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重启当日
第九州, 昆仑。
终年不化的大雪为这连绵山脉盖上一层终年不揭的白被,此处人迹罕绝,连鸟声也无, 只偶有几只巨大的鹰隼翱翔于天, 盘旋几圈后又落在山峦被雪覆盖的某处险绝峭壁。
风声猎猎, 暴雪飘飘。在风雪遮掩之下, 有位病恹恹的少年修士从峭壁之上的洞窟中走出, 边走边笨拙地为自己系上行囊。在她走出洞窟的瞬间,霜花瞬间结满她同样纯白色的睫毛,落在她净白如雪,没有一丝杂色的长发上。
她抬起浅碧色的眼睛, 轻轻呵出一口气,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起外面这一片连绵不断的雪山。入眼处皆是空茫的白, 可她立在原地, 似乎怎么也看不厌,直到天边划过鹰隼的振翅声,她才满足地叹息一声,吹了声口哨,让那足有两人高的硕大神鹰飞来自己身前。
雪千重正了正被自己弄得歪七扭八的行囊, 爬上神鹰。她整张脸都埋在毛绒大氅中,似是心有不安,回头看了眼洞窟之中被自己打晕在地的昆仑徒生,赶忙拍了拍神鹰, 有气无力道:“快,带我去第七州。”
然而神鹰载着她在天际翱翔一圈, 扇着翅膀不动了。雪千重有些茫然,神鹰认主认的是血脉, 难不成因为这鹰是她从母亲那里偷来的,故而驱使不动?
见她愣在背上毫无反应,神鹰无奈地啼鸣两声,似是提醒。雪千重望了眼脚下困锢自己百余年,自降生起便从未踏出过一步的昆仑山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并不知道第七州究竟该往哪个方向飞。
“……罢了,”她一咬牙,“先飞!往南飞!”
她就不信,还有半月的时间,她抵达不了那个劳什子的蓬莱学宫!
*
十五天后。
蓬莱学宫,物外小城。
“肉夹馍,肉夹馍,香喷的芝麻肉夹馍!灵火七天烧制,一个顶饱两个更好!”
“现摘现卖野生灵草!不含灵力催发,纯天然生长,道友要不要来两棵?”
“号外号外!神秘作者三两钱最新连载修真界小话本!绝对第一手消息先看先知道!”
有人拖着脚步走过来,挡在正沿街售卖小话本的修士,恹恹道:“多少钱,给我来一本。”
来人面色苍白,脚步虚浮,脏得打绺的毛大氅自四肢处剪了几个洞,露出里面依旧厚厚的单衣来,肩上还停着一只同样邋遢,眼睛咕噜噜乱转的小鹰。那修士一时间不敢将话本递与她,神色闪烁:“……售价三铜板。道友,你该不会是来讹人的吧?”
“三铜板?那我还有,”那人抬起埋在毛绒大氅间沾满灰尘的脸蛋,浑身上下只剩一双碧色的眼睛是干净澄澈的,“敢问,这位道友,什么是讹人?”
……得,看来今天出师不利,遇到个傻子。
卖话本子的女修见她真从行囊中摸出三个铜板递与自己,连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想赶紧脱身了事。却没想侧边又闪出一人拦住她,财大气粗递给自己一吊钱,道:“连她那份一起,不用找了。”
雪千重眯起眼,见到来的是位身着明黄色绸衫的女修。她眉眼精致不失英气,眼角一颗淡淡小痣,背上背了两把短剑,似乎是练双手剑的。见雪千重与她对视,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忽然热情道:“敢问道友家在何处,年岁几何,可有道侣?”
却见那几乎整个埋在厚冬衣里的小乞丐茫然地眨眨眼,随后是好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她边咳边顽强道:“咳咳咳……咳咳,什、什么是道侣……”
这话一出,卖话本的和替她付钱的都沉默了。
那练双手剑的黄衣女修摇摇头,遗憾道:“算了,无事了。”随后便拿着小话本大步走开了。
雪千重求知若渴,可眼见无人替她解答这些疑惑,便识趣地拿着话本走到了一边翻阅。
她翻开扉页,里面几个大字极其醒目,几乎要透过纸张扑到她面上来。雪千重定眼细细一看,念了出声:“新人榜第一……景应愿,新人最强实力,若……遇到她,孰赢孰输,具体下期一叙?”
见中间有个名字被刻意隐去了,雪千重连忙回身拉住卖小话本的修士,将纸指给她看:“这里,没有字。”
那修士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这叫悬念,是刻意隐去的!”
雪千重似懂非懂,只好放开了她,沿着街道踉踉跄跄一路前行,走着走着,她却被骤然散开的人群给挤到了一边。她庆幸自己身量高,无需踮脚便能看见街道中央的情景。
她遥遥望去,见到一辆开满各色香花的奢华轿子悬空浮过,一众秀美的男女修士将轿子簇拥在中间,而最前方骑着白马开路的反倒是个年岁看着不大的娇小女修。
她高坐马上,一手牵缰绳,一手怀抱着束碧玉色的剑兰。
雪千重看得目不转睛,这是她除却在画册之外,第一次亲眼见到花的模样,一时喜欢得愣住了。等她还想再多看几眼时,那轿子与抱花女修早已走远了。
身旁有人道:“凌花殿真是好大的排场。马上坐着的那人恐怕就是下一任内定的宫主了,看着倒是个显山不露水的。”
雪千重回身看去。说话那人一身紫衣轻纱,身段窈窕,相貌在一众修士间极为出众,是她在昆仑雪山中从未见过的娇娆容貌。
许是注意到有人正猛盯着自己看,晓青溟不耐烦地蹙眉,抬眼却见到个眼神可怜巴巴,衣着破破烂烂的少年修士。这就算了,她肌肤还白得几乎不正常,看着一副短命相。
……原来是个小乞丐。
晓青溟有点心软,摸出两灵石塞给她:“拿着,拿去买几个馍馍吃。”
“谢谢,谢谢。”雪千重飞快将灵石收了,又想起方才那抢着付话本钱的人,神色是情真意切的感动,“我娘骗了我,原来外面是真的好人多啊……”
她被人群挤得喘不开气,连忙撤身离开,刚走两步,便看见一家内置金金红红纸张的店。
雪千重觉得这些纸好看,走进店道:“这些是什么纸?”
老板见是个小乞丐,挥挥手:“走开走开,都是烧给死人的纸钱,你要买?”
未曾想到她竟然眼前一亮,走前几步,认真道:“这些纸烧给死人,死人真能收到,真能花?”
“是啊,”老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纸钱就是冥币,不给死人花难道给活人花?”
雪千重顿时觉得将来有望。她解下行囊,将里面装着的满满当当的灵石一股脑全倒了出来,高兴得脸上都浮起病态的红晕:“我买!这些钱,能买多少,我都要!”
一刻钟后,雪千重拖着两只硕大装满纸钱的牛皮袋,背上还背着一只,驮着身形缩小的昆仑神鹰往蓬莱学宫的结界处走去。
这次出来真的赚大发了,雪千重擦擦脸上的汗水,满足地偷偷笑出声。自己已活不过多少时日,却有幸在第七州遇见了这样神奇,可通阴阳两界的钱币……如此一来,哪怕下了地府,她也算是富甲一方了!
*
景应愿收了刀,接过大师姐递来的清水一饮而尽,顿时感觉神清气爽。
她与大师姐在洞府中修炼已足有月余。期间柳姒衣溜来找过她们一次,被这两人潜心修炼的架势吓住了,当时就想溜走,却还是被谢辞昭摁着检验了番她刀法的精进程度。据说回去后躺了一整天没下来床,后面再也不肯来了。
今日便是鼎夏游学重开的日子。
见谢辞昭已换好师尊给的那身玄青色道袍,景应愿便也套了个法术换上。她走出洞府,望着这一片青山碧水,面上仍平静,心中却很有些憧憬。谢辞昭跟着她走出来,看了看她,有些欲言又止。
景应愿微微仰头看她,只见大师姐轻轻抬手,替自己正了正髻上的花簪。
“很好看,”似乎看透了小师妹的诧异,谢辞昭放下手,“这花很衬你。”
纵使她听过无数变着花样的奉承,可这一刻,她却不能否认,自己竟被谢辞昭这两句平铺直叙的夸赞取悦到了。
谢辞昭垂眸,看见小师妹真心实意地对自己笑了,笑得比往日哪一次都好看,一时间不知是该挪开眼还是继续盯着看。
明明是她先夸自己的。景应愿看着面上飞起薄红的大师姐,有些好笑。怎么被夸的人还未说什么,夸人的却先臊红了脸?她觉得新鲜,心底或许也有一二分故意捉弄的心思,便道:“只是戴花时好看么?”
谢辞昭被这句反问弄懵了,别过脸支支吾吾道:“你……你戴草也好看。”
说罢,她不管站在原地发愣的景应愿,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大步走开了。
景应愿回过味来,噗嗤一声笑了,跟在她身后道:“大师姐,走那么快做什么,等等我——”
谢辞昭越走越快,听到小师妹的呼喊却又不忍放慢了脚步。罢了,她想。一定要让景应愿平日离柳姒衣远点。
看看,这才入门多久,就跟着学坏了!
*
她们这边尚在你追我赶,独坐一峰的蓬莱主殿却早坐满了人。
明鸢刚垂眸抿了一口月小澈递来的灵茶,便被再次咋咋呼呼响起的吵闹声惹得蹙起眉头。玉自怜见她神色有异,低声道:“宫主,要不要我去制止她们?”
明鸢看着刚进殿就和沈菡之掐上的薛忘情,叹了口气,道:“算了。”
“怎能算了!”薛忘情躲避着沈菡之敲来的刀鞘,“宫主您还记得我吗,我是第一届游学的薛忘情啊,当时是您亲自带我们的!您还夸我剑法有剑仙风范来着啊宫主!”
沈菡之拦着她不让她上前,有点嫌弃:“都是做一宗之主的人了,怎么还在此失仪,像什么样子。”
薛忘情道:“若不是你从我入殿起便一个劲阻拦,我何苦如此!”
已端坐许久,看完整场好戏的逍遥小楼南华仙子摇了摇纱扇,对主位之上的明鸢眨眨眼,捂嘴笑道:“多年不见,宫主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
借着纱扇遮掩,南华仙子将殿上众人打量一圈。
明鸢是学宫宫主,虽地位尊贵,修为超群,却并不适合做道侣。玉自怜太冷,不行。月小澈性格古怪,当年她和沈菡之的婚约闹得沸沸扬扬,听说就这样还没断了,不能要。沈菡之这种人自己实在无福消受,也不能撬墙角,不要。
至于这个崇霭……南华仙子注意到他投来的视线,借着喝茶的动作偷偷翻了个白眼。
要男人还不如要玉京剑门那个听说成天抱着剑睡觉的薛忘情。
姿态妖娆的南华仙子垂下长睫,看了看自己如玉般白皙的手。挑来挑去,找了数百年都没找到合自己心意的道侣,这让逍遥小楼秘传的双.修术法该怎么传下去?她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便见殿门打开,款款走来一位仿若从画中现身的美人。
她怀中抱着一束不合时令的山樱花,见众人都停下动作看着她,春拂雪莞尔一笑,只对殿上的明鸢行了晚辈礼,笑道:“宫主,许久不见。”
……春拂雪啊。
见春拂雪的视线挪到自己这边,南华仙子亦对她笑了笑。身为逍遥小楼的楼主,她总被好事者与凌花殿的殿主春拂雪相提并论。
一则是极致的妖艳,一则是极致的清丽,所有人都以为她与春拂雪会是“我与城北徐公孰美”的关系,可扫他们兴的事实却是,南华仙子与春拂雪私底下的交情居然很不错。
不过,因殿内女修居多,且成日侍弄花草的春拂雪也并不是外头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所想的那样实力不堪。南华仙子笑着扫了眼春拂雪的飘飘广袖,心下好奇——
也不知五百年前在她袖中有幸得见的那条黄金巨蟒,如今是否已经化为蛟龙了?
第032章 秘境小界
见人齐了, 明鸢便不再寒暄,直接从袖中拿出一颗黄色的水晶石。
“历年游学开始时都是在学宫之内活动,未免太过乏味了些, ”她转了转那颗流光溢彩的小石子, 道, “本次我决意让她们先入这秘境小界内游历一番, 咱们在外头看着, 互不打扰,能看出她们各自的脾性与欠缺之处,待出来后亦好因材施教。”
殿上几位在整个修真界内赫赫有名的大能都是参与过鼎夏游学的,都是数百年前的昔年同学, 情谊自然比功成名就后认识的人更深厚些,听明鸢这么一说, 便都欣然应了。
除却崇霭。他本是散修出身, 方才一直插不进话,此刻有些谨慎地劝阻道:“宫主,一上来便让她们进秘境历练,是不是有些过于危险,不太妥当?”
薛忘情却一拍案绝了他的话头, 兴高采烈道:“好好好!怎的我当年没玩过这样有趣的东西,这群小辈倒是有福分,你们待会可别告诉她们秘境小界的事,杀她们个措手不及!”
南华仙子扶额, 这人是忘了自家徒生也得进去吗?
不过,既然明宫主出手了, 这小界中绝对少不了好东西。她想想带来的自家爱徒,得意地摇了摇扇子。万事俱备, 就等着好徒儿在里头给自己长脸了。
沈菡之摩拳擦掌,对周围笑道:“承让了,承让了,我先提前替我们姒衣和小牡丹贺声恭喜——不如我现在就备酒准备庆功宴吧?”
这话引来一片冷笑声。方才被截断了的崇霭似乎想到什么,道:“沈仙尊,你座下的谢辞昭已经超出规定参与的修为界限……”
“谢辞昭作为督学,随同其余门生入秘境,不到生死关头不得出手相助,”明鸢笑着望过来,“崇长老方才说不妥,我如今这样安排,长老觉得可还妥当?”
不知为何,在她温和的注视之下,崇霭背后竟升起丝丝寒意。他连忙拱手垂首道:“不敢,鄙人愿听从宫主一切安排。”
明鸢整了整衣裾,率先从殿上走下。她依旧笑得和煦,言语间却自有一派身居高位的威严:“耽搁这么久,想必学生们都已来齐,我如今倒是等不及看看你们各家孩子的风姿了。”
薛忘情趁机靠近几步,道:“宫主,待会我给您指,最俊俏最威风的那个就是我徒儿!”
正说着,一行人走出主殿。殿前按宗门排列伫立着数位少年徒生,乍眼扫过去,无一不是韶颜稚齿,意气风发。薛忘情跟在明鸢身旁,得意道:“宫主您看,那个就是我——不对啊,我家乐琅呢,我家乐琅跑哪去了!”
南华仙子与身边的春拂雪对视一眼,皆有些不妙——
不光你家的没了,怎么我家的也不在啊!
*
学宫结界处。
“我真的不是来打秋风的……咳咳咳,你们就放我进去吧,我真是来参加游学的——”
守在结界处的几位徒生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为难。她们再度打量了圈这穿得破破烂烂,手上还拖着两个大麻袋的小乞丐,道:“道友,你还是回去吧,这事可开不得玩笑。”
雪千重急得想哭。她从兜里掏出那张被揉得发皱的信纸,道:“你们看,我真的是受邀来的!”
好不容易从家中跑出来,奔波十五日横跨三州,眼见着都到了大门口了,怎还有将自己拒之门外的道理!雪千重眼泪汪汪,放下麻袋,想从里面掏几张纸钱行贿,心中万分不舍:“那个,我拿钱给你们……”
“此处出了何事?”
雪千重动作一顿,这声音有些耳熟。她飞快将手从麻袋里抽出来,回身一看,竟然是不久前在大街上遇到的双剑女修。只见她摸出一张类似散发着灵力,类似符纸的东西,往结界上一贴,结界便打开了。
“你们堂堂学宫徒生,竟然聚众在此欺负这个小乞丐?”见几个人围着方才见过的小乞丐,公孙乐琅面露鄙夷,抄着手道,“真是令人不齿。”
乞丐?雪千重愣住了,这又是什么称呼?是道友的别称么?
结界前的几人见过灵纸,知晓了她身份,行礼道:“原来是玉京剑门的公孙师姐。师姐误会了,并非我们欺她,而是——”
“哟,这么多人啊。”
又一张灵纸贴上结界。晓青溟袅袅婷婷走来,扫了眼堆在结界口的一行人,笑得眉眼弯弯:“都挤在这做什么呢,还让不让人进去了?”
见到雪千重,她愣了一下:“小乞丐?你怎么在这?”
见到是给自己灵石花的好人姐姐,雪千重抬手一指,委屈道:“他们不让我进去!”
……晓青溟与公孙乐琅对视一眼,都愣住了。
“让开。”
身后再度传来声音。众人回首,低头一瞧,是个身着苏梅色衣裙的女修。她怀中抱着一束浅碧剑兰,见所有人都盯着她,她睁圆了猫一样的圆眼,抿紧唇不说话了。
守门的弟子看见她这身粉衣与这捧剑兰,赶紧让开身:“金、金师姐,请进。”
金陵月不进。她抿着唇,看了眼她们,最终眼神定格在那个看起来邋邋遢遢还挂着眼泪的小乞丐身上。
她微微侧过头,小声问道:“你是谁?”
雪千重一抹眼泪,嗷地哭出了声:“我要回昆仑!我要回昆仑!”
金陵月手中的剑兰啪一声掉在地上。
晓青溟瞪大了眼睛,公孙乐琅后退两步,一时间所有人都傻在原地,看着抓住神鹰嚎啕大哭的雪千重,震惊道:“……昆仑?!”
*
自从到了大殿,柳姒衣便没有安静过一刻。
她将衣服捋了又捋,拿铜镜照了又照,犹感觉不够,又抓住身旁的小师妹求证道:“小师妹,你看我现在姿容如何?”
景应愿很配合,将她上下认真打量一遍,方道:“二师姐今日姿容卓绝,没有哪处是不好的。”
柳姒衣听罢安静了片刻,然而下一瞬又开始窸窸窣窣摆弄自己的刀鞘。景应愿无奈,觉得柳姒衣今日真是着了魔,比平日里更多出几分疯劲。她垂眸站着,袖口忽然被人轻轻扯了扯,她抬头望去,大师姐正欲语还休地望着自己。
景应愿从她眼中读到几分渴望,端水道:“大师姐更是神仙中人,貌若广寒仙子。”
那只扯着她袖口的手并没有放松,景应愿一口气说了好些盛赞之词,谢辞昭才心满意足地将手放了下去,眼中是遮掩不住的满足:“小师妹谬赞了。”
大师姐的手贴着她的轻轻放下去,那手就好像一只小尾巴,挠得景应愿有点发痒。她屏住呼吸,扭头往侧边看去,不再看谢辞昭。一旁柳姒衣忽然振奋起来:“来了来了,我看见青溟师姐了!”
景应愿好奇看去,只见那迟到的几个修士面色皆不太好看。那位紫衣执鞭的想必就是自家二师姐心心念念的青溟师姐,抱花的十有八九来自凌花殿,背双剑的或许师承今日也在的那位薛门主门下,至于那身穿大氅,形容憔悴不堪的嘛……
那白发病弱的少年环顾一圈,眼中尽是毫不遮掩的惊叹。景应愿的目光追随着她,她恰巧也在此时看见了她,忽然低低惊呼一声,随后边喘着气边小跑过来,惊喜道:“我知道你,你叫景应愿!我在话本子上看到过你的画像!”
好多人啊,都是不认识的人!这里比昆仑好玩好看多了!
雪千重眼中放光,也忘却了自己虚弱的病体,放下牛皮袋便猝不及防伸手摸了景应愿的胳膊两下。谢辞昭在一旁见到她这一举动,赶忙上前去拦:“你——”
然后也被摸了两下。
她一路兴奋又好奇地触碰躲避不及的同学们的手臂或肩膀,快乐得像一只小雏鹰。柳姒衣极力躲避开这莫名其妙的触摸,也顾不上叙旧了。她一指正在人群中乱窜的雪千重,对着站至自己身侧的晓青溟委屈道:“青溟师姐,她是谁!”
晓青溟心头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回答。她看着像小驹撒欢一样的那人,不知日后该以什么心情来面对自古便神秘强大的昆仑。
“我叫雪千重,是从昆仑来的,”雪千重跑过一圈,又绕回到景应愿身侧,一双碧色的眼睛掩映在白发间,如天池湖水般熠熠生辉,“你比画像上更好看,我们做朋友好不好,我也想跟你一起玩!”
人群之外,明鸢遥遥认出那头柔顺的白发与肩上小鹰,不由失笑道:“还真是昆仑来的孩子。”
南华仙子盯着又跟柳姒衣凑一块去的晓青溟,心中颇有种无力感。她道:“宫主,待会传送入秘境小界时将这些学生都打散吧,也算多一重考验了。”
明鸢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却也赞同她所言的多一重考验,便温声道:“也好。至于打破这秘境出界之法有二,一是战胜守界妖兽,二是寻到隐藏的出口。谁先出界,谁则为魁首,待两种方法都有人通过了,秘境便传送所有学生出来。诸位以为如何?”
“加点彩头,”沈菡之从芥子袋里摸出几枚避水珠与食之可辅助修为的灵花灵草,“纵然秘境中自有机缘,可总不能让宫主一人牺牲好东西吧?”
闻言,剩下几位宗主仙尊便也掏出几样物件预备在手上。
薛忘情惦记着整蛊,瞧见自家门下最得意的那位使双剑的公孙乐琅正呲着牙与周围的姐妹们玩笑,简直如鱼得水,与她在门中面对师兄弟们嫌弃的模样截然不同。她忍痛对沈菡之道:“我本打算送个小郎君过来游学,乐琅原是我想藏到四海十三州大比再祭出的杀招,但无奈你门下出了个景应愿……”
沈菡之冷笑:“别想撬我墙角,小牡丹她跟她师姐们就能玩得很好。”
二人打眼望去,果然,谢辞昭正横在那昆仑来的白发学生面前,面无表情道:“为什么要认识我小师妹?难道偶然看见了便一定要认识么?”
雪千重与她平视,闻言偏过头咳嗽几声,虚声道:“……认识你也不是不行。”
景应愿不知该以如何神情面对这两人,木然将她们两扯开:“好了,好了……”
周遭正一片混乱,四处皆是徒生们的谈笑与窃窃私语声。就在此刻,她忽然感觉脚下不稳,下意识抓紧了谢辞昭的衣袖。
这是做什么?景应愿心下飞速思考,她看见周遭飞速变幻的场景,镇定了下来。
殿上这么多仙尊,还有宫主坐镇,定不可能是故意暗算。如此一来只能是各位仙尊所设下的考验了。
思忖间,只不过一瞬眨眼的功夫,她便踏上了一片柔软的草地。周遭开遍大而饱满的芳泽花朵,再看自己身上服制,仍是方才穿来的那套。
景应愿心下了然,看来是秘境了。
她看了眼周围,只有一望无垠的草地与鲜花,还有时不时窜出的小鹿或兔子,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或许是将所有人打散了。景应愿幻境入得不少,可秘境却是两辈子头一次进入。怪不得是所有修士趋之若鹜的好地方……她呼吸了一口秘境中的灵气,持刀往前走去——
既是设下的考验,想必少不了好东西。来都来了,夺个魁首再走吧!
第033章 指条险路
秘境之外, 蓬莱主殿。
明鸢手托着那颗水晶转了转,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它掷了出去。这颗透明晶石落地竟化作一面硕大的水镜,清楚地映出秘境中的情景。在水镜上方, 另有一张小小的地图, 图中分布着数个光点, 此刻这些指代学生的浅色光点正疯了般不停地四处乱窜。
霎时间, 水镜裂成数块小镜子, 将秘境中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投映得一清二楚。顿时,数位仙尊的目光都追随者镜中自家的爱徒而去,方才还嘈杂的主殿安静了片刻,一时间无人言语。
直到水镜之上, 某个光点骤然停住不走了,在数个正移动的光点中显得异常突兀, 方有人循着某块小镜子看去, 困惑道:“沈菡之,你家这孩子怎么停下了?”
沈菡之饶有兴致地望去,道:“是我们小牡丹。”
景应愿的确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在秘境外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她正盯着不远处山峭上的某道狭长内裂,双眼微微眯起, 眸中流露出一丝衡量。
方才她越过了那片广阔花原,一路上都没遇见什么值得她探索的好东西,直到行至花原之后这片陡然出现的剑林。
此处曾经似乎是历经过一场大战。
这处剑林起码埋着千百把长剑,皆有残损, 甚至不少剑柄上还残存着斑斑血迹。景应愿心道一声得罪了,轻轻将手搭在某柄没入土中三尺的重剑上。仿佛感知到有人触摸, 那把重剑发出沉沉的震动声,随着她步步深入, 她途径过的每柄剑都配合地震颤嗡鸣起来。
这声音如夏日蝉鸣,以景应愿为圆心,霎时响彻天际。
在群剑之声的催动下,这些剑朝向的那座山峭某处忽然也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哀鸣。
景应愿拍了拍身旁明显想跟着她离开的剑,还是松开了手,往发出声音的山峭裂缝处走去。
*
在山壁之下约一人高的地方,有道深而黑的裂隙。她凑近往裂隙之中看去,只见内里有寒光作闪,却因卡得太深而无法窥得真容。景应愿默默拔刀,刚想将这道缝隙劈大些,便听那缝中之物发出一声沉沉叹息。
“小后生,你认识那个人么?”那声音苍老,疲惫,如同入棺千年不死不朽的活尸,“我闻到了剑意的味道,你身上有那个人留下的剑意。”
景应愿心中一冷。
她瞬间想起很多人,很多剑,最终手指轻轻动了动,抚上了自己藏在袖中的那只芥子袋。
芥子袋内是金阙国破那日,她自先帝胸膛中拔起,淬过剧毒的青龙剑。
她不动声色道:“老前辈,晚辈拜入山门不久,鲜少与人打交道,不知您说的是何人。”
峭壁之内的剑灵有些失望,声音中带上惆怅。它怨道:“也是……这人间指不定又是多少年的沧海桑田……我老了,糊涂了,老得忘了那个人的名字,可我却记得那人曾许诺过带我离开,那还是许多许多年前,我还不在这里的时候——”
顿了顿,剑灵道:“好孩子,你能将我取出来吗?”
景应愿早就想瞧瞧剑灵的真面目,闻言爽快应了,笑道:“前辈,得罪了。”
深深嵌在山峭中的老剑灵尚不知她这句得罪了是何意,便觉有一道摧枯拉朽的刀光朝着自己这边猛然劈来,比千百年梦中数次勾勒的月光更清,比日光更亮,带着近乎果决的杀意将整片坚硬峭壁都斩作齑粉!
它被这刀劈得有些浑浑噩噩,当啷一声掉出了石缝。景应愿低头看去,有些失望,这剑与剑林中那些入土三尺,残破不堪的那些长剑也没什么不同。
她低头想拾,回过神来的老剑灵却猛然窜起来,悬浮于空,剑身上散发出盈盈光亮。
“原来你是个刀修,”脱困后,它语调很有些不甘,“我嗅见你手上刀的气味,比剑更厚,更重,没有诗中剑仙的风雅,只有混沌不清的杀意……”
顿了顿,这老剑灵又说教道:“小后生,从古至今只有剑仙而没有刀仙,足以佐证剑才是兵器之首。可惜,可惜,你为何不是剑修呢?”
景应愿听过它的话,并不恼怒,只是将大师姐借自己的刀擦了擦,抹去沙土,重新收入鞘中。
她简短道:“兵器无魁首之分,操纵兵器的人有。”
老剑灵绕着她上下漂浮,似是打量,听见这话后便又幽幽叹气:“或许我真老了,困在此处数年,早已不清楚你们这些小后生的想法,是我着相了。”
它道:“小后生,你是刀修,身上又有那个人的剑意,我无法跟着你走,却可赠你一缕剑气,给你指条明路。”
景应愿问道:“何为明路?”
“明路便是直接指引你出去的路,”老剑灵道,“或是你要继续往前,我还可为你指条险路。明路或是险路,以往都有人选,可总归明路选的人要多些。”
她想也没想,道:“我选险路。”
那老剑灵嗡鸣两声,似是发笑,有像是叹息,往东边一指:“也罢!你往东边走,越过霓裳带,跨过九乌山,便可看见一片稻田。你去时,记得替我与这几处的旧友问声好。”
说罢,它往景应愿身上射去一缕红色剑气,与她的手腕融作一体。在她惊讶的目光下,这老剑灵竟直直又往方才峭壁中的缝隙一冲,重新卡回了原先的位置。万剑嗡鸣声中,它道:“快走吧,小后生,你不是我要等的人。”
景应愿对着峭壁的方向行了一礼,回身离开了。直到她走开许久,峭壁中那道苍老而疲惫的声音方又叹息一声:“可惜,可惜……”
如此又过了不知许久,昏昏欲睡的剑灵再度睁开眼,对着峭壁之外道:“后生,你又是谁?”
那人笑道:“前辈,我姓司。看剑意,您是传说中那柄斩过龙蛇的鸿门剑?”
鸿门剑却罕见地没有应答她。司羡檀颇有耐心地等了一阵,便听裂隙内的剑灵忽然没头没尾道:“你是剑修,可你的心不纯。”
司羡檀笑了。
她以眸描摹着这片留下些许劈裂痕迹的山峭,对那深居裂隙内的剑灵道:“晚辈的心可以不纯,可剑意却纯。世间有的是心纯剑不纯的蠢人,与之比起来,晚辈更着重手中剑,而非怀中心。”
鸿门剑沉默许久,方道:“你想要什么?”
司羡檀道:“我要取胜的方法。”
剑灵嗡鸣两声:“我不知晓取胜的方法,却知晓这秘境该从何处离开。后生,我可为你指条明路。”
她沉吟一瞬,问道:“除却明路,没有其他?”
“没有其他。”
她有些失望,却还是笑道:“前辈,愿闻其详。”
那剑灵与她叽叽咕咕说了一阵,司羡檀了然,谢过它离去。刚走开几步,她居高临下盯着满地静默,不愿为她而响的长剑,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片刻后,万剑巨折,只留一片毁得残败的剑林,与往出口处去的一道提剑身影。
*
景应愿已按照剑灵之言往东边走开很远,自然不知晓身后发生之事。
她遥遥望着视野尽头逐渐展露的那条滔滔巨江,心头一振:想必这就是那剑灵前辈口中所说的霓裳带了。景应愿御刀而起,落在那条青碧色的大江前,掬了捧江水洗手。
恐怕这江并不好御刀直接过。她正思忖着该如何过江,便觉身后有人过来了。
景应愿回眸望去。这人眼熟,是方才迟到的那几位修士之中一位。
那人见她回身,眼前一亮,凑近几步欢喜道:“可算来人了!道友,我叫公孙乐琅,师从玉京剑门!咦,道友,我看你好眼熟……”
公孙乐琅歪着头看她两眼,忽然一拍大腿:“巧了么这不是!我见过你,你叫景应愿,对不对!小话本上画得还蛮像的嘛!”
她展眉笑时,眼下那颗浅色小痣便随之漾起,很是生动。景应愿被她这一连串话绕得有些混乱,又想起方才殿外昆仑那人对自己说的什么画像,一时间有些困惑:“什么画像?”
“你该不会没看过小话本吧?”公孙乐琅有些吃惊,随后又想到什么,随意挥了挥手,“也对,听我师尊说你母族是凡人,拜入蓬莱没多久,不知晓这些也是正常。待我出去了将小话本借你看,你的画像可是登上了这期封面呢!”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无视了景应愿略有些明显的躲避之色,又上前两步,捧心诚挚道:“应愿道友,敢问你可有中意的道侣?如若没有,你看我如何?”
……这都什么跟什么!景应愿前世今生都没听说过玉京剑门有这样直白大胆到狂妄的修士,迎着公孙乐琅期待的目光,她冷静道:“没有道侣,但是不用了。”
公孙乐琅有些失望。她挠挠脸,道:“真不用么?我灵力七阶,修为金丹初阶,灵石也是够花的。而且我这人脾气特好……”
景应愿看她又开始滔滔不绝推荐自己,忍不住道:“停。公孙道友,若你有找道侣的需求,尽可出了秘境再找。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从秘境中出去。”
公孙乐琅顿悟道:“我就说我忘了什么。不过应愿道友,你没有找道侣的需求,你师门的师姐们有吗?我听闻刀宗的谢师姐仙姿玉质,修为超群,你可知她——”
“她也没有,”景应愿忍无可忍,“公孙道友,我要走了,你自己在此等下一位有缘人吧。”
“哎,别别别!我好不容易等来了你,而且你是想过江吧?”公孙乐琅拽住景应愿的衣袖,“这条江,得要有三个人才能过。”
景应愿挑眉:“此话怎讲?”
公孙乐琅往水边走了几步,大喊一声:“船女姐姐,人齐活啦,划桨——”
顺着她呐喊的方向,景应愿往烟波浩渺的水面上看去。只见遥遥水色中,有一叶轻舟正冲着她们缓缓驶来,划桨的船女斗笠上停着一只翠鸟,此刻正脆啼一声,展翅飞来。
第034章 江有恶龙
与此同时, 秘境西处,神光楼阁。
身着青衣的持刀女修紧紧拉着身旁紫衣女修的手,恨不得跟她整个贴在一起。受了她几记嗔怪的眼刀后, 柳姒衣依然没有放手, 理直气壮道:“青溟师姐, 我怕跟你又走散了嘛。”
晓青溟不自然地动了动她们相牵的那只手, 道:“那也不必这样牵着”
昭昭神光下, 万千只风铃挂于阁上。见有人来,原本静止不动的风铃无风自动,发出清脆声响。晓青溟望着眼前这座冲破云霄的楼阁,神色凝重, 手中赤黑色的羲皇鞭已然舒展开,紧握在手中。
正当她严阵以待时, 身边那别人家的师妹又黏黏糊糊贴过来, 略微低头,在她耳边不好意思道:“青溟师姐,我们这样,像不像在私会啊?”
晓青溟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还好是在秘境之中。她心想,只要楼主看不到, 一切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回去还可以向楼主交差
恍恍惚惚想到这里,她便半默许半纵容了柳姒衣出格的举动,只是撑着最后那点作为前辈师姐的尊严警告道:“拉好我, 不然待会遇到什么棘手的东西我可不管你!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柳姒衣将她们交握的手一把拉在胸前,指天指地发誓:“我保证!哪怕马上要渡雷劫我都不会松手的!”
这边尚在黏黏糊糊吵吵闹闹, 幻境之外却有人气得捏碎了杯盏。
春拂雪细心地将南华仙子案前崩裂成数十块的碎渣收了,安慰地拍了拍她紧紧攥着的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薛忘情看看水镜,再看看脸色僵硬的南华,莫名其妙地问身边神色如常的沈菡之:“她生气什么?”
沈菡之无辜地喝了口茶,道:“不知道。女儿各有女儿福,何必插手纠缠下一代的感情。”
南华气的想掀桌,奈何春拂雪那只看似柔弱却坚定的手又覆了上来。她勉强卖春拂雪个面子,改为嘲讽:“既知道如此,沈仙尊就该好好教导你家爱徒,别来招惹青溟。青溟是楼中首席,你门下那位的顽劣却是在整个第七州出了名的,你让我如何不为青溟忧心?”
她盯着水镜中二人紧紧交握的手,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顶着春拂雪同情的目光,南华低下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
秘境北处,紫藤园。
进入了秘境之后,冷热就消失了。身上是不热不冷,可雪千重却缩在紫藤园一角瑟瑟发抖,显然对这骤然出现的一切接受无能。
在她面前,一位身披霞色裙衫的美人正款款行来,头戴绛紫花冠。但与常人不同,她衣衫之下的面容与身体竟是由无数根蠕动着的藤蔓组成,顶着缩在角落的雪千重惊恐的目光,那霞衣美人似乎是笑了两声,朝着她的方向缓缓走去。
雪千重想起那三袋沉重的纸钱,心头非常后悔——
早知道就全烧了再来了!
直到近至雪千重面前,那将自己缩成团的白发少年仍然没有任何出手之意。藤萝女用指尖于虚空轻轻一点,似乎感知到什么,竟然口吐人言:“你身上有雪山的气味,我讨厌这味道。下雪时,藤萝都不能开花。”
雪千重咳嗽几声,虚弱道:“您看在我没多少日子好活的份上,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纸钱还没烧呢……”
藤萝女笑了,上前蹲在雪千重面前,用柔软的藤蔓组成的手指摸了摸她脏兮兮的小脸,问道:“你为什么不对我出手?”
雪千重一个劲地闪躲:“咳咳咳……我娘告诉我,不要在外对人出手……”
“原来我还算是人吗?”藤萝女抚摸着她的头发,“你说说,我如今还有几分像人?”
雪千重直觉这问题不太妙,闭紧了嘴一个劲地挣扎。挣扎躲闪间,她那件直捂到下巴底下的大氅滑落,露出了毫无血色的苍白脖颈。
那白得像纸的皮肤之上密密麻麻地刺满了刺青。
而这些刺青仿佛真是有人用粘墨以笔写上去的,字迹狂放,一直蔓延至衣物遮掩着的脖颈之下。
藤萝女愣住了,迟疑道:“你——”
却见那方才还病恹恹的女修仿佛下了什么决断,咬牙冲着北边道:“娘亲,我这是迫不得已,神山不会降下天罚的!”
说罢,她敛眉沉心,道:“昆仑在上,剑来!”
随着她这句话落下,苍白肌肤之上某道字迹微微亮起,雪千重望着如雨般落下的数道剑光将藤萝女围困在其中,微微安下心神。然而下一刻,她却觉喉头一甜,红得刺眼的血喷在地上,好似雪山之上她不曾得见过的红花。
雪千重不以为然地一抹嘴,似乎对这情景早习以为常。她珍惜捡起地上一束藤萝女不慎掉落的紫色小花,驮着小鹰自顾自走远了。
*
秘境东处,霓裳带。
景应愿望着那叶缓缓驶来的小舟,心中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偏过头问公孙乐琅:“你方才问过船家,可以载人渡江?”
公孙乐琅兴高采烈:“是啊是啊,船女姐姐人很好的!我一招手就过来了,真是人美心也善!不过她说,舟上算上她自己需得有三人才能划动,我在此等了好久都没人来,还好等到了你!”
那股不祥之感更甚。景应愿看了眼几乎已驶至她们面前的小舟,问道:“你未曾问过她,我们坐船需要给出什么报酬么?”
“有啊,”公孙乐琅闻言便笑了,“船女姐姐说,这条霓裳带内有蛟龙扰她许久,只要我们帮她除了那条恶龙,就准我们坐船!应愿道友,我们路见不平自应拔刀相助,哎你说,如若船女姐姐属意于我——”
“公孙道友,此刻你最好闭嘴,”景应愿深吸一口气,鲜少地外露了情绪,冷声道,“你再多说一句,我怕我的刀会戳在你身上。”
好凶啊。公孙乐琅默默闭上嘴,打量了景应愿一圈。
但是好漂亮,真的不能做我道侣吗……
船只无声靠岸,景应愿看不清斗笠之下船女的面容,只听她冲着二人比了个手势,轻声道:“还请二位客人上船,雾大风紧,若走至有蛟龙的那段水域,二位可要抓紧船边,莫要让船翻了。”
公孙乐琅无辜地与她对视一眼。事已至此,景应愿只能上船,道:“劳烦船家了。”
身后那使双剑的黄衣女修也跟着坐过来,托着腮开始哼着小曲赏景。如若这不是在危机四伏的秘境,身置这壮阔碧波间倒真别有番意趣。
小舟凌驾于这江险绝巨水之上,随着浪涛的拍打而不断摇晃,而那船女自从上了船便一心摇桨,似乎真感知不到身下几乎将这叶小舟拍碎的江水,也感知不到江水两岸,连绵不绝的青山中的奇怪鸟啼声。
景应愿垂眸望着江水。小舟已经划出很远,江水依旧绵绵不绝,不知何时是尽头。她正思忖着何时才到有蛟龙的水域,便听那船女低声道:“二位客人,坐稳了。”
她话音刚落,方才行驶得还算勉强平稳的小舟忽然随着江水东摇西晃起来!冰冷的江水狠狠拍进船内,浸湿了三人的衣摆。景应愿拄着刀勉强稳住了,公孙乐琅被水一拍,霍然起身愤怒道:“这是在做什么,这蛟龙是欺负我们人少吗!”
背上短剑抽出,她双手执剑,脚踩船边往深深江底窥探了几眼。景应愿还未来得及阻止,便听江底一声空灵长鸣,有东西正逆着滔滔江流,极速往她们这边窜来!
混乱间,景应愿还有余力去分辨江底那声长鸣,果真与她在金阙醒来那日,当众给予皇妹景樱容青眼的金龙啼鸣声不太一样。不过蛟龙也是历经千年修炼而成的灵兽,她攥紧长刀,望向自水中冲天而起的巨大龙头,心下凛然——
不容小觑,却不得不灭!
滔天巨浪间,公孙乐琅双手执剑飞身而起,长声笑道:“痛快痛快!应愿道友,我们这算不算患难与共了?”
刀光杀出,公孙乐琅抽出眼困惑地看了眼同样腾空而起的景应愿,视线落在她那柄已然结霜的长刀上,有些摸不着脑袋。她疑惑道:“这是啥?”
景应愿没理会她,一拧刀身,凝神在心中默念出了已滚瓜烂熟于心的那三个字——
折寒枝!
公孙乐琅目瞪口呆地看着瞬间结满冰霜的水域,震惊道:“不是……蓬莱学宫的姐妹都这么夸张的吗!”
她不甘示弱,踩着蛟龙背上的鳞片一路疾行而去,一双短剑直接插入了蛟龙的鳞片之中。公孙乐琅哼着小曲撬下几块龙鳞,无视了蛟龙愤怒的嚎叫,随手将龙鳞扔到结冰的江面上。那两柄短剑锋锐无比,她踩着龙背轻而易举地划开了深藏在鳞片之下的血肉,抖了抖剑上的血,望向景应愿那边——
那黑衣女修手握凝冰长刀,正闪躲过蛟龙的攻击,一刀将它其中一只爪子削了下来。面对蛟龙吃痛的怒吼,她不避不让,反而持刀准备再给它一击。
疯了,真是疯了。公孙乐琅的敬佩之意油然而起,不愧是拓名石认定的新人第一!
景应愿见她那边进度迟缓,高声道:“找它的逆鳞!”
公孙乐琅持短剑,若正面遇上这与她们体型差异巨大的蛟龙反而不好。她刀锋一抖,声音裹在肃杀风声中遥遥传去:“找到便拔,我们争取一击拿下!”
第035章 断人生路
冰封的江水之中, 那叶脆弱渺小的小舟静立冰层之上,原本戴着斗笠的渔女摘下斗笠,仰头望向正与蛟龙缠斗的两人——
狂风瑟瑟, 景应愿持刀不愿退让, 斩出的刀风中隐约可嗅淡淡花香。她束起的长发被狂风吹乱, 眉心微蹙, 整张脸都被雪白的刀光照亮, 如同牡丹园中盛放的昆山夜光!
公孙乐琅呸呸两声吐出被狂风吹进嘴里的发丝,手上双剑深深扎入蛟龙脖颈之中。她捏诀在心,抬眸望了眼云雾滚滚的长空,灵力运转之间, 原本轻薄的剑锋渡上盈盈电光,剑身与血肉接触之处瞬间传来一阵焦糊气味。
蛟龙被她剑上的雷霆之力麻痹了瞬间, 庞大的身躯自半空跌落, 狠狠砸在结冰的江面上。
趁着这瞬空档,景应愿看清了蛟龙小腹处的那片赤金色逆鳞,高声提醒:“逆鳞在它肚子上!”
与此同时,她自半空一跃而下,凝力于刀, 刀光劈落在它仰倒的身躯上,将蛟龙挣扎着起身的动作再度压制。公孙乐琅飞快抽剑,身形轻快如飞燕,眨眼间便翩然落在了龙身最柔软的小腹处, 手起刀落,那对削铁如泥的小剑剜去蛟龙显然是新生的那片逆鳞, 攥在了手心!
景应愿将她动作看在眼里,对这位活泼得过头的公孙道友也算刮目相看。被剜去逆鳞的蛟龙痛得怒吼一声, 浑身战栗,一时间竟无法再度站立。眼见公孙乐琅已经握着龙鳞飞身回来,景应愿冲她笑笑:“做得好。”
公孙乐琅满身都是方才溅上未凝固的龙血,闻言怔住了,拧头看着这位初识的应愿道友持刀往不断怒吼的蛟龙腹部飞斩而去。
失了逆鳞的蛟龙周身鳞片变得柔软,她近乎痴迷地看着那身着黑衣的女修劈出一轮如圆月般清亮圆满的刀光。在这一刀之下,长冰化作沧澜,江水两岸青山之上的霜枝解冻,霎时披满融融绿意!
而持刀直斩的景应愿眼神专注,尽管刀身已深深没入蛟龙腹中,热气腾腾的龙血将她光洁的脸染得炼狱中爬出的恶鬼,她亦只是将刀往外抽了抽,随即再度捅下。
蛟龙肠穿肚烂发出的可怕声响传至数米之外,公孙乐琅忘记清理自己脸上的血迹,也忘记擦拭自己曾视若第二条性命的小剑,只是站在重新随波荡漾的小舟之上,目瞪口呆的望着正踩着蛟龙逐渐下沉的尸身,准备飞身回来的景应愿。
景应愿站在龙脊上,低头看见蛟龙背上外露的龙骨与片片龙鳞,忽然觉得有些可惜,于是索性招手让船家划来了自己身边。公孙乐琅看着她面露笑意,上船后便一刀插在了龙头上,困惑道:“你在做什么?”
“这么大一条蛟龙,任由它沉了难道不觉得可惜?”景应愿坐在船上,手握刀柄,竟是以刀拽着这条蛟龙的尸身随波前行,“听闻蛟龙也有龙珠,上岸后我要将这龙身上能取用的东西全都拿出来。”
公孙乐琅一时语塞。她望着心情显然很不错的景应愿,再看看她刀上插着的龙头,与她们身后随波拖曳数百米的赤红血色,满腔悸动瞬间冷静了下来,默默坐远了些。
蓬莱学宫恐怖如斯!
*
雪千重走了许久,又累又困,此时好不容易看到一片掩映在竹林后的瀑布,连忙走过去濯洗了一番手脸醒神。正当她坐在瀑布边休息时,竹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她仰头望去,是个手持长剑的白衣女修,面容如玉,神色温柔,给人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此刻正含笑朝着这边走过来。
像是没料到此处已有人在,她望着衣衫褴褛的雪千重,蹲下身与她平视,笑道:“走了这许久,总算见到活人了。我姓司,名羡檀,乃是蓬莱学宫剑宗首席。在此相见即是有缘,敢问道友名讳?”
雪千重勉力压住咳嗽,脸上却还是浮现些许病气。见有人如此郑重地问她名姓,她有些高兴,欣然道:“我叫雪千重,是从昆仑来的。”
昆仑。
司羡檀将这两个字在舌尖滚了一遍,笑得更加柔和,伸手拉雪千重起来。她道:“原来是昆仑门下,久仰久仰。”
看着那只白皙干净的手伸来,雪千重有些羞赧。她看看自己许久未换的衣衫,避开了司羡檀的手,道:“我自己来,别把你手弄脏了。”
听见这话,司羡檀伸出的手微微一滞,神色有一瞬的复杂。但很快,她将这点情绪收起,望了一眼雪千重身后的瀑布,询问道:“千重道友在此多久了,可曾见旁人来过?”
雪千重摇摇头,坦诚道:“我在这呆了也没多久,未曾见有人过来。”
司羡檀心下有了较量,一个堪称离经叛道的想法在心中烧得愈发旺盛。她看着满脸病色的雪千重,脸色温和:“若千重道友不嫌弃,我可否与道友同行?”
这话正中雪千重下怀。她欣然应允道:“司道友,你真是个好人!咳咳,若可能我想尽快找到出口出去,这秘境中的东西实在是太吓人了……”
想找出口出去?司羡檀微微一笑,俯身道:“既如此,我去这瀑布后查探一番,若你怕的话,不必跟着我来。”
说罢,她凝灵力在剑,独自往老剑灵指点的秘境出口处走去。绕至瀑布之后,果真看见一处有许多石块堆叠而成的小阵。司羡檀望着那传送阵,却不急着出去,而是绕着它转了两圈,似乎下了什么决断,灵力伴随着剑风将那小小的法阵轰至溃烂!
如此,后来者再想找这传送出去的法阵便更是难上加难了。
外边雪千重听见动静,有些着急,拖着病体便想过来帮忙:“司道友,发生什么事了?”
“无事,”司羡檀收刀入鞘,“劈死一只鹿罢了,千重道友不必忧心。”
她与雪千重并肩往还未探索过的东边走去,有意无意地询问雪千重昆仑神山之内的见闻,殊不知秘境之外,所有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蓬莱殿上的众人看着水镜上正发生的这一幕,面色皆有些难看。薛忘情还没从目睹爱徒力剜逆鳞的得意劲中缓过来,又看见司羡檀劈碎传送小阵的这一幕,脱口而出道:“这就是世人交口称颂的金丹第一人?”
殿上诸位仙尊显然知晓这金丹第一人名头的含金量,亦对司羡檀这个早早扬名修真界的名字算是熟稔。春拂雪望着仍在秘境中独自行走的自家徒儿,转了转手中山樱,轻轻叹了口气。
分明再走一段路便可探索至此顺利出境的。这传送小阵一毁,倒是白费了金陵月一番功夫。
月小澈见玉自怜脸色由红变白,拍了瓶清心丹给她,平静道:“你门下这徒生真是好生厉害,平日里看不出,怎的进了秘境却要断了旁人的生路?”
玉自怜心中原有三分猜测,此时见了这水镜中的情景便是有十分的笃定。她抖着手推开丹瓶,忽然起身冲着明鸢躬身垂首,道:“是我管教不严,请宫主降下责罚!”
明鸢还未说话,崇霭便道:“羡檀只是年少气盛,一时用错法子罢了。这孩子是我们几个看着长大的,她的品行如何,外人或许不清楚,可我们还能不知道吗?”
他话音刚落,众人便见水镜之中,司羡檀将雪千重手中的紫藤花拿了过来,收入袖中。她道:“我心喜这花的颜色,愿拿其他花与千重道友交换——你看这木芙蓉如何?色泽艳丽,还可入药,雪山之上可找不见这样的殊色。”
藤萝女身上掉下的法器与这普通的花朵又怎能相抵?
可偏偏雪千重不懂,此刻兴高采烈接了,还要向司羡檀道声谢:“这样好的颜色,我在雪山上确实从来未曾见过。”
众人目睹这情景,一时更是神色各异。玉自怜那张平素便白得病态的脸此时隐隐漫上红色,一撩衣摆便是要替徒下跪。明鸢弹出一缕灵力托住了她,无奈道:“本也不是你的错。”
她望向水镜之中司羡檀那张温柔依旧的脸,摇了摇头:“此子心性不佳,出来需得严加管教,施以责罚,以免日后酿成大祸。”
玉自怜羞愧地低头,道:“谨遵宫主吩咐。”
沈菡之扫了眼闭口不言的崇霭,眼中闪过些许思量,最终还是掩了下去,转而重新看向水镜。
*
挥别渔女后,景应愿将那头足有十人高的蛟龙拖至岸边,直接拿刀对半剖开,果然看见龙身之内有一段呈玉色的蛟龙骨。
她将龙骨剖出,洗净了放进芥子袋内。这龙骨是好东西,指不定日后还能拿去做成个什么法器。放入袋中之后,她心中再回想起那玉色的龙骨,忽然有些索然无味。
管它龙骨也好仙骨也好,争来抢去,剖开来不过就是段沾着血污的骨头而已。
公孙乐琅下了船后却也不走,而是饶有兴趣地蹲在景应愿身侧看她处理蛟龙。见她剖了龙骨后又撬开龙舌取出压在舌底的那颗碧玉色龙珠,惊叹道:“还好没将这蛟龙的尸身丢了,竟然能取出来这么多好东西。”
她话里虽有些叹服与羡慕,却不掺忮忌。公孙乐琅摸了摸被自己收入袖中的金色逆鳞,高兴道:“若不是有你,我一人也难取逆鳞,恐怕一个不慎还得将人折在这里。”
景应愿收起龙珠,瞥她两眼,似乎猜到了公孙乐琅下一句是什么。果真,她冲自己笑了下,试探道:“接下来的路程,我可否与应愿道友一同前行?若有机缘,各取各的便是,若有能帮手的我自然也在所不辞。”
她说的其实也有道理,在未知的秘境中,有人同行总比单枪匹马乱闯来得稳妥。景应愿沉吟一瞬,便也应了。只是她看着公孙乐琅眼中越发炽烈的欣赏之色,警告道:“一同前行可以,但莫要再扯道侣之事。”
公孙乐琅虽遗憾,见她态度坚定,便也不再纠缠,只跟着她闲聊些修真界的八卦秘辛,往前行去。
二人就这样朝着东方边走边闲谈了一路,直到眼前出现一片荒芜沙漠,与此同时,自那沙漠中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人,边跑边心有余悸地回头看。
那人跑得两眼昏花,见眼前出现两个身影,定睛一瞧,还都是打过照面的人,不由得卸下一口气,挣扎道:“二位救我……我……咳咳咳……”
景应愿与公孙乐琅皆是脸色剧变。
只因此人正是在秘境外见过的昆仑雪千重。许久不见,她的脸色竟从白转乌,景应愿心道不好,飞身上前撩开她明显不支的小腿上的布料,果然看见了两只浅浅的紫黑色牙印。
竟是中了蛇毒!
第036章 草包门生
此事还要从司羡檀与雪千重同行开始说起。
雪千重将交换来的木芙蓉紧紧抱在怀中, 一路上珍惜地看了又看,眼里的喜欢几乎快要溢出来。见身边好心的白衣姐姐不说话了,她偏头冲司羡檀笑了笑:“道友, 这花真好闻。等游学结束了, 我想带些花种回昆仑。”
她衣着虽被这一路的风尘摧得破烂不堪, 可眼睛却是司羡檀从未见过的澄澈。虽然学宫之内的湖水也清澄, 却远不如昆仑这个好似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小傻子的眼睛生得漂亮。
司羡檀垂下眼, 为自己的一时心软感到好笑。听见雪千重这堪称愚蠢的一句话,她找回了些许心绪,随意道:“花在雪山种不活,带回去也是白费力气。”
“我娘在雪山呆了一辈子, 还没见过花呢,”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淡粉的花瓣, “我想带回去给她看看, 想让昆仑山巅开满我为她种的花。”
待我陨落之后,至少能留下些许念想给她。
明明正说着花的事,可司羡檀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被拉回了百年前的那一天。那时她也年少,正在院中修习剑法,却有人颠颠跑过来, 一把抱住她的腰,小声道:“姐姐,我想看雪了。我娘说,等下雪的时候, 她就会回来。”
可那时正值炎炎夏日,怎会落雪?司羡檀无奈, 只好收了剑哄道:“离下雪还有些日子,你乖乖的, 姐姐给你捏个小麻雀,好不好?”
“我要下雪,”那孩子眼眶瞬间含了一包眼泪要落不落,“我要看下雪。”
眼泪砸在司羡檀结满鞭痕的手臂上,明明那些痕迹已经愈合,可还是烫得她一阵灼痛。她无奈,摸了摸那孩子的头,领着她去了后山的花林。那时杜英花开得正好,司羡檀采了满满一兜,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她将扎在外衣里的杜英花往天上抖去,顿时如下雪般落了她们满身。
“好了,别哭了,”司羡檀道,“你看,我今日已经为你下过一次雪了。”
这些陈年旧事将她心头扰得烦乱,司羡檀低头往自己光洁的小臂上看去,旧伤经过几百年的疗愈早已愈合,丝毫看不出这双手曾受过千百次的鞭笞责罚。
可谁也不知道,事到如今,她看到鞭子仍会反射性地手心抽搐。
那边雪千重还在毫无所觉地嗅闻花香,司羡檀看着她珍视的动作,忽然问道:“你娘亲,对你很好么?”
“好啊,哪里都好,”雪千重道,“只是她怕我短命,一直拘着我不让我出神山罢了。”
司羡檀似乎了然,不再多问。雪千重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可在昆仑时,却也无人教过她该如何应付这些,于是也闭上了嘴。
两人默默无言了一段路,直到走至可见沙漠边缘,身旁一直沉默的司羡檀忽然道:“这沙漠广袤,或许可得些机缘,千重道友可要随我进去探一探?”
雪千重觉得她这话有些奇怪,自己既跟着她走了这许久,好端端没有分道扬镳的道理,便应了。然而司羡檀上下扫她一眼,似乎是想起些什么,问道:“千重道友,你的武器呢?”
听见这话,雪千重下意识地将大氅往身上又捂了捂。
昆仑秘法不外传,到她身上时又多了条规矩,不到死生关头,绝不得在人前动用。
她少见地长了几个心眼,心中告罪一声,对司羡檀说了谎:“我……我修为不济,不会什么招式,也没有武器。”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雪千重摸了摸躁动不安的小鹰,跟着新认识的漂亮姐姐往沙漠腹地行去。
*
司羡檀当然是别有心思。
她见雪千重拿着那束本不应出现在此的花乖乖跟过来了,心中那股悄然而生的失望之意愈发强烈——
这就是昆仑教出来的门生么?
如此草包,区区昆仑,也不过如此!
既然修为不济,亦无法器,想必只是普通弟子罢了。思量间,司羡檀心中闪过宁归萝身上那枚从不离身,上刻越琴山庄家纹的香球……若人人都如自己那姓宁的师妹那般家世显赫,倒还真不好下手。
不过,大门大派的寻常弟子,若是折在这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小秘境之中,想必也无人会真打破砂锅般地追责——
她不配做昆仑的门生。
既已占尽了千般万般的好处,自小被处处呵护生长在那远在千万里的雪山之中,为何却养出来这幅令人失望的模样?司羡檀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偏头再看雪千重那张病弱的脸,那张恹恹小脸上有双令人过目不忘的天真赤诚的眼睛,此刻正懵懂地朝司羡檀望来,傻乎乎地笑了一下。
雪山虽不开花,可你是否知晓,你已经是山中那朵被你娘亲亲手养大的鲜花了?
司羡檀领着她一路深入腹地,心中做好了万全打算。跟在身后的雪千重见她一改方才温和的姿态,脸色渐渐冷下去,更觉得有些不安。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司羡檀走了这么久,却丝毫未见到有什么她所说的机缘,加上察觉出司羡檀对自己态度有些微妙的转变,便咬着牙停了下来。
身着白衣的漂亮师姐跟着停下,神色莫测地转头望向自己。
雪千重喘了几口气,蹲在地上:“司、司道友,我走不动了……不然你先走吧,待出了沙漠我再去找你……”
“你确定么?”司羡檀微微一笑,“机缘已经近在眼前,千重道友确定要走?”
雪千重抻着脖子看了许久都没看到她说的什么机缘,正困惑时,便见司羡檀抽剑往前方的沙漠一劈,顿时黄沙溅起十数米高,而就在这被掀起的黄沙底下,有条身形奇长无比的黑色巨蟒正潜伏在沙底,冲她们飞速游来!
雪千重没见过蛇,却也是知道害怕的,赶忙闪躲。躲避间还不忘拉了站在原地的司羡檀一把:“司道友快走!”
然而,司羡檀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似怜悯似鄙夷。雪千重愣愣地与之对视,最后却从她眼中看出了一丝不甘与忮忌。
“千重道友,你知道吗,我真的很讨厌别人用这种眼神看我,”司羡檀抽过她怀中紧紧抱着的木芙蓉,用灵力将其撕成了碎片,“我先走了,你自求多福吧。”
雪千重一时间忘记了巨蟒的存在,只是有些不明白地低头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粉色花屑。
她想抬头问她为什么,却见那个方才还待自己极好的人的身影早已飘远了。
只刹那之间,巨蟒倾身卷来,将雪千重卷在尾中,竟是要一口吞吃了她!
水镜之外,南华仙子豁然起身:“不好,你们安插在秘境之中的督学呢?”
坐在主位上的明鸢也拧起眉头。她刚想让沈菡之传令谢辞昭瞬移此处,众人便见那木呆呆被卷在蛇身里的昆仑门生忽然低下头,无声念了几个字。
随着她嘴唇的张合,忽然有股从天而降的巨力将那条正咬在她腿上的黑蟒砸成了肉泥!一片血色之中,雪千重脸色愈发苍白,仿佛被砸中的是她一样。她支着腿踉踉跄跄爬起来,最后看了眼地上被撕碎的小花,召出神鹰驮着她往沙漠边缘飞去。
*
雪千重意识已经有些不清,却有些庆幸遇到的是自己在入学宫之前便见过的公孙乐琅与景应愿,有些天然的亲切感。
她看着景应愿蹲下身为自己挤出蛇毒的身影,忽然问道:“……我是不是很讨人嫌啊?”
“此话怎讲,”景应愿挤出大半蛇毒,撕了布条给她绑在腿上,又施了几个疗愈的术法,这才让她脸色苍白的脸色稍微好转了一些,“是有人与你说什么了?”
雪千重垂下头。
她闷声道:“我的花没有了。”
景应愿没当是什么大事,随口宽慰道:“你也喜欢花么?若有缘分,日后你可去人间金阙国转转,那里是我故乡。御花园中各种花都有,但最好看的还是牡丹,姚黄魏紫白雪塔,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见不到的。”
听到这里,雪千重高兴了些,却还是有些怯怯的:“方才有人与我换了花,却又将我丢在沙漠里边被蛇咬,把我的花撕碎后便自己跑了。”
公孙乐琅倒吸一口凉气,问道:“你可知那人是谁?我们领你找那人算账去。”
景应愿在雪千重的小腿上最后打了个结,又给她体力不支的小鹰喝了点水,听见这话,她无奈起身道:“什么我们,我没说我要领着她去算账——”
雪千重道:“我知道,她说她叫司羡檀。”
“什么算账,这词太难听了些,”景应愿抽出长刀,让雪千重扶着她站在自己身后,“分明是向那位司道友讨回千重道友的花罢了,走一圈也不是什么难事。”
公孙乐琅却愣在原地。她迟疑道:“你确定那人是司羡檀?”
这不怪她质疑,只是司羡檀的名声在外头太响亮,想自己当年也是如公孙乐琅一般深陷她精心布置的陷阱之中,若非自己身死后又重返世间,恐怕还是迟迟无法醒悟过来。
而雪千重算是命大。
景应愿看了眼手无寸铁,正弯腰趴在自己肩头委屈巴巴的雪千重,心中对这人产生了几分好奇。
那边的公孙乐琅也御剑而起,碎碎念道:“我不信那人真是司羡檀,我不信……”
是谁都可以,但是不可以是这个自己敬仰已久的师姐,绝对不可以!
第037章 拦路围剿
直到御剑而起数里, 公孙乐琅还在身后不断碎碎念道:“我不信,一定是弄错了,怎么可能是司师姐……”
玉京剑门教出来的门生都是些以剑为尊的剑痴, 心中只有剑, 没有人。
无奈公孙乐琅是个异类, 在玉京剑门孤寡了数百年, 生生逼出来一颗逍遥小楼的心, 分散掉了些许对剑的注意力。若非如此,若真教玉京剑门内的门生们听见她们对名声在外百余年的司羡檀出言不逊,恐怕雪千重连话都没说完,那帮剑痴的剑气就削上来了。
她念叨了一路, 景应愿听得烦了,问她:“你觉得你的司师姐究竟哪里好?”
公孙乐琅脱口而出:“剑法好啊!而且她天赋那样高, 又是世所皆知的金丹第一人, 名字都在碑石上亮着呢!”
雪千重将头小心翼翼埋在景应愿肩膀上,拉着她的衣角闷声不说话。她肩头的小鹰有样学样,一头扎进御刀而行的女修的发间,时不时抖抖羽毛,一副十分乖顺的模样。
景应愿问道:“你灵力几阶?”
聊到这里, 公孙乐琅找回些底气,中气十足道:“我当年测是灵力七阶,比我师门中所有师兄弟都要高。”
话音刚落,便听那穿梭在云间的黑衣女修笑了一声。
“灵力七阶?”她平淡道, “你司师姐也是灵力七阶。她不过虚长你百岁,百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公孙乐琅,你怎这样笃定她如今能做到的, 你将来做不到?”
见公孙乐琅哑口无言,景应愿又道:“将来你也会变成别人的师姐,你没了这一个仰慕的司师姐,将来还有千千万仰慕你的师妹在,何苦吊死在一棵树上。”
雪千重趴在景应愿肩上,瓮声瓮气道:“就是,就是。”
她嗅着景应愿衣上的香味,稍稍得了些安慰。垂眼间忽然扫见地上一抹白色身影,顿时指着底下控诉道:“应愿,就是她,就是那个人!”
公孙乐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下一扫——那人确是司羡檀不假。只是犹到了这时,她心中仍抱有一丝希冀……或许真是弄错了,只是误会一场呢?她尚在犹豫,身边与自己同行的景应愿却干脆利落道:“好,就是她是吧。”
不知为何,公孙乐琅竟从她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杀气。可事已至此,她挠挠脸,只好硬起头皮跟着疾冲而下的那把刀一并落下去,拦在身姿飘逸的白衣女修面前。
第一次做拦路匪,还怪不习惯的。
*
视线扫过拦在自己面前的三人,司羡檀有些意外地看了眼紧紧黏在景应愿身后的白发女修,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又换上了如常的笑容:“好巧,景师妹,公孙师妹,你们也在这里。”
公孙乐琅挣扎着给景应愿递了几个眼色,想让她先礼后兵。
然而景应愿无视了她,只是提着她那把没有入鞘的长刀,也对司羡檀笑了笑:“不太巧,司道友,我们是专程来寻你的。”
听罢这话,司羡檀了然。
原来是替这个昆仑的小傻子来出头的。
虽然事情败露,可当时在场的除却她与雪千重没有第三个人。口说无凭,既然拿不出证据,怎可证明自己真做过?
想到这里,她便愈发游刃有余,只是笑笑,假意不解道:“景师妹不去寻柳师妹她们,怎么反倒来寻我?难道你也想拜入剑宗——景应愿,你疯了吗!”
她话音未落,景应愿收回劈落她半边衣袖的一刀,学着她的模样温柔道:“我没疯呀。”
迎着司羡檀与公孙乐琅不敢置信的目光,她再度将刀提起,柔柔一笑:“是谁拿了自己不该拿的东西,司道友心中应该有数。你拿她一朵花,我断你一只手,不过分吧?”
雪千重委屈道:“她拿了不止一朵,还把我扔在沙漠里被蛇咬,差一点我就走不出秘境了!”
公孙乐琅还未从景应愿猝然动手的震撼中恢复过来,见她扬言要断剑修的手,又想起她在霓裳带中拽着蛟龙上岸剥皮取走所有堪用之物的模样,深信不疑她真能做出这种事。
于是一时间吓得上去拦她:“应、应愿道友啊,那个,不然我们有话好好说……别真断了人家的手……”
“不帮忙就让开,”景应愿一抖刀身,欺身掠去,“不断手,断脚也行!”
司羡檀笑意隐去,脸上一片冰冷寒意。
她抽剑出鞘,薄唇轻启:“在玉殊城我就觉得奇怪。景师妹,我究竟是何处惹你不喜了,还请师妹指点一二。”
景应愿温声道:“这话我原样还给你。雪千重究竟是何处惹你不喜了,还请……司师姐,指点一二!”
听见司师姐三个字,司羡檀眉心一跳,顿觉不妙。
果然下一刻凛冽刀风便杀了过来,下手狠辣,说是要断手脚,可刀尖却是直指自己的命门——数日未见,这个刀宗新收小师妹的刀法竟又比玉殊城一别时精进几分!
此人绝不能留!
司羡檀看着自己的发丝被刀锋削落,脸侧一阵冰冷过后便是火辣辣的疼痛。可此时此刻,她无暇再管自己流着血的脸庞,拔剑与再度劈斩而来的景应愿缠斗在了一起。
霎时刀光剑影相交,闪花了一旁公孙乐琅与雪千重的眼睛。雪千重秘法在身,不好公然挤进去,只躲在公孙乐琅身后无声念了几个字。被大氅遮挡的手臂某处盈盈一亮,紧接着,那股在沙漠之中砸碎黑蟒脑袋的巨力再度袭来,搅乱了她们的战局。
景应愿修为与她差了整整一个境界,与她战上十数个来回后便有些不支,竟是光靠着满腔杀意战到如今。借着那股不何处而来,将司羡檀掀了个趔趄的巨力,她不仅不退,反而再度逼上前去!
公孙乐琅看得心焦,几番挣扎过后,终于忍不住将背在身后的两柄小剑抽出,虚虚踏空一步,往司羡檀身上挑去:“司师姐,你说你惹她干嘛呢——乐琅在此得罪了!”
“抢她芥子袋,”景应愿道,“在她袖口!”
双拳难敌四手,更别提场外还有个时不时制造点阻碍的雪千重,司羡檀眼睁睁看着那两柄小剑挑破自己本就残破的衣袖,将芥子袋勾了出来。她脸上最后那点冷静也维持不住,怒道:“好,好!这就是玉京剑门的风骨吗!”
然而纵使她再恼怒,也得应付身前景应愿不要命般使出的次次杀招。尽管自己的剑也数次划破她的手脚,可她全然不惧,眼中是令司羡檀都有些心惊的疯狂。
“我的花!”雪千重从一堆灵石法器中扒拉到那捧紫藤萝,惊喜道,“这是我方才跟她换的花。”
景应愿抽空看了一眼,更觉荒谬:“你竟然拿寻常花束与她换秘境之中的法器?”
托着芥子袋的公孙乐琅后退几步,打击之下,只觉得天旋地转。
事实摆在眼前,纵使她再不情愿,也不得不信。
她把司羡檀的芥子袋丢给雪千重,咬咬牙,似乎做了个决定:“拿好芥子袋,快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见雪千重抱着芥子袋骑上骤然变大百倍的神鹰飞走,她重新提剑加入战局:“司师姐,玉京剑门有没有风骨我不知道,但是我如今知道了,你的风骨两铜板一斤!”
司羡檀身上被她们洗劫一空,抵挡中又被景应愿刀尖刺穿提剑的右手臂,更是疼痛难捱。
她一时无力支撑,只好换了左手剑,又深深望了一眼景应愿,恐吓道:“你说,待出了秘境,他们会信你为夺机缘不惜残杀同门,还是会信我欺那昆仑来的草包,调换法器害她入蛇口?”
公孙乐琅震惊:“你、你——还有我为应愿道友作证!”
司羡檀没有理会她,只是深深凝视着景应愿的双眼,脸上重新泛起笑意。她以为景应愿会就此收手,却没想她也对自己笑了:“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你怎么说,也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她慢条斯理道,“不过司师姐你忘了,只要你今日死在这里,你口中的这些不就无人知晓了吗?”
听罢这席话,司羡檀的笑意僵在脸上。
她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不惜置我于死地?”
景应愿收了刀,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司师姐,别这么说,我只是有样学样罢了,”她道,“我如今用的,难道不是司师姐惯用的伎俩吗?”
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司羡檀心间发冷。
她看着眼前持刀含笑的刀宗小师妹,那张堪比牡丹国色的脸上沾了血,透出几分狠劲来。或许从一开始便错看了她……这岂是自己印象中本该娇柔的人间帝姬,分明是高坐金殿之上,手握杀伐大权的帝王!
她看着景应愿的刀再度斩来,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那柄已逼至自己面门的刀却被另一柄横空出现的古刀掀开了!
灿金色刀纹闪动,景应愿蹙眉,不悦地往身旁看去,却见秘境之间出现一条裂缝,自裂缝中走出一个墨发乌衣的女修。
此时她那柄古拙的长刀已然出鞘,格挡在景应愿与司羡檀中间。
谢辞昭不含感情的目光扫视了浑身血色的这两人一圈,略过不知所措的公孙乐琅,最终定在景应愿身上。
她冷声道:“督学在此,不得生事。”
第038章 督学大人
公孙乐琅愣在原地, 不知所措地看了眼这个自称督学,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的女修。
方才这位督学虽是出手掀开了景应愿的刀身,可她手中那柄亮着奇异铭文的长刀却离一旁的司羡檀颇近, 饶是司羡檀极力躲闪, 可右肩仍然被这刀带起的刀风划开了一道血口。
公孙乐琅看得心惊肉跳。若非司羡檀及时躲开, 恐怕整条胳膊都会连骨带肉地掉下来——这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在杀人?
此时再看司羡檀的脸色, 她明显与这骤然出现的督学也是认识的。
不久前还身姿翩然, 深受她们这一辈的修士仰慕的司师姐此刻已然狼狈不堪。她正紧紧捂着自己不断渗血的右肩,一身白衣被血沁红大半。她低着头,公孙乐琅看不清阴影下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紧紧抿成一线, 毫无血色的薄唇。
而景应愿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场越级的战斗将她灵力耗得殆尽。只是因她身穿黑衣,无法第一眼看出她身上洇出的血渍, 乍一看似乎比司羡檀体面些。但若往她袖口衣角望去, 便可窥见几乎将整件衣衫打湿的血正顺着布料边角往下滴落,直将身下的土地染成了红色。
这样一对比,身姿轻巧又使短剑,善近战闪躲的公孙乐琅竟是她们中受伤最轻的,仅是受了几道不算太重的剑伤而已。
见谢辞昭提刀往景应愿脸上看去, 像是要先拿她问罪,公孙乐琅头皮一紧,连忙收起小剑,护在景应愿身前。
她辩解道:“督学大人, 此事实在是事出有因,还望督学大人先明断前情, 再来责罚我们不迟!”
谢辞昭掀起眼皮,冷冷睨了一眼这个格外眼生, 却生了副标准正道剑修好皮囊的女修。她似乎格外袒护景应愿,眼角那颗小痣随着神色变幻变得格外生动,为她本来端庄的脸添上几分模糊的艳色。
而小师妹被她护在身后,打自己出现后便没有正眼瞧过自己一眼,眼神依旧黏在司羡檀身上。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这场面碍眼极了。
谢辞昭冷声道:“我无权责罚你们。此事后果究竟如何,要等出了秘境,待仙尊们定夺。”
闻言,一直低着头的司羡檀忽然抬起眼睛,冲着景应愿递去一个堪称温润的笑意。
“景师妹,”她摸了摸脸上那道正不断渗血的刀痕,轻声道,“今日之事我记下了。总有一日,你会像条狗一样被我从蓬莱学宫赶出去。”
景应愿对她这话无动于衷,反倒是公孙乐琅被她激起了火气,怒道:“我说你这人别欺人太甚——”
“司羡檀。”
谢辞昭猝然回身,垂眸与她对视:“拿着你的剑,从我小师妹面前滚开。”
此话一出,司羡檀与公孙乐琅都愣住了。
司羡檀咳嗽几声,吐出一点血沫,视线在谢辞昭与景应愿身上流转一圈,似乎是发觉了什么极为滑稽的东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她笑得喘不过气,攥紧了剑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变得苍白:“谢辞昭!先前百年我竟从不知道你竟也是个伪君子!假公济私,偏袒同门……身为督学,你敢说,若你眼前的人不是景应愿,你还会徇私吗!”
……这位督学竟是谢辞昭?
迎着几人各异的脸色,谢辞昭神色毫无波动,只是缓缓道:“若我是你,我会趁如今多笑笑。”
司羡檀感知到她话中未完的深意,笑声戛然而止。她道:“谢辞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辞昭没有回答她,反而偏头对公孙乐琅道:“你走吧。”
气氛一时陷入凝滞,公孙乐琅指了指景应愿,弱弱道:“我跟应愿道友一起走。”
谢辞昭看了眼仍然握着刀,手上不断滴血却再也不肯正眼看自己的小师妹,不免心烦意乱。她深吸一口气,对公孙乐琅冷声道:“你没有自己的师妹吗?”
公孙乐琅听过她们方才那番对话,已然弄清了谢辞昭的身份。
面对这位传闻不多却条条可怖的刀宗大师姐,她有些忌惮地看了看谢辞昭手上仿佛随时要暴起杀人的长刀,谨慎答道:“谢督学,实不相瞒,我确实没有。”
景应愿倾泼到一半的杀意被生生遏制,还坏了件本唾手可得的大好事,心中本就厌烦。听罢她们这席话,直接御刀而起。她无视了司羡檀恨得几乎滴血的眼神与谢辞昭越发冷的脸色,道:“几位师姐慢慢聊,我就不奉陪了。”
“哎,别呀!”公孙乐琅手忙脚乱地御剑,“不是说好的同行吗?应愿道友!应愿!景应愿!”
谢辞昭见状眉心一跳,伸手去拦,却没想这玉京剑门的莽撞后生竟壮着胆子从自己的手里挣出来,踩上长剑追那已飞出一段距离的女修去了。
于是此地只剩谢辞昭与司羡檀面面相觑。
几息沉默后,谢辞昭将春秋两仪刀重新收入鞘中,暗含警告地扫了司羡檀一眼。
“别再来招惹她。”
谢辞昭口中所说的那个她究竟是谁不言而喻。司羡檀看着她追上去的背影,吐出一口血,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她仰头望着秘境中碧蓝如洗的天空,无声地笑了笑。
“景应愿……”她喃喃道,“究竟是谁招惹谁啊……”
*
当谢辞昭重新找到景应愿时,她正与玉京剑门和昆仑的那两个少年门生待在一起。
只见昆仑那个白发碧眼的门生蹲在她旁边,明明与自己身量差不多高,却像只兔子一样在小师妹身旁拱来拱去,明显是一副十分依赖的模样。玉京剑门那个更不必说,此刻正抓着只芥子袋往外哗啦啦倒东西,边倒边献宝一样将灵石与法器往小师妹那边堆,神色得意,十分碍眼,令人……令人观之不喜!
谢辞昭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她飞快收了刀,落在这正在瓜分赃物的三人面前,伸手就想把景应愿拉起来。然而昆仑的那只白毛小兔子竟然啪一下打在自己手上,警惕道:“你是谁啊,干嘛突然凑过来拉应愿。”
玉京剑门的愣头青闻言一把捂住那只白毛兔子的嘴,示意她噤声。昆仑来的兔子门生奋力挣开,不服气道:“我说错什么……本来就是嘛!”
谢辞昭攥了攥手,不明白小师妹对自己骤然的冷淡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垂眸望着在芥子袋中拣出一枝杜英花,正拿起来左右翻看的景应愿,低声道:“……小师妹。”
景应愿功亏一篑,此时确实不太想理她。
她拿着那枝花,对谢辞昭敷衍地笑了笑:“大师姐不是督学吗?既有要务在身,便先去忙吧。”
她本以为自己的冷淡会劝退谢辞昭,却没想谢辞昭脸色一冷,却还是牢牢站在原地,僵硬道:“你方才险些杀人,身为督学,我有义务监督你接下来的行动。”
说到这里,她的确不解,为何小师妹一定要杀司羡檀。
难道真是为了替那昆仑来的女修报仇出气?
想到此处,谢辞昭冷冷地望向那贴着自己小师妹的白毛兔子。见眼前看起来就不近人情的冷脸督学正瞪着自己,雪千重毫不示弱,睁着那双漂亮的碧色眼睛回瞪回去,一把抱住景应愿的手臂:“司羡檀方才也险些杀了我,你为何来监督应愿,不去监督她?你这个人,就是偏心!”
公孙乐琅见无法阻止雪千重口出狂言,默默将自己缩了起来,硬着头皮道:“谢督学,此处有我们与应愿道友同行,督学尽管放心去吧,不必忧心。”
谢辞昭对她们这席话置若未闻,只是神色复杂地望着仍然在摆弄那枝花,并不往自己这边看的小师妹。顶着她旁边那两个人或愤愤或惊讶的神情,她索性直接在景应愿面前坐下,一副势要在这秘境之中一跟到底的架势。
景应愿确实没有注意到大师姐有些哀怨的眼神。
她专心致志地捏着那枝从司羡檀芥子袋最深处翻出的杜英花,疑惑道:“此花并不罕见,亦不是什么可通灵气的法宝,为何她要将这花随身带着呢?”
雪千重紧紧凑了过来,又被谢辞昭用刀柄提着拽开。公孙乐琅瞄了眼那花,随口道:“随身携带,说不定这花与其他花又有些不同,是重要之人所赠呢?”
景应愿若有所思。
谢辞昭怎么看这花怎么碍眼。不光花碍眼,她身边的这两个人也讨嫌得很。奈何小师妹根本不往自己这边看,只是将花丢回芥子袋,起身道:“继续往前走吧。”
见谢辞昭也起身跟了上来,她看着大师姐那张依旧冷淡,却直直盯着自己,隐约有些不安与无措的脸,默默叹了口气。
“大师姐若想同行,便也一起吧。”
*
带上了新加入的谢辞昭,这支秘境小队增加到了四人,也算初具规模。景应愿带着她们一路往东方行去,经过方才那件事,一直有些兴致缺缺。
公孙乐琅忌讳谢辞昭,不敢再往景应愿身边凑,看着谢督学那张冷漠的脸,也说不出找道侣这三个字,只觉若真说了恐怕会有什么可怖的事情发生,于是闭紧了嘴默默行路。
雪千重初出茅庐,尚不知晓人与人之间应该留些距离感,行为举止在谢辞昭眼中可称轻浮无禁忌,简直可与柳姒衣一拼高下。在被谢辞昭第无数次从景应愿身边扯开时,她终于忍不住愤然反抗道:“我又没有做什么,我跟应愿是朋友,只是想跟应愿走在一起而已。”
谢辞昭暗含警告瞟她一眼,无奈昆仑来的白毛兔子愈发嚣张,嘟嘟囔囔道:“你是她大师姐又怎么样,还不是偏心别人,没看见应愿都不想理你……”
谢辞昭忍无可忍,雪千重毫无忌讳,公孙乐琅见势不妙脚底一抹油窜到了前面与她们拉开距离,景应愿夹在中间感觉头疼,忍不住伸手牵住谢辞昭的手轻轻拽了一下。
她本意是让大师姐别忍不住真动了手,却没想谢辞昭原本阴沉的脸色骤然放晴,一把牵住了她的手。
景应愿想挣开,无奈一转脸又看见谢辞昭变得有点小心的脸色,一时心软,只好任由她牵着走。
雪千重还在小声边咳嗽边碎碎念,却见方才还对自己不满的督学神色变得平静,甚至转过脸对自己微不可查地笑了笑。她看着身边明明还是如常走着,距离却似乎蓦然近了的两人,有些莫名其妙——
你们第七州的人,真的好奇怪啊。
第039章 百花怒绽
往前再走一段, 便是一片洁净的湍湍溪流。她们正准备自树林中越过去时,却听见这条溪流的上游似乎正有人交谈。
许久未见生人,公孙乐琅很有些期待, 雪千重则因被司羡檀骗过一遭而不愿过去, 默默站到了景应愿身后。那几道声音离她们越来越近, 已经可以看清远处正遥遥走来的人影, 景应愿与谢辞昭对视一眼, 决定先按兵不动。
几息之后,只听一道从未听过的男声语调愤愤道:“放眼整个四海十三州,凌花殿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宗门。收了这样多的女门生,实力据说在第七州都是倒着数的。若非她们那殿主貌美异常, 芳名在外,恐怕名次压根都排不上号, 还能有来蓬莱学宫游学的机会?”
见身旁走着的人没有说话, 他语气一转,又有些谄媚:“我看她们本届来的那个叫金什么的小丫头,身量那样矮小,相貌也不如她其他师姐妹俏丽,想必修为更加不如宁师妹。她方才竟还在师妹你身旁摆脸色, 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公孙乐琅一听这话,给其余几人都施了个隐息诀,震惊得连眼睛都瞪圆了,用口型对她们说:“看看来的是谁。”
景应愿也有些惊讶。
凌花殿乃是千年大宗, 虽然女门生的确数量众多,但凌花殿内的秘传功法可真不是吃素的。她前世曾见过一位凌花殿的师姐使出功法, 折在手中的一枝金桂花不仅可化刀剑,甚至异香也可化毒, 杀人于无形之中,堪称可怕。
说这话的人一则是脑子太蠢,愚昧得连未开智的牲畜都不如;二则是嘴上虽不屑,内里却忮忌得眼睛都要发红,因恨使然罢了。
一阵脚步声过后,说话的那男门生身旁的人有些迟疑地开口,听声音竟也是老相识了。
“这……当真如此吗?”
走在这小宗门男修身旁的人正是剑宗的宁归萝。
于她而言,除却母族越琴山庄与自己身处的蓬莱学宫,这之外的宗门世家统统都是排不上号的小门小户。方才她听这男修介绍了一路自己的丰功伟绩,愣是没记起来他究竟是哪个门派的。
可偏偏她爱听别人的吹捧赞扬,见这男修将自己高高捧起,明里暗里求着自己带上他一起。她自诩修为超然,带多个人并不算什么事,便随手带上了。
“当真如此,”男修愤恨道,“方才宁师妹不是也见到了么?那凌花殿的小丫头竟在你面前逞威风。见我跟她上前搭话,她也一声不吭的,像是哑巴了。要知道我这样风流俊朗一表人才的男修,在我们赤水宗也是颇受师姐妹们恋慕的。就她这样一个豆丁大小的丫头竟然无视我……”
赤水宗又是哪个宗门?完全没有听过。宁归萝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指了指溪流下方正重新缓缓走上来的那位凌花殿的小丫头,道:“她过来了。”
那男修瞬间支支吾吾不吭声了。他想了想,冲着宁归萝拱火道:“不论如何,她就是对蓬莱学宫心存不敬。若宁师妹不信,大可与她搭话,保管她一问一个不吱声。”
见她已经走上来了,宁归萝将信将疑,在树影后景应愿几人一众看傻子的目光中走上前去,拦住了金陵月的去路。
宁归萝戳了戳她,强硬道:“喂,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金陵月睨她一眼,想要绕过她走开,却被宁归萝拽住了:“你竟然无视我,你知道我是谁吗?实在是太无礼了!”
谢辞昭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内心荒谬——原来她是真的很喜欢问别人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金陵月身量不算高,被宁归萝一把薅住时显得有些可怜。她木着一张脸,别过脸轻声道:“放开。”
宁归萝顿时觉得那男修说得有道理。她不肯答复自己,说话时亦不肯与自己对视,绝对有猫腻!
眼见着她们这边拉拉扯扯起来,金陵月也没有想要反抗的意思,原本站得远远的小宗门男修立刻走了过来,在众人震惊不齿的视线中狠狠推了金陵月一把。
他心头一阵暗爽。能借此机会打压凌花殿的首席门生、据传下一任的殿主,这简直是他数百年人生中仅有的高光时刻!等回了宗门,一定要将这件事吹嘘给其余师兄弟听听!
想到这里,这赤水宗的男修简直整个人都飘飘然了。这一推尤不解恨,他竟当着金陵月的面嘲讽道:“你们凌花殿不过是以色相上位的宗门,若拿出真本事与我单挑,我绝对——啊啊啊!”
树影之后,原本躲在景应愿身后的雪千重忽然探出头,惊喜道:“是花!”
景应愿不知觉中攥紧了谢辞昭的手,为眼前正发生的这一幕震撼到失语。
是花。是自溪流中漂浮而来,自天空如雨般瓢泼乱撒,自大地深深处骤然野蛮生长出的花!
这些不符时令不顾条件疯狂冒出的花朵失了原有的美感,以金陵月为中心层层叠叠地铺递开去。凌寒独自开*时是清雅,千株含露态时*是竞艳,可这数不清的百花齐放非但已经称不上美,甚至透出几分荒唐与奇诡!
那出言不逊的男修被整个倒挂在猝然生长出的一树梅枝上,那些枝条如刀剑般锋锐,将他浑身上下划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而他竟是到了此时还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劲地嚷嚷着让傻在原地的宁归萝救他。
然而他没有等到宁归萝的援手,却等到了自团团花枝中杀来的一柄长枪。
他猝然睁大眼睛。
持枪自花团锦簇中而来的人正是方才被嘲讽以色相上位的凌花殿首席门生金陵月。
那柄突如其来的长枪散发着芬芳异香,枪杆浅碧,枪柄深绿,景应愿遥遥看着这长枪,恍然道:“是她来时手捧的那束碧色剑兰。”
这支长枪被她紧握着捅进了倒挂于梅枝之上的那人小腹中,鲜血溅了满地,金陵月依旧紧紧抿着唇,神色丝毫未受影响,似乎犹不解恨,还想要再捅两下。
下一刻,她的长枪被人牢牢制住。金陵月看看从树林中走出的一行人,再抬头看看正握住枪杆不让她再捅的那黑衣女修,低下头道:“为什么?”
谢辞昭头一次当督学,此刻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师尊为何推推阻阻不肯自己上场,反而让她上的缘故。
经过方才景应愿与司羡檀双双重伤,自家小师妹险些将司羡檀结果在秘境之内的那场惊吓之后,她又不得不出来阻止这据传是凌花殿下任殿主的首席门生于秘境中蓄意杀人。
对上金陵月倔强的眼神,谢辞昭实在有些麻木,心想,下一届她再也不要听师尊的话来当督学了。
她语气不含丝毫感情:“我是本届游学的督学。宫主授意,秘境之中点到为止,不得杀人。”
金陵月道:“哦。”
她不情不愿地伸手拔枪,在谢辞昭警告的眼神下握住枪柄,又在那痛得晕死过去的男修腹中搅了搅。
她这一举动看得其余众人心惊肉跳,腹中一痛。就在她抽出长枪的瞬间,那枪果真变成了一枝花头染血的剑兰。一时间繁花褪去,化作数万万片花瓣,如蝴蝶般霎时飞走了。
金陵月将剑兰往溪水中一丢,弯下身洗了洗手。
她无视了那个身受重伤的修士与拔腿就跑的宁归萝,亦无视了身后几人,又想要自己单枪匹马往前走去。然而此时,忽然有双手拉住了她的衣摆。金陵月回头一看,竟然是原先在物外小城见过的,名叫雪千重的昆仑门生。
雪千重见她驻足,白得病态的脸上忽然浮起些许红晕,小声道:“那个,你能跟我们一起走吗……”
公孙乐琅看着抢先一步上去的雪千重,气得连连跺脚。景应愿简直没眼看,一转头又看见大师姐正有意无意地偷偷看自己,好像有些想跟自己继续手牵手。
道侣之间如此也罢,她们之间可是再纯情不过的师姐妹关系,也不知道大师姐究竟是从何处学来如此做派——景应愿假装没看见,立马偏过头重新往雪千重与金陵月那边看去。
只见金陵月沉默了一瞬,随即轻声道:“为什么?”
雪千重忸怩,又看了眼她怀中抱着的剑兰,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向往道:“我刚来第七州的时候,看到你坐在马上,抱着花,很好看。”
金陵月怔住了。
她望向雪千重,竟头一次用了连贯的句子:“即便是方才见过那杀招,也觉得我的花好看?”
她说话时嘴唇张合的弧度很小,说出来的音量也极轻。雪千重望着她,有些害羞:“好看。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多花。”
金陵月不说话了。她微微低着头,径直往景应愿这边走过来。
一旁的公孙乐琅又惊又羡,直道:“她竟真能喊动金陵月。”
玉京剑门的薛忘情是自己师尊,而薛忘情又与凌花殿的殿主春拂雪私交不错,两家宗门离得不远,她们两位时常约在一块论道。因着这层关系,公孙乐琅也知晓不少关于金陵月的事情。
传闻她不太爱交际,在凌花殿中辈分算不上大,却坐稳了下一任殿主的交椅,同时还能让一众师姐妹个个对她疼爱有加,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殿中亦只有宫主能叫动她,其余时候她都在侍弄自己的本命花,全然不关心他人之事。
只是……公孙乐琅有些疑惑,怎么先前没听说过她说话困难之事?
看着金陵月抱着那束剑兰往自己身前走来,别说与她同门的凌花殿师姐妹了,饶是景应愿也觉得她相貌身姿都可爱非常。她见金陵月规规矩矩地行同辈礼,连忙以礼回之,却没想金陵月抬着大眼睛看了自己一阵,忽然道:“你一定是景应愿。”
听见这句有些熟悉的开场白,景应愿无奈地笑了笑:“你也是在小话本上看见的?”
未曾想金陵月认真地摇了摇头,轻声纠正道:“是在拓名石上认识的,我对你神交已久。”
公孙乐琅插话道:“那个,陵月道友,我是玉京剑门的公孙乐琅啊,你一定也听你们殿主提起过我吧?”
金陵月思索一瞬,摇了摇头:“没有。”
谢辞昭忽然觉得插手管这事是个错误。看着队伍里莫名其妙又多出的,放话对自己小师妹神交已久的凌花殿门生,她心里莫名其妙有些发酸。
她连忙回头看小师妹。然而小师妹已经恍恍惚惚面带微笑,从自己的芥子袋里掏了掏,找出前不久在物外小城内随手买的饴糖递给金陵月。
金陵月看见饴糖的瞬间,眼里顿时有了光亮。
她两眼发直盯着景应愿手中的糖,显然是很想吃。然而待清醒过后,她眨了眨眼,又拧过头倔强道:“不要。”
景应愿戳穿她:“为什么不要?你看起来很想吃。”
金陵月犹豫片刻,扯了扯景应愿的袖子,张开嘴给她看了眼自己藏在后面的龋齿。
窥见的瞬间,几人默默无语——原来这就是她不开口说话,即便说话也极简短的缘故啊!
景应愿有些震惊:“区区龋齿,吃颗丹药或是用灵力一点便能治愈好它,你为何——”
“是殿主说,不许我吃那么多人间的糖果,”金陵月捂着侧脸,提及这事时她面如死灰,“她勒令我不许拿灵力治,让我疼着长记性。”
一阵沉默过后,谢辞昭率先对景应愿道:“真是幸好。”
幸好你是我师妹,不是凌花殿的。
景应愿回想起前世传闻中倨傲的春拂雪,再想起初见时她如仙人般飘逸高雅的身姿,一时心中感受难以言喻。
与此同时,蓬莱主殿之上。
众仙尊齐齐望向正借着举杯饮茶掩饰尴尬的春拂雪,明鸢想了又想,还是劝道:“不然还是给孩子治治吧……”
第040章 成何体统
春拂雪望着水镜中被她们簇拥在中间, 耳根微微发红的金陵月,总算拂去心上几分忧虑。她抿了口新添的灵茶,欣慰道:“还是同辈的这些孩子感情好, 游学时三两下就能玩一块去。”
“我们当年还不是一样的, ”薛忘情想起什么, 接话道, “那年我与你同届, 一块被罚到坠心崖边去自行练功,你还记得么?就是南华也在的那日,我问她考不考虑找玉京剑门道侣的那一次。”
春拂雪与南华仙子对视一眼,后者显然也想起来了, 冷笑道:“怎能不记得。拂雪没拦住,我跟你打得整个学宫的修士都过来围观。就因着你那次无礼, 自我接掌小楼后, 所有欲与你们玉京剑门结作道侣的门生都会被我从楼内赶出去。”
听见这话,其余仙尊皆回想起了自己作为门生,参加第一届游学时的那次大混战。
沈菡之至今想起来还有些高兴,得意道:“那日我组了局赌究竟是谁赢,把灵石全押在南华身上了。南华果然争气, 让我倒赚十万两灵石,我记得玉自怜压的是薛忘情,我那日把她身上所有存货都掏出来了,还是欠我三千。”
提起这一茬, 玉自怜脸上泛起几分薄怒:“这种无聊的把戏我怎会参与,还不是你偷走我的灵石袋子押了她——”
月小澈为自己续了杯茶, 云淡风轻道:“是啊,你是没参与, 你直接和沈菡之打起来了。刀光剑影波及一大片人,那日我只是抱着丹鼎结课路过都被扯了进去,不知道哪个丧良心的偷吃光了我所有丹药,最后在场所有人都被宫主叫去挨了罚。”
追忆年少往昔使坐在殿上的这几人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只听一声叹息后,南华忽然说道:“如若寺青还在学宫之内就好了。”
霎时间,殿上几位的眼睛都转到了坐在末座没怎么说过话的崇霭身上。
听到这个名字,崇霭眼中泛起些许怀念,对着她们笑笑:“或许是年纪大了,偶尔我也会想她如今在何处,是否已过上了她所期盼的人生。”
这是桩扯也扯不清的经年往事。她们口中所说的李寺青,正是崇霭出走已久的道侣。
崇霭他出身低微,本是早年间几位门生外出处理邪祟时带回来的凡人。
他颇有灵气,天赋卓绝,风头压过了当时的许多人,于是不乏有人对他投去青眼。其中便包括蓬莱学宫内门,修真世家出身的李寺青。
李寺青原是丹修,性情温婉得过了头,可在大是大非上也是很有决断的。因年岁与修为都差不多,聊得也投机,她与南华薛忘情这几人也有些私交。
李寺青这门亲事,家中原先是不允的,原因无他,她与崇霭之间家境实在过于悬殊。
一个是倾尽母族上一代心血培养出的天之骄子,一个是全然无依无靠的普通门生。若非得了机缘被带上山来,他恐怕还在镇上勤勤恳恳地卖苦力,领一月两吊钱的工钱做跑堂伙计。
奈何自从李寺青结识崇霭后,便着魔般地恋慕上了他。
南华曾劝她,修真界的青年才俊犹如过江之鲫,无论是女子是男子,都一抓一大把。且如今这世道不似几千年前,就算真喜欢一个人,也可以先不结道侣,为何要如此迫切地与这个尚不知底细的人绑在一起呢?
然而谁也没劝动李寺青。
她与崇霭结作道侣后百年,诞下了崇离垢。原本她母族想将这据说身带天命的孩子带回家族教养,可崇霭一意孤行,执意将这孩子放在身边。从此之后,李寺青与她母族的联系便逐渐断了。
直到崇离垢三岁时,似是因数百年前未化解的心魔的缘故,李寺青忽然性情大变,留下一封书信便叛出了蓬莱学宫。自此云游于天地四海间,谁也没有见过她。
南华与薛忘情曾先后往她母族打听过她的下落,然而纵使是她的母亲姐妹也不知晓她去向。之后百年,她家族逐渐没落,整个消失在了四海十三州。
提及这桩旧事,崇霭垂下眼,那张依旧如数百年前般丰神俊朗的脸上有些惆怅。
见他这副模样,众人便将话揭了过去,改而问询宫主,方才于秘境中对凌花殿出言不逊的那赤羽宗门生该如何责罚。
明鸢望向水镜,道:“菡之,你灵纸传信与赤水宗的宗主,道清前因后果,喊她现下亲自来学宫将这门生领回去。他身上的伤,蓬莱学宫不治。”
沈菡之以灵力传了道灵传过去,没过片刻,她抬起头,对着春拂雪道:“赤水宗宗主回信说这门生她不要了,任凭凌花殿殿主处置,望殿主莫要因小人之过而迁怒赤羽宗全门。”
方才春拂雪未曾说什么,南华却先替春拂雪憋了一肚子的气。她露出几分笑意,重新往水镜内自家门生的那块镜子处望去,道:“如此倒还差不多——”
这话的尾音被她卡在嗓子眼里。
在座诸位仙尊亦看向水镜,只听南华仙子又惊又怒地骂了一声,飞快施了个法术将水镜牢牢挡住了。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她挡在水镜前怒道,“沈菡之!等你门下那个丧良心的出来,我要扒了她的皮!”
*
秘境,神光楼阁。
晓青溟牵着柳姒衣小心翼翼地往楼阁深处走去。
神光楼阁原是个罕见的巨大藏书阁,此处空无一人,只有数千万本置于架上的古籍。她们方才将这足有数十层,高高耸入云端的楼阁都探了一遍,实在找不出什么异象,只好席地而坐,稍作休憩。
静默几息,柳姒衣道:“青溟师姐,不如这样。你与我同时拿一卷藏书翻开看看,如若书中没有什么线索,我们便从阁中退出去吧。”
晓青溟正有此意。
她随手从面前的木架上抽出一卷,带起一阵尘灰。身侧的柳姒衣精挑细选点了卷绘着人像,颜色花哨的拿在手里,对着晓青溟点点头。
她默默深吸一口气,翻开了这卷书册——
映入眼帘的是数行旖旎小字,晃得她一阵脸红心跳……这竟是本禁书!
晓青溟绷着脸将书册放下,刻意道:“内容并无什么出奇的。姒衣,你那边如何?”
楼阁内光线昏暗,只有页小窗借了些许光亮进来。晓青溟等了几息,身旁那素来爱粘着自己的学宫师妹却罕见地没有应答她。她有些不妙的预感,轻轻碰了碰柳姒衣放在自己身侧的手,手心却被她满是茧的指尖按住了。
那两根手指抵在她手心里,逆着掌纹缓缓上滑,卡进她的指缝,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十指紧扣。
晓青溟头皮发麻,心说柳姒衣这是在抽什么风,刚想将手抽出来,却听那本就热情的师妹微微叹息了一声,将脸搁在了自己的颈侧。
晓青溟忍不住推她两下,:“从我身上下去!”
柳姒衣整个人都扑在她身上,未发一言,只是虚虚抱着她。晓青溟又羞又怒,觉得自己受了戏弄,将柳姒衣狠狠推倒在地。
位置对调,她将她压制住,威慑地抖了抖长鞭,警告道:“你又在发什么疯,别逼我拿鞭子抽你。”
却未曾想被自己制住的那人忽然伸手攥住了鞭子。
柳姒衣抓住鞭身,将晓青溟往自己身前一带。
她们闹出的动静将背靠着的书架轰然推倒,在隆隆声中,晓青溟几乎分不清那是书册与木架掉落破碎的声音,还是自己的轰烈如雷鸣的心跳声。
在她身下,羲皇鞭被那人攥着带向自己的脖颈。她们靠得极近,只见柳姒衣对着她微微笑了,指尖挪到她的手背上,亲昵地勾了勾。
她轻声说:“好啊,师姐。”
*
翻开书页,柳姒衣挠了挠头。
这竟然是本古板至极的劝学书册。
她百无聊赖放下,抱怨道:“青溟师姐,我们走吧。这书太无聊了,净是些喊人一心向善一心修炼的箴言,没劲。”
说罢这话,她等了片刻,却等不到晓青溟回应。柳姒衣戳了戳她:“青溟师姐?你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身侧的晓青溟放下书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你就这么不想修炼?”
“也不是,”柳姒衣有些不好意思,“若是青溟师姐亲自教我,我就愿意。”
然而这个回答似乎并不能让晓青溟满意。柳姒衣看她提着鞭子站起来,心中有些不妙:“……青溟师姐,我也没说我不修炼啊——师姐!你做什么啊!痛痛痛,别打我!”
看着猝然抽来的长鞭,柳姒衣蹦起来仓促逃窜。两人一个追着往死里打一个疯狂躲闪,撞翻了无数书架。柳姒衣看着忽然对自己发难的晓青溟,委屈道:“青溟师姐你是不是厌恶我了,你那条鞭子打人真的很痛。”
晓青溟呵呵冷笑两声:“谁让你不好好修炼。看鞭!”
*
如此又过了几息,二人同时啪一声将书页合上。
柳姒衣仍未回过神来,看向晓青溟的眼神都是恍惚的,半撒娇半耍赖道:“师姐,下次别再用鞭子抽我,都把我打疼了。”
晓青溟脸色飘忽不定,憋了半晌,道:“……你刚刚还说你很喜欢。”
似乎回想起什么,她脸色瞬间绯红一片,站起身就走。柳姒衣跟在她身后,总觉得她那柄长鞭似乎与原先自己看到的有些不一样——
在走出楼阁的瞬间,她看见长鞭上似乎有些似血般的湿痕。
什么啊。柳姒衣不解地看了眼身前不搭理自己的晓青溟。在走出楼阁,重新见到阳光的那一刹那,她们二人同时舒出一口气,望向对方的视线皆多了几分复杂。
晓青溟率先道:“方才我们是陷入幻境了。”
柳姒衣点点头:“未曾想竟在这里着了道,幻境中的青溟师姐与平日里好不一样啊。”
晓青溟别扭地别开脸:“……还不是先怪你。既然都出来了,此事我们今后就莫要再提。”
柳姒衣有点委屈——我只不过是抱怨了两句不想看箴言而已。她看看青溟师姐羞愤欲死的神色,默默咽下那句话,顺着她改口道:“我保证不说,但如再有下次,师姐不要再责罚我了。”
听见这话,晓青溟扭头就走,怒道:“莫要再提,莫要再提!我发誓,绝不会再有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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