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疯子
061
暗影褪去, 逐渐露出了十一身后之人的脸。先是挺翘的鼻,再是比今夜月色更冷的眼。
竟是顾挽澜!
崔琼呼吸一窒,他下意识扭头就要去瞧他身侧的崔珏,却见崔珏面色惨白, 嘴唇微微颤抖, 只与那人隔着院中当空的那轮圆月, 遥遥相望。
良久。
崔珏向前朝着顾挽澜走了一步, 可仅仅这一步, 他好似就已经被掏空了所有的力气,身形竟踉跄了起来, 崔琼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兄长……”
可握住崔珏手臂的这一刻,崔琼猛地一怔。
兄长的手竟是在抖!此刻的兄长,哪里还有不久前,他身为崔家家主,挥剑斩人的决断与气势!
他竟是在怕。至于怕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崔琼搀着崔珏,神色复杂地抬起头, 才刚开口说出“顾挽澜”三字,便被顾挽澜手中的长剑, 抵住了咽喉。
顾挽澜眼中戾气横生, “今日之事,与你无关。滚。”
眼见崔琼被执剑相向,院中侍卫又动了,气氛再度剑拔弩张起来。
“听她的。退开!”崔珏按着胸口, 厉喝出声,面上已浮现一股不自然的潮红。
崔琼抿紧了唇, 他大手一挥,命所有人先行退开此地,等到侍从抬着黑胡子的尸身全部离开之后,知道自己再留不得,崔琼压下心中的担忧,只得也转身退开。
可临到合上院门之际,崔琼咬了牙又停住了脚。他看向顾挽澜之时,面上甚至带了些祈求之色,“顾挽澜,切莫在生气时做决断。”
生气?
她大抵最开始发现崔珏真面目,知晓他才是那崔家之主的时候,她大抵是极为恼怒的,以至于她一时不察,让那名暗卫发现了踪迹。
可是如今……
顾挽澜垂眸,看着自己手中被血浸湿的剑柄,只觉心中讽意更甚。
在她担心他生命有危,在死人堆里翻找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在她正要准备将自己对他如实相告的时候,他又是可曾筹谋什么?!
更早,那个入宫的雪夜,她曾在庆元帝殿中只瞥过一眼的男人,大抵也就是她那说要书房作画的夫君。
甚至于,他也确实未曾欺骗于她,他只是说了“他是跟随崔琼一道入宫”,剩下的“他只是崔琼的幕僚”全然是她的揣测,只是他不曾否认罢了。
可是……太可笑了。
她也就当真大笑了出来。
“崔珏!把我当傻子一样玩弄,是不是觉得很有趣?数次看我多此一举地救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没有!我从未有过这等想法!”
崔珏惨白着脸,急忙走向顾挽澜,可在她与自己只有一臂之隔的时候,却又强迫自己停下了脚步。
如今她应是极厌恶……自己的靠近。
崔珏蜷了蜷手指,又放低了声音解释道,“挽澜,是我因故隐瞒于你,可我从未有因此戏弄你之心!”
离得近了,崔珏也才发现,顾挽澜的双手竟是沾满了血。他心下一跳,伸手一把握住顾挽澜的手腕,急道,“你受伤了?!”
顾挽澜止了笑,心情意外地平静了下来,她漫不经心地朝着自己的手瞥了过去,“哦,别人的。那时我怕你死了,用手一具具翻开了那些尸体。别说,当时心情还挺奇妙的。”
崔珏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被人狠狠抓了一把,又像是脑子被人用斧子劈成了两半,一半在可耻地欣喜原来顾挽澜心中当真有他,一半却又为如今她云淡风轻的模样而惶恐不安。
两种情绪疯狂的缠绕交织,最后,却又全部化成了浓浓的心疼与自责。
一想到,自己无意中,竟让她体会到了自己前世那般沉痛而痛苦的感情,或许只有一瞬,却也足以让崔珏内疚到了窒息,他上前一步,一把将顾挽澜抱入怀中,“抱歉,我不该让你替我担心,抱歉——”
他……好像快哭了。
顾挽澜任由崔珏抱住了自己,靠在他的胸前,有些平静地想。可她现在有些累了,无暇去分辨,他如今的情绪是真是假,“与你无关。现在想来,只是我自己想这样做,便这样做罢了。”
崔珏一颗心直直下坠,他抱住顾挽澜的手,开始颤抖起来,“顾挽澜,你为什么不生气?我欺瞒了你,你为何不生气!”
顾挽澜推开崔珏,淡声道,“只是突然觉得没有意义了。”
“崔珏。”顾挽澜缓缓抬起头,看向他,“你是否曾真心对过我,我又是否曾对你有过真心。崔珏,没有意义了。”
崔珏浑身一震,似被人施加了定身术一般,僵立在了原地。
良久,他才似从幻梦中回过神一般,喃喃道,“什么叫,你曾对我有过真心。”
前后至多不过一个时辰,可如今顾挽澜回忆起来,却觉得好似过了一年那般长。
顾挽澜朝着夜空中高悬的那轮圆月,缓缓地伸出了手,洁净的月光透过她的指缝,倾泻了下来,她叹了一声,“大概是,来这里之前的那段路上,我曾想要知道你的过去、你的现在,我甚至也动过想要你完全地、参与到我后续人生里的念头。”
崔珏只觉得他额角在疯狂地跳动,他的血液急速朝着头顶涌去,他的双眼因为太过用力,已泛起了猩红,而他需要极大的克制力,才能压住自己想要再次触碰到她的手,便是连开口都变得极为艰难,半晌才从牙缝间挤出字来,“……曾?”
顾挽澜将手中月光虚虚一握,然后朝着崔珏张开了空无一物的手,笑道,“可正如这握不住的虚幻月色一般,我曾想要了解、我曾想要守护的人,是虚假的,是不存在的。这个世上并不存在秋山上那名温柔的画师,也并不存在,我想从崔琼那边撬过来的小小幕僚。”
像是脖颈处的皮肤,有了悬在颈侧的大刀、终于有快要落地了的预感。
崔珏瞳孔一缩,再难抑制住自己,伸手向前一抓,顾挽澜却似是提前洞悉了他的动作,她朝后退了一步,便只余一片衣袖快速从他掌中滑走。
崔珏身形踉跄,抓了个空。
“至于大人”,顾挽澜看向神情怔愣的崔珏,五指张开,终是松开了握了一路的手中剑。剑身落地,与地面撞击出一声脆响,“我与大人,绝无可能。”
因为绝无可能,所以,什么生气便也没了意义。
他若是真正的崔家之主,意味着曾逼她不得不弃掉戎装、返回西京的是他。即便她如今也察觉到了,当初在长平关,他与自己的做对,或许另有缘由,但……
顾挽澜闭了闭眼,用力压下了心头涌上的涩意。
但,只要这桩荒唐的婚事还存在一天,庆元帝就必不会让她重掌兵权。
“我明白了。”
圆月之下,崔珏缓缓直起腰身,好似方才那些惶恐、卑微、不安在这一瞬全被他消解,衣袂翻飞间,他似是再度成了那不可攀折的清冷公子,只是气质却更为冷峻而危险,像是一条鳞片冰冷的蛇。
崔珏唇角扯出了一抹讥笑,“我明白了,原是比起我,夫人只喜欢那个无能的、懦弱的、需要你时刻去救的废物。”
“崔珏!你明知我并非此意!”
顾挽澜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之人,这一刻,她竟觉得崔珏陌生得让她有些害怕。
顾挽澜不欲再与崔珏做无用的攀扯,她转身就要离开,可下一瞬,脑后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抵住,“嘘,夫人莫要乱动。”
顾挽澜面色一白,一阵寒意陡然从身后沿着脊骨爬起,“崔珏!你要做什么!”
话还未落,有温热的身体便从后面贴住了她。
他的鼻息扑洒在她的耳后,像是情人的呢喃耳语,“你不是想要了解、想要认识他么,但是真可惜,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们分不开了……”
说完,他似是泄愤一般,一口咬在了她的耳垂之上,然后又安抚般,温柔地舔.舐起来
顾挽澜死死咬住牙关,才不让自己溢出一丝声响。
半晌,她面色酡红,咬牙道,“堂堂世家大族莫非就是教导大人这般欺辱姑娘的么!”
“欺辱?”崔珏轻笑出声,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扫出一片暗影,
他顺势一把捏住顾挽澜的下巴,迫使她扭头看向自己,然后以这种绝对掌控的姿势,缓缓开了口,“只是这般,夫人如今便觉得是受了欺辱么?往常,再亲密的我们也曾做过不少……”
顾挽澜长吸了一口气,强自冷静道,“崔珏,放了我,别让事情没法收场。”
身后崔珏却更加放肆,他从后环住了顾挽澜的腰,将他的下巴搁在顾挽澜肩头,低低地笑了起来,“夫人想走,以我之力又怎么能困住夫人。只要夫人你狠得下心,一掌朝我胸口拍去,我手中的暗器又能将夫人如何?”
顾挽澜放在身侧的手倏地握紧,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开始泛白。
良久,她动了。
她势如雷霆,迅猛出手,反手就朝着脑后狠狠一握!掌心中未曾预料的触感,让顾挽澜微怔,却没停了动作,她以脑后之物为轴,腰身一转,彻底脱了崔珏的掌控。
只是抬眼看清手中握住之物时,顾挽澜浑身一震。
崔珏抵住她后脑时,用的竟是她的剑柄!
顾挽澜忙顺着剑身看过去,就看到崔珏握住剑刃的右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可饶是如此,崔珏却还笑了出来,最后便是连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笑意,“夫人怜我。”
顾挽澜一脚踢飞崔珏手中之剑,简直想要破口大骂了,“你这个疯子!莫非以为下次我还会心软不成!”
顾挽澜平复了气息,再度道,“崔大人,护国公府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明日我会写下和离书,对外只道是我夫婿病逝,如此等来日你需要以崔家之主的身份显露于人前之时,便只是与我夫婿面容相似之人,必不会辱你名声。”
“夫人倒是什么都替我考虑了,只是……”崔珏用指腹摩挲着顾挽澜的脸颊,眼眸深深,“夫人既要与我和离,先前欠下来的账,怕是要先好生算上一算。”
有所图
062
算账?
顾挽澜愣了片刻, 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与大人之间还有什——”
想到什么,顾挽澜一顿,差点咬住舌尖。
她想起来了。
在那次她来葵水、混乱潮湿的记忆里, 她确实曾在意乱情迷、头脑发热之时, 说过什么先欠下的胡话。
只是……
顾挽澜似笑非笑地看了身前的崔珏一眼, “以大人的权势, 日后想找什么姑娘找不得, 又何必故意在今日提起旧人旧事?”
崔珏俯下身,与顾挽澜鼻尖相抵, 轻声笑了出来, “怎么?夫人这是怕了?”
“莫非是在拍——”崔珏又缓缓侧过了头,在顾挽澜脸颊上留下一串细密的吻,像是一条缠绕上她的艳丽的蛇,“不忍心与我这个心狠手辣、狡诈阴险的东西和离了?”
听到他对他自己的形容,顾挽澜有些不舒服地蹙了蹙眉。可是却也知如今的她,实在不合适再去探究他、了解他,遑论当面。
顾挽澜竖起食指, 轻轻推开了他要吻向自己嘴角的双唇。
离得太近,她抬眼, 便只能看见他那双望向自己欲.色惊人的双眸, 他的眼像是可以吞噬人心智的旋涡,只是粗粗看了一眼,就足以令人深陷其中、与之沉沦……又或是,这位崔家家主暗地里习得了什么话本子里的狐媚幻术, 否则,后来的顾挽澜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在那个混乱的、血腥的、许多人在等着他们二人交代的夜晚,她又是怎么会理智全无地与那人厮混到了一起。
只是此刻的顾挽澜对此还一无所觉,对上崔珏占有欲惊人的视线,顾挽澜不退不避,她只是轻轻笑了出来,“好,这笔账我认。只是既要算账,却也没只有一方算账的道理。”
耳边的呼吸声重了一息,“自然如此。”
顾挽澜放在他唇上的食指没动,自己却故意凑近了他,轻声笑道,“既是次次料事如神智珠在握的大人您,认亲宴那次又怎会误入山洞、中了那迷香,那次大人便是故意的吧。”
太近了。
近到她嘴唇一开一合之间,即便是隔着一根食指,可崔珏却能感受到唇上若有若无,似被羽毛扫到的模糊触感。
她当真是懂怎么折磨人的。
崔珏双手狠狠箍住顾挽澜的腰身,将她往上用力一带,哑声道,“若非夫人当时引诱人的手段太稚嫩了,我又怎会如此?不过是顺势帮了夫人一把。”
顾挽澜饶有趣味地看了崔珏一眼,“缘是如此,大人日后若是没了权势,想来去那戏台子里唱戏也是足以谋生的,说不定还能成个名角。”
“什么清冷画师……”顾挽澜的手顺势沿着他的胸口,缓缓往下滑动,“什么温柔夫君……”
“什么守礼公子!呵!”
顾挽澜眼带嘲讽的看了崔珏一眼,然后手中狠狠一握。
“唔。”崔珏顿时闷哼出声,面上浮起一片薄红。他额角青筋鼓起,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没让自己瞬间失态。
崔珏瞪向了顾挽澜,气息凌乱道,“顾挽澜!放手!”
她怎敢——!
崔珏伸手要去推开顾挽澜,可顾挽澜另一只手动作比他更快,直接将他的双手按在身后门板之上,让他一时之间无法挣脱。
“对哦,我突然想起了,这里可是大人您日常谈事的地方,向来尊敬您的弟弟、以您命令是从的暗卫们,如今可都在院外呢,兴许也就是这一门之隔……若是让他们听见或者撞见如今大人您这副模样……”
“啧啧。”顾挽澜抬起眼,又欣赏了一会儿如今崔珏气息紊乱、痛苦又快意的模样,“我虽脑子或许没大人您这般好使,才让您在我身边潜伏了这么久,但真可惜啊,您打不过我……”
“大人要与我算账是吧,那就一笔一笔狠狠算。最后一个问题——”
顾挽澜眼神一厉,“你来我护国公府,究竟所图为何!”
崔珏意识都开始涣散,他只能咬住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不是没做过这等不堪的梦,可却也绝不是如现在这般,她冷眼清醒,而他独自沉沦,实在太过丑陋。
他知道,她这是对他方才强逼她留下的报复。
可是,在他听着她用那样温柔的口吻去述说秋山上那个“崔珏”的时候,他几近被疯狂的嫉妒占据了头脑。
他上辈子不敢求、这辈子却主动朝他而来的人,喜欢的、甚至于爱上的却只是他的一个虚幻假面。
至于他本身,却是……“绝无可能”。
理智告诉他,顾挽澜说得如此决绝,未必不是因为二人朝堂身份的关系,可黑暗的情绪如疯长的蔓草,他迫不及待想在她离开之前,找到一个什么,以此证明她心里或许还是有一点他,即便她已经看清了他阴暗偏执的真面目。
崔珏神情一怔。
是啊。
时至今日,她早已知道,那他又何必再羞愧、遮掩什么。
“为……了你。”崔珏于喘息中,沙哑着嗓子开了口。
他想要她,怎样都想,想得发疯。
“我之所图,只为了你!”
崔珏眼中墨色翻涌,猛地抬头看向顾挽澜,终于放出了一直被牢牢锁在心底的那头凶兽。
*
顾挽澜偷摸回府时已是鸡鸣破晓时分。
或许是外面的崔琼发现她久未出来,意识到了什么,给国公府里递了信,总之,她归家之时,出去找崔珏的人都回来了。
顾挽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他们后来其实倒也没做什么其他事,自崔珏那句近似表露心意的话出来后,他们却极有默契地没有再说话,他没有再解释,她也没有再回应,他们只是抱在一起,然后互相狠狠地算账。他们灭掉了所有的光亮,恨不得将所有可以用的招数都使在对方身上,让对方为自己臣服。可即便被逼得双眼泛红,两人却再没有从口中发出一丝声响,像是一场只能发生在黑暗与死寂中的无声较量,又像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漫长清算。
只是天亮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顾挽澜拢着被子起身后,没有回头。下了床,她赤着脚走到了被他们席卷过的书桌旁,随手抽了一支昨日用过的狼毫,在空白的纸上挥笔,留下了一张写好的和离书,然后便穿了衣服离开。
这个时辰,想必他应当已经看见了。
走到了床边,顾挽澜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着实有些长,等到她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已到了下午。虽然醒了,但顾挽澜赖在被窝里还有些倦怠,她盯着眼前被褥上的花纹,有些神游地想着,这个花纹好似和他们新婚那日的颇为相似。
后知后觉,她感到心底涌上了一阵荒芜和悲伤。
现在她忆起,崔珏抬眼看向她时,那双充满灼热情意的眼,都觉得内心发烫。她再也不能逃避一个事实,崔珏当真是喜欢她的。虽不知这份情意从何而起,但她如今确实接收到了这份稍显沉重的爱。
以至于,她竟有些相信他那个耸人听闻的理由,他是为了她才来国公府当这个赘婿。
可是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又实在太过荒诞。
不行!还是得知己知彼,她都被人打进老巢了,她现在却对他一无所知,这像什么话?!
思及此处,顾挽澜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哒哒哒——”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跑了过来,顾挽澜神色一凛,立马下了床。
这边,她刚穿好衣物,那边敲门声就急速地响了起来。
“主子!急事!”
“进来。”
顾挽澜一边束发,一边沉着脸朝着门口走去,心中已转过数个猜想。
天璇甫一进门,见着了顾挽澜的脸,便吸了一口气,快速道,“主子,那名想替孙女控告淮王世子的王老太死了。”
“死……了?!”
顾挽澜瞳孔一缩,脸上血色尽数褪去,手中梳子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天璇舔了舔有些干燥了的唇,忙道,“今日一早,王老太去拦中书令大人下朝后的轿子,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是方才,王老太被邻居发现在自家院中自缢身亡……”
顾挽澜俯身拾起梳子的手一紧,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这事还没完?”
天璇喉咙滚了滚,吞咽了一口唾沫,“不错,王老太临死之前,留下一墙的血书,控告整个朝廷、甚至大骂陛下,惹得朝野上下为之震怒。当然,如今首当其冲的便是淮王和中书令王大人,各种传言甚嚣尘上,传得最凶的就是如今世家和勋贵竟也开始互相勾连、沆瀣一气。”
顾挽澜垂眼,“那王老太呢。”
天璇顿了顿,方道,“事关淮王和王家的人,她的尸身如今还被停在了京兆尹府中,事情还未查清,她便不能下葬。只是因为京兆尹本就是勋贵一系,如今世家那边担心京兆尹为包庇淮王,把脏水泼到王家身上,想把此案转到大理寺,可是如此一来,勋贵一系又极为反对,如今正在胶着……”
顾挽澜闭了闭眼。
何其可笑,她自作聪明,想让王老太利用党争替孙女报仇。可王老太最后不仅被逼死,便是连她的死都成了朝廷上党争的工具。
如果她那时再耐心一点,再多为她停留一会儿,是不是事情也不会一样?
“那被控告的……淮王世子呢。”顾挽澜哑声道。
“因为上边争论还未又结果,他暂时……被圈禁在府中。”
闻言,顾挽澜心中像被人点燃一把想要焚尽一切的熊熊大火。
圈禁在府中,这与放在府里享福又有何区别?!
“主子!——”
在天璇的惊呼声中,顾挽澜拾起旁边的匕首,割断了自己的一截发。
顾挽澜将那截发置于掌心,垂眸道,“天璇,准备一下,我要入宫。”
她欠王老太一条命。
顾挽澜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断发。
此发为誓。
至少,她要让罪魁祸首,以命偿命。
青萍末
063
“咔擦——”一声脆响。
上好的白玉茶杯碎裂在地上, 滚烫的茶汤溅了身前人一身。
淮王当真是被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给气狠了,他喘着粗气,指着他厉声道,“你这个孽障!知不知因为你一人, 如今惹了多大的祸端!你若不想日后悄无声息地被人给弄死了, 还不快给老子交代清楚你做的好事!”
淮王世子之前被人寻仇断了一臂后, 就一直缩在屋中, 没敢再出去, 如今听了父王这般严厉的指责后,顿感委屈, “不过一个贱妇的孙女, 我哪里还记得!死了便死了,父王莫不是还怕她的孤魂会来寻仇不成!”
“孽障!我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个混不吝的东西!”淮王一巴掌就朝着淮王世子狠狠抽了过去,“想!你给老子好好想!对她没印象,就在今天,把自己之前做过的恶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我想出来!”
“你若漏了一件,小心我整个淮王府都要给你陪葬!”
看不得这个糟心东西,淮王又朝他身上踹了两脚, 方才发泄出了心中的郁闷之气。若不是看在他是她拼死也要生出来的儿子份上,他当真是要把这个东西给撵出府去, 省得日日闹出祸事。
见到淮王从屋里走了出来, 淮王妃忙莲步轻移,上前来小意安慰道,“王爷也莫气了,麟儿只是顽劣, 日后好好教导便是,就算现在朝堂上闹得再大又如何, 陛下总会看在王爷面上,饶过他的。”
淮王眉心狠狠一皱,叹了声,“这次事情不简单,怎么一个老妇的死,刚好就牵涉了勋贵和世家两系的人,还一日之间就闹得这般大,这事怕是没完。”
闻言,淮王妃心下一跳,揪着帕子,也有些慌了,“王爷是担心后面还会有事冲着我们淮王府而来?莫不是还冲着麟儿?”
淮王深深地看了淮王妃一眼,“往常本王管不着,也懒得管,但是如今关键时刻,你趁早收起那些小心思,把麟儿院中人给本王好好筛查一遍,要是再有他的什么消息传了出去,本王不介意换个王妃。”
淮王妃身体一颤,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妾身不敢了,不敢了。”
淮王冷哼一声,就要从淮王妃身边错身而过,可眼角瞥到淮王妃身上纯白的斗篷之时,想到什么,脚步一顿,眯了眯眼,“可有一种独特布料,在日光下才能看到布料里泛着白光的金线?”
淮王妃一愣,虽不知淮王为何提起布料之事,但见着他有问于自己,忙不迭点头道,“有的!有的!这种布料名为湖光锦,因在日光下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而得名!”
“为何没见你穿过?”
淮王妃神色僵了僵,看了淮王几眼,才有些尴尬地解释道,“这湖光锦极为少见,基本每年都只上供于宫中,今年大臣家眷里,只有护国公府得了几匹。”
淮王妃说完,忐忑了半晌,原以为会因此惹了淮王不快,不曾想,淮王听完,竟是笑了起来,“有意思,当真是有意思了。”
昨日羲和的赏梅宴,他也去了,当时他便瞧着人群里有个姑娘身上的斗篷面料有些眼熟,只是一会儿却也说不出这份熟悉感是来自何处,直到方才,他才想起来了。
他曾在季凛的秋山别院之中,见过这种布料的女子外衫!
因着那日他发现名为修养、居于秋山别院中的季凛,实则在和女子白日宣.淫,所以对此印象颇深。
“你可知你的哪个侄女,与那季凛有过牵扯?”
淮王妃虽不知淮王为何又突然提起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季凛,但多年的夫妻让她有了预感,或许这个季凛便是如今淮王府破局的法子!
淮王妃思忖了片刻,有些犹豫道,“我曾听母亲说过,那从外面回来的挽澜,似是上京路上得过季凛的相助,应该算是有过牵扯。”
季凛与顾挽澜啊。
淮王眯了眯眼,眼神中闪过一片诡谲的暗光。
如今盯着他们淮王府的人太多了,他想,他找到至少可以让他们喘口气的法子了。
让如今这西京城里的水再浑浊一点吧。
*
皇宫。
顾挽澜出府后,换上了飞鸢的装扮,马不停蹄入了宫,求见庆元帝。
“你想查淮王世子一案?”
庆元帝语带讶异,看向殿中风尘仆仆的顾挽澜。
顾挽澜拱手,正色道,“实不相瞒,陛下,那名老妇早先在京兆府控告淮王世子的时候,微臣曾见过她……”
顾挽澜顿了顿,闭了闭眼,“也是微臣替她出主意,可以求助于世家的大人们,他们定会给她做主,却没想到……出了后面的事。微臣对她有愧,想还她一个公道。”
庆元帝神色冷了下来,“你这般说出来,不怕朕怀疑你本就别有用心?何况,你的身份属实说不上什么清白。”
顾挽澜浑身一震。
庆元帝何意?
庆元帝踱步下来,冷笑开口,“你身为季凛之时,在长平关曾和勋国公多有龃龉,而你身为顾挽澜,你可知你夫君身份为何?如此,你又怎敢向朕要这门差事!”
庆元帝最后一句话简直是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朝着顾挽澜狠狠压下。
顾挽澜面色一白,可却并没有因此被压倒,她反而抬起头,倔强不驯地看向了庆元帝,可是细细看来,眼里又有了两分委屈,“陛下当真是把臣女骗得好惨,陛下明明知晓他的身份,为何却不愿提点臣女两分,臣女只想找一个好拿捏的赘婿,哪里供得起那尊大佛!”
顾挽澜的话简直算得上不逊了,但庆云帝却没有生气,面上神色反而和缓了两分,“哦?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顾挽澜抿了抿唇,“臣女昨日永安郡主一事才偶然得知,如今已与那位大人签下了和离书。与那位大人的缘起,本就只因为被人设计,才阴差阳错成了婚,如此,倒也算归位。”
顾挽澜行事这般干脆果决,倒有些出乎庆元帝的意料。他本以为依着崔珏的样貌和品性,二人还会纠缠一段时日。不过庆元帝对这个局面倒是相当满意,两个颇为得用的手下,还是莫要混在一起比较好。
见着庆元帝意动,顾挽澜朝着庆元帝又是一拜,高声道,“微臣与勋国公的龃龉只在战场之上,与崔家的爱恨业已了结,微臣飞鸢只为陛下之臣!恳请陛下让微臣彻查此案——!”
庆元帝本另有人选,不过如今想来,却似乎没有一个人比顾挽澜更加适合。
她的最大把柄在他手中,她在西京城也从未结党,更重要的是,他看得出来,此女意不在京中,而在关外。如今她既然和崔慎之没了关系,日后未必不可重用。
庆元帝深深地看了顾挽澜一眼,“准了。挽澜,可莫要辜负朕的厚望。”
*
“怎么会是飞鸢?!兄长,这与我们先前计划地不对。”
崔琼惊呼出声,起身时差点撞翻桌案上的茶水。
崔珏没什么表情,用手按住了快要倾倒的茶壶,“她能让陛下改了主意,拿下这桩差事,是她的本事。”
崔琼却仍有些担心,夸张地揉了揉胸口,“可是飞鸢此人实在神秘,又探不着来路,我这心就有点七上八下的。到底不是我们的人,若最后误了事可如何是好。”
崔珏起身,系上了出门的外袍,淡声道,“若飞鸢误事,那便杀之。”
语气里已是丝毫不在意,他所要杀的人,是颇得庆元帝看重的私人爱将。
崔琼一惊,猛地扭头看向已走向门边的崔珏。明明是一日里日头正盛的时刻,可崔珏此刻那张脸白到透明,看起来倒像是一缕在深夜行走的孤魂。
兄长今日很不对劲。
可崔琼又实在不敢问,到底后来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犹豫了半晌,崔琼终是忍不住试探开口,“兄长出门是要去何处?”
“护国公府。”崔珏没有回头。
崔琼闻言一喜,顿时松了一口气,忙笑着跟了上去,“哎,我就说,这夫妻之间吵架向来是床头吵架床位和,只要——”
崔珏脚步一顿,伸手摸了摸袖中那张顾挽澜留下的和离书,声音缥缈,“可我……是去和离。”
在他成婚那日,他其实便想过会有这一日。
其实和该这样。
只要见过、爱过那个温柔、守礼的崔珏,大抵就没人会喜欢他这个从前世爬回来的怪物。
最后,她对他也有了一丝的怜惜和不舍,也就够了。
或许,他能回到他前世的位置,只当一个过路人,然后从别人口中,见证她和别人的爱恨情仇……
做梦!
在护国公府门前,又意外碰到萧隼之时,崔珏差点忍不住胸中澎湃的杀意。
若是顾挽澜日后要与萧隼、或是旁的什么人,也能和他们之前那般亲密……
崔珏再不遮掩敌意,双眼阴鸷地看向萧隼,“你来这里做什么?”
萧隼今日却是心情大好,他甚至双手抱臂,身体向着崔珏的方向靠了靠,大笑了起来,“自然是要来与挽澜分享一个好消息,不过你也在,就更好。”
显而易见的挑衅。
崔珏没接,他只是径直走上台阶,然后对着府里的侍卫吩咐了一声,“关门,今日不见客。若有执意来见的,通通打出去。”
眼见侍卫听了崔珏的话,居然真的要关上大门,还要把他驱赶走。
萧隼愣了愣,随即气急败坏了起来,怒道,“崔珏!这里是护国公府,不是你的崔府,你没资格这样做!”
“是吗。”崔珏停下脚步,冷笑了一声。
他回过头看向萧隼,不知道是看他,还是透过他看向前世的萧隼。
崔珏眼中凉意比刀锋更甚,“我有没有资格,你大可试试看。”
和离书
064
顾挽澜从庆元帝那里领了差事后, 便出宫去找了萧沉。萧沉对她主动接下这等棘手之事,略感意外,顾挽澜并未与他解释其中缘由,只是和他推演了一番事情经过之后, 发现如今重中之重的, 是寻到王老太口中, 那个被虐.杀失踪的孙女尸首。
一番布置之后, 等顾挽澜回到府中之时, 已近黄昏。
甫一进府,顾挽澜便若有似无地察觉到了周围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这等事在她掌握国公府后, 已经极为少见,她正欲召人前来询问两句,顾乐欢见了她回来,便连忙迎了上来,看上去似是已候了许久。
顾乐欢一上前,便抓住了她的袖子,焦急道, “姐姐!等了你许久!你总算是回来了!出事了!”
“什么事?”顾挽澜神色一紧,她如今当真是听不得再出什么事了。
顾乐欢至今也觉得此事实在匪夷所思, 可事实摆在眼前, 又由不得她不信,她咬牙道,“今日萧隼前来寻你,与姐夫出了些争执, 这本来也没什么,可谁知最后萧隼却道, 姐夫实为崔家家主,如今入这护国公府是居心叵测!如今这事已是传遍了!”
“哦,这事啊……”
闻言,顾挽澜当即就松了一口气。
顾乐欢呆立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顾挽澜,“姐姐!那可是大权在握的崔家家主啊!他、他做了你的赘婿啊!这还算不得大事?!”
顾挽澜看着顾乐欢,安抚道,“好了,莫要担心,此事我之前已经知晓了。”
顾乐欢眨了眨眼睛,“那、那姐姐你和那崔珏?”
顾乐欢倒真是个鬼灵精,竟是察觉到了什么,如今连称呼也换了。
顾挽澜淡声道,“嗯,我已经写下了和离书。”
顾乐欢顿时大松一口气,她之前就觉得崔珏藏有秘密,可却也从未想过这个秘密如此巨大,姐姐择婿只为护住护国公府,无论怎么说,崔珏如今都不是上选,反而会因他横生波折。可理是如此,看着眼前姐姐太过平静的神情,顾乐欢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若姐姐已经喜欢上崔珏了呢?如此对姐姐来说,是不是太过残忍?
顾乐欢还准备说点什么,眼角却瞥到一抹白色的衣角,立马合上了嘴。
顾挽澜顺着顾乐欢的视线扭头看了过去,便恰好看见了立于廊下、身着白衣的崔珏。顾挽澜愣了片刻,她以为崔珏应是与萧隼一块走了,没想到他竟还留在府中。顾乐欢瞧着二人神色应是有事要聊,连忙悄无声息离开了此处。
隔着横生出来的梅花枝丫,顾挽澜朝着眼前人微微颔首,“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不过只隔了半日未见,可崔珏却觉得好似已经半辈子未曾见过顾挽澜了。见着顾挽澜没动,他向前走了过去,抿了抿唇,低声道,“那张和离书被墨给晕染坏了,不能用。”
顾挽澜一怔,也并未计较真假,只埋头道,“那大人稍等,我再去写一张。”
错身之际,崔珏低哑的声音撞入耳中,“可不可以……不写?”
顾挽澜脚步一顿,思及崔珏曾展露出来的情意,心里一阵发紧,最终,她缓缓垂下眼眸,“……抱歉。”
崔珏站在他身后,没有动。
顾挽澜也就停在原地,只是有些茫然地看已经被夕阳染成绯色的天空。
脑海中,有关崔珏的事情一件件闪过。
良久,就在崔珏以为顾挽澜是在无声催促他离开的时候,身后冷不丁传来了顾挽澜的声音,“要看看夕阳吗?”
崔珏眼睫一颤,不可置信回头看去,就看见顾挽澜唇角带着笑,伸手朝着屋顶上指了指,“那里风景应该很不错。”
虽然顾挽澜多次强调,以她的功夫将崔珏背上屋顶,不费吹灰之力,不过崔珏还是谢绝了顾挽澜的好意,找人搬来了个梯子,然后自己倔强地爬了上去。
屋顶上,微风徐徐,落日尽在眼中。
“像个咸蛋黄。”
顾挽澜托着腮,瞧着眼前的落日,如此品评道。
崔珏抚了抚衣角,在顾挽澜身侧一拳处,坐了起来,淡笑开口,“在长平关的时候,你倒是最喜欢李记的水煮咸鸭蛋。”
或是情感最激烈的那一日已经过去,两人之前难得地可以如此温和地聊起天来。
甚至放下芥蒂,谈及两人都未曾提过的那段长平关的日子。
顾挽澜怔愣了片刻,似是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回忆,过了一会儿才醒过来神来。她托着腮,转头朝着崔珏笑了笑,“如今倒是不遮掩了?”
崔珏看着远处的晚霞,有些无奈,“本就不打算瞒你,大婚第二日那天还有些懊恼,你竟是都未曾记起我。”
“这怎能怨我,当时你整日里带着那半块面具,便是连洗澡都未曾褪下,我又怎能认出如今的你?”顾挽澜当即反驳了起来。
崔珏挑眉,“你竟曾窥伺我沐浴?”
“……”
一时不察,竟是说漏了嘴。
其实当初倒也不是故意去窥伺,只是当时少年顽劣,好奇他面具后长何模样罢了。
见到顾挽澜面露尴尬之色,崔珏悄无声息地转了个话头,他抬眼看向似是一望无际的远方,淡声道,“夫人邀我看景是有何用意?”
顾挽澜抿了抿唇,“是想稍微正式一点,与你道歉。”
崔珏的面色倏地一下沉了下来。
如今,他最不想从顾挽澜口中听到的就是“抱歉”二字。他甚至想起身就走,这样他就不用再听她对自己的拒绝。
“是吗?”
可到底崔珏留了下来,仿佛自虐一般,语气极淡地开了口。
顾挽澜脑子里其实也很乱,她当时只是鬼使神差地,随口找了一个可以留下崔珏的理由,可是话头一开,她的思绪倒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她低头数着瓦片上的纹路,缓缓道,“论迹不论心,无论是在长平关,还是在西京城,你其实从未对我或者国公府做过什么不利之事,反而是一直在信任我、帮助我,我昨夜有些口不择言了……
铱驊 ”
崔珏一怔,“顾——”
顾挽澜伸手打断了他的话,稍微抬高了音量,“先听我说完。”
“……嗯。”
崔珏放松了身躯,就也托着腮,看向了身侧沐浴在霞光里的顾挽澜。
顾挽澜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不该讽刺你在我面前作戏。我其实也有点逐渐想明白了,之前我曾试图诱你时,你却拒绝二人独处,一定要开着那扇院门,之前你和乐欢她们林中遇刺的时候,也是你独身引走了刺客……”
想到什么,顾挽澜自顾自笑了起来,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腾讯群四2贰二五酒爻肆七“至于你本不擅武这件事,经过昨日我想我已是十分确信。”
思及昨日自己被顾挽澜制住便不能动的样子,崔珏也是面色一黑。他擅百艺,可独独武术一道,即便重生一回,也是半分没有天赋。
眼见气氛似是被自己破坏,顾挽澜连忙又转回了话头,继续道,“还有成婚后,你帮着收拾屋子中各项杂事,也俱是做不得假。所以我想……”
顾挽澜顿了顿,扭头看向了崔珏,神色极为认真,“无论你是什么身份,那些都是真正的崔珏,温良守礼都是你展露出来的品性。故而,我也从未觉得你是一个心狠手辣又阴险狡诈的东西。”
崔珏愣愣地保持着托腮的姿势,但是身体却下意识地直起,眼神里甚至带了点迷茫之色。
他从未想过顾挽澜找他,竟是为了说这样一番话。
像是这一世,她再次掀开了他的车帘,将他从淤泥里拔了出来,他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都灼烧了起来。
半晌,他才抚平灵魂里的震荡,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道,“……你这样说,全因为你没见过罢了。”
顾挽澜点点头,“或许吧,但其实我是有些庆幸的,庆幸当时选的人是你,因为我无法不承认,其实与你成婚后,我过得很舒心。”
“就像我也不得不承认,我要与你和离,虽然也会有些不舍,但却是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可能日后真的也找不到如崔珏这般和她心意的人了。
可是要把一个崔家家主搞到手,真的是很麻烦啊。
思及此处,顾挽澜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我明白了。”
崔珏却笑了出来。
他看着霞光里少女微微瞪圆的眼,看着她脸颊上金灿灿的绒毛,他觉得似乎连这冬日里的晚风都带上了一丝暖意。
他好喜欢她。
喜欢到……他忘记了任何的矫饰。
只想说,好喜欢。
崔珏伸出手,避开了她身上露出来的肌肤,小心地、轻轻地抱住了她,像是在抱一块容易碎掉的珍宝。
他闭上眼,静静地感受到少女身上传来的暖意,低声道。
“顾姑娘,我明白了。”
放弃不一定意味着结束,也可能是一段新的开始。
“嗯。”
顾挽澜没有动,任由崔珏抱住了她,轻轻应了声。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被拉长。
直到夕阳西沉,地平线只剩下最后一道璀璨的金线,崔珏缓缓放开了顾挽澜。
他掏出袖中那张早已盖上印章的和离书,和离书被他保存得很好,上面并无一丝墨迹,只是纸面上颇多皱痕。
崔珏轻轻抚平了和离书上的每一个褶皱,然后递给了顾挽澜,面上含着清浅的笑意,“送去官府,和离吧。”
“好。”
顾挽澜接了和离书,也回了崔珏一个笑。
崔珏从屋顶上缓缓站起身来,衣袍和发丝被突然变强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是风动,也是他的心动。
他迎着风,对着即将消失殆尽的夕阳,露出了一个笑来,“顾姑娘,你说得没错,夕阳甚美。”
顾挽澜将和离书大喇喇朝着袖子里一塞,和崔珏并排而立,大笑道,“那是自然。”
毕竟。
夕阳之后。
方是新生。
画中人
065
崔珏离开之后, 顾挽澜便独自回了房。
因着裙角在屋顶上时沾染了不少灰尘,顾挽澜便准备褪下这套衣裙,换上一套新的,去与戚容她们一道用晚膳。
只是拉开衣柜门的时候, 看到衣柜里一套套折叠好的男衫, 顾挽澜愣了片刻。
……崔珏的东西忘记带走了。
虽说他身为崔家家主, 应是不缺这些他遗留在护国公府的东西, 但到底是他的东西, 还是好生整理、归拢到一处为好。
顾挽澜正欲唤个丫鬟进来收捡收捡,脑子里率先浮现的却是崔珏每日晨起后, 替她收拾衣物、整理床榻的背影。
顾挽澜伸手摸了摸衣柜里的这些男子衣衫, 抿了抿唇。
……他的衣衫大多都为白色或者青色,看起来很衬他的清冷气质,她也极为喜欢,所以后来替他买衣衫的时候,也多为这两色。但是她依稀记得,那个入宫的雪夜,立在庆元帝身旁的男人穿的却是一袭黑色的大氅。
他真正喜欢的是什么颜色呢?她不知道。
一番收捡后, 顾挽澜才发现她不知道的远甚与此。
因着她没要侍女服侍,这屋子里的一切便基本都是由崔珏操持而成。书架上的书、窗台前的花、甚至于两人并排在一起放着的巾帕、木屐……
全都是依着她的喜好和口味而来, 他好像从未表示过他的喜欢, 更多时候,他就像一条无声的小溪,默默地跟随着她、温柔地包裹着她、
顾挽澜放下手中的动作,有些无奈地笑了出来。
怪不得特意来了府中一趟, 却不带走他的东西,真的是……狡诈啊。
顾挽澜便也失了再收拾的心。
算了, 自己府上空旷的屋子还有这么多,去住另一间便是。
顾挽澜任由东西散乱在屋中,自己团了一团被褥正要去另一进院子里,眼风一撇,却瞧见了书房虚掩的门。
白日里,崔珏似乎是就是从书房出来的。
自成婚后,她在府里的时日并不算多,就算回府,也基本就是只回内室睡觉,这间书房基本上只有崔珏在用。再加上,她知道不要随意扰人作画的道理,如此一来,她倒是从未踏入过这间书房。
顾挽澜抱着那一团被褥,鬼使神差地推开了书房虚掩的门。
“吱呀”一声响,清幽的月光照进了这间书房。
顾挽澜甫一跨进去,就闻到了和崔珏身上极为相似的那股清幽的墨香。书房被崔珏打理地很干净,顾挽澜把被褥随手放在小桌之上,然后点燃了旁边的烛台。
烛火燃起,照亮了他悬在屋中的两幅字,竟是两幅与他气质相差甚大的狂草,一曰“克己”,一曰“慎独”。
书架上的书多为一些游记和小札,顾挽澜随手抽了一本小札翻了翻,是一本记载了文人与他妻子一些逸闻趣事的集子,这本集子因为遣词造句十分具有生活气息,颇得百姓喜欢,却为文人们所不喜,没想到崔珏不仅买了,还饶有兴趣地在上面写了批语。
文人带他妻子同游温泉——“温泉,可。”
妻子替文人洗手作羹汤——“此菜或许挽澜会喜欢?”
文人替妻子画眉——“画眉,记下。”
妻子替文人量体裁衣——“怎生还要量?不是应该最清楚么。”
顾挽澜看着看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他崔珏怎么说在外也是世家清流之首、一个名声在外的人物,没想到当起小娇夫也当真不赖。
顾挽澜笑着放回了那本小札,转身时,脚却不小心踢到了书桌下的一个画缸,连着有几卷画也被顾挽澜的衣摆给带了出来。
顾挽澜连忙就去捡,可当指尖触达画卷上的系带之时,不知怎地,顾挽澜如被蛊惑一般,指尖一转,解开了画卷上的系带。
“砰砰砰!”
寂静的、只有她一人在的书房内,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开始加速的心跳声。
她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推开了画卷。
顾挽澜瞳孔猛地一缩。
画面上的人是她。
可却又不该是她!
因为画上的竟是一名手握长.枪、驰骋沙场的女将!女将手中长.枪染血,一双眼却亮得仿佛天上星辰,她一手控着身下骏马,一手高举手中长.枪,身后则是跟随着她的千军万马。
只一眼,便是顾挽澜也轻易被这画中场景所感染,浑身热血沸腾,似是回到了在战场上厮杀之时。
可……他为什么画出这样一副装扮的她?
顾挽澜一颗心越跳越快,像是急于去证明些什么,顾挽澜连忙去解开那些画缸里剩下的画卷。
半晌,顾挽澜没动了。
她瘫坐在满地画卷的书房内,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崔珏所绘的,一张张、一幅幅竟全都是她,一笔一划间全是无法遮掩的炽热爱意。
顾挽澜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正摊开着的那副画卷,画上画的是一名满身脏污、闯入马车的小女孩。
是她与崔珏初次相遇的场景。
可……
顾挽澜吸了口气,又再次看向画上的落款时日——那是五年前的春日,比她和她的正式相遇,竟还提早了将近一年。
她本以为,他的情之所起,或许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夹杂着当初与自己在长平关时被迫分散的愧疚与自责、与西京再遇却不识的惊喜与懊恼。
顾挽澜狠狠闭了闭眼。
可……原来竟不仅于此吗?
这一刻,她突然就想知道他的所有,想知道他到底曾经历过什么,想知道他如今想做的是什么。
顾挽澜猛地从画卷中坐起身,就朝着书房外跑去。
她要去找天璇,让她查出崔珏不愿向自己说出的一切。既然曾为死对头,那找人去探清楚他的底,即便是庆元帝,想来也能理解这种人之常情吧。
知情人
066
翌日, 还未破晓,顾挽澜便醒了。
昨夜,得知了崔珏之事后,戚容便拉着她秉烛夜谈, 本意是为了宽慰顾挽澜, 可到最后, 竟也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她与护国公的往事。一言以概之, 就是希望顾挽澜从心就好,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顾挽澜便做了一晚上零零散散有关崔珏的梦, 只是这回却再也没有梦到前世之景。
依她之前的梦境, 前世,崔珏曾在她以季凛的身份留在长平关时,以“旧友”的身份去寻过她,不排除前世的季凛曾与崔珏有过交情,但更大的可能却是他或许已经认出了“季凛”就是当年那个与他分开了的小女孩。
然后是他书房里落款为五年前春日的那副旧画,这幅画比他们真正相遇的时间要早,这意味着这一世的崔珏至少是在五年前就已经有了前世的记忆。
等等……
那也就是说, 这一世的崔珏,很有可能一早便知自己就是季凛?!
想到自己当初为了气这个死对头, 才故意诱了崔珏……
想到自己还曾在崔珏面前大谈特谈, 自己与季凛多么交好……
顾挽澜突然就想挖个坑,把自己给埋起来。
只是如此说来,那他后来以崔家家主的暗中身份,让崔琼去长平关监军, 最后又以疑似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为引,逼她放弃季凛的身份, 退回西京城……
果然,前世的长平关,后来定是发生了什么,以致于她最后也落了个被人用锁链囚住手脚成婚的结局。
那崔珏呢?前世的崔珏被毁掉嗓子、划了脸,这些都是崔家人所为么?
可是崔家人又是为什么做下这等恶事?
脑子里思绪越来越多,顾挽澜再也没了什么睡意,索性爬起来,换了套衣服出去练功、
等她练完了两套拳法,就发现天璇神色匆匆朝着她走了过来。顾挽澜收了势,跳下了演武场,忙道,“可是崔家那边查到了什么?”
天璇神色凝重,眼中还带了一丝的不解,“不是崔家,是淮王。秋山传来的消息,淮王给季凛递了帖子,想约季凛今日万喜楼一见。”
万喜楼,是当初淮王世子遇袭的那一间酒楼。
顾挽澜饶有趣味地接过了帖子,翻了翻,“这个时候,他倒是还有兴致宴请别人?”
天璇神色不太好看,“淮王的人带了一句口信,让您不要忘了当日的交易,今日就该是要履约的时候了。”
“交易?”顾挽澜愣神之后,也似是才想起还有这一茬。当初她为了让淮王把天权给放出来,曾答应帮淮王寻找飞鸢此人的身份线索,这等事其实有些啼笑皆非,后来淮王没提,她便也一直忘了。如今旧事重提,大抵是淮王已经知晓了由飞鸢来主事淮王世子的这桩案子。
“哒”地一声,顾挽澜合上帖子,丢给了天璇,笑道,“告诉他一声,我今日必会赴约。”
笑话,这般光明正大、可以用“季凛”身份在外行走的理由,错过一次,不知还要等多久,不用白不用!
况且,昨日她和萧沉推演后发现,如淮王世子这等有着凌.虐癖好的人,若当真杀了人,很大可能会将尸首当做战利品藏在他触手可得、日日生活的地方,所以,那些受害者的尸首极有可能就藏于淮王府。
只是,如淮王这等身份的王族,通常都会有身手极高的暗卫守护在侧,她和萧沉有自信可以在这群暗卫的监视中,进入淮王府,却没自信在淮王府中翻找,还能不被他们发现。如此,倒也是调虎离山的大好时机。
顾挽澜在心中将计划又细细推演了一番,发现没什么错漏之后,便和天璇兵分两路,让天璇去通知萧沉今日计划,自己则换了装扮入宫请旨。
果然,得知或能更快解决如今闹得沸沸扬扬杨的淮王府之事,庆元帝准许顾挽澜这次使用“季凛”的身份。
顾挽澜压下内心的喜悦,出宫后就直奔秋山。
*
这一日对住在西京城的人来说,注定是丰富多彩的一日。
一大早,“真正的崔家掌权人其实是护国公府那位姑娘的赘婿”这件事还在茶摊酒楼里热聊,“强强联合”、“为爱入赘”、“有辱斯文”三派打得不可开交,再晚一点,“二人已经和离”的消息又传了出来,这下,众人又纷纷脑补了一个因为真实身份立场不和,有情人被迫分离的凄惨爱情故事。
可还未替二人扼腕许久,又有一桩大事吸引了众人的眼球——归京后,一直在秋山别院修养的季凛将军竟然从别院里出来了!
对于这等横空出世的少年将军,西京城的人本就对他有诸多好奇,后来,他入宫领赏,众人以为凭他的功勋,季凛就此会平步青云,谁料却传来他重病复发只能在秋山静养的消息,于是各种传闻与揣测甚嚣尘上,更为季凛此人添了一抹神秘色彩。
“在哪儿呢,那季凛如今在哪儿呢,我要去替我闺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胡说!谁说他长了三头六臂的!他回京那日我可远远瞧过一眼,那俊得哟,让我看了都脸红。”
“不害臊!”
“诶,何家婶子,你今日怎么这么安静?哟,怎么脸也这么白,莫不是生病了吧。”
原本聚在一起谈笑唠嗑的妇人们,发现了何氏的不对劲,连忙上前关心,何氏却像是受惊一般,猛地拍开妇人伸过来的手。
“啪!”地一声脆响,现场安静了一瞬。
直到看到众人探究的目光之时,何氏才陡然回过神,她白着一张脸,紧捏着衣摆,连忙道歉,“抱、抱歉,我突然想到家中还有点事……”
说完,何氏竟是都不等众人回应,便连忙朝着家中跑去,似是再在这街上多呆上一刻就要马上死去。
“奇奇怪怪的。”
“啧,这算什么,比起这个,还是她们何家突然暴富比较奇怪吧,谁知道在暗中搞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身后人在议论什么,何氏已经全然顾不上了,她如今满脑子想得都是一件事——季凛居然从秋山别院里出来了!
她要马上回家,不能在外被季凛撞见。
不、不,还是要搬家,现在就走,从此彻底离开西京城!
何三在长平关刚闯出名堂的时候,她曾去那里看望过她的儿子。那一次何三战场上伤得很重,所幸一名名叫季凛的小兵救了他,把何三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也才让何三有命享了那军功。
当时她对那季凛千恩万谢,见季凛没什么家人,于是每次给何三送东西的时候,便也会给那季凛一份,那孩子每次见着她,都用一张冻得通红的脸蛋,唤她一声“何婶。”
临走的时候,她觉得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季凛那孩子人不错,就叮嘱何三要记得季凛的这份恩情,日后互相照拂,那时何三的表情她记不太清了,但是何三最后那句阴恻恻的话,却让她现在想起时都后背一阵发凉。
“人不错?何不问问阴曹地府里的那位季凛认不认同娘的这番话?”
她当时就被何三这句话给吓懵了,可随行的商队又马上就要启程,容不得她再耽搁下去,于是她最后便只能叮嘱他儿子生活上的一些琐事,就离开了长平关。
可何三的这句话就像一只悬在头顶上的矛,让她一直不得安寝,尤其在听闻那季凛竟以少年之躯、立下赫赫军功之后。
终于,在何三托人给了她一大笔银子和一封信后,那只矛落了下来。
再过不久,长平关便传来了何三的死讯。
她不知道,是何三拿了这秘密去威胁了季凛,被季凛封口后,又被他夺了性命。
还是何三又与什么旁的人作了交易,结果事发,以秘密为威胁让季凛去保他,结果被夺了性命,亦或者是一切都与季凛无关。
可无论如何,她知道了季凛的秘密。
何氏想到何三捎给她的那封要命的信,只觉得心都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
她绝不能让季凛知道自己掌握了他最大的秘密,她也没有探究她儿子真正死因的念头,她只想安稳度过余生。
等何氏一路气喘吁吁跑回家门口,正要掏出钥匙开门,门却“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给拉开。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双男子制式的官靴。
“何氏,你当真是让我们好等啊。”
何氏瞳孔猛地一颤。
下一瞬何氏就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辨真身
067
得知季凛会按时赴约的消息后, 淮王简直要抚掌大笑起来。
他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眯了眯眼,看向下首那个发丝凌乱、瘫坐在地上的妇人。
如今淮王府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之上,他原本是想借季凛与护国公府往从过密一事, 转移众人的焦点目光, 可谁知放出去探查季凛的人, 竟给了他如此大的惊喜。
说来也是极为凑巧, 若非这个妇人与那王老太住在同一条巷子里, 他的人便也不会发现这个平平无奇的妇人居然与那季凛有过牵扯,而他便也不会顺着这条线, 发现季凛身上居然藏有这般大的秘密。
淮王从圈椅里站起身来, 他缓缓踱到那何氏的身旁,面上扮上了一副他惯常的菩萨面,笑道,“听闻你的儿子在长平关卷入崔琼与那季凛的争端中,死得不明不白,你有何冤屈皆可向本王道来,本王会还你一个公道。”
何氏面色仓皇, 额发被冷汗完全浸湿,她止住颤抖的牙关, “民、民妇对长平关之事一概不知, 还、还请王爷放我归家。”
“谬言!”淮王一脚踹在何氏肩头,厉声喝道,“你何时去的长平关、你的儿子又是如何托人给你捎来银钱和信件的,本王通通知晓!如今肯问你一句, 不过是给你一个到时候当场指认的机会!”
何氏捂着肩头,心头巨震, 整个人抖得越发厉害,“民、民妇不知、民妇不知……”
也不知那季凛曾给这个妇人施过何等迷魂术,竟然她事到如今还不肯开口。
见着约定的时辰临近,淮王便也失了再好生盘问的兴致,他如今心里都是那封信上记载着的、季凛身上那个惊天秘密!
——堂堂一国将军,竟是女儿身!
这等牝鸡司晨、坏了伦常的事情一经曝出,上至朝野下至百姓,又有谁会去关注他儿子的事情!
淮王大笑一声,慢条斯理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果不其然,下方的何氏看到了这封信,就像是失了神魂一般,顿时不再动了。
“怎样?是不是很熟悉?何氏,这封信,你当真是藏得深呐,让本王一顿好找。”
何氏这才猛然回过神,像是重新接上了线的皮影人一般,连忙膝行过来,哭喊道,“王爷!王爷!此事与民妇无关啊!民妇一家如今只想安生度日!求求王爷开恩!”
这样才对。
淮王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如今何氏涕泗横流的表情后,将脚边的何氏一脚踢开。
“要想安生度日,就得看你今日的表现了,何氏。”
何氏咬着牙,颤颤巍巍朝着淮王行了个大礼,“……民妇知道该怎么做了。”
*
顾挽澜是踩着时辰到的万喜楼。
刚过了午膳的点,万喜楼人并不是很多,只有些用过了饭的客人还聚在一起三三两两的嗑着瓜子聊天。
因着用的是季凛的身份,今日前来,顾挽澜身侧就跟了一个天权。
甫一进门,顾挽澜便察觉到了不对,微微蹙起了眉。天权面色难看,压低声音道,“将军,这栋楼里至少有普通侍从三十、精兵二十,更多的,我感受不到……此次淮王怕是来者不善。”
顾挽澜只是淡笑不语。
蓦地,她好似察觉到了什么,抬头向上望去,恰好就和站在二楼栏杆处的淮王,视线对了个正着。
淮王便朝着楼下的少年将军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来。
季凛来京那日,他并不在西京城内,故而他便也只在秋山别院那里,见过季凛一次。那次相见,他本也就颇为意外这位能创下功绩的少年居然长得如此俊朗清秀,可若一想到,季凛本就为女儿身,这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且……
若她为女儿身,那他在秋山别院见过的女子衣袍,再想想季凛与顾挽澜的出现时机,很大可能,顾挽澜即为季凛!
一想到即将要由自己揭开这等耸人听闻的秘密,更有可能彻底扳倒护国公府、让勋贵武将一派全系于他一身,淮王竟久违地、再次感觉到了心情激荡。
不能急。
淮王轻轻呼出一口,微笑地着看着楼下无知的少女一步步踏上楼梯,逐渐步入他早已设计好的圈套之中。
不能急,他要看她挣扎、看她求饶、最后看她露出惊恐而绝望的神采。
折辱这等曾在沙场上厮杀过的烈性女子,想必可比折辱寻常猎物要有趣得多。
“季将军来了。”
“王爷。”顾挽澜朝着淮王行了个礼,一礼还未完,她又捂着嘴轻咳起来,声音似是比上次都粗上了两分,“咳咳,王爷抱歉,本将最近又得了风寒,请恕本将失礼。”
“无事。”
淮王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前人一眼,率先进了包间之内。
……风寒啊。
这可真是伪装声音的好手段,是因为已经有了要露馅的预感了么。
“咔哒”一声,包间门被合上。
顾挽澜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没有作声。
“好了。季将军,明人不说暗话。”淮王视线看向了顾挽澜身侧的天权,笑了笑,“本王曾答应放了你这侍卫,如今他看起来倒还不错,那本王要的东西,你可寻到了?”
顾挽澜顿了顿,正要说话,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淮王眉间闪过一阵厌恶之色,向着旁边避了避。
顾挽澜哑着声音道,“王爷,绣衣使指挥使飞鸢此人,颇为狡诈,我在西京能动用的人手并不多,属实难以探明。”
还未等淮王开口,顾挽澜又连忙补充了一句,“不过,也并非没有查到什么,飞鸢当初曾奉命去营救那位假的柔兰质子,但最后却被真正的质子设计,差点让她的人葬身火海,王爷若想查飞鸢此人,或许那位柔兰质子手上会有更多的消息。”
淮王没什么表情地牵了牵嘴角。
也罢,也没指望季凛这边能有更多的消息。
他隐晦地朝着顾挽澜身后的香炉看了一眼,然后面上重新聚起了一抹笑来,“季将军如此倒是有些不够诚意了。”
顾挽澜又低咳了两声,“在淮王府如此时刻,本将还愿前来赴约,想必就足以证明本将的诚意。”
淮王眼神一眯,正要说点什么,下面吵闹的声音就传了上来。
“让我见季凛!季凛那个天杀的是不是在楼里!因为我儿子知道了他的秘密,他就杀了我儿子!我要去找那季凛讨回一个公道!”
眼见身前人听到声音后就猛地拍案而起,淮王微微绽开了一个笑。
重头戏,来了。
他略带关怀地看了顾挽澜一眼,似是深有同感,“看看,这京中就是有这等惯常胡言乱语之徒,可要本王的人帮你把她赶出去?”
“不、不用!我亲自去!”
眼前人似是再也等不及,急忙开门而出,只是刚到了门口,就是身形一个踉跄,差点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天权连忙扶住顾挽澜,“将军——”
可此时,天权也察觉到了不对,他头脑发胀,一时之间眼前之物都有了重影!
天权扶住顾挽澜,猛地回头看向身后跟着他们出了包间的淮王,恶狠狠道,“是你!淮王!你竟敢对我主子下.药!”
淮王笑眯眯吩咐手下人,“看起来季将军有些不胜酒力,季将军既然要下去见那妇人,还不快扶着她下去好好见见?”
闻言,原本还头脑昏沉的顾挽澜似是也察觉到了不对,可如今的她和天权,哪里又还是淮王身边那些精兵的对手,二人一招还未出便被彻底制服。
楼上的打闹声也传到了楼下。
原本聚在那妇人身边的人,纷纷朝着楼上望去,没想到恰好就撞见了这妇人控告里的另一项主人翁——季凛!
只是这少年现在却被人反剪住双臂,状态颇为狼狈,哪里还有什么少年将军的风姿。
半晌,少年似是才压下了身体里涌动的药力,咬牙道,“淮王!我赴约前来!你却在包间中给我下了迷香!你意欲何为!”
见到这季凛已完全落入自己手中,淮王如今便也不惧与他撕破脸皮,他看着眼前看向他一脸恨意的少年,笑了,“自然是为民做主。”
少年浑身一僵,似乎被人点住了大穴,瞬间不动了,只是那脸色却比方才还要再白上两分。
淮王一甩袖,就走到了那哭嚎的妇人面前,满目威严道,“你儿子发现了季凛什么秘密,让季凛动了杀心,如实讲来,本王今日定会为你做主!”
何氏一双眼早已哭红,肿成了核桃。
离得太近,她看到了淮王眼中的威胁之色,她的婆婆一家性命如今全握在淮王手中。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如今唯有对不起旁人了。
思及此,何氏一咬牙,伸出手就朝着那少年指去——“我儿、我儿发现的秘密就是季凛其实是个女人!”
原本喧嚣的万喜楼,这一刻彻底静了下来。
所有人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个如今狼狈不堪的少年。
……什么?
横空出世,奔袭千里斩杀柔兰大将的将星竟是个女人?
在死一般地寂静过后,万喜楼彻底又沸腾了起来,所有人都在谈论着这等极为荒谬又匪夷所思之事,甚至为此开始争辩。
可以预见,明日的西京城也会如此。
淮王满意地看着眼下这一切,如今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只还差最后一步……
他缓缓走到被制服的少年身前,居高临下道,“要说这等事实在有些荒唐,只是要澄清这等事也实在太过简单……”
“刺啦”一声响,淮王随手抽出了身侧侍卫的一柄长剑。
“要说季将军是女子,本王是不信的。季将军,得罪了。”
淮王嘴角还挂着温和的笑,却将剑尖抵向眼前人颤抖着的身躯,然后在她极度惊恐的眼神中,手腕一动,衣料破碎声应声响起——
来吧,让他品尝她最深层的绝望。
看清眼前之景时,淮王却瞳孔一缩,手中剑瞬间滑落在地。
他不敢置信惊呼出声,“怎么会这样?!”
周围人再也忍不住,纷纷也凑头看过去,只见那被制服的少年上衣被毁,露出平坦的胸膛和隐约可见的腹部肌肉,这、这分明就是一个实打实的男子!
“啧。没想到这季小将军身材还挺不错,不过再怎么说也是立下战功的将军,这般被人当众凌.辱也太惨了些吧。”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淮王如被雷劈,陡然站直了身体,朝后面看去。
淮王面上血色瞬间褪了干净。
如今那围在外侧看热闹的不是顾挽澜又是何人?!
戏中人
068
可顾挽澜既出现了, 那被他制服的季凛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封从何氏家中搜出来的信里,分明讲述了何三是如何发现了季凛的不对之处,又是如何一步步发现了他的女子身份,可为何——
眼前的季凛身前平坦, 是个男人这件事完全做不得假!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欣赏到了淮王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之色, 顾挽澜垂下眼睫, 嘴角勾出一抹笑来。
时间回到今日上午。
顾挽澜出宫后, 就直奔秋山, 换上了季凛的装扮。因为离着与淮王约定的时间还早,顾挽澜便决定先去接触何氏, 引出当初何三背后之人。当她寻到何氏之时, 正巧远远撞见她神色仓皇、奔逃回家的样子。
顾挽澜当时就觉得何氏此人或许知道些什么,而这恐怕与“季凛”有关。
于是顾挽澜当即便让随行的天权去外面放风,而自己则率先回去了何氏家中蹲守。只是顾挽澜没想到的是何氏见到自己时,反应会如此之大,竟是直接晕厥了过去。
等何氏醒来之后,她不过稍加试探,何氏便抖着嘴唇将一切都给透了个彻底, 包括何三那来路不明的银票和那一封信。
这半年来,何氏夜不能寐, 她直觉那封信或许就和何三当初说得那句阴测测的话有关, 里面藏着季凛的秘密,所以直到现在,她都没敢拆开那封信,她怕自己受不了诱惑, 也怕卷入大人物的纷争之中,她只想安稳地度过余生。
只是如今, 被正主找上门来,她一方面觉得仓皇,一方面却又觉得本该如此、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何氏长长叹出一口气,从自己盖的被褥夹层之中,翻出了那封还未开封的信,递给了顾挽澜。
顾挽澜拆开信封之前,对这封信的内容有诸多猜测,可当她看了这封信的开头,不禁也愣在了原地。
她所用的“季凛”之名,乃当年她从富商宅中救出的少女——季嫣的兄长名讳。
当初,她因故和崔珏分开,送季嫣返回家乡,遇见了季凛。季凛本就体弱,后来又遇到幼妹被掳一事,便一直缠绵病榻,但是当时季凛身为季家唯一的男丁,仍然需要去服军役,恰逢她送季嫣回家,顾挽澜便主动提出可以代替季凛前去从军。
因为季凛缠绵病榻后久不见外人,见过他的人并不多,故而顾挽澜只是稍微修饰了一些面部,便能足以以假乱真。
可没想到,何三竟在从军前见过季凛,还曾得过他的恩惠,一直将他铭记于心!
何三小心试探,终于确认了眼前的季凛,并非他真正的恩人,可眼看这个鸠占鹊巢的人用着他恩人的身份越爬越高,还远远把自己甩在身后,何三内心不服。
“……娘亲,你放心,我下次出战定然能获得更大的军功,将那假货彻底拉下来。只是我与人合谋之事,却被那崔监军发现,幸亏那崔监军与假货在长平关向来不和,我用假货的这个秘密,换了崔监军饶我一命……”
顾挽澜眼睫一颤。
果然,崔珏一早便知她的身份,他后来故意去探寻“季凛”的身份,就是为了逼她主动退回西京城。
“只是,我将这个秘密告诉崔监军已有许久,却久不见崔监军发作,我心中隐有不安,思来想去,只有再把这个秘密告诉娘亲,若我日后身死……娘拿着这个秘密去威胁那假货,或许能保全一命。”
后面是一大团晕开的墨渍。
“……我一时鬼迷心窍、与虎谋皮,如今却也后退无能,唯愿娘亲余生皆安。不孝子叩首”
顾挽澜叹了一声,将手中信递给了何氏。
何氏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顾挽澜,“将、将军,这东西民妇能看?”
顾挽澜点头,“嗯,看吧,不是大事。”
确实不是大事,她原以为何三是发现了她女扮男装之事,但若只是顶了他人户籍服了军役,这等事其实在边关倒也稀松平常。
拿了信,何氏匆匆一阅,那些季凛与何三之事,她统统不懂,可看着最后一句,她当即泪流满面,抱着那封信就哭了出来,“糊涂啊!三儿!你糊涂啊!”
顾挽澜正欲再问何氏,可否愿意陪她演一出戏,逼何三幕后之人现身,没曾想,在外放风的天权就着急赶了回来,“将军!有人正在朝着此处接近!!”
顾挽澜向来不惮以最坏的结果来揣测来人,她能因为最近的王老太之事关注到何氏,那么其他人也能!
她当即寻了张差不多的纸,比照着何三的那封信,写了一张新的。
如今季嫣与她兄长皆已生活安稳,她不想再有人去打扰他们,若来的人是冲着自己而来,那不妨给他们备上一份厚礼。
于是,信的内容大致不变,顾挽澜只将季嫣兄长的部分全部抹去,绘声绘色地换上了何三是如何发现了季凛女子身份的部分。
实在是……男子之间冒名顶替要想查证,还得耗费一番精力,可男女之间,顾挽澜甚至都能想到背后之人会出什么样的卑劣伎俩。如此一来,虽是风险颇大,倒却也方便顾挽澜顺势洗清季凛身上一切身份嫌疑。
然后,她将新的信用内力烘干后,重新交到了何氏手中,以防万一给何氏喂了一颗“毒”药,威胁她,让她装作季凛从未来过这小院,后续若有人来,大可按着这信的内容交代干净。
最后,她给天权、天璇二人做了伪装,让天权假扮季凛,天璇则假扮天权,去赴淮王的宴,而她自己则默默跟随在二人身后进了这万喜楼,以备不时之需。
原本,在她掌的戏中,即便没有淮王这一出,也是会有个“季凛”喝醉,不小心袒露胸膛的故事桥段,并趁机拖上淮王片刻,给身在淮王府的萧沉刺探时机。可没想到,淮王竟就是那派人刺探何氏之人。
这属实让顾挽澜有些意外,因为在她料想当中,她“季凛”的这层身份与这位王爷的矛盾倒也没到你死我活的程度。
不过,如今却到了。
“哗啦——”一声,顾挽澜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斗篷,罩在了赤着胸膛的“季凛”头上。
陡然从她身上爆开的气势,竟然让淮王的手下一时之间忘了应对,让她从他们手中夺回了那位少年将军,“季将军可有事?”
“季凛”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多、多谢姑娘相助。”
“小事,当初若非季将军,我也很难以一己之力来到这西京城,寻到我的亲生父母。”
众人这才知,原来这护国公府的大小姐竟和季凛小将军有这样一段渊源。
顾挽澜搀扶“季凛”来到众人身前,她垂着眼,浑身气势已经尽数收敛了起来,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而唯有扮演“季凛”的天权,感知到了顾挽澜落在他掌心里的一笔一划。
倔强的少年将军嘴唇被咬出了血,却也用着一双眼死死地凝着淮王,用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今日中药撕衣之辱,本将记下了。只是本将好奇,莫非王爷也如世子一般有着见不得人的癖好?”
想踩我季凛让淮王府逃出这漩涡,也得看你淮王府有没有这个命来踩!
一语毕,堂下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想到了淮王世子身上诸多传闻。
是了,要想验身寻人找个偏僻屋子不行么,淮王那样子与其说是验身、不如说是对人极致的当众凌.辱!
莫非连这等坏了心肝的事,也是子承父业?!
瞧着周围人怀疑而闪躲的目光,淮王简直要悚然而惊了。
“荒谬!”淮王厉声道,“若非有人控告季将军你有那女扮男装之嫌,本王又怎会如此行事?”
“是么。”顾挽澜上前一步,挡在了“季凛”身前,冷笑出声,“那日后若是有人控告你淮王并非男人,是不是王爷你愿意当着众人之面来脱个裤子验明正身?”
“再者说,倘若那季小将军当真是女子,可她再如何也是上了战场杀过柔兰大将的女人,淮王殿下方才那一剑滑下去的时候,可曾想过后果?若是这等女子没有死在战场上,反而被淮王您给逼死,来日柔兰人攻来,王爷可能替了她去奔袭千里、诛杀外敌?!”
“亦或者说,您就是已经认定了她是个女人,只要她是个女人,那么她之前建立的所有功勋都可以被抹去,只要她被人发现了是个女人,不管是您这一国王爷,还是其他人,都能随意地去欺她、去辱她、甚至杀了她?!”
当然是!伦理纲常就是如此!只要发现了他季凛是个女人,今天这一局他做得再粗糙再过分又如何?他都会赢!
淮王在顾挽澜的连连逼问之下,差点就要暴露自己的心声。
可如今到底不一样了,淮王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绪。
细细想来,今日这遭或许目的就是让季凛与自己对上,那何三、何氏、季凛、连同自己怕是都无意间误入了那人布置的一场局中。
可是,是谁有能力从长平关之时就……
淮王脑中倏地浮现了一个猜想出来——是崔家!
崔琼当初本就在长平关任监军,当时他与季凛不合,朝堂众人皆知,而那真正的崔家家主据传又阴差阳错在这顾挽澜手中做过一段时日的赘婿,如今,怕是连顾挽澜出现在此,也是多有设计。
淮王心中暗恨不已,面上却没有表露一分,只是顺着顾挽澜的话道,“顾姑娘所言差矣!本王从不认为若季凛是女子,就应受到羞辱,反而,若他是女子,那意味着她以一女子之身建立如此功勋,势必是受了比寻常男子更多的苦,这样的传奇女子本王钦佩还来不及怎会故意欺辱?!”
这顾挽澜想必是起了同类之悲、惺惺相惜之情,才会死咬着他不放,如今既然大势已去,他何不借此重新博一个好名声?
“今日本王也只是急于想替季小将军自证清白,一时情急,才用错了法子,不过如今,事情既然真相大白,那当初控告季小将军的妇人——”
淮王正欲命人拿下那何氏,却不想何氏唇边竟是渗出一缕黑血,接着就直接倒地身亡!
“王、王爷,这妇人服毒自尽了!!”
淮王大怒,越发觉得这一切果然是那崔家设下的奸计!
顾挽澜正欲上前,耳朵一动,听到一声鸟叫声,便又顿住了步子,只重新放松了身子站定,微笑着看向了淮王,心中开始默数。
五、四、三……
五个数还未数完,万喜楼门前出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不好了!王爷不好了!绣衣使拿了证据,带人搜府了!”
淮王身体一晃,差点软倒下去。
瞬间,他陡然明白了一切,原来今日之局最终结果竟是为了调虎离山!
崔珏!!
淮王面色已经开始狰狞。
本王即便要死,也要拉你陪葬!!
阴雨天
069
如今绣衣使都进了他淮王府, 淮王哪里还顾得上这万喜楼里的一切,他匆忙带着人就朝府中赶去,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见着淮王的人已经远走,顾挽澜便暗中朝“季凛”递了一个眼神, “季凛”立刻会意, 以调查之名, 让手下人拖走已经“中毒身亡”的何氏。
原本喧闹的万喜楼, 随着这群人的离开, 又逐渐变得安静起来,但雁过留痕、风过留声, 便是顾挽澜都未曾想过, 她今日为了捂住身份而行的权宜之策,为了喝退淮王的三次发问,尤其是那句“倘若季凛是女子,是不是她的功勋就该被抹去”,竟在日后掀起了旷日持久的辩战。
只是如今的顾挽澜,正隐在暗处,看苏醒过后的何氏对着“季凛”连连道谢。她给何氏服下毒药前, 曾允诺过何氏,只要何氏一切听她的安排, 那么等事成之后, 她会送何氏离开西京城。
直到何氏拿了包袱,头也不回地上了提前准备好的马车,伪装成天权的天璇才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到这里, 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将军,你这次未免也太兵行险着了。这何氏的公婆一家还捏在淮王手中呢, 若是这何氏反水,那一切就完了。”
顾挽澜笑了笑,“她不会反水。”
“将军为何如此笃定?就单凭那颗毒药?”
顾挽澜叹了一声,“因为我见过从前的何氏,从前的何氏被公婆磋磨得面黄肌瘦,与如今的满头珠翠,简直是大相径庭。权因,她用了那笔她明知道是儿子的卖命钱。”
“我想,她应该只是想通了,事已至此,她要更爱自己,才会动用那笔银钱。至于那颗吓唬人的毒药,不过是为了逼她一把罢了。毕竟比起承认自己的自私,让她是因为一颗毒药,不得已被迫放弃淮王手中的公婆一家,心里大抵好受点。”
天璇神情一震,她从未想过这个方面,“原是这样,如今淮王府的情形更加焦头烂额,想必他也不敢随意对那一家出手了。”
将军真的很温柔,便是连何氏都能考虑到这种细微的地方。
只是……
天璇有些忧虑,“如今何氏在明面上已经亡故了,那将军要找的当初勾结何三、给了何三这一大笔银钱的人,又该如何去查呢?”
不知道是不是天璇的错觉,方才在万喜楼面对淮王的血雨腥风,都面不改色的顾挽澜,这一瞬,面上竟浮现了一丝不自然的窘迫之色。
顾挽澜以拳抵唇,轻咳出声,“咳咳,这倒不用忧虑,此事除了何三之外,还另有人已经知晓,到时候我开门见山去问便是。”
啊!
天璇瞬间明了,除了何三和主子之外,对长平关之事最为熟悉的不就是当初的崔狗,哦,不是,是主子那个和离了的前夫!
只是,怎么说也是谈公事,为什么主子却露出这副不清不白的表情……
迎着天璇明显揶揄的目光,顾挽澜简直有些想要落荒而逃了,这几日,事情层出不穷,她还未见过崔珏,但是现如今,她一想到崔珏,就想到他那故意落在她府上的那一堆画。
什么意思?
人都走了,还故意留着那一堆画没带走!
就是想要她看,想要她知道,然后想要她再去找他是吧。
哼,这等小伎俩。
“咳咳,时辰差不多了,我去淮王府那边了,然后,崔珏的事,你们尽快能找多少找多少,动用季凛的势力也没关系,这样到时候也好增加我和他商谈何三之事的砝码。”
“是。”
顾挽澜吩咐完事情之后,换上了飞鸢的装扮,然后直奔淮王府而去。
其实论起断案查人,萧沉远比她有经验,也更擅长,只要她在万喜楼拖住了淮王,那么萧沉便有足够的时间去淮王府寻找罪证。只要罪证一出,淮王世子便能无从抵赖。
只是萧沉到底是众人知根知底的西京人士,有些时候行事到底没有飞鸢方便,所以即便方才已经以顾挽澜的身份在淮王面前露了面,顾挽澜仍是决定扮上飞鸢,前往淮王府,接应萧沉。
*
“原来是这样。”
一声轻笑,从一间临街的二楼包厢内传出。
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探了出来,合上了被支开的窗户。
“什么?原来是哪样?我怎么看不明白?”
崔琼是当真不明白。
他临时被兄长带过来看戏,等到这包厢内,探头望去对面的万喜楼,才知今日唱戏的主角竟然是那季凛与淮王。
崔琼想到之前兄长就似是极为在意这个季凛,他后来甚至怀疑兄长特意把他弄去当什么监军,就是为了此人!
可后来,顾挽澜出现了,兄长便再也没有提过季凛,崔琼便也放下心来。
但是今日瞧着兄长面上对着那季凛明显的忧色,崔琼一颗心又被提得老高,当看到那顾挽澜还和那季凛感情颇好的样子,崔琼甚至想要晕厥过去。
兄长的感情生活……好混乱。
崔珏没有应声,他只是笑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了。”
原来,绣衣使指挥使飞鸢便是她啊。
今日之局,她着实设计巧妙,可对于一早便知她是季凛的崔珏来说,她发作的时机与绣衣使行动的时机,未免太过巧合。
巧合到——直到淮王府来人报信,顾挽澜才又恰好地住了嘴。
怪不得大婚之前,她不见踪影。
怪不得大婚那日,她左臂受伤。
怪不得她与萧沉,关系颇为密切。
怪不得大雪那日,她也是匆忙由外回府。
若她就是飞鸢,那一切就都有了解释。至于相貌不符、声音不对,今日这一处,足以证明,这些虚妄的表象通通困不住她。
她可当真是……浑身都充满着生命力啊。
崔琼看着自家兄长脸上露出近似灿烂的笑意,整个人呆住。
到底怎么回事啊!不会兄长被和离后脑子受到刺激了吧!最近怎么老是露出这种笑啊!
明明是已经和离了啊!
崔琼颤颤巍巍,小心翼翼试探道,“兄长,实在不行,你和嫂子遇到了什么问题,你和我说说?我保不准可以帮帮你们。”
崔珏怪异地看了崔琼一眼,“我们很好,没有问题。”
想到什么,崔珏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把这封信,交给季凛。”
崔琼忍了忍,到底还是忍住了,没对兄长稍显混乱的感情生活说些什么。
他接了信就塞回了袖中,仿佛要做的是一件极为艰巨的事情,咬牙道,“……总之,兄长您高兴就好。”
二人出了茶楼,本欲回一趟崔家,刚到大街之上,就遇见了许多人神色各异,逆向朝着他们身后而去。
“快!快去看!挖出来!绣衣使在淮王府挖出来了!全是白骨啊!足足有十几具女子的骸骨!甚至还有小孩子的!”
“天呐!畜生!”
“不行!我也要去!我要去亲眼看着他们被千刀万剐的样子!”
“对!我们都去!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逆行的人太多,情绪太过激烈,崔琼生怕有人冲撞到了崔珏,连忙伸出手环住了崔珏的肩膀,低声道,“兄长,我们先到旁边避一会儿。”
“不。”
崔珏让崔琼放开了手,他就立在原地,感受着这四面八方传来的愤怒之情,耳边的声音似乎已经远去,唯独每个人面上的愤怒、想要彻底撕毁某个人的欲.望却是如此的鲜活、让人快意。
真好。
“啪嗒”一声响,一滴雨砸在了他的面颊之上。
崔珏仰起头,看向阴沉的、正在落雨的天空,突然就想起了前世的那一天。
那时,前方久攻不下,他为了替顾挽澜筹措粮草,已南下跑了数家商会,临到最后一家时,却被一个小孩用泥巴砸了脑袋。
“滚!你这个季狗的走狗!我们家不欢迎你!”
他嗓音粗嘎,面上狰狞有疤,被人驱赶实在是一件太过稀松平常之事,可担了季凛之名的顾挽澜不是!
世人推崇她、敬仰她、爱慕她,她是世人眼中可以逆转战局的少年将星!
崔珏当时便察觉到了不对,他顾不上面上的脏污,一把抓过了那小孩,“你怎可如此称呼她!”
小孩被他的表情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很快就引来了府里的众人。
崔珏很难忘记那个阴沉的雨天。
逐渐变得厚重的雨帘之后,所有人都面无模糊,像是一团扭曲发胀的面团,而小孩的尖锐的啼哭声,彻底摧毁了他们原本的心理防线。
“什么季将军!你还不知道吧?!那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他开城门投降了!”
“什么将星!什么少年英杰!全都是狗屁!”
什么画像、什么玩偶小人、什么木制的红缨长枪通通被撕毁、被折断,然后纷纷扬扬落在泥泞的地里。
然后被一脚踩了上去。
“滚!日后别再在我们的面前提这个狗贼的名字!”
这样的愤怒,何其相似啊。
崔珏包裹在逆行的人群中,低声笑了起来。
崔琼艰难地挤开人群,执了伞上前,想要将崔珏罩在伞下,正巧看到崔珏伸手抹掉了眼角上的一滴雨。
“崔琼。”
“嗯?嗯!兄长我在!”
崔珏垂下眼睫,轻声笑道。
“那件准备好的大礼,可以送上了。”
前尘梦
070
趁着顾挽澜那边引开了淮王和他身边的暗卫, 萧沉翻进了淮王府中,他没什么停留就直接去到了淮王世子的院子,然后在一片有明显被翻开过的梅林里,找到了一截指骨。
而有了这截指骨作为凭证, 萧沉带着绣衣使就直接闯入了淮王府, 以那块梅林为中心, 在周边翻找起来, 很快, 他们就挖出来了一堆还未来得及被转移出府的骸骨。
顾挽澜赶到淮王府时,很难忘记自己看到那一地骸骨时的心情。她吸了口气, 花了极大的力气控制住自己不去当场砍死那个渣滓, 然后从泥地里缓缓站起身,“马上要下雨了,先把它们盖起来吧。”
刚说完,阴沉的天就下起了雨。
绣衣使连忙听命而去,顾挽澜沉着脸,踱步到淮王面前,作了一揖, “王爷,如今事关多条人命, 已是大案, 嫌犯我们今日就先带走了。”
淮王却没看顾挽澜,只一双眼盯着萧沉,似是在她到来之前二人曾发生过什么争执,“萧沉, 是你要把事情做绝的。”
面对淮王近似威胁的话,萧沉面不改色, 朝着淮王拱手,“王爷,卑职只是在为陛下办事。”
顾挽澜上前一步,挡在了萧沉身前。
“王爷若对此事有异议,与其威胁我的部下,不如去上奏陛下,亦或者自己去大义灭亲?”
淮王看了眼前这个名唤飞鸢的女人一眼,嘴角溢出一声冷笑,“好啊,本王也想知道你们绣衣使何时竟然和崔家搅和到一处了。”
顾挽澜一愣。
崔家?今日之事和崔家又有什么干系?
顾挽澜正欲再问,就有绣衣使焦急的声音传了过来,“大、大人!淮王府还有重大发现!”
*
这一日,顾挽澜忙到深夜,才从皇宫里出来。
在回府的路上,顾挽澜的脑子都还有些发胀。
她本只想将淮王世子绳之以法,以告慰王老太和她孙女的在天之灵,可没想到,今日最后从淮王府里翻找出来的东西,实在太过要命。
绣衣使在发现骸骨的泥地里发现了一本还未烧完的残卷,清理掉上面的泥土之后,才发现那竟是一本记有淮王私账走向的账册!
其中很多页已经损毁,但是其中有一笔入账却是赫然来自关外!
顾挽澜自知事情重大,让绣衣使把淮王府围住后,拿了账册,立马入宫面圣。庆元帝翻阅账册后勃然大怒,当即让人拿了淮王入宫。
淮王自是不认,认定是有人陷害于他,庆元帝便着顾挽澜带人将那私账上的账目一条条核对过去。顾挽澜带着绣衣使的人忙得简直是晕头转向,总算是在天黑之前,将这西京城里的账目核对完了,同时也宣告了这账册上的记载属实。
庆元帝得了这消息后,面色沉得厉害,只让顾挽澜先行回府,却也没说要如何处置淮王。
但,顾挽澜隐隐觉得,此事或许没完。
顾挽澜摸了摸放在怀中的那截断发,垂下了眼睫。朝堂上的事她目前管不着,但,淮王世子,她得看着他死。
回府的时候,天璇神神秘秘给了顾挽澜一封信,说是崔琼给季凛的。
顾挽澜本欲沐浴后就拆开来看看,却不想太过劳累,最后竟是衣服褪了一半,就趴在桌边沉沉睡了过去。
脑子昏昏沉沉,身体忽冷忽热。
顾挽澜再次感受到了那种身体轻飘飘的感觉。
她废了些力气睁开眼,却发现映入眼帘的是正在燃烧着的大红喜烛。
什么?莫非她太过思念崔珏,竟又梦到了新婚当日么?
不、不对。
触觉一点点被找回,顾挽澜猛地就感受到手腕上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低头一看,就看到了自己腕间一条沉重的锁链。
又是梦么?那个有关前世的梦。
“吱呀”一声响,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双大红色的靴子很快出现在了顾挽澜的眼前。
“挽澜,你到底还是嫁给我了。以后,你就是柔兰的王后。”
有男人低沉的声音传来。
顾挽澜说不上什么心情,大抵有着合该如此的感觉,她抬起头,看向了对面的萧隼。
这或许是数年后的萧隼,他原本苍白的脸,晒成了草原上常见的小麦色,便是连胸前和手臂上的肌肉都变得更加明显,将一身喜袍都撑得鼓鼓囊囊。
他左眼之下横了一条细小的刀疤,眼神阴鸷而冰冷,周身萦绕着上位者那股强横的气息。
顾挽澜微微一愣,前世,原来萧隼已经登位成了柔兰新王了么。
“呸!”她看见自己朝着萧隼狠狠啐了一口,手腕上的锁链被她挣扎着发出声声脆响,声音近似歇斯底里,“萧隼!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不然我日后定会杀了你!”
萧隼将头朝着旁边微微一侧,便躲过了顾挽澜的唾沫,他似是已经极为习惯应对了顾挽澜如此的发难,自顾自说道,“挽澜,我知道你不喜欢呆在柔兰,所以你看,我特意把我们大婚的场地选在了这座长平关,等到日后,我攻下了其他城池,我就把柔兰王都也搬到这里。”
这一瞬,顾挽澜似是也被这具来自前世身体里的感情所席卷,她分不清是自己还是前世的她,在仓皇而惊惧地发问,“长平关?!什么!你们打下了长平关!这里的守将呢!这里的百姓呢!”
萧隼笑了,他甚至有些温柔地伸出手,拭去了顾挽澜面颊上的泪,“安心,此次是守将季凛主动降敌,所以我们没有费多大功夫就拿下了此城。至于,那季凛本人,已经在城破后,被愤怒的大夏人射杀,目前还被人悬在那长平关城门上。”
顾挽澜当即被震住,再不能动弹一分。
什么……意思?
是前世,萧隼联合军中的叛徒,掳走了自己,然后换了一个假的季凛,主动降敌?!
蓦地,顾挽澜被一股滔天的愤怒所席卷,即便知道这是前世、这只是一场梦,顾挽澜却仍想从这具身体从挣脱出去,然后将眼前的萧隼一剑穿心!
可她不能。
她只能在这具躯壳里,眼睁睁地看着前世的一幕幕在她眼前上演。
萧隼看着眼前人止不住打颤的牙关,轻轻叹了一声,握住了她的手掌,贴在了他的脸颊之上。
“挽澜,你看,你没有地方可去了。你只有留在我的身边。”
“挽澜,我已经不是从前无能的我了,你不用当什么将军,我也可以保护你,如果你日后还想舞刀弄剑,我也可以在闲暇时陪你。”
他又在她的掌心中落下轻轻一吻,说起了温柔的情话。
“我们日后就如从前那般,好好在一起,好么。”
顾挽澜只觉从心底涌上一股恶心反胃的感觉。
前世的她,也正如自己一般,朝着萧隼的脸,就干呕了起来。
萧隼当即脸色大变,倏地站起身来,咬牙道,“顾挽澜!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得到你付出了什么?!你还有没有心!”
“付出?!”
她听见了自己近乎凄厉的笑,“是我要你废了我的武功,是我要你把我像一个废人一样囚于此,是我要你顶了我的名头去干那通敌叛国之事么?!萧隼!你还怎么有脸说喜欢我!我只觉得恶心!”
“呵。”萧隼冷笑一声,用手一把钳住顾挽澜的下巴,终是撕开了和善的假面,露出内里的狰狞来,“你觉得我恶心?顾挽澜!你日常与那个毁了容的怪物同进同出,都不觉得恶心?你居然说我恶心?!”
顾挽澜心里一缩,泛上一层细密的痛意。
毁了容的……怪物?
萧隼口中之人莫非就是前世的崔珏?
“萧隼!他毁了容、坏了嗓子又怎样?!我告诉你,你连他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哦,你是根本没有资格与他做比!”
“我没资格?!”
萧隼勃然大怒,一把抓起眼中满是不驯的少女。
“顾挽澜!你就仗着本王喜欢你、不敢动你是不是?!今日是我与你的大婚之日,你却口口声声在怀念另一个男人!”
“好。等他的尸首送过来,本王便要他的尸体看着你我如何洞房、如何恩爱!”!
他要做什么?!
他做了什么?!
顾挽澜心神巨震之下,竟是突然就挣脱了那具她前世的身体,她被一股风卷着越飘越高,直到这座挂着红绸的小院在她眼中都开始变得模糊。
然后,她一眼便看清了前方所在,那破损的城墙正是长平关的城门!
而那城门之上,赫然悬挂着一具穿着她那副银甲的尸体!
顾挽澜顿觉不好,连忙想向那处而去,可如今她的身体轻得像空中的一抹云,风轻轻一吹,她就离得更远了。
很快,她看到那城墙之上亮起了点点寒光。
顾挽澜瞳孔一缩,猛地朝着那寒光对着的方向看去,就见有一人骑着一匹马而来。他仍是爱穿宽大的袍子,风一吹,就带得他衣袂翻飞,像是出尘的贵公子。
只是如今那袍子上全是脏污,便是连那头她这一世极爱抚摸的墨发都彻底失了光泽。
……崔珏。
顾挽澜嘴唇一颤,在心底喊出了这个名字。
看到他踉跄了一步,下了马,顾挽澜陡然回过神,她大喊出声,发了疯一般想要去跑过去。
“崔珏!不要过来——!”
“那不是我!”
“那不是我!快走!快走啊——!”
她喊得声嘶力竭,可是她却没有在她耳朵里听到任何她的声音,她手脚并用,只想靠近那处一点点,可一切的树枝、石块都直接从她手中穿过。
就好似她一个人在演一出极为滑稽的独角戏。
可她没办法停下来。
她无法因为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境,就让自己停下来。
可她最后到底没能再接近他半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城墙上夺回了那具尸体,眼睁睁看着他抱着那具尸体,被瞬发的箭矢,万箭穿心——
她不明白。
顾挽澜哭哑了嗓子。
她不明白,多智而近妖的崔珏为何前世要为了这等毫无意义的事情,而葬送性命于此。
纵使夺回了“她的尸首”又如何?!
顾挽澜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消散,大抵是这场梦快到头了。
“……这、不是季凛。”
苍茫的天地间,除却呼啸的狂风以外,突然多了一抹坚定的声音。
顾挽澜呆愣地回头,便见浑身染血的崔珏,抱着那具尸体,又缓缓直起了身躯。
“我崔珏、以崔家第二十一代嫡子身份起誓!此人绝非季凛——!”
“唰唰——”
又两支箭竟似戏弄一般射了过来,射掉了他的左耳。
崔珏身体被箭上巨大的力量带着身体一偏,整个人翻到在地。
他口中吐出了一大口血,浑身已被鲜血染成了一个血人,却仍撑着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又摇摇晃晃从地上强撑着爬了起来。
“此人不是季凛,季凛他——”
“够了!崔珏!”看着他身上越流越多的血,顾挽澜捂着嘴,早已泣不成声,“别再——”
“季凛他没有叛国。”
这一瞬,顾挽澜心神俱震。
她梦中的最后一眼,便是破损的城墙边,残血的夕阳下,崔珏那一声彻底燃尽生命的嘶吼。
“季凛——他从未叛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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