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中
顾挽澜从梦中醒来时, 还有些恍惚。
她缓缓地伸出手,触了触自己的脖颈,喉咙里似乎还残留着一股灼烧的痛意。
“崔……珏?”
她试探地,轻声唤了一声。
熟悉中带着些沙哑的声音入耳, 顾挽澜心里一喜, 她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崔珏。”
“崔珏。”
“崔珏!”
她又情不自禁在屋内高声唤了几声, 好似要把梦里无法说出来的话, 在这一刻通通都说个够!
天璇听到屋里传来了声响, 过来敲了敲门,“姑娘, 可是醒了?”
顾挽澜听见门外天璇的声音, 做贼一般猛地捂住了嘴收了声,面上泛起一阵薄红。
但是没过太久,她就又忍不住捂住嘴偷偷笑了起来,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真好。
真好。这一世我们都还在好好的活着。
“嗯,我醒了,天璇你进来阿嚏——!”
顾挽澜话还没说完,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这时, 顾挽澜才发现自己竟是半褪了衣衫,趴在这桌上就睡着了, 天璇进了屋, 看着顾挽澜这样子也是吓了一跳,忙拿了一件斗篷就朝顾挽澜身上裹去。
“姑娘,之前你不让人近身伺候,到底也是有那位照料你, 可如今那位不在府上,姑娘这段时日又如此操劳, 日后还是我来替姑娘守夜——”
天璇话说了一半,抬头看向顾挽澜时,又愣住,“姑娘怎么哭了?”
“?”
顾挽澜一愣,顺着脸颊摸了上去,就摸到了一片水意。
顾挽澜收了手,笑了起来,“大抵是被这照进来的日头给撩的,倒不是什么大事。”
天璇松了口气,连忙去放下那窗边的帘子,“姑娘日前让我们去寻的关于崔珏的消息,目前有了一点眉目,如果忽视掉之前那些将崔珏指向为私生子的证据,崔家二十几年前,还曾有一个后来不知所踪的孩子,乃崔、裴两家联姻的嫡长子,崔琼的嫡亲兄长。”
顾挽澜穿衣的手一顿,眼睫颤了颤。
蓦地,她就想起了梦里,崔珏最后以崔家之名起誓的话。
他直到最后,是为了替她洗刷冤屈,才重拾了崔家之名。
可崔家对他呢?
顾挽澜想起自己初见他时,他浑身狼狈地半躺在马车之中,就像一只被人折了翅膀、陷在泥沼的鹤。
她突然就有点不敢想象他曾经经历过什么,可是她仍逼着自己发出了声音,“后来呢……那个孩子后来呢。”
天璇眉头拧起,面上也浮起犹疑之色,“这是备受两大世家期待所生下来的孩子,所以原本崔家筹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洗三,但是后来不知为何,这场洗三被取消了,这个孩子后来也没人见过,于是当时很多传闻甚嚣尘上……”
“说得最多的便是,这个孩子生下来便咽了气,是个死胎,两家对此伤心不已,所以不允再谈论这个孩子,但还曾有个传闻……”天璇小心翼翼地看了顾挽澜一眼,“传闻说,是因为这个孩子天生六指,是为不祥之人,被两家秘密放逐了。”
不对。
顾挽澜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竭力收敛自己身上的戾气。
崔珏左手小拇指旁有一小块疤,她知道。若说他是因为天生六指,后来那根多余的手指被毁了去,这个疤倒也对得上。
但是,时间对不上。
她与他初遇是在五年前,那个时候他早已长成了少年,若是出生便被厌弃的话,为何不是一出生就被人送走?
而且,观他本身,他应是还受过很好的教导。那么,他做为不存在的人,在崔府生活过的那十几年,又发生了什么?
忽然,一声尖利的鸟鸣声,骤然在院中响起,拉回了顾挽澜的注意力。
这是萧沉给她递的暗号,有大事发生!
顾挽澜面色一沉,匆忙穿好衣物后,推开房门,见到的却是许久未见、一脸焦急的朱恒远。
当朱恒远得知护国公府新认回的姑娘顾挽澜,竟就是他们的飞鸢大人的时候,朱恒远也是颇为惊讶,可如今事情紧迫,他没有时间去和顾挽澜解释更多。
朱恒远见着顾挽澜开了门,便快速道,“淮王自尽,留下血书,牵扯进崔、裴、王等诸多世家子弟,其中以崔珏尤甚,被淮王视为祸首。如今陛下让大人您亲自前去拿人,带着口谕而来的萧副使大抵还有一盏茶的时辰就要过来了,大人您赶紧提前准备下!”
顾挽澜脑袋里嗡鸣声乍然响起,她用力抓紧了身边的门框,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处都有些泛白。
淮王之事还未有定论,却自尽而亡,无论是此番两派之争,还是这次淮王之死,作为漩涡中心的崔珏,此次怕是无法善了。
顾挽澜也很快想明白了萧沉此次派人提前通知她的用意。
皇帝和萧沉,是此先唯二知道,飞鸢和崔珏曾为夫妻的人。虽不知皇帝此次点她拿人的用意,但萧沉冒着大罪提前给她通了风,便是不想让她卷入此次旋涡之中。不管是装病也好、还是受伤也罢,能避过此次任务,就先避过,未免她最后波及自身。
“我知道了。”顾挽澜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抬头看向了朱恒远,“多谢你提前告知,我这就去准备。”
说完,顾挽澜头也不回,合上门便快步折返回室内。
天璇听了外间之言,知道事情重大,赶忙也迎了过来,焦急道,“姑娘想怎么做?要不就当昨日受了风寒——”
“不。”顾挽澜伸手止住了天璇未完的话,只垂眼看向铜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女子神色坚定,一双眼亮得逼人,“替我换装,此次我非去不可!”
是祸首也好、是怪物也罢。
这些全都是他人口中的崔珏。
之前他经历过什么,她至今都还未曾彻底知晓。这次,她不会留他一人独自面对。
萧沉还未到护国公府大门前,就见到了一身飞鸢装扮、正在等他的顾挽澜。
萧沉叹了一口气,他不太意外顾挽澜的选择,或者说,这就是顾挽澜一定会做的事。萧沉勒住缰绳,眸色深深地看了顾挽澜一眼,“朱恒远都与你说了?”
顾挽澜点头,“嗯,我已知晓。淮王控告了他什么?”
萧沉让人给顾挽澜牵了一匹马,“弄权结党、放任族人以权谋私……”
萧沉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但最令陛下恼怒的是,方才柔兰质子入了宫,说自己当年在柔兰夺位失败皆为崔珏所为,直指崔珏弄权之心太甚、插手柔兰王族之事。”
顾挽澜浑身一震,握住缰绳的手收紧。
原来今生萧隼落败,没能登上王位,竟是崔珏筹谋所为么?
顾挽澜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汹涌的情绪,抿紧了唇,“当年崔珏才多大,陛下应该不至于会信这等耸人听闻之事。”
“按理如此。”萧沉面上露出一抹怪异的表情,“但,陛下似乎信了,然后因此大发雷霆……”
顾挽澜一怔,然而还未等她来得及细想,他们前进的马匹,就被前方聚集起来的百姓给堵住。
顾挽澜连忙收住马蹄,“前方出了什么事?”
很快就有绣衣使匆匆回报,“回、回禀大人,是那些曾失了孩子的人,在等着去京兆尹里辨认那堆从淮王府里翻找出来的骸骨。”
顾挽澜沉默了片刻,喃喃道,“原是今日……”
她远远望了一眼,然后调转了马头,“我们换条路吧。”
*
临近午时,不知哪里飘来的云,遮住了太阳,天气便又阴沉了起来。
崔珏一人孤身立于崔府的朱红色高门前,看着天空上振翅而飞的鸟,稍微有些出神。
直到耳边听到了渐近的马蹄声,崔珏才从天上收回了视线,可一看到那马上为首之人时,崔珏怔愣了片刻。
怎会是顾挽澜?
她未曾看过自己递给她的那封信么?
崔珏垂下眼,不再去看。
自梦醒后,顾挽澜就迫不及待想再见崔珏,她脑海中一会儿是前世那个被万箭穿心的崔珏,一会儿又是今生那个在黄昏下笑着答应她和离的崔珏。
她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他。
不,她想要抱他,想要亲吻他——
可如今,她却不得不压下心中翻涌的万千思绪,强迫自己将视线从他身上收了回来,然后换上一副指挥使的严苛假面,翻身下马。
幸好,他不知飞鸢面具后的人是她。
顾挽澜走近了他,狠狠掐着掌心,逼自己看向崔珏的眼睛,用陌生的腔调开了口,“你便是如今的崔家家主——崔珏?”
崔珏笑了笑,“正是在下。”
“淮王之事你可知道了?”
“已知。”
顾挽澜抿紧了唇角,“那行,我乃绣衣使指挥使飞鸢,今日特奉陛下之命,拿你入宫问话,你可有异议?”
“无。”
“好。那你——”
顾挽澜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察觉到了不对,此处离着皇宫还有些距离,庆元帝是要如何带崔珏入宫?
她猛地回头看向萧沉,萧沉有些狼狈地避开了顾挽澜的目光。
他翻身下马,走到崔珏身边,拿出了一副镣铐,“得罪了。”
崔珏没动,只笑着看向萧沉,又或是透过他看向萧沉身后的某个人,“抱歉,在下拒绝。”
萧沉想到皇帝最后的吩咐,他收回了镣铐,沉默了半晌,“好,只是如此入宫这条路,便要由您亲自走这一趟了。”
“无妨。”
一语毕,崔珏径直朝前而去,他姿态放松、闲庭信步,不像是被人围起来的嫌犯,倒像是上山采药的仙人。绣衣使放缓了马蹄,跟在崔珏两侧。
实在是太过离奇而出挑的搭配,不一会,他们一行人便吸引到了旁人的注意,引来一阵窃窃私语。
顾挽澜死死咬住了牙关。
一切事情还未明了,根本用不着如此大张旗鼓拿人,庆元帝此举分明意在羞辱崔珏。
但是庆元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到底是什么?她到底漏掉了什么没有想到,以至于她现在眼前还蒙着一团迷雾?
顾挽澜正绞尽脑汁之际,身侧的崔珏却突然开了口,“飞鸢大人如何看在下?”
“?!”
很荒谬
072
顾挽澜没想到崔珏会在此时开口。
顾挽澜定了定神, 只握着缰绳看向前方,尽量让此刻的声音显得冷静,“大人问我如何看你?若有罪,便伏法, 如此而已。”
崔珏轻轻叹了一声, “是吗, 可何为有罪?”
他似是也不需要飞鸢的回答, 只看着天上的流云, 自顾自道,“崔家百年簪缨……”
前方又到了京兆尹外, 那群人还未散去, 他们粗布麻衣,头上带了一朵白花,正抱在一处哭嚎。顾挽澜正欲让绣衣使绕开他们,崔珏却突然停住了脚,发出了一声冷嘲,“而你们,本就只是蝼蚁啊。”
顾挽澜浑身一震, 差点没控住身下的骏马。
她猛地拉住手中的缰绳,她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身旁的崔珏, “你说什么?”
崔珏没有看她, 只眼神冷漠地看着前方那处拥挤的人群,“人之初,本就有三六九等。泥瓦工的孩子就去砌砖做活,木匠的孩子就去做木工, 夫子的孩子就去做夫子,此, 上和天道,下符人伦。”
“王侯子孙、世家子弟,享乐承家业,盖因祖宗积累荫庇,而他们——”崔珏漠然地伸手朝前一指,抬高了音量,“不过只是王朝建立里最寻常的砂石,若仅因为这些砂石有损,就要毁了最珍贵的玉器,实在可笑!”
不、不对!
顾挽澜心中浮起一股巨大的荒谬之感。
当年遇上如乞丐一般的她,崔珏都愿伸出援手、将她纳在麾下保护。他如今又怎会说得出这样一番冷酷无情的话来?!
“谁在放屁!玉器?!那淮王世子也配!”
突然,从那群人群里就挤出来了一名头戴冠帽的圆脸少年。
顾挽澜一惊,虽是做了伪装,但顾挽澜仍是一眼看出,那圆脸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女扮男装的顾宝珠!
可顾宝珠为何会在此?!
顾宝珠也没想过令她怒气蓬勃的人竟是她前姐夫。自从她有了做讼师的想法后,就在一边看各类法条法典,一边换了男装去外面摆了个小摊。她实在没什么经验,本也没指望会有人请她去写状纸,可没想到她摆摊的第二日便有一个老太找上了她。她颇为欣喜,回家后便认认真真写了一份状纸,交给了老太。但之后她久没等到老太的消息,直到淮王府事情闹大,顾宝珠才知那老太早已死了,而与那老太一样失去家人的人还有许多。
顾宝珠说不清自己当时是什么感觉,或许有壮志未酬中道崩殂的遗憾,但更为强烈的是——她不想王老太就这样死了,她要为和王老太一样的人讨回公道。
崔珏只是淡淡看了这个从人群里冲出来的少年一眼,便将眼神移开,似是不愿看到脏污之物,然后脚步停了下来。
见此,顾挽澜眉头蹙起,她吩咐旁边的绣衣使,“绕行,走我们来时那条路。”
“得令。”
绣衣使们纷纷调转马头,可被围在中间的崔珏却仍旧一动不动,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声音冷然,“要我给他们让路,他们没有资格。”
“清场,若是伤了我,你们绣衣使担待不起。””
顾宝珠简直要出离愤怒了,这个崔珏掩下身份诓了顾挽澜不说,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冷血无情之人。
“崔珏!你莫不是还以为你是受人尊崇的崔家家主不成?!如今你们这些清流世家做过什么丑事,我们都知道了!你怎么还有脸摆出这种架子!”
崔珏疑惑道,“丑事?”
顾宝珠上前一步,怒道,“霸占良田,鱼肉乡里,这便是你们世家的高贵教养么!”
崔珏笑了,看着顾宝珠的目光,就像看一个幼稚孩童,“若你想说的是清河之事,那或许你搞错了一件事,若无崔家,本就无现在的清河。”
“你这是狡辩!”
崔珏叹了一声,将目光又放到一位带着白花正在哭泣的妇人身上,温柔道,“那请问这位夫人,你可知,为何你失了女儿只能在这里哭泣,而……”
崔珏侧了身,看向了身旁的顾挽澜,笑道,“若是这位绣衣使的飞鸢大人,失了亲人则可有仇报仇?”
被点到的妇人神情一愣,便是连哭泣都停止了。
而崔珏见此,看着她却露出了一个更为和煦的笑来,“皆因你生来下等,又无半分所长……”
妇人被崔珏两句话就说得面色惨白,捂着嘴整个人摇摇欲坠,甚至连瞳孔都开始涣散了起来。
崔珏面上却还是挂着笑,“所以啊,与其你们聚集在一起怨怪淮王世子,不如怨怪自己,回去好好认清——”
“闭嘴!”
顾挽澜猛地怒喝出声。
“噌——”地一声响,她拔出腰间的佩剑,掷到崔珏身前,“崔珏!我让你闭嘴!”
崔珏没有回头,他只是垂眼看着眼前插入地上,仍然不停晃动的剑刃,轻笑出声,“飞鸢大人为何生气?”
“唔啊啊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我女儿!是我痴心妄想要来西京城!是我的错!是我!”
那头戴白花的妇人却是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瘫倒在地,哭嚎了起来。
顾挽澜上前一步,一把托起那妇人,咬牙道,“别听那人胡言!”
“你们没有错!有错的、该死的是那等犯下恶行的人!”
顾挽澜看着身后面带迷茫的人,又抬高了音量。
她将妇人交给旁边的顾宝珠,忍了忍,终是回头看向了崔珏。他依旧相貌出尘、气质清冷,像是让人不忍亵渎的高山之雪。
顾挽澜闭了闭眼,睁开眼后,冷然道,“诚然,若有人想动我的人,还需提前问我手中的剑,但是,我为什么手中能有剑,不过是比其余人于武力一道上幸运几分罢了。”
顾挽澜一把抽出了插在崔珏身前的长剑,大声道,“但是我敢承认我的这份幸运,你们敢吗?”
“你不会以为你们世家百年不倒,当真是你们世家子弟多么出众多么厉害吧?”
“百年间的藏书都被你们所占,便是头猪都能被喂养得识文断字了!占了便宜自己不偷着乐,还出来打击不幸的人如此是他们活该,你们当真是哪里来的脸?!”
崔珏一怔,随即大声笑了起来。
笑罢,他抹了抹眼角,“倒是头一回听到如此有趣的论断,没想到身为指挥使的飞鸢大人倒是意外的心善。”
“不过……”崔珏顿了顿,再度睁开眼之时,眼神森冷如寒潭,“无论是你也好,他们那群人也罢,于我而言,都不过是蝼蚁而已。既是蝼蚁,有的东西本就不该是你们的妄想。”
“你——!”
顾宝珠被崔珏身上的那股傲慢给激怒了,再想上前之时,却又被顾挽澜给拦住。
顾挽澜吸了一口气,看着崔珏,“既非同路,争辩便没有意义,我不是想说服你,我只想说他们无错。”
顾挽澜向前迈了一步,凝着崔珏的眼睛,“至于你,我只问你,你要到底要如何才愿往前走。”
“自然是——”
崔珏一句话刚开口,顾挽澜却是猝不及防一个手刀下去,直接劈晕了崔珏。
她看够了。
崔珏这番不亚于找死的举动。
他今日在这里说的所有的话,明日就会在朝堂上被勋贵一系当做刺中他的刀。
顾挽澜伸手扶住了崔珏,垂下眼睫。
如此,陪着他找死两回,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朱恒远见着顾挽澜直接劈晕了崔珏,差点没惊掉下巴,他连忙上前,“大、大人,可陛、陛下是要他亲自……”
顾挽澜面色烦躁,一手从崔珏腿弯里穿过,就抱起了他,“一切由我去交代!”
顾挽澜将昏迷的崔珏放在自己马前,翻身上马,“绕道走,先去回宫复命!”
“是!”余下绣衣使连忙骑马跟上。
顾挽澜看着自己身前不省人事的崔珏,内心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只相信她心中所见的崔珏。崔珏绝非今日表现地这般冷酷、傲慢之人。
他伪装得太过自然,她甚至于差一点也被他那语气给蒙骗了过去,可从崔珏主动出言攻击那位妇人开始,顾挽澜大抵就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了,甚至于,她想明白了这段时日,迷雾后的那只手。
闹大的淮王府事件、淮王府里的那卷账册、淮王的自尽和对世家们的控告……
若一切是崔珏所为,他重生而来,掌握淮王私账对他而言,比别人更为容易。
至于淮王自尽之时,对世家子弟们的控告,顾挽澜也怀疑本就是崔珏故意为之,他身为崔家家主,在他掌控崔家之时,旁的几大世家对崔家都是马首是瞻。掌握、收集这些世家里面的污垢之事,对他而言简直易如反掌。
他一方面想拉淮王下马,一方面却又因淮王之死、引导勋贵们对世家全力攻击。
所求的,怕是由内自外地、对整个世家存在的摧毁。
而他今日所为,恐是想借旁人之口,来扯掉世家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他们不是英才,他们也是吸血的、傲慢的虫豸。
即是说,今日充当英雄、得民心之人,即便不是飞鸢,也会是旁的其他人。
凛冽的寒风迎面而来,可顾挽澜忽然就觉得眼里有些发热。
她今日分明是为了陪他才接了这任务,可怎想阴差阳错又从他这里得到了染着血的馈赠。
顾挽澜吸了吸鼻子,她单手控住手中缰绳,另一只手扶住了前方的崔珏,让他能躺得更为好受一些。
她虽不知崔珏为何要针对世家,也不知他与庆元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没关系。
顾挽澜看向近在咫尺、雄壮巍峨的皇城。
剩下的路,她也会陪他一起走。
不妥事
073
绣衣使一行人快到皇宫的时候, 马背上的崔珏就醒了过来。
他没有睁眼,只是有些贪恋地感受着身后传来顾挽澜的香气和暖意。
她没有看过那封信。
今日出府前,即便他早已做好会被千夫所指世人辱骂的准备,可……
蓦地, 崔珏脑海中便浮起方才带着飞鸢假面的她, 对自己说得那句, “既非同路。”
既非同路。
崔珏仍能想起当她说出这句话时, 那股铺天盖地朝他席卷而来的窒息感, 又像有人狠狠朝他刺了一刀、将他的心脏都给剜了出去。
只是……
被她在这一刻憎恶也没关系、被她怨怼也没关系。
反正,他早已习惯独自——
“崔珏, 你醒了?”
身后人突如其来的发问, 打乱了崔珏凌乱的思绪。
崔珏平复了心绪,又换上了傲慢世家子的样子,冷声道,“飞鸢大人如此侮辱在下,怕是需要给一个解释。”
“啧。”
顾挽澜瞧着他还要如此装模作样,不禁暗自腹诽,劈晕你这就叫侮辱了?这才哪儿到哪儿, 往日里自己用发带缚住眼睛不也是很开心?
顾挽澜现在权把崔珏的话当做耳旁风,她翻身下马之后, 就不顾崔珏怒斥和挣扎, 径直把他给从马背上给抱了下来。
“飞鸢!你放肆!”
崔珏暗恼不已,顾挽澜她好歹也是绣衣使指挥使,怎可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对他!他是知道她是顾挽澜,可旁人到底不知!这传出去, 只会让飞鸢的名声有瑕!
“好好好,是我放肆, 是我放肆。总之,崔大人安全到了皇宫就好。”
看着崔珏似是气得不清,面上都带了一层薄红,顾挽澜便也松了手,极为敷衍地道歉了两句。
“哼!粗鲁妇人!夏虫不可语冰!”
崔珏瞪了身前人一眼后,大袖一甩,就径直朝着宫中而去。
只是,转过身的刹那,崔珏面上的傲慢与愤怒褪去,眼中迷茫之色一闪而过。
她不是说了与我既非同路么?
为何还要如此……
顾挽澜看了崔珏的背影良久,方对着剩下的绣衣使兄弟们拱了拱手,“稍后我会亲自把崔大人送到陛下宫中,大家可以先回去休息了。”
萧沉沉默了片刻,方沉声道,“嗯,你自己小心。”
“安心。”
顾挽澜朝着萧沉笑着比了个放心的手势,就转身进了宫。
看着顾挽澜的身影即将步入朱红色高门之后,萧沉终是忍不住上前迈了一步,喊住了她,“飞鸢!”
“嗯?”
顾挽澜回头。
萧沉握在腰间刀鞘上的手逐渐收紧,迈了一步之后,却觉得右脚上仿佛绑了数十个沉重的铁块,再也无法向前一步。
她看向崔珏时,他看向她。
纵使她已经与崔珏和离了又如何,她看向马背上崔珏的眼神,早已为他们之间划下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最终,萧沉只是看着门后的顾挽澜,哑声道,“还有很多人等你回来,万望以自己为重。”
顾挽澜明白了萧沉对她的担心,肃然对着萧沉道了一声谢。
崔珏并没有走远,身后的动静他听得一清二楚。
萧沉对跟顾挽澜怀着什么心思,他同样身为男人,简直再清楚不过。
等等。
崔珏突然想到什么,脚步一顿。
若是萧沉的话,岂不是意味着萧沉早就知道飞鸢即是顾挽澜,甚至于,可能他连季凛即是顾挽澜这等秘密也早就知晓。
他怎可比自己早这么多时日知晓顾挽澜的秘密?!
若顾挽澜此次当真厌弃了他,她会和萧沉在一起么?萧沉既知道她的秘密,又不会给她招惹麻烦,甚至于还是会经常一起出任务的可靠下属……
元喜寻过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崔珏立在宫道之中,不知想到什么,面沉如墨的样子。
元喜笑了一声上前,“崔公子到了,陛下已经等了您一会儿了。”
崔珏回过神来,正欲回话,没想到顾挽澜却从身后一大步跨了过来,彻底拦住了他。
“哎呀,这不是元喜公公么?当真是巧了,我这边也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去见陛下!公公可否通融通融,让我去插个队?”
元喜神色微僵。
他没想过还会有这一出,自从陛下从那柔兰质子处得知,崔珏曾对柔兰出过手之后,当即就勃然大怒,在柔兰质子离开后,甚至砸碎了几个茶杯。
元喜跟在庆元帝身旁已有多年,也是最清楚庆元帝与崔珏之间往事的人,他大抵能知道为何庆元帝会发怒。
庆元帝自觉自己是发掘了崔珏的伯乐,崔珏也果真替庆元帝颇为漂亮地办了许多事,只是当年的崔珏的到底太年轻了,近似于多智近妖。好用,却也无端令人心生恐惧。
可只要崔珏乖乖当庆元帝手中的棋子倒也无事,偏偏,崔珏犯了庆元帝的大忌,他插手了柔兰王廷之事。
此事,绝不会善了。
元喜脸上堆着笑,朝着顾挽澜道,“飞鸢大人可莫要为难奴婢了,陛下正等着崔公子呢。”
顾挽澜却径直拉住了元喜的胳膊,笑嘻嘻地凑了过去,“是关于……”
元喜面色一变。
他猛地扭头看向顾挽澜,严肃道,“大人当真?”
顾挽澜点头,“自是当真。”
元喜思忖了片刻,方道,“行,飞鸢大人便也一道过来吧,只是陛下见不见你,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知道,多谢元喜公公!”
见此,崔珏眉头深深蹙起。
顾挽澜要与庆元帝说的,究竟是何事?竟让元喜也变了脸色。
只可惜如今身在深宫之中,他……
崔珏神思不定之际,却突然察觉到了什么,浑身一僵,背脊上陡然窜上一股酥麻的痒意。
他猛地扭头看向身侧,顾挽澜仍是面不改色看向前方,跟在元喜公公身后。
似是察觉到了崔珏落在她身上灼热的视线,顾挽澜侧过头,有些疑惑地开口,“大人何故如此看我?可是我做了什么不妥之事?”
崔珏被噎住,喉咙一滚。
……做了什么?
崔珏视线下移,落到二人挨得极近的袖子上。
顾挽澜竟趁二人袖子相触的时刻,伸出手来,勾住了他的小指!
就现在。
她脸上一脸懵懂地问着“可是做了什么不妥之事”,那只伸进来的手,却正在更加得寸进尺,缓缓地沿着他的小拇指向上摩挲……
她到底要做什么?!
莫非她是对他品性大为失望过后,又想借飞鸢这个身份,来试探他对感情的忠贞么?!
崔珏呼吸一窒,当即就想要甩开顾挽澜的手。
可眼瞧着前头的元喜听到了声音正要回头,崔珏又恐顾挽澜因此受了旁人责难,抗拒的动作便停了片刻,可就是这一瞬,顾挽澜趁机将手指插入了他的指缝之间,然后狠狠与之交握住。
崔珏心神一震,只觉得大脑里这一瞬都是空白。
“发生了何事?”
元喜回头,甫一看到的就是崔珏近似神游的脸,愣了一愣。
顾挽澜上前一步,用身体挡住了二人在大袖里交握的手,笑道,“带崔大人入宫时,我使了点手段,他现在大抵脑子还有点晕,没事。”
“无事就好。”
见着这二人确实没发生什么,元喜便也转回了头。
就这样无言地握了一会儿,眼见前方不远处便是庆元帝的潜心殿了,顾挽澜就松了手。
顾挽澜眼角瞥了一眼,身侧好似还神游天外的崔珏。
自己方才动作做得如此明显,想必崔珏如今应该是能体会到她的身份和心意了吧。
崔珏一颗心则是如坠谷底。
方才她一句话没说,就又如此轻易地放开了他的手,是对他已经失望至极了么?
崔珏脑子成了一团乱麻,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元喜已经从潜心殿里出来了。
元喜快步朝着顾挽澜走了过来,笑道,“陛下允了,让您先行入殿。”
“好。”
顾挽澜没有回头,随着大殿们一开一合,彻底消失在了崔珏的视野当中。
崔珏沉默了半晌,依旧立在原地。
元喜没有请他先入偏殿歇息,那么便意味着,让他在此处候着,便也是庆元帝对他的惩戒之一。
崔珏垂眼,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留下了一块暗影。
无事,这本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不知站了多久,久到他的腿上传来麻意,“吱呀”一声响,厚重的大门在他面前又重新打开了。
崔珏连忙抬头看去,见着从里面出来的顾挽澜面色正常,也没受到什么磋磨,崔珏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顾挽澜看到崔珏也是一愣。
崔珏此刻唇色发白,显然就是已在这寒风中候了许久。
顾挽澜抿了抿唇,止住了想要上前的脚,只朝着崔珏颔首示意,便从他身侧先行离开。
“崔公子,进来吧。”
元喜的声音骤然在耳旁响起。
崔珏压下了内心纷杂的念头,然后踱步走向殿内。
殿门在身后被合上,也彻底隔绝了殿外的寒风。
来自上首,庆元探究的视线,有如实质一般落在他的身上,崔珏仿若未觉。
他知道庆元帝为何而怒,或许是铤而走险,但这一步,他不得不走。
崔珏在庆元帝发问之前,率先取下了他今日所配的紫金发冠,然后俯身叩首。
“当年我与陛下之约,如今已完成十之八九。世家尾大不掉,我便让其烈火烹油,然后暗中搜其把柄。如今世家的把柄、名声,皆握于陛下之手,陛下只要稍加筹谋,想要推行新律,亦或是不拘一格取士用人,皆可以此始。”
“而某心愿已了,日后愿择一深山结庐隐居,永不踏入西京城一步。望陛下恩准。”
他需要庆元帝的这份怒意,放他走。
所求事
074
潜心殿内。
看着下首神情坚定的青年, 庆元帝有一瞬的愣神。这一刻,崔珏的身影竟然与不久前大殿内顾挽澜的身影所重合。
只是顾挽澜的脾性更烈。
“微臣从来便只讲我所知道、我所理解的,他人的眼光、看法或许重要,但远没有真相重要。所以, 陛下您认为微臣是在侮辱皇族也好, 是在公报私仇也罢, 微臣只想告诉陛下, 羲和公主或与萧隼有所勾结。”
“还望陛下定要派人查清此事!”
甫一从顾挽澜口中听到她对于羲和的怀疑, 庆元帝是当真对顾挽澜起了杀心。
她顾挽澜无凭无据、仅凭一桩见闻和一个猜测,就敢妄议皇族, 简直是在找死!
可是对上顾挽澜那双不驯的眼, 庆元帝又觉得这个人似是合该如此,倘若有一天,她不敢在他的面前讲真话了,那顾挽澜才是真的变了。
至于顾挽澜口中所说的南风馆之事,他亦有所耳闻,听闻那日那柔兰质子在那处丢了东西,然后大动干戈四处搜寻。若其实是有人在外偷听而被他察觉, 如此倒也对得上。
只是,怎会有这般巧?
据顾挽澜所言, 那萧隼打听的便是崔珏之事。
似是察觉到了庆元帝落在身上探究的目光, 顾挽澜又连忙找补了两句,“陛下若是不信,甚至于说,觉得微臣此时是有私心作祟, 陛下不妨稍后便去查验一二。”
“落雪那日,崔珏进宫之事, 便是连当初身为他夫人的我都不曾知晓,被陛下与他合伙蒙在鼓里。可宫中有人不仅能认出崔珏的脸,同时也知道他那日入了宫,这样的宫人定然数量不多。只要陛下排查其中是否有人近期得了大量钱财、是否突然横死……”
顾挽澜顿了顿,“此人……又是否与羲和公主有关。如此便可证明,微臣今日所言真假。”
庆元帝沉思了片刻,觉得此事确实如顾挽澜所言,要验证不难。于是,庆元帝就招来了元喜,吩咐他先秘密下去排查。
见到顾挽澜似乎到此才松下了一口气,耷拉下了她一直紧绷着的肩膀,庆元帝倒是被取悦了,甚至有闲情和她开起了玩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一个人连柔兰军营敢闯,连朕的话都敢高声辩驳。原来,你也是怕的啊。”
顾挽澜忙道,“陛下天威浩荡!微臣怎敢不惧!只是有的事情,即便微臣再怕再恐惧,也必是要和陛下直言!”
“行了,拍马屁的话就少说了。当朕还不知道你。”
庆元帝笑骂了一声,如此心中却也对顾挽澜所言信上了七分。
倘若真如顾挽澜所言,宫中有人与萧隼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往来或者联系,而萧隼要查、要针对之人又一早便是崔珏。
那萧隼今日所言、甚至于他拿出来的、那些意指崔珏有意染指柔兰王廷的证据,又有几分可信?
庆元帝的思绪逐渐回笼,再次看向跪在下首的崔珏。
他没接崔珏的请辞之言,只缓缓走到了崔珏的身前,看向青年乌黑的发顶,好似又回到了他们初遇之时。
那时,他在马上,他在马下,以命做赌,为博一个机会。
此刻,他立于前,他跪在下,脱帽卸冠,却只为归去。
到底也是自己看着长大、一手栽培起来的孩子。
庆元帝长长叹了一声,“慎之,你可知朕当初为何替你取字为慎之。”
崔珏拱手,“是陛下希望我能克己慎行、慎终如始。”
“不错。”庆元帝点了点头,“淮王世子一事,朕一早便料到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那孩子害了那么多人,便是死、倒是也死有余辜。你可承认?”
“是。”
“淮王自尽死于牢中,可是出自你之手?”
崔珏默了片刻,方道,“不是。我的人去之前,淮王便已经身亡了,不过那墙上的血书、和那些指控世家的证据是我的人所为。”
淮王确实非他所杀。
他去的时候,淮王已经是脑袋上破了一个大洞,血流如注,正处于濒死边缘了。
他不过是,稍微又戏耍了一下他罢了。
淮王竟非崔珏所杀,这倒有些出乎庆元帝的意料了,他可不认为淮王是会如此轻易自尽之人。可若不是崔珏,那又该是……
庆元帝脑中陡然竟浮现起羲和的身影来。
他本不愿怀疑自己的妹妹,可就在召崔珏进殿之前,元喜那边探查的消息出了,前些时日,当真是羲和身边的人来他这边探查有关崔珏的消息。
是了,淮王向来也与羲和亲近,倘若羲和当真有问题,而又被淮王发现……
思及此,庆元帝浑身汗毛竖起,便是连背后都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什么柔兰、什么崔珏,通通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若是宫中当真出了内鬼,那意味着他的性命都难以保全!
“好,那朕便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崔慎之,你可曾插手过柔兰王廷之事?!”
庆元帝终是图穷匕现,最后一句话带着雷霆之势狠狠朝着崔珏压下。
崔珏垂下眼睫,“陛下,我没有野心,所以,我最后愿以自污来达成我和陛下的约定,也决定日后再不回西京城。”
“陛下,如果您今日还想问我的欲求的话,大抵是有的——”崔珏缓缓地抬起眼,面色平静地看向眼前的庆元帝,“无关柔兰,我只想要萧隼死。”
庆元帝一惊。
他从未在崔珏眼中看到这般激烈的情绪。
这两人到底是何时有了这般深仇大恨?庆元帝看着崔珏面色平静的脸,突然就想起一段往事来。
是了,崔珏曾有一段时日失去了联系,好似就是被人掳走去了边关,莫非就是在那里,与萧隼结成了仇敌?
只是如今,在萧隼疑似和羲和有勾结这件事面前,萧隼对崔珏的指控也就没那么重要了,不过虽是如此,崔珏坦率磊落的态度倒是让他极为满意。
“行了,这等意气之言在朕面前说说也就罢了,你如今到底也还担了崔家家主的身份,若是让旁人听到,那有损两国邦交。”
庆元帝摆了摆手,示意崔珏起身。
崔珏却并未起身,只是朝着庆元帝再叩首。
“某心愿已了,请陛下恩准草民离京。”
庆云帝原本和煦的神色,陡然又沉了下来。
*
顾挽澜出宫后,没有当即回府。
她守在从皇宫到崔府路上一条必经的小巷里,等着崔珏从宫里出来。
她不忍崔珏因萧隼之事而惹上庆元帝的责难和猜忌,灵机一动,便想着借用羲和公主之事把西京城里的这盆水搅得更浑。
事情实在太过突然,在她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她其实也没有太大把握庆元帝会信任自己所言。万幸,她赌对了,羲和竟然当真在宫中留下了把柄。
如此,只要庆元帝对羲和起了猜忌之心,那么连带着对于与她有所勾结的萧隼之言,庆元帝想必就也不会再信,崔珏危机便可解。
只是……
顾挽澜有些无奈地按了按眉心。
只是如今,庆元帝又把这调查羲和的任务交到了自己头上,还让自己立下了三日内查清的军令状。
想到那日,明明是永安有错在先,羲和这个女人却仍能面不改色、气势极盛地控诉她和崔珏,顾挽澜便觉得此人当真是不好对付。
顾挽澜脑子里正想着对策,眼角就看到有熟悉的人影一瘸一拐地从道路的尽头、缓缓走了过来。
顾挽澜见状,瞳孔一缩,嘴里咬着玩的狗尾巴草都掉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怎么到了这个地步,庆元帝还是对他用了刑?!
顾挽澜正欲上前,没想到有人比她更快。
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妇人,竟然当街一个巴掌重重地甩在了崔珏脸上。
崔珏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脸颊一偏。
左脸微微发烫,传来些微的麻意。
崔珏有些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脸,然后意兴阑珊地抬眼看了过去——果然是她啊。
裴颜,裴氏女、崔家妇,他的生母。
见着是裴颜,崔珏面上没什么表情,垂下眼睫,就要绕开她。
没想到裴颜见着崔珏如此,却更为恼怒了,她一把抓住了崔珏的胳膊,一双眼已变得猩红,“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就是为了报复我!你就是为了报复崔家!你这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走!去跟我面见陛下!就说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搞鬼!那些所谓的证据都是假的!是你为了报复伪造的!你跟我走!”
裴颜此刻哪里还有什么世家女的样子,她紧紧握住崔珏的手臂,就像握住一根还可以救命的稻草。
他怎可如此?!
他们到底也是生养了他的人,他从崔琼手中抢走崔家家主之位也就罢了,竟还试图将整艘世家的大船给掀翻!
她的母族、她的夫族如今皆有数人陷于此。
他怎可为了报复她,就如此——!
裴颜再也受不了了,她捂住脑袋,彻底歇斯底里,“崔珏!我当初就不该可怜你!就不该可怜你!你就是个怪——”
“啪——”地一声脆响,一个巴掌甩到了裴颜左脸之上,也打散了她未说完的话。
崔珏和裴颜两人同时愣住。
顺着那只修长的手,崔珏怔愣地转过头,就看到了身侧一脸烦躁的顾挽澜。
“大婶,忍你很久了。”
少年意
075
看到顾挽澜的这一瞬。
街上喧哗的人声, 都开始从崔珏耳边抽离。
身侧眉眼飞扬、眼神桀骜的女子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和对面之人说些什么,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越发鼓噪的心跳声。
直到她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两人视线相撞, 崔珏才陡然醒过神来, 涩然开口, “什么?”
顾挽澜便一手握着腰侧的剑柄, 神色傲然地问了一句,“到底相识一场, 崔大人可要本指挥使护送回府?”
裴颜方才是被打懵了, 从她出生至今,从未有人敢对她如此无礼过!这下方从顾挽澜的装扮和称呼中,得知此人或是最近风头极盛的绣衣使指挥使飞鸢。
可即便是绣衣使指挥使,那也只不过是皇帝养的一条狗!前朝皇帝的祖宗可还给她们裴家牵过马呢!
她飞鸢不过一介从泥腿子爬上来的小小指挥使怎么敢如此对她?!
“崔珏!把她给我拿下!我倒要去问问陛下!他的人就可以随意侮辱人么?!”
顾挽澜胸中郁气更甚,她是怎么有脸方才恨不得要崔珏死,这会儿又对着崔珏颐指气使的。
顾挽澜佯作惊讶捂了嘴,倒退了两步, 看向裴颜,“哎呀, 合着你们俩认识啊, 瞧着大婶你方才那样,我还以为你是缠上崔大人的歹人呢,那我方才岂不是不该随意插手了?没想到如崔大人这样的,也要有想要攀附上来的穷亲戚啊。”
裴颜气得脸都红了, 大声道,“什么穷亲戚!我是他娘!”
顾挽澜表现得更惊讶了, 好似看到了天下头一等稀奇事,“怎么会?虎毒尚且不食子呢!你方才那样,哪里像是崔大人的娘啊。”
说完,顾挽澜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连忙又缩回了手,一脸惶恐,“哎呀,若您当真是崔大人的娘,那我方才岂不是犯下了大错,可是我当真没看出来啊,您要是不信,要不我现在就去拉周围人问问,看看他们有谁觉得你方才那样像是给人当娘的?”
飞鸢的话,犹如一耳刮子又抽到了裴颜面上。
眼看这飞鸢竟当真就随手拉过周围路人,似乎是要为自己方才的错误自证清白,裴颜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平生从未受到过如此羞辱,整个人恨不得立马晕厥过去。
可她不能再让崔家或者裴家成为别人口中的笑话。
裴颜一口银牙都要被她咬碎,她一把拉住了飞鸢的手臂,低声道,“够了!”
裴颜又怨毒地剜了崔珏一眼,“不敬尊长、毫无教养,这等野丫头倒是与你——”
“崔夫人。”
崔珏冷声打断了裴颜的话。
方才看到顾挽澜有作戏之心,崔珏便退到了一旁,可裴颜不该将矛头对准顾挽澜。
崔珏上前一步,从裴颜手中夺回了顾挽澜的手腕,眼神冷淡至极,“您有时间在这里浪费,不如多去卖点珠宝首饰,好让您的那些兄长们日后在大狱里好过点。”
“崔珏——!”裴颜尖叫出声,又欲发作,正巧,崔琼此刻气喘吁吁地朝着这处跑了过来,“娘!娘!您让我好找,我差点都找疯了,您怎么到街上来了!”
裴颜一看到崔琼,身上的尖刺瞬间软了下去,她小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崔琼,像是抱住一根浮木,絮絮叨叨道,“琼儿!琼儿!对,我还有你,我还有你!你可累着了?娘不该让你担心……”
眼前之景,从剑拔弩张瞬间转到了母慈子孝,让顾挽澜生了一股极为荒诞之感。
她下意识抬眼看向身侧之人,却见崔珏面色平静,眼中没有一点波澜,像是对这一切早已熟悉到麻木。
顾挽澜心头一涩。
崔琼安抚好了裴颜,这才有工夫看向兄长这边,可他一扭头,就看见了崔珏左脸上过分显眼的红印,连忙就要开口,“兄长,你的脸——”
崔珏却打断了他的话,移开视线,看向身侧的顾挽澜,温声道,“可用过膳?”
关于母亲心中无他这件事,明明这是他前世就已经知道并死心的事情。
顾挽澜一怔,摇了摇头,“还未。”
明明这些早已激不起他半分情绪。
崔珏握住顾挽澜手臂的手松开,然后下滑,直到扣住了她的掌心,“带你去吃?”
“好啊。”
顾挽澜冲着崔珏一笑。
崔琼带着出来寻找裴颜的侍从,便也是在此时寻了过来,见到了崔珏也俱是一惊,作势就要围过来行礼。
“家主——”
只是行礼的话还未说完,人就被崔珏给拨开。
墨发扬起,衣袂翻飞。
“兄长!”“家主!”
在崔家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中。
崔珏一手握住顾挽澜,带着她,从逼仄的、压抑的人群包围里,无所顾忌地大步跑了出去。
明明他早已习惯,可当有人为了他站出来。
给了他无所顾忌的偏爱。
这些压抑和阴暗,他似乎就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耳边是和自己心跳一般鼓噪
依誮
的风声,手里握着的是自己最想要握住的人。
这一刻,似是连阳光都开始眷顾于他,穿过厚厚的云层,在他身前洒下耀眼的光。
他甚至想要放声高歌。
只是,这一份肆意到底没能持续很久。
在跑过一处偏僻暗巷的时候,顾挽澜手上一用力,就把崔珏给拽了进去。
顾挽澜喘了一口气,就把崔珏给推到了对面墙壁之上,瞪了他一眼,“够了啊,还想跑,你的腿还要不要了?”
后知后觉,崔珏才又察觉到了双膝上的痛意,他朝着顾挽澜展颜一笑,“其实无事,陛下只是罚我跪了些——”
“噗通!”
偏僻逼仄的暗巷内,一声突然错乱的心跳声就尤为明显。
崔珏尴尬了一瞬,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才发现自己身体已抵在了墙壁之上,再无可退之地。
崔珏抿了抿唇,正欲抬眼和顾挽澜说声抱歉,触及身前人通红的耳廓之时,整个人猛地怔住。
原来,那心跳声竟是她的!
潮湿、僻静的暗巷里,一时之间,似乎连呼吸声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二人渐进的心跳声。
顾挽澜受不住崔珏意味深长的目光,率先败下阵来,她抬起双手,试图用手臂遮挡住脸颊发烫的自己,“好嘛,我承认,是我的,是我的,你别这样看我了!”
实在是、实在是顾挽澜从未见过方才那般的崔珏。
崔珏长相俊美一事,顾挽澜早就知晓,只是从前的他,即便是笑,也多是清冷浅笑。
可是方才,他朝着她笑的时候,眼里像是揉了最璀璨的星子,甚至于,她还看见了他的一颗小小犬牙。
像是剥离了所有的一切,她被他突然展露的那份清澈的少年意气,猝不及防地给击中心房。
她控制不住自己对他的心跳。
越想扼制、越发强烈、直到彻底被眼前人给听见。
可,不过是一个笑而已,自己当真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女子一样。
尴尬、羞耻、胜负欲……所有情绪在暧昧的空气里叠加,让顾挽澜一时之间竟不敢去看崔珏的眼。
“一样的。”崔珏轻笑一声,一把搂住顾挽澜,将她的左耳按到自己胸口处,“听到了吗?我的。”
……太近了。
顾挽澜咬了咬唇,只觉得脸上又要烧了起来。
他说话的声音透过胸膛的起伏传入了她的耳间,像是一根羽毛在她心上轻轻扫了一下,便是连耳朵都痒了起来。
顾挽澜靠在崔珏的胸口,默默等着脸上的热意褪下,瓮声道,“你刚刚那样笑就很好看,之前怎么没见你这样笑过。”
崔珏懵了一瞬,这才想起顾挽澜说的是什么,不禁有些哑然失笑,“早知一个笑就可以让你方寸大乱,之前我定然每□□你笑三百遍。”
顾挽澜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突然又想起之前未说完的话,推开了崔珏,看向了他,“皇帝为何还要罚你?”
崔珏却抓住了顾挽澜话语中的字眼,“还?莫非是你之前入殿与我有关?”
崔珏不过是突如其来的一个猜想,可是说完之后,却越发觉得这不是猜想,可能是一个事实。因为庆元帝面对他之时,显然怒意已被转移过了,他才能如此轻易脱身。
可……
那时的她不是才亲眼见证过他的傲慢,与他说过“既非同路”么。
顾挽澜没想到崔珏如此敏锐,她摸了摸鼻尖,还有些羞赧,“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把怀疑萧隼和宫中人有勾结的事,告诉了庆元帝。我想着这样的话,庆元帝对萧隼口中的话,应该就不会轻易相信了。你应该会好过点。”
……才没有这么简单。
崔珏闭了闭眼,用力压下心头后知后觉浮起的惶恐。
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之下,控告宫中之人才没有这么简单,一朝不慎,就被会打上污蔑皇族的罪名!
崔珏睁开眼,重新看向身前之人,涩然开口,“你没有看过那封信,却一直在信我。”
顾挽澜眨了眨眼,“信?”
信!
顾挽澜这才想起昨日她沐浴前,天璇曾交给了她一封信!但是她昨日因为太过疲倦而睡着了,后来又出了梦中的事,以至于这封信就一直被她忘在了脑后。
顾挽澜急了,“那封信写了什么?!重要么?抱歉,我——”
“已经不重要了。”
崔珏笑着摇了摇头。
心里像被什么充实而甜蜜的东西给塞得满满当当,又像是落满了灰尘的空房间被什么人打扫得一尘不染。
“现在重要的是……”崔珏眼眸变深,双手捧着顾挽澜的脸,微微俯身了过去,直到二人鼻尖相抵,呼吸交缠——
崔珏带着哑意的声音撞入她的耳廓,“顾姑娘,我可以吻你么。”
告白时
076
顾挽澜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手揪住了崔珏身前的衣襟, 眼睫颤了颤,然后抬起下巴,缓缓闭上了眼。
灼热的呼吸近在迟尺。
顾挽澜喉咙一滚,嗓子里感觉被人点起了一把火。
可顾挽澜等了一会儿, 这个吻却始终没有落下。
顾挽澜疑惑地睁开眼, 就看见崔珏有些挫败地用手捂住了下颚, “不行, 还是不行, 顾姑娘,你顶着这张易容后的脸, 实在是……”
顾挽澜乐了, “这还不好,你们男人不都喜欢日日换新妇的么?”
“顾姑娘!”
崔珏有些无奈的移开眼。
顾挽澜突然想到什么,恍然道,“等等,所以在宫里时你想挣开我的手,不会是因为没认出我,所以觉得飞鸢在故意引诱你吧!那你是方才在街上的时候才认出来是我么。”
崔珏一噎。
他怎好说, 他昨日便猜到了飞鸢的身份,而宫中之时, 他竟以为顾挽澜是特意以此考验他的真心。
崔珏不禁觉得面皮有些发热, 便模糊地应了一声,“嗯。”
见此,顾挽澜觉得更有意思了,她得寸进尺, 踮起脚又凑了前去,故意拉长了语调, “那……当时我用飞鸢的身份去牵你手的时候,你心里——”
可话还没说完,剩下的话就全被崔珏给吞了进去。
崔珏一手捂住顾挽澜的眼睛,一手按住了她的后脑勺,发狠地亲了过去。
他原本只想让眼前人莫要再调戏他,想要她闭嘴,可一触到眼前人柔软的唇瓣,身体里就像是被打开了一道闸门,又像是突然多了一个洞,就觉得不够,哪里都不够。
欲壑难填、莫过于此。
可未免自己在此时出丑,崔珏气息凌乱地又稍微推开了她,哑声道,“……旁的人与我无关,我想吻的人只有你。”
崔珏亲得太凶,顾挽澜脑子现在还些懵,她眼神迷离地轻声喘息,正欲回话——
“咕咕~”
突然出现的腹鸣之声,让顾挽澜面色一窘。
崔珏轻笑出声,“是了,说好的要请我们绣衣使大人吃饭,是我的错。”
两人各自整理了衣服,又一前一后出了这暗巷。
重回大街的时候,两人皆是面色肃然,恨不得离对方有五尺远,倒是完全看不出不久前还曾抱在一起亲吻的模样。
顾挽澜本以为崔珏当时只是以吃饭为借口,带她离开崔琼那群人。
可她随着崔珏的步子,走到一处精美的画舫的时候,顾挽澜才知此次吃饭竟不是崔珏的心血来潮。
“崔公子,您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好,有劳。”
“船夫和船娘都在一楼,有需要可以使唤他们,如此,我们就先退下了。”
“嗯。”
随着掌柜和姑娘们的离开,顾挽澜呆愣地跟随着崔珏上了画舫的二楼。
二楼没人,只有他们。
“没人,那我们的饭呢?岂不是——”
话刚从口里溜出去一半,顾挽澜就被自己蠢到差点咬住舌尖。
这个时候怎么还在想吃饭?!
崔珏这不明摆着要和自己说事么!
“快了。挽澜,帮我挽一下袖子。”
崔珏笑着朝着顾挽澜伸出了双手。
“哦、哦。”
顾挽澜下意识手就动了,帮他挽了起来,就像曾经已经熟练得做了很多遍一样。
顾挽澜一怔。
她讶异地抬眼看向崔珏,“等等,这一餐,你亲自下厨?”
崔珏嘴角含着浅笑,“嗯,想吃什么?我让她们提前都准备好了食材。”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天知道,自当年长平关一别后,她多久没有吃过崔珏做的这一口了!
顾挽澜双眼放光,一连串菜名就争先恐后的从她嘴里冒了出来,直到最后她残存的理智才稍微把她拉回来了一点。
她试探着,小声地开了口,“咳咳,我是不是点得有些多了,好像有点太麻烦你了?”
虽然嘴里说着这样客气的话,可眼前人看向他,湿漉漉的眼睛里分明却写着“我全都想要”。
崔珏失笑,“不麻烦,没事,你尽管点,我每份只做一口,也不会浪费。”
“好棒!”
愿望被满足,顾挽澜兴奋不已,差点就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抱住崔珏。
可她才刚进了一步,就被崔珏防贼一般,伸出手指推开了她。
崔珏意味深长看了顾挽澜一眼,“想好好吃饭,就不要再靠近我。”
“……哦。”
顾挽澜连忙收回了手,迅速和崔珏拉开了三尺远的距离。
崔珏笑着摇了摇头,就转身出了画舫二楼的厢房。
顾挽澜一个人等在桌前,有些无聊,崔珏不让她靠近自己,顾挽澜便想着自己就站在厨房外远远看着。
于是顾挽澜便倚在门框边上,好生欣赏了一番清冷公子洗手作羹汤的模样,看了看他好看的脸,又隔空品鉴了一下他被围裙勾勒出来细窄的腰。
可还没一盏茶的工夫,她又被黑着一张脸的崔珏给提着刀赶走了,说什么她在这里会影响他发挥。
哼,分明是他自己刚刚出了丑,提着刀切跑了一块光溜溜的土豆,倒是怪到她头上了。
顾挽澜索性伸手摸了两把他的腰,然后趁着崔珏发火之前,大笑着火速跑开了。
只剩下崔珏一张脸黑得更厉害了。
顾挽澜一口气又跑回了二楼,勾着头看着崔珏又进了厨房,捧着肚子笑得不能自已。
笑够了,顾挽澜摸了摸眼角笑出来的泪花,看着窗外平静的湖面,突然又想起来了一事。
崔珏做好餐食之后,又去换一身衣衫,才回了二楼。
他在门前站了片刻,轻轻吸了一口气,才把双手放在了门上。
“吱呀——”一声,门开了。
“挽澜,我——”
随着门的推开,门内之景映入他的眼帘,崔珏当即愣在了原地。
顾挽澜竟洗掉了面上飞鸢的易容,换上了一件女子的裙衫,便是连原本高高束起的马尾,此刻都被放下,然后重新挽了一个髻发。
而她唇瓣上润着一抹红,那是色泽鲜艳的口脂。
看着崔珏半天没有反应,顾挽澜有些迟疑地伸出手触了触自己的发髻,面上也蒸腾起了一股热意,小声眨巴着眼睛道,“是……会觉得有点奇怪么?我让楼下的船娘帮我捯饬的。”
崔珏喉咙一滚,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不让自己将她拥入怀中。
崔珏垂了眼,走上前去,替她抚了抚耳边的碎发,温声道,“不……很好看,怎么突然想起换一幅装扮了?”
顾挽澜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这不是看你不习惯么,反正这里都是你的人,闲来无事就换换。”
“诶!不说这个了!来吃饭!”顾挽澜笑了一声,连忙就又推着崔珏入了席,“快快,我忍不住了,来吃饭!”
两人都没有吃饭时说话的习惯。
起先,顾挽澜脑子里还惦记着如今做了裙装打扮,又拾掇了一番,吃起饭来到底还是要文雅克制一点。
可菜到了嘴中,顾挽澜便也什么也顾不上了,直到最后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顾挽澜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抬眼去看对面的崔珏,面上挤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好、好像都是我吃的哈,你怎么都没有动筷子。”
崔珏只是托腮看着顾挽澜,眼里满是笑意,“你喜欢就好,我不饿。”
“……哦。”崔珏眼神太过灼热,顾挽澜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点什么,便垂着头低低应了一声。
半晌无话,气氛无端地又暧昧了起来。
“原本我没想现在说的……”
崔珏轻轻叹了一声。
顾挽澜陡然在椅子里坐直了起来。
来了!
果然、他今日就是有话要与她说。
顾挽澜眼睫颤动,只垂下眼,一下一下抚平裙面上的褶皱,似乎这样心跳也就能慢下来,“……那你说。”
崔珏似是陷入了漫长的回忆里,“……送回和离书那日,你曾说觉得我是一个温良守礼的人。我回去后想过,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我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答案。”
崔珏顿了顿,方抬眼看向顾挽澜,“挽澜,你信人有前世么?”
顾挽澜一怔,抿了抿唇,“我信。”
崔珏便笑了起来,“我也信。”
“那日我想了很久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想不出来。但是我今生是为什么而活,我却格外清楚而明确。”
顾挽澜心下一跳,似是从前她看不明白之事或许在此刻能得到一个答案,她涩然道,“是……什么?”
“是你。”
顾挽澜只觉得心跳有一瞬间的骤停。
崔珏却将眼神从她身上移开,轻声开口,“起始大抵是我曾做过一场梦,梦里的常胜将军最终却受人构陷惨死沙场,我醒来后为将军感慨而悲痛,想要将军活下来,想要将军能无所顾忌地在前方杀敌,于是我开始筹谋。”
不是的。
顾挽澜放在裙子上的手下意识收紧,猛地抓住了裙面。
你不仅是为了她悲痛,你最后还为了还她一个清白名声,最终被万箭穿心而亡。
“将军的人里混了一些奸细,奸细不除,将军很可能还会死,所以我使了一点不光彩的法子,逼将军先回了京城,但将军似乎因此把我视为了死对头。”
“……那、那是她当初识人不清!”
顾挽澜瞪圆了眼,没忍住抬头辩驳了一声。
“是吗?”崔珏笑了一声,又垂下眼,缓声道,“虽是如此,但是我从未想过此生会和她产生什么交集,因为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她对于我,就像是一轮遥不可及的月亮。”
顾挽澜一怔,一些记忆倏然回笼。
……初相识时,她还他手炉那日,曾见他烧了一幅女子画像,问及时,他言是他重要之人,但“她那样的人,心中装的东西太大,怕是直到最后一刻,也从未记起来过我”。
顾挽澜眼眶突然就一阵地发涩。
怎么会。
她怎么会没有记起你。
直到她前世被萧隼所掳,她都还记得你,还曾怒斥萧隼,萧隼没有资格与你做比!
“可有一日,她不仅朝我走了过来。”崔珏突然就抬眼看向了顾挽澜,双眸里带上了星光,“甚至还劈开荆棘、主动拥抱了我。”
“她曾经说过,她与崔家家主,绝无可能。”
“也曾说过,虽然不舍,但要与我和离是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顾挽澜猛地起身,使劲儿瞪大了眼眶,才不让自己落下泪来,“那些都与你本人无关!只是她、是她——”
“我知道。”
崔珏笑了笑,然后拉着她的手重新又坐了下去。
“我都知道。”他温声道,“那是因为她有更想要去做的事,而这件事,注定让她无法与崔家家主在一起。”
顾挽澜心头一震,突然又想起他出宫时一瘸一拐的腿,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猜想。
“等等,崔珏,你不会是——”
“可如果只是崔珏,你还要么。”
崔珏的话却更快地落入顾挽澜耳中,顾挽澜当即僵在了原地,血液直充大脑,耳朵里响起一阵嗡鸣之声。
崔珏却又缓缓在她身前曲起了右腿,单膝跪在了地上。
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侧,然后用一双星眸看向了她,又低声重复了一句,“今日之后,我便只是崔珏。挽澜,你还要么。”
两心同
077
像是一颗心被人放在温热的水里, 轻柔的揉捏。
迎着崔珏望向自己温柔的目光,顾挽澜突然觉得一阵鼻酸。
没有帝王会想要看到文臣之首与勋贵武将结合,所以只要她和崔家家主在一起,庆元帝日后就没可能让她手中握有护国公府的兵权。于是, 她碍于他的身份, 为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放开了他。
可是今日, 他又重新回到了她的面前。
如今世家颓败在即, 即将失去对朝堂的掌控,庆元帝此时无论是想革新政策, 还是想用新规选人, 都注定会是名留青史的大举措。可深受庆元帝器重的他竟在此时卸去了一切,那意味着,他不仅触怒了皇帝断了仕途,还空留下一身的骂名。
崔珏问话之后,没有再言语,但是透过那双眼,顾挽澜又觉得他好似什么都已经说了, 像是温柔地告诉她——
没关系。
只要你喜欢我,我就可以为此放弃一切, 只为走向你。
顾挽澜吸了吸鼻子, 她伸手触向崔珏的膝盖上,瓮声道,“……真的不疼么?潜心殿的板砖很凉。”
崔珏笑了笑,摇了摇头, “不疼。陛下见我执意要走,有些气恼我不识抬举罢了。”
顾挽澜伸出手, 抱住了崔珏的脖子,脸颊在他脖颈之上蹭了蹭,轻声道,“那日后崔家怎么办。”
崔珏回抱住了怀中的身躯,垂下了眼睫,温声给顾挽澜解释,“腐肉本就该被刮去,肃清朝堂之后,才能在日后与柔兰的战事中——”
崔珏在说什么,顾挽澜已经听不清了,她只是将脑袋搭在崔珏的肩膀之上,然后扭过头去看他,看他光洁的下巴、棱角分明的侧脸,随着说话声轻颤的睫,和似是要用一腔柔情把人溺毙的眼……
“啾。”
猝不及防间,崔珏脸颊上却传来温软的触感。
崔珏浑身一震。
顾挽澜便又朝着崔珏的脸上亲了一口,“崔珏,我要你。”
崔珏喉咙一紧,猛地看向顾挽澜,声音里都带了一丝的颤,“当真?”
顾挽澜极为认真地朝着他点了点头,“自然当真,因为我也很喜欢你。或许比你想象的,也要更喜欢三分。”
“我不是什么好人,相反,我算得上自私,我厌恶一切的麻烦,自然也包括给我带来麻烦的人。”
“我是因为喜欢你,才想在庆元帝面前护住你。”
“我是因为喜欢你,才会在大街上掌捆裴颜。”
顾挽澜本以为自己能豪气冲天一口气说完自己的心迹,可没想到,她越说,崔珏看向她的目光就越灼热,而自己的面颊就越滚烫。
到了最后,顾挽澜近似于落荒而逃地移开了目光。
她垂眼看向了自己身上的衣裙,声如蚊蚋,“……我也是因为喜欢你,才会又特意换上这一套衣裙。”
“挽澜……”崔珏情绪激荡,正要说话,却又被顾挽澜伸手捂住了他的唇,“等等,让我说完!”
顾挽澜吸了口气,缓缓抬起眼,看向了崔珏,缓声道,“所以,你问我的话,那我回答你。我,顾挽澜,想要你,想要崔珏与我一道走之后的路。其实是崔家家主也无所谓,总归我再麻烦一些想点法子。只是画师也所谓,我担了两份工,还曾置办了一些私产,总之我日后养家也绝对没问题!”
顾挽澜红着脸一鼓作气地说完,然后放下了捂着崔珏的手,自觉自己今日这般豪言总算是找回了场子。
崔珏愣了一愣,随即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笑声清冽,像是在地里埋了数年的梅子酒,让人晕醉不知归处。
“你笑什么!”
顾挽澜被崔珏突然的笑意,闹得涨红了脸。
崔珏止住了笑,又情不自禁地去伸出手摸了摸顾挽澜的脑袋。
她实在是……太可爱了。
他不过提到自己要卸去家主之位,她就已经开始为他们将来的钱财打算了么。
“我开始有些后悔了……”
崔珏有些挫败地移开了视线。
“后悔什么?!
顾挽澜顿时瞪圆了一双狐狸眼,眼里冷刀子“嗖嗖嗖”朝着崔珏射了过去,大有他若说错了一句话,就让他血溅当场的架势。
崔珏叹了一声,“我开始后悔,在宫中的时候,我应该再跪久一点,或许庆元帝就能允我在这西京城再呆上片刻。”
顿了顿,崔珏抬眼又看向了顾挽澜。
“因为……从你开始说话开始,我就有些忍不住想要更加地亲近你了,可是剩下的时辰不够……”
看着崔珏眼中泄出来的惊人欲.色,顾挽澜面色一红,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毛发炸起,“流、流氓!我一番话说得那么感情真意切!你竟然就只想着那档子事!”
崔珏也知如今不是时候。
可如今的他,在面对顾挽澜时,曾经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已经全面崩塌,只要顾挽澜一个笑,甚至于一个眼神,他就能失去自己。
“也别这样看我。”崔珏又叹了一声,伸出手,遮住了顾挽澜的眼睛,声音里带了一丝祈求,“你只是这样又看我一眼,它就又不受控制了。”!
顾挽澜当即不敢在动,浑身僵硬地坐回了椅子里。
可目不能视,崔珏身上的香气、和他的呼吸就又显得尤为明显。
通过他的呼吸的节奏,她的脑子甚至里浮现出了一些越来越难以启齿的画面。
太糟糕了。
身体里蒸腾而起的热气,让她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良久,顾挽澜舔了舔有些干燥了唇,试探地开了口,“那你……现在好点了吗?”
“……嗯。好了点。”
崔珏花了好久才平复下因为方才顾挽澜的那番话对他造成的冲击。
等到心绪平静了下来,他松开了捂住顾挽澜的手。
没想到他手刚一放开,就见眼前人下意识就朝着他另一只手瞧去。
崔珏一懵。
想到什么,他一把提起顾挽澜,咬牙道,“你在看什么?!莫非我在你心中已成了这样的人么?!”
顾挽澜看见他手上没什么奇怪的水液之后,方知自己搞错了。
可…
天呐!
那她刚刚在脑袋里想的都是什么!
顾挽澜脸色爆红,可如今全身上下嘴最硬,她一把推开崔珏,梗着脖子道,“什么啊!什么啊!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看看你又怎么了!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了!我随便看看又怎么了!我想看就看!日后还要你脱了给我看!你就说给不给我看吧!”
崔珏气笑了,磨牙道,“行!原来你喜欢这样的,那你日后别哭就行!”
“看看谁会哭咯。”
“那你等着。”
“等着就等着!”无聊拌嘴了一堆废话之后,顾挽澜才突然想到一事,“等等,你说你今日就要离开西京城?”
崔珏这也才想起自己还有事没说完,他懊恼地按了按眉心,“是,陛下让我要走就今日走。不过,我这里有一物要给你……”
崔珏从怀中摸出一枚印章,朝着顾挽澜递了过去。
看着那印章上有些熟悉的徽记,顾挽澜神情一震。
这一瞬,就像是原本分散四处的画卷残片,找到了最后一个角。
她怔愣地抬起头,望着对面的崔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崔珏笑了笑,只拉过了顾挽澜的手,将这枚印章,放到了顾挽澜的掌心,“这是我的全部身家,日后都交给你了。”
顾挽澜手里握着这枚小小的印章,却觉得仿佛有千斤那般重。
昊阳商会!
崔珏竟然还是昊阳商会的会长!
昊阳商会虽是商会之名,但是名下却掌有遍布整个大夏的昊阳商行,是整个大夏最大的售卖粮食的商行。
怪不得,当初她还是季凛之时,被勋国公辖制,受困于粮草,最后是昊阳商会的人给他们打仗出的银钱。
怪不得,当初长平关欢送宴的时候,她无意中喝了一杯加了料的酒,依稀记得自己曾轻薄过与崔珏极为相似之人,可裹胸布上的只有她会打的结完好如初,她便以为那一切就是一场梦。可那场欢送宴本就请了昊阳商会之人,而那个独特的结又本就是数年前崔珏曾教她的法子,崔珏会系简直天经地义。所以那日的一切也根本就不是一场梦。
甚至于,假质子遇刺的那个驿站雨夜,陈大夫也曾与她提过一嘴,有昊阳商会的人在驿站一楼住店,还带了一个哑仆。后面那个哑仆拿出了崔家令牌,从她手中抢走了假的柔兰质子,她原以为是那些崔家人方便行事,才扮作了昊阳商会之人,可如今,那哑仆极有可能就是崔珏!
原来,她竟然曾与他擦肩过这么多次。
如此,她的那些银钱和私产,在他面前也确实是不够看了。
顾挽澜不禁哑然失笑,“我说,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要不今日都说了吧。再多几次,我真怕自己受不住。”
崔珏语气淡然,好似这些完全不值一提,“比起你给我的,这些都是小事。”
顾挽澜如今多少倒是能体会到方才崔珏的心情了。
她站起身,推着崔珏就往外走,面上带着无奈的笑,“好吧,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吧,再不走,我怕这回就是我要让你走不了了。”
只是临到出门,顾挽澜又顿住脚,面带踟蹰,“只是你这回离开,我们要……”
崔珏转过身,曲起食指在顾挽澜额上轻敲,轻笑出声,“傻子。崔珏必须得离京,可昊阳商会的人如今还在城外驿站,正等着进京。”
想到什么,崔珏俯下身,捏着眼前人的下巴,眼眸深深,“恰好,想来顾姑娘也是时候寻第二春了……”
无可退
078
顾挽澜从画舫下来后, 崔家家主崔珏因御下不利被庆元帝怒斥、让其滚回老家的消息,就传遍了西京城。与此同时,犯了案的世家子弟也皆被拿下、入狱查办。这意味着庆元帝对世家的清洗由此开始。
“崔珏就是之前看不起我们的那个官吧?”
“是嘞,瞧他之前那高傲的样子, 现在还不是被陛下狠狠地收拾, 要夹着尾巴滚回老家了。真是大快人心。”
“呸, 枉我之前以为他们都是清流好人, 为民请命的好官, 没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
“谁让他们读书厉害呢,选官选贤, 这官位不就都被他们给霸占了, 到最后不官官相护才怪!”
“这样厉害的人都被陛下治罪了,那是不是意味着那个淮王世子也会死!也能替我女儿的死偿命!”
有些熟悉的嗓音入耳,是之前进宫之时,在京兆尹外遇见的那个妇人的声音。
顾挽澜回头,朝着那处看了一眼,没想到还看到了顾宝珠的身影。
大抵是前后不停奔走,顾宝珠此刻额发都被汗水有些打湿, 她浑不在意用袖子擦了擦,然后又安抚起那群人, “虽是如此, 但是趁着大家今日都在,我还是建议大家一起写一份状纸,这样假使日后有人想替那淮王世子脱罪,我们便可将一道将状纸呈上。”
然后顾宝珠左臂下夹着一叠纸, 又从身侧的书箱里翻出了一支炭笔,“我不收银钱, 你们只用把各自的状况都告知与我……”
周围人踟蹰了一番,然后纷纷围了上去。
“今日多亏小公子你了,我信你。”
“我也是,我的孙女是三个月前……”
见此,顾宝珠心下悄悄松了一口气,如今淮王突然自尽,皇帝很有可能会因此保下淮王世子,若想将他绳之以法,须得尽快。
顾宝珠提笔正欲将众人所述记录下来,突然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似有所感抬起头——越过人群,只看见一个女子背影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她怎么好似看到了顾挽澜?
她是得知了崔珏的消息,出府来送崔珏离京的吗?
顾宝珠微微愣了一瞬。
“小公子?我说的你有在听吗?”
顾宝珠忙回过神,抱歉地冲着对方笑了笑,又开始忙碌了起来,“嗯,您继续说……”
离开画舫后,顾挽澜本意是想过来看看淮王世子这边的案子如何了,不过如今有顾宝珠在,她好像已经可以不用担心了。
真好。
顾挽澜抬头看了看已经放晴了的天空,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一切好像都开始变好了起来。
日后,朝堂上会有更多的新鲜血液,该死的人也会罪有应得。
腐朽和罪恶都会在这个冬天死去。
——要不,还是去送送他吧。
顾挽澜脑海里突然就强烈地蹦出了这个念头。
虽然他说过不久之后就会重逢,但是她果然还是有些舍不得,让他独自在满身骂名中离开这西京城。
顾挽澜脚步一转,就朝着城门处而去。
只是她刚到城门处,却在城门边上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那人见了她,先是下意识避了一下,然后又抿紧了唇,朝着她走了过来,“你也是听到了消息,来目送他离京的吗?”
顾挽澜有些讶异地看了身前的永安郡主一眼,永安面色算不得好,还透着一股苍白之色,只是面颊上的肉却比上回见面要多上两分,神情也明显松快了不少。
见着顾挽澜没有出声,永安压下心头忐忑,又眼带倔强地看向了顾挽澜,“听闻你早就与他和离了,故而我来此目送他离开,也无错。”
躺在家中修养的这段时日,她没有一天不想到那日发生的事情。
鲜血、尸体……还有崔珏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她大抵猜得到崔珏救了她,不过是因为她的身份还不能死,并无一点其他情分,可是她仍抑制不住地被崔珏身上那种疯狂、清冷糅杂的气质而着迷。
可是她没可能得到他了,他是顾挽澜的赘婿,而她其实并不讨厌顾挽澜,反而还有点喜欢她。她没法再对崔珏出手,直到不久后传来了顾挽澜与他和离的消息,她原本死掉的心才又死灰复燃起来。
更令她惊喜的是,或许是她上次从死亡边缘捡回了一条命,如今母亲也不再逼着她嫁给那萧隼,看出她对崔珏有意之后,反而还支持她,亲昵地替她选了今日出来的裙装。
见着眼前人面颊上泛着红晕,顾挽澜心中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看向了远处的街道尽头,“可是他此次被驱逐出京后,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永安面上执拗,“他那样的人,我才不信从此就会一蹶不振,他一定还会回到西京城的!我信他!”
顾挽澜轻笑了一声,“他如今名声可算不得好。”
“那又如何?”
一时之间,顾挽澜心情复杂,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是目送,她们便也真的就是找了个临街的酒楼二楼包间,然后看着载着崔珏的马车出了城。
“好了,我先回了。”
顾挽澜招来了掌柜结账,就准备起身离开——
“上次之事……抱歉。”
临出门之前,永安却突然开口。
顾挽澜眉梢一挑,“?”
永安踟蹰着,“虽说母亲说我那次也是受了人蛊惑被人利用,但、但我到底是做了错事。我不该为了逃脱自己的婚事,就把你们都卷进来。”
“没关系。”
永安神色一松,正要松了一口气,却见顾挽澜又冷淡地笑了一声,“怎么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吗?”
永安怔住。
顾挽澜神色极淡地推开了门,“我愿与你一同在此处,只是因为大抵如今这里只有我们对崔珏的心情是相似的。但是永安,这并不意味着,之前你做过的事情,我就不会再计较,我还从未大度到那种地步。”
永安脸色一白,她急忙又上前了两步,辩解道,“可你都愿意原谅顾宝珠,还与她走得那般近,为何不愿原谅我?!”
顾挽澜回头看了永安一眼,轻嘲出声,“顾宝珠她再胡闹不过是一个高门小姐,可永安——你是郡主。”
一语毕,顾挽澜没有再做停留,径直离开,只剩下怔在原地面若金纸的永安郡主。
等顾挽澜回到护国公府之时,已经过了用晚膳的时辰。
可顾挽澜没想到戚容仍在等她,只是她双眼泛红,明显是已经哭过一场。
心下瞬间滑过一个不妙的猜想,顾挽澜连忙上前,语气有些急,“发生了何事?可是国公出事了?!”
戚容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又止住,只是摇了摇头,哽咽开口,“他现在无事,总之,挽澜,去看看他吧。”
顾挽澜面色一肃,赶紧朝着护国公的院子跑了过去。
只是进了院子的一刹,顾挽澜就被眼前之景所震住。
护国公居然下了床,还换上了一身铠甲,正在院内仔细擦拭着他的长剑。
听见动静,护国公抬眼看了过来,见着是顾挽澜,面上带上了一丝笑,“挽澜,你来了。”
顾挽澜觉得双腿之中仿佛灌注了铁块,再难向前迈出一步,只涩然开口,“您……怎么下床来了。”
护国公将擦好的剑收回了剑鞘,爽朗大笑了起来,“你这孩子问的什么话,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年,感觉身体好了,自然要下来多走走。”
顾挽澜面上也挤出了一丝笑,大步走了过来,“也是!日后我还指望能和您过上两招呢!”
“我这老胳膊老腿有几斤几两我还是知道的,已经教不了你了。”护国公顿了顿,收了笑,不过,听说你今日拿了崔珏入宫……”
顾挽澜哑然失笑,“什么都瞒不过您。”
护国公呵呵笑了一声,“是宣平候家的那崽子的功夫还没学到位。”
他笑着笑着,又捂着胸口咳嗽了起来,“和我说说吧,皇帝要你做什么。你独自在外长得这样好,没有我半分的功劳,如今倒头来还需要你为这满府的人操持。”
顾挽澜扶着护国公,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有做什么。”
护国公笑着叹了一声,看向顾挽澜的神色严肃了起来 ,“不说这些了,趁我今日难得清醒,若说我还有什么可以教你的……”
那一夜,护国公絮絮叨叨和顾挽澜讲了许多他与庆元帝的事情,直到最后体力不支,方才愿意放开顾挽澜上床去歇息。
众人担心护国公如此是回光返照,在护国公床前守了一夜。
幸好,他最终还是又熬了过去。大夫说如今护国公全靠着一口气在坚持着,这口气不仅吊着他的命,还让他抵抗病痛的折磨。
顾挽澜趁机问出了心中由来已久的疑虑,护国公如此实在不像是因战场上的伤痛导致,倒像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药,是因为毒药发作而不断地折磨他,最终晕厥过去。对此,大夫摇头,表示护国公如此确实少见,可却也从未听闻过有此毒药。
从护国公府的院子里出来后,顾挽澜一个人枯坐了很久,最终她拿起纸笔,写下了两封信。
*
在崔珏离开后的第三日,关押着淮王世子的天牢中出了一件大事。
或许是外面那群人要共同状告淮王世子的风声传进了天牢里,这日,淮王世子一早醒来便疯了一般到处嚷嚷他知道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有关皇帝的生死,他要去见皇帝。
由于这案子目前还归绣衣使所管,所以顾挽澜听了消息后,自知重大,就朝着宫里亲自去了一趟。
等顾挽澜从皇宫里出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萧沉在天牢门口,看了一眼顾挽澜身后的马车,“陛下这是今日就要见淮王世子了?这么急?”
顾挽澜有些烦躁地按了按眉心,“是的,毕竟说是事关陛下生死的大秘密。你去带人清场,沿路要有人防守,此事不容有失。”
“好。”
萧沉很快领命而去,下去布置。
顾挽澜从天牢里带出来了淮王世子,塞到了马车之上,自己则是亲自去驾了马。
握住缰绳之时,顾挽澜眼中有一阵幽光一闪而过。
庆元帝只给了三天的时间,三天内,她要想揪出羲和的尾巴,只有兵行险着。在和崔珏分别之前,她和崔珏互相交换了信息,方知淮王之死或许为他人所为。
她和崔珏一道梳理了淮王周身的关系脉络,与淮王有明显利益相关之人,早已上了崔珏所造的那本淮王私账,这群人后来也都在绣衣使的监管之中,他们对淮王下手有百害而无一利。
这般想来,更大的可能是已显颓势的淮王手中握有某人把柄,以此作为威胁,想让那人把他救出来,最后却反遭灭口。既拥有可以救出淮王的本事,又像是急于掩饰一般做得如此急切,很大可能便是羲和动的手。
故而,顾挽澜故意以淮王世子做局,也是想请君入瓮、引羲和再次动手。
顾挽澜赶着马车从天牢出去的时候,天色已经逐渐黑了起来。天牢本身地处偏僻,天色一黑,更是显得荒无人烟,而从此处到皇城大街的十多里荒凉路途,简直是极佳的杀人越货之地。
“上路了,注意防守。”
顾挽澜又低声叮嘱了两侧随行的绣衣使一声。
“是。”
此次本就为了引羲和上钩,她身边只带了包括朱恒远在内的六名绣衣使,更多的是萧沉带着人在道路两侧伏击。
顾挽澜话音刚落,数发箭矢破空声就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敌袭!”
顾挽澜厉喝一声,当即抽刀砍断了射向马车的羽箭。
羽箭被砍成两段,去势却依旧不止,箭头仍是向着马车而去。
顾挽澜一拍马背,翻身而起,反手又是一刀,一声脆响过后,箭头方被打落在地。
顾挽澜猛地抬头看向黝黑的暗巷里,感受着从握刀的手掌上传来的麻意,换上了戒备的姿态。
……是强敌。
下一瞬,数十名黑衣人从天而降,齐齐握着刀朝着马车袭来。
“保护马车!”
顾挽澜大喝一声,挥刀朝着其中一人砍去。若无意外,此人便是方才朝着马车射箭之人,也是这群黑衣人中的首领!
看着顾挽澜朝自己砍来,黑衣人愣了一瞬,反手挥刀去格挡,但是相比于顾挽澜的毫无保留刀刀致命,黑衣人却好似是不想与她纠缠,只想更快地夺取马车中的目标。
绣衣使个个武功高强,可到底如今黑衣人人多势众,战况很快胶着起来,只是绣衣使他们还有马车要守,这样下去总归不妙。
“砰!”
朱恒远瞅准时机,趁着空隙放出了一枚讯号。
这是他们之前与萧沉定下来的暗号,萧沉带着的人见到讯号后会来从后包抄,彻底把人围剿。
可讯号放了许久,却一直等不到人来。
朱恒远心下一慌,露出了一个破绽,手臂上顿时被人拉出一个口子,血流如注,手中长刀也应声落地,眼看身前黑衣人再次劈刀砍来——
顾挽澜一个扭身,从眼前黑衣人交战中脱身,一脚踹向劈向朱恒远的那柄长刀。
“都给我退回马车!以马车为中心互相照应!”
“是!”
朱恒远就地一滚,重新拾起地上的长刀,又阻了别人对顾挽澜的一击,二人相携退到了马车前。
没有人再说话,漆黑的夜里,只剩互相粗喘的呼吸。
后援没有如约到来,是压在所有人心中的一块大石。
——会不会是副指挥使他们都遭遇不测了?
——是不是后方还有更多的黑衣人?
这是所有人都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顾挽澜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了的手掌,看向对面逐渐缩小包围圈的黑衣人,面上溢出了一丝苦笑。
这可是她从未想过的展开啊。
“安心,你们的副指挥使没有死。”
从逼着那人交手后的第一招,她就发现了——
顾挽澜提起手中长刀,指向了方才与她对战之人,声音冷淡似冰。
“你们的副指挥使,在这里。”
“!”
朱恒远面上血色瞬间尽褪,白得好似一张鬼脸。
他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顾挽澜手中长刀所指之人,声音抖得不像话,“怎么会?副指挥使怎么会……”
顾挽澜收了刀,靠在马车上有些狼狈地喘了一口气,看着对面之人轻笑了一声,“我说萧沉,即便是死,也得让这些跟着你风里来雨里去的兄弟们死个明白吧。当然,还有我。”
身前黑衣人顿了一瞬,然后拉下了脸上的面罩,默然道,“果然瞒不过你。”
顾挽澜见着萧沉的这张脸,才后知后觉感觉到了愤怒。
眼前这个人是她入京后,第一个向她施展善意的好人。
是她的引导人、是她的部下、更是她的朋友!
可没想到却在如此关键的时候,给了她重重一击。
顾挽澜闭了闭眼,哑声道,“……理由。萧沉,你这是背叛皇帝,你这是找死!”
萧沉面上没有太大表情,只握紧了手中的长刀,“我早已无路可退。”
顾挽澜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淮王是你所杀?!”
倏地,顾挽澜就想起搜查淮王府那日。
她在外拖住淮王,等她赶到淮王府的时候,好似之前淮王就和萧沉发生过什么争吵,当时淮王还曾放话威胁过萧沉。
只是如果是和萧沉相关,那羲和呢?
莫非之前她和崔珏所猜测的完全搞错了方向?
不对。
如果只是和萧沉相关,他只是杀了淮王,根本没有必要今日前来截杀淮王世子,毕竟她故意放出来的话是淮王世子手中拥有可以威胁皇帝安全的秘密,与萧沉是否杀了淮王根本无关。
萧沉和羲和公主之间一定还存在一种她还未曾想到过的联系。
会是什么?会是谁?
顾挽澜脑海中陡然滑过一个人的身影。
她甚至有些悚然而惊了。
萧沉看着顾挽澜恍然的神色,扯了扯嘴角,“已经猜到了吗。”
“所以,我一早就无路可退了啊,挽澜。”
萧沉轻轻叹了一声后,脚上骤然发力,整个人持刀向着顾挽澜猛地劈砍了过来。
只是我从未想过,最后我要拔刀相向的人会是你。
“铮——”
刀锋相触,拉出一阵火花。
他是不受看重的宣平侯庶子。
他从未见过面的姑母是那个传闻中生下萧隼的大夏女奴。
她的姑母年少之时,被彼时的柔兰王所诱,为爱私逃去了柔兰,家中人以此为耻、便都当她死在了外头。可谁知二十年前,她却着人带了一封信回来,从此宣平侯府的所有人与她一起下了地狱。
这是他凭借一己之力爬上了绣衣使副指挥使的位置,以为日后就能带着母亲过上自由的日子的那天,宣平侯送给他的大礼。
所以,自他出生那日起,他早就无路可退。
他的生死早就无所谓,可他想让他母亲活。
萧沉出招,一招比一招凶狠。
可谁都好。
有谁能制止他。
有谁能打败他。
有谁能杀死他——!
手中长刀被顾挽澜一刀击飞,萧沉一个后退不及,被刀柄震出一口血,踉跄跪倒在地。
胸口传来一阵剧痛,脖颈上随之而来的是来自刀锋上冰冷的触感。
她冷淡的、带着喘息的声音落在了耳际,“你们的头如今已落入我的手中!还不赶快停手!”
萧沉被她制服在地,被发丝掩盖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笑来。
他忽然就想到了顾挽澜成为指挥使的那日,他想与她再更多的接近,于是故意开口。
——“皆为萧某分内之事罢了,不过若顾姑娘真想酬谢于我,改日能否向顾姑娘请教一番武艺?”
对于他的切磋邀约,那时的她闻言后果然眼前一亮。
——“当然!这些时日没人练手,可愁死我了,萧大人若愿意,随时恭候!”
可后来,事情太多,他们到底没能对上过一次。
如今,他输得心悦诚服。
他见她的第一眼,便喜欢了上了她。
可是之前,他意识得太晚,她已为人妇。
可是如今,他便是连这句喜欢,都没有资格说出口。
萧沉缓缓闭上眼,向来挺得笔直的脊梁此刻彻底佝偻了下去。
够了。
就到这里吧。
“杀了我吧,挽澜。”
他近似请求地呢喃出声。
顾挽澜正欲动作,突然觉得胸口一痛,似是体内之气有一瞬间的滞涩。
可就在此时,又一只羽箭带着劲风朝她的后背而来。
“大人——!”
正在和黑衣人对战的朱恒远目眦欲裂。
眼看躲避不及,顾挽澜一咬牙,只能堪堪转过身,让箭矢彻底贯穿了她的肩膀,带着她整个人朝着马车上撞去。
朱恒远一发狠,拼着背上又挨了一刀的机会,飞身去把顾挽澜接住。
“是谁?!还有何方宵小!给老子滚出来!”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朱恒远已经杀红了眼。
顾挽澜示意朱恒远放开她,胸口和肩膀上的疼痛,让她此刻嘴唇都有些发白,她伸手折断了嵌入肩膀血肉之中的羽箭,见着手上的血还是鲜红之色,松了一口气。
“公……主,想……杀我的只有你,出来吧。”
因为说话带着抽痛和喉咙里涌上来的血气,顾挽澜话说得很慢。
公主?!
接着就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双方人马竟不知何时,都停了手中的兵器,齐齐看向顾挽澜视线的方向。
半晌。
暗影覆盖的小楼之上,走出了一道身影,竟当真是手持弓箭,裹着一身黑袍的羲和公主!
顾挽澜吐出了一口嘴中的血沫,嘴角拉出了一抹笑来。
至此才觉得今日受了这一遭,到底没有白费。
“我可真是……何德何能啊,能让公主遣了人来杀我不说,还要自己特意来确认一番我的生死。”
羲和公主带着身后的两名护卫,从小楼上一跃而下。
顾挽澜瞳孔一缩,她竟会武!
羲和公主面无表情地走到了顾挽澜他们的包围圈之外,她看了一眼已经丧失斗志的萧沉,冷然道,“顾挽澜,你不用想套本宫的话。本宫既然现身,就不会让你和你的人都活着回去。”
“都杀了,一个不留。”
说完,羲和竟是身形一转,直接带着她的人杀进了战场。
原本因失了萧沉这一员大将而消沉的黑衣人们,因为羲和的加入,杀意瞬间高涨。
朱恒远只觉得最深的绝望莫过于此。
包括他和顾挽澜在内已有四名绣衣使受了重伤,余下只有三人,可黑衣人那边,光是新加入的战力就足足有三人!
即便他们是耗,如今也能将他们给耗死!
朱恒远咬了牙,拖着受伤的身躯正要再战,身侧的顾挽澜却伸手按住了他,冲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朱恒远一怔,还想说点什么,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却从马车里响起,让他如被雷劈。
“羲和想杀了谁?”
陌生的是,此人根本就不是淮王世子的声音。
熟悉的是,这个声音竟是来自庆元帝!
羲和也认出了这个声音,顿时血液直冲头顶而去。
怎么会是庆元帝?!
怎么会是皇帝!
“哈哈……所以我才说……公主……我真的是何德何能啊……”
顾挽澜用手抹掉了唇边的血迹,喘着粗气大笑了起来。
笑够了,她才看着面色惨白的羲和,然后缓缓从怀中掏出了一只鸣镝出来。
“咻——”地一声响,尖锐的声响划破了夜空。
倏地,周围暗巷房顶之上,就出现了点点火光。
先是一两只、再是一排、最后竟是密密麻麻一团的火把!
火把将羲和等人团团围住,同时也露出了他们火把下的脸,俱为可以以一当十的宫中精锐!
羲和面色瞬间寸寸灰败,瞪大了瞳孔。
顾挽澜桀骜一笑,“公……公主,抱歉了,你想做捕蝉的黄雀,可陛下……是捉雀人啊。”
不要轻易对付王族,除非你能让皇帝亲自出手。
这是那日护国公教给顾挽澜的道理。
火把照亮了原本偏僻荒凉的暗巷,也照亮了如今羲和惨白的面色。
马车里竟是皇帝!
在庆元帝愿意以身涉险,来到此地之时,便意味着庆元帝对她早已起了猜忌之心。
如今萧沉和她被抓了正着,大势已去,她也无法再辩驳。
羲和缓缓蹲了下来,放下了手中的兵器,然后朝着庆元帝俯身叩首,“陛下在此,我已无话可说。”
她的身份若被曝光,萧隼必死无疑。
幸而,在今日她行事前,为了以防万一,早已把萧隼秘密送出西京城。
如今她能做的,唯有——
顾挽澜上前一步,一脚踢飞了羲和放在身侧的兵器,然后手指一用力,飞快地卸掉了羲和的下巴。
顾挽澜笑了一声,捏住了羲和的下颌。
火把映照下,发丝凌乱、面上沾染着血迹的女子,这一刻眼中竟隐隐透着一股疯狂之意。
“方才公主一来就绝不废话,想要干净利落地解决我。如此,公主又怎会觉得我们会让您有机会在此拖延呢?”
羲和瞳孔一缩,平静无波的假面瞬间破碎,面上甚至露出了狰狞的神色。可被卸掉了下巴,让她无法发出声音,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嘶喊。
什么意思?!
她还做了什么?!
莫非她们——
“是哦。”
离得太近,顾挽澜额上的一滴血“滴答”一声就落到了羲和的面上。
顾挽澜伸手慢条斯理地在羲和面上抹开了那滴血,然后勾唇笑了起来,“你猜想的没错,他、也跑不了。”
羲和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顾挽澜。
怎么会!
绣衣使的动向全部在她掌握之中,一旦有宫中人出城也会被她提前知晓,顾挽澜她哪里还有人——
等等。
想到什么,羲和全身的血液瞬间凉透,整个人彻底瘫坐在地上,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淹没了她。
她漏算了一个人。
一个三日前便出城之人。
是瑰宝
079
两个时辰之前。
一辆朴素的马车, 趁着黄昏时分出城人最多的时候,混杂在队伍里出了西京城。
萧隼是出城后才缓缓从马车里醒了过来。
脖颈上还传来一阵强烈的痛意,那是他被羲和的人放倒时所留下的。
萧隼强撑着身体,从马车里坐了起来, 眼前还残留在一片眩晕, “……她强行送本王出城, 是要做什么?”
他是在被顾挽澜所抛弃的时候遇到的羲和, 是她出手救了身受重伤的他。
她救了他之后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他便以为她不过是一个路过的好心人,直到他那年因为崔珏的设计夺位失败, 有人暗中帮助他逃过了死劫, 并给了他一只信鸽,萧隼方知她并非一个普通的过路人,而是一位大夏颇受宠爱的公主。
羲和只言她曾经受过萧隼生母的恩惠,所以会力所能及地照拂萧隼一二。
对此,萧隼并不相信。
在他眼中,他那个懦弱的生母眼中只有那个男人,她为了那个男人抛弃了家族、抛弃了自我, 如果那个女人有可能得到一个别人报恩的机会,那她也只会祈求是让那个男人重新爱上她。
他更愿意相信的是, 羲和每每望向他时, 眼中露出的那股汹涌而强烈的野心。
很显然的,她不甘心只做一个公主。她想谋求的恐怕是整个大夏与柔兰。
可与虎谋皮?他不在乎。
“她想要做什么?”
萧隼又开口问了一声。
跪坐在马车里的嬷嬷,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主人只吩咐我们先带你出去避避风头, 她在西京城中还有一些事要亲手解决。”
萧隼沉默了一瞬,“她到底是谁。”
淮王之死, 他有所耳闻。
也便是今日她借着顾挽澜的消息邀他前来,他方知顾挽澜竟就是那位绣衣使指挥使飞鸢。
嬷嬷纹丝不动,像是一尊已经入定了的雕像,“她只是主子。”
“行。”
见着问不出来什么东西,萧隼便也歇了心思,反正自从他进了这西京城后,他与羲和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的尾巴本就该她自己清扫干净,不牵连到他最好。
只是萧隼正欲靠着马车闭目养神,耳朵敏锐地察觉到一阵风声,他一个暴起,猛地将身旁的嬷嬷扑倒在地。
“铮铮铮!”
三枚暗箭擦着他的头发,钉入了马车壁上。
像是一个讯号,很快马车外响起了兵器交接的声音。
萧隼眼中利芒闪过,一个翻身而起,抄起剑就要走出马车,他没有看见身旁嬷嬷瞬间苍白的脸色。
嬷嬷的动作比他更快。
在萧隼即将要出马车之际,她变掌为爪,伸手就朝着萧隼的脖颈抓去,同时朝着马车外厉喝出声,“放我们走!不然我们就杀了柔兰质子!”
萧隼未有防备,被嬷嬷抓了个正着。他心头大震,为此动作都慢上了一拍。
羲和的人在和他划清界限意图保他?为什么?
嬷嬷一手持剑一手抓着萧隼的脖颈,推着他就要出了马车。
马车外却传来一阵轻笑声。
“戏演得不错,可惜你们遇到的是我。”
听着熟悉的嗓音,萧隼脑袋一嗡。
他不顾脖颈上的钳制,伸手掀开了车帘。
不远处,厮杀的人影之外,那张熟悉的面容是——崔珏。
他仍是穿着那身宽袍大袖,好似只是乱入此地的文人墨客,如果忽视他手中那架刚放下的弓弩的话。
萧隼面上戾气一闪而过,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在他向庆元帝告知崔珏曾插手柔兰之事时,不,在更早崔珏毁了他的登位之路时,两人便已不死不休。
更何况,两人中间还有一个顾挽澜。
他垂眸,握紧了手中的剑,低声道,“嬷嬷,你们的好意心领了。遇上他,此事已无法善了。”
嬷嬷跟在羲和身边已久,自是知道崔珏的身份,也同样知道崔珏与萧隼之间的仇怨,可是想到出来之前主子对她的嘱托,嬷嬷暗恨不已,来的是谁都好!只要对萧隼的生死还有几分忌惮,她们便可把萧隼将此事中摘除出去,可偏偏来的竟然是崔珏!
萧隼推开了身旁的嬷嬷,跳下了马车。
晚风烈烈,吹起了萧隼身后卷曲的发尾,他妖冶的异瞳中燃起的是绝顶的杀意。
他握住了剑,一跃而起,就朝着的前方的崔珏厮杀而去。
如果没有他,他不会在夺位中落败,至此沦为质子!
如果没有他,顾挽澜便不会和他陌路至此!
明明他才是最先遇见顾挽澜的人。
明明他才是顾挽澜最先喜欢的人。
“崔珏!我要你死!”
萧隼横起一刀,双眼猩红就朝着崔珏头上砍去。
闪着寒光的刀刃近在咫尺,崔珏却不退不避,面上仍带着一丝浅笑。
“萧隼,我所争的从来不是你。”
“唰唰——”两道破空声突然袭来传来,两道绳索从左右两侧激射而出,套住了暴起的萧隼。
萧隼被人狼狈地按倒在地,萧隼这才明白,难怪崔珏他敢一人站于后方,他竟是故意诱他出手!
萧隼大怒,被崔珏的手下按到在地,双眸却仍盯着崔珏,仿佛恨不得啖其血肉。
崔珏只是笑着往后退了一步,弃了手中弓弩。
他居高临下看着像一头狂狮一般愤怒挣扎的萧隼,笑容讥诮。
“萧隼,我所争的从来不是你。正如,要与你对战的也从来不会是我。”
“蠢货。”
此生的萧隼到底还是太稚嫩了。
他不过随便激他一下,他就失了理智冲了上来,好似要与他决一死战。
眼神当真是不甘啊。
自己前世也是这般吗。
不过,再如何,也到此为止了。
崔珏朝着手下递了一个眼色,不顾身后骤然响起的痛呼声,转身离开。
这是昨日一早,顾挽澜来信之上所撰写的计划。
崔珏是因庆元帝大怒而被临时贬斥出京,这是崔珏这一身份的污点,却也是其他人想不到的盲点。没人会想到崔珏除了如今一盘散沙的世家势力之外,还拥有另一股力量。这或是可以反转局势的重要一环。
为了不出意外,崔珏除了临时调用了周边商会里的护院,还另外花了银钱请了一大批江湖上的高手,只为了活捉萧隼。
浓稠的夜色如泼墨一般,很快将天空染成了黑色。
耳边厮杀声逐渐消退,崔珏抬眼看向城内的方向。明明一切尽在计划之中,可他不知为何仍觉得有些心绪不宁。
但愿城内的挽澜一切顺利。
*
庆元帝也是和崔珏一样,是昨日收到那封顾挽澜的密信。
初看到信上之言,他只觉荒唐。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他让顾挽澜立下军令状,顾挽澜竟有胆让他以身涉险。可到底顾挽澜信中那份对他的尊崇、与对皇室的那份小心翼翼,又取悦了他。
是啊,若羲和当真有鬼,只有他这个皇帝才有资格去处置她!
庆元帝掀开马车帘,静静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羲和许久。
在他眼中,这个妹妹性格冷淡、不好接近,但因为进退有度,从不利用公主的身份掺和朝堂之事,他便也不吝啬向世人彰显对她的宠爱。
只是他从未想过的是,他这个妹妹确实不掺和大夏朝堂,倒是掺和进了柔兰王廷之中!
那她扶持了萧隼做了柔兰王之后,下一步要做什么?!是联合柔兰吞并整个大夏么?!
他缓缓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踱步到了羲和的身边,“朕自问对你不薄,为什么。”
顾挽澜见着庆元帝过来,手上一用力,“咔嚓”一声响,让羲和的下巴归位。
羲和只按了按下巴,垂着脑袋,声音喑哑,“……我无话可说。”
“你就不怕朕直接砍了你?!”
“一切随皇兄所愿。”
羲和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庆元帝面有怒色,他正欲在问——
“姑姑,认了吧。”
一声讽笑,让所有人为之一震。
顾挽澜顺着声音猛地扭头看过去,那是——已被人反剪双臂,压倒在地的萧沉。
萧沉的脸被地上粗粝的石子划破,身上因为打斗渗出来的血迹,已逐渐将地上染红,他就被按在这滩血水之中,像是个一个彻底失去神采的人偶,“姑姑,整个宣平侯府已被你拖下了地狱,够了。”
姑姑?!
她原以为萧沉、羲和与萧隼之间的联系,大抵是之前萧隼那位早逝的生母,毕竟早有所闻,萧隼的那位生母来到柔兰之前曾是一位高门贵女。
可若羲和就是萧隼那位死在柔兰的母亲……
顾挽澜悚然而惊,全身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快步上前,大喊出声,“帮我制住她!”
马上就有人听令上前按住了羲和的双臂和脑袋。
若目光能杀人,此刻羲和便已经将顾挽澜千刀万剐。
她嘶吼着,不停躲闪着顾挽澜的靠近,“滚开!别碰我!滚开!”
顾挽澜抱住羲和脸颊的手都开始轻微颤抖。
如果她便是萧隼的生母……
如果她便是曾和萧隼一道埋葬在柔兰草原的那人……
摸到了。
顾挽澜面色一白,呼吸有一瞬的暂停。
“滚开!放开我!本宫是公主!你放开我!本宫是公主——!”
羲和挣扎愈发强烈,顾挽澜咬牙,手下一用力,“撕拉——”一声,一张人.皮面具从羲和面上被揭开,露出了一张面具下与羲和截然不同的脸。
一瞬间,天地间只剩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只看向那张脸。
火把里的火星子就在此时爆裂了开来。
“……母……亲?”
此时,空气中一声轻到似乎随时都要破碎掉的喃喃,让众人猛地回过神来。
顾挽澜顺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就看见被人扭送而来、面色茫然的萧隼。
顾挽澜丢了手中的人.皮面具,一时之间竟不忍去看。
如果她有能力可以从柔兰王廷假死脱身,如果她有能力可以李代桃僵成了大夏的羲和公主,那么彼时,萧隼在柔兰里吃的苦、受到的欺凌和折辱,又算是什么?
萧隼的视线里只有那张脸,那张在病榻上死不瞑目的脸。
将萧飞羽的尸骨埋葬那日,萧隼曾神色冷淡与顾挽澜说,他母亲如此,一切都是她的咎由自取。
可……其实是他骗人的。
母亲死后,他常常半夜从睡梦中惊醒,梦到早已化为枯骨的母亲伸出一双利爪朝他索命。
“如果不是怀了你,我又怎会跟着他来了柔兰?!”
“是你、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
这又不是噩梦,这是她生前曾在病榻之上时,面色狰狞对他说过的话。
那时的他还太小,让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成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魇。
稍微大了一点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梦见她。即便梦到了,他甚至能讥笑着辩驳回去,是她自己太过愚蠢,被一个男人骗走了真心,才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如果换做是他,定不会如此。
可今日,看着这张面具下容光焕发、保养得当的脸,萧隼好似又回到了幼年时的噩梦,就像是他从未长大,一直以来愚蠢的、被骗的仍是他自己。
“贱人——!羲和呢!你把朕的羲和弄哪里去了?!”
庆元帝此时才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大怒之下,他伸脚就朝着萧飞羽踹去,萧飞羽被踹翻在地,趴在地上疯狂地笑了起来。
她不再去看萧隼。
“哈哈……哈哈……”
“羲和……我就是你们口中的羲和啊……是她甘愿让我顶了她的身份也要逃出宫,是你们逼走她的啊!”
她吐出了一口血,摇摇晃晃地撑着膝盖又站了起来。
“成王败寇,今日我被你们识破,是我萧飞羽技不如人,我认输。”
火把上的光照亮了萧飞羽神情偏执的脸。
庆元帝有一瞬的恍惚。
萧飞羽。
这个名字在庆元帝还未登基的时候,一早便听闻过。
她是宣平侯最宠爱的嫡女,文武双全,曾在太后生辰宴上一刀斩了发了疯的马,被太后大赞勇气不输男子。
在他母后为他选妃之时,他脑海中率先想到的就是那个鲜活肆意的少女。可那时,宣平侯言萧飞羽去外家省亲时生了一场急症,已经香消玉殒,他为此大为可惜。
如今再看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妇人,庆元帝急怒之下,已被逼红了眼,“朕自问对你们萧家不薄!更遑论你还顶了羲和的身份,在宫中享受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可你竟野心勃勃勾结柔兰,意图颠覆大夏!萧飞羽!你怎会如此?!你该死!”
“我为何不能有野心!?”
萧飞羽猛地一挥袖,神色狰狞道。
“他扎布尔当年落难之时,便事事依求于我,可去了柔兰之后,便弃我如敝履,凭什么?!不就是凭他是柔兰之王么!那我回来,扶持我儿子上位又有何错!”
“可你真的只是想扶持萧隼么!?将手伸入长平关军中,收买何三的是不是你!”
顾挽澜垂下眼睫,声音淡漠,可放在身侧的手却猛地握紧。
若前世站在萧隼之人是皇宫中的羲和公主,那一切便都有迹可循了。
因为大夏最大的内奸是在皇宫里的公主,那么萧隼手中握有大夏行军的情报简直再正常不过。
没有人会防备一位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
可以预见,前世长平关的陷落只是一个开始,柔兰的铁蹄会踏破大夏每一座城池。
她不是只对扎不尔复仇。
她是对所有人无差别的复仇!
“呵。”
萧飞羽看着满面怒容的顾挽澜却轻声笑了起来。
“说起来,当年没有趁你在我病床前喊伯母的时候杀掉你,大抵是我做过的头一件错事。”
“不过,挽澜,你难道不好奇我当年是怎么从柔兰草原上假死逃出去的吗?那是因为啊……”
萧飞羽又吐了一口血,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朝着顾挽澜走了过去。
——事已至此,她可以死。
顾挽澜一怔,什么意思?难道和养父有关?
萧飞羽眼神一冷,瞬间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朝着顾挽澜胸前狠狠刺去。
——可顾挽澜不除,她儿的大业必不能成!
没人料到她会此时朝顾挽澜出手,皆是来不及反应。
在此空隙,顾挽澜来不及后退,只能将将伸出手臂格挡,准备就此接下这一刀,可有人比她更快,顾挽澜被一股大力给猛地推开。
“刺啦——”
匕首入肉之声响起。
一大片血液飞溅在顾挽澜眼前。
“萧……隼……”
顾挽澜喃喃出声。
“阿隼——!”
顾挽澜一把拨开握着匕首愣在当地的萧飞羽,她伸手尝试去按着萧隼正不停流血的伤口,可是萧飞羽这一击完全冲着一刀毙命而来,血流得太快、太猛,很快就沾湿了顾挽澜的整个手掌。
庆元帝此时也才回过神来,猛地出声,“把这个女人拿下!大夫!快去找大夫!”
柔兰质子不能死!
顾挽澜看着萧隼血流得越来越多,想用牙齿撕下袖子上的布料,可她撕了几次,不知是她失了力气,还是牙齿一直在打颤,那块布竟就是撕不下来。
她正欲唤人过来,手腕却被萧隼死死地抓住。
“别……别走。”
大抵是血流得太多,萧隼的瞳孔开始涣散,他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只能看见眼前一个模糊的轮廓。
可渐渐的,他又好似看到了另一幅场景。
那是贴满了大红喜字的新房,他的身前是穿着一身鲜红嫁衣的顾挽澜,他听到了自己遥远的声音。
——“挽澜,你到底还是嫁给我了。以后,你就是柔兰的王后。”
——“挽澜,你看,你没有地方可去了。你只有留在我的身边。”
一切像是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掠过。
就好像是这个世界上曾发生过的另一种可能,他甚至为此有些沉沦。
“醒醒!别睡过去!别睡过去!”
脸上传来的细微痛意又让他短暂地清醒了过来,眼前有一瞬地清明。
看到因为太过震惊而彻底失神的萧飞羽,萧隼心中滑过一阵隐秘而扭曲的快感。
让今日也成为你永久的梦魇吧,母亲。
让你也活在我当年的折磨之中吧,母亲。
只是……
萧隼“哇——”地一声,又从嘴里吐出了一口鲜血。
“大夫呢!大夫怎么还没到!”
听着身前人急切的声音,萧隼弯起唇角。
这种感觉似乎也不错,这一刻,她的眼里再没有崔珏,只有他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压下喉咙中的血腥之气,用尽全部力气缓缓地开口。
“挽澜……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一件事?”
“我想见你……喜欢你……这件事……其实从没有……骗过你。”
顾挽澜一怔。
看着眼前人明显怔愣惊讶的神色,萧隼有些疲惫地想。
真是愚蠢啊。
他的一生是在做什么呢。
发誓不要像母亲那样轻易地交出真心,结果弄丢了曾爱过他的人。
发誓要忍辱负重杀回王廷,结果他只是母亲用来报仇的棋子。
萧隼眼神涣散地看着天上的星子。
却又像是突然看到了身穿大红色嫁衣的顾挽澜从城楼上高高坠下,他的眼前蓦地就被一片血红之色填满。
萧隼脸颊滑过一滴泪来。
原来,咎由自取的一直都是他。
即便是另一种世界的可能,他也最终还是失去了她啊。
像是陡然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力气,萧隼疲惫而平静地合上了双眼,“如果有来生……真想就做一只草原上的鸟啊……”
“阿隼——!”
察觉到身下人停止的心跳,顾挽澜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一尾被甩上岸即将干涸而死的鱼。
等她终于喘过气来,她才缓缓放开萧隼的尸身,哽咽开口,“萧隼他……死了。”
庆元帝面上难看至极。
被控制住的萧飞羽却爆发出了一阵猛烈的笑声,“哈哈哈哈死了!萧隼死了!柔兰的枯草期已过了大半,他们马上就可以打过来了!哈哈哈哈!死!你们都得死!”
顾挽澜再也忍不住,一巴掌朝着萧飞羽脸上抽了过去,将她整个人打偏在地,“闭嘴!即便要死,第一个死的人也会是你!”
方才那个距离,她防御的姿势已经摆出,萧隼根本就没有必要去救她。
他分明是存了求死之心!
萧飞羽却仍在笑,而且笑得越来越大声,状若疯癫,“哈哈哈!皇兄!这种事情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之前朝堂被世家把控,而世家的祖地皆处在富饶的江浙一带,朝廷想要打仗,根本从这些地方收不起来军饷!没有银子,勋贵武将在早年的大战里又死伤惨重,你们拿什么打!活该!你们都是活该啊!”
庆元帝听到萧飞羽谈及“世家”,这才又隐约想起一事。
当年世家势大,朝中文臣基本都为同乡、师生相携。萧飞羽在太后生辰宴上,一刀斩了发疯了骏马,虽是得了太后的嘉奖,却又为她招来了文臣清流里的各种非议,而后来,便是听到了她被宣平侯送到了外家省亲的消息。
想到当年灿若骄阳的萧飞羽,庆元帝心头突然就浮上了一股涩意。
当年到底是他和他的父皇势弱,可是日后不会了!
庆元帝正欲上前,萧飞羽却突然扭头对着他笑了起来,“皇兄!到底也是喊了你这么多年的皇兄!如今我有一计或可解皇兄现在的困局——”
顾挽澜心下一跳,顿时浮起一阵不妙的猜想,猛地抬头看过去——
就见萧飞羽看向了自己,嘴角裂开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笑,“没人会相信萧隼死在我手中,不过,交出一个当年从柔兰逃走的顾挽澜,想必定能为皇兄拖延一段时日吧。”
没人再敢言语。
也没人再敢去看火光明暗之下庆元帝的脸。
今日萧隼之死,无论是否要与柔兰开战,必须得有人为此负责。
萧飞羽之事事关皇室颜面。
若交出萧飞羽,意味着告诉天下大众,有人竟能顶着大夏公主的身份在宫中堂而皇之这么多年。
剩下的,似乎便只剩下一个顾挽澜。
今日之计,本就是由顾挽澜起。
浸淫两国皇室多年,萧飞羽对其中的弯弯绕绕,简直再熟悉不过,她看着顾挽澜晦暗不明的脸,甚至要笑出声来。
看啊!
看啊!
纵使你顾挽澜今日有功在身又如何,这就是个吃人的世道!
她笑着笑着甚至要流出泪来。
曾几何时,她的父兄姐妹皆以她为荣。
可后来,又一个个弃她如敝履。
顾挽澜,今日——轮到你了!
额上的血流得太多,糊湿了萧沉的双眼,他看不清如今庆元帝和顾挽澜的神色,只能从周围如死一般寂静地氛围里感受到那份窒息。
“陛下,钱财之事无须担心。”
他膝盖一动,正欲上前,可有人的声音却比他更快打破了这份无声的压抑。
有什么人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他只能隐约看到那人绣着金线的衣袍一角。
顾挽澜瞳孔一缩。
虽然从身后走出的年轻人面容和声音都极为陌生,可顾挽澜几乎能断定,他就是崔珏!
可,他们的计划里,根本就没有让崔珏现身在庆元帝身前这一环!
若是一旦被庆元帝识破,后果不堪设想。
庆元帝蹙眉,看了看身前陌生的年轻人,又看了一眼顾挽澜。
此人是从原先抓捕萧隼的那伙人里出来了,那就是顾挽澜埋伏在城外的人。
顾挽澜连忙按下心头思绪,上前拱手道,“陛下,此人即为我之前有缘认识的昊阳商会会长。”
昊阳商会?
之前季凛长平关大胜,好似就曾在奏折中提及过这个商会,当时是他们无私提供了粮草。
如今,若是柔兰攻来他仍愿意相助自然是好事,可是莫非他们当真以为自己真的会把顾挽澜给交出去吗?
庆元帝忽然想到萧隼初入宫那一日,他言日后若他大业可成,他愿以一城来交换顾挽澜。
他当时甚至还有些意动。
可如今……
他环顾着火把之下,众人紧张地看向自己的脸,有绣衣使、有昊阳商会的人,甚至也有今日他带来的宫中精锐。
顾挽澜此人,乃国之瑰宝,无人可替、更无物可换!
庆元帝伸出止住了崔珏的未尽之言,他踱步到了萧飞羽身前,冷言道。
“萧飞羽,朕的臣子轮不到你置喙。”
“你既一心相助柔兰,那么回到柔兰也是你最好的去处。”
“柔兰,若想战,那便战,朕还等着收复失地的那一日!你们,尽管来!”
萧飞羽不可思议地瞪大的双眼,看着身前的庆元帝。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自然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朱恒远轻声啐了一口。
“狗屁!”
萧飞羽突然猩红了眼。
“没有错!”
“我没有做错!”
眼看萧飞羽又似是要发狂一般,众人连忙把庆元帝护了起来。
“我只错在我今日技不如人!错在我输了!”
萧飞羽又放肆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啊哈我没错!阿隼!娘来陪你了——”
笑完,竟是像一只飞舞的蛾一般朝着萧隼身旁的墙壁上撞了过去。
“嘭——”地一声响。
痛吗?
萧飞羽没什么感觉了。
她只看着身侧萧隼已经毫无生机的脸,那张脸上有一只和她极为相似的眼睛,是漂亮的、在太阳下澄澈非常的深褐色的眼珠。
她忽然想起,在她极难捱的、被她视为一生耻辱的那段在草原上的日子,是小小的、这只眼珠的主人握着她的手,陪她一起度过的。
后来呢?
后来……她好像把她和他都弄丢了。
只是……
真好啊,顾挽澜。
这个世上,陪着我痛失所爱的人,即将……还有你。
萧飞羽面上带着轻柔的微笑,彻底断了气息。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