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李化吉抽身离开时, 韦氏用极为复杂的、既羡慕又怨恨的目光瞥了她一眼。
谁都知道谢夫人是在装病,所谓要儿媳侍疾,就是她不好过了, 也不想所有人好过。
可偏偏, 这所有人里还不包括始作俑者的李化吉, 这怎么不叫韦氏又怨又羡?
可是她再怨再羡又有什么办法?又没个谢狁把她从这药气冲天的福寿堂带走,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化吉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入明媚的春光。
李化吉的心情倒是舒畅。
都说投桃报李, 谢狁给出的回报及时又到位,一下子就抵消掉了她对交易的那点不满。
反正他只是要她做个贤惠的妻子。
如果纯粹把这当作一份差事来看,那么这份差事也就和她从前做过的无数份差事没有区别。
李化吉自信她是可以做好的。
马车徐徐入了大明宫,因是大司马的车架,于是一直被通融到了太极宫。
春意暖融,宫室内终于撤去了长明的烛火, 宫帷挽上, 闼门打开, 让阳光与暖风徐徐入了殿室。
李化吉步入时, 李逢祥正呆呆地坐在门槛上,往日刚养起起的肉又消瘦了下去, 一双神魂不定的眼在看到她时方才亮了起来, 他顾不得寿山的叫唤, 张开双臂向李化吉奔来, 撞了个满怀。
“阿姐, 阿姐。”他依偎在李化吉的怀里, 轻声抽泣着。
李化吉抱着他, 能感受到精美的衣袍下骨骼的单薄, 她抬眼望向寿山:“这才几日,陛下如何这般瘦了?”
寿山抱着拂尘, 勾着腰,陪笑道:“自公主出降,陛下便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奴才怎样苦劝陛下也只肯坐在门槛上望着宫道,所以才瘦了许多。”
李化吉听了,很心疼地摸了摸李逢祥:“你这是做什么?”
李逢祥哽咽:“我想阿姐,都说三朝回门,我等了整整一日,还是没有见到阿姐回来,我担心极了。”
李化吉哑然。
莫说她不是个正经的公主了,就是普通的民妇她也比不上。她出降时,既没有公主府,也没有嫁妆,就连身上的凤冠霞帔也是谢家花银子做的。
所以谢家不提回门的事,她能说什么?她认命,却忘了李逢祥会因此多不安。
李化吉忙道:“真巧,我还没用过早膳,让寿山给我们准备点吃食,你陪我吃一些吧。”
李逢祥眼眶蓄着泪,在她怀里点头。
在支开寿山的这段时间里,李逢祥问她在谢家过得可好,李化吉是这样告诉他:“我到底是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担了公主的头衔,谢家轻易不会苛待我。你不必担忧我,就当阿姐找了份新差事,来养活你。”
李逢祥紧紧搂着她的腰,道:“可是现在阿姐和谢狁做了夫妻,以后还要给他生孩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后,阿姐是不是就会把我给忘了?”
李化吉温柔地揩去他眼眶的泪水,道:“怎么会?这世上只有你是我的亲人,就算我往后有了孩子,那孩子也是姓谢的,与我没有关系。”
李逢祥一怔,心中盈出若狂的欣喜来,他抬起脸,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李化吉点头:“不骗你。”
李逢祥心满意足道:“阿姐,你要记得今日你的话。”
*
李化吉在太极宫待得久了,她检查了李逢祥的功课,又和他说了许久的话,一抬头,发现已到了掌灯时分,却没有人来催促她回谢府去。
李逢祥更是牢牢地拽着她的手,仰着满是期待的小脸:“阿姐,今晚你可不可以留在太极宫陪我?”
李化吉应不下来,因为她记得谢狁说过,晚间回来,要她亲自帮他量尺寸。
李化吉正想着该怎么哄李逢祥,谢狁便来了。
他倒是闲适,入皇帝居住的太极宫与他回鹤归院无异样,随意问了寿山:“还没摆饭?”
寿山忙道:“大司马不来,奴才不敢摆饭。”
谢狁道:“现在可以摆了。”
于是李化吉才知道原来他是要到太极宫用晚膳的,奴婢们都知道,只有她和李逢祥不知道。
李逢祥见谢狁进来,整个人就紧绷起来,那不单单是害怕,还有浓重的敌意,他更紧地握着李化吉的手,好像只要一松开,谢狁就会把李化吉抢去。
谢狁是何其敏锐之人,他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李逢祥外溢的情绪,目光落在交握的两只手上,一顿,方才抬眼望向李化吉。
李化吉也察觉到了李逢祥的不对劲,她轻揉着李逢祥的肩,劝慰他放松,眉眼舒展,简直温柔似水。
谢狁收回目光,道:“差点忘了,我还要给陛下改口费。”
他取出准备好的红封,递给李逢祥,唇角微翘:“陛下再叫皇叔实在不像话,应当叫姐夫。”
李逢祥像是被这话刺激到了,别开眼去,不想拿红封,还是李化吉看不下去,替他接过,塞在他手里:“逢祥,不要乱闹脾气。”
刚进宫时明明还好好的,可自从李化吉要嫁给谢狁开始,李逢祥是一天比一天控制不住脾气。
从前是真的没有发现他脾气是这样大。
李逢祥挨了训斥,只好不情不愿捏着红包,叫了声:“姐夫。”
红包四角被撑得很硬实,握在手心里,很咯手。
谢狁便道:“夫人过来。”
李化吉望了他眼,李逢祥却把手牵得更紧了,怎样也不松开。
谢狁并不说话,只看着李化吉,李化吉只能硬着头皮,对李逢祥道:“逢祥你先松开会儿手,我……我们大人之间有话要说。”
李逢祥道:“我们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话是当着我的面不能说的?”
谢狁道:“夫妻之间的私房话,小孩子听不得。”
李逢祥的脸顿时通红,是被刺激的,李化吉叹了口气,趁机将手抽开,走到谢狁身边。
谢狁长得高大,她站在他面前,只到他的胸膛,这样的身高差距,当谢狁抬手抚她的脸庞时,特别像是在逗弄一只可爱的猫。
谢狁道:“晚间想住甘露殿还是凤阳阁?”
李化吉下意识问道:“谢府……不必回去吗?”
谢狁淡道:“母亲这一病,没有个三日好不了,你想回去侍疾?”
李化吉摇摇头,道:“不若住凤阳阁,我的东西还在那,也不必出府去拿了。”
谢狁道:“好。”
其实他说这话时,声音也并未收着,显然未避着李逢祥,可他非要将李化吉叫过去说话,又流露出这样的亲昵态度,摆明了是在昭告主权,这让李逢祥看得妒火丛生。
现在他们的关系真亲密啊,那些什么病了侍疾的话,他都不知道,李化吉回来后这样久,也没有与他提起过半句。
阿姐成了亲后,真的还会视他为唯一的亲人吗?
*
其实李化吉也不愿谢狁踏足凤阳阁,虽然她只在那里住了几个月,可对于她来说,那里也变成了家一样的地方。
但没办法,甘露殿留下的阴影太重,所以李化吉还是把他带到了凤阳阁。
谢狁也不是头回来此,但没有一次如今日般,对凤阳阁露出了些许的兴趣,还拿起她挂在床头的布偶娃娃看了下。
这布偶娃娃老旧,除了缝补的针线外,还有洗不掉的污渍,一看就知道是旧物,因为舍不得,才一路被李化吉从槐山村带到了大明宫。
谢狁捏着娃娃,问道:“怎么没带去谢府?”
李化吉很紧张地盯着他手里的娃娃看:“这布偶娃娃实在粗陋,怕郎君见了不喜。”
谢狁笑了下,道:“怎会?”他放下了娃娃,走到妆镜前,示意李化吉替他拆发冠,又闲谈似地道,“那是岳父岳母留给你的?”
从他嘴里听到岳父岳母这两个身份名称还当真有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两人除了交易合作关系外,还真有了点亲属羁绊。
李化吉道:“是阿娘给我做的,用来哄我睡觉。”
她把玉簪拔出,轻轻取下发冠,谢狁的发髻就散了。
李化吉见惯了他肃穆、不怒自威的模样,再见他披头散发的样子,总觉得不像是同个人。
或许是因为他的五官过于立挺俊秀,因此后者的他更接近于王之玄口中那个独坐幽篁、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
谢狁从镜中看着李化吉:“既然脏了,怎么没有把它洗干净?”
李化吉不是很愿意讲,只道:“那是阿娘留下的血。郎君请起身,我要替你宽衣。”
谢狁目光微敛。
他当然调查过李化吉姐弟,知道她的父母死于山匪的一次劫掠,李化吉当时在镇上做工,因此避开了劫难,但等回了家,迎接她的只有被抢劫一空的棚屋,父母惨死的尸首,还有因为被藏在横梁上,却无法靠自己下来,因此快被饿死的弟弟。
听起来是真的很惨。
李化吉将他的腰襕抽开,剥开这身道貌岸然的官皮,渐渐要露出本来的谢狁,他身上散出的热气的存在感一下子就清晰了起来。
她脸颊微微泛红,大抵是联想到了什么,却还是抵着羞意,认认真真地给他宽衣。
她总是习惯把事情做得很好,大约也是因为小小年纪就失了双亲的倚靠,又要养活没用的弟弟,所以才变得这样的成熟理智,以致于当她偶尔闹个脾气,用极为幼稚的手段报复谢狁时,都让他诧异了许久。
谢狁忽然握住了李化吉的手。
李化吉诧异地抬眸,就见谢狁的黑眸直勾勾地望来,渐渐地近到眼前,双唇就这么被含咬住。
帷帐挂在金钩里,当李化吉被抱上床时,那四方的帷帐也被谢狁随手扯落。
满头的青丝撒在布偶娃娃旁,李化吉下意识伸手要将它拿开,随之而来的谢狁的手却将她的手握住,手掌摊开,再用五指插/入指缝中,紧紧地相合着。
李化吉抬眼,看着只松垮着衣带,还未彻底脱下里衣的谢狁,似乎对突然其来的情/欲仍懵懂着。
谢狁捏着她的小腿,把她的月退推高,在她的吟哦之中,问她:“岳父岳母葬哪了?找个时间,我与你去补祭清明。”
李化吉偏过头去,连余光都不愿扫见那个布偶娃娃。
尽管这样做很自欺欺人,可是那上面还留着阿娘的血,看见它,就好像是见到阿娘在一旁看着她如此受难。
所以她不敢看它。
李化吉道:“郎君事务繁忙,不必特意拨冗……”
她剩下的话语被谢狁伸进来的两指给堵住了。
她的声音很好听,可是说出来的话总是没那么讨喜。
谢狁觉得她悟性不差,但不知道为何,总是白读西厢。
他漫不经心地挑.逗她的唇舌,上下两处同时极尽强行侵占之事,直到把她的眼泪逼出来,谢狁才大发慈悲将手指抽了出来,将她的水沾到她的脸颊上去。
湿淋淋的,像是她落下来的泪。
更漂亮了。
谢狁的胸腔剧烈地颤动着,过了会儿,才看着她说:“战事快结束了,所以不算拨冗。”
第32章
变故发生在深夜。
李化吉没有太多的好体力作陪, 筋疲力尽地睡去。
许是因为谢狁提了那一嘴,倒叫李化吉梦到了那时,她把父母的尸首交叠地摆放在独轮车上, 吃力地推着车往崎岖不平的山上走去, 李逢祥在后头一边哭, 一边洒着纸钱。
天空阴得低沉,晨风冷飕飕, 明明鞋底都走烂,双脚疼得失去了痛觉,但那条上山的路却好像怎么也走不完。
然后她就别谢狁捏醒了。
再醒来时已经换了个姿势,她双膝跪在被褥之上,整个身子都窝进了谢狁的怀里,被他拢抱着, 他的手捏着她的脸颊, 拇指印进她的眼窝, 感受着泪水的热气。
他凝视她:“哭了?梦到了什么?”
好似关切, 带着几分温柔,可是藏在锦被深处的动作却不见任何的怜惜。
李化吉说不出来, 谢狁把她的灵魂从一处拖到另一处, 高高地坠落下, 让她有瞬间不再认识了自己,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她只是下意识地抱住了他, 将脸蹭进他的怀里, 感受着他带来的狂风骤雨, 好以此驱散内心的悲伤。
谢狁眼眸半合, 感觉到她的眼泪快将他的颈窝处打湿,他的手指慢慢摩挲着她的后脖颈, 动作越发得狠而不留情。
就是在此时,外面传来了骚动,谢狁蹙眉抿唇,瞧着李化吉的注意被吸引了过去,她抬起头,挣扎着要起来:“怎么了?”
谢狁的手掐着她的脖颈摁到怀里,更紧地禁锢住她:“专心些。”
李化吉发出几声不满的呜咽。
等李化吉解脱,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她累得手指蜷缩,歇躺着,谢狁倒仿佛没什么事,披衣起身,先倒了盏凉茶润了嗓子,方才走到外面去问刚才发生了什么。
李化吉还在腹诽,若当真有什么事,这半个时辰过去了,也早尘埃落地,错过了时机。
就听衔月的声音从外传来:“是太极宫那儿来人,说陛下被噩梦魇住了,要寻三少夫人。”
李化吉顿时什么疲惫都感受不到了,立刻坐起身,用酸疼无比的脚踩在地上,去找被谢狁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
谢狁道:“安神药喂了吗?”
衔月道:“已经吃下了。”
谢狁颔首,便把门关了,转身进来,就看到李化吉穿上小衣,瞪圆了眼看着他的模样。
她的双腿纤细笔直,肌肤白皙,将他的每一次触碰、咬口允的痕迹忠诚地记录了下来。
谢狁的喉结轻滚:“干什么去?”
李化吉本就奇怪谢狁为什么没有吩咐衔月准备送她去太极宫,现在又听他这样说,便道:“逢祥被梦魇住了,我该去瞧瞧他。”
“安神药都吃了,你去能做什么?将他抱在怀里,哄着睡?”谢狁话里带着轻蔑,“何况他是否当真是被梦魇住了,还不一定。”
李化吉听到这话,便觉得不舒服:“郎君想必调查过我与逢祥的身世,那便该知晓他曾和爹娘的尸首独自待了三日,若不是我回去了,他恐怕也会饿死在房梁上。因此他敏感脆弱,亲近我,依赖我,也都是情有可原。还望郎君看在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不要同他计较。”
谢狁道:“若我偏要与他计较呢?”
李化吉哽了下。
谢狁抬脚走了过来:“他依赖你,已经依赖得很不像话了,别告诉我你没有发现。”
李化吉当然发现了,可是正如她所说的,李逢祥的经历非常人能忍受,她也为此承受着突逢变故的巨大痛苦之中,因此总想尽力迁就李逢祥,好像弥补了他,就能弥补当年她未曾与家人一起共面生死的愧疚。
李化吉眼角下垂,道:“我担心他。”
她刚说完最末一个字,谢狁的靴子就出现在眼帘之中,李化吉下意识就要后退一步,结果那道压在头顶的目光顿时变得危险起来了。
谢狁不乏嘲讽:“你越纵着他,培养出来的皇帝就越软弱无能,你说他小,他如今也十岁了,不是刚断奶的孩子。三更半夜不睡觉,学些不入流的内宅后宫邀宠手段,非要将你闹到他身边去,这哪有一国之君的样子。”
李化吉被他的话刺得难受,她道:“逢祥因幼年的遭遇而久久难以释怀,故而想念阿姐,这也算是人之常情,邀宠没断奶之类的话,郎君说得未免过于严重了。”
似乎李化吉进宫来后,就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口吻,坚决地反驳过谢狁、顶过他的嘴,谢狁一方面觉得稀奇,一方面也觉得不高兴。
他道:“人之常情?一个帝王,应该拥有情感吗?君王之好恶,能定国家生死。若君王好举贤选能,那么天下英雄尽入彀中,但若他每日只沉溺小情小爱,身边聚集的便只有献佞之臣。你觉得以李逢祥的心性,往后他身边能聚出什么样的臣子?”
李化吉一下子就被问住了,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对于她来说是太过遥远的事,毕竟直到现在她担心的还是李逢祥能不能活下去的事。
李逢祥心性不稳,又依赖她,没了她,就万事不行,她出降几日,李逢祥的字就练不好了,更遑论写那些更难的策论。
这些她都知道,可是她至多只是温和地批评他几句而已,不是她不对李逢祥寄予希望,而是不敢。
若是李逢祥是个能君,谢狁岂不是更要杀他?
所以当谢狁说出这样的话,当真叫她万分意外,在这之前,她可从未想过谢狁会对李逢祥有明君之盼。
她斟酌着回答:“逢祥出身贫困,自小也没经过大家教育,心性顽皮惫懒,怯懦不堪,无法与高门大户的公子相比,他本来就不是明君之选,郎君不若另择君主,放逢祥归田家。”
是了,她不是什么单纯的小姑娘,在见识过谢狁的冷酷无情后,更不会因为他随便一句话就展开联翩浮想,一厢情愿以为谢狁当真视李逢祥为君主。
且不说谢家与王家貌合神离,终有分崩离析之日,暂说他谢狁权倾朝野,又连杀二主,非将乃摄,实在震主,任何一个想要大干一场的君王,都绝对容不下他这头猛虎。
为了身家性命,谢狁都不至于留李逢祥性命。
他没那么蠢。
所以李化吉宁可李逢祥懦弱些,无能些。
谢狁却这样答她:“他现今才十岁,狠下心,还能将他掰正,如若不然,一个坐过皇位的人再从那个位置上下来,你以为古今之中,有几个好下场的?”
李化吉咯噔了下,瞬间抬眼看谢狁,似乎想从他的神色中分辨出究竟是不是玩笑。
可谢狁玉质的面容总是平静无比,决定一个帝王的生死对他来说是再随意不过的事了。
李化吉心里尤然升起了惧怕,她急剧地思索着该用怎样的话语劝说谢狁改变主意,但谢狁的指尖撩起她细弱的发丝,轻轻往她的脸际后撩拨了过去。
“第一件事,就是要李逢祥断了对你的依赖。他总要明白,自身不立,神佛难救。”
*
李逢祥被心火烧得睡不着,一想到阿姐正与谢狁同床共枕,而将他孤零零地丢在太极宫这无边的黑暗中,他就感觉遭受了一种愤怒的背叛感。
他爬起身,唤来寿山,说自己被梦魇住了,睡不着,要李化吉来陪。
寿山并不肯去凤阳阁走这一趟,又是命点安神香,又是命美貌的婢女哄他睡觉,又是煮安神药的,就是为了不让他去打搅谢狁的好事。
李逢祥都知道,因此怒意尤甚。
阿姐是他的,谢狁凭什么要来跟他抢?谢狁富有天下山河,为什么还要跟一无所有的他来抢唯一的亲人?
李逢祥大闹起来,摔砸了诸多花瓶瓷器,就连寿山来劝,他也不客气地往他脸上丢了个瓷盏,寿山虽胖却身姿灵活,躲了过去,可是脸上的神色倒是阴沉了几分。
他派人去了趟凤阳阁,又命人进来收拾到处都是的瓷片,躬着身劝说赌气坐在碎瓷片堆里的李逢祥。
“陛下这是何苦?”寿山道,“这夜已深,非要走这一趟,打扰了公主的正事。”
李逢祥眉目凛然:“正事?什么正事?”
寿山笑道:“自然是早日为大司马开枝散叶,如此,她在谢家才能过得更安稳,日后大司马想起陛下还是他的孩子的舅舅,也会多些顾怜。”
李逢祥跳起来,吼道:“朕不需要这样的顾怜,阿姐也不需要在谢家过得安稳,我们不需要谢家的任何帮助,阿姐不能丢下朕不管。”
寿山疑惑:“若公主有一儿半女,能在大司马前说上话来,怎么会丢下陛下不管呢?”
李逢祥道:“这不一样,这不一样……”
他是天底下最无能的君主,日日被关在深宫里,没有党羽,只能把他的命悬在丝线上,时时担心这丝线何时就会被谢狁拨断。
阿姐呢?
她坐稳了谢狁夫人的位置,恐怕是不必陪他下地狱的,既如此,有朝一日,断头铡一下,黄泉路上,他会多孤独、多害怕啊。
他不能没有阿姐。
去传唤的黄门匆匆而来,在李逢祥期盼的目光中,他低着头道:“凤阳阁的衔月姑娘说,大司马与公主已经歇下了,不想起身,让奴才们给陛下煮碗安神药。”
李逢祥也不顾地上还未来得及清理干净的细碎瓷片,赤着脚急急冲到小黄门面前:“你可曾把话传到阿姐面前?”
小黄门道:“衔月姑娘是公主贴身的侍婢,她进了凤阳阁通报,想来公主是听到了。”
李逢祥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楚究竟是心更痛,还是被扎穿的脚底心更痛。
寿山便知道了,命人端上已经煮好的安神药,又吩咐两个身强力壮的小黄门按住李逢祥,他亲自撬开小皇帝的嘴,把药灌了进去。
寿山笑眯眯的:“陛下还是听奴才一句劝,大司马才是陛下的天,陛下惹什么都不要惹大司马不高兴。大司马愿意看上公主,是陛下的幸运,若陛下还看重自己的命,该多想想法子帮公主笼住大司马的心才是,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做出此等讨人嫌的事。”
第33章
四月底, 晋军大败北朝,谢二郎班师回朝。
大司马谢狁出城十里,迎接他的北府兵与谢二郎。
回程时, 二人并马齐辔, 在百姓的夹道欢迎间, 谢二郎便道:“收到家里寄来的书信时,我当真是吓了一跳, 真没想到你也有成亲的一日。”
他面部轮廓硬朗,剑眉星目间,还带着战场上留下的肃杀之气。
他也心知当下并非合适谈话的场合,可谁叫谢狁大婚的消息实在叫他震惊,而为了迎战北朝,他连新年都未在谢府过, 自然不知道其中细节。
再加上韦氏寄来的家信写了隆汉公主十分喜欢谢狁, 为此还恬不知耻地绣了香囊给谢狁, 与他私相授受, 这便罢了,谢狁竟然当真挂着那香囊招摇过市, 这很叫韦氏不解, 故而在信中阴阳怪气‘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
但谢二郎从未信过韦氏的话。
若说美人, 不说别家, 单是谢府就蓄养了一堆如花似玉的美婢, 各个都被调/教成足以将男人溺死的温柔乡, 也没见谢狁贪过这些美色, 反而清心寡欲地过了三十年。
谢二郎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个女子能美得让谢狁动了凡心。再加之他问了几次, 谢狁都回信警告他:“莫谈闲事。”因此反而把谢二郎的心挠得直痒痒,连片刻都等不住, 见了面就非要问个究竟。
他自顾自道:“你娶公主,总不是为了美色,难道还是为了政局?可若是与皇家做了亲家,往后动手时,你还下得了手吗?”
他脸色微变,道:“三郎,我知道你一心想要回到北边去,也不怀疑你的决心,可是这皇位,总不至于让出去吧?我们谢家已经走到这地步了,已是不进则退,若当真退了,那可是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谢狁皱眉:“你在想什么?”
所喜欢迎声、庆贺声、马蹄声足够繁杂声大,能把他们的交谈声压成只有并辔的两人才能听到的密语,但谢狁也对谢二郎如此堂而皇之谈论起此事而感到不悦。
他道:“只是娶了一个女人而已,还到不了让我感情用事的地步。”
既然谢狁未昏了头,要做汉室的忠臣,谢二郎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剩下的就是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了,故而言谈之间十分轻松随意。
“所以呢,那隆汉究竟有什么好的,才叫你娶了妻?”
谢狁眸色很淡:“也没什么好的,听话懂事,娶她不会给我添麻烦。”
谢二郎摇摇头:“这个理由我不认可,世家贵女从小遵规守距,也不会给你添麻烦,何况她们还有母家助益,在雅集时亦是长袖善舞,能帮助你许多,也没见你想娶她们。”
谢狁道:“我对她们又没有欲望。”
其实这话说得还是过于文雅了,谢狁看着李化吉,不只是单纯有地想干她,而是想用小娼/妇、小婊/子之类极尽低俗粗鲁的话一边骂她,一边把她的衣服撕扯得更烂,看她眼泪涟涟,将碎不碎的模样。
尽管这会让谢狁兴奋不已,但这种快.感还是太过肤浅,像是吃一顿过于肥腻的油肉,因此谢狁更喜欢由他亲手、慢慢地把李化吉调.教成只属于他的小娼.妇。
那之中的过程更为美妙。
对于这些,谢二郎当然不知道,但仅谢狁肯展露的那一句就足够让他震惊不已。
谢二郎闻言一愣,下意识把手里的缰绳扯住,他一停,连带着后头的队伍也呼啦啦地停了下来,所有人都诧异地伸长脖颈张望着究竟发生了什么,场面很是隆重。
只有谢狁慢悠悠地督着马,继续往前走着。
很快,谢二郎如梦初醒,双腿夹紧马腹追了上来,他激动不已:“所以还真是被美色所诱?三郎啊三郎,你这是圣子还俗,赌神在世,真给二兄争气。”
从前建邺开了很多关于谢三郎桃花的赌盘,近九成的人都押了谢狁孤寡一生,谢二郎看不下去,掏一袋金条出来拍在‘下凡尘’的注上,蒲扇般的大手把赌桌拍得啪啪响。
“我弟弟,谢家好儿郎,不说夜御几女,日后必然也是美婢娇妾环绕,孤寡个屁。”
因这事,谢狁被建邺的人私下笑话了很久,还有不知好歹的人跑到他面前,问他需不需要逍遥散,否则那袋金条可要白白送人了。
挤眉弄眼的,猥亵意味十足。
谢狁从不理会,谢二郎倒是被气得暴跳如雷,卷了袖子去找人干架,反而被谢狁冷静地叫住。
宛若昆山玉石的少年郎披着鹤氅起身,把刚看好的竹简书卷好,塞进方底之中,淡道:“他们很快就不敢说这样的话了。”
那时谢二郎还不理解这话的意思,直到后来谢狁弑了君,果然吓住了众人。
谢二郎松了口气之余,开始心疼起那袋金条,不过好在谢狁争气,娶了妻圆了房,顺便还帮二兄挣得盆满钵满。
谢二郎喜气洋洋的:“我就说吧,不同的女子总有不同的妙处,你从前不过是没有找到喜欢的罢了。改日叫我看看弟妹长什么样,以后就依着那个形状帮你搜罗天下美人了,给你送来,怎么样?”
谢狁闻言皱眉,道:“我对隆汉的兴趣尚未消退,暂时对旁人还提不起想法,二兄别来添乱,我本来也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在情爱之上。”
谢二郎不是很能理解:“你都把她娶回来了,无论你回不回去,她就在鹤归院等你,能碍着你什么?你对她有兴趣,也不耽误你中途去别处尝鲜。”
谢狁慢声道:“二兄可还记得我养过的那只兔子?”
那只兔子岂止只给王之玄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是谢二郎也深深地记得,毕竟谢狁真的很少会对活物有兴趣。
谢二郎道:“当然记得,你开始很喜欢它,后来却把它杀了,为什么来着?”
“因为它乱发青,”谢狁道,“妄图用它身上的一身骚味吸引异性,好接受肮脏的液体,连绵不断地生下小畜生。我教育过它,但很可惜它不知悔改,于是我把它杀了。”
谢二郎是记得那只兔子,但还是头一回听到它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杀,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毕竟在他看来,兔子为繁衍发青,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可当他转头看着谢狁的神色,便吃惊地发现谢狁那双深沉的眼眸里还席卷着许多让他看不明白的、阴暗的、晦涩的情绪。
谢狁道:“动物为本能而发青,正如人为感情而昏头,都是无可厚非的东西,我当然知道,但我不喜欢,因为这样不够专心。”
“她既然已经是我的了,那总该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他一顿,方才补了句,“所以你的那些人,别往鹤归院送,我嫌脏。”
*
李化吉对镜理妆时,总觉得听到了鼓乐阵阵,她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衔月也不知道,但她出去问了谢灵,回来告诉了李化吉:“是谢将军班师回朝,我们胜了,晚上要摆庆功宴呢。”
李化吉方才想起来其实谢狁也告诉过她,就在那份军报里,只可惜她被昨夜刺激得一时之间全忘了。
她心不在焉地捻了口脂抿在唇间,道:“谢灵竟还在么?”
衔月笑道:“大司马恐是怕公主狠不下心,便唤谢灵来帮公主。”
李化吉的唇抿紧,那口脂就抿得过深了,在薄唇上留下血污一般的痕迹。
李化吉慢慢道:“是吗?”
她磨蹭着,可到底还是坐上了前往太极宫的车舆,寿山见是她来,便领她往偏殿走去。
一排闼门关得严丝合缝,可是李逢祥的哭声怨声还是一声不落的从里面钻了出来,李化吉几乎是立刻加快了步伐,但等她赶到门前,看着紧闭的闼门,她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下意识转头看着谢灵,谢灵撇开眼去,倒是衔月缓步上前,催着她:“公主?”
她的声音并不轻,立刻就被李逢祥听到了,隔着门,他的声音越发撕心裂肺:“阿姐救我!”
李化吉迟疑了下:“逢祥,你要自立,你……”
李逢祥的声音越发崩溃:“阿姐,这里面有好多尸体,谢狁扔了好多动物血淋淋的尸体进来,好重的血腥气,我好怕,阿姐,我想到了爹娘,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痛苦,几乎扭曲。
李化吉紧张起来,贴着门唤他:“逢祥,你慢慢说话,阿姐在外面陪着你,你别怕。”
衔月在旁很不赞同地轻咳一声:“大司马是如何说的,公主又忘了?”
李逢祥哭道:“阿姐,我好像看到了爹娘,山匪要冲进来,他们的时间只够把我藏在横梁上,却来不及躲了,阿爹为了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举着锄头冲出去,被马刀砍了头,阿娘也要与他们拼命,也被一刀毙命,喷溅出来的血好长好烫……”
李化吉听得痛苦不已,她道:“够了,逢祥,别说了。”
她双手摁在门上,已经知道门关得多严实,于是后退两步,提起裙边,抬头就往门上踹去,衔月大惊失色,谢灵眉目一拧,立刻过来挡在门前。
李化吉双眼泛红,瞧着情绪很激动,可话语却是冷静的:“把门打开。”
衔月先道:“这是大司马的命令。”
“谢狁若要怪罪下来,无论什么罪责,我都会一力承担,与你们无关。”她看着谢灵,一字一顿道,“但是,我现在一定要把逢祥放出来。”
谢灵垂着眼:“属下只服从大司马的命令。”
只服从谢狁的意思是,哪怕李化吉嫁给了外人,也是外人,差遣不动谢家奴。
李化吉不语,衔月也道:“公主,谢家的奴婢永远不会背叛大司马,还请殿下能乖乖听大司马的话,否则不要怪奴婢不客气。毕竟公主在大司马面前能有什么可以替奴婢们担责的情分呢?”
李化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就往外走,寿山迟疑了一下,正要跟上去,就见李化吉举着一盏刚点起的油灯进了来。
寿山忙道:“大司马的命令在前,就算公主只想送一盏灯进去,奴才们也是……”
他的话语紧紧刹住,就见李化吉把火苗和桐油都泼向了偏殿的门,铜灯砸地的声音清脆过了头,好像声声都砸在他们的天灵盖上。
窜起的火光倒映进她的瞳孔中,李化吉冷冷看着他们:“既不肯放逢祥出来,那就一起去死,多简单的事。”
第34章
殿门是由金丝楠木所制, 质地再坚韧,也防不住火,桐油与火苗一泼, 火舌舔着木头很快将火势烧大, 李逢祥吓得尖叫。
李化吉对谢灵道:“还不打开殿门吗?大司马给你的命令, 应当不包括把皇帝活活烧死。”
寿山左右看了两眼,也等不及谢灵回答, 忙唤人取水来灭火。
谢灵道:“大司马也是为了帮助陛下矫正他性子中懦弱的那一部分。”
李化吉不信,道:“明知道他心里有创伤,还要将他把一堆尸体关在一起,这也叫矫正?”
谢灵道:“大司马从前很怕蛇,老爷便是用这样的法子帮助大司马克服了恐惧。”
此时寿山已经带着五六个抱着水盆的黄门跑了进来,看到钥匙还挂在谢灵腰间, 急得直跺脚:“谢副使, 陛下还在里头呢。”
谢灵只好先通过火势还未燃及的那侧殿门, 把门打开了, 门一开,李化吉就把他推到旁边, 冲了进去。
偏殿里面的宫帷被放下, 营造出了一个幽闭黑暗的空间, 地上却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动物新鲜的尸首, 血腥气味很重, 李逢祥正小小地缩成一团, 躲在角落里, 看到她进来, 抽泣声立刻放大了数倍。
李化吉只看了一眼,就心疼地把李逢祥带了出来, 她没有再理会旁人,只叫来碧荷,吩咐她去准备沐浴的热水。
李逢祥哭道:“阿姐不要离开我。”
李化吉道:“你放心,阿姐陪着你。”
她走到寝殿去,李逢祥就像个小尾巴,牢牢地牵着她的袖子,看着她找出来干净的衣服,替他脱下衣服,陪他在净房换下沾了血的衣服。
此时寿山已经把火给泼灭了,很为难地看着谢灵:“谢副使,你瞧当下这场景,该怎样和大司马回话才是?奴才不是没有尽心的,只是担忧陛下会遭遇不测,这才叫开了宫门。”
谢灵没有立刻回答,衔月便道:“怎样回答?如实回答就是了,难道我们还要替她隐瞒,去替她顶罪吗?”
金丝楠木的殿门被烧掉了大半扇,黑漆漆的,仿佛张开的巨大嘴巴。
“是她先用放火烧宫殿威胁我们,她以为大司马只惩罚我们,轻饶过她?”衔月冷道,“别做梦了,大司马从来都不是可以为情所惑的人,何况大司马能对她有什么感情。”
寿山只道:“奴才的小命就靠谢副使,衔月姑娘了。”
*
李化吉陪李逢祥沐浴完,换上干净的衣服,就陪着他休息了。
宫室内没有宫仆,只有姐弟二人,放下帘帐,挤在一处,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虽然艰苦却也幸福的棚屋,这些日子感受到的富贵与担惊受怕就是一场黄粱噩梦罢了。
李化吉搂着李逢祥说了很多劝慰的话,又唱了山阴的童谣,才慢慢把李逢祥哄睡,她也困了些,脑袋一点点的,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脚步声。
李化吉睁开眼,就见纱帐之外站着谢狁,正直直地看着李逢祥抱着她,将脸深深埋在她的怀里。
他刚迎了北府兵回来,连冕服都未曾换下,就赶来兴师问罪了。
李化吉自知她今日所为是触了谢狁逆鳞,也并未希求过他会放过自己,只是她不曾想到谢狁会来得这般快,倒叫她陪不了李逢祥多久。
李化吉看了眼怀里睡得正熟的李逢祥,轻轻抽动手臂,起身,掀开纱帐,走了出去,谢狁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步出寝殿,李化吉低着头跟了出去。
正殿之中,寿山、衔月、谢灵都屏息着跪在地上,静待发落。
李化吉想,这大约是要升堂审判了,想也不用想,这三个人必然是要联合起来对付她的。
毕竟是她不听话,是她一意孤行,忤逆谢狁的,
可谢狁的脚步依然没有停,一直走出了太极宫,走到等候的马车上。
那里面还坐着一个李化吉从来没有见过的、眉目俊朗、身穿甲胄的男子,他见了她倒是热情,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这就是弟妹了吧?”
李化吉想起了那位领兵打仗的谢二郎,忙唤了声:“二兄。”
谢二郎就向着谢狁促狭地笑道:“确实长得好看。”
谢狁没有理他,只道:“还不上来?”
没有情绪的一声,却也叫人心惊胆战,李化吉心头一跳,忙登上马车,谢二郎抱起双臂,看了看谢狁,又看了看李化吉,很没心没肺地问道:“才新婚,就吵架了?”
因谢狁没有说话,李化吉也就没有回答,谢二郎既与谢狁在一起,她不相信谢二郎不知道太极宫发生了什么事。
谢二郎既然姓了个谢,自然与谢狁是一丘之貉,难道她还会期盼他帮着自己吗?
李化吉低着头坐在那儿。
谢二郎受了冷落,也不在意,还是笑眯眯地和李化吉说话:“夫妻吵架从来都是床头吵床尾合,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过不去的矛盾?弟妹生得漂亮,好好哄哄三弟,三弟的气很快就能消的。”
这时候马车停了,是到凤阳阁了,谢二郎就和谢狁道:“放心,回去后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你也赶紧处理好,别耽误了晚上我们庆功取乐。”
李化吉心道果然如此,她面无表情地下了马车。
谢狁步入凤阳阁,与她道:“知道我为何要把你带来凤阳阁,而不是直接在太极宫发问你吗?”
李化吉此时已觉谢二郎的话极为讽刺,如果当真是一家人,谢狁何必如此折磨李逢祥?若当真是一家人那种平等关系,明明是李逢祥受了委屈,又为何是要她去给谢狁低头?
或许旁的事李化吉还有心思与谢狁周旋,可是事涉李逢祥,李化吉实在没有心情。
她可以做低伏小,这都没关系,从前给人做工的时候,她为了那点银子也要看尽雇主眼色,她都习惯了。
可前提是不要殃及家人,她虽是一文不值的草民,可一旦祸及家人,也是有鸡蛋碰石头的勇气。
——纵然这看上去无畏得很可笑,但李化吉当真以为爹娘最后死得英勇无比。
于是她没有回答谢狁,反而自说自话起来:“若大司马要罚我,我认罚,但若要问我是否悔过,我的回答是绝不后悔,无论是这次,还是下次,都是如此,大不了就是一死。”
谢狁方才正眼看向李化吉,他皱眉:“你在威胁我?你觉得你能威胁到我?”
李化吉不卑不亢道:“大司马误会了,我还没有这般自以为是,区区两条贱命而已,怎可惹得大司马在意。我也相信死了逢祥,大司马还能去找来其他的皇室血脉,我和逢祥确实一文不值。”
谢狁冷笑:“你知道就好。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就拿命威胁上了,你也不仔细掂量掂量你的命的份量,用多了,看还有谁在乎。”
李化吉道:“或许对于大司马来说这是小事,但对于逢祥来说不是,对于我来说也不是。也请大司马日后不要再这种‘小事’上逼迫他了,他不是能君,愿意让贤。”
她垂着眼睑,还是那般恭顺的模样,但字字句句间却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好。
很好。
谢狁手指捏着玉扳指,旋了一下,忽然笑起来:“若我偏要治他,你又能怎么办?你能日日待在大明宫里,从天而降救他吗?”
李化吉心揪了一下,道:“纵然进不了宫,我的心也与逢祥在一起,我可以绝食。”
谢狁从容道:“若我不告诉你,你又从何得知他在大明宫的日子?难道你要日日绝食?隆汉,人绝食七日是要死的。你要是死了,他就没亲人了,无论我怎么折磨他,都没有人为他说一句可怜。”
李化吉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是了,她忘了,死反而是轻松的事,最可怕的是人活着受折磨,却偏偏还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谢狁欣赏了下她的神色,方才道:“我很期待你的以卵击石。”
他把玉扳指套回指根,放下手,施施然转身,往里走去,李化吉看他抬的第一下步子,就觉得心脏被狠狠地揪了下,泛起浓稠的酸意来。
她未及多想,道:“大司马,我知错了。”
谢狁停下了步子,回身看了她眼。
李化吉快步走上去,走到谢狁面前,道:“今日的事都是因为我冲动之下,点了宫门引起的,逢祥那时候被关在偏殿,他不知情,我……我已反省过了,逢祥确实大了,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总要为天下黎民着想,不该任性,所以大司马今日所作所为也是为了他好,我不该怀疑大司马的良苦用心。”
“只是爹娘的死,一直是我们姐弟过不去的心坎,若大司马愿意可怜我们,还请下回别用这样的法子。”
她抬头,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谢狁。
谢狁顿了一下,俯身,手指抵起她的下巴,却说起了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事:“今天的口脂很漂亮。”
李化吉还等着他的答复,惴惴不安的,就是他闲谈聊起别的事,也没什么兴致陪聊,只觉不安。
她道:“是留在凤阳阁的口脂,出降时没有带去,今日就用了。”
谢狁道:“往后多用这个颜色。”
李化吉不明所以,只好先应了下来。
谢狁直起了身子,却是带着她的手去解腰襕,此时随身伺候的人都被谢狁丢在了太极宫内,整个凤阳阁都空荡荡的,所以谢狁也不急着把她带到寝殿内,就在外间,这般明亮堂皇的地方,解了衣衫。
他摁着李化吉的后脑勺,将她摁跪在地,带着她去靠近热源,手指揉了揉她的脸,道:“替我咬一咬,嗯?”
李化吉蓦然想起他先前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特意要把她从太极宫带到凤阳阁?
她被谢二郎的话刺激得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但现在想想,或许他的话本就是给她的暗示,暗示在谢家人眼中,发生在太极宫的那些不算什么大事。双方又是‘一家人’,所以好好哄哄谢狁,还是可以把他哄好的。
偏她惊弓之鸟般,先与谢狁言语对抗了一场,妄图用螳臂当车的勇气去威胁住他,实在是走了条弯路,最后反而把自己弄到这样的境地。
她呆呆地看着。
谢狁见她久久未动,按着她后脑勺的手加大了力气,言语中多了威胁:“不愿意?”
李化吉沉默了片刻,俯身亲了亲,谢狁捏着她脸颊的手背上顿时绽起蓬勃可观的青色筋脉。
李化吉抬头,看着谢狁:“我当然愿意,只是若大司马肯放过逢祥,不再这样逼他,就更好了。”
谢狁露出不明意味的笑:“可以,但日后你若要入宫,需先经过我的同意。”
李化吉有些不舍,但谢狁按她的手的力气越发大了,可见正在不耐烦的边缘,李化吉不好再继续与他讨价还价,便低头凑了上去。
谢狁摸着她的脸颊,连声音都比往日轻柔了许多:“真是个乖孩子。”
第35章
丝竹曼声, 柳腰婀娜。
谢二郎已喝得双眼发直,就见舞女翩翩退下,谢炎却带着一群身姿曼妙、只着轻纱的女郎进了来。
谢二郎手扣案桌, 道:“你主子呢?北府兵大捷, 他不来庆功宴露回脸, 像话吗?”
谢炎恭敬道:“大司马有事耽搁,只怕不能来, 为表示对众将士的褒奖,特命属下去撷芳苑挑了婢女来,供诸位将军享用。”
撷芳苑是谢家专门用来蓄养美婢的地方。
都说谢家的婢女不只才貌双全,也颇通情.趣,是粗俗将士们寻常享受不到的美人,因此宴席上的男人个个双眼发直, 盯着那些妙龄女郎看。
谢炎拍了拍手, 她们便极为听话地按顺序在男人边坐下, 不一会儿, 宴席上便响起了靡靡之音。
谢二郎前倾了身子,向谢炎招了招手, 凑到他面前, 低声道:“你实话告诉我, 你的主子是不是也被娇花迷了眼, 撷芳不停?”
谢炎垂下眼, 道:“属下不知大司马行踪。”
*
太极宫。
小皇帝清醒过来, 却怎么也寻不到李化吉的身影, 他焦急地赤着脚跑出寝殿, 就见直挺挺跪在那儿的衔月、谢灵、寿山。
他并没有在意他们因何而跪,只是把太极宫到处找了遍, 终于确定李化吉并不在这儿。
他满脸阴郁地走到谢灵面前:“是他把阿姐带走了吗?”
谢灵没有答话,倒是寿山捶着已经跪僵硬了的腰,道:“陛下,小祖宗,您消停些吧,为着今日的事,大司马生了气,把公主带走后,就把咱几个撂在这儿,也没个发落的准话,奴才还不知道该怎么死呢。”
李逢祥脸庞扭曲,正要说话时,谢炎走了进来。
他敷衍地向李逢祥行了礼,便向谢灵三人道:“我奉大司马之令,来宣布你三人的处置结果——谢灵与寿山杖刑二十,衔月掌嘴二十。”
李逢祥扑了上去:“朕的阿姐呢?阿姐是为了救朕,她没有做错,谢狁不能打她。”
谢炎皱了皱眉,把小皇帝从身上撕了下来:“大司马并未打殿下。”
小皇帝不信:“宫中折磨人的手段那般多,谢狁也不一定非要动手打人。不行,朕要亲自见阿姐。”
谢炎将他拦住,恭敬却不失强硬:“陛下,大司马不会高兴你现在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为了今日的事,殿下也答应了大司马,无故不入宫见您,若您一辈子都不想再见殿下,倒是可以去闹。”
小皇帝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谢炎:“朕与阿姐是同胞姐弟,谢狁为何要如此防着我们见面?”
谢炎木着脸:“或许是大司马嫌您碍事吧。”
*
凤阳阁。
李化吉累极了,蜷缩在谢狁的怀里,任着他的掌心揉着发红破了皮的膝盖。
“疼吗?”他的声音缱绻,带着夜色般的温柔。
李化吉却没有感动一分。
疼又如何,也不是没求过他,可是他的心肠冷硬无比,还是叫她跪在圈椅上,上半身半挂在冰冷的桌面上,被他用了个尽心。
她只惦记着一件事:“我想吃茶。”
谢狁道:“不是喂你吃过了?”
李化吉道:“又渴了。”
谢狁便松开了手,李化吉撑着发酸的身子起身,她的衣服被扔得东一件西一件,要凑齐,恐怕得走遍整个凤阳阁,她索性就不管了,反正依着她和谢狁的关系,也不差这一眼。
她倒了盏冷茶,大口含住,却不吞咽,而是裹在嘴里漱了漱。
尽管刚才已经被谢狁抱着吃过两盏茶了,但李化吉总觉得嘴里还留着味道。
她并不是很愿意回想,但再怎么躲避,也没有用,这件事就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她跪在地上时,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含桃,那时还觉得她可怜,直到了现在,李化吉才知道原来她与含桃是一样的。
尽管明面上她是明媒正娶的三少夫人,比含桃体面了不知道多少,可这些体面都是假的,她嫁了人,就是要用自己伺候谢狁的。
而伺候一个男人,与伺候一堆男人,差别其实并没有那么大。
但是也要感谢今日之事,若不是今日,她很多东西恐怕还想不明白。
李化吉将茶水吐进漱口盂里,赶在谢狁不耐烦前,回到了他的怀里。
谢狁捏了捏她略微沾了寒意的肌肤,只觉如冰玉般润滑,他皱眉:“吃口茶也去了这样久?”
李化吉抱着他的腰,道:“吃茶的时候想到了些事。”
谢狁果然问道:“什么?”
“衔月。”李化吉好像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小心翼翼地道,“方才我想了想,其实最开始去太极宫时,我并未生出任何以卵击石的偏激想法,反而是听了衔月的话,才有了几分赌气的意思。”
谢狁语气温和:“她说了什么?”
李化吉装作诧异:“她没有和你说吗?在我希望打开殿门时,她与我说‘谢家的奴婢永远都不会背叛大司马,还请殿下也能乖乖听大司马的话,否则不要怪奴婢不客气’。”
谢狁道:“嗯,确实有这样一句话。”
就知道衔月已经打过一轮小报告了。
以一敌三,确实有几分落下风。
李化吉瘪着嘴,委屈道:“可是这话让我听起来,很不是滋味。我明明是三少夫人,是郎君的娘子,也是衔月正儿八经的主子,若是有些事我做得不妥了,她大可好言相劝,何必要这般威胁我,好像在谢家,先是郎君,后是她,我倒是被落在后面了。郎君也知道,我嫁入了谢府后,其实十分忐忑,唯恐郎君弃嫌我,婆婆不待见我,原本就是战战兢兢的,如今听了衔月的话,倒生出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来——既然我连一个婢女都不如,那这三少夫人做了也是白做,不如死了干净。”
谢狁皱眉:“你是这样想的?”
李化吉听出了他话音里的诧异与不解,她小心地问道:“可是我误解了衔月?”
谢狁一顿,道:“倒也没误解她。”
否则他也不会令谢炎去掌衔月的嘴。
只是在他看来,李化吉若是遭了下人的鄙薄,应当想的是该如何去拿到处置衔月的权力,而不是生出这种无济于事的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这比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还要蠢。
李化吉柔柔地摇了摇头,毛绒绒的发丝轻轻蹭着谢狁,她道:“所以郎君杖刑了寿山与谢灵,唯独让衔月掌了嘴,我当真是高兴。郎君这是在为我出气,是在给我撑腰,郎君敬我,想来衔月回来后,也不敢再这般对我大不敬。”
谢狁觉得她话说得有些奇怪。
‘敬我’这两个字怎么能用在这儿呢?他都准备等她说出‘郎君心里有我’后,冷嘲热讽一番,可她偏偏说的是‘敬我’,倒让他仿佛讥讽落空般,心里有些不舒服。
而且只是掌了衔月的嘴,也值得她这样兴奋地与他说了许多话,还像只猫儿一样,伸出舌尖舔他的下颌,细软的舌尖吐出她的馨香,送上潮湿的热气。
这是在变着法子讨好他,讨好得这般拙劣,几乎把算计写在了脸上,却偏能讨好到他的心坎去。
谢狁捏着李化吉的下巴,并起的手指插.进了嘴里,他低垂着眼眸:“当真有这般不安?”
李化吉乖顺地舔他的手指,笑道:“郎君肯为我撑腰,我便没有不安。”
已经掉了口脂的唇裹着他修长的指尖,轻轻地含着。
谢狁慢条斯理问道:“那你觉得寿山与谢灵如何?”
李化吉不紧不慢答道:“谢灵一心一意为郎君,还替郎君代我解释,原来郎君怕蛇,却在幼时被公爹和蛇关在一处。”
她细致观察着谢狁的神色,见他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这确实只是一件往事罢了。
果真是冷心肠,这样残忍的事,他也能只当一件往事。
李化吉又道:“因他这话,我对郎君的气倒是消了大半,只是衔月的话说得可恶,因此见了郎君后,我仍是没控制住,说了那些话。至于寿山,他是郎君的忠仆,可也为逢祥着想,还是不错的。”
她不能太贪心,贪心容易惹谢狁生气,但衔月已被他掌嘴,可见他也不满衔月那几句话,便先顺着他的意思,添把火,把时刻监视她、又对李逢祥最有恶意的衔月去掉要紧。
谢狁意味不明地笑:“照你说的,衔月是你我夫妻之间最大的挑拨者了。”
李化吉以退为进:“想来有郎君为我撑腰,她日后也能把我当半个主子了。”
谢狁道:“若是还叫她回来,岂不是对不起你这般讨好我?”
李化吉一顿,她不意外谢狁能看穿,可每次看穿后,他总要挑明给她看,好像是一种警告——别耍小花招,安分些,我看的懂你的所有小心思。
因为这种略带威胁的意味,李化吉总不自觉得心脏一跳,需要屏息凝视静待谢狁的下文。
果然,谢狁就道:“若你时时刻刻这般讨好我,才不会将你现在的算计暴露得这般清楚,小乖。”
李化吉似是而非道:“我又不是什么贱皮子,郎君愿意待我好,我自然会加倍待郎君好。”
谢狁笑了下,意味不明的:“既如此,衔月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她回来了。”
他顺手就拿起放在李化吉枕边的布娃娃。
李化吉下意识就想抢过来,她用了很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这个冲动。
谢狁的手修长干净,可和沾着血污的布娃娃在一起,李化吉总觉得布娃娃更干净。
谢狁道:“岳母是如何拿布娃娃哄你睡的?也是给你唱外婆桥吗?”
那时李化吉以为谢狁生长在建邺,总听过山阴的童谣,并没有意识到谢狁说得其实是刚入宫时,她趴在李逢祥的床头,给他唱的那首童谣。
李化吉紧紧地盯着那个布娃娃,道:“也有唱外婆桥,也有唱别的,郎君要听吗?”
谢狁道:“好。”
李化吉又道:“这布娃娃是我用来抱着睡的,可是我现在就在郎君的怀里,郎君总不能丢下我,去抱它吧。”
谢狁一顿:“也是。”
李化吉一听这话,就迫不及待把布娃娃重新拿了回来,小心翼翼地在自己枕边放好,方才去哄谢狁:“郎君想听什么?我都可以唱给郎君听。”
谢狁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道:“既然这么不舍得布娃娃,等回了谢府,就把它带回去。”
他说:“重要的东西,总是要放在家里,才安心,不是吗?”
李化吉觉得那个家字简直刺耳极了,她过了好会儿,才轻轻应了声:“郎君说的是,这次我不会再把它忘了。”
第36章
在大明宫住了四日, 终有回谢府的那天。
谢狁用一辆低篷马车将李化吉接走,并没有允许李逢祥来送行,李化吉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个结果。
在回程的随行者中, 李化吉倒是见到了脸上肿痕未消的衔月, 但她也只是瞧了眼, 就把视线移开,倒是谢狁骑马离开前, 屈着手指扣开她的卷帘,与她道:“晚间有宴,届时我派人来接你。”
李化吉不期然他当真要带她去赴宴,一怔之余,忙问道:“是哪儿的宴席?我该穿什么衣服合适?”
谢狁道:“是以大司马的名义宴请几位亲近的将领,届时也有女眷参加, 不必过于隆重, 往日穿着就好。”
李化吉点点头。
谢狁便驱马离开。
谢狁纵说不必隆重, 但这也是李化吉第一次可以出席这样的宴席, 不敢不慎重,她与碧荷商议了许久, 到底还是换了浅褐宝花葡萄纹绮衣, 内衬一腰葡萄石榴缬纹红裙, 外罩浅绛色纱长裙, 发挽偏梳髻, 戴白玉压鬓簪。
到了傍晚, 谢狁果然派了辆马车, 将她送到了博望楼。
大司马宴客, 宁可包下整座博望楼,也不用谢府的地界来招待亲近的下属, 这让李化吉心里微有异样。
“这位想来是大司马夫人了。”
耳畔笑吟吟地斜插进了句话,李化吉听到是在说自己,便回头看去,就见是个雍容华贵的丰腴美人,由身着盔甲的夫君搀着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李化吉知道她是女客,便驻足等她,那美妇人走上前,自然而然挽住李化吉的手,道:“妾身姓郗,小字阿妩,一向不喜欢被人唤作崔夫人,你不介意就唤我声阿妩就是了。”
崔二郎无奈道:“我们清河崔氏也是响当当的名头,偏你觉得拿不出手。”
李化吉听着这郗、崔二姓很是耳熟,正想着这个郗是不是郗六娘的郗、崔是不是四弟妹的崔,便听阿妩道:“大司马夫人芳名是什么?我既与你认得了,就想叫你父母取给你的名字,而不是叫你什么夫人,什么公主。”
李化吉听她说话,总有种如沐春风之感,何况这也是到了建邺之后这样久,头一回有人问她的名字,李化吉很高兴,很乐意与她分享父母留给她的爱。
“我叫李化吉,逢凶化吉的化吉。”
阿妩道:“好名字,一听便知道令尊令慈很爱你。”
李化吉抿嘴笑,笑得很甜:“阿爹阿娘都是大字不识的农民,为了给我取个好名字,特意舍了银子叫村里的书生取了名字。槐山村的女孩总是被叫‘招娣’‘去妹’,阿爹阿娘不喜欢那样的名字。”
阿妩道:“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名字,给自己的女儿取这样的名字的人都该死。”
她挽着李化吉的手亲亲热热地进去了,倒把崔二郎一人丢在了外头,崔二郎无可奈何,正拔腿要赶上去,就见谢狁骑马到了。
他刚从治粟内史府出来,周身的气压很低,瞥了崔二郎一眼,崔二郎忙过来替他拉住缰绳,等他翻身下马,就把缰绳扔给了门口候着的小厮。
谢狁往里走去,女儿的声音清脆,如银铃般,在混浊的酒楼里格外抓耳,谢狁抬头,就看到了和阿妩并肩站在一起的李化吉。
虽然只是个背影,但谢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阿妩唤她名,亲亲热热道:“化吉喝过葡萄酒吗?”
谢狁还在想化吉是谁,便听李化吉答了声:“我没喝过葡萄酒,只喝过黄酒。”
原来化吉是她。
他赐她封号‘隆汉’后,便一直这般习惯唤她,等成了亲,又习惯叫她夫人,好像确实是忘了问她叫什么名字。
谢狁抬步,走了上去,他的步子又稳又重,李化吉察觉,回身看到是他,那原本轻松明艳的笑条件反射般就收住了。
笑确实还在笑,连嘴角弧度都不变,但偏偏少了光彩,如星辰黯淡。
谢狁道:“备了葡萄酒,到底是酒,少喝些。”
李化吉垂下眼:“好。”
谢狁看着她,等了会儿,确信她是真的没有话要与他说了,方才继续往上走,直到步出木梯。
阿妩在与李化吉咬耳朵:“你们怎么一点都不像夫妻,反而像是上下属。”
李化吉含糊道:“没有吧?”
阿妩道:“怎么没有,崔二郎要这么跟我说话,你看我理不理他。”
崔二郎跟在后面狂咳嗽。
谢狁只当没有听见。
*
好在男女宴席是分开的,男客在二楼,女客则在三楼,各自潇洒,互不打扰。
李化吉只要看不见谢狁,便轻松好多,与阿妩打听起她的娘家,阿妩果然道:“建邺再没有第二个郗家了,就是郗六娘的郗。”
李化吉想到谢五郎,笑意就淡了许多。
阿妩又道:“实不相瞒,今日我叫住你是想问问有没有办法帮两个孩子私奔。”
李化吉狂咳不止。
倒是阿妩用涂着鲜艳丹蔻的指甲剥开褐红色的荔枝壳,叼出软滑多汁的果肉,吃得极为悠闲惬意,好似那句惊人之语并非出自她之口。
李化吉突然理解了崔二郎这样健壮的儿郎,为何常唤咳疾。
李化吉艰难道:“为什么?”
阿妩道:“因为这是两个孩子的意愿。”
李化吉诧异,她下意识要劝,但阿妩笑道:“你不必劝他们,他们想得很清楚了。”
李化吉艰难道:“可是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阿妩皱眉:“父母之命当真这般重要?是,或许对世人来说确实重要,但在我眼里只觉荒唐。因为是父母挑中的郎君,便是再不喜,我也要为他生儿育女,而我喜欢的郎君,因为不是父母选中之人,所以就得不到该有的名分。究竟是我婚嫁,还是双方父母婚嫁?”
李化吉道:“可是世道如此,若是私奔,被父母逮回去,谢五郎倒还罢,郗六娘该如何?妾室到底不如正室,她日后若还要在建邺,势必要招人耻笑。若幸运的真的可以远走高飞,日后公子小姐在一处,又该怎么过活?我是贫苦出身,我过过那样的日子,我知道究竟有多不好过。”
阿妩放下荔枝,盯着她看了会儿,道:“化吉,我对你有些失望,五郎与我写信,还与我说你一定会理解,也愿意帮忙,可是我瞧着你,倒是很像那等卫道士。”
李化吉抿了抿唇:“阿爹阿娘去世得早,若只有理解,没有理智,我活不下来。我为这世道委曲求全过很多次,也时常觉得不甘,可我到底还没有彻底被打趴下。”
阿妩道:“若给你个机会,让你离开谢家富裕的生活,回到贫苦的槐山村,你愿意吗?”
李化吉一怔。
她的唇若被米糊胶住,怎样都开不了口。
阿妩便道:“你看,谁都有理智,可是真当自己被抛进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处境,情感还是会战胜理智。六娘与五郎从小情投意合,一朝被拆散,五郎尚可,可建邺许多世家不肯娶六娘,总觉得心里有过其他儿郎的女子不贞,因此尽管家母尽心为六娘觅姻缘,却没一个如意的。”
“或是纨绔,或是浪子,或是碌碌无为之才,六娘瞧不上,嫁过去也是吃苦,难道为了一个正妻之名,就要赔进去下半生吗?”阿妩扶了扶发鬓,看着席间那些面目模糊的妇人,用只有李化吉能听到的声音接着说。
“我是六娘的阿姐,不想害她,但更不会逼迫她。我只是给了她一个机会,听六娘说了心里话。六娘告诉我,于她而言,其实不是非嫁人不可,但家中父母不可能同意她出家不婚,为了孝道,她愿意退而求其次,成这个亲,但前提是所嫁之人必须是她喜欢的。我又问她,若谢五郎有朝一日做了负心汉,你当如何。她说,这也简单,提了菜刀,趁他梦中,斩断他的根,再写下休书,休弃了他,若是还不解恨,我也算半个才女,便写了戏本子,雇戏班子日日夜夜唱去,要天下人都识得谢五郎的负心薄幸。”
阿妩看着李化吉:“既然六娘想得明白,我这个做阿姐的自然要帮她,化吉,你大可不必以世道礼教之故,不敢襄助六娘。你帮六娘,就当是在帮你自己。”
后来,博望楼大抵上了许多美味佳肴,丝竹歌舞,但李化吉都提不起心情去品,当那些妇人因谢狁之故,亲热甜蜜地唤着‘大司马夫人’,成群结队来敬她酒,她更觉心烦意乱。
她转过头去,看着怡然在灯烛旁用簪子剃灯花的阿妩,被葡萄酒麻痹的思维转动得再缓慢,她也认清了一件事。
好想她再没有见过比阿妩更妩媚、生动的女孩子。
许是李化吉看阿妩久了,便有个妇人以讨好的语气道:“大司马夫人许是不知,阿妩总做那等惊世骇俗,不顾礼仪教化之事,早被人所不齿,也只有崔二郎才拿她当宝,其实背地里诸位夫人宴请客人,都不愿请她入府,怕她带坏家眷。夫人以后还是少与她来往罢了。”
李化吉便转过眼眸,看着她,水灵灵的眼眸里因为醉意,被蒙上了层云雾,看进去,仿佛雾里看花。
李化吉道:“你知道她的名字?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那妇人道:“是,她很有名的,不过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李化吉道:“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吗?”她又指着一旁的妇人,“我看你们席间攀谈亲切,你可知道她的名字?”
妇人一愣,半晌答不上话来,只能僵着脸道:“公主尊贵,妾身哪敢直呼姓名?”
李化吉吃吃一笑:“是我尊贵吗?是谢狁尊贵吧。你们不知道我名字,还巴着来敬我的酒,说到底还是因为谢狁。既如此,我就借谢狁耍这个威风了,我就跟阿妩亲近,你们有本事,连我一起鄙视吧。”
她说完,拿起琉璃盏,正要把那紫澄的酒液喝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横刺伸过来,握住了她的酒杯。
李化吉瞪大眼,看到高大的谢狁站在背光处,眉骨挺立,眼眸深邃。
“化吉,你醉了。”
第37章
周围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去, 就连刚刚还围绕在旁的人影也被扭曲成黑雾,一吹就散。
唯有谢狁的掌心的温度是清晰的,刻骨的, 李化吉恹恹垂下眼睑, 忽然笑了一下, 松了手,那酒盏就坠到了谢狁的掌中, 她没了负担,轻松起来,手托着下巴笑:“我没醉。”
“阿妩,阿妩。”她叫阿妩,“我要喝葡萄酒。”
她确实没有醉,只是谢狁说她醉了, 她就索性醉了。
左右醉酒是最好的借口, 多少真心话平日不敢说, 都是借着酒劲说出来, 事后还能得到宽恕免责。
李化吉唤阿妩,也是知道在场诸位之中, 唯有阿妩敢递来这盏酒。
果然阿妩取了个新的琉璃盏, 倒满一盏葡萄酒, 就在谢狁的注视下, 摇曳生姿地向李化吉走过去。
虎视眈眈的男人, 大气不敢出的女人们, 都不能阻止阿妩迈向李化吉, 那醉了酒痴笑着却用最清醒的目光看着她的李化吉。
阿妩捎来酒香, 把琉璃盏塞进李化吉的手里。
谢狁道:“你不能再喝了。”
李化吉仰头一饮而尽。
酒尽盏落,开间有瞬间的安静, 李化吉仿佛全然未察觉顷刻绷紧的氛围,反而搂着阿妩的腰,将脸紧紧地贴了上去,阿妩抬手,轻轻捏了捏她被酒熏红的脸颊。
谢狁只看了会儿,便上前捏住李化吉的手腕,将她从阿妩的怀里抽离出来,打横抱起,原本倦怠得半合着眼眸昏昏欲睡的
李化吉,忽然就惊醒起来,变得无比精神,闹着要吃酒,谢狁当作没有听见,抱着她便下楼去。
阿妩抚平了被李化吉拽皱的的衣料,听得那些窸窸窣窣的闲言碎语。
“这也太不像话了,葡萄酒再好喝,也不能如此贪杯,既失仪,又不能伺候郎君,还反要郎君伺候她,也太不像话了。”
“到底是贫苦出身,总是缺点教养。”
阿妩冷冷一笑,走出开间,站在走廊里,抚着栏杆:“崔二郎。”
崔二郎正在二楼的开间与同僚话别,立刻听到了阿妩的声音,便往外走出两步:“怎么了?”
阿妩用开间内能听到的声音,道:“准备回去了,你去马车上,把我的披风取来,我吹不得风的。”
崔二郎道:“稍等。”
阿妩慢条斯理地挽着披帛,斜身看向开间里的妇人,那些妇人或是与她移开视线,或是冷哼一声,一个白眼就翻了上去。
*
李化吉被谢狁抱上了马车。
从这一刻开始,她就装醉酒醉死了,整个身子软软地躺着,无论谢狁怎样唤,都不打算理会他。
她是这样想的,也做好了被谢狁扔在地上的准备,但很奇怪,谢狁将她抱了上去,却并没有到仁至义尽的地步,反而还十分有良心地从怀里找了个位置叫她躺着。
四周都是龙涎香的味道,落在脸颊上的视线又这般有存在感,李化吉躺不安稳,倒宁可睡到地上去,于是她装不安分,想借着几番借酒‘闹事’滚下谢狁的膝盖。
可是她才动了没两下,谢狁的怀抱便收紧,索性将她侧翻,更深地落进他的怀里,他的手便搭在她的后背,仿佛是婴儿怀抱的姿势。
李化吉彻底不敢动了,担心自己再弄巧成拙。
她便感到谢狁分明的指骨落到自己的脸上,也捏了两下,就和阿妩捏她脸时一样的位置,一样的角度,一样的力道。
李化吉一怔。
马车行进谢府,装醉了的李化吉不好再醒,于是只好接着由谢狁抱着,登下马车,往鹤归院走去。
夜风微凉,只有脸颊处是烫的。
谢狁进了内进院,李化吉以为他会把自己丢给婢女们伺候,毕竟照顾酒鬼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但她听到环佩摇动的声响,似乎是她的婢女一个接一个出去了。
李化吉警觉起来,迟疑地思考着该不该‘醒’过来。
但好在没过会儿她的婢女又带着热水回来了,她轻轻舒了口气,告诉自己,究竟在瞎想什么,谢狁怎么可能会照顾她。
她失了警惕,就听珠帘晃动,有人走到她的床边,抽开了她的衣带,将她白嫩如鸡蛋的身躯从繁复的衣裙中剥离出来。
这是谢狁。
即使李化吉不曾睁眼,也能从他轻微的气息,有力的指节,泛凉的触觉中,认出他来。
他们实在是太熟了,几日的同床共枕,皮肤相触时的战栗,加上他的癖好,总是喜欢捏某些处软肉,还有他的聪慧,他总是知道该用怎样的力道得到让他心满意足的反应。
醒着的时候,李化吉就觉得他是他掌心的傀儡,因为他,她才配得到鲜活的存在感,而现在,只能全身心放松去配合装醉的她,这样的感觉更强了。
可是,谢狁是没有错的,他只是在替她擦身子,擦去那些污秽的汗水,复杂的酒气和脂粉气,让她重新变得干净。
奇怪的好像是她自己。
李化吉有几分自我厌弃,就感到谢狁在她的脸颊上落了个很轻很柔的吻,比昙花一现还要刹那,险些让她以为这不过是个错觉。
就在她愣神之际,谢狁又离开,这一次是稍显漫长,就在她真的开始昏昏欲睡时,谢狁又回来了。
但这一次是吹灭了灯,在她旁边躺下了。
这是更让李化吉觉得惊恐的事,谢狁到她的屋子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要纾解,有传宗接代的任务,她身为他的娘子,理当尽好一个器物的职责,去承接他的欲/望,做养育他孩子的容器。
可是,什么都不做,躺在醉酒了的她的身边,又算什么呢?
莫说谢府这般大,就是鹤归院也是个二进的院子,谢狁还有他的房间,他没必要与她挤在一张床上。
李化吉当真看不透谢狁。
她苦思冥想,也没个结果,只能暂且妥协,借着翻身之余,想往里层腾挪过去,好与谢狁之间拉开足够躺下两人的距离,可是她才一动,谢狁那边就察觉了。
他伸来手臂,压在她的身上,随手拍了拍:“乖,睡觉。”
李化吉就不敢动了。
她分不清今晚究竟是谁喝醉了酒。
*
次日,谢狁却又成了那冷酷的郎君。
他起身时,倒是恩准了李化吉照旧睡着,不必伺候他穿衣,但是脸扳得正正的:“往后不要再贪酒,不像话。”
李化吉也觉得她不该贪,她一想到昨晚喝醉了酒,就鼓生了勇气,居然因为讨厌谢狁,不想理睬他,就敢装着醉,故意唤阿妩,就惊得一身冷汗。
尤其是针对阿妩,她昨日那般做,简直是把人往火坑里推。
李化吉就觉得这酒,她确实得少喝。
可是很快,她又想起了些事,她道:“昨夜醉了酒,反倒叫郎君照顾我,当真过意不过去。”
谢狁看了她一眼,皱着眉头:“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照顾你?”
李化吉是醉了酒,但不曾失忆,闻言也很意外。
谢狁拿起上朝要用的笏板,最后提醒了句:“记得吃解酒药,晚上回来,我不想看到又一个醉酒的你。”
李化吉若有所思。
她又睡了片刻,方才起身用过解酒药,才去福寿堂请安。
韦氏与崔氏已经在了,现在李化吉对清河崔氏有不一样的情感,便多看了崔氏两眼。
但无奈今日谢夫人对她关心过了头,不停地追问着昨日博望楼宴酒的情形,恨不得将参加宴席蚍蜉有几只都要问得一清二楚。
李化吉那种怪异感又上了来,她模棱两可答了几句,以生性羞涩,不敢与人攀谈为由,意图敷衍了过去。
谢夫人察觉,隐有不快道:“不记得名字身份,长什么样总记得吧?你昨日不光顾着去吃饭了吧。”
李化吉答得滴水不漏:“酒宴上有我从未喝过的葡萄酒,初喝时我只当是果汁,便多喝了些,因此后来醉了酒,一概都忘了。”
她昨日醉酒是被谢狁抱着进谢府的,此事早就传开了,谢夫人摘不了的错,只好转移方向,待要重新对李化吉鸡蛋里挑骨头,李化吉忽然道:“母亲,我预备去鹿鸣苑看一下五弟。”
谢五郎这几个月都闭门不出,唯独李化吉见人时,他拖着病躯前来送了见面礼,这件事给谢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更不好拦李化吉,只能对她轻轻放过。
李化吉便立刻从谢夫人出脱身,去了鹿鸣苑。
鹿鸣苑里里外外都是安静的,李化吉跟着引路的仆从,来到了藤花架下看书的谢五郎。
他仍是瘦的,往日修身的袍子此时也变得宽大无比,风一灌,就跟纸片一样要跑到天上去。
李化吉怎么看,都不觉得他像是个正在盘算私奔的人。
谢五郎道:“公主请坐,恕我身体有恙,不能起身礼让公主。”
李化吉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在意,自寻了圆凳在旁坐下,道:“我昨儿见到了阿妩,她与我说你们正在盘算私奔。”
谢五郎温和地笑道:“我猜得没错,公主是愿意帮助我们的。”
李化吉不肯承认她是被那句‘帮他们就是在帮你’打动,她推己及人,能理解郗六娘誓死不嫁不爱之人的决心,可是,理智探穴时,她又总会怀疑这个决定是否是正确的。
李化吉迟疑道:“五郎,你当真想好了,六娘是女子,无论成功与否,她要付出的是你需要付出的成百上千遍,你要为她着想。”
谢五郎指了指自己:“公主看我,我节食,起初是为了说服爹娘,可后来我发现他们是狠心的,哪怕我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也越不过谢府和这一大家子的利益,所以哪怕我饿死,他们也不会松口。”
“我死了心时,也问了六娘是否愿意与我私奔,那时六娘告诉我,私奔不是儿戏,我恐你一时兴起,之后就要欺我负我。我便问她该如何证明我的心。她告诉我,除非我如此饿到次年五月,当我经受这般多的折磨疼痛,却还一如既往想娶她,她就跟我走。”
谢五郎温和地笑,可眼里有着阴暗扭曲的疯狂爱意:“你看,快到五月底了,我做到了,六娘明白了我的心,就该和我在一起。”
第38章
谢五郎见李化吉沉默不语, 用瘦成竹节的手倒了盏茶,递给李化吉:“公主是被吓到了吗?”
李化吉镇定地接过茶,润了润嗓子, 方才道:“并没有, 私奔事大, 你不拿出决心来,让六娘相信你, 她又怎敢贸然抛家弃亲,随你而去。”
她话锋一转,“不过你们找我帮忙,让我很奇怪,阿妩或许不清楚内情,可你是知道的, 我在谢狁面前, 能说上什么话?做成什么事?”
谢五郎眼眸里浮了点笑意:“那日在甘露殿, 公主诚心救我, 又与我说了那样的话,我便知道公主与三兄并非一类人。公主出于无奈嫁给三兄, 自当比旁人更能理解我与六娘, 何况这件事, 也只有三嫂去做更合适。”
李化吉喉咙发紧, 道:“什么事?”
谢五郎道:“我与王灵璧的婚期定在金秋九月, 在那之前还有个中秋节, 届时市井花灯满街, 鱼龙玉舞, 通宵达旦,恰恰三兄最厌与家人一处过节, 你若此时请他带你去市坊玩,他必然同意。”
李化吉道:“只要做这个?”
谢五郎笑道:“是,只要做这个,户帖腰牌我已备妥,出城的路线马车由阿妩姐姐帮助,也不在话下,最重要的只有如何躲过三兄,他若在府,他的暗卫必然也在府,我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他都能知道,又怎么可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翻出谢府高墙。”
李化吉听罢,并未急着回答,只是端起茶盏,慢慢喝。明后的龙井茶比不得明前,总有几分苦意。
谢五郎也不着急,静静等她回答。
一时之间,唯有风吹院树的摇动声,哗哗作响,李化吉抬眼,看着瀑布般垂落的紫藤萝。
她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帮你?就因为你觉得我与谢狁不是一类人,我嫁给他受了委屈,所以也能感同身受,无私帮助后人来免于步我后尘?我承认,你和阿妩的话确实很打动我,所以我愿意听阿妩讲,也愿意来看你,听你讲,但我也跟阿妩说过,如果只有理解,没有理智,我活不到现在。”
谢五郎微微皱眉。
李化吉继续道:“‘只要做这个’,说的倒是轻巧,我若平日与谢狁关系冷淡,忽然那日想与他去共赏花灯,等事发,以他的聪慧,你猜他会不会第一个怀疑我?你们是一走了之了,但我为了掩饰自己,需要从现在开始,直到中秋,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与他亲热接触,这与我而言,何尝不是一种痛苦?”
她缓慢将目光落回谢五郎的身上,盯着他那饿成皮包骨头的模样,从其中估算着私奔的价值究竟能值几斤几两。
“除非你能给我一万两,”李化吉竖出一根手指,抵在鼻尖,露出的一角眼睛,弧度圆翘,有狐狸的狡黠,“黄金。”
谢五郎的瞳孔骤然缩小,他盯着李化吉,有种打鹰的反被鹰啄了眼的感觉:“公主胃口未免太大,我与六娘离了家后,也是要生存,万两黄金实在拿不出。何况公主住在鹤归院,拿了如此多的黄金,也不怕三兄察觉?”
李化吉道:“我暂且只拿十两黄金,余下的你可以存在阿妩那儿,等我要时再去取用。”
谢五郎道:“你就不怕阿妩昧了你的东西?”
李化吉笑眯眯的:“怕什么,我们可是共犯,阿妩昧了我的东西,也当怕我将你们告发出去。”
谢五郎抿直了唇:“依着三兄的性子,他能活揭了你的皮,你也不怕?”
李化吉咦了声,奇怪道:“谁说我只能向谢狁告发?碰巧昨日宴席时,我听那些妇人说起大战即将胜利时,以王家为首的文官担心谢狁功高,意图以押送粮草的军官贪污为由,将手伸进谢狁的北府兵,瓦解他的势力。我又刚好认识王之玄,若我通过他,将你拐骗郗家六娘的事告诉王相,王相又该如何运作此事?到时候,谢家、郗家、王家三家联手,把地一寸寸翻过去,不愁找不到你和郗六娘,阿妩叛逆,也要小心怎么被郗家和崔家联手揭了她的皮。”
谢五郎沉默了半晌,道:“我确实错看了你。其实你若真恨三兄,大可直接将此事告知王家,以王相的本事,再算上郗家,足够让三兄大伤元气。既如此,我又怎么敢信你。”
李化吉道:“王家也好,郗家也罢,不过是又一个谢家而已。有什么两样?我管不了这世道,只想求个活命罢了。”
她一顿,谆谆诱导:“钱货两讫的交易比单凭人品的交易更可靠,尤其我们还有这一层共犯关系,既然互相捏着对方的把柄,那就意味着我们永远安全。你觉得呢?”
谢五郎掀起眼皮道:“我不是不肯给你,但是黄金万两实在太多,就算把鹿鸣苑的地皮刮干净,我也凑不出。”
李化吉道:“那你身上有多少?”
谢五郎道:“黄金五千,都在阿妩阿姐那儿。”
李化吉是摆过摊,贩过菜蔬,因此很懂得讨价还价。
她起初狮子大开口,也不过是策略罢了,因此很顺畅地把心仪价码开出来:“我原本想分走一半,但也要为六娘着想。这样吧,我拿你两千,再附带两份新的户帖,出城的腰牌,可以吧?”
谢五郎一怔,道:“公主原来也想走?”
李化吉淡道:“没人会向往能困住自己的血笼子。我没有忘记伏皇后惨死的模样,自然也记得谢狁是个多么喜欢斩草除根的人。我又与逢祥一体,我因他成为徒有虚名的公主,他若死了,我想等着我的也只有一根白绫。”
李化吉喝尽白瓷盏里的苦茶,道:“多谢招待。”
她起身,正要告辞,谢五郎突然道:“公主肯给我折价,我记公主的情,因此也有件事要提醒你。”
李化吉诧异,又重新坐了下来。
谢五郎道:“三兄从小冷情冷性,生人勿进,一旦有什么活物被他允许,可以与他肌肤相亲,那他对这活物定然是有一点喜欢的。至于究竟是健康的喜欢,还是只是针对玩物的喜欢,我不能保证。但公主要记得,三兄偏执,掌控欲强,一旦是被他划定为所有物的东西,若敢对他生有二心,他一定会杀了它。”
他迎向了李化吉震动的目光,淡道:“因此三嫂要逃,一定要徐徐图之。尽管我很想劝三嫂最好不要想着出逃。”
*
谢狁回府时已经迟了。
王家那边连战事结束都来不及,军士还在前线作战,他就在后方谋筹,要将贪污这把刀插进北府兵,切断谢狁的臂膀。
幸好他早有准备。
因为料到王家的不安分,所以这次出征,谢狁罕见地选择坐镇后方,由他亲自筹算粮草,核对入账,故而面对王家制造的假证据,他应对得还算从容。
政事从容了,可心难免会觉得厌烦。
是那种夹杂着想一把火把整个世界都烧干净的暴戾的厌烦。
谢灵与谢炎跟了他一日,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可偏偏,刚入谢府,就被谢道清身边的管事给拦住了,谢灵与谢炎对视一眼,迅速低下头。
谢狁声音很淡:“父亲老了,早该歇着才是。”
管事恭恭敬敬道:“老爷就是为了等三郎君,方才强撑到现在,还请三郎君移步福寿堂。”
谢狁长身玉立,脸上尽是漠然:“不必了,我怕父亲将身上的病气过给我。”
管事脸部的肌肉微微颤抖,谢狁继续道:“父亲做了家翁,自有养病的时间,我比不得他。”
谢狁边说边抬脚,正好最后一个说完,就能擦肩走了,管事猛然转头,道:“老爷知道三郎君不愿见他,自老爷病了,三郎君就从未去见过他,尽过一日的孝道。”
谢狁脚步不停。
管事咬咬牙,道:“三郎君既不愿去,属下便斗胆替老爷向三郎君问一句,三郎君当真要做得这般绝情吗?王家做的不对,你反击回去就是,昨夜又是为何要在博望楼宴请那堆武将?五姓七望,十二个家族,互相联姻,同气连枝,早是一家人,三郎君当真为了回到北边去,要对自己的亲人下手吗?”
谢狁停了脚步。
风住月影止,万籁俱寂。
管事道:“北边真的就这样好吗?值得让你心心念念想了那么多年。你忘了当初我们是怎么被胡人的铁骑赶到南边来的?你莫要以为赢了一场,就真的可以把胡人赶到长城外去,到时候,我们连南方都待不下去,难道要因为你的任性贪心住到海里去吗?”
谢狁闻言,眸色微敛,说不清究竟是感慨还是讥讽:“确实是他会说的话,你在他身边待久了,学得很像。”
他转过身,神色微凝,道:“你与他说,我谢狁背着弑君杀师的罪名,就是为了回到北方去,若他仍旧冥顽不灵,妄图阻止我,我不介意再多背一个弑父的罪名。”
谢狁缓慢地说完,言语之间连个波动起伏都没有,可正因为这样的平静,方才让管家相信他真的能做出手刃亲父的事。
管家心潮澎拜起伏,想到谢道清那诡异突发的急症,不得不怀疑那就是谢狁下的手。
第39章
谢狁步进鹤归院时, 就见廊下台阶凉如水,却有个人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抱着衣物, 脸枕着膝盖, 不知是不是等得久了, 因此累睡着了。
谢狁皱起眉头,走到李化吉面前, 用手背去贴她的脸,果然不出所料,玉颊泛着凉意。
他便转了腕骨,轻轻地将李化吉拍醒:“李化吉。”
李化吉睁着朦胧的睡眼醒来,因为意识尚未回笼,故而还显得有几分呆愣, 一双桃花眼雾里看花般望着他, 显出几分娇憨来, 半晌, 才慢慢唤他:“郎君。”
谢狁颔首,意思是听到了, 又道:“怎么不在自己的屋里等着?”
李化吉想, 等在自己屋里, 哪有等在这儿显得有诚心。
她道:“郎君回来得迟, 我唯恐与郎君错过, 才候在这儿的。”
谢狁皱眉:“也不怕着凉。”
李化吉摇摇头, 耳坠反射着烛光, 熠熠生辉:“我穿得多, 不怕着凉。”
她手里拎起那件里衣,递给谢狁:“郎君试试。”
谢狁有些意外:“做得这样快?”
等撑开了里衣, 才知道原来没有做好,只是有个样子罢了。
李化吉道:“估摸着裁了,但缝制时免不了要吃布料,所以想先让郎君试试,也好早做调整。”
谢狁就瞥了眼李化吉。
她前后态度变化明显,谢狁不信她不是无事愿登三十企饿峮八以寺吧仪刘9流仨更新漫画音频呜呜视频宝殿的人,他慢条斯理把里衣折叠好,递到李化吉手里:“先回去沐浴,等我片刻。”
这是今晚要睡她的意思了。
也行,睡她总比什么都不做,干躺在她身边好。
李化吉保持微笑,冷静地接过里衣。
李化吉回了自己的屋里,将里衣放下,先去净房沐浴,结果等脱了衣物时她才发现月事来了。
李化吉舒了口气,愉快地沐浴完,用上月事带,穿好衣服出来。
谢狁已在他的院子里沐浴完,正在试那件里衣。
他的手臂线条极其漂亮,坚实有力却不显粗犷,可以轻轻松松把李化吉抱起来,完全是一个武生的胳膊,却偏偏长在了文人的身上。
李化吉收回视线,走上前去,心无旁骛地检查他的尺寸,谢狁见她看得认真,道:“若是有错,就是那夜我没叫你量仔细。”
他挽着她的手:“好了,帮我把衣服脱了罢。”
李化吉闻言,马上道:“我来月事了。”
谢狁没说话,就看着她。
李化吉斟酌着词:“女儿家来月事容易弄脏被子,再者来月事时我总是不大舒坦,怕打扰郎君安睡。”
谢狁没听说过来月事身子也会不舒坦,他道:“是吗?”
这声落到李化吉耳里,总觉得是谢狁不信的意思,于是解释道:“女人家来月事是不能碰凉水的,但穷苦人家,忌讳不了这个,我又总是累着,所以每回来月事,总是痛得睡不着。”
谢狁道:“无妨。”
李化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狁却又道:“夫妻之间总要同房睡的,你拣个时间将这里收拾番,我会叫人把我的东西搬过来。”
这竟然是要与她同住的意思。
李化吉愣住了,只觉是挨了个晴天霹雳,她一想到往后日日夜夜要与谢狁相对,简直暗无宁日。
李化吉僵着脸,道:“郎君从前不是想与我分房睡吗?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谢狁道:“谁知道呢,我竟然与你睡得挺习惯。”
李化吉因为这话难免想起谢五郎告诉她的事,那只惨死的兔子,曾经也被谢狁亲昵地握在手上盘着,却因为‘背叛’最后还是死在了亲爱的主人手里。
现在,她就是那只兔子吗?
李化吉不想前功尽弃,低着头,掩饰着神色躺进了拔步床内侧,谢狁熄灭了灯火。
李化吉一睡下,就感觉落到了谢狁的怀里。
她在挣扎与如何挣扎之间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道:“郎君,来月事时最好正躺着,如若这般侧躺在你的怀里,恐怕被子会脏。”
谢狁皱眉:“这么麻烦。”
是啊,来月事的女人就是麻烦,你要是嫌弃赶紧回到你的院子里去。
但谢狁没有再说话,只是松开了抱着李化吉的手。
李化吉立刻逃出升天般,挪出他的怀抱,静静地吸进自由清新的空气。
黑暗中谢狁的声音更为清晰:“明日请个大夫来瞧一瞧。”
李化吉不是很愿意看大夫,但谢狁显然不是与她商量:“等我回来要看药方,还要看到你喝剩的药渣。”
好像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情愿一样,谢狁的手慢慢抚上李化吉的小腹,抚得她毛骨悚然。
“化吉,我们该有孩子了。”
尽管早知自己是孕育谢狁孩子的容器,可李化吉听到这话,还是觉得恐怖,她难以想象从她的肚子里爬出一个与谢狁眉眼相似的孩子,究竟是多么诡异的一件事。
她结结巴巴道:“我觉得这样的事,顺其自然最好。”
谢狁道:“总是要生的,早些生对你也好,况且,你今晚这般殷勤,我以为是你已经想通了,原来不是吗?”
这话叫李化吉难接,几乎堵死了她所有的退路,李化吉只好道:“嗯。我很高兴昨晚郎君肯带我去博望楼,参加宴席,我……我会努力做好一个贤惠的娘子。”
谢狁道:“知道了。”
没人再说话,床帐内静静的,只有两道呼吸声相缠,李化吉心烦意乱到想要踹被子,可是想到谢狁就在身旁,她又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她双眼瞪在黑夜里,一直没睡着,到了后半夜,小腹果然慢慢胀痛起来,到了某一刻,又发展成了剧烈的疼痛,就好像孙猴子在她的肚子里大闹天宫,翻江倒海。
李化吉疼出身冷汗,只能慢慢侧过身,弓起身子,用膝盖抵住腹部。谢狁觉浅,这轻微的动静还是很快将他吵醒了,他道:“开始痛了?”
李化吉呜了声。
谢狁道:“痛不会叫人?”
灯重新亮起来,谢狁半支着身子,看到李化吉两眼泪汪汪地窝在被褥里,可见是疼很了,就连眼里也多了少见的柔软。
谢狁原本还想骂她几句,自己的小日子记不住,偏要跑去台阶上坐着等他,她不痛谁痛?
可看她那么可怜的模样,谢狁到底没有说出口。
他道:“有什么可以疏解你的疼痛?与我说,我替你去拿。”
半夜被吵醒,他语气温和,没有半分的恼意,李化吉意外之余,琢磨了会儿,还是开了口:“我要汤婆子。”
谢狁就出去了,不一时就拿了个汤婆子回来,递给李化吉,李化吉迫不及待地接过,贴到只穿了里衣的肚子上。
谢狁看得直皱眉,只觉胡来:“不怕烫伤?”
他要把汤婆子拿回来,李化吉却紧紧护着:“只有热东西贴着肚子,肚子才会觉得舒服。”
谢狁皱眉。
谢狁掀开被子,不由分说把汤婆子夺了过来,放到一旁的矮几上。李化吉一愣,委屈地把被子掖好,以免过多着凉。
谢狁重新躺下:“我怀里热,你抱着我也是一样的。”
李化吉不依:“不能侧躺着睡,要把被子弄脏的。”
“脏了就脏了,府里不缺浆洗的婢女。”他闭着眼眸,显然是困极累极,也不等李化吉回答,就扯过她搂进怀里。
他的怀抱果然是热的,体温刚刚好,不必担心会被烫伤。
谢狁道:“睡罢。”
李化吉怎么可能睡得安稳,时睡时醒,断断续续地做了不少噩梦,都是梦到自己成了兔子,因为逃不出谢狁的魔爪,于是惨死在他的刀下。
次日,谢狁一起,李化吉就醒了。
这一次谢狁也没叫李化吉起身伺候,而是边自己穿衣边与她道:“别忘了请大夫。”
李化吉不情不愿:“记得了。”
谢狁道:“你让婢女把屋子清理下,今晚我就要搬进来。”
李化吉犹豫了许久,到底也只回了个闷闷的‘嗯’。
谢狁习惯给个巴掌再赏个甜枣,见李化吉兴致不高,就知道她必然是不情愿的,只是碍于他的威势,才不得不答应。
但无妨,他总有办法叫她情愿,于是道:“等杀了岳父岳母的山匪死了,我带你回山阴祭扫他们的墓地。”
李化吉几乎以为听错了:“朝廷打算剿匪了?”
谢狁道:“是我决定要剿匪,不过首个地点不是山阴,你还要略等一等。”
李化吉激动起来,山阴县县长是个闲散公子,从不到任,手下的人自然不肯尽心办事,对于剿匪这般凶险的事自然更不上心,如此,山阴的山匪才这般猖獗。
她还以为永远都等不来杀害父母的血仇被绳之以法的一天。
李化吉不住道:“没关系,能杀了他们就好,能杀了他们就好。”
谢狁目光微顿:“你放心。今日我把谢灵留给你,你不必去福寿堂请安,无论那边怎么唤你,记住了,你都不必去。”
纵然李化吉还在激动,可也不妨碍她听到这话时,心里咯噔了几许。
她并不知道谢道清病得古怪,却记得谢夫人的盘问,也记得博望楼时,那些妇人们说起文官的厌恶。
“我们的郎君在外拼死保家卫国,他们却想着如何断我们的粮草,害死大晋的好儿郎,当真可恶至极。”
“大司马以军功令行赏罚,说句不敬的话,这也是你我郎君应得的,但就因为他们的儿郎豁不出性命,挣不了这个军功,他们就眼热,也想要像终止科举一样,终止军功,凭什么?难道你我的郎君的命就不是命?活该拼死拼活却什么都没有?若真要如此,我是头个不情愿的。”
如此,几下一结合,李化吉就知道了,谢狁昨夜在博望楼设宴,是要彻底收拢心腹,对付以王相为首的文臣。
怪不得好端端的,他要去剿匪。
李化吉才刚起的那点感激立刻就散了,相反深切地担心起另一件事来。
若谢狁当真在这纷争中取得胜利,李逢祥该怎么办?她这个仅剩的与李逢祥相依为命的亲人,难不成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第40章
李化吉坐在院子里看仆从进进出出, 把谢狁的东西搬进了她的屋子里。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地盘失守,被谢狁一点点蚕食殆尽。
她叹了口气, 忽然听到外头有些动静。
原本月事在身的她懒得理会, 可无奈耳朵太灵, 依稀好像听到了谢夫人中气十足的哭声,以及十分熟练的孝道压人:“我可是他的亲生母亲, 从小将他喂养到大,如今连进他的院子,见见他的媳妇都不允许了?”
李化吉并不愿意理会,谢夫人就像这谢府,外头看得风光体面,内里却不知道被虫子蛀成了什么样, 唯有脏和恶心。
可谢狁到底并非可以依靠的好夫婿, 她也不是什么以夫为天的贤惠娘子, 因此既然谢狁特意嘱咐过她不必见谢夫人, 那她必然是要见一见的。
左右是在她的院子里,谢灵也在, 想来谢夫人哪怕有坏心, 也要顾及着谢狁, 不敢做得过分。
于是李化吉手里抱着汤婆子, 走了出去, 就见谢灵被闹得焦头烂额, 却还是尽职尽责地守在院门口, 一步不动, 任着谢夫人哭啊闹啊,把狠话都放绝了。
李化吉见状, 皱着眉头,走上前,唤了声:“母亲。”
谢夫人见她出来,眼前骤然升起光亮,倒是谢灵看到她,皱起眉头:“三少夫人,大司马命你在屋内好好休息,怎么出来了?”
李化吉微笑:“我在屋里听到外头吵得慌,出来见是母亲,想来母亲应是有事,便来看看。”她说完这话,倒是又向着谢夫人道,“郎君的话我一向不违背的,今日郎君出府前特意嘱咐我要在院子里好好休息,我便听他的话。”
于是谢夫人就知道她没有可能把李化吉骗出鹤归院了,不过好在也无碍,毕竟在她看来,李化吉出身贫贱,在世家大族之中,也没个亲眷故友,正应了那句‘头发长见识短’,自然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好骗得很。
谢夫人就道:“不过是听你请了大夫,担心你的身子,故而想来看看你。”
李化吉听出来谢夫人这是一种暗示,示意她速速顺着这个台阶,准备一个专门用来谈交心事的‘密室’,将谢夫人体面地请进去,好说些真正的体己话。
李化吉不想辜负谢夫人的好意,道:“多谢母亲关心,我的身子无碍,只是请大夫来看看月事,郎君想要我为他怀个孩子。”
她适时地做出个害羞的模样。
谢夫人闻言却大为震动,狐疑地看着李化吉:“三郎当真这般说?他可是一向最讨厌孩子。”
谢狁抚在她的小腹上说想要个孩子的场景恐怖得李化吉永世难忘,她怎么可能记错。
李化吉也用一个新妇该有的怀疑目光看着谢夫人:“郎君很讨厌孩子吗?可昨晚的确是他主动提出要一个孩子。”
谢夫人倒不瞒李化吉,这毕竟是关于谢府香火延续的大事,而在她看来,在这种事上,李化吉与她应该是一伙的。
谢夫人道:“他以前说过,小孩子最可恶,看着如白纸般纯洁无暇,却是最善恶不分的东西,就连世上最熟练的刽子手,在残害生灵的这件事上,都比不过小孩。好像据此,他一直以为人性本恶。”
李化吉怔了怔,道:“孩子生下来,确实万事万物皆不知,此时就要由父母好生教养才是。”
谢夫人摇摇头,也觉得谢狁的想法很荒唐,因此未语先否定:“我也这般与他说,谁知他说这样更恐怖了。谁又能保证为人父母者拥有美好的品行,而不是将恶毒偏执通过血缘一代代传递下去。”
她说完,见李化吉浸入沉思,神色凝重起来,似乎很担心的样子,便安慰她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想来那时是我催他成婚生子,催太过了,他方才口不择言说了这些糊涂话,你看,现在他不是同你成了亲,又想与你养育个孩子吗?想来这些话也当不得真。”
李化吉却觉得,谢狁这话不像是玩笑。
毕竟从谢五郎的身上,她已经见识过何为偏执疯狂,而谢五郎又用同样的词汇评价过谢狁,或许就如谢狁那样说的,恶毒与偏执会通过血液,传播给每个谢家的儿郎。
唯有一点,目前为止她还看不出、也想象不到谢狁偏执起来究竟是什么样。
甚至她还有几分怀疑,谢狁那样薄情寡义的人,真的会有这种浓郁的情绪吗?
就在李化吉即将否认了谢狁时,一个可怕的场景又跃然在眼前。
她想到了李逢祥被迫与一堆尸首待在一起的那个早上。
其实那次入宫,她一直觉得谢狁怪怪的。
谢狁明明没有想过好好培养李逢祥,却在晚上突然与她说,李逢祥这样做不了明君,以此意图说服她主持参与对李逢祥的惩罚。
谢狁明明说了要引导李逢祥成为一个明君,又怎么会用如此残忍变态的手段去对付一个才十一岁的孩子?
李化吉还记得她抱着李逢祥睡在太极宫,睁开眼时,却看到谢狁的身影就矗立在帘帐外,低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时就来,又这样一声不响地看了多久。
那时候,她真的以为这件事触犯了谢狁的逆鳞,无论是她还是李逢祥表现出来的逆骨,都足以让谢狁将他们碎尸万段,所以当谢二郎说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哄一哄谢狁就能过去时,她一个字都没有信。
但事实就是,这件事收场得很轻易,哪怕她为了违抗谢狁,烧了殿门,最后真正得到处罚的是谢灵他们——尽管她也受到了惩戒,谢狁却真的就这样放过了李逢祥。
但她和李逢祥得到‘善待’的前提还是因为她承诺了若她要见李逢祥,除非得到谢狁的允许。
换言之,如果得不到谢狁的允许,她可能一辈子都见不了李逢祥。
那么试想,如果那天她没有反骨,而是老老实实地遵守谢狁的命令,真的强迫李逢祥在那个满是尸首的宫殿里待够一个早上,恐怕李逢祥是真的会恨上她。
到那时,谢狁同样可以将她与李逢祥分开。
李化吉想到这里,有些不寒而栗。
可是谢灵还在,她万万不能表露出一分,于是她将手微松,垫着的帕子被风吹走,她再摸上汤婆子,果不其然烫到了手,轻嘶了一声。
谢夫人忙关切地问道:“三媳妇怎么了?”
李化吉终于可以合情合理地露出个难看的表情:“不小心烫到手了,不妨事,让碧荷给我抹个烫伤膏就是了。”
谢夫人见她好像忘了提要请自己进去的事,只好自力更生:“正巧你月事有碍,我有些偏方可以助你生育。”
她斜睨了眼谢灵:“这种事,总不好叫我站在门口,说给三媳妇听罢!”
谢灵无奈,只好让开了一个过道,谢夫人立刻挤了进去。
李化吉顺手把汤婆子递给碧荷,碧荷还想给她装个手炉来,被李化吉拒了,她很清楚现在谢狁带给她的不寒而栗,是多少个手炉汤婆子都煨不暖的。
谢夫人迫不及待地走进了内进院,果然见得那些仆从在把谢狁的东西搬到李化吉的屋子里,她很诧异。
谢狁此人,从小就不与人亲近,三四岁的年纪,二郎四郎都还住在她屋里的碧纱橱住着,不肯与母亲分开时,谢狁已经主动要搬到鹤归院来住了。
那时谢夫人亲自带人来收拾院子,看到这样小的孩子要住这样空空荡荡的屋子,难过得要哭。
谢狁就在这样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她,眼里既无与母亲分离的痛苦,也没有独自生活的怯意,反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讥讽。
他冷淡地说这儿清净,再没有这儿让他更满意的地方了。
那是她第一次在这个儿子身上感受到了薄情寡义。
从前倒还罢了,谢狁对婚事不上心,谢夫人还可以安慰自己,是他天性使然,可是现在看到他把东西搬进李化吉的屋子,心里还是生出了怨怼。
这个家,这些家人,就这般让他厌恶吗?
宁可与一个贫女住在一起,也不愿意收下母亲送来的娇妾美婢,他们的母子情分就这样淡吗?
“母亲,”李化吉见谢夫人仍旧矗立在院中,看着进进出出的仆从出着神,也不知在想什么,她很诧异,“母亲在看什么?”
谢夫人敛住情绪,将脸转向李化吉时,神色已是无异:“我在看仆从们手脚可还麻利,三郎屋里古董多,若是毛手毛脚打破了,可不好了。”
她抬步赶上李化吉,一道走进了东厢房。
既然要说关于生养的事,谢夫人自然可以痛痛快快把门关上,只留一扇窗,可以叫她一眼望见谁进了来,也可避免被人偷听了去而不自知。
她这样谨慎地布排好后,方才旋步到了李化吉面前,紧接着就道:“三媳妇,你找个时间劝劝三郎,叫他莫要等撞了南墙才回头。”
李化吉一颗玲珑七窍心转了转,暂时决定把谢夫人的异样与那日她对博望楼盘东盘西联系在一起。
李化吉道:“母亲要我劝郎君什么?”
谢夫人道:“他都搬到你屋里来,难道还没有与你说?他要崔二郎去剿平江县的水匪,顺便再把平江县的县令绳之以法。数典忘祖的东西,他忘了,我可没忘记,我虽是王家的女儿,可是我的母亲,他的亲外祖母可是来自范阳卢氏,他现在要杀卢家的郎君,这让卢家、王家、世人怎么看我?又怎么看他?”
李化吉却不能对谢夫人的焦急羞耻感同身受,她只是不出意外地想到,又一个世家公子,尸位素餐,任着水匪成患,百姓受苦,好容易追究起来,却要因为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自罚三杯就可以轻轻放过。
凭什么?
李化吉心里厌恶,面上却犹豫:“这是政事,我不好劝的。”
“什么政事?五姓七望间,哪有政事,都是家事。”谢夫人道,“若不是他不见我和老爷,我们没了法子,也不至于求到你面前。好孩子,帮三郎,也是在帮你,若任着他一意孤行下去,等其余几家联手,他以为靠拉拢清河崔氏还有些末流出身的武将,就能扛得住世家的怒火吗?到时候别说大司马了,就是个七八品的小官可能都轮不到他做,届时,也容易影响到你的体面。”
李化吉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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