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王谢两位家主助汉室渡江时,就约下了要共治天下。”
四处窗户关得紧,只听北风呼号,地龙却烧得宫室温暖无比,将束放在美人觚的梅花催开了,如胭脂般,隐有暗香。
衔月正与李化吉细说当下政局。
百年前正逢中原八王战乱,五胡乱华,当时还只是晋王的李瑞手无寸兵,亦无寸权,仓皇南渡,南方的世家大族也对他不置一词。
李瑞过江月余,仍旧门庭寂寥,无奈之下,便请王谢二位家主帮忙,王谢二位家主这一帮,就将帝权瓜分为二。
其实两家都有野心,可是时局动荡,无论哪家贸然称帝,都容易被其余野心勃勃的世家当活靶子。
李瑞虽无能,但好歹占了个正统血脉,因此将他拥立为帝,好挡去纷争,王谢私下再拉拢江南大族联姻,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方才稳住了局面。
但也正是如此,几个世家虎视眈眈,彼此联姻,又彼此戒备,都想做皇帝,都做不了皇帝,自然也不想对方做皇帝,如此百年,到底相安无事。
谁料,谢家却出了个谢狁,未得两家长辈同意,便连杀两帝,又自作主张推立了李逢祥,这让王家很不满,怀疑谢家此举是在为之后夺得帝位而屡次试探。
其实王家也知谢狁并未杀错人,先帝李涵不满世家擅权,笼络近臣,以他为中心集结出一股反世家的官僚势力,纵然谢狁不动手,王家也会想办法让李涵悄无声息死在深宫里。
王家不满的是,谢狁不打一声招呼,擅自弑君不说,还弑得那般明目张胆,罪陈天下。
但谢狁是谁?他生长在乌衣巷谢家,最了解这些祖父外祖父叔叔伯伯的心思,早在得知李逢祥还有个阿姐时,他就想到该怎么平息这些怒火了。
联姻。
把李化吉嫁到王家去,王家与汉室亲近,就相当于给了他们一个索套,能套住皇帝的那种。而且谢狁弑君,王家联姻,从名声上说,王家必落赞名。
确实是最省时省力的好法子。
唯有一件,谢狁并未考虑过李化吉的心意。
对他来说,一个七巧板刚好缺了块木板,李化吉能合上,自然就让她去合,至于她的心意,一块木板有何心意?
李化吉微微叹气,脸转向了熏笼,袅娜升起的香雾遮住了她落寞的神色。
衔月道:“王家郎君多,大司马不忍心殿下嫁于旁支,方才让王二郎进宫授课,至于殿下是否能抓住这个机会,就看殿下的心意了。”
李化吉不为所动。
谢狁说过,王之玄得王家器重,日后很可能会成为王家家主,可她若嫁给王之玄,李逢祥却还在谢狁手里,可见最后谢狁要掌控的还是王家。
可王家怎肯接纳一个落魄公主为王家主母?说到底,还是要靠她色/诱。
李化吉本分了十八年,怎么做得出来这样孟浪的事。
但再不情愿的事,因为关乎帝位和姐弟的安危,李化吉臊着脸都要去做。
她比往常早起了一个时辰,亲自到膳房蒸了一食盒的点心,手里又卷着她练出的大字,顶着风雪,赶到太极宫。
王之玄已经到了,天寒地冻,他接了份苦差事,正被小皇帝拉着在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旁取火,白狐毛的斗篷已经脱下来,被室内暖气一热,狐毛尖都化出水来。
李逢祥正殷切道:“这几日天寒,先生来去实在辛苦,莫若在宫里住下,也好时时督促朕学习,朕九岁才开蒙,许多知识学来还很吃力。”
他误以为李化吉思慕王之玄,因此绞尽脑汁替阿姐苦留意中人。
王之玄平素随意洒脱惯了,也不觉留宿宫内是件多么不妥的事,点了点头。
李逢祥高兴起来,冲着姗姗来迟的李化吉露出邀功般的笑:“那朕便让人去王家替先生取衣服和用具了。”
李化吉缓缓走近,王之玄闻得那阵令人心旷神怡的苦茶香近了,便知是她来了。
他并未立刻抬头,就听见食盒轻放在桌面的声响:“我做了些茶果,先生若不嫌弃,也吃些罢。”
王之玄闻言皱眉:“你下厨了?”
在他看来,庖厨之地污秽不过,容易玷污李化吉身上的清香,先是不喜,可见她将食盒盖子掀开,那双因为常年操劳而粗糙干皱无比的手便落入了王之玄眼里,让他骤然失声。
他在想什么?李化吉本就一介村妇,去庖厨之地又如何,恐怕她连猪圈都日日去。
根本不是什么流光溢彩的珠宝,全然是他被香味蒙骗,幻想错了人。
李化吉将那盒精致小巧的茶果端到王之玄眼前。
王之玄出身琅玡王氏,什么好东西都瞧过吃过,自然不会将这份茶果放在眼里,他随意捻了一块,旋开眼,不想看到那双丑陋的手。
李化吉被他的目光一触,下意识想把手缩回去,可手上沉甸甸的重量提醒着她若缩手,必砸食盒,于是克制着,若无其事地把食盒转向李逢祥。
李逢祥最爱李化吉做的东西,他很捧场地吃了大半。
王之玄只吃了一块。
今日课授一半,谢狁来了。
李化吉努力撑着眼皮,听王之玄讲玄之又玄的老庄之道,听到外间有轻语声和衣料摩挲声传来,她稍显疑惑,下一瞬,谢狁便撩起帘帐走了进来。
李化吉第一反应就是他是来督工的,立刻把塌下去的腰挺得笔直板正,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她以为她反应很快,谢狁当没有注意,只可惜背后未生眼,因此错过了谢狁眼里浮起的一点笑意,很淡。
王之玄正在榻席上讲得酣畅淋漓,可惜两个笨学生听得眼皮耷拉,很没有精神,十分挫败他的兴致,让他不禁怀疑当下是否在浪费时间。
忽见谢狁进来,他喜不自禁,道:“三郎快来,我恰有疑问要与你清谈番。”
谢狁未入世前,也曾曲水流觞,脱冠宽袍,与人闲攀巨石,坐而论道。
他尤擅机辩,风格强势,常把对辩者逼入绝境,让对方丢盔弃甲,连连认输,听者无不纳服。
可这样的丰采是许久未见了,谢狁入了仕,越发沉默冷酷,与当日清谈的好友渐行渐远。
诛杀恩师九族后,昔日好友更以曾与他共游为耻,愤然写下绝交书,和他割袍断义。
也唯有王之玄这个洒脱过了头的人,才会没心没肺地请谢狁入榻清谈。
谢狁似笑非笑扫他眼:“我叫你来授课启蒙,是让你来论老庄的?”
王之玄尴尬道:“我不会开蒙,在我记忆始,我就会认字,实在想不到该如何教人识字。”
这番话说得李化吉面红耳赤,她无比庆幸未以请教书法为借口,将昨晚辛苦练出的大字交出去。
在写得一手飘逸行草的王之玄面前,看到那斗大歪扭的字,恐怕更会觉得污了他的眼。
谢狁的手搭在李化吉眼前的桌面上,五指修长,玉石般冰洁:“若他们从小如你般,衣食无缺,呼奴唤婢,往来皆鸿儒,耳濡目染之下,也能自学成才。”
他并非在替李化吉说话,因李化吉看他时,见他双眸静静地停在王之玄身上:“二郎,清谈太久,脚别忘了沾沾地。”
谢狁之所以来,是因他负责给李逢祥讲解史书,只是他事忙,授业无定时,故李化吉之前都没有撞上。
李逢祥恐怕也是怕她担心,没有和她提起过谢狁常来太极宫的事。
这就导致毫无心理准备的李化吉,被谢狁盯着练字时,颇为心惊胆战。
手本来就没有摸多久的笔,现在控得更是糟糕,字迹歪歪扭扭得跟满地乱爬的菜青虫无异。
李化吉简直羞得要钻到地里去。
其实初学者无论把字写成什么样,都情有可原,只是李化吉习惯了在谢狁面前事事要做到最好,方能体现她的可用之处,因此才会这般着急。
但越着急,越容易出错。
墨水飞溅,冰冰凉凉落在她的脸颊上,她赶忙放下笔,想去寻巾帕擦脸,可低眼一瞧,满手都是墨迹,不好碰干净的绫罗绸缎,她抿住唇,想唤衔月,又有几分担忧,踌躇间,那为难的神色就落入了谢狁的眼里。
谢狁轻笑,笑声如冰泉撞鹅卵石,缓缓入耳。
李化吉一惊,下意识往旁侧看去,李逢祥正皱着小脸,拿着笔认真写字,王之玄坐在榻上认真看着书,都没有注意到她这头的动静。
更没有听到谢狁压着气声:“好侄女,叫声皇叔,我就替你拿了。”
这是谢狁第二次叫她好侄女了,李化吉终于觉出了些许的怪异。
但究竟怪在哪里,李化吉也说不明白,其实谢狁愿意叫她侄女,说明他是认了这段关系的,这是好事,李化吉自己当然不会不识趣地忘了本,见了谢狁,还是要恭恭敬敬行礼,敬他一声‘大司马’。
她没叫过谢狁叔叔,却被谢狁要求叫皇叔。
莫不成是他觉得她认亲认得不够认真?
李化吉迟疑,也用气声回道:“皇叔,帮帮忙,替我取个帕子。”
她是随了谢狁的语气,可是刚说出口,就觉得奇怪,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谈话,何必压着声,倒像是偷/情般。
她被这个联想羞红了耳,臊得恨不得原地跺脚,谢狁已经靠过来了,很近,近到李化吉能闻清他身上凛冽的寒冬气息。
“在哪?”
她今日穿了琵琶袖,帕子自然在里面,可话出口,又觉得不妥,还是该唤衔月,谢狁的手却已经探了进去。
他其实很有分寸,规规矩矩地取帕子,没想逗李化吉。
只是袖袋难免与李化吉的手腕贴在一处,谢狁探进去时便是无意也要擦碰到她的肌肤,很快的一下,李化吉只感受到他的肌肤冰凉,指骨嶙峋,他就将手抽了出来。
可是属于他的气息已经盈满四周,存在感十足的在那块肌肤上反复燎起火来。
李化吉害怕他又如昨晚般替她擦脸,忙扯过帕子,胡乱地往脸上抹去。
一双莹润的眼眸含羞带怯地藏在巾帕后,那原本的没什么也因她的这个眼神,而变得暧昧起来。
谢狁缓缓收回了手,手上还留着一截余香。
偏偏李化吉还为了撇清界限,亡羊补牢般扔过来一句:“多谢皇叔。”
其实更像是欲盖弥彰。
但谢狁没有提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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