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春秋两仪刀(倒v开始)
已至深夜, 顾府依旧灯火通明。
经过方才那通幻境,她们一行人皆是心头沉重,没有人开口说话。抬眼却见真实的佛堂内燃着上千只烛火。
暖黄火光围簇中, 一道宽胖的身影跪在硕大金身之下, 双手合十, 竟是在虔诚礼佛。
待走至他身后时, 景应愿听见跪拜在神像前的那人正喃喃念道:“……愿神佛保佑我女儿皎皎此生再无病痛, 得上天垂怜,从此无痛无灾长命百岁……”
不听则罢,听了这话的宁归萝再忍不住脾气,出言讽刺道:“好宽厚的主家!你女儿的命是玉匣珍珠, 旁人的命便是路边贱草!我从未听说过有如此荒唐替嫁之事,这世上竟有人做了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还在这求起神佛保佑了!”
顾员外身形一颤, 逃避似地并不回头看她们。烛火下,他依旧仰头望着这尊慈悲的神像,叹道:“你们说的若是冬青,她早已逃了,我手上并不沾她因果。
“明日便是祭祀的日子了。我无法向城主交差, 恐要招来杀身之祸……几位既知冬青之事,恐怕不是寻常凡人……”
说到这里,顾员外猛然回身,面上丝毫没有了白日的尊贵自矜, 反而一路跪爬着到了这群现世仙人的脚边,布满血丝的眼中浮起希冀道:“在下求几位神仙恻隐垂怜, 明日可否带着我那命苦的女儿逃出城外避避风头!人都是我害的,若有报应责罚尽管冲我来便是, 我女儿是无辜的啊!”
“不能。”
他眼中的亮光灭了,攥成拳的双手在地上簌簌发抖。还未等他再开口哀求,景应愿平静道:“你女儿已经死了七日了,是被得知替嫁后邪祟侵身的冬青杀的。这几日你见到的都是披着你女儿人皮的邪物,若再晚几刻钟,那邪物便该来杀你了。”
万千烛光下,顾员外浮肿的脸仿佛是一樽烧坏变形的白瓷器,在极大的悲怆与惊骇之下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佛像折射的金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如雪山将倾时最后晚照在上面的一把日落。
他原本颓脱无力的胖大身体在这一瞬迸发出了无穷的力气。顾员外痴楞回身,再次望了一眼这尊摧人性命的神像,整张脸在烛光与金光中被照耀得几欲燃烧,他忽然像个孩童一样抚掌大笑起来。
“好,好啊!”他怪异地大张开嘴,手脚并用爬上高高神台,竟是一把抱住了毗密伽宗神像那只拈花的巨手,用力一扯,带动着摇晃的神像一同从高处仰身跌落下来!
啪叽一声,血肉四溅。
血流满佛堂,垂死的顾员外被这尊曾缚着新郎红花被送至府内的怪异巨像压在身下,方才还完好的身体已然破碎不堪,喉中如同笛声吹破般发出赫赫声响。
“是……是我错……”他呕出最后一口血,盯着门外的方向,“皎皎……”
话未说完,他口中狂呕出破碎的内脏,大睁着眼睛去了。
*
血流七尺,弄湿了景应愿的鞋底。
她望着那具与金身交叠倒下的尸体,心下一时怅然。谈何不沾他人因果?当他做出替嫁的决断之时,顾皎皎与冬青的生死薄便于冥冥中调换了,若能活,谁不想活,谁不愿活?
耳畔蓦然又想起前世将死时那道仿佛离得很远,似有若无的呵斥——
若你不死,我儿仙途将断!
昔年名动四海的金阙帝姬都能被视作他人通天仙途的踏脚石,故国说灭就灭,仙骨说剥便剥,就连尸身都未能入土为安,而是抛至了那深达千尺的折戟湖底,教她死后都饱受冰雪侵体之苦。
帝姬尚且如此,更勿论地方商户家的丫鬟。
景应愿垂眸,眸色冷得像是结了霜。在上位者眼中,无论是帝姬还是丫鬟,其实都是一样的。生死一样无足轻重,吸骨敲髓用罢了一样随意丢弃。
她最后瞟了一眼顾员外的尸体。
不沾因果?
在生出心思碰触的那一刻,因果便冥冥中连结,不是不报——
是时候未到!
同样是望着顾员外死状凄惨的尸体,司羡檀却是从喉中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司照檀面色平静。她知道,姐姐是想起了她们这对孪生子的父亲。她扫了眼那双仍然死不瞑目的眼睛,心中不受控地忆起幼时在司家的几个片段。
不见天日的蛇窟之内,面对直起身子蛇行而来的数条巨蟒,尚且年幼的她瑟瑟缩缩往姐姐的方向避去。司照檀泪眼婆娑抱住司羡檀的胳膊,司羡檀回护着她,精纯灵力自指尖亮起,已隐约可见日后的风采。
然而下一瞬,一条颀长紫鞭便狠狠抽在司羡檀背上!
司羡檀将痛呼都死死衔在了不住颤抖的齿间。不为别的,只因如若她痛呼或流泪,父亲的下一鞭子定然会在她出声的那瞬再度抽在身上!
“姐、姐姐……”
父亲的鞭子不是寻常鞭者所用的,而是经由族中长老们特意重新淬制过,如蟒般的鞭身上尽是细细密密的倒刺。这一鞭下去,即便是成年修者也要躺卧个十天八天修养,更不用说她们姐妹年岁尚小,还未过七岁的生辰。
司照檀想将弓着背无法再直立的姐姐扶起来,只是姐姐堪堪站稳的那刻,便拂开了自己的手,反手将自己推入身后百十条巨蟒堆成的蛇群。
直到窥见这一幕,洞穴上方的父亲才心满意足地收了鞭。鞭身猝然收走,狠狠勾去司羡檀背上一片皮肉。她几乎力竭,脊梁却依旧挺直如钢尺。在父亲看不见的地方,司羡檀两只眼睛亮得仿佛元日焰火。
她灼然盯着被蛇群缠绕的孪生妹妹,薄唇张合间带上了一丝不带感情的笑意。
“照檀,不要怨我,”她逆光立于洞窟之中,残破的衣摆上仍淋漓地滴着血,脸上是司照檀看不懂的复杂神情,“你与我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
*
堂外一轮血月悬挂。
或许是因临近祭祀之日,就连冷清的街道上都是一片拨不开的邪祟血雾之气。血气当前,司照檀自告奋勇从袖中取了只可辨邪祟方位的罗盘,引着众人往前走去。
景应愿跟在最后,举头望了眼清明月光,心下那点尘霾便也随着光亮散去些许。她的目光在身前走着的柳姒衣与谢辞昭身上流连几瞬,原本因为顾府之事微微起伏的心神安定了下来。
注意到小师妹的默默注视,谢辞昭放缓了脚步,与她并肩而行。
景应愿摇摇头,心下好笑,罕见地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大师姐是走累了?”
她本以为这个称得上有些木楞的正直大师姐会无视这句话,抑或是一板一眼地回答,没想到谢辞昭竟侧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大师姐眼底泛起无奈,景应愿准确地捉住了她唇边那丝一闪而过,似是有些纵容的笑意。她愣住,大师姐这是……对她笑了?
许是出关几日,已然适应了,谢辞昭的咬字已无初见那日生硬:“我不累,只是想与你同行而已。”
景应愿望着谢辞昭的脸,几乎不受控地记起自己与面前这人同饮交杯酒的情景……清心诀清得去欲念,却清不去那些切实的记忆,还有贴近时那一瞬闻到的气味——
仿佛又嗅闻到了师姐身上的酒香与叶香,景应愿心跳错拍一瞬,率先别开了眼。
但下一刻,记忆中铺天盖地的血色洗清了她那点旖旎的心思。恍惚之间,她仿佛又看见了那只赠与自己的剑,与冲着自己命门杀来的凌厉剑光。
那点旖旎的心思瞬间烟消云散。
景应愿勉强压抑下想现在就强行破境与司羡檀决一死战的念头,默默走开几步,与谢辞昭分开了。
对不住了。
她垂下眼眸,瞥见大师姐骤然握紧的手,将脸偏了过去。
幸而罗盘指点的方位颇近,她松了口气,跟随前面几人停在城主府前。
此处弥散的冤孽邪祟之气已然浓郁得几乎炸开。景应愿抬眼往半空看去,只见这些血气如烟花般洋洋洒洒正从宅内往外喷洒出来。
见此情状,柳姒衣拧眉道:“不好。按这个速度下去,不出十二时辰,恐怕城内又要生出新的邪祟。”
司照檀联想起那只在歌楼内的无眼邪祟。不提还好,提起她便记起了那双在门缝中窥视她的空洞眼睛,后知后觉生出几分惊悚。
她抿唇召出人傀与牵丝灵偶,放了一只灵偶探路,示意一行人跟着它。
几人施法隐匿穿过城主府紧闭的大门,往深深内庭走去。月影潇潇,景应愿瞥见墙角无风自动的一树百日红,心下浮上几分不好的预感。一行人跟随牵丝灵偶走了一段路,待行至庭院旁平平无奇的一间寝房前,那只灵偶戛然停住了脚步。
似是感知到门内气息,它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直至撞上司照檀的小腿,木着身子任由主人将它一把捞了起来。
却听雕花木门咔哒一声,自己开了。
景应愿瞳仁一缩。
她指尖划开刀鞘,浑身绷得仿佛拉紧的弓弦。旁人的反应也没比她好上多少,皆将自己的本命武器紧握在手中严阵以待,就连司照檀那只冶炼出的人傀浑身都发出了噼啪的筋骨爆裂之声,随着机巧变化,竟是瞬间拔至三米高。
谢辞昭站在她们最后,反手抽出背上古刀,神色却一如寻常般淡漠。
她手执长刀走上前去,一脚踹开了微阖的木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室金碧辉煌。景应愿微微眯起眼,几乎被这满室或拈花微笑、或金刚怒目、或慈悲垂目的神像闪花了眼。满室烛火跃动间,这些神态各异、面容一致的毗伽门圣体竟都仿佛活了过来,竟隐隐有活动之兆。
比镀金圣像更闪的是大师姐的刀。
景应愿凝眸看去,只见谢辞昭刀身上隐约亮起灿金色的闪烁铭文,字里行间皆是潇洒古意,饶是自认拜读过世间万卷古书的景应愿也辨认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文字。
随着金色铭文次第亮起,大师姐那柄原本略显笨重古拙的巨刀竟是金光大盛!
光影流转,她从这柄古刀中看见仙阙宫廷金樽玉液不醉不舞誓不归;看见巨雪自昆仑神山倾泻而下化作滔天流光;看见灿烂杀意如纸钱般自黑红天空飘洒向深远魔土,瞬间点亮魔界二十四桩死状碑!
如此壮烈阔美的意气,如此深厚狠绝的杀意!
不知何时,景应愿手中那柄本镶嵌满价值连城宝石的西江公主刀翩然放下。热血倒灌,心神澎湃,她满心满眼都是谢辞昭那只苍白的手,那柄灿金的刀!
司羡檀望着谢辞昭与她的刀,温润小脸上露出了一个堪称惨然的笑意。她垂眸望向手中的问鼎剑。世人皆知她司羡檀人如其剑,神剑既出,何不问鼎!可现如今……司羡檀深黑的眼眸被这片霸道至驱散周遭一百步邪祟之气的长刀照亮,眼中艳羡一闪而过,其后便被深深覆水吞没……
宁归萝与司照檀都未曾见过谢辞昭拔刀,却早已听过此人笼罩在蓬莱年青一代间的摄骨威名,二人齐齐退开两步,亦皆是灼然望着她手中那柄不曾见过的长刀。
柳姒衣与她相处最久,此刻见她手中那柄春秋两仪刀出鞘,久久忘却不知如何撰写的“避让”二字也回到了身上。她边退边暗自为门内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捏了一把汗——
真是上辈子坏事做尽,这辈子才会倒霉遇见谢辞昭这尊杀神。
一时间,以谢辞昭与她的刀为圆心,周遭五步无人敢靠近。景应愿抿唇,她是头一次见谢辞昭拔刀,满腔热血被这轮刀光烧得更盛,竟更生出七分期待来。
谢辞昭持刀默立,鬓边的青丝被骤然拔起的杀意扰得微微吹起,一身玄衣无风自动,眼底的炽烈金光似是受了刀上璀璨铭文的影响,亦然更盛三分!
薄唇轻启,她眸光比今夜月光更亮。谢辞昭深吸一口气,古老铭文被这悍然扫出的一刀挥出,又在刀身所至之处被滔天巨光击碎!
无极刀法第一式,紫薇摇光!
第022章 舍利生莲
刀尖挑破天幕, 轮转出的弧度堪比九天之上弯弯弦月!
霎时间,一室大大小小的神像皆在谢辞昭的这一刀下溃碎,迸射出的金色碎片混杂在尚未落下的刀光中, 乍看有如神鸟金乌拖曳的尾羽, 仅是一瞬路过, 便为这混沌人间洒下千万曦和神光。
许是听见神像被毁, 内室传来略显拖沓沉重的脚步声。听见这突兀出现的脚步, 众人无一不是严阵以待。可随着他身形的展露,从内室出来的那人简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非但不高大威武,反而猥琐矮小,须发皆白, 一双眼睛浑浊得仿佛淘洗过几十年的洗米水。再观他修为,也仅仅只是筑基初阶。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干瘪苍老, 看起来与平常老人无异的老头一手促成了无数人的悲剧。屋外人默默无言地看着他, 他也正用那双老得昏花的眼睛贪婪地凝视过门外的每一个人。
若说他与寻常老头的区别,景应愿注视着他的双眼,心说,那一定是这双虽老得分不清虾与蟹,却仍盛满渴欲的眼睛。
凝视间, 他不断抚摸着怀中抱着的最后一尊拈花神像。老城主笑眯眯地道:“好孩子,夜半来访所为何事啊?可是要求我这老头子为你们指一桩美满婚事?”
话音刚落,他龇牙一笑,怀中的神像也笑了, 宽厚的大嘴直裂到耳根,从腹内发出一连串嘻嘻哈哈的嬉笑声。
他看着眼前个个修为都高出自己不止一星半点的妙龄女修们, 眼中的贪婪几乎化为实质。在灼热的欲念驱使下,他不自觉地张开嘴, 污浊的涎水兜不住地往下滴落。
真好,真好啊……老城主控制不住地向离他最近的谢辞昭伸出手,想要抓住面前这只富有生命力的手腕,仿佛能通过这样的触碰延长自己所剩不多的寿数……
只是他那只布满丑陋瘢痕的手刚刚探出,便被谢辞昭从腕骨处一刀斩落!
“啊啊啊啊啊!”
痛苦的嚎叫声响彻原本寂静的城主府,景应愿垂眸看着滚落至自己脚边的人手,将其一脚踢开了。
枯柴似的手指紧紧扣住仅剩的神像,已垂垂老去的老城主蜷缩起身体尖利喊叫起来。然而没人对他产生哪怕一丝恻隐之心,只是默默离谢辞昭那柄仍滴着血的长刀又远了几步。
比起旁人脸上的嫌恶,在无辜惨死女子们所幻化的幻境之中,实实在在当过一回新嫁娘的景应愿脸上却堪称平和。她看着那张苍老的面容因极致痛苦而扭曲,淡声道:“痛吗?那些在新婚夜被邪神摄去性命,无辜惨死在婚房的女子们更痛。在她们面前,你哪怕赔上千万条命都死不足惜。”
仿佛听见了什么极为可笑的话,原本因疼痛不断挣扎的老城主猝然抬头,冲着她露出一个堪称阴森的笑容。
景应愿不退不避,对上了他那双写满不甘与嫉妒的眼睛。
“你们这些修士才是最该去死的!”
他喘着气,混沌的眼睛中射出恶毒的光:“你们这些天之骄子,生来养在宗室之中,怎尝过凡间散修的疾苦!我十岁开蒙,十五岁修真,却足足用去四十载,四十载光阴才堪堪摸到练气门槛!”
看着面前少女依旧不起波澜的双眸,他妒意更甚,怒吼道:“是恩人……是毗伽门给了我重活一次的机会!如若没有圣神,我早已耗光寿数曝尸街头,哪还能苟活到如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已是修士,哈哈哈哈哈,我是修士!不过献祭几个凡人女子,我何罪之有!”
困兽被逼至穷途发出的嚎叫声响彻长空。景应愿听罢,似有所思。
天之骄子,未尝疾苦?
她苦笑一声。
记起前世那株被内门弟子故意丢弃在泥泞里,自己却仍在众目睽睽下捡起吞食的疗伤灵草;无数次被当作替死鬼驱赶至秘境最前方为他人踏出一条平安大路;素来受最重最险的伤,历练结束后所得的灵石却是其余人的十分之一……
也不知曾受内伤外伤无数,屡屡被践踏至泥地里的自己的仙骨,前世那位不知身份的神仙贵人用得可还习惯?
饶是如此,她也未曾生出投身邪处,拉所有人下水同归于尽的想法。
桩桩件件犹在心头,如同耻辱印般烙得景应愿浑身剧痛。然而她却攥紧了刀,抬眼直视已显疯癫之态的老城主:“你错了。真正害你的是毗伽门宗,是你的欲念。你一己的不如意,却要搭上无数无辜旁人的性命,是你自己践踏了自己的尊严。”
即便形容憔悴如落水狗,老城主眼中的贪念仍如无底洞般深不见底。
看着皆手执法器严阵以待的修士,许是知晓自己大限将至,他惨淡冷笑两声,又记起了当年在街头乞食时所遇的那人。
*
自己虽只是个被老乞丐拉扯大的小乞儿,却意外地天资聪颖,早早摸到了与凡人之力泾渭分明的灵力边缘。然而数年不得破境的自己早从被敬畏过一阵的神童又跌落下凡埃,四十年汲汲营营,到头来只是个丑陋肮脏,已开始显出颓态的乞丐。
无论是谁都可以指着他嘲笑他那视若珍宝,却始终无法使用的灵力,无论是谁都可以将踩满污泥的鞋底踩进他的乞食盆内。
如此与丧家之犬有何区别?那年的他低头吃着脏臭的小半个馒头,忽然看见一双绣满昂贵花样,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鞋子停在自己的面前。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三两下将馒头塞进了嘴里咀嚼,抱着头蜷缩成团,做极尽卑微的乞求之态,呜呜哭着求对方不要踢打他。
想象中的痛揍并没有到来,一双干燥温暖的手将他扶了起来。
落魄的老乞丐惊恐抬眼看着来人,恍惚之中,怀中却被塞了一尊金光熠熠的神像。
那人告诉他,没有人会不喜欢权力的滋味。这尊神像是赠与他的,只要他保管好这尊神像,自然会有飞黄腾达之时。待到他年手握大权,别忘了反哺昔日神像之恩便是。
他唯唯诺诺应了,却未曾信他这番话,转眼便琢磨着明日将这尊神像拿去当铺换几个铜板讨酒吃。
然而就在他与神像相对而卧的那一晚,灵力四十载未有浮动的他听见一声如鸡蛋破壳般的细微声响。乞丐茫然起身,却发现手心不知何时浮起了盈盈白光——
他破境了。
从此他不再是凡人,不再是乞丐,是可在这方城镇呼风唤雨享崇拜仰视的修士!
撇去乞丐的身份,他靠着灵力与众人的敬仰得了宅子,得了钱财,再也不会吃不饱饭受人歧视。然而随着修为递增,他的野心也越发旺盛。
虽身享富贵荣华的他早已不是昔年街头人人随意欺辱的落魄子,但他却想要更多的权力。就如恩人所说,没人不喜欢权力的滋味。
终于在修为破至筑基的那一日,他潜入城主府,掐死了十余年前曾于大街上公然驱赶打骂过他的城主。
真好啊。他看着因用力过度发白的手掌心,欣慰笑了。
次日,身份尊贵的他领着城主的灵柩前往埋骨地,泣不成声,脸上是情真意切的悲痛。身后是不断称颂赞扬他的人们,说他得道修真后仍不忘本,未曾抛下昔日乡邻前往更广袤的天地闯荡,而是选择留守保护家乡。
他拭泪不语,直到众人推举他成新一任城主时,脸上方才适时露出几分感激笑意。
舒坦的日子没过几个月,某个夜晚,睡得正酣的新城主却被一股奇异无比的巨力压醒。他仓皇睁开眼,在膨胀无数倍的神像眼中清晰看见了自己被吓得几欲疯癫的脸。
他知道,该还恩的时候到了。
次日上午,城主召集城民宣布,为报玉殊山神庇佑城镇数百年平安之恩,城内开启每十年一度的祭祀。
然而那尊嗷嗷待哺的神像却等不了那么久。于是那一晚,他便召了府内新来的侍女进房。
在血光四溅中,他缩在角落,看着那只骤然苏醒,半神半邪的怪物嘎吱嘎吱咬着残肢,四肢像狗一样匍匐着地,奇大的脑袋转动,齿间还衔着半只手臂笑望过来,哇一声吐了。
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老城主满是白发的头颅高高扬起,满树繁花之下,他笑得癫狂:“我不悔,我不悔!哈哈哈哈哈!穷苦潦倒半生,再得百年富贵,泼天恩情载于我身,我不敢悔,也不需悔!”
说罢,他将怀中最后一尊神像狠狠掷下!
真是个疯子!
众人皆戒备凝起灵力,景应愿亦懒于与他辩驳,举起西江公主刀扫开从四处迸射而来的碎片。那些神像碎片叮当落地的瞬间竟然拔地而起,紧紧围簇着她们,变成了数十座金刚怒目的巨像。
巨像们微微笑着冲几人挪移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她怀中那枚小小的莲子忽然滚烫。
她避开攻击而来的邪祟,将莲子取出,颇珍重地放在掌心。却见它如筛糠般瑟瑟抖动,顷而从澄金色的表面破开一丝裂隙,生出一片苍翠莲叶!
得了月色的滋润,莲叶以堪称诡异的速度自她掌心一点莲子尚窜起,势与天比高。待冲至最高时,景应愿发觉莲梗的侧边竟然分出了一枝金灿灿的含苞金莲——
碎片幻化而来的神像停了动作,怔怔望向这株散发着金光的莲花。
景应愿在看清这株拔高至数米的莲花时也愣住了。周遭响起几声低低的抽气声,她试探着用指尖碰触莲梗,这轻微的动作却令整株莲花开始簌簌颤抖,最顶端的花萼旋转,往被邪祟之气覆满的周遭洒出无数滴透明清露!
寂然半晌,有人惊叹道:“这是,这是舍利生莲……”
第023章 重返学宫
此物一出, 周遭响起一阵低低的抽气声。
饶是见过无数好东西的宁归萝都微微睁大了眼睛,犹恐错过一分一毫。司羡檀心下千回百转,只懊悔竟不是自己得了这物什, 试探道:“景师妹是从何处将此物弄到手的?”
舍利本是得道高僧仙去后烧化之物, 本就难得, 而这生出莲花的舍利她也只是从古籍中读见过, 几乎只有传说方得一现。这东西鲜少显世, 如若拿回学宫献给师尊,师尊高兴了,或许会再教自己几部更上乘的功法秘籍……
谢辞昭也没见过。她看着正仰头看花的小师妹,心中更生惊叹。再看她手中绽开的金莲子, 有了一个堪称荒唐的想法——
这舍利金莲,竟是认主了?
那枚纯金莲子仍静静躺在景应愿手心, 灼然发着烫。在这温度中, 她又想起幻境中那数道随着花轿颠簸的纤弱身影,终究是长叹一声。
含恨而死,骨化舍利,即便下一世不愿再来这污秽人间,却也甘愿以身化莲驱散邪祟, 为其余无辜者留一方净土么?
似是感应见她心中所想,方才自蕊中飞旋而出的露水竟齐齐汇集至一处,愈来愈多,直至穿透骤然积起的云层, 化作一场洗涤整座玉殊城的绵绵细雨。
随着雨水落下,景应愿手中这株舍利莲花也一寸寸缩小, 直至再次化作一颗圆滚滚的,形似莲子的舍利, 仿佛方才那朵绽出的莲花只是大梦一场,再次安然躺在她被雨水沾湿的掌心。
而静止不动的神像几乎是碰触到雨水的刹那,便发出一阵金玉相撞之声,噼啪碎裂成了粉末!
淅淅沥沥的雨水中,一直苦苦支撑着的老头颓然跪倒。他用剩余完好的那只手与残肢将遍地神像化作的沫子拢作一处,一如百年前那般匍匐下去,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吞咽起这些腥脏的尘埃,仿佛这样便能再次得到毗伽门的垂青,再次得到他渴求数年的权力。
他被这些粗粝的尘埃噎得干呕,却依旧固执地吞咽,直到嘴角渗出污血,苍老的脸上遍布痛苦之色,亦不停歇。
舍利金莲内催发出的雨水将他浑身打湿,这些至柔至净的雨水在他身上却仿佛化作了一张通天大网,将老城主死死笼盖起来。他跪在地上,竟是再也直不起身,原本憔悴却疯狂的面容逐渐浮上惊恐,浑身颤抖着望向空无一人的院门方向。
“不要……不要过来!”他哀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想要逃开,可在逐渐滂沱的雨水中,他无法移动半分,整个人只得待在原地,如同落水狗一般惊恐地发出嘶吼。
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见鬼似地盯着前方,似乎真有谁穿越过雨帘,手拉着手嬉笑着来向他索命。老城主高高扬起脖颈,目眦欲裂。有无数双看不见的冰冷小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层层叠叠,越来越多,直到这些手如同叠罗汉塔般将他浑身都包围起来,他无法移动分毫,在冷彻骨髓的雨水中等来了自己的死期。
一阵痛苦抽搐之后,这具苟活长了百年的躯壳开始急速腐烂,瞬间变成一具发出恶臭的枯骨。
刹那间,冲天红光被驱散,逐渐显露出这座城镇本来的平实容貌。是夜,无数居民从梦中醒来,推开家门观望这场数日未降的雨。清新的风吹散泥腥味灌进大敞的家门,雨点虽细微,却足以驱走他们身上积攒数日的莫名乏累。
有人身上数日黏连不去的阴湿被雨驱散,也有人在睡梦中见到了当年以几两银钱许给所谓山神的姐妹女儿,死在这场迟来多年的噩梦里。
一切都结束了。
谢辞昭伸出手掌,托住轻盈雨点。
春秋两仪刀上的血水被冲刷一新,隔着雨幕,她望向距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小师妹。
她们距离那样近,近得她一伸手便可扶住小师妹的肩膀。可谢辞昭忽然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过她。
这点距离隔开了她们,有如天裂。
手中莲子依旧温润,景应愿汲取着其中给予她的力量。她站在雨中过了片刻,忽然将衣袍一掀,直接席地坐在仍然细密不断的雨帘中开始运转灵力。
精纯至极的紫红色灵力在她的周遭编织成一张保护罩似的壳子,丝缕灵力闪动其中,看傻了想走上前围观的司照檀。
她走前两步,像看远古神兽一样看着阖眼打坐的景应愿,刚想凑近一探究竟,却马上被挡在她身前的谢辞昭与柳姒衣拦下了。
司照檀哆哆嗦嗦一指景应愿,问道:“不是,你们刀宗现在都进化成这样了吗!她这是要破境?我们这才出来几天啊!”
柳姒衣抱臂得意地笑了。她回眸望了一眼小师妹,眸中的快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不合时宜地,她脑中闪过几个形容词,直接嚷嚷了出来:“那可不!小师妹在我们刀宗那就像是含辛茹苦照料出的女儿,呃,或者悉心养护的大西瓜……大师姐你又打我!”
柳姒衣悲愤地捂住脑袋逃窜,见事件已然平息,于是转而迁怒向身前一脸无辜的司照檀。她对着她一伸手,直白道:“好了,给钱!”
“给给给!”司照檀一翻白眼,扔过一个芥子袋给她,“看你这吝啬样子,别以为我不知晓你家乃是第七州数一数二的富户,当心我哪日上你家打秋风去!”
历经这一遭,她倒对刀宗这三人生出几分好感,觉得可以结交。司照檀正低头往芥子袋内装灵石,却见又一只手向她伸了出来。
她以为是司羡檀,伸手刚想打,翻了一半的白眼却硬生生收了回去:“呃,谢师姐……”
冒犯刀宗大师姐,心有戚戚焉。司照檀规规矩矩将一只芥子袋双手奉上放在谢辞昭手中,可那只坦然伸出的手却毫无收回之意。
不是吧,难道谢辞昭这种人也学会敲诈学宫同门了?
谢辞昭伸着手继续讨要:“还有我小师妹那份。”
……司照檀擦了把汗,原来是这样。她又放一份进谢辞昭手中,转身要给一旁巴巴等着的司羡檀与宁归萝报酬。给就给吧,轮到这两人时,她却不心疼了。横竖帮了自己一回,能用灵石还的,她可不愿意凭空欠一份不愿还的人情。
两只芥子袋没好气地砸过去,司羡檀没有伸手,反倒是宁归萝接了。
司羡檀执剑看着灵力浮动,竟是又要隐隐突破一层小境界的景应愿,心中升起久违的危机感。她掷出长剑,罕见无视了宁归萝有些慌乱的动作,径直踩上剑往学宫的方向飞驰而去,去时只冲着司照檀含笑丢下一句话。
“妹妹,大比时再见。”
她走得快,宁归萝见她不等自己,竟也不生气,只是踩上长剑追随而去。在两声长剑破空之声中,司照檀只来得及听见她含笑的声音,却不见她脸庞上的神态。司照檀扯起嘴角笑了笑,像是应和她,亦像是自嘲。
“真想死得慢点啊……姐姐。”
一个人的归途也实在太寂寞。她回身准备等景应愿醒转,与她三人一同回去。她本做好了准备等上两天三天,可还未等司照檀修复好她受损的牵丝灵偶,坐在院中的女修便已站了起身,抖落一身雨水,骨骼发出噼啪的响声。
景应愿活动了一番筋骨,心情颇为不错。
因着这颗舍利莲子的眷顾,她的灵脉受如此灵物感化,修为又小小往上拔高了一层,如今已是筑基中阶。
她拍拍满是水珠的衣衫,冲等候已久的二位师姐笑了笑:“师姐,我好了。”
余光瞥见屋檐下坐着正卖力修灵偶的黄衣女修,景应愿伸出手:“照檀师姐,我的灵石呢?”
司照檀还未因这句不可多得的“师姐”而欣喜,听见后一句,脸又立马垮了下来。
“不是我说,你们刀宗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灵石在你大师姐那,自己去要。”
景应愿望了眼一脸无辜的柳姒衣与有些不自然的谢辞昭,又冲谢辞昭理直气壮伸出手。
“大师姐,我要灵石。”
谢辞昭不知为何总感觉有种被抓个正着的感觉,仓促间,两袋灵石都放在了景应愿手上。
柳姒衣爆发出一阵促狭大笑,她预判了谢辞昭下一瞬掷来的刀鞘,踩着长刀冲天而起,顺道把傻愣愣坐在屋檐下看热闹的司照檀也抓了起来,慷慨道:“今日我心情好,允许你蹭我的刀!”
司照檀被拎起抛在长刀上,她垂眸望着仍在院中相对而立的师姐妹,有些困惑:“……你不觉得她们之间氛围有些奇怪啊?”
“有何奇怪的?”柳姒衣猖狂的大笑声弥散在渐晓天色中,“我大师姐斩太上长瀑的时候,早把自己的三千情丝一起斩掉啦!”
鸡鸣破晓,漫山云雾,几柄长刀穿插在清鲜气味的云朵中你追我赶,仍带着雨水气的风吹拂在景应愿脸上,她笑着望向前方追追打打的师姐同门,心下是数年未曾有过的欣朗畅快。
“师姐,等等我!”
她踩着长刀捏诀在手,霎时与她们并驾齐驱,朝着学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024章 外门风波
清晨的物外小城已是熙熙攘攘, 一派热闹。
街道上行走的修士有老有少,身上皆穿着代表附属蓬莱学宫的深灰色服制,唯一的区别是胸前代表修为阶级, 颜色不一的铁质胸章。宽敞的道路两旁, 有支着幡布为人卜算的, 有吆喝售卖灵草灵兽皮的, 甚至拉帮结派逢人就问出不出灵赏令的, 如普通的凡间城镇一样极富烟火气。
景应愿忍不住频频往外看去。这样的场景她见了数年,却怎么也看不厌。或许是因为她天然的凡人血脉作祟,即便前世过得再苦,再次来到物外小城, 却仍有种回到家般的安心感。
柳姒衣埋头吸溜吸溜吃面,平素一张风流不羁的小脸居然因为一碗打卤面浮上几分平实的餍足。二两打卤面, 面上油汪汪盖满一层三分肥七分瘦的晶亮卤肉, 佐以云耳香菇和炒得松软浸满汤汁的大白鹅蛋,围绕着这方小桌对坐的四人自从捧起面碗后便没有一个人吱过声,全都忙着低头嗦面。
趁着夹桌上萝卜青瓜酱菜的间隙,柳姒衣捅了捅景应愿的胳膊,咽下面问道:“小师妹, 你在看什么呢?”
景应愿见她吃得投入,两颊鼓鼓囊囊像只松鼠,不由忍笑道:“师姐快吃吧,我见外边热闹, 有些好奇罢了。”
她吃的很香,爽脆的小菜在她齿间咬得咯吱作响, 柳姒衣以饮尽碗中面汤作为收尾,整个人瞬间往后瘫倒在了椅子上, 满足道:“多谢我照檀师姐慷慨解囊!”
谢辞昭吃得亦很认真。她因闭关鲜少出山,更别说没来过几次的物外小城,此时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新鲜。
司照檀嗯嗯两声,挟起一筷子鲜菇鹅蛋,奇道:“你挑的这家面馆还真挺不错的。”
柳姒衣吃饱喝足后顺着景应愿的目光往外看去,只觉得外边也没什么稀奇的。她目光转了一圈,忽然定格在一张正拉着嗓子自卖自夸的灵草摊子上。
眼见着这张摊子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她定睛看了穿过人群往里走去的那人两眼,许是认出那人身份,眉间泛起一丝直白的不喜,道:“啧,怎么是他这个人嫌狗憎的东西。”
景应愿原本只是随意看看,捕捉到柳姒衣语气中的厌恶,不免也好奇地跟着认真看了看。
不过顷刻之间,那张原本好端端摆着的灵草小摊就被掀翻,透过人群的缝隙,景应愿看见一个年岁并不太大的男修倒卧在地上,背着的篾筐也被一只趾高气昂的脚踩碎。那些灵草的汁液绿油油糊在土里,背筐的修士难掩心疼之色,却不敢表露出丝毫,只有些隐忍道:“金霄印,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一脚踩碎篾筐的修士修为明显比他高出一些,闻言便哼了一声,原本还算五官端正的脸上沁出几份恶毒:“我欺人太甚?你这筐子灵草都是从我手底下偷去的,怎么,得罪了人还怕人报复?”
地上的修士一时气急,顶着众人的议论高声辩白道:“不是偷来的!我们恰好撞上同是采撷灵草的灵赏令,我只不过采得比你多些,你堂堂内门弟子,至于辱我至此吗?”
金霄印指尖灵力攒动,二话不说给了本就瘫卧在地上的那外门弟子一记痛击。眼见着他篾筐破烂,彻底倒下痛得说不出话,堆放整齐的灵草也全都在自己鞋底碾碎成泥渣,金霄印这才冷冷地笑了。
在一圈外门弟子指指点点的围观下,他丝毫不惧,抱臂睥睨倒在地上面色惨白的小弟子说道:“既然知道小爷我与你们这些人不同,乃是堂堂学宫内门弟子,一开始就应该顺了我意把这些灵草都上供给我,这就是忤逆我的下场!”
这般做派,貌似比人间的皇帝都要嚣张三分。
面馆内,谢辞昭眉眼微冷,司照檀更是倒抽一口冷气,问身旁显然与这人有些过节的柳姒衣道:“这人可是哪位世家或是大能前辈之子,竟能如此猖狂?”
她平日里泡在鲁班房的时间居多,若不是为了出城找一种树材,也不会因缘巧合与她们在玉殊城碰面。司照檀往日见过最嚣张的人不过就是宁归萝,在内门从来未曾听过这金霄印的名字,一时之间很是诧异。
柳姒衣嗤笑道:“什么世家大能之子,他不过就是外门大管事的侄子罢了,仗着内门弟子的身份在物外小城作威作福。往日我收拾过他许多次,可总有我不在的时候,这不,又给他找到机会欺辱人了。”
景应愿放下筷子,没有说话。
她看着跌至泥泞里那人惨白的脸,蓦然想起前世的自己,也是一如他那般狼狈地从土中抠出尚且能用的灵草来吃。
那两年她修为尚浅,打不过金霄印,又不愿受他侮辱,顺从他当他养在外面宅子里的妾室。如此数着日子避其锋芒两年,在某个金霄印酒醉,再次来叩她房门的夜晚,她隔着门板将金霄印捅了个对穿,将他的尸体吊在了知晓他作为却从来纵容不管的容错大管事宅门口。
次日的混乱暂且不言,容错带着人一户户排查,查至她这时,景应愿正翘着腿看书。
大管事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她狭小的室内环视一圈,盯上了门上漏风的破洞。
“……这是什么,”大管事拧紧了长剑,目眦欲裂,“我问你,这是什么!”
“你说这个?”景应愿好脾气地笑笑,将书又翻一页,“不知道,可能是狗洞吧。”
容错怒极气极。他知晓自家侄子与她的过节,总觉得景应愿意有所指,可搜遍整间屋子却找不出哪怕丁点蛛丝马迹,无奈只能带着人继续搜下家。金霄印与她是有过节不假,可偌大的物外小城之内,恨不得置金霄印于死地的又岂止一家两家?
后来听闻容错状告蓬莱主殿,求仙尊们为他这横死的侄儿做主,可不知为何,下山时脸色难堪非常,后来没再提过此事,也再没有提及过金霄印的名字,权当没有过这个侄儿。
如今又见金霄印,因已杀过他一次,景应愿曾经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的怨念轻了些许。她望着街上那人趾高气扬的脸,对这块渣滓再生不起什么波澜。
懒得挫骨扬灰,便小施惩戒,留他个全尸吧。
*
金霄印俯视着被他踩在脚下的少年男修,一股无名的舒爽顺着他的鞋底蔓延至全身。
在山巅的蓬莱学宫内,他从来只有巴巴地帮人提剑的份。内门的弟子不是世家大能之后便是天赋修为极佳,如此更显得他冒不出尖。当年金霄印堪堪擦着线过了测试,又听自家那个在外门做大管事的叔叔说求了学宫内的仙尊许久,这才允他做最后一名入了学宫剑宗。
在剑宗,出挑的从来是司师姐与宁师姐,这两人相貌身段都是千般万般好颜色,金霄印哪里见过这样惊艳的人,也曾偷偷肖想过好一阵。
可她们一个是扬名天下的天才,一个背靠第一州越琴山庄,自己的那点殷勤在她们面前连鞋底泥巴都不如。更别说那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玉师尊,自打自己入门后就没正眼看过自己一眼,便是想讨好都没有门路。
还是物外小城好。
金霄印享受着周围修为低阶,家世亦不出挑的外门弟子们的注视,满足地几乎浑身战栗。这里有可随意欺辱的废物沙包,有被他逼至绝路不得不委身于他的美人,这二者无论哪样都能令他获得在学宫内门从来得不到的愉悦!
他望向脚下面如金纸,已经昏死过去的少年修士,一脚踹开了陷在鞋底的篾筐与稀巴烂的草药,又笑着冲周围作了几个揖,道:“怪我怪我,一时不慎未控制好力度。诸位可要替我作证,我与这位道友只是公平切磋论道罢了。论道既出死生不论,千年流传下来的规矩,想必诸位也清楚的吧?”
周遭嗡一声响起许多议论,但却无一人敢站出来帮扶地上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修士,亦无人敢反驳他这番言论。
金霄印将鞋底污渍在地上蹭了蹭,正准备扬长而去,却见人群乍然分开,从这条分开的小道中款款走来一位稀世难遇的美人。
他一时间惊艳不已,一双眼珠子几乎是黏在了她身上,心中暗道怎么自己曾经竟错过了这样的绝色,莫不是学宫内门新入门的师妹?但再看她身上服制,却是十分普通的一身墨色粗布衫子,无论远看近看都是物外小城内花两灵石买的便宜货,于是金霄印一颗悬起的心便安然放下,对着美人呲牙笑了笑。
见美人也对自己笑了,金霄印更是心潮澎湃。他连忙迎上去,伸手就想握住美人那双白皙的小手:“哎哟,我竟不知道物外小城内有这样的殊色,敢问佳人名姓,可否赏光与我一同去茶楼饮壶香茗?”
景应愿避开了他伸来的手,站在原地,并不见礼:“我姓甚名谁并不重要。方才我听道友是在此与人切磋,我初来乍到不久,还未有与人切磋论道的机会,一时手痒,便想来向道友讨教讨教。”
金霄印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喘不过气,目光在景应愿的身上黏连一圈,好笑道:“你与我切磋?我金霄印最是正人君子,从不欺负女子,你还是回去吧!”
景应愿不走,继续道:“我方才又听说,论道既出,死生不论,请问可有此事?”
金霄印笑够了,又打起歪主意,眼珠子一转轻浮道:“那是自然。看你是个美人,我金霄印怜香惜玉,让你三分!如若你输了,我也不要你性命,只要你任我处置一回,你可答应?”
他促狭地抱起手臂,等着看面前的大美人羞恼,可出乎金霄印意料,这浑身打扮加起来凑不够五个灵石的穷酸美人竟然面不改色地点头应了!
好大一桩喜事砸在金霄印头上,砸得他晕头转向。他正畅想着如何与美人共度良夜,却见她将手上抱着的刀往人群中扔去,赤手空拳对他勾了勾手指。
“我请诸位道友来作证。是这位道友说的,论道既出,死生不论!”
第025章 师姐有钱
真是好大的口气!
金霄印看着眼前弃刀赤手空拳而来的女修, 有一瞬想为了公平也将手中剑放下。可这个念头只生出一瞬便被他掐灭了,金霄印拔剑出鞘,对着国色天香的美人急袭而去——
这美人, 他要定了!
景应愿凝力在四肢, 望着提剑向自己砍来的金霄印, 或许是他此刻心思不纯, 简直从头到脚都是破绽。她并不急着一击杀他, 而是弯身扫过一腿,踹在了金霄印扑过来的脚踝。
那头躲闪不及,只听得脚腕骨咔嚓一声碎裂,自己便跪在了满是泥水的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 金霄□□头恨极,赶忙起身对准了景应愿的脖颈想劈, 却又被她一个错身闪过, 又一掌掴在他因恨恨咬牙而隆起的颧骨上!
他整个人都因这巴掌被掀飞了出去,脸上的巴掌印瞬间泛起紫黑色。迎着周围爆发出的叫好声与鼓掌声,他浑浑噩噩地从嘴里吐出几颗被打掉的牙齿,还未等站起身,又是一脚踹来, 直奔他毫不设防的下半身!
人群中替她抱着刀的谢辞昭看得专注,脸色从方才忍不住想要出手先杀了金霄印的阴冷变成了若有所思。
柳姒衣啧啧两声,调侃道:“怪不得不让我们露面,果然这套法子更加适合这种人渣。”
司照檀则是微微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随后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本,开始飞速用灵力记起来:“或许可以按照景师妹的招数重做一个专攻体修的人傀, 可专门对付如司羡檀那般故作清高的修士……”
这头喜气洋洋讨论得热闹,正切磋着的那头情况却不太妙。金霄印痛得在地上满地打滚, 双手紧紧捂着下身,却也不管这副模样是否有碍观瞻了。剧痛之间,他恍惚感觉自己的手心被濡湿了,金霄印颤颤巍巍举手一看,竟是满手的鲜血!自己从此要当个不举的废人了!
又一脚踹碎了他的脊梁骨,金霄印痛得大叫,连连告饶:“不打了,我不打了!求仙子饶我一命,我认输!”
景应愿微微笑道:“哦,不打了?方才道友不是说过,论道既出,死生不论吗?”
金霄印咬牙,事到如今也知道自己定然是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极度惊恐之下,他放下自尊,在地上蠕动着向冲她磕头告罪:“是我错了,我不该仗势欺人,我改,我从此洗心革面地改!”
景应愿才不信他所谓洗心革面的说法。物外小城内被他祸害侮辱致死的人多了去了,用他这条贱命赔他们倒是便宜了他。
她心下厌倦,刚想一掌结果了他,便听身后有人喊道:“仙子且慢!”
景应愿回头,却见方才身后围观的众人此时都围了上来。那躺在地上的修士也被扶起,有人替他疗伤,此时已能睁开眼睛,算是捡回一条命。
“这位仙子,请问可否也给我们一个亲手结果他的机会?”
方才出言喊住她的那人眼底含恨道:“我们受他欺压已久,奈何修为不如他,寻不到报仇的机会。今日仙子义举,倒是为我们提供了机会,我们一人一掌将他劈死,人多势众,倒不信那大管事能有遮天的手眼,能将我们百十个人都逐出门去!”
说罢便对景应愿一揖:“仙子屈尊降贵出力已是我们之幸,接下来无论结果如何,都由我们一力承担。”
人群中一片应和之声,景应愿打眼扫了圈这群人,不乏认出许多前世颇受金霄印屈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再加上自己前世已索过他一次命,这辈子总得留些机会给他人,便痛快站起来,冲众人行过一礼离开了。
景应愿一走,躺在地上的金霄印看着磨刀霍霍而来的众人,反而更加惊恐。他试图挣扎着爬走,口中大骂道:“贱种尔敢!我乃内门弟子,我叔叔乃一城管事,你们……啊!”
混乱中,有人啐了一口,骂道:“什么内门弟子什么一城管事,今天你金霄印即便是大罗神仙也难逃一死!”
*
混乱很快被弃之身后。
谢辞昭将刀重新递给景应愿,神色依旧有些僵硬。见景应愿没事人一样收了刀与自己并肩而行,她终于忍不住道:“你怎能如此大胆,竟然能赤手空拳面对这般小人?”
本以为大师姐想训斥自己不知礼数,或是好奇自己为何贸然出手,却没想到她竟是在出言关心自己的安危。景应愿准备好的说辞一时间卡在喉咙里,只能对着谢辞昭笑了笑:“下回不会了。”
看着小师妹的笑容,谢辞昭预备训诫的一堆话横竖是说不出来了,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过头不再看她。
柳姒衣与司照檀倒是凑了过来,后者尚有几分矜持,前者则是整个挽过了她的手臂,笑道:“今日好痛快!小师妹,从前师姐我竟未看出你有如此炼体才能,下次去剑宗门口打强体拳时我带上你!”
司照檀轻咳一声:“景师妹,不知你这套拳法可否传授与我?我想新做个体修人傀,待做好了我送你一个。”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闹得厉害,景应愿皆半真半假地应了。对着剑宗结界的炼体拳是不能打的,这套前世从物外小城观摩出的拳脚功夫倒是可以抄给司照檀,横竖自己不亏。
几人边谈笑边往与山峭之下,连接学宫与物外小城的山道上走去。此处靠近学宫结界,得了学宫的灵气润泽,风景也比寻常山涧更胜七分。结界旁不远处便是一条湍急青碧的溪流,此时正是夏日,溪水的淙淙之声将她们满身的尘气扫去大半,柳姒衣便忍不住在溪边濯洗了一番手脸。
在溪流上游,林木遮掩之中,一位身着白衣,一头如墨秀发以木簪束起的年青女子正搓洗着手中一件水红色的衣衫。见有人过来,便抬起清秀的脸遥遥对她们笑了笑,算是招呼。
她的视线在景应愿与谢辞昭身上凝滞一瞬,随后低下头,继续濯洗那件总也洗不干净的红衣。
柳姒衣洗完回来,待到走开了一段距离后方道:“那位浣衣娘子今天又在此处了。”
她望身后溪流处望了一眼,神情有些疑惑:“自我入门起,她便在此处洗衣裳,洗了一百年了还是在洗那件,这该是什么金刚铁罩衫啊?”
景应愿被她这番话逗笑了。
这位浣衣娘子前世在物外小城是传说般的存在,几乎所有弟子都看见过她百年如一日在灵溪边浣洗那件白不白红不红的衣裳。不少人以为这是什么学宫设下的机缘,屡屡想上去搭讪,可浣衣娘子像是知晓他们的意图,总是在弟子们上前的那一瞬便悄然消失了。
景应愿摇了摇头,对柳姒衣道:“说不定那衣裳是什么故人之物,故而她格外珍视也说不定。”
柳姒衣惊道:“好熟悉的内容,难道小师妹也爱看凡间那些话本子?”
景应愿一时语塞,无论是在金阙皇宫还是前世的物外小城,她都还真没看过——难道自己还真有编撰话本的天赋?
柳姒衣见她少见地露出这个年纪应有的懵懂表情,肆意大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这样才对嘛!小师妹你年岁尚小,没看过玩过的还多着呢,不就是话本子,待咱们下次出去师姐买几摞给你,想看多少看多少!”
语罢,她拍了拍腰间系的小袋:“二师姐有钱,花二师姐的钱!”
谢辞昭摸了摸袖中的袋子,依着模糊的记忆清算了一番自己的家当。加上司照檀结给自己的这两千灵石,闭关洞府内的几块石床石桌,加上历年秘境历练攒下来的灵石宝物,自己竟然也算得上荷包充盈。
她语带训诫,拦下了在小师妹身旁不停打转,正连说带比划还有哪些好玩灵物的柳姒衣:“姒衣,身为师姐,你应以身作则,不要教坏了师妹。”
果然还是那个正直得有些古板的大师姐。景应愿摸清了她的性子,刚想允诺她保证一心向善潜心修道,便听正人君子大师姐偏过头,对着自己这边严肃道:“我也有钱,不常用。可先花我的。”
司照檀目睹一切,彻底搞不懂她们刀宗:“不是,你们嫌钱多花不完可以给我啊,为器宗灵纸的更新迭代做出贡献,将来千年的徒子徒孙都会感激你们的!”
将来千年?谢辞昭觉得太遥远。她数着心下悸动,遥遥望向小师妹笑开的眉眼。
她只追眼前。
*
几人顺利过了峰底的学宫结界,御刀剑越过千米云霭,降落在了正门前。
正门过不远便是大殿,因着此处是一块硕大连接其余山峰的空地,平日有许多弟子在此交流功法亦或是谈笑切磋。见时辰尚早,她们便改以步行,一面谈笑,一面向景应愿讲起学宫各处的名景典故。
“此处是蓬莱大殿,前日我们拜师礼曾来过的,”柳姒衣扫了眼已然修补一新的大殿,“平日仙尊长老们议事都是在此处。学宫宫主闭关数百年不出,如今代行宫主之权的便是崇长老,算是个好说话的,只要不牵扯到他女儿,一切都好说。”
景应愿记起那日闯进大殿,即便吐血也拼力阻拦崇长老的女修,思及她身上的仙骨,她心下好奇,便扮作求知若渴的模样套话:“那日我在殿下没听仔细,他们说长老之女乃是天生的仙骨,这又是何意?”
“身怀仙骨者,命定飞升,”谢辞昭加入进来,语气淡淡,“相传崇离垢是那个天命选定之人,身担屠魔大任,待天命圆满,她自会飞升上界成仙。”
这担子还真够重的。景应愿沉吟,原来前世那人不取她的,反大费周章来取自己的,是心怀天下,特意找个无事一身轻的骨头来借用?
不过前世她并未见过,也并未听说过这位崇道友。景应愿想起那日这位人如其名的白衣女修乃是负剑而来,又问道:“那她可是剑宗弟子?”
柳姒衣摇摇手指头:“非也,非也!她乃是崇长老亲自教养的,并不师从学宫内其他宗门,亦不轻易面见旁人,剑宗那群人倒对她推崇得很。”
说到这里,她来了兴致,轻咳两声道:“小师妹,你听好了,如今我要为你朗诵一首,我的长老父亲——唔唔唔!”
谢辞昭无情地捏了个缄口诀,一字一句道:“别想惹事。你忘记在剑宗那边吃过的亏了?”
自己还是别掺和刀宗剑宗之间这些破事了。司照檀挪远几步,又想起那日柳姒衣向新入门弟子科普此事时朗诵到一半,半文半白的蹩脚诗篇,以及剑宗那群人踩着剑自山巅闻讯杀来的身影——
她还记得,御剑在首的那人是司羡檀。
柳姒衣破开缄口诀,急忙争辩道:“别在小师妹面前提这事,还有,明明是我以一敌十好不好!剑宗以多欺少才是真小人!”
她嚷嚷的声音太大,顿时,数道好奇的目光扎了过来。
有人认出她们,相识的见礼寒暄,不熟的亦跟着凑个热闹。柳姒衣与司照檀的脸倒是熟悉,她们身边一明艳一清冽的面容却是有几分陌生了。
有资历深的认出谢辞昭,连忙低头行礼:“原来是谢师姐!恕弟子眼拙,方才未向师姐见礼,还请宽恕。”
谢辞昭不咸不淡地颔首。众人再看她们之间这墨衣背刀,盈盈国色的面生女修,仍不知晓其身份。那资历深的弟子望眼景应愿,又道:“敢问这位是……”
方才受过许多礼却不曾吭声的谢辞昭开口,声音仍旧泠然,却带上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这是我小师妹,景应愿。”
周遭一片哗然。无数双眼睛对准了景应愿,或惊讶或嫉妒或讨好,万般糅杂成一团。最终,只听得人群中有人高喊一句:“景应愿?那个在蓬莱大殿渡劫,把大殿炸得需用百万灵石来修葺的景应愿?!”
第026章 状告主殿
景应愿做梦也没想到, 她的名头已在蓬莱学宫以横扫式的速度传开,从今往后学宫同门们提及她,不是以新人榜榜首亦或是刀宗新弟子代称, 而是……
“天哪, 她就是那个在蓬莱主殿渡雷劫, 劈坏主殿修葺花了三百万的景应愿!”
几人穿过仍议论不断的人群, 见景应愿神色有些古怪, 柳姒衣便想方设法安慰她:“你这壮举也算堪与蓬莱学宫名四景齐名了。”
见景应愿面露疑惑,她掰着手指头数给小师妹听。
“第一景是大师姐一刀断流的太上长瀑。我发誓,大师姐之所以变成如今这样绝对是因为她将自己的三千情丝也一起斩断了!
后来我们下注赌她五百年内可否能找到道侣,我押了十万灵石的不可, 师尊押了十万灵石的可。加上学宫其他弟子陆陆续续的加注,赌金已攀升至三百万灵石了。此局直到四百四十年开盘前一刻仍可下注, 小师妹要不要也押点?
“第二景便是方才你我所见的灵溪浣衣女, 学宫同门中流传着一个传说——她其实是某个易容的体修大能,那件衣裳乃是神铁所冶炼,她正在练金刚铁砂掌第九重!
“第三景有趣,得需鼎夏游学重开后方可得见。坠心崖边时常可见因课业不精而被赶至此处罚练的弟子,随着功法施展, 半空经常出现玉京剑门剑气化作的金龙,或是凌花殿的琉璃飞花,再或是其他宗派的一些功法掠影。旁人一看便知晓是哪家弟子被赶出来了。”
说到这里,柳姒衣微微停顿了一下, 面色有些不自在:“第四景嘛……鼎夏游学时每逢好天气,濯戟池便会打开, 弟子们纷纷前来保养本命法器。池内可见刀剑鞭箭,样样都有, 甚至还能看见炼丹炉——不过这里唯独不许入内的是体修和逍遥小楼学习双修术法的弟子,为此池边特有一匾,上书:濯戟池洗器不洗人,体修与逍遥小楼不得入内。”
她说的这些都是景应愿不曾知晓的,每桩每件都很有意思,于是一时间听得入了神。不知不觉间,几人已行至大殿之后,见已临近几座硕险的山峰,司照檀却有点不舍:“等闲下来,若我想去刀宗找你们谈天切磋,你们该不会紧锁着结界不许我来吧?”
经过这一遭,司照檀是真的对刀宗的这三位师姐妹心生好感。见她神色踟蹰,一时眉眼与她那素来以宽和温润著称的姐姐有了三分不同,谢辞昭摇摇头,道:“你闲时若想来,灵纸传讯与我们便是。”
司照檀松口气,转身跳上长剑,冲她们挥手笑道:“自然!下次若有灵器需要,记得在各州铺子内直接报我名号便是,我打八折!”
说罢,她径直往器宗的山峰飞去,只留下一个一身猎猎黄衣的潇洒背影。
几人目送着她的身影飞远,忽然有人道:“此人不错,与她那胞生姐姐性格大相径庭,心眼不足她姐姐十分之一……难道是打娘胎里她二者便时常争抢,不慎教她姐姐把她的心眼都抢去了?”
柳姒衣笑了:“可不是吗,我也这么觉得——不是,师尊,你怎么在此处!”
*
挨个受过了沈菡之的好一番揉搓,尤其是景应愿,沈菡之将她的长发摸了又摸,这才转而对柳姒衣道:“本尊怎的不能在此处?”
隔着两三步,站着月小澈与她的亲传弟子。月仙尊今日穿了一身墨底绣银花的长衫,与她那银白鬼面正相衬,显得她露出的那半张脸也如月般矜贵动人。
她身边名唤卯桃的弟子睁着大眼睛往她们多看了几眼,月小澈不耐道:“想去就去。”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卯桃反而摇摇头,重新规矩地垂下眼站在师尊身边。
沈菡之摸摸景应愿的头,眼里尽是满意:“不错,筑基中阶了。”
景应愿从袖中拿出那枚金舍利与她看:“徒儿侥幸得了此物,方破了个小阶。”
沈菡之见过此物,颇有些惊讶:“哟,认主的舍利莲子?看来你与此物还真颇有缘分,竟能让它认你为主。”似乎想到什么,她道:“既然已升至筑基中阶,待会你便来为师殿内,为师给你挑几部刀法让你选。”
她似乎与月小澈仍有事商议,说罢便回身往月小澈身旁走去。月小澈给卯桃使了个眼色,她便乖乖站去了景应愿她们这边,低头把玩着一座巴掌大小的紫色丹炉。
看着沈菡之与月小澈走开几步,柳姒衣捅捅卯桃:“月仙尊这么冷淡,你干嘛不躲着些,非要上前去触她霉头?”
卯桃摇摇头,收起手中丹炉,如满月般圆圆的脸上浮起几分愁绪:“丹宗本就冷清,我又是师尊收的唯一一个弟子,若无我陪着师尊,师尊无聊了想骂几句都没个人理会。”
“怎么会,”柳姒衣指着前方正对沈菡之破口斥责着什么的月小澈道,“这不是还有我师尊吗?”
卯桃:“……”
景应愿忍笑,谢辞昭刚揪住目无尊长的柳姒衣要治罪,便听大殿的方向有道似悲似泣,如癫如狂的声音远远传来——
“求各位仙尊为我侄儿做主!我要求见玉仙尊,我要求见玉仙尊!”
是外门的容错大管事。
她们三人皆对视一眼,谢辞昭心头一冷,心道,来了。此时再看小师妹,却见小师妹的脸上竟然闪过细微的笑意。
……她竟不怕的么?
*
景应愿确实不怕,甚至有几分好奇——前世在蓬莱大殿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能让一向嚣张,视自己这侄儿如己出的容错管事甘愿忍气吞声,从此再不提侄儿的惨死?
她正思索着,便见已走开一段距离的沈菡之与月小澈亦对视一眼,心有灵犀般往大殿处大步走去。刚走开几步,月小澈忽然回头,没好气地冲着身后刀宗与器宗这四个弟子道:“若想来看就赶紧跟上。”
方才还可怜巴巴站在她们之中玩着小丹炉的卯桃马上变了番神色,兴高采烈道:“是,师尊!”
见新拜入学宫,对月小澈并不熟悉的景应愿神色有些错愕,卯桃偷偷笑着拉起她往前奔去,悄声解释道:“我师尊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
真没看出来,月仙尊竟是如此面冷心热的性子。景应愿有些诧异,被卯桃拉着三两下跟在了两位师尊的身后。二师姐与大师姐似乎对月仙尊的脾气司空见惯,亦跟上来紧随其后。待她们一行人走至蓬莱主殿那两排青铜十二钟旁时,偌大的殿外已经聚集了无数看热闹的弟子。
在人群的最前方,是一位鹤发长髯的中年男修,正冲着蓬莱主殿的方向长跪不起。
此人正是物外小城的容错大管事。
景应愿跟随师尊往前走去,周围的弟子认出沈菡之与月小澈身份,纷纷恭敬地让开一条道。待走至容错身旁时,便听远方山峭一道长剑破空声,原来是闻讯独身而来的玉自怜。
见玉自怜来了,容错膝行几步,跪倒在她鞋边重重叩首:“玉仙尊,吾侄金霄印被杀,求仙尊替在下那惨死的侄儿主持公道!”
这话一出,引得周遭人言啧啧。景应愿听见有人朝着容错指指点点,议论道:“就是那个成天往物外小城跑的金霄印……竟然死了……”
容错听着这些冲着自己来的议论,心中悲愤,声声哭求几乎泣血。见玉自怜只是凝眉不语,他含恨再次朝玉自怜一磕头,伏在青砖之上哭喊道:“霄印可是您座下弟子啊!玉仙尊,他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没了,此事您不能坐视不理!”
闻言,玉自怜冷笑一声:“我座下弟子?罢了,你随我进来吧。”
在此与他纠缠实在不体面。玉自怜转身往蓬莱大殿内走去,容错虽然悲愤万分,却也不敢真在这些仙尊面前失了体面,赶忙爬起身跟上。
身为有断事权的学宫仙尊,沈菡之与月小澈也跟入了大殿。
玉自怜扫了眼尾巴似地紧紧缀在后边的四个弟子,她视线在又升一小阶的景应愿身上停顿一瞬,又想到自己座下那死了都要给自己添麻烦的金霄印,暗自叹息一声,终究还是没有拂她们出去。
她冷着脸点了层阻隔视听的屏障在殿门之上,蔽去了殿外一众弟子的张望与议论。
屏障落下,偌大的蓬莱主殿霎时静得落针可闻。她有些心烦,回身想登上大殿主位坐下,再抬眼时,却发现台阶之上的主位不知何时竟坐了人!
玉自怜只觉遍体生寒。
今日在场的自己与沈菡之都已修至返虚界,四海十三州内鲜有比返虚修为更高的修士,更别说主位上坐着的那人显然修为比她们更高,竟能做到在两个返虚大能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隐没身形。若不是她主动现身,恐怕她们都会一直无法察觉!
她后退一步,手已扶在了剑柄之上,却听那人轻轻笑了出声。
那人一身月白色长衫,戴着斗笠,正托着腮往她们这边看来。见玉自怜神色大变,她笑意不减,一双遍布如蚯蚓般纵横疤痕的手从袖中伸出,摘去了头上斗笠。
她眉眼温柔,冲着愣在原地的玉自怜招了招手:“不认识我了吗,小九?”
听到这声久违数百年的“小九”,玉自怜蓦然红了眼眶,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殿上坐着的白衣女子。
她躬身朝着那人的方向深深一礼,颤声道:“小师伯……宫主,您一去七百年,总算回来了!”
明鸢仍惠风和畅地笑着,可她周身无形的威压却早已将除却殿上三位仙尊之外的人压得不能抬头,无法窥得她的真颜。她拍拍身旁座椅,示意殿下容色肃然的月小澈与面带哀怨的沈菡之也坐过来。
沈菡之躲过月小澈想踢她的那脚,飞身上前抢坐在明鸢身边,神色哀怨:“宫主,您都不知道您走的这几百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眼见她掰着指头就要告状,明鸢笑意消失,久违地有些头疼。她及时叫停了沈菡之,揉了揉眉心瞪她一眼:“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
语罢,她扫了眼殿下跪着的几位弟子与已抖如筛糠的外门管事容错,语气依旧温柔,可此时此刻无人敢轻视她言语的分量。
明鸢径直望向跪趴在地上的中年男修,问道:“方才我听殿外喧哗,说是你的侄儿被害过世。可有此事?”
第027章 经年往事
容错的背上已被冷汗濡湿一片。
宫主的语气有多和煦, 她降下的威压便有多悍然。他被自殿上散发出的威压压制,整个人都宛如虾米般贴服在了地砖上,连大气也不敢出。
若早知宫主出关, 他便不挑这时候来蓬莱主殿告状了。容错的双眼因汗水滴落而一片辛辣模糊, 他心底懊丧不已, 可转念一想……这何曾又不是他的机会?
思及此, 他不再犹豫, 将已血肉模糊的前额往地上再重重一叩,颤声道:“禀宫主,确有此事!”
回想起侄儿惨死街头,尸身已残缺不全的模样, 容错双目赤红,攥成拳的双手止不住地抖索, 从牙关中挤出的字几乎是声声泣血:“吾侄金霄印, 性情良善,天资聪颖,乃是学宫内门剑宗玉仙尊之徒……今日他来山下小城寻我,却被一群外门弟子生生打死!待我赶至时,他的尸身就散落在街头, 至死都没有瞑目!”
停顿一瞬,容错喘了口气,怒道:“仅凭这些修为低微的外门弟子是不可能杀了我侄儿的!杀他的绝对另有其人,无论我动用什么手段却都撬不开他们的嘴, 这是合谋杀人!宫主,求宫主与玉仙尊明察, 我侄儿死的冤枉,我要杀人者血债血偿!”
玉自怜脸上闪过不耐。金霄印这弟子的确拜在她门下, 却并不是亲传。若说他根骨如何出类拔萃,倒也没有,只是当年测灵力时排在他前一位的修士不知为何暴死在即将拜入学宫的前一晚,他捡了便宜,这才挤了进来。
开了灵悟,可呼风唤雨上天入地的修士归根到底也是人。
玉自怜少年成名,浸淫修真界数百年,哪怕性子清冷,已不问世事多年,却在早年间看遍了许多龌龊秽恶之事。她派人暗暗去查,可却查不出丝毫蛛丝马迹。宫主对外宣称闭关七百年,学宫中长老势力掌权,她没有理由拒绝顺位弟子入宗,最终还是接下了金霄印。
或是金霄印也知晓她对自己的不喜,一次也没有来问询过剑法功课,只是一味地往物外小城跑。玉自怜当他是自暴自弃,且自己日渐耗损的身心已无力再挨个管束,便再也没有过问过他,权当自己座下没有这样的弟子。
相比之下,沈菡之还真是好命。玉自怜有些头疼,转头去看身旁的明鸢,大有将此事交予宫主处理之意。
明鸢听罢他一席话,了然道:“你觉得他死的冤枉。”
容错虽觉得宫主这话说得奇怪,却仍点头应了:“是,他从来为人友善,定是那些外门的渣滓们忮忌他内门的身份,方才与贼人痛下杀手……”
听见这话,一直跪伏在一旁的刀宗三人神色微变。谢辞昭不齿他拙劣的谎言,景应愿嫌恶他助纣为虐的态度,柳姒衣将“为人友善”、“性情良善”、“天资聪颖”三个词在嘴里囫囵过了一遍,总觉得无论是哪个都对不上金霄印的形象。
这三个丝毫不沾边的词在她脑中不停循环,柳姒衣狠狠掐住自己的手心,拼了命地不让自己笑出声。
当谢辞昭发觉她的异样想要阻止时已然为时已晚。随着沈菡之瞬间拉长的脸与谢辞昭低低一声“不可”,柳姒衣浑身发抖,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容错面色大变,恨声道:“你——”
柳姒衣笑得将整张脸埋在肘侧,玉自怜神色复杂地扫了眼沈菡之,月小澈眼神责怪,暗示她惯坏了弟子,沈菡之只觉得眼前一黑,别过脸不敢再看明鸢的脸色。
出乎所有人意料,明鸢并没有降下责罚,只是温声道:“看性子,你定是菡之门下的孩子吧?同门过世,你怎可忽然发笑?”
柳姒衣拼命掐自己大腿,然而却越想越滑稽,她勉强发出声音恭敬道:“宫主,不是我故意发笑,是我觉得死的不是容管事他侄子金霄印,而是另有其人。”
对着座上各位仙尊容错不敢有情绪,可听身边这小丫头竟在此大放厥词,他怒道:“一派胡言!我怎会拿自己亲侄子的性命开玩笑!”
柳姒衣抹了把笑出的眼泪:“我今天早上还看见你侄子在街上当街伤人,把人家外门弟子的头当球踢。金霄印若不死,退门改去玩蹴鞠必定比在此处当剑修有作为得多。”
景应愿一面担忧师姐受责罚一面也开始强行压下唇角。容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拧过头恶狠狠地瞪视着她们:“你们今天在物外小城,可有见过我侄儿,可是你们对他做了些什么?”
他的视线如毒蛇般阴冷黏腻:“外门那些出手杀他的弟子不招,我有的是方法让他们招,凡是参与进来的人都得给我侄儿偿命!”
忽然遇见了从未出现过的宫主,加上容错这番恶人先告状,景应愿浑身已冷却的血液忽然又开始滚烫冒泡。
前世她见识过容错绵里藏针的龌龊手段,知晓落在他手上那些弟子的下场,即便知晓自己如今出头对自己毫无益处可言,她一向善于蛰伏,只待时机成熟一击必杀,可心中那团冷火又莫名燃了起来,再撞上容错眼中那汪几乎溢出来的算计与阴毒,心火越燃越旺!
她微微抬眸,对着容错笑了笑:“他们都听到了。是你侄儿说过的,论道既出,死生不论。”
她满足地看见了容错错愕与恼恨交织的神色,心道一声天道好轮回。就在容错几近癫狂之时,他身上那道威压忽然被撤走了。
白衣翩然的宫主高坐主位垂眸望向他们,忽然开口道:“容管事,抬起头来。”
容错浑浑噩噩抬头,看见一张白皙清秀的脸。
这张脸如同清淡的山水画,素雅温柔,在一左一右的沈菡之与玉自怜中甚至显得有些淡得过了头。可在看清她脸的那瞬间,容错惊恐地哆嗦起嘴唇——这张脸他见过的,应该说,在内外门弟子之中又有谁没有见过她?
在葱郁山林间,在汩汩灵溪中,那个终年穿着白衣的浣衣女……
想到自己与侄子曾在山林中毁尸灭迹的种种作为,容错浑身发软,彻底倒在了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鸢重新戴上斗笠,温声道:“此事,容管事以为如何?”
容错闭上了眼睛,他自知自己曾帮助金霄印处理尸体之事已经败露,只恍惚长叹一声:“……愿宫主责罚。”
*
沈菡之见容错这反应便知道宫主有事瞒着他们,此下疑惑道:“宫主要如何罚他?”
明鸢笑笑,对容错道:“你先退下吧。”
殿上几人看着容错如丧家之犬般摇摇晃晃站起身,往殿门口的方向走去,待他即将越过结界之时,明鸢忽然对着他的方向捻了捻指尖。
那道身影自鞋底开始被看不见的灵力侵蚀,在他走出结界的那瞬间将他吞噬殆尽,连一颗渣滓也没有留下。
屏障之外,容错的身影却再度出现,只是仿佛被抽掉了神魂,如傀儡般踉跄着走开了。
玉自怜疑惑道:“宫主,这是……”
明鸢摇摇头:“是我离开太久。哪怕有你们帮忙看顾操持,这学宫的犄角旮旯里也总会生些尘埃。如今我劫数也算躲过,谢师姐千年前留下的最后一道卜算已消,今后无论再发生种种,也只得我们随机应变了。”
说罢,她拂袖起身,走开几步,忽然看向大殿之下仍拜俯着的几位徒儿。
明鸢的视线在谢辞昭身上停驻一瞬,转而对她身边的景应愿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景应愿微微吃了一惊,感受到宫主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巡视,总有种被看穿一切的感觉,恭声道:“禀宫主,我姓景,名应愿。”
“景应愿,”明鸢微微笑了笑,“好大的名字。我问你,你是想应自己的愿,还是应天下苍生的愿?”
听见这句话,景应愿蓦然抬头,有些惊疑不定地望向戴着斗笠的宫主,却只能隐约窥见她白纱之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面对宫主,她不敢妄言,却也不想说谎。再三踌躇之下,只好硬着头皮道:“……徒儿愿天下遂我所愿。”
明鸢愣了一瞬,喃喃道:“愿天下遂我所愿……”
她怔忡地望向容色坚定的少年女修,似乎从她身上看见了一瞬千年前与那人相叠的重影。她笑着摇摇头,又想起了那个在自己身边终日咬着笔杆推演天机的故人,眼中闪过一丝怀念,不再言语。
她撤了结界,待几位弟子出去后又再度封上。明鸢环视了一圈身旁这三张熟悉的脸,一改方才的温柔,神色严峻道:“修真界彻底出事了。”
她摘下斗笠,斗笠之下的面容有些疲倦。明鸢揉了揉眉心,对沈菡之道:“这些年里,我虽依照师姐走时的卜算不在学宫之内,却也不曾离开过,只是掩了气息神识不让你们觉察而已。”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一切只因千年前那场祸事。四海十三州灵气紊乱,邪祟陡生,各宗门世家的修士因躲避不及而死伤大半。你们都是学宫中长大的孩子,也知道自从我师姐飞升之后,修真界早已不似当年……”
玉自怜垂下头。寥寥几句话将她带回了记忆中那个尸横遍野的时候,心口又开始绞痛。似是感知到她情绪,她袖中一只小纸人探头探脑爬了出来,攀在她指尖轻轻晃了晃。
小纸人面目空白,可明鸢却认出了它所佩的火红剑穗。她微微蹙眉,玉自怜却很快将小纸人塞了回去。明鸢看着玉自怜面色苍白垂眸不语的模样,忍不住道:“若灼璎还在,被她看到你如今这副模样,定然连着千年都不会再理你了。”
她心中浮现不由出剑宗这两个孩子手拉着手来找自己与谢灵师卜算生辰八字的模样。
那时灼璎与玉自怜都还年少,灼璎爱说爱笑,总喜欢明艳的颜色,带得整座剑宗弟子以身着红衣为荣。玉自怜脸皮薄,总怕叨扰自己与谢灵师,却又总能从她故作矜持的颊侧看见已然红透的耳稍。
灼璎拉着她越过长瀑,穿过桃林,身着红衣的少女头顶满是落花,风一吹便从她们弯弯的眉眼前飘落,缠在她们一样火红的剑穗上。
她与谢灵师看着这对小青梅逐渐长大,大到可以直面生死,执剑的手如她们相握的手一样永远不会迟疑颤抖。
所有人都以为她们会永远无忧无虑地相携走下去。
直到千年前的那一日。
明鸢失魂落魄地从那如人间炼狱般的地方回来,手中还握着谢灵师最后赠予自己的彤管笔。她看见尸骸满山,堆满了她目之所及的每一寸土地。唯一站着的人身着剑宗红衣,心口处破了个大洞,却仍以剑支撑着身体勉强吊住了最后一口气。
见有人过来,玉自怜茫然抬起了脸,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她颤声道:“帮帮我……帮我找找我的师姐……”
明鸢垂下眼睛,这遍地赤红模糊了她的双眼。那一日,除玉自怜外,剑宗一百一十三位弟子皆陨落于此。
从此以后的千年,剑宗无人再穿红衣。
第028章 昭回于天
见玉自怜神情不对, 月小澈二话不说从袖中摸出一只丹药瓶,拧眉扔到玉自怜手上。她上下打量了一圈玉自怜,笃定道:“你又没吃我炼的丹药, 真那么想找死?”
眼见她从瓶中磕出两粒咽了, 月小澈才歇了想卸掉她下巴看她有没有藏药偷偷吐掉的念头。练出来的捕魂丹从来都是定时定量放在自己与沈菡之手上, 算着日子等玉自怜吃完再来讨要。若真一股脑全给了她, 她定然连样子都不会做, 直接全放着生灰。
明鸢看她连唇色都透出如霜似雪的白,便不再提当年之事,转而道:“千年之前,被幸存的修士杀灭得七七八八的邪祟又在人间生出许多, 若再不加以控制,恐怕真要酿成大祸。”
她遍布疤痕的手指敲了敲椅侧, 似有踌躇, 还是道:“当年祸乱后,整个修真界堪用的中流砥柱几乎死伤殆尽,只零星剩了些小辈与我这样已摸得飞升边缘的老骨头。若真依谢师姐飞升前所言,现下离她卜算中千年后再起的祸乱已不剩多少时日,若修真界还是当年那般青黄不接的模样, 恐怕整个天下都会因祸倾覆。”
她环视一圈身侧坐着,若有所思的三人:“这也是我当年改宗名,邀四海十三州其他其他宗门送弟子来蓬莱游学的初衷。我不怕陨落,却不想再看着后辈们死在我前面。若真能杂糅百家之法, 让他们在鼎夏游学中相互习得些保命招数,我便没白受当年学宫那些长老的弹劾了。”
既然已提到这里, 玉自怜记起前日由神鹰送至学宫的一封信,便道:“本届游学, 昆仑会来人。”
明鸢露出一丝诧异,不由道:“昆仑?这一千年来昆仑不是已封了神山,彻底不问世事了么?”
心绪百转间,她想起那位千余年前,与谢灵师前往第九州雪域游历时曾见过一面的昆仑神女。那也是个颇洒脱的修士,领着她们上了神山烫酒畅谈了十日,临走时还从鹰巢中捉了两只小鹰相赠。
昆仑也是数千年的大宗派,不过与蓬莱不同,昆仑的修炼秘法从来不外传,且神女一脉似乎也有特殊的问天卜算之法,故而在劫数之后再也没开过山门,明摆着不愿再牵扯凡尘。
玉自怜摇摇头,显然也没想通昆仑突如其来的这一出。明鸢轻叹一声,心道也好,若能得昆仑助力,赢面又能大上一分。
“来便来吧,昆仑与蓬莱乃是齐名的大宗,他们有意交好,我们没有将其拒之门外的道理,”她有些疲倦地起身,对坐在身边的沈菡之道,“菡之,你随我过来,我有话单独与你说。”
沈菡之心中冥冥感知到什么,放下茶盏,跟着明鸢走出殿门,往刀宗的方向走去。
*
明鸢一路默默无言,沈菡之跟在她身后,亦不出言搅扰,直到她们走至那片断流的太上长瀑时,明鸢方才停了脚步。
她望着中间断流的巨瀑,忽然没头没尾地道:“那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沈菡之却懂她意思。她垂下眼,一向散漫无所顾忌的脸上也浮起些许感慨。
她回想起三百年前,对外宣称闭关的宫主忽然出现在她行宫之中,素来镇定温柔的脸上竟有些许慌乱。以为外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沈菡之一把抓起刀便准备迎战,可一低头却见到明鸢的怀中抱着一个皱皱巴巴的婴儿。
那女婴显然是刚出生不久,此时满脸青紫,竟连啼哭声都发不出,只是如同小猫般安静睡在明鸢怀里,小手一直紧紧抓着她的衣襟不肯松手。
沈菡之手中的刀当啷落地,震惊之下,她磕磕绊绊吐出一句话:“宫主,这不好吧……我们似乎并不是这种关系……”
明鸢以好脾气著称,知晓沈菡之口无遮拦的性子,往日也一直由着她,可这一刻她总算知道了为何玉自怜和月小澈总不给她好脸色。她愠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这孩子这是我捡来的。”
沈菡之自觉地闭了嘴,乖乖探头去看这气若游丝的女婴,可明鸢不愿在此多待,直接拱手将婴儿塞到了她的怀里:“交给你带。”
忆起谢灵师飞升前夜,她与自己的彻夜长谈,与罗列出的几条已灵验的卜算,明鸢轻轻摸了摸女婴微冷的小脸,轻叹一声。那时谢师姐告诉自己,天下将乱,她心有预感。而如若有缘,七百年后,明鸢将会在她日日徘徊不去的地方捡到一个女婴。
这个女婴是为天之女,为天下生,亦为天下死。
七百年之期已至,明鸢果真捡到了一个被丢弃在林中的女婴。这孩子已被冻得没了血色,似乎是刚出生不久,未擦过身,连脐带亦未曾剪断。她面色复杂地看着被随意丢弃在地的婴儿,她身上气息杂糅,若是换个人捡到,定然不会留她性命。
明鸢抱起她,往她口中塞了颗隐息丹,亦屏了自身气息,转身往蓬莱学宫飞去。在入学宫的那瞬,她心下闪过好几个名字——该将这孩子交予谁呢?
剑宗徒生众多,玉自怜性格本就冷淡,自灼璎死后更是孤僻;丹宗经了数年前秘境之中的那场变故,月小澈相貌毁去,与沈菡之的婚约亦不了了之,近年更是不肯踏出丹宗一步;崇霭乃是后来拜入山门中的人间散修,虽上进勤恳,可出于私心,到底不好将这孩子交予他带……
刀宗沈菡之。
明鸢当下立刻往刀宗结界飞去。沈菡之此人看似散漫无礼,可心却赤诚,且灵力修为甚高,如若将来出事,或许她还能护这孩子一命。
沈菡之接过女婴,只踌躇一瞬,便没再说什么,只是抬眸问明鸢道:“这孩子可有名姓?”
“……姓谢,”记起那年那夜桌上散落的纸张,以单薄凡人之身推演的天机,还有消失于天际群星中再也没有回头的那人,明鸢沉吟道,“倬彼云汉,昭回于天*,就叫她辞昭吧。”
*
忆起从前种种,沈菡之笑道:“我们这辈人当真是命如弦月。纵旁人看着光耀辉煌,可其中缺憾难圆只有自身方知晓。辞昭幼时我并不强求她,只想她此世若能做到了无遗憾,便是只当个没有灵力的普通人也好。可她自幼天赋绝佳,孩子大了,许是身上有些遗留下的因果,她不愿告诉我,仿佛为了逃避什么,总是闭关不出。我无法替她承受,亦无法替她排清身前险障……”
她看了一眼明鸢寂寞的背影:“宫主,早在您捡到她时,便知道了吧?”
明鸢不语,沈菡之也不强求,只是与她并肩望向这片谢辞昭斩落的汤汤巨水。沉默许久,她道:“你养的这三个孩子都很不错。辞昭稳重可担大业,应愿心胸宽阔可怀天下,大殿之上那仗义出言的孩子最为像你,意气风发,与你少时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是个好孩子。”
沈菡之闻言便笑了:“那是姒衣。平日里除却贪玩些没有哪里不好,就是玩过头了,总是疏于修炼。”
明鸢从袖中抽出几卷古籍功法,放在沈菡之手中:“我一走这么些年,没能看顾住学宫小辈,也是惭愧。这几卷功法你交予她们修炼用,算是长辈的见面礼。”
然而沈菡之低头看着这几卷功法,心头却有些醋意,看来刚准备回去找给小牡丹的刀法是彻底用不上了。
然而长者赐不敢辞,尽管有些发酸,沈菡之还是收下了。见明鸢交代完转身欲走,沈菡之又道:“那个,宫主,这些年我们还是未曾找到故苔的下落……”
想起自己千年前叛出学宫,成为天地散修的那位师妹,明鸢轻轻笑了笑,语气罕见带上几分轻松:“无事,我已经找到她了。”
*
景应愿与师姐们往大殿之外走去。
虽殿前还有二三好事八卦的弟子在讨论方才之事,但此事已经基本平息了下来,青铜十二钟旁更多的弟子则是在此论道或练功。似是记起殿上那极为慑人的威压,卯桃擦了把冷汗,讷讷道:“早知宫主出关在此,我就不跟着师尊过来凑这热闹了。”
说着话,她摸出一小瓶不知什么丹药,往手心里拍了几颗,问道:“你们要不要?”
柳姒衣捏过来吃了一颗,嚼着味道有些甜,方问道:“这是什么?”
景应愿扶额。倒也不是怀疑卯桃拿的丹药有问题,只是觉得自家二师姐的心实在是有些过于大了,这一出将她方才惊疑不定吓出的寒气都逼散些许,此刻沐浴在暖阳下,只觉自己重回了人间。
卯桃啊了一声,显然也对柳姒衣有些震惊:“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就吃进嘴里?”
柳姒衣嚼吧嚼吧咽了,闻言坦然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今日我吃死了自有我师尊往你们山头算账去。且你们丹宗出手都是好东西,我都不必问,不吃白不吃。”
谢辞昭虽对她这幅做派见怪不怪,可思及不日后便又要重开的鼎夏游学,还是提醒道:“不日后又将开启游学,莫要在其他宗门面前失了体面。”
柳姒衣想了想,直白道:“大师姐,原来我还有体面可以失啊。”
谢辞昭提醒她:“逍遥小楼,晓青溟。”
听见这个名字,柳姒衣脸上的吊儿郎当瞬间一扫而空。她瞅了几眼谢辞昭,试图模仿大师姐正直清冷的脸,转身去向景应愿道:“小师妹,你看我现在如何?”
景应愿再也忍不住笑了。柳姒衣实在不适合这样的神情,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自己记忆里的二师姐从来都是唇角弯弯的模样。虽有时显得轻佻,但看上去却十分好骗,绝不是大师姐这一类型的。
见小师妹的视线挪到了自己的脸上,谢辞昭慌忙别开眼睛,假装自己方才没在看她。
都怪小师妹笑得太好看。
谢辞昭将她那个笑记在心里,却一时又有些茫然,不知自己为何要记这些东西。她思索一番,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小师妹好看,自己回去也要对镜学学小师妹是如何笑的。
景应愿不知她心中所想,但听她们说了许多次鼎夏游学,此时不免心生好奇:“大师姐,鼎夏游学到底是何物,此次我也能参加吗?”
第029章 初得刀法
小师妹有惑, 做师姐的必然要好好解答。
谢辞昭在心中斟酌了一遍词句,恐景应愿不爱听自己长篇大论,便精简道:“鼎夏游学每百年开设一次, 乃是与四海十三州内其他宗门弟子交流切磋的好机会。可入学的弟子名额有限, 每宗只出一到两名, 且需是筑基初阶至金丹末阶, 超出金丹不予入学。”
见景应愿听得认真, 她有些不忍中断,又道:“游学结束后,便是同样百年举办一次的四海十三州大比,大比则是限修真未满三百年者入选, 广纳四海十三州修士。算着地点,本届似乎也该轮到在第七州举办了。”
景应愿了然。前世她虽活到了四海十三州大比之前, 却鲜少听过鼎夏游学, 原来是学宫内门与其他宗门弟子方能入选的。想到这一世竟能亲身参与,她不免心生向往。
谢辞昭鲜少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时候,景应愿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初见那天她赠自己琉璃珠时也嘱托了许多。可谢辞昭这副模样落在柳姒衣与卯桃眼里便是有悖寻常。卯桃飞快将整瓶丹药往柳姒衣手里一塞:“温神丹,送你了。”
她对柳姒衣偷偷使了个眼色, 柳姒衣立刻拍出两颗丹药弹向谢辞昭口中,嘴里念念有词:“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谢辞昭一滞,面不改色将那两粒丹咽了, 随后薅住柳姒衣的后领将她无情拖走:“走了,回去看看你功课精进没有。”
柳姒衣的哀嚎声响彻蓬莱主殿前的上空:“我不要!大师姐我错了, 我不想挨打啊——”
目睹此情此景,景应愿不禁替柳姒衣捏了把汗。卯桃适时解释道:“无事, 柳师妹很抗打的。别人需卧床七日,她卧床一日便活蹦乱跳了,连丹药都无需给她吃,尽管放心。”
景应愿有些同情,同时又有些手痒。她将目光投向谢辞昭身后的古刀,心下惆怅。
不知何时才能真正痛快地与大师姐打上一场。
卯桃与她们同行了一阵,想起炉上还有丹药未化,虽有小童侍弄着,却总不放心,便辞别回了丹峰。而谢辞昭哪怕御刀时也一路薅着柳姒衣不许她逃,景应愿随行在她们刀后,三人便一路这样拉拉扯扯往锻刀峰之巅,师尊的行宫去了。
*
锻刀峰,打刀殿。
看着照旧拦在殿前的那三样物什,景应愿这次没有再拿铁锤,而是倾身拿起那只青铜色的酒樽一饮而尽。不知何时,正极力躲避谢辞昭的柳姒衣与不动如山捏着柳姒衣后领的谢辞昭都沉默地看了过来。
她们脸色太奇怪,景应愿放下酒樽,疑惑道:“怎么了?”
“那个,”柳姒衣迟疑放下手中同样捏着的酒樽,“小师妹啊,你不觉得这酒有股狗血味吗……”
正说着,见景应愿面色依旧如常,她又想拍温神丹塞给小师妹,好在谢辞昭眼疾手快一把将她薅住了。景应愿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感知出了错误,她嗅了嗅酒樽,捏着自己的酒樽递到谢辞昭鼻下:“就是寻常酒味啊。”
谢辞昭配合地低头嗅闻,点点头。
被薅住的柳姒衣像是明白了什么,悲愤抬头望向殿内榻上躺着看戏的沈菡之:“师尊!为什么次次我喝到的都是黑狗血啊!”
沈菡之将她召过去,安抚地摸摸柳姒衣的脑袋:“谁让你次次都偷懒要选酒樽。”
见三个弟子都围了过来,她拿出一沓功法,先对柳姒衣道:“拿去学了。如若此次四海十三州大比你还是这副德行,名次被剑宗那姓司的首席压一头,我就让你去外边历练一百年再回来。”
柳姒衣赶忙将功法收了,委委屈屈道:“师尊又提这事做什么,我好好学就是了。”
沈菡之又拿出几本交予景应愿。不同于柳姒衣见到功法的苦大仇深,景应愿接过这几本有些破旧的古籍,有些珍惜地摸了摸,擦去浮尘,这才打开扉页翻看。
几人将她这番反应看在眼里,自是有不同体会。沈菡之提示道:“这些功法都是宫主赠予你们的,望你们不要辜负她一番苦心。”
竟然是宫主亲赠?
景应愿将手中这几本刀法都略略翻了翻。功法在四海十三州是极珍贵的,即便市面上有得卖,售价也几乎高达字字黄金的天价。前世她仍练剑时,靠着出灵赏令攒了许久灵石,全身家当加起来只买了半本寻常剑法残本,只能自己琢磨着将后半本写齐了。如今乍然得了这几本刀法全本,心中自然是珍惜喜欢得不得了。
沈菡之见她翻来覆去地看,明显是十分喜欢,心头不禁也软了下来。她看着自己从人间拾回来的这朵小牡丹,既满意又怜惜,庆幸是自己早去了一步,若被玉自怜抢去了剑宗,她指不定要吐多少年的酸水。
不过景应愿修为尚浅,不如她二位师姐,这些功法定然不可同时修炼。沈菡之见她翻到某一本时忽然停了下来,知晓这是遇到了喜欢的,便笑道:“让我看看,这是哪本——”
她拿在手上略翻了翻,疑惑道:“拨雪寻春?”
不知为何,宫主竟将这本几乎没有人肯学的刀法掺杂在了里面。是不小心还是有意而为之?
沈菡之踌躇一瞬,还是提示道:“这本刀法与其他不同。需蛰伏着循序渐进,且极其耗费灵力,直到最后一招时方能厚积薄发。若有一步算错,便发挥不出本来威力。小牡丹,你想好了要学这本?”
景应愿点点头,将师尊交还回来的刀法小心揣进怀里,笑道:“就要这本。”
见她坚持如此,沈菡之也不再多说。她素来都是散养弟子,此刻只挥手让她们先自行揣摩去,待囫囵吃进肚,有几分功底了再去校验她们功课。
然而她们师姐妹却是相互对视了一眼。方才各种仓促间不便单独与师尊禀报玉殊城之事,现下倒是个好时候。谢辞昭率先道:“师尊,我们在凡间玉殊城遇见了毗密迦宗圣体。”
沈菡之听见这个名字,有些凝重地支起了身:“此等邪物竟然出现在第七州。”
若是旁的还好,直接杀光了事。可毗密迦宗邪门得很,以人命为祭,且又有一套秘传的古怪功法。她昔年曾与此宗的人打过交道,深谙其邪性。若真流往人间大肆传播……
她想起不久前明鸢说的那则天下将倾的预言,再看眼前三个羽翼未丰的小辈,眸中流露出一丝坚定。见她们仍站在原地望着自己,沈菡之故作轻松道:“还不快去修炼?离游学重开还有月余时间,要是谁技不如人,被赶去坠心崖边丢我的人,回来准没你们好果子吃。”
柳姒衣笑嘻嘻应了。她还记着大师姐方才说的要检验她功课修为的事,脚一抹油飞快跑了。谢辞昭亦向沈菡之行了一礼,像是也准备离开,却站在原地并不动弹。景应愿揣摩了一番师尊的神色,还是拱手道:“如若徒儿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还请师尊尽管开口。”
沈菡之笑笑,并不应答,只是用卷起来的功法拍了一下她的头:“还不快去,你大师姐等着你呢。”
景应愿后知后觉望向身边一直没出声的谢辞昭。后者垂下眼睛,并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静静站在原地。
沈菡之看在眼里,轻轻推了推景应愿,将她们两推在一起,笑道:“好了,赶紧走,别在我眼前碍眼。若有不懂的就问你大师姐。”
谢辞昭敛下眼皮,看着小师妹的衣角撞在自己衣衫的布料上。两片颜色相同的衣料绵绵贴在一起,又因小师妹的抽离的动作而一触即分。这一下犹如蝴蝶振翅,将她刻意藏在深深处的神思搅乱,露出最真实赤诚的欲.望。
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要得到过一样东西。
谢辞昭抬眸,对景应愿道:“一起走吧。”
无论金钱也好,名望也好,还是所有人趋之若鹜的得道升仙也好,她都没有多大兴趣。往昔只有静心闭关才能勉强压制住自己内心日渐流露的杀欲,可如今不知为何,只要待在小师妹身边就能让她重新回归平静。
想和她再亲密一点。
谢辞昭望向小师妹白皙的指节。她这辈子主动想要的东西不多,但这个在他人眼中看来不可置信,甚至堪称卑微的念头竟生出了燎原之火之势,将她这枚日渐自我封闭的蚕茧烧开了一个小洞——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
景应愿总觉得大师姐怪怪的。
她飞快睨了眼大师姐的神色。身边走着的那人还是初见时那副模样,墨发黑衣,身后背着她那把古拙的长刀。她敛眉时,身上的所有锋芒都被封存在刀鞘内,而她抬眼望来时,那双不寻常的暗金色眼睛却如划破长夜的刀光,足以与星月媲美辉光。
或许是自己想错了,她的目光在谢辞昭潋滟的双眸间流连片刻。论相貌,大师姐是她见过的这许多人中最好的,论品行,她更是不可多得的真君子。这样的人原本应该高坐神坛之上,怎好将她扯落尘寰,与自己这样满心杀伐,渴求权欲的人一同沉沦?
景应愿心中苦笑,若前世能得见刀宗大师姐,她的心定然不会为了剑宗大师姐而神驰怦然。
然而此刻,这些情爱于她而言都已不重要了。
她拿出怀中那本刀法,离了师尊所居的宫殿,她不再压抑心中的喜欢,走在路上便翻阅起来。其他的刀法虽好,但在景应愿眼中,这本却更为适合自己。见她心喜,身边一直静静陪着她走的谢辞昭忽然站住了脚,对她道:“弟子殿地方太小,恐怕刀法施展不开。”
景应愿便也停了下来,想想似乎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她直觉大师姐这话还有下文,果然,下一刻谢辞昭便道:“若小师妹不嫌弃,便去我从前闭关的洞府修炼吧。”
这话说得巧妙,堵死了她回绝的后路。见景应愿仍有些犹豫,谢辞昭算是揣摩出了自己这位小师妹的心思,再加重了一味药量:“刀法,你尽管学。我可在一旁做你陪练。”
陪练?景应愿想起大师姐那柄依次亮起黄金色铭文的古刀,脱口而出道:“好!洞府在哪?还请大师姐带路!”
第030章 刀法第五式
越过陡峭山崖, 路过一片淡粉色的花林,便可看见瀑布之下碧如天色,清可见底的跌水潭。
景应愿掸去肩头落花, 看着潭水之上遍布风吹落的层叠粉白色花瓣, 忽然用目睹的方式意会了何为风雅。她跟随着大师姐绕过潭水, 终于来到了瀑布侧边的一处隐秘洞府。这洞府乃是天然所成, 外有几丛花树掩盖, 刚走至洞府前便觉浑身清爽。
此处僻幽,有山有水,又是天然的岩石洞穴,倒是个上好的避暑佳地。
谢辞昭引她进了洞府, 望着这浑然天成,除石床石桌外再无其他的简陋地界, 竟头一次生出些许羞赧。她看了看身后跟着进来的景应愿, 却见她神色轻松,这才将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放回胸腔里。
既然已到了地方,景应愿重新拿出刀法古籍开始揣摩,谢辞昭看她读得认真,便转去一旁自行运转灵力修炼了, 并不打扰。
景应愿指尖拂过纸页,一时为这卷名为拨雪寻春的刀法心驰神往,她的视线落在第一式,折寒枝上。
她之所以挑了这本正是因为这看似势弱的刀法第一式。若旁人以此势作为起手, 或许确实需要循序渐进着方能发挥出最后一式的威力。可她身带前世从折戟湖生生抗过来的冰冷死气,使刀锋结霜, 神召飞雪对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事。
自第二式百花杀过渡至第三式不知雪,骤然而起的杀意随着刀法转换如冰雪般融化, 几乎可嗅见金秋菊花香气与夏生秋死枯蝉之悲鸣,而后便是至柔至真的最后一式,笑春风。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景应愿饶有兴趣地翻阅着古旧纸张。难怪笑春风为最后一式,削去人面,血染桃花,一时间从琼枝飞雪转来春回大地,竟是以对手之血化为那场绵绵不尽的春雨,独占春风!
她将这本刀法细细记在心中,自己试过几遍后便想找大师姐试招。景应愿拿起长刀,抬眼便见大师姐折了一支开得正盛的翠微花回来。见她似有疑惑,谢辞昭道:“你我修为之间差了几个阶段,我先以这花来试你的刀。”
见谢辞昭执花而立,景应愿手痒痒的,总有种想将她手上那支翠微花劈散劈落,让她一身黑衣上沾满缱绻落花的冲动。随着如碎玉折竹的噼啪一声轻响,方才还铮亮的西江公主刀瞬间结满厚厚一层寒冰。
拨雪寻春第一式,折寒枝!
她浑身鼓动的灵力似乎都被刀上这冰霜吸附了去,带起一阵盈盈幽光。素手折寒枝,仰头听风雪,本该轻柔诗意的这一式被骤然暴起的风雪吹乱,失了意境,却因着她刀身上劈扫而下的寒意而瞬增数倍的威力。
谢辞昭负手而立,手执花枝,眼见风雪即将落下,她只是垂眸用花枝轻轻一挑——纤弱不堪的枝条仿若被她注入生命,竟坚硬如神铁,硬生生扛住了这一刀。感受到花枝之上传来的压力,她眼带赞许,手却毫不留情地挥开了小师妹裹着灵力风雪席卷而来的刀光。
她道:“再来。”
风雪骤停,秋风肃起,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狂风将她们的衣袂猎猎翻起,谢辞昭几乎能闻见这几乎可割裂一切的风中传来违和的秋菊素香。在灵力交织而成的狂风巨网中,有一缕刀光如菊香刺过收拢的巨网,朝着她面门直杀而来。
随着刀光杀出,景应愿只觉自己置身荒芜秋风之中,此刻,花便是手中刀,刀便是手中花!淡雅的香是杀人前的催命符,她轻轻阖眼,感受这极轻极狂的一刀与自己融为一体,毫不犹豫地往谢辞昭直冲而去。
然而花枝翻转,这刀再次被拨开。这次换景应愿闻见了刚折下来的翠微花枝所迸发出的青涩草香。她堪堪飞身闪过,却见谢辞昭眼中含笑,依旧是负手巍然不动。
她道:“再来。”
夏蝉于土中蛰伏三年又三年,然夏生秋死,命不知雪,可悲可叹!
刀身划出的弧度薄如蝉翼,破空之声犹如夏蝉将死至悲鸣,将她的衣角浅浅划破一线。这将死而生的哀啼摄人心神,却乱不了谢辞昭半分。景应愿手中刀锋于这一瞬间挥斩出数刀,真仿佛枯蝉振翅,次次朝着身前的谢辞昭扑去。
刀锋屡屡斩落的同时,她手中花枝亦飞速挡去接踵而来的数道攻击,灵力在她格挡的瞬间密如金钟罩,饶是景应愿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她那枝孱弱的花枝。
她道:“再来。”
第四式,笑春风。
景应愿执刀与执花的谢辞昭相对而立。
灵力暖如春风,充斥她的四肢百骸。她缓缓提刀,方才还凝结的冰霜在灵力的蔓延之下化作一腔柔柔江水,自剑尖滴落。景应愿垂眸,此时风停雨霁,万物回春,无形的灵力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如春蚕之茧春山之花,色如牡丹的面容亦在此感染之下显出几分神性。
人面不知何处去。
这刀落得轻而温柔,刀尖扫落的水滴一如绵绵细雨,润若酥油,刀身却以摧枯拉朽之势往谢辞昭面前扫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刀沿着谢辞昭后仰的面门擦过,削落她一缕青丝,与纷扬而起的花香混杂在一起。谢辞昭手中的花枝动了,她刚避过景应愿削来的这刀,便拧身将花枝抵在了她脖颈上。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景应愿的刀未收回,谢辞昭的发丝犹在半空未落下,那嘟噜粉白漂亮的花枝仍在颤动——
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小师妹,你输了。”谢辞昭道。
景应愿凝神,不收刀,亦不说话。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霎时间,刀锋翻转,景应愿在心中默念出了前世独自撰写,却未能使出过一次的剑法残本最后一式——
朝玉京。
刀剑本互通。景应愿如愿以偿见到了大师姐双眸含笑微微亮起的模样,她手腕拧动,霎时灵力如瀑布般磅礴飞溅而出,每一缕仿佛都可化作取人性命的刀剑武器,以百花齐放之势将谢辞昭团团围住!
她前世手中之剑,今世手中之刀,偏要在这群芳竞艳中做那天上天下独一枝的独秀,哪怕前尘覆灭后路尽断,哪怕藏冰之下生死魂消,她也要众生万物甘心向她朝拜——
不死不休!
花枝震颤,一直未曾掉落过的花瓣在这一式下尽数被打落!谢辞昭鲜少地露出些许笑意,已经光秃的花枝挡开景应愿的长刀,将几乎已经逼至心口的刀打飞出去,赞许道:“好刀法!”
景应愿脱力坐在地上,长刀飞出几米远,发出当啷一声脆响。谢辞昭拉她起来,道:“前几招有形而无神,但你第一次用这刀法,不说十成十的大圆满,倒也发挥出六七分功力,实在难得。”
顿了顿,谢辞昭道:“只是,你的最后一招,似乎不是出自这本刀法。”
回想起那绝艳一刀,谢辞昭仍心有澎湃。只是垂眸见小师妹仍平息着紊乱的灵气并不言语,以为她不愿告诉自己是从何而来,便缄口不再多问。
景应愿缓过几口气,见大师姐又沉默了,误以为她对自己那最后一刀的来历有猜忌,便解释道:“最后一式是我自创,望大师姐先不要告知旁人。”
原来是这样。谢辞昭松了口气,随后,一种隐秘的喜悦自她四肢百骸涌起。
这样算不算是与小师妹共享同一个秘密了?
切磋试刀之后,景应愿再度沉浸在刀法之中,在洞府一角独自修炼,很快进入了全神倾注,视天地于无物的状态。谢辞昭则于另一角打坐运息,互不干扰。
*
如此过了五日,景应愿犹倾神于融汇刀法,坐在一角的谢辞昭却睁开了眼睛。
她勉力直起身,回眸看了眼对外界种种已无感知的小师妹,忽然起身离开了这处洞府。
穿过花树,洞府外依旧是天朗气清。谢辞昭跌跌撞撞走了数十步,骤然倒在了她们来时的那片翠微花林之中。
她仰面看着枝杈花簇之间延展开的天空。自少时便开始侵扰她的古怪意识再度袭来,谢辞昭挣扎着喘气,可浑身开始沸滚的血液将她烧得神志不清,无法起身,芬芳的枝条此刻在她眼中变成了道道鬼影,用奇异的音律再度向她重复着那三个字——
“回来吧……回来吧……”
这声音越来越近,她几乎控制不住再度蹿起的本能杀欲,眼前甚至开始出现层层叠叠的幻影。
这古怪声音与幻影第一次出现时她还年少,刚迈入修真之途不久,声与影都还很模糊。如今她几乎能看清幻影之后暗藏的景象,无一不在蛊惑着她彻底迈入深渊。
谢辞昭控制着灵力将自己死死压制在地上,眼前闪过道道陌生却熟悉的红光,她不曾知晓,自己原本只是颜色有异的眼瞳竟在此刻变成了如龙般的赤金色竖瞳。
发作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混乱痛苦中,她心中蓦然冒出这句话。谢辞昭浑身的血都因察觉到这一事实而变得冰冷,若真如此下去,她是否还能被蓬莱学宫所接纳,是否能依旧与早视作家人的师尊与二师妹久居刀宗,是否还能见到……
昏昏沉沉中,她卧在花林之中失去了意识。
*
意识回笼,景应愿长舒一口气,放下了手中长刀。
她活动一番身躯,收起刀法,方从灵力与刀法的交织融汇中醒过神来。此刻再看空荡荡的洞府,却不见大师姐的身影。
不知为何,景应愿心中总有些不安。她索性收起刀走出洞府,这时已是黄昏,天色将暗,她张望一圈,见湖边无人,便往来时的花林走去。
不久前似乎刮过大风,许多花瓣都落在草地上。景应愿走了数步,在某棵树下看见了大师姐熟悉的身影。
她似乎是睡着了,花瓣如土般将她盖了起来,好似变成一个小小的坟冢。景应愿蹲下身,拂开她脸上散乱的花瓣,却见大师姐面色苍白,似乎深陷梦魇无法醒来。
景应愿轻轻推了推她:“大师姐?”
躺在树下的人毫无反应,脸色微变,犹沉浸在痛苦中。
景应愿神色变了,将她扶起身,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落花泼了她们一身,景应愿摇晃她的身躯,试图让她清醒,声音也带上几分焦急:“大师姐,大师姐……谢辞昭!”
那双赤金色的眼睛睁开,有些茫然地与她对视上了。
混沌间,谢辞昭感觉自己置身柔软芬芳的草地,便轻轻动了动身躯,想要起身。她头痛欲裂,喉间干渴,可更多的是迷茫与不安。听见耳边呼唤,她睁开眼,却看见了离自己极近的小师妹的脸。
自己怎可随意躺在小师妹身上?
谢辞昭心头一惊,连忙想抽身站起来。景应愿未曾料到她刚睁眼便慌慌张张要起身,连忙也放开了她。惊慌之下,她二人的动作相撞,想起身的重新跌回去,刚放手的被带倒,双双倒在了草地上。
头顶是浊黄天色,山风再度吹拂不止,似乎要变天了。
她们并肩躺在这片林中,景应愿听着大师姐逐渐恢复平稳的呼吸声,见她反而又不急着起身了,便偏头看她状况。
谢辞昭仰头望着天空,浑身力气卸去,只留痛苦过后的茫然。感知到景应愿投过来的视线,她抢先截断了小师妹的话头:“我无事,只是一时之间魇住了。”
景应愿当然不信。她看了眼谢辞昭神色,却自知自己刚拜入门下没有多久,虽大师姐人好,可对自己的感情自然没有她与师尊、二师姐深厚。若有些私事不愿透露也是理所应当的。
于是她委婉道:“大家都是同门师姐妹,大师姐若真有什么事,千万记得别在我面前逞强。”
她以为大师姐不会对这客套话有什么反应,可下一刻,谢辞昭却目光灼灼地望向她,方才暗淡的眼眸又亮如星斗,竟然冲着她笑了。
……这话竟这么值得她高兴吗,景应愿困惑着被率先起身的谢辞昭拉起身,原本平静的心却被她这个笑扰得有些软化。
罢了,都是同门师姐妹。
她伸手替师姐拈去发上一片花瓣。横竖不花钱不费事,既然大师姐爱听,她今后多说几句也算不得什么。
长空之下,她们的影子交叠掩过流水落花,并肩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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