听身后几声惊呼,有人低声喃喃道:“那人是谁?”
无人接话,只是愣愣地看着江上乍然出现的那人与外门女修合力诛杀了那只邪祟。
许久,有人道:“……该不会是她吧?”
谢辞昭望着那两人轻轻落在小舟上,身穿黑衣的那人俯下身不知对外门女修说了什么,二人交谈几句,外门女修似乎摇了摇头。
黑衣人并不留恋,重新御器而起,朝着江水的源头飞去。
此时再看那浑身血迹的外门门生,已是御剑飞了回来。众人看着她这满身狼狈,皆有些讷讷,最终都无言地别开了眼。
谢辞昭看着滴落在自己脚边的血迹,心中有种徘徊不去的怪异感。她看着整座回忆编织出的幻境在眼前消失不见,轻轻叹了口气。
*
再度清醒时,眼前还是那片无边无垠的稻田,还是那只面孔丑陋的稻草人,可同时苏醒的那两人眼神中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
稻草人诡秘一笑,得意道:“怎么样,你们已看过对方记忆最深处的东西,如今感觉如何?是不是觉得你的同伴与你想象中很不一样?”
景应愿望向谢辞昭,脑海中闪过那只被珍而重之递给自己的小兔,又想到熟悉身形雕刻着的小剑,虽有疑虑,还是摇了摇头,道:“……人总有不愿让他人知晓的过往,我不会因这些东西而对她改变态度。”
谢辞昭心中一紧。她是看见自己常年在洞府中闭关时的模样了?
面对小师妹投来的,似乎暗含审视思考的目光,谢辞昭诚实道:“小师妹少时很有趣。”
至于后续看不懂的那段模糊记忆,她选择暂时不在人前细究。
稻草人失望地看了她们两眼,上下审视一番,果然没能抓出来哪怕一丝一毫的恶意,不由有些气恨。
它狠狠一甩手臂,在众人眼前画出一个巨大的圆,怒道:“别想在我这里讨到什么好处,统统给我出去!”
以那道圆为中心,地底瞬间漏出一个大洞。众人随着大洞下坠,消失在了秘境之中。
主殿之上。
几位仙尊看着景应愿与谢辞昭短暂地失了一会神,又再度醒来,皆有些猜不到她们在彼此回忆中看到了什么,以至于这两位竟鲜有地双双露出诧异神色。眼见这几人依次从水镜中走了出来,沈菡之冲她三位门生招招手,道:“如何,玩得可还尽兴?”
玉京剑门那两师徒已经开始将秘境中淘到的东西拿出来研究,凌花殿的春拂雪也将金陵月召过去问询,明鸢叹了口气,将还在试图把遗留在大殿外的那两袋纸钱拖进来的雪千重喊了进来。
师徒情深,一切都十分和谐,只有晓青溟看了看自家楼主的脸色,忽然有些忐忑。
“你过来,”南华仙子言笑晏晏,走过去拍了拍尚不知所觉的柳姒衣的肩头,“过来与本尊谈谈,本尊保证不打你。”
第044章 水镜之外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 柳姒衣顿时觉得一股冷气顺着尾椎骨嗖嗖蹿起来。
她默默扭头,身后站着的果然是冲着自己皮笑肉不笑的南华仙子。此时再想起大师姐那句“若她要扒了你的皮,我不会拦”, 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惊悚。
想到这里, 柳姒衣退了一步, 谨慎道:“仙子找我所为何事?”
景应愿有些担忧地往沈菡之脸上看了眼, 然而自家师尊面色毫无波动, 只挥了挥手道:“你们说你们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南华终究对沈菡之有些忌惮,隐隐得了许可,她一把薅住柳姒衣, 怒道:“你说说你,普天之下那么多修士, 你招惹谁不好, 为何偏偏要来招惹青溟?”
一旁站着的景应愿看着这一幕,暗自为自家二师姐捏了把汗。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一次,柳姒衣并没有如她平常般撒泼耍赖,而是蓦然直起身, 平视着南华仙子的眼睛,问道:“敢问您此话何意?”
既然她如此直白地开口问了,南华仙子便恨铁不成钢道:“别的不说,我知晓你对青溟有意。你资质不差, 却总是疏于修炼,加上这顽劣的脾性……你让我如何放心青溟与你走在一起?”
顿了顿, 她看着柳姒衣乍然发白的脸色,还是咬牙道:“若连你自身都约束不好, 让人谈何相信你会拿出真心对待青溟?”
柳姒衣低下头。晓青溟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不由忘了礼数,竟是冲过来求道:“楼主,是徒儿有错,您若要责罚便先责罚我吧!”
“仙子,”柳姒衣陡然开口,“敢问我须达到何等境界,您才能认可我?”
南华仙子见她在此时竟还有意于晓青溟,不由怒极反笑道:“如何境界?四海十三州大比前十吧。”
殿上众人都注意着她们这边的举动,景应愿轻声向一旁的谢辞昭问询道:“大比前十是什么概念?”
“大比召集了四海十三州所有符合条件的修士,人、妖、魔一应俱全,”谢辞昭道,“光是人修便分有宗门、世家与散修之列,要从所有修士中杀出一条血路,堪比登天。”
一时间,众人都屏息等着柳姒衣的反应。
其实她拜入修真界本不算太久,只区区百余年。若换做修真界的寿数来算,只算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然而此刻这素来以顽劣不知好歹出名的愣头青却当着众人的面郑重抬头,轻声道:“好。”
南华仙子本只想为她设置个跨不过的门槛,让她知难而退。可此时听见她应得如此干脆,倒真愣住了。
只见柳姒衣对着她行了一礼,再度看了一眼神色忧虑的晓青溟,便干脆走回了景应愿与谢辞昭身边。原先周身的懒散之气收敛去七八分,顿时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还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这边闹出的动静刚停歇,玉京剑门那头却有人蓦然站出来,冲着殿上躬身一拜,恭声道:“禀宫主,学生公孙乐琅有一状要告。”
景应愿与谢辞昭对视一眼,皆是知晓了她接下来那番话的内容。景应愿看着公孙乐琅的背影,没想到这看起来有些轻浮的小师姐竟敢当着所有仙尊的面站出来告状。她此时再看座上诸位仙尊的脸色,却发现她们神色似乎有些微妙。
玉自怜的脸更是惨白一片,眉间隐隐有些郁色。
满座大能威压之下,公孙乐琅身形依旧清正端庄,一直维持着躬身拱手的拜礼与之僵持。景应愿与雪千重见状便也站了出去,与她并肩而立。
明鸢此时已猜到她们来意,轻叹一声:“你要告的,可是司羡檀?”
“正是,”公孙乐琅道,“司羡檀于秘境中谋害同学,其行可鄙,其心可诛,望宫主与玉仙尊明鉴!”
玉自怜方才还苍白的脸霎时像是被抽了一个巴掌,泛起一层薄红。她哑声道:“此事,我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然而殿下几人面面相觑,对视一眼。雪千重疑惑道:“可是,二位怎么知道?我们还未曾说此事的来龙去脉呢。”
明鸢示意她们回身看看。她自虚空点了点方才她们出来的水镜,镜上重新现出秘境之内的画面。景应愿顿时了悟——
难不成,方才她们在秘境中的一举一动都是被殿上几位仙尊监控着的?
公孙乐琅想到自己在秘境中口出的那些狂言,顿时低下头不敢与自家师尊对视。景应愿想起自己不依不饶要杀司羡檀的举动,亦浮起些许不安。果然,坐在末位的崇霭道:“羡檀固然有错,可沈仙尊座下的应愿小友便没有过错了么——”
“此事我已有决断,”明鸢开口打断,“崇长老不必出言参谋。”
语罢,她面色如常地将景应愿几人召上前去,笑道:“我与你们各自的师尊都拿了些彩头,本想着给头位出来的门生,却未曾想你们竟是同时出来的。”
她自空中捏出几个小袋,示意她们自己上前去拿:“既然如此,便平分与你们。”
公孙乐琅见她手中还另拿着一只,便道:“如若此次不是应愿道友引路,恐怕我们还要在秘境中迂回辗转许久。”
金陵月与雪千重一左一右将景应愿粘的紧紧的,闻言俱是点了点头。柳姒衣自然不愿与自家师妹争抢,而晓青溟虽与她们遇见时已是秘境尾声,可她是这群人中年纪最长,且在小楼内也是出了名的大方,更不会在这时候阻挠。
于是,那袋另拿出来的东西便轻轻落在了景应愿手上。
见她们个个负伤的负伤,疲累的疲累,明鸢便道:“此番的确也劳累,你们与督学一同,先自行去鼎夏峰上的学宫修整一番吧。”
众人没有不应的道理。明鸢看着她们跟着谢辞昭往外走去,再度望向水镜的方向。
*
待司羡檀从水镜中出来时,已是到了黄昏时刻。
她独身从镜中走出,见殿上除却几位仙尊之外并无其他门生,暗暗松了一口气,对着高坐殿上的玉自怜躬身行礼道:“师尊。”
没有等到玉自怜的回音,司羡檀尚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她这师尊性子素来如此。可殿上其余仙尊连同宫主都不发一言,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抬眸望去,只见玉自怜整张脸竟然飞起一层病态的薄红,正勉力支撑起身子,往自己的方向走来。
数年朝夕相对,司羡檀对玉自怜的感情远比对自家宗族里的那些恨不得啖尽自己与妹妹骨血的家人们更深。她见玉自怜脸色不对,还以为是师尊的心疾又犯了,赶忙想上前搀扶。可未曾想,她的指尖刚触碰到师尊的袍袖,脸上便传来火辣辣地一阵痛楚。
司羡檀有些恍惚地抚上自己的脸颊。
此刻这半张脸上又麻又烫,一时间让她找不到知觉。她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一半是不解,一半是当众受辱的羞耻。她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往玉自怜的脸上看去。
分明挨这一耳光的是自己,可为何师尊脸上却出现这样的神色……
司羡檀有些怔愣地看着玉自怜。此刻,师尊她那张素来冷漠得仿佛早断情绝爱、拔尽情丝的脸上竟浮现几分沉痛与不解。见司羡檀望着自己,玉自怜轻轻阖上眼,道:“你同我回去。”
回去,回哪里?
司羡檀忽然明白了什么,抬眼直直望向大殿之上神色各异的仙尊,再回首看向那面可窥一切境中动静的水镜,脸色忽然变得非常平静。
她一言不发地回过身,跟着玉自怜走出了大殿。二人一路默默无言回到弈剑堂,玉自怜将殿门锁上的那一瞬间,忽然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坐了下来。
玉自怜道:“跪下。”
司羡檀一掀衣袍,干脆地跪下了。
玉自怜深深凝视着她,心口泛起绞痛。她看着殿下长跪着的爱徒,眼神空蒙,似乎正透过时光看另一个人。她望着司羡檀,道:“……我那年去第十一州司家时,你与你妹妹照檀都还那么小。旁人七岁时尚在家人怀抱中受尽疼爱,可我去时却看见你正从恶犬腹底下掏剩饭出来,只孩童拳头大小的饭团,还要分给照檀一半。”
“……师尊,别说了。”
玉自怜咳嗽两声,继续缓缓道:“我本只想将你带回来,可你求着我也带上你妹妹。为此我向你族人让尽好处,承诺他们我定会将你教好……羡檀,你果真不负我期望,同是灵力七阶,你做得比我当时要好。过往,我不曾过问你的私事,更不曾打扰你与其他人的来往,可如今我发觉我错了,错得离谱。”
说到这里,她咳出一团血,尽数溅在素白的衣袍上。司羡檀看得惊心动魄,想上来搀扶,却被一道威压重新压制在了地上。
玉自怜望着她的脸,似是失望,似是痛苦,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叹息:“当年在司家,我不该收你。你不如你妹妹。”
第045章 毁小剑,疑天命
在玉自怜话音落下的那瞬间, 万剑如雨,骤然发出簌簌声响。无数柄剑出鞘三寸,自剑柄至剑身一闪而过流星般的宝光。霎时间, 整座弈剑堂都被这光照亮!
她擦了擦不断溢出鲜血的唇角, 剑光如影随形, 将她原本便苍白的脸映衬得更白, 一时竟分不清她究竟是地底鬼魂还是天上仙人。玉自怜神色空茫, 没有看殿下自己亲手教养大的徒生,视线反而停驻在了这些为她而震颤嗡鸣的剑上。
她目光扫视一圈,望向了一把无动于衷的残剑。
玉自怜用灵力将其抽起,细细拂去剑身灰尘, 扔在了正跪着的司羡檀面前。
“你可曾记得这把剑?”玉自怜道,“这是你幼年时头一次来弈剑堂时, 第一眼就看中的剑。”
司羡檀望向眼前这柄剑。
地上的长剑剑身残缺不全, 顽钝不堪。且即便是再锋锐不可抵挡的神铁,在百年寂寞下也难免发几块青锈。正是因为种种不全,这把剑看起来有些滑稽,甚至称得上丑陋,便是以两枚铜板的价钱拿去物外小城售卖, 恐怕也无人肯买。
然而就是这样一柄剑,确却是幼时的司羡檀数次尝试拔出却皆以失败告终,实实在在求而不得的剑——
剑风拂过,一瞬百年。
此时, 她跪在冰冷的弈剑堂,心中却蓦然想起来那年那日, 她强行用灵力将这把剑劈至破碎的那一幕。那日师尊不在,堂中无人, 她将对这把剑的爱逐渐消磨成了恨,即便险些吐血,也要将这剑折辱了先。
司羡檀说不清当时的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或许真是她太想得到,却不想旁人得到的缘故,后来看人看剑,都带着几分隐晦的恨。
然而她本以为师尊并不知晓。
弈剑堂数万把剑,皆是集天地灵气,名门大家所成。她只是弄坏了一把既不是名家所铸,声名亦平平无奇的小剑……
玉自怜道:“你还记得它的名字吗?”
闻言,司羡檀望向地上残破的剑,十指骤然攥紧。
“……清心,”她低声道,“它名清心。”
玉自怜垂眸。此刻似是有重峦山影密密覆在她面上,将她光洁的脸蒙上一层隐晦的阴霾。她同样望着那柄似乎已经被以往多年的小剑,怅然道:“我那时本以为,你毁去清心,不过也是孩子心性,是更欢喜后来你拔出的那柄问鼎……”
司羡檀蓦然抬头。
她望着师尊眉心那点似血般的朱砂小痣,恍惚间,眼前一片模糊。
血色与雪色在她身前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她是网上勤勤恳恳织丝的女蛛,终年如一日朝着这天地铺去尚且幼稚却极难缠的蛛网。然而从来热血难容冰霜,司羡檀又想起那年六月的杜英花,再想起数百年的汲汲营营如履薄冰,这些记忆如柳絮般轻却不容置疑地掩去了她的双眼,她流不出一滴泪。
玉自怜看着她红肿的半边脸,指尖不受控地颤抖两下,还是别过了身,不再看她。
“你属意的那个人根本不通人间情爱,”玉自怜忽然道,“剑宗死了太多人,你别也死在我前边。”
这句话将司羡檀整个思绪都搅得一派混乱,她不可置信地往大殿上望去,嘴唇动了动,似是想问她此事是如何知晓的,又有些像是想要为那人辩驳。然而话临到嘴边,她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冷得发麻,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玉自怜见她如此模样,更加失望地挪开了眼睛。她刻意望向别处,冷声道:“你就在此跪够七日。等七日期满,你亲自与昆仑的那位门生请罪,自行向她领罚。”
这比起方才的那一巴掌,更让司羡檀感到羞耻。
弈剑堂乃是剑宗诸门生的切磋论道之地,每日来来往往的人数众多,这便是真将她的尊严放在地上任人践踏。更何况她与昆仑那人已结上仇怨,若真向她去领罚,恐怕后果是自己难以承受的可怖。
然而她在玉自怜座下二百余年,比剑宗其余的门生要更知晓玉自怜的脾气。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便是说破了嘴皮子,磕破了头也无法再挽回半分。
怀揣着最后那丝希冀,司羡檀轻声道:“……师尊,您真要如此么?”
玉自怜充耳不闻,正是默认了。
恍惚中,她跪在殿下,而大殿之上,师尊的身影似乎如雪般融化了。
没关系的,司羡檀心道。雪总有化的时候,待到这场大雪将倾的季节,便是世家与宗门对着他俯首称臣之时。
待到那时候,想必师尊也一定能够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了。
尽管心中冷彻如冰,可她却是再度向着玉自怜的方向一磕头,语气平柔道:“是,师尊。徒儿知错,愿受师尊责罚。”
她尚且洞彻玉自怜的脾性,而玉自怜对她亦是如此。只需扫上一眼,便知晓司羡檀此时说的绝对不是真心话。
然而玉自怜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只是又默默擦拭起她那把从不离手的剑。顿时,弈剑堂上只有两道比风声更轻的呼吸声,淹没在了山色之中。
*
后山,翠竹林。
崇离垢再一次从梦中惊醒。
她环视一圈四周,见自己仍身处这间竹搭的小小陋室,稍稍定下心神。她浑浑噩噩地从蒲垫上站起来,一身纯净的白衣都被方才沁出的冷汗弄湿了。
崇离垢在这间小得仅能容得下她一人的屋子中徘徊几步,侧耳默默倾听屋外风吹竹林发出的萧萧弄叶声。
每当崇离垢疲累时,心中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父亲那张满含殷殷期望的脸。
他曾说,自己挥出的每一道剑气,都是为了日后弑魔所作的铺垫,没有一剑是白用功。离垢啊,你要明净如水,轻灵如风。你天生是权力的中心,只需高坐神台便好,可切莫沾染上世俗的尘埃。
可若真如此……
若他年某日我真要弑魔,那如今被心魔附体蚕食的我,又该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了那张数次出现在心魔幻境之中的脸。
第一次在梦中与那人遇见,是在崇离垢筑基的那一天。那时她意识抽离,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按着本能往前走去。这处光线昏暗,冷水一直蔓延至膝下,她趟着水逐阶往下走去,双手摸到了一根冰冷的锁链。
双目难以视物,只能摸索着锁链继续往前走。顺着这条不知延伸至何处的锁链,她在最后摸到了一只如死尸般冷硬的手。
……这只手好冷,却不断有蜿蜒的热流往下流淌而去。崇离垢沿着不断下滴的液体往上看去,猝然看见了那人惨白的脸。
这该是怎样一张受尽痛苦的脸啊。
那个人不光双眼被剜去,口舌被剪去,就连耳朵也不断往外渗着血。崇离垢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方才摸到的热流,正是从这个被锁链困住的人身上流出的鲜血——
她猛然惊醒。
崇离垢原以为这只是一次无关紧要的巧合,可第二次,第三次,她逐渐看得愈来愈清,愈来愈近,直到近得可以看清那个人鬓边破碎的牡丹花,看清那个人白衣底下被掏空的血肉,无数混杂着肉块的鲜血将这整座冷池染得通红。
崇离垢自从降生起便一直穿着雪色。
她模糊记得,自己幼时也是想要鲜亮的衣衫的。母亲买来给她穿了一次,然而父亲那日归来后脸色却变得十分难看。那是她记忆中最后一次穿除却白以外的颜色。
然而谁也没想到,自那日后不久,母亲便对外宣称云游,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身边。
即便只允让她穿白衣又如何?
心魔中那个人流出来的血早已将崇离垢整个浸泡起来,染成血红。她如今也日日穿白衣,可父亲却不知道,那身在血水中趟过的衣衫早已不复旧色。无论施多少清身诀、换多少身一模一样的新衣,都再也无法变回从前了。
今日,她又在心魔中见到她了。
还是那座阴暗潮湿,不知在何处的冷池,那条沉重不堪的锁神链,那根通天的青铜柱。与往先不一样的是,那被紧紧固定在青铜柱上,明显只剩一口气的少年修士忽然垂着空洞的眼睛向她望过来,嘴唇翕动,似乎是想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于是,崇离垢将耳朵贴上她冷得如雪的唇边。
“……还给我,”那个人用气音轻轻呢喃道,“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直至醒来许久,这句话与她的脸一直在崇离垢心中徘徊不去。
她走出竹屋,仰头望着足有数人高的青青竹节,握剑的手紧了紧,又无力地松开。
崇离垢听见数里之外其余门生的谈笑与兵刃相撞声,又想起刀宗新收的那位与自己心魔中那人长相极为相似的小师妹,想起她将自己手轻轻托起的温度,心中忽然升起几分渴望。
然而重重竹林压着她,束缚着她。如此无趣的生活,她至今已过了百余年。
这一刻,她头一次对附加在自己身上的所谓天命产生了怀疑。
第046章 鼎夏山巅
苍茫云海间, 数只通体雪白,只尾尖一点殷红的巨鸟飞掠而过,在诸位佩刀执剑, 意气风发的少年头顶投下一片暗影。
景应愿走在人群的末尾, 抬头望向眼前这座拙朴的宫殿, 对着殿门之上的门匾暗自出神。
这是一张硕大的紫檀木匾。匾被风霜洗刷数千年, 已经显出些许旧色, 却依然能从匾上龙飞凤舞的行书体上看出当年风骨——
“鼎夏学宫?”
前面一行人吵吵嚷嚷闹得景应愿有些头疼,她干脆驻足停在了这块木匾之下,花了番功夫才辨清楚这飞扬的字迹究竟写的是什么。
“此处正是你们接下来要待的地方,”不知何时, 谢辞昭停驻在了她身边,耐心介绍道, “往年学生们都是同吃同住的, 本届也是一样。”
身后有飞雁啼鸣,她们如今身处的地方正是鼎夏山的山巅。山顶风大,将景应愿的发丝吹起,迷乱了她的眼睛。
她回身长望云海。在鼎夏山巅处俯瞰山下,与人间城镇等大的物外小城似乎也缩成了一汪水洼, 此时再回首看匾,只觉心迹开明,已不似前世那年。
谢辞昭引着她进了殿门,殿中长着数颗古松, 柳姒衣蹲在古松之下,一身青衣几乎与树融为一体, 正垂眸戳着地上乱滚的松果玩。晓青溟站在一旁,眼神时不时朝她那边瞟过去,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们两早已不是头次游学,尚且还算沉稳,一旁的雪千重与公孙乐琅却是满目新奇,正不断在这硕大无比的院落中行走探索。金陵月依旧抱着剑兰,此刻正被雪千重牵着衣角走来走去,她显然是被绕得晕了,以往坚定平和的眼神此刻有些生无可恋的意思。
“我们几个在秘境中并肩走过一遭,算是患难与共的朋友了,不如各自自报家门,正式介绍一番,”见景应愿与谢辞昭并肩进来,公孙乐琅道,“我先来。我名公孙乐琅,师从玉京剑门薛仙尊门下,不久前方才结丹,如今修为正是金丹初期,家中在修真界做布缎生意。如若各位有添置新衫的打算,尽可找我,我打八折!”
闻言,金陵月理了理被雪千重扯皱的衣衫,对众人行了平辈礼,轻声道:“金陵月,师从凌花殿。”
见众人还是盯着她看,她略略低下头,有些不自然地摆弄了一下怀中剑兰,想了想,又挤出几个字介绍道:“……这是我的本命花,攻可做长枪,守可做剑网。”
雪千重咳嗽几声,跟着道:“我家远些,是第九州昆仑的,光是骑鹰来都要十数日……咳咳咳,若我有命活到游学结束,我请大家去昆仑玩雪。”
松树下蹲着的柳姒衣提起些兴致,一脚踢开松果,负刀兴冲冲地站了起来:“我叫柳姒衣,是蓬莱学宫刀宗门生。正好锻刀峰新桃熟了一批,待会我们去偷桃子吃啊。”
不同于这几位师妹的咋咋呼呼,年纪最长,修为在本届学生中也最长的晓青溟显得要成熟许多。她对众人笑了笑,道:“我是晓青溟,师从逍遥小楼,修为金丹末阶。此次是我最后一次参加游学,还望各位多指教。”
她们几个说完了,目光便齐刷刷挪到景应愿身上。
景应愿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行了一礼,道:“我姓景,名应愿。是不久前才从人间拜上山来的。”
晓青溟看了看她的刀,问道:“这是你的本命刀么?”
“不是,折戟湖未开,我还没有本命刀,”景应愿道,“是我大师姐借我的。”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又移至谢辞昭脸上。
晓青溟有些意外。她年岁要比谢辞昭更长几岁,当年几乎是同时开始修炼的,数百年间听过无数此人的传闻。此人为人性情冷淡好闭关,很显然,借刀并不是她印象中谢辞昭会干出来的事。
柳姒衣早知道此事,又开始戳起了地上的松子。而公孙乐琅与金陵月听着她的传闻长大,此时更是有些恍惚——
刀宗的这位大师姐什么时候这么乐于助人了?
正当她们陷入困惑时,便听身后传来轻巧脚步声。雪千重回身一看,神色瞬间有些戒备:“司羡檀?”
她们身后来的那人神色比她更紧张:“司羡檀?在哪?”
来人一身鹅黄小衫,身后背着把轻盈普通的小剑,怀里抱了只小小的人傀。见到这样多人在此,她有些迟疑着想离开,看见刀宗那三位师姐妹都在,只好又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照檀师姐?”景应愿疑惑道,“你也从秘境中出来了?”
司照檀咦了一声,一时间没弄明白她说的什么秘境,又很快回过神来:“哦,应愿你说的是你们一开始的小试炼吧?”
她将那只面目空白,长手长脚的小人放在景应愿腿边,道:“司羡檀在里边,我压根就没去,先前便找了宫主要了另外的历练,游学我偶尔来学些术式便是了。喏,你看,这是我先前说送你的体修人傀,你注入灵力试试。”
除却几乎万里外赶来的雪千重,其余几人都听过司照檀的大名。在某种程度上,她在修士之中名头比司羡檀要更响亮。见她拿出明显是新发明的小人,皆一拥而上,将她们团团围了起来。
景应愿探指贴上小人,瞬间,原先只有一臂高的小人瞬间膨胀,身材大小竟真如常人一般。只见它煞有其事地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起了一个起手式,便气势汹汹地冲着离它最近的柳姒衣冲去!
无端端的,柳姒衣竟从它那张空无一物的脸上看出几分杀气,连忙闪躲过了冲着自己下三路来的那一脚,拔刀甩出,将它钉在了墙上。饶是如此,那小纸人还在不停地挥舞着手脚,一副等挣脱下来后就要与她们杀个不死不休的倔强模样。
“怎么样,”司照檀得意道,“这体修小人专门针对伪君子,可随着你修为变化而招式变化,面对修为比自己低的可放出去任其缠斗,若遇见修为高的也不慌,只要你灵力未枯竭,它就能一直出招不死。”
的确是十分有意思的新东西。景应愿笑道:“那便多谢照檀师姐了。”
雪千重偷偷观察了她许久,这才恍然道:“原来你不是司羡檀啊,你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司照檀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也没放心上,以为又是新一位司羡檀的仰慕者,只道:“那是我同胞姐姐,你找她有事?”
雪千重摇摇头。公孙乐琅见她如此,便试探着将秘境之中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司照檀闻言有些沉默,显然是不知该说什么好。犹豫几瞬,她从袋中摸出张新的通感灵纸,给了这位据说是第九州来的修士:“你先拿着吧,下次记得离她远点。”
见雪千重高高兴兴地开始摆弄灵纸,她叹了口气,不忍再看,转而对着景应愿几人道:“其实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们,我听见了一件秘闻。”
婆娑树影下,司照檀的脸色显得有些晦暗不明。她幽幽道:“你们听说过游走在州落之间的六骰赌城吗?”
景应愿是听说过的。
前世她曾出过这样一个灵赏令。
令上写着要将某个困在六骰赌城之内的世家公子给救出来,于是便沿着那人的灵力气息,出到了第六州与第七州的边界处去寻找。六骰赌城与其说是一座固定存在的小城,不如说是如同沙漠中海子般会移动的鬼城。
她们一行踏破了鞋底都未曾找到六骰赌城的入口,筋疲力尽。修士可选择辟谷与否,这支灵赏令小队中还是有些人未曾辟谷,于是找了座小酒楼略吃些菜饭用些茶水休息。等菜来的期间,景应愿注意到旁桌坐着一位脸带深色面纱的女人。
她一头乌黑长发编作松松散散的长麻花辫,手上正不断把玩着三只似乎是骨做的骰子。
见景应愿看过来,她冲着景应愿莞尔一笑,一双微微上翘的眼睛眯了起来,轻声道:“来一把?买大买小?”
她声音甜得像沁过蜂蜜的水,见景应愿不动,她更加来了兴致,对着景应愿晃了晃手中那三只骰子:“来玩嘛,若是你赢了,我便实现你如今心中所想的一件事。”
桌上便有人善意地笑道:“姐姐,她不玩,我来陪你玩。”
“我就只要她,”蒙着面纱的那人道,“你们在找人对么?只要她赢了,我便帮着你们一起将人找出来。”
景应愿推脱不下,只好坐到她身边,随口道:“买大。”
那人又是柔柔一笑,探手将那三枚骰子抛出。众人都围了过来,在一众惊诧的目光中,那三枚骰子似陀螺般飞速旋转,向周遭挥出数道赤红色灵光。景应愿离得最近,不知是否是错觉,她竟从骰子中听见了有无数人的呼喝声与更多的骰子在盅中撞击甩动发出的嘈杂声响。
这普通的骰子中仿佛另有乾坤。
正在此时,骰子停了。她们探首一看,加起来的点数正是十七点。
“你赢了。”
那女修伸手将其中一枚骰子高高抛向半空。霎时间红光大现,这枚小小骨骰的底部露出一个小洞,有黑影从洞中滑落,待落至地上时,发出了轻轻的灵石撞击声。
众人低头看去,竟然是灵赏令中交代务必要全须全尾带回的那位世家公子!
而方才那位女修正翻身下楼,见景应愿惊诧地抬眸望她,她对着景应愿眨了眨眼,笑道:“你知道么,只要在我这里赌过一次的人,就一定还会再回来的。我叫骰千千,下次想玩了,尽管再来找我呀。”
说罢,她瞬间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只留下摸不着头脑的一众门生与躺在地上嚷嚷着还要再来一把的烂赌鬼——
还有一枚已经毫无灵力可言,只剩一层空壳的灵石。
第047章 溯本求源
松叶之下, 听罢司照檀这席话的几人面面相觑。
晓青溟年纪长些,且作为逍遥小楼的首席师姐,对这些杂谈秘闻的消息灵通度都十分灵敏, 于是答道:“多少知晓一些。我曾听闻六骰赌城的城主是个十分古怪的人, 有人说她是第三州某个世家的私生女, 也有人说她是凡人赌鬼, 赌到极致自然生出了一颗赌心, 从此以赌修行……反正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
一旁的柳姒衣接话道:“我还听过更离谱的呢。有人说她脑子有病,天天赌博不修行,不配当四海十三州的修士, 让她自成一家去。”
景应愿回想起前世那位言笑晏晏托着骰子让她买大小的女修,觉得世人猜测的这几样身份都不太像她。
世人为她塑造的形象像是离经叛道的妖女或魔女之流, 但经过前世短短一面, 她反而觉得骰千千的姿态十分亲和随意,与妖魔搭不上边。
那头司照檀见她们多少都知晓六骰赌城与城主骰千千之事,便道:“我听闻,六骰赌城在第七州与第六州的交界处重新现世了。有个第六州世家的烂赌蠢货陷在六骰赌城内已有三年未归家,无奈重金求遍了第六州与第七州的几个大宗门, 或许学宫内部会出灵赏令,让人前去将人带回来。上次灵赏令我们配合得不错,这次灵赏令恐怕要的人多,如你们得空, 可与我一同接令。”
除却景应愿几人,其余几人对六骰赌城也是好奇许久, 此刻皆痛快应了。司照檀该送的东西送完了,该说的也说完了, 此刻便是转身要走。
她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了眼雪千重,又看看因着此事与那人结下梁子的景应愿,思虑再三,还是忍不住道:“若非必要,你们往后还是不要再与司羡檀接触了。”
“她六亲不认,或许……”她顿了顿,迟疑道,“或许对曾许过婚约的那个人还会有几分恻隐之情。其余人,还是离她有多远是多远吧。”
她的话随风飘散在山巅的猎猎狂风之中。景应愿觉得有股寒意顺着鞋底一路窜上头顶,冷得她打了个哆嗦。被这阵风这句话瞬间吹得明悟的思绪霎时拉回了前世她们初见那年,又辗转回到这一世玉殊城的险些真与她拜堂成亲的那一日。
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恍惚间,景应愿不由得上前两步,问道:“与她有过婚约的那人是谁?”
然而司照檀自觉话多失言,抿紧了唇摇摇头,跳上小剑瞬间飞走了。
其余人虽然小小地哗然了一阵,不过有无婚约到底是她的私事,虽然司羡檀平时态度模棱两可,但似乎并没有真正越界的行为。于是哗然过后,也便讨论着三三两两散入学宫主殿中去了。
而景应愿将前世剑宗认识的所有人在心中过了一遍,都觉得不太可能,只好暂时暗暗记了下来,胃里又是一阵犯恶心。
听司照檀的措辞,似乎司羡檀与那人的婚约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那她前世对自己的那些体贴入微假意关怀,今生对剑宗宁归萝的温情脉脉有意纵容,不但都是假的,且还是建立在或许已有道侣的情况之下——
她倚着高耸入云的古松,因胃中的翻涌而有些神色颓靡。
站在一旁的谢辞昭悄悄留意着她这边。见她因司照檀的那句话而神色微变,忙伸手扶住她,轻声道:“是怎么了?”
景应愿摇摇头。
她冥冥中有种预感,感觉离这件事的真相似乎又近了几步。前世她来得冤枉,死得也冤枉,至今犹无法忘记削肉剔骨的痛楚,除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以外,景应愿总觉得这件事之后或许还有更大的阴谋。
想起忘川河边徘徊不去的白衣女修,酆都城一瞬盛放的花树,与铁笼中伸出的血肉模糊的手掌,被诸鬼踩来踩去的带血蛐蛐,她心中不由抽痛。
景应愿望向眼前的大师姐。那只小心扶住自己的手掌正通过布料散发微微热度。大师姐才三百岁,这寿数在修真界内算是十分年轻的,绝不可能因寿数将尽而陨落,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她不想谢辞昭死。
想到这里,她在谢辞昭微微惊讶的目光中主动握住了对方的手,笑道:“我无碍。大师姐,她们都进去了,我们也走吧。”
掌心之下,大师姐的指尖似乎微微颤抖了两下。景应愿无端端觉得这好像某种摇尾巴的小猫或小狗。
原来大师姐并非冷情,而是心思都藏在她的指尖上。只要与之碰触的那瞬间,就能感知到曾以为寸草不生的土地上开出茸茸可爱的小花。
*
她们进去时,便看见柳姒衣几人正从宫主给的芥子袋中拿东西出来。
见二人过来了,柳姒衣道:“来得正好,小师妹,看看宫主给了你什么功法秘籍。”
正说着,她将芥子袋中的东西拿出来,道:“看我这套,是可与其他兵器辅助相战的刀法,另外还有避水珠,可治重伤的春山灵草……”
景应愿一一将其他几人展示出的芥子袋看过去。除却一些杂七杂八的灵物,便是每人都有的功法秘籍。晓青溟拿到的是本可提升身形移动速度的功法,公孙乐琅的是本看着走刺客类型的剑法,春拂雪翻阅的是如何让灵力与本命法器编织成护盾的功法,雪千重则是疗愈之法。
景应愿有两个芥子袋。她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拆了第一只,露出里面颇眼熟的一株兰草。谢辞昭扫了一眼,道:“是你拜师礼那日,可储存他人灵力的那株草。”
兰草之下是两三个散发着异香的香囊,一截花枝,些许亮晶晶的碎粉末,还有一枚流光溢彩的赤红色鳞片。
谢辞昭认出了那枚鳞片,与秘境之中那位赤乌给她的一模一样。按捺下那点好奇,她看着小师妹拆了另一只袋子,袋中掉出一本封皮破旧的功法。
其余几人挤上来要看,景应愿抚了抚封皮,展露出这本功法的名字:“……寻龙令?”
这本功法的名字奇怪,见众人也是一头雾水,她干脆当着她们的面翻了几张,原来是教授如何召出真龙的一本功法秘籍。不过书中也写了,龙极为难召,更多情况下来的或许是蟒蛇,更好便是蛟龙,笔者最后写道,若召来的确是真龙,自己便是扶着棺材板也要从坟中爬起来看看究竟是谁有这样大本事。
景应愿一笑,并未太放在心上。听闻龙这种生物极为倨傲,旁的大能都请不动,岂是她一介小小筑基期的门生能召来的。书中提到即使寻不来龙,也能寻到些蟒蛇蛟龙之流来助阵,如此已经很好了。
谢辞昭因是督学,且早参加过鼎夏游学,便没有功法或秘籍赠她。她此刻正站在景应愿身旁看着这群师妹笑闹,并无参与之意。
随着时间推移,鼎夏学宫之内逐渐来了越来越多的其余门生,其中眼生的眼熟的从前毫无交集的都汇聚一堂,其中不乏有许多想与景应愿、雪千重或金陵月交好的,都一股脑涌上来攀谈。有的性情真挚良善,倒还能说上几句,有的似乎心怀不轨故意套话,便都被其余几人给拦下了。
“不过是些趋炎附势之人罢了,”晓青溟道,“看你们一是新人第一,二是昆仑门生,三是凌花殿将来预备的殿主,觉得在你们身上有利可图,这才来刻意交际。”
从来没下过昆仑神山的雪千重感到吃惊不知所措,景应愿上辈子在外门早看透一些内门门生的嘴脸,此刻再看涎着脸来搭话的某两三个人,只觉可笑。
分明脸还是从前见过的那张熟悉的脸,神情却从清高不可一世变成了小心翼翼陪笑脸,一时心中荒谬只有她自己知晓,于是偏过头站到了谢辞昭身边,不再理会这些人。
金陵月常见这场面,见雪千重仍懵懵懂懂,便走前一步,挡在雪千重面前,默默替她挡去了好些寒暄。
殿内人逐渐齐了,正当二三讨论时,却听一道有些不耐烦的女声问道:“我师姐呢?谁看见剑宗的羡檀师姐了?”
她们回身望去,正是宁归萝。若按修真界中许多人眼中的地位排名来看,宁归萝的家世是这一片人中几乎最好的。毕竟越琴山庄实力强厚,还有昔年大能琴心天姥坐镇,无数女修男修都盼着能与越琴山庄的女儿们结为道侣,如此便能背靠越琴山庄鱼跃龙门,自此在四海十三州内都能横着走。
在她的映衬下,其余人的光环便暗淡了些许。在景应愿这边碰过壁的人都纷纷转去宁归萝身旁,然而被这些人缠着许久,饶是宁归萝那般虚荣傲慢的人也会烦。
她焦灼地望向鼎夏宫门的方向,再次问道:“谁看见我师姐司羡檀了?她难道还在秘境之内……或许是遇到什么危险了,不行,我要去蓬莱主殿寻宫主,让她快些救我师姐……”
“别等了,人齐了,”殿外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女声,“司羡檀秘境中违规毁出境结界,是甲等罪;且同时有意暗害同学于险境险些丧命,又是甲等罪……”
殿门之外,缓缓走来一位紫衣墨发的女修。
南华仙子掸了掸手上的团扇,道:“两罪相加,她需在剑峰跪上七天七夜才能出来请罪。这几天我先带着你们,等玉自怜出来后再交由她带。如有异议,你们现在就可以滚下山去。”
第048章 白玉折扇
人群自动为她分开了一条道路, 南华仙子翩然走入学宫大殿内,不着痕迹地瞟了眼晓青溟与柳姒衣,缓缓坐在大殿一张草编的藤摇椅上。
自她进来开始, 便无人再交头接耳。一是被她方才放的那番话震慑, 二是暗自沉浸于她近乎凌厉的美貌中。一时间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地列起了队, 行礼道:“是, 仙尊。”
只有宁归萝仍愣在原地。她怔怔道:“怎么可能?我师姐怎可能做这样的事情,一定是弄错了!”
她平日里便十分不精明,一生的顺风顺水全靠着投了越琴山庄的好胎,偏偏扯到司羡檀的事情还愈发迟钝不懂事了。此时听了这话, 她脑子一热便想冲出殿去,刚迈出腿便发觉有人在身后扯住了她。宁归萝心急如焚, 回首想看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要阻拦她, 却没想对上了一双沉静且熟悉的眼睛。
竟然是刀宗的景应愿。
众目睽睽之下,宁归萝觉得自己被拂了面子,狠狠一挣衣摆,怒道:“放手!”
“你不觉得可惜吗,”景应愿见她这飞蛾扑火的架势, 多少有些替她不值,“为了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浪费这样好的机会。你们只是同门,又不是什么血亲或道侣,何必每次都上赶着找她。”
然而这句话非但没能劝回她, 反而还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脉。宁归萝心中灵光一现,心道, 是啊,若去求我祖母亲自牵线, 让我与司师姐结为道侣不就成了?
景应愿看她脸上憧憬的神情,便知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将手放开任她去了。
南华仙子坐在摇椅上扇着团扇,从始至终都冷眼看着这边。见宁归萝跳上剑往剑峰飞去,也不去阻拦,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转而望向景应愿的方向。
她挑剔地看了一圈这位刀宗新收的小辈,只觉无论天赋还是品行都是她见过的最上乘,若无意外,来日成就一定不可限量。想到这里,南华仙子放下扇子,出言提点道:“人各有命,若你强行插手他人因果,反而坏了自己修行。”
说罢,也不等景应愿反应,南华伸出手指冲着谢辞昭点了点:“小督学,去将这些人全都给我打散分开,分成人数均匀的队伍轮流在我面前斗上个几天,都互相交流交流各宗各派的功法开开眼界。待你们斗完了,我自会指点缺陷。”
晓青溟何其了解她师尊,心中不免有些微妙的失落,知道自己肯定是要与柳姒衣分开的了。
而柳姒衣不久前才应承下四海十三州大比前十的约定,此时安抚性地对晓青溟眨眨眼,便自觉与她分开几步,走到另一旁去了。
参与游学的学生仅有三四十人,都是外边各宗门世家挑选出来的优胜门生。其中大多数都是未曾来过的,此时便格外新奇地打量起自己身边分到的人来。
一组为八人,一共五组而已。景应愿左边站着与自己分至一起的晓青溟,右边则站了位下巴高高抬起,面相有些倨傲的女修。见景应愿看向自己,她上下将景应愿扫了一遍,像是忽然记起来什么,问道:“你就是拓名石上的那个新人第一?”
景应愿觉得这人来者不善,便敷衍地嗯了一声。那人却以为是她不敢与自己搭话,于是愈发傲了起来,道:“瞧着也不过如此。”
晓青溟都听在耳朵里,她脾气也直接,在某些方面和柳姒衣出奇地相似,都是当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见此人手中执了把白玉色武扇,身上服制则是身清透无比,晴山蓝色的裙衫,便对这人身份有了揣测,道:“这位可是第二州灵犀仙山的道友?”
李舟词道:“正是。”
景应愿与晓青溟对视一眼,顿时心有灵犀,异口同声道:“瞧着也不过如此。”
李舟词何时受过这样的侮辱!灵犀仙山近年虽在修真界世家中有颓落之势,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知晓有人在背后嚼舌根,也只是偷偷议论她那位去过魔土一趟后便灵脉尽碎,修为皆废的叔叔罢了,断不敢骑到灵犀仙山内其余人脸上来。
她一时怒极,那把白玉扇子便要挥到景应愿脸上来——不过区区凡人出身,哪比得过她们这些成千上百年,一代代传下来的修真世家?新人第一又如何,她李舟词今日就要证明给所有人看看,她能胜她,灵犀仙山还没有倒!
说时迟那时快,扇风拍出,灵力如千百只小针般以夹击之势冲景应愿飞来。灵犀仙山素来以用扇出名,符合仙山雅正出尘的家训。李舟词是家中最得长辈们与家主喜欢的小辈,都说她有她叔叔李卿垣当年的风采。
虽然李舟词表面恭敬,但心底多少却有些看不起自己的这位叔叔。
灵犀仙山的没落,有大半成都得归罪在他的身上。如若他的灵脉没有被彻底搅碎,或许如今仙山还能与第一州的越琴山庄争一争修真界第一大世家的称号,也不必没落到如今这般淡出人们视野的模样。
可无论她再怎样藐视李卿垣,却不得不承认他的天赋与才华,自己的扇法确实也有几分刻意模仿他。在儿时,她曾见过李卿垣使扇,果真清雅如仙人,就像如今自己这样——
灵力伴随着杀来的凛风将景应愿的发丝吹起。
她刀身如扑火之蛾般极速飞舞,将那几道幻做尖针的灵力全都掸开。那柄长刀已经结上霜雪,在座的许多人未曾见过这场景,不由惊呼出声。刀法起手的第一式令鼎夏学宫内温度骤降,连地板都凝上冰霜。李舟词见一击不得手,并不气馁,反手又凝了一团如长虹般的灵力在扇上,随着扇风推出,灵力也推出,在空中如同雷光般拖曳数米,朝着景应愿的面门而来!
晓青溟看准时机甩出一鞭作为缓冲,那头刀法第二式已经挥出,如刀切豆腐般将这道灵力轻松劈开,围观的众人中有人躲避不及,被这两道相击炸开的灵力毁了衣衫,不由扯着布料气恼道:“我这衣服是最新出的护身法器,你们两谁出钱赔给我啊?”
景应愿边应付李舟词因愈发气恼,已经开始出现错漏的扇法,边道:“记灵犀仙山账上。”
李舟词气急:“你厚颜无耻!”
然而下一刻,她的白玉扇便被打落在地,滑出很远。景应愿不慌不忙地结束第三式,刀身划了一个漂亮干脆的弧形,反手拎在手中。
她道:“如今你瞧着我感觉如何?”
灵犀仙山来的那位嘴上却仍不肯松口,兀自去捡了她的扇子,嘴硬道:“不过如此,还是不过如此!待我升了修为定然饶不了你,我们大比上见!”
景应愿回身问道:“南华仙尊,您说的相互交流功法,可以开始了吗?”
南华仙子托着腮,笑眯眯道:“自从你们分好组,便已经开始了呀。”
“听见了吗,”景应愿神色认真,“你在此干等也升不了修为,不如大家再度来互相切磋切磋,不然我怕你熬不到大比与我对上的那一天。”
“你——”
其余众人听了南华的那句“已经开始了”,不由也有些手痒,场面顿时混乱起来。而方才的始作俑者李舟词看着景应愿提刀向自己走来,心头有些怕了,转头想走,又看见提着长鞭东张西望看有谁落单能切磋的晓青溟,任命地重新展开了武扇。
*
一片混战声中,南华仙子示意站着观察战局的谢辞昭坐到自己身边来。
她端详了两眼谢辞昭,沉思道:“你往先常年闭关,本座鲜少见过你。如今这一看,倒觉得你有一两分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与谁肖似。”
谢辞昭知晓自己是师尊养大的弃婴,不过心中从来没有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与父亲有过幻想。
哪怕幼时被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嘲讽是小野种,她心中除却有些伤心,也提不起太大的波动。只因为沈菡之虽嘴上说着她麻烦,却将她一手拉扯长大了。而不曾知道身份,未曾谋面的双亲与自己已经毫无关系,哪怕如今站在她面前,于她而言也不过是陌生人而已。
南华仙子是长辈,且与沈菡之有些交情,谢辞昭便道:“劳仙子费心了,不过学生并无意寻亲,即便哪天仙子想起来了,也不必告诉学生。”
“也是,”南华仙子将视线投向人群,百无聊赖地扫了几眼,又闲聊道:“你年岁也到三百岁,已可以想想往后仙途需不需要有人共行了。小谢督学,你心中可有喜欢的人?”
她见谢辞昭埋头认真地想了一圈,道:“喜欢师尊,也喜欢二师妹。”
“不是这样的喜欢,”南华无奈道,“罢了,那你小师妹呢?难不成你对她有意见?”
……小师妹啊。谢辞昭望向人群中执刀的景应愿,她衣袂翻飞,脸颊上溅了些他人的血,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果决。这幅场景让自己想起些模模糊糊的画面,比如一叶小舟,滔天巨浪与执剑的白衣修士。
她心想,若小师妹是剑修,恐怕就是那副模样吧?
南华仙子见她走了神不语,以为她们真有些不为人知的抵牾。未曾想小谢督学恍惚中露出一个让她心中警铃大作的微笑,轻声道:“小师妹她很好。我虽不知为何觉得她那样好,却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南华仙子对这样的微笑非常熟悉。上届鼎夏游学回来后,晓青溟屡屡提到刀宗的那两位师姐妹。问到谢辞昭时,晓青溟正色道,她是个更甚剑宗司羡檀,真正万里挑一的天才。而问到柳姒衣时,晓青溟恍恍惚惚地笑了,道:“太爱撒娇。”
她看着正露出与自家门生如出一辙笑容的谢辞昭,道:“你……算了,沈菡之知道吗?”
第049章 痴心枉付
“同门友爱本就是应该的, ”谢辞昭有些困惑,“为何要特意在师尊面前提及,让她知道?”
她说这话时抬眼望向南华的方向, 南华时隔数百年再度认真端详她, 这才惊觉昔年豆丁大小, 墨发金眸像小猫一样跟在沈菡之身后的孩子原来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南华仙子道:“同门姐妹的好与爱人的好, 是不一样的。”
她看着谢辞昭仍旧不解的神色, 直接道:“假设某日,你小师妹对你说,她爱上了旁人,要与那人结为道侣, 你会如何?”
……我会如何?
谢辞昭的心不可抑制的沉了下去,撞得胸口一片酸苦。按照常理, 她应该恭贺小师妹, 并为她准备一份丰厚的贺礼,再承诺一定会去她的结契大典上庆祝——
可谢辞昭动了动唇,一个字也说不出。
南华仙子一看她的神色便洞悉了她内心的想法,于是又道:“那如若,你小师妹对你说, 她想结为道侣的那人是你呢?”
她们这番话都用隔音屏障默默隔去了,谢辞昭有些慌乱地瞥了景应愿所在的方向一眼,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这话一出,连她自己也愣住了。
顷刻间, 比方才要更酸更疼的情感涌上心头,好似有千百根木刺将她的心扎穿。谢辞昭忽然一阵头痛。她抓住了木椅的边缘, 头晕眼花间,眼前似乎看见了一柄桃木小剑。
那把剑被自己珍而重之的握在手里。
她眼前白光一闪。
隔着青天碧水, 重重山林,谢辞昭看见有两个身着白衣的人影走在一起,那两人似乎熟识,举止如好友般亲昵。交谈间,其中一人忽然取出一柄长剑,交付在另一人的手中。
她能感觉到,收到剑的那人很是高兴。
看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谢辞昭垂眸望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桃木小剑,攥了攥手心,似乎想要折断,却终究有些不忍,将它收回了芥子袋里。
时间在这一瞬间被拉长折叠。谢辞昭缓过神来,方才那股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痛楚不知何时已经尽数消散,只剩一片迷茫与怅惘。为何下意识觉得小师妹不可能心悦自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脱口而出那三个字时的心境。
见南华仙子神色不解,谢辞昭随口道:“我与小师妹乃是同门师姐妹,她怎会有这样的想法?仙子不要说笑了。”
“只是同门罢了,又不是让你染指你师尊,”南华仙子低声道,“也罢,本尊不开窍,我们这些做看客的也没办法。”
南华撤了隔音屏障,重新望向众人打斗的方向。
全然不知身旁的谢辞昭垂眸望向自己遍布茧子却光洁平整的掌心,心中迟疑许久,三百年来头一次固执地觉得,这里应该要有一道剑疤。
*
鼎夏游学原来真的很有意思,景应愿心想。她闪身躲过李舟词拍来的一道扇风,动作游刃有余,还有心思研究如何逐步拆解灵犀仙山家传的扇法。
前世她去过的地方不算多,出的灵赏令却很多。因着与其他修士同行搭档,修真界许多传闻她都听过,其中就包括第二州灵犀仙山的那位沉水公子李卿垣的事情。
传说久至七八百年之前,灵犀仙山还是可与越琴山庄一敌的世家。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仙山中排行第三的小公子李卿垣天生灵力就有八阶,是那个时代最受瞩目的新人修士。
传说他面若好女,生就一副仙姿玉骨,当年想求取他为道侣的女修男修如过江之鲫。可偏偏造化弄人,他一度失踪了数百年,当再度重现世人眼前时,却是浑身灵脉尽断,下肢残废再无法站立的模样。
灵犀仙山因这位最被寄予厚望的族生残废的缘故,彻底元气大伤,将修真界第一大世家的位子拱手让给了越琴山庄。
而传闻李卿垣当年失踪的原因是被掳去了第十三州魔土,落得个废人的下场正是因为惹怒了掌管第十三州魔土的魔族之主。
不过听闻魔主向来嗜血滥杀,能在她手底下活过几百年,还能活着回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想到这里,景应愿便更注意研究起李舟词的扇法。灵犀仙山的扇法招式十分好看,可攻势却不足。蓬莱学宫剑宗的剑法也是与之类似的清雅正,却招招凌厉,前世的自己在被带上山前便见识过一回——
她不禁有些走神。身形翻飞间,景应愿忽然看见窗棂边站着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她吃了一惊,以为是宁归萝又回来了,可那道影子颇高,看又有些不像她。
那道白色身影迟疑许久,轻轻伸手,将纸糊的窗纸戳了一个小洞,透过小洞往内望来。
下一刻,景应愿的目光与窗外那人偷偷窥视过来的那只眼睛对视上了。那道白影似乎是被惊吓到了,瞬间消失在了窗外。
怎么回事?景应愿再度一刀打飞李舟词那把已经有些暗裂的武扇,心中疑惑道,鼎夏学宫光天化日之下也闹鬼?
*
剑峰,弈剑堂。
满室寂静被慌乱间推开大门的那双手扯碎。原本这寂静如布匹般盖在司羡檀身上,冰冷,难捱,却勉强维持住了她仅剩的尊严。
却不想如今这尺布被人大张旗鼓地撕碎了,在空中扬起雪花一般的飞絮。而有人穿过飞絮往她的方向奔来,脚步一声声践踏在她的心头,将司羡檀的心惹得一片厌恶烦乱。
“司师姐!”
宁归萝见她一半脸惨白,一半脸红肿,膝盖在地上跪得肿胀不堪,一股怨愤涌上心来。她想将司羡檀生拉硬拽起来,可后者却丝毫不肯动弹,宁归萝无奈,对着大殿上闭目养神的玉自怜道:“师尊,您怎可听信他人的谗言,真让大师姐在此处受罚!”
此时,因着宫门大开,门外已聚集了一批剑宗的门生。见司羡檀跪在地上,那数人一片哗然,对着这边低声指点讨论起来。
玉自怜没理她,司羡檀胸口闷着的那口恶气却几乎要到达临界点。她勉强咬牙咽了,对宁归萝硬邦邦地说道:“你走,这里没有你的事。”
宁归萝当然不愿走。
她始终相信司羡檀是被人暗算了,铁了心要在此处为对方讨个公道。见师尊不语,她硬着头皮也跪在了司羡檀身旁,冲着师尊重重一叩首:“师尊,求您明鉴!大师姐真的是被冤枉的,她怎可能会做出那些事情!”
殿外的门生越聚越多,司羡檀此时对她的厌恶几乎已上升顶点,她深吸一口气,道:“滚出去。”
宁归萝面色一白,不敢置信地望向大师姐。
司羡檀侧过头,对她一字一句道:“我说了,此处无需用你。还请你从此处,滚出去。”
她看着宁归萝往日那张不可一世的脸上浮现出受伤与不解的神情,心中某块凹陷的地方忽然被拉扯着抚平了。司羡檀觉得心中稍稍痛快些,又忍不住想看她彻底跌到泥泞里去的模样,于是在宁归萝抬手想拽自己的那瞬间,伸手将她推在了地上。
她能感受到师尊正睁眼看着她们,可为什么,自己又是何处做错了?如若这个惹人厌烦的师妹不三番两次地干一些蠢事,自己会如此待她吗?明明是她的错,明明是她将殿门打开,是她自己要跪在自己身边——
是她自甘堕落,要做个蠢人!
宁归萝的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
泪眼模糊中,她根本看不清司羡檀此时的神情。大师姐是讨厌我了吗?她拼命擦去眼泪,却再也看不见记忆中对自己温柔亲切的大师姐的模样。宁归萝心道,肯定是我惹大师姐生气了,她那样好的人,怎会真的厌恶我?快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有了。
宁归萝任由眼泪怔怔落在膝上。她一时忘记了委屈,只记得方才景应愿说的那句话——
你又不是她的道侣。
是啊,如若我真能做大师姐的道侣,那我便可以顺理成章地走在大师姐身边了。再也不会惹她讨厌,惹她嫌弃,在她落魄的时候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她受辱……
我要做大师姐的道侣。
宁归萝忽然站起身,擦去了脸上的眼泪,最后看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的司羡檀。
她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跑去。司羡檀丝毫不在意,仍旧跪得笔直,任由鱼贯而入弈剑堂的诸位门生在自己周围练剑。
殿内看似沉默,可她却听见什么东西寸寸碎裂的声音。尽管静谧无比,但司羡檀知道,所有人都在偷偷看着自己,此处是风暴的最中心。
而一路狂奔至殿外的宁归萝寻了个角落,方才暂时克制住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成串落了下来。
起先她只是小声呜咽,到后来她放声嚎啕,全然不顾自己有多失态,不顾自己的声音惊飞了林中多少飞鸟。
就这样,她边哭泣边颤抖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灵纸。泪水打湿灵纸,宁归萝用灵力将纸点亮,抽噎着传音至千万里之外的第一州越琴山庄。
她嚎啕大哭道:“祖母,您给我的茶叶她一口都没有喝,她讨厌我了……我求求您帮我,我要和司师姐结为道侣,这样我就能和司师姐永远在一起,她也会来我屋中饮茶,再也不会厌恶我了……”
光芒闪烁,她满脸泪水地坐在地上,埋首将自己环抱了起来。
第050章 仙尊赐教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鼎夏山巅的游学宫殿中, 三日前还神采奕奕的门生们此时都一个个神色憔悴,脚步虚浮,瞧着不像呼风唤雨的修士, 倒像是在风中倒挂着晾了两三个月的咸鱼, 彻底蔫巴了。
随着第一声弃剑的轻响, 有人扶着膝盖气喘吁吁道:“停, 停战。”
她对面的女修也将手中的长枪收起来, 重新变作剑兰拈在指间。
金陵月看着被围攻的公孙乐琅扔了剑,忽然往后一仰,直愣愣呈大字倒在地上,犹豫一瞬, 也跟着坐了下来。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只听得周遭一片兵器脱手的当啷坠地声, 瞬间, 偌大的空旷长殿中横七竖八躺倒了一片人。
这三日一直被围攻的李舟词也想躺。
她浑身酸痛不堪,旧伤飞速愈合,新伤又在下一刻被刀风或是剑风劈开。若不是靠着昨日丹宗送来的那批补灵丹不断回续灵力,恐怕早支撑不住了。
然而仙山内的家训让族生们哪怕在最狼狈的时候也要保持清雅仙姿——李舟词尚在犹豫,却被身侧一股力量一拽, 她猝不及防被扯得摔坐在地上,浑身瞬间卸去前三日的疲惫,换得一身轻松。
李舟词扭头一看,是抱着刀躺在地上的景应愿。
与景应愿相处了几日, 她便挨了几日的打。
最开始时扇法还对这人有些威胁,但过去数个时辰后, 景应愿仿佛看穿了她扇法的走势,几下将李舟词打趴下后便转战其他人了。越是这样李舟词越不服, 然而这个刚入道没多久的新人强得堪称可怕,在第二日时,她磕丹药的疗愈速度已经跟不上新伤增加的速度,她彻底被打服气了。
对上景应愿似笑非笑的眼神,李舟词反射性想起她刀尖抵在自己咽喉上,笑着问自己此时感觉如何的模样。
明明是那样殊艳的容貌,手下动作却狠得犹如屠夫。这一次,李舟词不敢再答不过如此。她垂眸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闪着寒光的刀尖,仰头看着景应愿,轻声道:“你比我强。先前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对不住。”
她输得心服口服。
此时再看身边半躺着的女修,李舟词心中升起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时间只默默收了扇,也不敢挨得太近,只是挨着她衣角坐在她身旁。
景应愿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人屡屡望过来的目光。她酣畅淋漓地打了三日三夜,此时虽然力竭,可心却仍跳得极快,只觉满腔的热血都烧得滚沸起来,还想再战。
这三日,她不光拆解了灵犀仙山的扇法,就连对上晓青溟时也刻意观察了她所使的鞭法,更勿论其余宗门的剑法刀法一类,她统统全留意着在心中做了拆分。
经过这遭,景应愿隐隐觉得自己的修为又有波动之势,此时还是筑基中阶,但感觉破过此阶后,很快便能结丹。这感觉与前世不同,前世结丹前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塞着灵脉,但如今灵脉畅通,如若不是自己可以压制着修为,恐怕早几日便摸到金丹边缘了。
她心中思忖着,全然无视了身边偷偷靠过来的李舟词。后者挪得离她近了些,看了看她的侧脸,有些忸怩道:“你去过第二州么?”
景应愿道:“没有。”
李舟词清雅如兰的脸上浮现几分期待,她道:“那、那若有机会,你往后路过第二州时,务必去灵犀仙山做客。”
景应愿看了她一眼,不明白为何这人被自己压着打了许久还能盛情邀约自己去她家做客。不过她向来办事滴水不漏,闻言便随口敷衍道:“有机会一定。”
李舟词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有个人走了过来。
这人她也是知道的,是蓬莱学宫刀宗的大师姐,听说叫做谢辞昭。不过从前只是听过她的名字,未曾见过面,方才也未仔细打量。如今离近了一看,注意力全被她暗金色的眼眸吸引去了,这片异于常人的金色扰得李舟词十分不舒服。
谢辞昭淡淡睨她一眼,坐在了景应愿身旁,从芥子袋中找出几块可续灵力的灵草糖给她。景应愿靠在谢辞昭身边,侧身就伸手要去拿,一时间便与她离得极近。
然而谢辞昭拈着那两块糖在指间不给她,轻声道:“手脏,张嘴。”
景应愿看了眼自己握刀许久的双手,微微抬起头接了糖。
她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嘴唇触碰到了大师姐的指尖,微微有些冷——
是甜的。
谢辞昭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方才那一瞬接触令她的指尖麻到现在,连着半边身子都又酥又痒。她望了眼不断往这边偷偷打量的李舟词,方才的不悦减退些许,只化作一个轻轻摩挲的动作。
……好软。
*
待学生们都休整完毕后,一直没有说话的南华仙子忽然放下团扇,对着景应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到本尊身边来。”
景应愿闻言便走了过去。只见南华仙子拿起放在一旁的长鞭,道:“接下来便从你开始。”
此话一出,她身后众人一片抽气声,显然没想到南华仙子这样的大能竟愿意亲自出手指点。景应愿闻言却神色欢喜,对着南华仙子深深一礼道:“还请仙尊赐教。”
她刚直起身,便看见一条深黑色的长鞭冲着自己直扫而来,在凛凛破空声中,鞭稍竟然隐约变作了蛇头的模样,在靠近自己手肘的那瞬间狠狠咬下!
景应愿抽刀格挡,却听南华仙子肃声道:“太慢,太松懈,此为第一桩错!”
她被南华仙子已收着七分力道的一鞭甩飞出去,重重跌落在地上。然而长鞭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再度抽了过来。景应愿翻身一滚,提刀砍在鞭身上,却撼动不了此鞭分毫。
无视了她肌肤下渗出的血痕,南华仙子道:“方才光顾着拆招,却忽视了武器本身的特质,这是第二桩错!”
她那柄鞭子如若不收着力道,恐怕一鞭下来能将人身打作两半。然而即便她刻意收力,却也将景应愿抽得皮开肉绽。南华根本不等她反应,居高临下甩出最后一鞭,却不曾想,这鞭竟然被景应愿牢牢攥住了。
景应愿的手被抽得深可见骨,手掌都几乎震碎。然而她咬牙制住了南华仙子仅有三成力道的长鞭,另一只手将刀往南华仙子执鞭的手上砍去!
怎么能这么疯啊,南华心道。她难道不痛吗?
她望向景应愿堪称可怖的左手。此刻那只手鲜血淋漓,就连她看了都有些惊心。这修为在众人间算是偏低的门生竟然能忍住皮肉分离的剧痛,不告饶也不哀嚎,还能抽空朝着自己这边劈一刀……
南华掸开她劈来的刀身,给她套了个治愈的法术,道:“不考虑自己的后路,这是第三桩错。”
看着手上的鞭痕瞬间愈合,痛楚也消失得一干二净,景应愿对南华仙子道:“多谢仙尊。敢问学生还能请仙尊赐教几招吗?”
虽然疼痛难捱,但她并不想错失这样一个学习的好机会。更何况方才南华的长鞭打至的都是自己力量薄弱之处,短短几瞬交手,对方却仿佛将自己整个看透,连景应愿自己也不知晓的错处都尽数挑了出来。
她宁愿如今在此吃些苦头,也不愿来日在仇人面前将命丢了。
南华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执鞭再度挥了过去,以行动默许了她的请求。
人群中的几人看得目瞪口呆。饶是本来逍遥小楼出身的晓青溟都从来不向师尊主动讨苦头吃,这景师妹竟然甘之如饴,看得她有些羞愧。
而柳姒衣则是有些怅然。
她走至谢辞昭身边,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原是我们师尊耽误小师妹了?”
“此话怎讲,”谢辞昭本能觉得有些不对,“你想说,她更适合逍遥小楼?”
柳姒衣摇摇头:“非也。大师姐,你看方才我们小师妹的手都快成残废了,还能面不改色地继续挥刀。如若她走的是体修的路子,修的是金刚铁砂掌,前途该如何不可限量啊——”
“下一个,柳姒衣。”
看着倒在地上,神色却似乎格外欣喜的景应愿,饶是南华仙子也有些头疼。正好听见柳姒衣再度胡言乱语,她干脆不等柳姒衣反应,直接一鞭挥了过去:“浑身都是漏洞,都快成筛子了,还不快过来!”
*
听着殿内的热闹,殿外偷偷站着的人心中却有些说不出的酸涩与向往。
这地方原是我不该来的。
不知如若被父亲发现了,他会如何责罚我。
虽然这样想着,崇离垢却忍不住将窗纸再度戳出一个小洞。在这点小小的空隙中,她得以看见以前从未见过的场景。崇离垢看着她们在殿内过招,竭力想象自己也在其中该是如何模样。
不知不觉,崇离垢的目光再度挪到景应愿身上。她看着那浑身是血的女修拍了几颗丹药咽下,止住了伤势,却也不在乎自己身上肮脏邋遢的血衣,只抱着刀与身旁那位刀宗的大师姐看着同伴在仙尊手底下过招,不断地讨论着什么。
崇离垢低头看了眼自己洁净的白衣,再次出了神。
然而下一刻,她身前却忽然出现一道影子。
崇离垢错愕地抬眼,却见那方才还在大殿内的女修竟走到自己身前,笑道:“抓住你了。原来不是闹鬼,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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