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半天的课,外头不知又何时落下鹅毛一样的大雪,不一会儿就将黄门踩出的鞋印盖了过去,又是琉璃霜雪的世界。
王之玄问谢狁:“你今日若无事,也不必在值房歇息,一道来我这儿,烫上壶酒,好好吃一盅。”
李化吉便看向谢狁。
李逢祥自进宫来,每日都被拘着学习,那些政务自然是由谢狁代劳了,很忙。今年建邺又连逢大雪,他便很少回家,宿在值房。
这让李化吉很意外,她总以为掌权者日子过得惬意,否则费尽心思掌那个权做什么。
谢狁没立刻回答王之玄,屈起手指在桌面一敲,眼神淡淡地扫过李化吉。
她看起来有点饿了,用巾帕掩着唇,偷偷吃着茶果,很秀气的吃法,只是有时候没有遮掩好,才会露出鼓鼓的脸颊,就这样吃了一个,又一个。
谢狁道:“摆上小泥炉,烫暖锅吃。”
谢家是从北方来的,即使在建邺扎根多年,还保留了北方的口味。但李化吉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姑娘,没见过吃饭还要动这样大的阵仗。
要搬进燃好的泥炉,架上铜盆,盆中还有筑起的小烟囱。宫婢将去皮去骨,切得如蝉翼般薄的羊肉装盘端上,又配上新鲜水嫩的蔬菜,和调制完备的酱料。
说实话,李化吉宁可回草棚屋去啃干巴巴的玉米饼,也不愿和谢狁一起吃什么新奇的暖锅,她总觉得跟谢狁吃饭,脾胃就不大好。
李化吉低着头,将氽好的羊肉片夹起,在酱料里一裹,滚烫鲜嫩的羊肉伴着酱料的咸香落肚,竟然意外得好吃暖胃。
今早她为了做那份茶果,赶上授课的时辰,早膳都没来得及吃,好容易挨到落课后,茶果早凉了,干干地吃着,其实很伤胃。
还好这份暖锅来得及时。
她捧着碗,小口地吃着,因为吃得太惬意,双眼魇足地眯了起来。
谢狁面前的暖锅沸了很久,他却没什么胃口,只将刚烫好的黄酒斟着,喝了一盏又一盏。
这种酒和北方的烧刀子不同,醇厚绵软,入口不觉什么,但后劲很足。
但家中长辈却和他说,喝酒就该喝北方的烧刀子,极烈,入口就跟吞了火线一样,一路从喉管烧到胃里去。
“可惜了,”长辈迎着风雪叹气,“江南太秀气,养出的米酿不出那样的烧刀子。”
谢狁又饮了一盏,惹得王之玄来挡他手:“怎么只顾喝闷酒?”
他找谢狁可不单单是想和他喝酒的,数年前的激辩太过酣畅淋漓,以致于他至今难以忘怀,因此始终想找个机会看能不能让谢狁开口。
他也很想借这个机会,挖掘一下谢狁的内心,让他知道原本洒脱随性的谢狁为何突然入了仕,又成为了这样一个人人得骂的逆臣。
谢狁看了他眼:“我不吃五石散。在宫里,你也不准吃。”
时人好饮酒后,吃点五石散,散衣脱鞋,急速而走,随性放荡。这也算一种风流,说出去是很长身份的那种,但谢狁从不服用。
他以为王之玄是要请他吃五石散。
王之玄有些无可奈何。
“隆汉。”
谢狁将酒盏放下,倒扣在桌面,未尽的酒液从盏底蜿蜒而出。
案桌上的菜荤几乎未动,倒把那壶酒喝得七七八八了。
李化吉填饱了肚子,正竖着耳朵听他那边的动静,意图窃取点有用的消息来,冷不丁被谢狁这一叫,还以为被他察觉了,惊了一下。
“送我出宫。”
谢狁起身,往常跟随的谢灵不知去哪了,不在身边,他吃了差不多一壶的黄酒,看上去却没什么醉意,笔直地走了下来,站到李化吉面前。
醇厚的酒香从他身上一点点散了出来,那双冰冷冷的眼眸因为酒意上头,硬冷的冰棱也被化开。
李化吉不敢让他重复第二遍,忙起身,手伸了出去,是想做得体贴周道,搀扶他一把,可又很快缩回,是想起王之玄的眼神,担心谢狁也嫌弃她的触碰,反而弄巧成拙。
于是李化吉抱着宫婢递来的斗篷,亦步亦趋跟在谢狁身后。
因为谢狁要留下,太极宫是不合适了,就安排两人住到甘露殿去。
送行的马车在风雪里候着,李化吉抖开斗篷,踮起脚要替谢狁系上。
他对她来说还是太高了,挺拔地站着,哪怕垫着脚尖,也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替他披上,勾着细带的手从他的背到肩再到身前,难免有些触碰,手腕上那块皮又烧燎了起来,惹得李化吉手腕疼。
她垂着眼睑,加快打蝴蝶扣的速度,谢狁一声不响地站着,唯有呼吸缓缓变重。
蝴蝶扣终于打完,李化吉收了手,后退一步,那空气终于流通起来。
她呼出气来,宫里烧了地龙,形不成雾团,刚巧将她的紧张遮掩了过去。
“马车在外面候着了,”她道,“……皇叔。”
谢狁眼睛打开,看了她眼。
“明日辰时,到甘露殿来等我。”
宫门打开,呼啸的冷风将雪沙倒灌进宫室,长柄宫灯在寒风中明灭闪烁,唯有谢狁的声音清晰无比。
“甘露殿没有留给你的早膳。”
*
李化吉辗转反侧。
她以为人不过七情六欲,无论如何深不可测的人,只要露出了点情与欲,就可以抽丝剥茧拆开他的心防,窥探他的想法。
但谢狁是个实打实的例外,李化吉与他相识几面,仍旧看不清他。
他就像那汪大海,哪怕风平浪静,水下也会随时蓄着惊涛骇浪,不知何时就打个人措手不及。
谢狁辰时要见她,李化吉卯时就得起身,又因为要见他,所以从妆容到着装都要格外妥帖,不能叫他挑出丝毫的错处来。
不可谓不战战兢兢。
她抵达甘露殿时,王之玄已不在了,谢狁尚未束冠,黑发披垂,肩膀上挑披着一件鹤氅,撑得很宽直,里面是件月白色的袍子,没什么花纹,就在腰间不紧不松地束着玉腰带。
他赤着脚,盘腿坐在榻上看邸报,地龙烧得暖,他不必担忧寒冷的问题,自然是怎么随性怎么来。
李化吉唤他:“皇叔。”
当时确实是存了点促狭的意思,可现在对着这张脸唤皇叔,让李化吉不免觉得尴尬,因此声音有点滞涩。
谢狁唇角就勾了点笑,抬头:“你去趟永巷,见个人。”
身后脚步声微响,一日未见的谢灵用托盘端出三样很眼熟的东西:鸩酒、白绫、匕首。
李化吉只看了眼,目光就像被烫着了般,迅速收回。
今日邸报有些无聊,谢狁粗略翻了一遍就放下了。
他慢条斯理地道:“李涵留下了个皇后,皇后肚子里还有个孩子,留着终成大患,你去把她们母子赐死。”
他语气闲闲,好像在他眼里一尸两命,和杀鸡宰牛没任何区别。
李化吉彻骨生寒:“先帝已经死了,皇叔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
谢狁一撩袍子,赤脚踩上严丝合缝的地砖,走了下来。
随着他靠近,正如一座倾倒的玉山压了过来,光是覆下的阴影就令李化吉胆惧不止,何况她还被谢狁的虎口掐着捏起了下巴。
同样的动作,今日再做,简直比之前恐怖百倍。
谢狁身上的味道很凛冽,就像宫室外的寒风,刮过来,不知里面裹挟着什么,能把人的皮肉从骨架上刮走。
何况那双乌浓的眼眸,更叫人心惊胆颤。
“若不赶尽杀绝,你的弟弟怎么坐得稳皇位?”谢狁道,“天真的小姑娘。”
李化吉的心脏像是被丢进铁桶又倒扣在地上的鞭炮,炸得整个铁桶都哐哐当当掀跳起来。
就在她以为快要因为过于紧张而晕厥过去时,谢狁大方慈悲得松开了手。
他并未看她,只随手指了个蒲团:“跪在那,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起来。”
那个蒲团正在堆满公文的案几前,案几就在谢狁才刚盘腿坐过的榻前。
换而言之,李化吉得跪在谢狁面前,这简直比仗刑她还要恐怖。
她道:“皇叔莫若施我以杖刑。”
糟糕,竟然说出口了。
她真糊涂了,仗刑有什么好的,衔月挨了二十棍,伤口至今还未痊愈,却还要顶着伤一瘸一拐地在宫里走来走去,履行职责。
李化吉想收回刚才的话,可顶着谢狁的目光,她只能硬着头皮认了下来。
谢狁道:“我罚家中不听话的小辈时,因为想到他们还要写字听课,故从不打他们,只罚他们跪着面壁或者抄书。”
他意味不明地笑:“若你答错了,倒是可以打一打。”
那把戒尺就被请到了案桌上,压着密密麻麻的公文放着,李化吉不用抬眼就能看到。
她过去也挨过戒尺的打,倒没觉什么,只是注意把神思凝回来,去想谢狁的用意。
其实李化吉不是笨的,她看过《赵氏孤儿》的戏,知道皇室血脉流落在外,对李逢祥这种并非正统上位的皇帝,无疑是个隐患。
可是,可是。
还是太残忍了,孩子尚未出生,未知男女,怎能轻率地就杀了。哪怕是个男孩,将他看管起来,也比随意杀了好。就算真要杀了这个孩子,母亲又何其无辜,送碗堕胎药就是了,何必非要一尸两命。
明明有这样多的法子,谢狁偏要选最血腥的那一项,就因为这个最简单最能斩草除根?
人命在他眼里,就这般不值钱?
李化吉想深了,就有几分怨愤浮现,谢狁看着公文,明明没有看她,却像是掌着她的行踪动态:“收收气。”
李化吉一惊,怨愤倾泻而落,冷汗就直冒了起来。
谢狁道:“想清楚了?”
李化吉为解这刻尴尬,也不及多想,就把方才所想都说了出来。
谢狁慢慢‘嗯’了声:“还有呢?”
还有?
李化吉摇了摇头。
谢狁抬眼:“没想过为何要你去?”
李化吉还是摇了摇头。
那把戒尺就被谢狁握在了手里,五指收拢着,指骨硬实,青筋攀上掌背。
他道:“趴下。”
李化吉平摊着掌心,以为听错了。
谢狁准确地重复:“趴下。”
李化吉看了眼光洁的地板,不敢赌谢狁的耐心,磨蹭了一下,还是抱着蒲团趴下了。
她看过衔月杖刑的场面,很紧张地咬着手指。
谢狁能一剑捅穿李涵,手劲不会小,她得吃苦头了。
她认命地闭上眼,感觉戒尺尺面贴着她的侧臀,轻轻拍了两下,不疼。
“翘些起来。”谢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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