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血誓同盟
乔胭睁眼已经是天光大亮。
嘎吱。谢隐泽推门进来, 咬着只包子,面朝门在案几旁坐下。
左腿支在右腿上,姿态很悠闲, 还晃了晃躺椅, 与那双长腿一对比, 椅子顿时显得短了。
乔胭爬起来:“……今天是你做的饭啊?”
谢隐泽:“嗯。”
她扒拉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穿衣,洗漱。谢隐泽目不斜视,直到她捯饬完毕, 趿拉着绣鞋跑过来, 冷不防端起桌上的菜粥。
嘿嘿,抢小谢吃的!
可是,桌上本就有两碗粥。一碗她的, 一碗谢隐泽自己的。
乔胭讪讪喝粥。
谢隐泽的厨艺……该说不说, 比她好上许多。许是他从小独自生活,万事自己料理,虽然只是简单的早点, 但味道居然不差。
乔胭咬了一口鸡肉馅儿包子:“谢隐泽,我昨晚做了个梦, 居然梦到雪樱又来了……”
谢隐泽一顿:“不是梦。”
乔胭:“啊?”
谢隐泽看她的表情像是在诧异世界上怎么会有弱成这样的人还傻成这样:“你被她一挥袖子吹昏迷了,我把你扛回来的。”
乔胭:“……那我的裙子?”
“四斤给你脱的。”
乔胭松了口气。
喝着粥,乔胭长吁短叹:“雪樱在天山中千年, 竟从未与他主动相见,你说老头当年到底做了些什么, 让她恨成这样啊?”
这件事怪就怪在雾楼和雪樱两人态度的温差。
在雪樱恨着他的同时, 雾楼提起自己的妻子,满眼都是柔和的爱意。
谢隐泽嗤笑:“他那记性, 就算做错了事,你还指望他记住吗?”
远处山巅覆盖着陈年的雪,几只魔鹰盘旋,被糯米糍搬石头砸了下来。
“别管这件事了,横竖马上就要离开了。有空想这些不如多练会儿琴,别让无关紧要的事拖延了进度。”
“这怎么能算无关紧要的事?”乔胭忍不住道,“如果没有雾楼,咱们早被赤渊魔族捉走了。他也算你半个师尊了,他思念了雪樱千年,因为见不到她那么难过,你难道一点也不关心吗?”
他冷冷地说:“我没必要关心。”
乔胭停下喝粥的动作:“你有时真挺冷漠的。”
他收拾了碗筷,站起来,冷笑道:“这么晚才注意到这件事,是你的失误。”-
乔胭冥思苦想,决定找正主打探一下。
她找到雾楼的时候,雾楼正坐在椅子上磨竹子。他把竹子劈成细细的长条,磨掉锋利的边缘,晾干、编织、上漆,最后就变成了很漂亮的灯笼。
有鱼的灯笼,花的灯笼,鸟的灯笼。成百上千只,都堆在后院,乔胭无意间打开过一次,被淹没在灯笼海里。
有的崭新的,就算了。还有很多陈年灯笼,骨架都腐朽了,不知道在后院堆了多长时间。
唰唰,竹屑乱飞。乔胭又换了个竹屑飞不到她脸上的位置蹲下来。
出于女人的直觉,她认为雪樱和雾楼之间的龃龉,不是死前就有,而是死后才产生的。
山中旧庙,记载了空桑国历史的壁画,她回忆起了更多。
当一个处于紧张战乱中的国家,象征着希望和胜利的守护神死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士气萎靡不振,兵败如山倒。
敌军攻城略地,烈焰焚烧城池。
空桑国本就国运将尽,但很有可能是雾楼的死亡,促进了它的灭亡。如此想来,雪樱埋怨雾楼,乃至于恨他,都情有可原。
为什么你没能守护好空桑?为什么你没有践行承诺?
乔胭想了很多,问出来的却是不相干的话题:“雾楼,你为什么总是在做灯笼啊?”
亡魂总是重复的行为,也代表了他们生前的执拗。
修长的手指擦过锋利的边缘,雾楼难得没有思维涣散,他很认真地说:“从前有人答应我,如果我为她编一千个灯笼,她就会实现我的任何一个愿望。”
乔胭拉长尾调,噢了一声。又问:“你和雪樱成婚,是皇帝夫妇同意了的吗?”
祖宗传下来的守护神,喜欢上了自己家的闺女,心智但凡不坚定点就得厥过去。似乎是回忆起了曾经甜蜜的日子,雾楼忽然低头笑了一下。
麒麟毕竟是神,他们追求的誓言和俗世不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高朋满座,手挽牵巾,都没有约束作用。
毕竟凡人生命易逝,百年后又有谁会去谴责他未尽诺言?
对神来说,能约束祂的只有血誓。
交换彼此的心头血,我甘愿放弃万载的寿命和不灭的魂灵,永远属于你。
灯笼做好了,用精心准备的颜料涂抹,是一朵漂亮的莲花灯,就连在鲛宫见多了好东西的乔胭,也惊叹于它的巧夺天工。
雾楼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把将它撕碎了。乔胭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跳起来去抢救:“你干嘛呀!这个多漂亮呀!干什么要毁了它?”
雾楼把它折断、揉碎,又撕下那些不久前才精心描摹上去的图案,偏执地呢喃道:“不好,不漂亮,太丑了!”
他把前一刻还细心绘制的作品丢在脚下,又取了另外一根竹条,研磨边缘,重新开始做灯笼。
乔胭看着他脚下的破灯笼,忽然有些难过。
一千年的岁月,早就够做无数次一千只灯笼。
一千只的时候,她没有出现。
两千只的时候,她没有出现。
三千只的时候,她没有出现。
……一万只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出现,他反思很久很久,得出了答案——
不是灯笼没做够,是灯笼做得不够完美、不够好看。
她一定是因为自己灯笼做得敷衍才生气。自己应该更认真、更仔细,别像以前一样,为了早日做够数量就投机取巧,忽视质感,连那些没那么漂亮的也塞进去滥竽充数,她才不开心,不肯来见自己的。
毕竟雪樱不会骗他,永远不会-
夜色降临,乔胭提着灯回到山心的寒池旁边。
“雪樱。”她轻声叫道。没把雪樱唤出来,反而见到一个黑色的不明物冲出寒池,围着自己欢快地转起圈来。
“公主殿下,您决定收下它了吗?”
清冷的月光下,一袭白衣的雪樱浅笑着现身,见乔胭今日又穿得单薄,挥挥手,驱散了池水上缭绕的寒雾。
她对乔胭非常友好。
“我收下它。”乔胭道,“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去见他。去见雾楼。”
雪樱看着她,遗憾地摇摇头:“公主殿下,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情,但除了这个。”
乔胭逼近一步:“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告诉我实话,你为什么千年不肯离去?”
“公主殿下……”
“你舍不得他,是吗?”乔胭停下脚步,平静道,“你说你恨他,是在对我们说谎话。”
“很遗憾,她说的是实话,她确实恨雾楼。”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谢隐泽抱着手臂,溪雪剑插在臂弯中出现。
他在乔胭身旁站定,直视着雪樱,淡淡开口:“你恨他——恨他因你而死。”
乔胭心说大哥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谢隐泽:“血誓是唯一能约束神族的誓言。是真正意义上的同生共死。你受了伤,他也会受伤,你死了,他自然也会死。哪怕他是与天同寿,强大无比的麒麟。”
顿了顿,他接着道:“他视你为心上人,与你立下血誓。包围麒麟久攻不下的敌国将军不知从哪得知了这件事,于边关设下陷阱将你击杀,你死亡那一刻,麒麟与你一道毙命。”
“雪樱皇女生前修为强大,是守护空桑的中流砥柱,而麒麟更是空桑最后的底牌,你二人身死之后,战势极速倾斜,空桑正式亡国。”
雪樱身侧的五指死死收紧成拳:“胡言乱语!你个毛头小子,又从何处笃定千年前的事?”
“千年前的事,我确实未曾亲身经历,但有人知道,比如……老是长不大,实际已经是千年老妖怪的两朵兰花。”
雪樱彻底沉默下来。
乔胭拿手肘怼他腰侧:“嗯,‘无关紧要’?‘没必要关心’?”
谢隐泽推开她的手,乔胭更觉逗趣,继续捅捅捅,整个纤细的手臂被他的大掌包住。从高处瞥来警告的一眼。
他掌心很烫。谢隐泽体温一直偏高,乔胭肌肤又凉,被雾水浸得湿漉,甫一被他碰触,竟小小打了个哆嗦。
她抽回自己的手臂。
雪樱低着头,不知思索着什么。一股冷风从罅隙中吹入,却吹不动她的发丝和裙摆,因为她早就已经是魂体。不比麒麟的天赋异禀,无法在千年之后依旧维持着实体。
半晌,她抬起头来,平静道:“你说得不错。你们已经知道了我恨他的原因,那就更应该知道,我不可能去见他。”
她分明去见过他的……
乔胭在心底想,第一次见到雪樱,她在雾楼的床边轻轻拨弄他的头发。这样的事千年来肯定发生过不止一次,或许也曾被雾楼发现过,只是她用自己的能力让对方忘却了一切。
爱恨纠葛,舍不下,忘不掉,于是徘徊千年,不入轮回。
她肩膀紧绷,终是泄气:“好吧,如果这是你的意愿……”
谢隐泽忽然开口:“是不愿见,还是不敢见?”
雪樱一顿。
“你恨的是他,还是自己?”
“你什么意思?”
第52章 离别时刻
第53章
谢隐泽轻笑一声, 却更加咄咄逼人,一脚踢开漱冰琴,悠悠向寒池踱步:“好, 说不出来, 我替你说。”
谢隐泽:“当年边关一战, 你力竭身陨,空桑亡国。你没想到,麒麟的灵力死后化为秘境,将你和部分空桑遗址也吸收进来。一开始, 你恨不得飞到他身边, 可真见到死后的他,你踌躇了。”
漱冰琴莫名挨了一脚,啪地摔到了山壁上, 整个琴都有点懵。反应过来, 它浑身寒气四溢地飞向谢隐泽,被乔胭一把逮住,抱住了。
谢隐泽:“你知道雾楼是与天地同寿的麒麟, 他实力强大,接近不死之身, 若非你拖后退,他何至于与你同死?你后悔了,你觉得当年就不该答应立下血誓, 你懊悔空桑亡国——但更懊悔自己一介凡人,用自己的私欲束缚住了神。”
乔胭还想说他越说越离谱, 却见雪樱肩膀抽动, 浑身朦胧的白光剧烈闪烁起来。那是魂体情绪极度激荡的象征。
接着,她整个人像被抽光了气力, 不知是倚靠,还是滑倒在了寒池边。
谢隐泽看着池边的雪樱,表情淡漠:“你口口声声说恨他……其实你是害怕他恨你。”
乔胭于心不忍,牵住他的衣袖扯了扯:“好啦……你别说啦。”
“你既然知道,你既然知道……”雪樱双手捂住脸,音调尖锐,近乎歇斯底里,“那为何还要逼迫我见他!”
“因为他不恨你。”他平静地说,“去见他吧。他一直很想见你。”
她颤抖的手指止住,很轻很轻地问:“你们怎么知道?”
乔胭认真提醒:“你若还不相信,就去后院,数一数那里灯笼的数量吧。”
——一定是不多不少,恰恰完美的一千只-
天山开始下雪了,就在这几日,温度急速骤降。
谢隐泽早晨推开门,发现地上覆着一层霜白。一行脚步延伸到旷野,走到脚步的尽头,雾楼揣着手,蹲在一堆木炭前。
“你今日不做灯笼了?”他问。
“数量做够了。”雾楼偏了偏头,指着地上的木柴对他说,“我点不着火,你帮个忙。”
他手中攥着几串从溪边捉上来的鱼,已经开膛破肚。谢隐泽看了看,说:“你这柴火被雪水打湿了,点不燃。”
“点得燃的。”雾楼说,“用特别的火就可以点燃,比如——琉璃神火。”
片刻的沉默后,谢隐泽指尖勾了一抹火星,丢进柴火堆中。
那火颜色古怪,是一种和鲜血如出一辙的赤色。出现的瞬间,四周的空气都可怖地扭曲了,那是极端的高温撕裂了空间,散发着不容小觑的灭世气息。
柴火烧了起来,但没烧过半秒,瞬间连灰烬都不见了。只一团明火,悬空而烧,炙烤着方圆百里的空气。
一阵小规模的雨水淅淅沥沥地浇下来,那是还没来得及落地的雪花被瞬间融化。雨下了两秒,也在高温中被蒸发殆尽,四周的空气变得灼热而干燥,难以喘息。
它气势凶狠,从出现起就带着横扫千军的霸气,可因为主人在场,只能维持着烛豆般的大小不声不响地燃着。
赤血般的火光映照他的面容,表情有些模糊:“千年前我全盛时期见它也要退避三舍,那个时候它不叫琉璃火,有一个更合适的名字——朱雀神火。”
谢隐泽招招手,那豆大点儿火苗飘到他掌心。他问:“你从何时发现的?”
“山门前就发现了。”雾楼轻轻笑了两声,“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救你还上赶着教你?你小子身上有神族的气息。”
千年前,天地灵气衰微,众神销声匿迹。有的像飞升,有的陨落,有的沉眠,而朱雀一族的选择是……和凡人王室结合,稀释神血,得以在没落的后灵气时代中苟延残喘。
“我最后一次见到朱雀神裔是在二十年前,那个王朝叫、叫……”说到一半,他该死的记性又卡壳了。
“大夔。”谢隐泽补充。
“不错,就叫大夔。”雾楼问,“你见过你母亲吗?”
“她死了。”谢隐泽冷冷道,修长的手指一握,在他掌心可怜巴巴跳跃的火苗瞬间被湮灭无踪,“你在墓中上千年,世上早已沧海桑田。朱雀也早已被剔除神族的行列,现在是导致天灾的罪魁祸首。大夔连年大旱,正是因为皇室妖孽当道,有损国运。”
雾楼顿了顿:“谁告诉你的?你的师尊,还是你的宗门?”
谢隐泽语气冷然:“这是事实。”
“别人告诉你的,不算。你亲眼看见的,才是。”
雾楼大清早起来钓的鱼也被烤成碳了,他小心翼翼解开焦黑的鱼皮,发现里面的鱼肉鱼骨也成了碳。摸了一手碳灰,他拍拍手,不无遗憾地站起来。
“可惜啊,我还想给小乔尝尝我烤鱼的手艺,没这个机会了。小乔说,你们马上就要离开了。”
谢隐泽淡淡的:“嗯。”
“我教你的东西,你记住了吗?”
“……嗯。”
“记住了,若有一天你和宗门倒戈相向,我教的东西,比你在人族仙门里学的有用。”
他沉默片刻:“或许如此。”
“山门外的魔族怎么办?”雾楼又问。
谢隐泽的声音有股轻飘飘的寒意:“杀出去。”
雾楼点点头,笑道:“不错。杀出去。”
二人语气寻常,就像站在山门外的不是当今魔族最精锐的武将,只是一群不堪大用的草包。
谢隐泽看了眼天色:“小乔说帮你做了几个灯笼当谢礼,她放在后院了,你去看看吧。”
提起后院,雾楼脸上轻松的表情就消失了,跳起来往后院跑:“那祖宗的手艺,别把我灯笼毁了!”
他跑啊跑,身后的风送来少年冷冷淡淡的道谢:“这些时日,多谢你的收留和关照。”
雾楼没回头,朝他挥了挥手。
到了后院,让他松了口气的是没看见后院失火之类的噩耗。门口堆了几个灯笼,做得有模有样,一想到乔胭每天蹲在椅子旁边看他磨竹条就是为了做这种东西,就觉得鲛人公主还不算特别没良心的。不像那小子。
他又往堆成小山的灯笼里走了几步,见到了个纯白的背影,想也不想地开口道:“我做的灯笼你别乱碰啊,我有大用。”
那道影子慢慢转身,笑道:“有何大用?”
灯笼从雾楼手中坠到地上。
他看着那张朝思暮想,哪怕再过一千年也不会忘记的面孔,喃喃道:“大用就是,就是……现在这一刻,愿望成真。”
不远处的院墙上,两个鬼鬼祟祟的脑袋冒了出来。
谢隐泽:“为什么要偷看?好无聊的行为。”
乔胭:“那你干嘛跟过来?”
她踩着糯米糍的背,但还差点高度,在溜滑的玉片上摇摇欲坠地垫着脚尖,和旁边泰然自若的谢隐泽形成了鲜明对比。
谢隐泽:“我怕你坏事,看着你点儿。”
乔胭:“得了吧,你这人怎么这么闷骚,就不能老实承认自己也想看吗?”
“什么是闷骚?”
这个距离听不太清院中人具体说了什么,一开始,只见得雪樱的冷脸,后来她别过头去,垂了一滴泪,雾楼去擦她的眼泪却被推开。反复几次,他急了,不管不顾将她用力抱在怀中。
看见这一幕,两人都默契地从院墙上下来了。
乔胭看了眼天色,哈出一口寒雾:“奇怪,天山不是四季如春吗,这几日怎么越来越冷。”
谢隐泽没说话。乔胭正要说回屋内升个火,却陡然看见天边盘旋的几只魔鹰。
最开始,是几只,转瞬变成黑压压的一群。
“魔族发现山门没有禁制了。”乔胭头皮发麻。
谢隐泽抱着剑,站直身子:“去收拾东西,咱们得提前离开了。”
她出来时,正看见后院的门打开,雾楼和雪樱携手走出来。
他身上一直存在的淡淡戾气消失了,变成一种圆满和从容。他看向乔胭:“小乔,你们现在得离开了。”
乔胭:“可是……”她担心天山遭到魔族的冲击。
“哼,你这小鲛,竟敢小瞧我。”雾楼哼道。雪樱也笑着说:“公主不必担心,好歹我们也是活了千年的老东西,自有自保手段。”
魔鹰越来越多,如乌云压城盘旋上空,气势可怖。
远处听到兵戈之声,魔军压境。
雾楼柔情地说:“折了这么多年的灯笼,今日就一次点了还愿吧。”
他一扬手,烛火倏倏而亮,无数灯笼如过江之鲫,从小小的后院倾泻而出,飞上天空。
魔鹰是赤渊中所孕育,气势凶悍,喜好生吃活吃修士。不知不觉,大雪已飘如鹅毛,在漫天风雪中,瞳仁如血的魔鹰撞上了第一只飘上来的灯笼。
它不屑一顾,随意撞了过去。
一刹那,强盛的灵气爆炸开来,将它炸了个五马分尸。
吕霜见了这一幕,转头扬声高喊:“注意灯笼!来者不善!”
陆陆续续的剧烈响动在头顶绽开。
乔胭披上了银狐裘,以躲避愈加低温的酷寒。一个瞳仁赤红的魔族出现在眼前,他潜伏许久,早于大部队来到此处,为突袭之用。
他认得乔胭,北溟的公主,实力孱弱,没什么自保能力。但拿捏住她,那小子就不得不降。
乔胭看着他,低声喊:“漱冰。”
幽寒的蓝光一闪,漱冰琴出现在她手中,纤细素手按于琴弦,一首肃杀的琴曲从指尖倾泻而出。
寒霜伴随琴音平铺状急速暴射,赤瞳魔族不过一个眨眼,全身就冻结成了冰雕。他有意识,却难以动弹,艰难地挣扎呜咽中被一剑捅穿心脏。
谢隐泽收回剑,淡淡道:“这次发挥还算不错,走吧。”
乔胭被糯米糍单手抱在怀中,转头对雾楼得意道:“你看看,天天说我琴技烂,今天还不错吧!”
这一回头,却看见两个牵着手的身影在风雪中明灭闪烁,渐渐变得浅淡。兰花童子站在门前,亦朝着她挥手。
乔胭一愣:“雾老头?雪樱?”
谢隐泽迅速杀完几个魔族,跳上糯米糍的肩膀,冷声道:“糯米糍,走!”
乔胭挣扎着想下来,糯米糍却不放开,朝着离开的方向奔跑起来。她捶着它,从来听话的糯米糍就像忽然叛逆了一样。
她急忙抬头:“谢隐泽!雾楼他……”
谢隐泽面色平静:“他执念已消,秘境失去了支撑的力量,马上就要和他们一起消散了。”
乔胭:“……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魂体的消散,是彻底消失于天地,再无见面可能。
糯米糍跑得好快,风雪在急速后退,两侧的河流、田地、羊群、树木也都在消散。
主人执念已了,秘境即将坍塌。
来时春意融融,去时雪满天山。
披着银狐裘,迎面的风雪依旧刺得她脸颊生疼,像扑了满脸的冰。
乔胭问:“你早就知道,为何不说?”
“说了又能如何?”谢隐泽反问。
说了,说了……是啊,说了又能如何。
人生不就是如此?在不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和许多人见完了此生的最后一面。
谢隐泽啧了一声,伸手在她脸上粗鲁又胡乱地一抹:“……就是知道你会这样,才不说的。”顿了顿,他压低了声音,轻轻道,“这对他二人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是这么个道理,但乔胭哭得停不下来,带着哭腔嚷道:“疼。”
他的手指一顿,力道轻了些许,替她把眼尾结冰的泪珠拭去了。
摇摇欲坠的山门硬是撑着让他们出来后才在后方坍塌,掩埋了大部分魔族追兵。
离开天山,灵气风暴肆虐更甚数日之前,他们二人恐怕是滞留在漱冰境内最后的修士。
雾楼说了,离开天山,向东方跑,东边有最近的离开通道。然而不仅他们知道,探查多日的魔族也知道了。
乔胭在风雪中抬头看了眼对面,心中一沉。
无数魔族士兵,奇形异兽,突破这条可怖的防线拖延了许多速度,身后的沈却和吕霜便在这时追了上来。
腥臭的风伴随异兽的吼叫迎面而来,乔胭勾弹琴弦,寒气涌出。
琴音所至,冰雕座座。异兽维持着嘶吼的姿势,被糯米糍狠狠撞碎。
这样寒冷的天气,乔胭挺翘的琼鼻却冒出了汗珠,抱着琴喘气。
漱冰神琴威力固然巨大,但太消耗体力,她修炼不久,所怀灵气虽润厚,却难以引导使用。
后背贴上一只掌心,一股雄浑的灵气渡来。
乔胭抬头看他,一滴汗珠从渗入眼尾,酸痛。
“出不去了。”她格外冷静,“蚂蚁堆死象,今日恐怕得死在这里。”
“能出去。”谢隐泽说,又重复一次,“能出去。你先走,我断后。”
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跳入了魔族大潮中,转瞬不见了踪影。
“谢隐泽!回来!!”乔胭没意识到,自己喊出这句话时,几乎破了音。
第54章 猩红火莲
乔胭大脑一片空白。
他断后, 是要独自去对付吕霜和沈却?那是什么概念……赤渊最巅峰的两位首领,他在这二人手下,吃过的苦头还不够?肩膀的伤口不疼了?即便再怎么天才, 也毕竟才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他一袭玄衣, 跳入魔潮就不见了。乔胭举目四望, 就像在茫茫大海中找一片孤叶,看不见一点影踪。
“掌门,时间来不及了!”开口的是九重天长老之一杜宝琛,他有一双长眉, 近乎垂到下巴, 性格孤僻话少,极少有事情能逼迫他开口,甚至语气末尾附赠一只感叹号。
一个多月的时间, 迷失在漱冰境内的修士陆陆续续逃出, 前几日,掌门首席爱徒陆云铮也出来了,可唯独亲传弟子与掌中明珠还不见人影。
派入寻找的队伍一波又一波, 都是无功而返。里面灵气风暴已经到了极可怖的程度,风刃如割, 若非有洞天福地庇护,生还可能性很低。
秘境不远就是人间城池,为了避免灵气涡旋波及凡人, 理应早日设法阵封闭秘境,越拖延越危险。
薛昀抱剑挑眉, 呛声开口:“老头, 你不能因为自己弟子都出来了,就不管他人死活吧?那可是北溟公主, 鲛宫明珠,她若死在此处,我宗与鲛宫必然冰裂。”
杜宝琛长眉抽动,沉声道:“即便鲛宫问罪,老夫也断然不能让秘境中的东西危害人间。”
薛昀还待开口,被自家爹从后脑勺狠狠扇了一记:“你还好意思说话!要不然你粗心大意,公主能丢了吗?给我滚,上旁边跪着去!”
薛昀和他爹对骂一通,忿忿走了。心虔带着莲照走到了沉默的白发男人面前:“掌门大人,老衲算了一卦,明珠公主和令徒那是……”话没说完,开不了口了,张嘴只能发出嘎嘎的鸭子叫。莲照大叫:“师尊!师尊!”
流泉君收回掐诀的手,缓缓道:“再等一炷香。”
杜长老无奈叹气:“等了一月也无影踪,再等一炷香,能改变什么?”
这时,陆云铮走过来:“师尊,让我去寻小乔吧。”
玉疏窈睁开了眼:“陆师兄!你刚才那地方死里逃生,伤势还没完全恢复……”
陆云铮半披上衣,劲瘦的腰腹袒露在外,白布下隐隐渗透血迹,唇也苍白。但眼神明亮,透出笃定之意。
陆云铮低柔道:“无碍。若我死在里面,就当我是为了还当年的恩情。”
玉疏窈开了不口了。
流泉君:“我亲自去寻。”
他一开口,在场吵吵嚷嚷的都静了。流泉君自从担任掌门开始,就再也没有亲身下过危险之地。
但也只有他,说出一炷香时间能让人信服。
九重天的众位长老纷纷高呼不可,掌门若是出事,梵天宗必定方寸大乱,况且内定的下一任掌门也在秘境内,短时间继承人都找不到。
然而流泉君决定的事,还从未有人成功阻止过。他靠近最后一扇石门之前,隐约可见后方的灵气乱流,忽然,一道白色的影子冲了出来,怀中还紧紧护着什么。
是糯米糍。
它怀中护着主人,乔胭浑身都是冰屑和冻碎的血迹,但幸好,都是别人的,她身上只有一些小擦伤,完好无忧。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只记得谢隐泽的灵气很好用,那是一股很浑厚的灵气,而魔族大军源源不断,她麻木地拨动琴弦,直到十指都鲜血淋漓。
随她一道的,还有追出来的几只魔族,不过在在场仙门齐心协力下,很快就被砍死了。
“小乔!”薛昀把她半抱起来,玉疏窈上来替她止血,陆云铮默默输送灵气。
杜长老急声催促:“公主已经出来了,掌门,快快关闭秘境通道,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乔胭灵力透支得厉害,人已经快要半昏迷,听到这话唰睁开了眼睛,抱着漱冰跳起来拦在门前。
“不行!谢隐泽还在里面!”
她把遇见魔族和被追杀的情况极力精简地概括了,说到谢隐泽为了阻断后方追杀跳入魔潮,流泉君默不作声地听完后才开口,声线未有起伏:“他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保证?!”
她固执守在门前不肯离开,看着周围的人一脸淡漠,又忍不住对流泉君道:“是你让他进去救人的,如果不是你的命令,他怎么会被困在秘境里面?”
白发男人一脸漠然,转头对陆云铮道:“把小乔带走。”
乔胭脸现惊愕,她一直知道流泉君无情,可没想到他会无情至此。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漱冰琴,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崩裂,鲜血顺着琴身流淌下来,看起来颇为凄楚。
陆云铮站着没动,似乎还想开口求情:“师尊……”
旁边的杜长老已然示意自己弟子上前:“没听到掌门命令吗?把公主带走!”
那弟子可没有陆云铮对师弟的顾念之情,面无表情地走上来捉住乔胭的手腕。陆云铮脸色变了变,手已经放在了配剑上。
乔胭手腕被流石击中,疼得厉害,力气被抽干似的,唇色瞬间就惨白了,配上她倾城绝艳的容貌,真真是“我见犹怜”四个字的具象化。
“少拿你的脏手碰她。”
这道声音犹如森寒厉鬼,阴冷响起的瞬间,这名弟子抓住乔胭的手腕陡然骨折。
石门前半成型的阵法被硬生生撕裂开一个大口,一道修长挺拔的玄衣人影从中走出,不见他如何行动,只跨越半步,就已经出现在乔胭身后。
“啊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弟子凄厉的惨叫响彻半空,杜长老怒而抬眸:“谢隐泽,你!”
然而这一对视,却叫他心底发凉。那是一双完全不像人的眼睛,猩红如血,充斥着戾气和幽寒,像是看上一眼,就要把你拖入无间地狱。
看见他的眼睛的瞬间,在场无数仙门,无数修者,都下意识戒备了。
“阿泽?”玉疏窈轻声开口,手慢慢放在剑柄上,“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谢隐泽的目光在她握在剑柄上的手一掠而过,没有说话。
流泉君的亲传弟子有半魔血统,这在仙门中算不得什么秘密。平日里他披着人皮,勉强有个人样的时候,众人都揣测他、忌惮他,更何况现在他一双赤瞳宛若血染。
一时间,场中气氛极为紧绷。
薛昀拼命朝她使眼色:“小乔!过来。”
也不看自己身后站着个什么东西,敢离那么近,不要命了!
乔胭没理,转头看了看谢隐泽。
小boss低垂双眸和她对视,浑身气势森冷,一息、两息、三息……
乔胭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拍了一记他的脑袋,破口大骂:“一声招呼不打就跳进魔潮,你是存心要吓死我啊?你知不知道我差点以为你死了!”
拍完之后,她下意识抱紧他,脸埋在他胸口吸了吸鼻子。双手用力地在他后背捶了好几记,力道之凶猛,险些把谢隐泽捶出咳嗽声。
“没事就行,下次你再敢不打招呼试试看呢,王八蛋。”
谢隐泽:“……”
他眨了眨眼,眸中的血色渐渐褪去。乔胭又捧住他的脸,搓圆揉扁:“哪里伤到没?沈却和那条蛇没把你怎么样吧?你怎么出来的?为什么这么慢?”
众目睽睽之下,小谢boss一张帅脸被如此揉捏,他轻轻握住乔胭的手,脸颊因一点点的尴尬和羞恼涨红了:“不准乱捏,乔胭!”
乔胭没声了。
谢隐泽接住了她软倒的身体。她体力早就透支了,直到撑到他平安出来才倒下。少年抱着她柔软中带着血腥气的身体,眼睛中的神色一片复杂-
阆风城外数千里,一个空间裂隙蓦然成型,两道狼狈不堪的影子逃了出来,在旷野上疾驰。
这是一条背生双羽翼赤色魔蛇——或者说,她原本应该是赤色的。只是被火焰炙烤,浑身鳞片烧得焦黑,一动就混合着血液簌簌往下掉落,拖曳出一条触目惊心的痕迹。
沈却喘了口气:“……就在这里吧,他应该不会再追上来了。”
吕霜:“你怎么知道?万一他就追在后面呢?”一想起之前的情景,她忍不住打了个颤,原本因为力竭已经慢下来的速度又开始提了起来,堂堂羽蛇族的首领,赤渊战斗力最强的战将,竟然像头惊慌失措的羔羊一样逃窜。
她又逃了一天一夜,背上载着同样焦成了木炭,一根手指也动弹不了的沈却。到了最后,一丝气力也无,才栽倒在一处海岸边。
海浪滚滚,涛声阵阵。
阆风在九州中部,她逃到了九州最南端,绚烂的阳光照射而下,这才敢放松稍稍。
她一瘫,沈却也跟着倒下了,枕着被太阳烘烤炙热的白色沙砾,望着头顶一望无垠的晴空。
“那真的是朱雀神火……”他喃喃道,两行泪忽然顺着眼尾流下,流过焦黑的肌肤,滑入鬓发,一路带来艰涩的疼痛,但他浑然不觉。
“太好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尊上……”
吕霜翻了翻白眼:“我劝你别作死,他不可能答应帮咱们。”
沈却沉默片刻,语气强硬起来:“不答应,也得答应。”
吕霜要不是没力气了,简直想翻身起来戳他鼻尖,一条焦糊的蛇躺在地上吐着蛇信破口大骂:“你是还没被烧够,老娘就不该救你,就该把你丢在那小子面前等死!”
那鲜血般猩红的火焰带着极致高温烧过来的画面,或许会成为烙印在她记忆里,一生都摆脱不了的阴霾。
她忘不了,一袭玄衣的少年主动出现在他们面前,当时她未察觉到不妥,还喜滋滋问:“你自己过来送死的?”
“是啊。送死。”谢隐泽居高临下淡淡道,“送你们去死。”
谢隐泽闭目感应,神识铺开,瞬间延伸万里。当他处于这个状态时,修为会呈阶梯式提升,可是也很容易失控。
乔胭的气息消失了——她已经离开秘境。
少年再度低头,猩红蔓上瞳仁,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若说他平日里像一座不近人情的寒山,现在就像一头复苏的魔,冰冷、恣肆,妖邪。
叫正要出手的吕霜一怔,竟有种本能发憷的寒意。
他轻轻抬手,猩红火焰撕裂虚空,如血莲绽放,骇人的高温瞬间膨爆开来。
魔族士兵一万八千人,异兽两千头,尽数葬送在朱雀神火之中,就逃出来了他们俩。
沈却慢慢坐起来,一只胳膊掉了下去,吕霜骂累了,歇一会儿,忍不住道:“你别折腾啦,现在荒郊野岭,你想找个新身体不容易。”
他的眼皮也掉了,漆黑的灰簌簌下落,只看他现在的模样,是很吓人的,但一双瞳仁却亮如星辰,闪烁着鲛人不寒而栗的狂热。
“谢隐泽本来就有一半魔族血统,他不该在梵天宗,他属于我们赤渊。”
“他会回到赤渊的,回到他真正的家,而且我已经有办法了——”
第55章 接天莲叶
灵力消耗过甚, 回梵天的路上,乔胭一直断断续续睡着。
她先看见重莲殿上那些接天莲叶的碧荷,随风而扬的云纱上刺绣着鎏金纹样的祥云, 温软馥郁的芳香逸散在乳白的云烟中。
小小的谢隐泽抱着一把孩童尺寸的剑, 就比流泉君的腰高出一点儿, 仰头满眼认真:“师尊,弟子已将梵天心决习至第六层,只有一点疑惑未解,可否请师尊指点一二?”
流泉君垂下眼眸, 白发三千, 像静夜的雪拉扯成了细绵的丝。
“去找你的同门师兄们,我没这个时间。”
他没有注意到弟子的丝毫落寞,头也不回地走了。
孩童有些沮丧, 但并不气馁, 在演武场去找到正在比划招式的师兄们。
他基本上算整个梵天最小的弟子,同门师兄师姐都大了一轮。十二三岁的少年人们正在嬉笑玩闹,见他来, 齐齐沉了脸色。
“难怪闻到一股叫人作呕的味道,你这杂种, 怎么跑来我们的地盘?”
他抿抿唇,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冷落,长睫掩盖住落寞的视线, 转头离开。
“等等,流泉君叫你来讨教, 让我们指点一二?”忽然, 一位师兄叫住他。
他转头,看见一张平凡的脸, 几个半大少年的目光在空中交换,闪动着不加掩饰的不屑和恶意,其中一人跳将出来:“拔剑!”
还未来得及反应,凛冽的剑风已经劈头盖脸而来,死亡逼近的危机感令他下意识拔剑。
他天资很高,所以八岁时就有了自己的配剑,只是这剑是梵天宗外门弟子的配置,比起这些高高在上的长老弟子所持有的配剑品质差了一大截,加上对方仗着修为时间长,年纪大,下手不遗余力,两三下就砍碎了他的剑,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他穿了件雪白的衣裳,脸蛋也雪白,可经地上这么一滚,就成了个脏兮兮的泥娃娃。像是早就习惯了,那么幼小的孩子,瞳仁里都是麻木和平静。
他跪在地上,膝盖挪动了一点距离,去捡碎成片的残剑。虽然是极为普通、劣质的剑,谁都可以任意取用,但流星阁的管事不喜欢他,每次总是诸多刁难和阻碍,他要去取一把新的剑,就得带上旧剑碎掉的证据。
因为他父亲是魔族,他有着半魔血统,当年赤渊魔族入侵云水境,这里的许多许多人,都死过亲族。
大家都不喜欢他,很正常,他也不喜欢自己。
他正拾捡着,一只脚猝不及防地踩上来,一瞬间,尖锐的碎片刺入了孩童的掌心,瓷砖上一片鲜红缓缓呈扇形从他的手心、师兄的靴子底下铺开。
“喂,小杂种流血了……”有人声音慌乱,毕竟再怎么厌恶魔族,这也是掌门亲传弟子,流泉君是他们招惹不起的。
“放心,小杂种不会告状,流泉君也从不管这些事。”那师兄嘴角扬起,恶劣地加重了力道,“你们说,魔族都长得那么难看,凭什么这小杂种就长得跟个瓷娃似的?都怪他这张惹是生非的脸,骗得宗中不少仙子心疼他……”
“还能是为什么,肯定他娘长得好看呗。”
“啧啧,再好看怎么样,还不是被那魔族……”
孩童本安静地垂着眼眸,睫毛忽然颤了颤,抬起眼来。
鸦羽似的睫毛下,覆盖的是赤色流转,宛若血玛瑙般的瞳仁。众人一怔,鸡皮疙瘩顺着脊椎爬上来,不肯承认那是害怕。
“师兄。”孩童静静道,“给我阿娘道歉。”
“道歉?她要懂点礼义廉耻,就不给生下你这个小杂……”话音未落,对方骤然在短促的闷响中痛呼一声,倒了下去。
“小杂种,反了天了你……”
克制着凶性,他只让他们头破血流才肯罢休。但年纪太小,围攻之下自己没落着好,浑身都是血,别人的,自己的。
头破血流的孩童藏在林间,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谢隐泽被分配到的住所叫玄源宫,他不想回那个地方。空空荡荡的,风一吹就有鬼哭,不像家,像一个坟冢。
黑夜中,一袭白裙葳蕤迤逦,层层如莲花盛开。
乔胭在他身前蹲下来,看着眼前稚嫩的孩童。他嘴唇干燥,很久没有睡觉,瞳仁中的猩红还倔强地不肯消退下去。
乔胭尖尖的下巴放在膝盖上,抱着小腿问:“小boss,你在想什么?”
他看不见她,看不见这个夜色中貌若神女,眼尾泪痣却若山间精魅般蛊惑的女人。
在乔胭意料之中。因为这里不是现实,而是回忆。
那些在心中浓墨重彩到无法被轻易忘却的回忆。
乔胭歪了歪脑袋,一头如夜微凉,如水柔顺的长发顺势垂委在地。
她常叫他小疯子,原来小疯子不是生下来就是小疯子,年少无依的时候,他是个谁都能欺负的小可怜。
乔胭淡淡垂眸,如霜似雪的莹白指尖落在他的掌心,那里残剑的碎片还未取下来。
她有个小侄子,也同眼前的孩子一般大,可娇气,擦伤了膝盖都要哭好久。他爸妈觉得太娇惯,可孩子哭声一起,就心疼了,哪怕天上的星星也恨不得摘下来。
孩童会放声大哭,是知道有人会心疼。可没人在乎的孩子呢。
就会像眼前这样,垂着眼睫,面无表情地将掌心的残片利索拔出。
血喷溅,染红了一地毛绒般细碎的小花。乔胭下意识想捂住,手指却从他的掌心穿透过去。
回忆是无法被任何人干涉的。
小boss又占她便宜,毕竟她可没什么悲惨的过往,所以他才半点影响不受。她想,她不该再练幽霜引了。总看到些不愉悦的回忆,叫她心脏有一种迟缓的涩。
黑暗的道路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盏灯,灯火惶惶,映照出了一个老妪苍老的面容。
她年龄很大了,洗得泛白的衣角和粗粝的双手无一不表明她的洒扫妇身份。梵天宗作为仙门之首,占地无比广袤,除了云里来雾里去,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们,还有许多普通外门杂役。
像这样年老的洒扫妇人,大都是被家中嫌弃,又无处可去,来仙宗求个收留,人数不在少。
“孩子,你一个人坐这里干什么?你的父母呢?这么小的孩子,也放心你一个人出来?哎哟,真是狠心的爹娘!”
妇人见他浑身血迹,以为是遭了山林中未开智野兽的撕咬,颇为心疼地牵起他的手:“走,阿婆带你疗伤去。”
谢隐泽眨了眨眼,像个无魂的木偶般跟着她。夜幕降临,老妪视力较弱,走得很慢。
乔胭雪白的衣裙扫过夜色中发出荧光的花草,无声地跟在这一老一少后方。
老妪一路碎碎念地问了许多,年龄几何,父母姓甚名谁,但孩童沉默着,并不答话。很多问题,他自己也想知道答案。
“孩子,你饿了吧?这有个馍馍,喏,快吃点垫垫肚子。”老妪从怀中掏了掏,掏出一个油纸包着的馍馍。
看得出来,是梵天宗最廉价,最不上档次那类食物,边缘不齐整,看起来是饿得发昏,才舍得吃上两口,极为珍惜的口粮。
谢隐泽是掌门亲传弟子,虽然因为身世备受排挤,但吃穿用度上从未短缺,一切都是最好的,最顶级的。
且说他业已辟谷,不再需要饮食。
可面对老妪的善意,颤抖的手执意递过来的、珍贵的馍馍,他最终还是掰了一小半下来,默默塞进口中。
第三十三重天,已近凡人地界,山脚下有个城镇,正赶上元宵前后,镇上张灯结彩,熙熙攘攘,地上洁白的新雪遭来往行人践踏,已经融化成了半凝的泥水。
到了明亮处,老妪原本和蔼着回头,却忽然与一双血色的眼眸对视。
她大惊失色,脸色瞬间枯朽如纸,她一把推开了孩童。
“魔族来了!”
她奔跑着,大声叫道:“魔族来了!!魔族又要来杀咱们啦!”
原本热闹的元宵灯会,转瞬被喧嚣和混乱充斥。谢隐泽看着被包扎好的伤口,因为摔倒时撑了下地面,又重新血流如注,淡淡垂下眼眸。
乔胭下意识伸手,想将一颗扔向他的石头拦下来,却忘记自己只是未来投射而来的一道虚影。石头穿过她,重重砸在孩童身上。
人群那么嘈杂,水流一样的指责谩骂声中,老妪躲避了他的视线,后退半步,至于众人身后。
乔胭慢慢蹲下,一道没人看得见的白影将孩童轻轻拢进怀中-
阿倪拿着扫帚,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在槐树下清扫积雪和落叶。昨夜落了今冬第一场雪,气温骤降,冻得他套了两件厚棉袄还哆嗦不止。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额外羡慕那些修真人士,法术傍身,从不感到寒冷。想当年,他也是为了登仙路、叩仙门才上的梵天宗,可一点天赋也没有,只能被分配来做洒扫的仆从。
好在玉师姐待他好,是心高气傲的内门弟子中难得的良善之辈,他在槐院中的生活不算辛苦,打算等攒够灵石,就下山娶个媳妇儿过踏实日子。
求仙问道,那就不是普通人该妄想的事儿。就像掌门两个亲传弟子,虽然是一等一的天才,但阿倪见过两次,小的那个姓谢,眼神冷冰冰的,身上半点人味儿都没有,看了就叫人害怕,有风声说他是内定的下任掌门,但人们对他的畏大于敬。大的那个姓陆,陆师兄对谁都和蔼温和,放在以前,阿倪是顶顶支持他当掌门的,可谁曾想到,他会在秘境中干出那种丧心病狂的事……
胡思乱想着,脚下的落叶越堆越多。一道悦耳带笑的声音响起:“阿倪,你发什么呆呢?”
他回头,见一青衫女子正抖落斗笠上的细雪,风姿秀美,腰间悬剑,有股磊落利索的侠风。
玉师姐是个美人,阿倪从搬进槐院时就有这个认知。仙人似乎确实是有风骨的,凡间的山水养不出这样出尘的气质,阿倪曾一度以为世上不会再有比师姐还美的女人了,直到鲛宫的公主住进了槐院。
第56章 神剑天谴
第57章
他听人说, 鲛人公主是掌门的明珠。自从在漱冰秘境里受了伤,在槐院住的这小半月以来,就没有过几次清醒时候。
玉疏窈抬头看了一眼槐树。
“不开花了。”她说。
阿倪挠挠脑袋:“师姐, 槐花开在春季, 现在天冷, 寒冬腊月的,自然不开花。”
玉疏窈摇摇头:“我的家乡就在槐京附近,即便是冬天,花也是开着的。”
“师姐, 槐京在哪里呀?我好像从没听过九州有这么个地方。”
玉疏窈很和气地笑笑:“你没听过是正常的, 二十年前人间曾有个王朝,叫做大夔,槐京是它的的王都, 只不过一场大火里和大夔一起覆灭了。”
“那一定是场很可怕、很可怕的大火。”
“不错。听说当年焚毁槐京的大火, 现在依旧在燃烧着。”玉疏窈想起小时候的情景,嗓音很轻,犹如梦呓, “我幼时,总是看见东边的天空是红色的, 奶娘叮嘱我,不可翻越东边那座连绵的山丘。但我还是个小孩,总是不听话, 有一次和族中的兄弟姐妹们爬山,我们爬了很久很久, 终于在登上山巅的那一刻看见了红光的来源。”
“——一场二十年的大火也没有烧尽的王都, 那是地狱一样的景色。我在风中听见冤魂的哭声,那个时候, 心中诞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我有足够的实力,我就可以用剑气劈开火海,拯救那些饱受折磨的灵魂。后来我离开家乡,来到梵天宗修行,无论再苦再累,每当想要放弃的时候,这个念头就像鬼一样缠绕着我。”
她尾音轻得像一场回忆,眼神失神,望着眼前的槐树漫画广播剧小说期鹅群衣屋2二齐屋耳拔衣,又像望着别的什么地方。许久,才蓦然回神,看向已经听呆住的阿倪,扯起嘴角笑了笑:“这对你来说一定很可怕吧?抱歉,我不该说这些吓唬你的,从来没人想听,也没人想知道。”
阿倪赶紧摇头,笨嘴拙舌地憋了一会儿,憋出一句:“师姐,您的家乡也长槐树吗?”
“那里四季如春,槐花永远盛开,阿娘会用糖和槐米给我们包包子吃。”玉疏窈掐了个诀,那是个枯木逢春的小法术,能够让树木长青,不受严寒霜冻。
手指轻轻弹出一团灵气,原本风雪中死寂的槐树像得了琼浆玉液,倏然抖擞,枝叶重新变得翠绿,堆满树冠的积雪也被长出来的嫩芽挤了下去。阿倪被淋了一头一脸,待他手忙脚乱地扫掉脸上白雪,再度抬头,槐树又变白了。
只是这次,是一蓬蓬傲立在寒风中的蓬勃槐花。
玉疏窈走进屋内。屋外新雪初落,屋内被避风保暖的灵气结界牢牢守护着,温暖如春。乌木案几上,来自北溟的安神熏香静静燃烧着,藕色纱幔和珠帘后方,是整块千年梨花木雕刻出的拔步床,影影绰绰的纱幔中,躺着个风姿窈窕的影子。
她惯例先掀了帘子去看乔胭,鲛人公主依旧沉睡着,纤细莹白的双手交叠着放在小腹处,丝绸似的长发像水一样铺了满床。
玉疏窈是个女人,还是个从小到大被夸赞惯了美貌的女人。可每次见到公主,她都不由为那绝美的容颜所震慑失神。
难怪阿泽那么冷的一个人,都学会了怜香惜玉,在被道君召去六道台前反复叮嘱:“师姐,小乔娇气难养,这几日劳烦你多照料,若有腾不出手的时候,可以使唤我宫中那只丑鱼怪,情况顺利的话,我会争取早日回来。”
漱冰秘境内两人共患难过一段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那里出来之后,二人关系便亲近多了。当时谢乔胭倒在他怀里的那一瞬间,他脸色比流泉君还差。
玉疏窈便笑他:“阿泽也会疼惜人了。”
被从小看他长大的师姐调侃,谢隐泽面上染了层薄绯,微恼后退半步:“我只是为了向师尊交差。”
“好好好,交差,交差。”
一片槐花飘进窗中,穿纱过雾,落在美人娇滴滴的嫣红唇瓣上。这一幕当真有点惊心动魄的雅意在,都说美人怜鲜花,其实花也惜美人,那片细腻的软白闯过寒肃的风雪,摇摇欲坠落在她唇上,安分了,栖息了。
玉疏窈将花瓣捡走,又意识到自己一身风雪,怕寒气沾染了她,遂走到珠帘外解开斗笠,放下配剑,再转过头时,乔胭已经醒了。
泼墨般的青丝顺着圆润的肩头披泄一床,她有些低烧,脸颊盛开春日灼灼桃花的粉,眼睛水汽氤氲,像罩了一层朦胧的春雨。
“师姐……”她开口,嗓音微哑,“有水吗?”
玉疏窈给她倒了盏茶。她垂眸,盏沿在唇瓣碾了一圈,沾了细碎的水痕。
“小乔。”玉疏窈观她神色,“你兴致不高?怎么了,可是伤处还疼?”
乔胭摇摇头:“无碍……做了个讨厌的梦。”
玉疏窈得知不是她伤口未愈,稍稍松了口气:“梦境罢了,都不是真的,忘掉就好。”
这个梦除了讨人厌外……还叫人悲伤。
乔胭不欲多说,另起话题:“师姐,谢隐泽呢?他去哪了?”
玉疏窈但笑不语,有一种叫乔胭毛骨悚然的微妙慈爱眼神看着她,看得她受不了了再三追问,她才慢吞吞含着笑开口:“阿泽说,你醒来第一句,必定是问他去了何处。我当时不信,还和他打赌来着,现在……哈哈。”
“我……”乔胭一急,就咬了舌头,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总之好像不能让玉疏窈觉得自己在意小boss,要不然就输了一样,“我在意的人可多了,我还想问陆师兄,想问掌门,想问小奔,连宗里的狗我都要过问两句,他?哼,排个末尾罢了!”
她沉浸在一股脑的怒意中,没注意到提及“陆师兄”三字时,玉疏窈的神色微妙地凝滞了一会儿。只不过恢复得很快,没叫乔胭察觉端倪。
“阿泽被青蛾道君召去六道台了。”
青蛾道君是流泉君的师尊,梵天宗的上一任掌门。
原著中,他出场靠后。在流泉君被徒弟弄死后,青蛾道君率领早已云游归隐的上一任长老们出现在宗内,试图制服这个扰乱仙门、闯下弥天大祸的徒孙。只不过没撑过两百字,和他的老伙计们手拉手串成了葫芦,被谢隐泽活生生点了一连排的天灯,连神魂都被他抽碎了喂吕霜,真正意义上的永世不得超生。
魔尊单手撑着下颌,说了一句意味悠长的话:“师祖昔日养育我的恩情,今日尽数付还。”
当时看到这里,连乔胭也觉得祖师爷这也太惨了。
他在座上低笑,桌前堆着一盘步入死局的棋局。弑师屠宗之后,灭世大boss的精神状态并没有变好,反而越来越喜怒无常,体现在其中一条:他总是和自己下棋。棋局不定,心情也不定,心情好可以将仙门逃犯无罪释放,心情差会随机杀人,运气决定你是否成为下一个琉璃真火的牺牲品。
很多人不满他的残酷手段,可那时的谢隐泽已经得了天谴剑,那是原作设定最强大的神剑,是梵天宗的镇宗之宝。天谴剑出,万灵尽灭,除了侥幸出逃在多方帮助下努力晋级修炼的陆云铮,几乎没有人能抗得下第二剑。
乔胭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她那日为了逃出魔潮,十指皮开肉绽,以为或多或少会留下伤痕,但是——无暇,莹白,一如往昔。
“师姐,这是……”
“你记得之前阿泽得到的洗髓丹吗?”玉疏窈言简意赅,“那日他叫我用给你了。”
乔胭哑然。
谢隐泽为这洗髓丹,跑大老远去烧了人家魔族赤渊大本营里的行宫,就为了治愈玉疏窈在浮棺山中的妖毒。玉疏窈不肯收,托乔胭还给了他,后来兜兜转转,这神丹竟然是用在了她自己身上。谁看了不说一句命运无常,造化弄人。
玉疏窈解释后,她才知道,原来这六道台就在一重天上。那神秘的、从不对外人开放的一重天,正是已经隐退的掌门和长老们的居所。
“师姐去过一重天吗?”
见玉疏窈摇头,语气向往:“不过,我倒是想去看看呢。据说天谴剑就在六道台上,作为护宗大阵的阵眼伫立着。”
“那是二十年前,在赤渊袭击之后,倾尽整个门派之力锻造出来的神剑。有它镇守,赤渊才不敢来犯,安安分分了整整二十年。”
乔胭摸了摸鼻子。说实话,师姐一代侠女,英姿飒爽,她很理解她对神剑的向往,可惜原著中天谴剑在谢隐泽死后就自毁了,连陆师兄也只捡到了一点碎片而已。
小奔知道她醒了,喜极而泣地从玄源宫爬了下来。乔胭人好端端地走,却人事不省地回来,小奔的眼睛都要哭肿了,他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死鱼眼显得更加骇人。
小奔手艺一如既往的好,乔胭捧着碗香喷喷、热乎乎的莲子百合粥,推开窗,侧坐在窗沿,悠悠晃着小腿。一边看簌簌而落的雪,一边眺望山下。
槐院在三十三重天的山路旁,此处离山脚已经不远,向下几百阶,能看见梵天宗的入宗大门,和处理杂事杂物的琉璃阁。
白玉灯依旧在琉璃阁的石壁前静静燃烧着。
“师姐。”她低头喝了口粥,含糊地说,“小谢去六道台,是去领罚的吗?”
她还记得自己昏迷前,他那副骇人的模样。
玉疏窈低头思忖片刻:“不会。”
她在想和乔胭解释的措辞,顿了顿,放柔了语气轻缓道:“小乔,仙门是残酷的,有时候这就意味着,它并不如你想象中那样公平。阿泽是下一任掌门继承人,他犯下的只要不是捅破天的篓子,基本上无伤大雅,青蛾道君和流泉君会保他。”
当年北溟也是看重这个,才答应这门姻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论是乔胭还是谢隐泽,都没有拒绝的机会-
一重天,六道台上。
云雾缭绕,有六道通天穿云的仙碑耸立。仙碑之上,天空时而晴,时而阴,而只有长久地凝望才会发现,那些云层正以特定的游移演化着玄妙的太极。
杜宝琛忍怒道:“道君,今日我上六道台,只为讨要一个说法!谢隐泽斩无故伤我弟子!”
他站在仙碑外,声音在云雾缥缈中空旷有回响。
在他脚下潺潺活水流经,泛着流光溢彩的银色,哪怕小小的一滴,都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庞大灵气。
这些银水似乎有自我意识,它们并不接触地面,而是漂浮在空中。遇到挡在面前的活人就自动分开,在他身后又合为一股。于是六道台上,便是一副这样的奇异景色:河在天上流,人在水下立。
阳光透过银色的长河投射下来,在下方的人们身上、脸上投下变化莫测的光影。
良久,一声叹息,一道苍老慈爱的声音从六道通天仙碑的后方传来,温和问道:“泽儿,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隐泽抱着剑,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被追问得烦了,只冷嗤一声,连解释都不屑。
杜宝琛气得跟醉了酒似的,满脸涨得通红,还要为自己的徒弟据理力争几句,忽然一阵地动山摇。他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一声轻笑从旁传来,他抬头,少年眸中闪烁着恶劣和戏谑:“杜长老是第一次来六道台吗?”
杜宝琛说不出话来。一重天在叠月山最山巅的位置,和其他重天都相距甚远,而且只有很少的人有资格来到此处。
——传闻中,此处镇压着梵天宗的镇派之宝,神剑天谴。
天谴剑是自二十年前赤渊袭击云水境造成伤亡后,集全门派之力所锻造。天谴剑出,风云变色,震慑赤渊整整二十年,无魔敢犯。
又是一阵天崩地裂的动静,那象征着天柱不坍,梵天不灭的仙碑竟然出现了一道粗大骇人的裂缝,杜宝琛惊疑不定:“这动静是……”
银水震颤,像煮沸的锅中一样剧烈乱跳,一道声音从仙碑后方传来:“泽儿,速来相助!”
谢隐泽抱剑前行,走了两步,才看见身后的杜长老,扯起嘴角冷淡地笑笑:“走吧杜长老,这可能是你这辈子唯一能见识到真正六道台的机会了。”
杜宝琛垂到眼角的长眉乱颤了几下,看了眼少年已经自顾自步入的背影,咬咬牙,跟了上去。
在那阵天摇地晃的动静后,一种奇异的音调传入耳中,那像是粗厚的锁链用力绞紧的声音。当真正看见仙碑后方的景色时,他的嘴已经情不自禁张开了。
六道仙碑前,分别悬空浮坐着六道人影,只是笼罩在云端的雾气中看不分明。
六道仙碑围绕着莲花状的雪白玉台,莲花如托宝珠,银水在玉台莲心处汇聚成海,海水中漂浮着一把通体玄黑的长剑。
样式古朴,但只一眼,就见人心魂震荡,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感,尤其是中间的一线青色剑槽,仿佛凝固着刚屠杀过的血渍。
虽名为神剑,却邪气无比,仿佛随时能出现在身后,悄无声息抹断你的脖子。
无数道蟒蛇般的寒铁锁将它困在中央,但那剑在挣扎,像一头困兽,用凛冽的剑光在咆哮。
第58章 青蛾道君
一道血箭射出, 原是某座仙碑前的长老受不住它的冲击,从浮空的宝座上摔了下来。杜宝琛的眉毛要烧着了,空气中的温度正在急剧升高, 银水沸腾, 中央火光大盛。
二十年前, 梵天宗虽举全宗之力锻造此剑,虽然获得了短暂的和平,一个后患无穷的后遗症却留了下来。
天谴剑不认任何人为主,且带有强烈的杀意, 会逼退所有妄图掌控它的人。哪怕用万物不浮的弱水将其困在中央, 它都能烧尽弱水,突破重围。
——除了谢隐泽。他是仙门女子和大魔的混血,生来就带着凶性, 唯有这种凶性能得到天谴剑的承认, 愿意为他所掌控。
“泽儿,出手!”青蛾道君提声高喊。
仙碑坍塌,一道巨石砸在杜长老面前, 给他砸得头冠歪斜,三魂七魄去了一半。身侧的少年足尖一点, 飞掠上半空。
此时天谴剑已经震碎了重重锁链,向着仙碑之外飞去。杜长老刚从巨石底下爬起来,看见这一幕, 目眦欲裂。
若真让它离开六道台,一把没有主人, 且不受控制的魔剑, 不知道要造成多少血流成河!
但它没有机会了。少年长□□浮,似乎在无声生长, 瞳仁赤如鲜血,带有一种恣肆冰冷的狂气,二指隔空一点,定住了天谴剑。
天谴剑发出一声剑鸣,音调尖锐极了,像一只女妖掩面而泣,重重坠回银海。
少年瞳仁中的猩红渐渐褪了,他轻轻落于一瓣莲花上,又恢复了那冷冰冰,不近人情的疏离模样。仿佛刚才压住了连长老们都束手无策的天谴剑的不是他,而是旁的不相干的人。
没有不过如此的傲慢,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只有冰冷。台下的看客看戏般的冰冷。
天谴剑从不认主,只臣服于强者。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天资。
谢隐泽不知在想什么,这时才像刚刚回神,注意到了他。
“杜长老,你还在这儿啊。老东西们现在忙着修复莲台,你可以过会儿再继续告状。”他抬步走人,想起什么,顿了顿,“哦,抱歉,你也是老东西。”
杜宝琛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默默离开了。
他知道了六道台的秘密……
梵天宗有一把随时会失控的魔剑,在这把剑的威胁下,所有纠葛都无足轻重。
天谴剑的暴/动过去,六道台又恢复了原本平静的模样。仙碑巨大的裂缝愈合,莲台破碎的银海收拢,被震乱的太极和雾气也重回寂静。
雾气中走出一个人来。
这老人发须皆白,笑时满脸和气,一袭朴素的青色的道袍,臂挽拂尘。素色袍角、白发、拂尘都飘飘垂落在地,从云雾缥缈中来,真如仙庭老君降世,洒下遍地福泽。
“道君。”谢隐泽眸光浅淡,将溪雪剑悬于腰侧,垂眸行礼。
“唉……唉!你这孩子,年纪大了,就与爷爷不亲近了。”青蛾道君摇摇头。
“年幼时承蒙道君教养,泽方能懂礼仪廉耻,能被师尊看中收为徒弟,有今日的修为和风光。”谢隐泽一字一句,一丝不苟道。
“我听闻,前段时间你和晏缈的女儿成了婚。看看你,都长大了。那个找爷爷要糖吃的小人儿,一转眼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
谢隐泽沉默着。
“岁月易逝……不错,岁月易逝。”他喟然感慨着,声音里满是惆怅。
“那小姑娘,你还喜欢吗?”他转而问。
“不讨厌。”谢隐泽避重就轻地说。
“这门姻亲是晏缈私自做主,未曾与我商议,你二人都成婚我才知晓此事。”老人语气不满,又看了看他,“若你不愿,我和他说一声,退了这桩婚事。”
少年微抿唇,不知在思索什么,放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蜷缩,又缓缓舒展,良久,他吐出一口气。
“女子若是被退婚,不好另嫁。”语气硬邦邦的。
老人语气慈爱:“旁人或许如此,但北溟公主名声在外,求娶者甚多,不必担忧此事。”
谢隐泽张了张口,又寻了个理由:“再说,我也到了年纪,不是她也会是别人,都是一样的。”
青蛾道君没有再多过问,不过顺口一问,他内心未必就有多关心。马上的,转到了真正的话题。
“最近天谴剑异动频繁,马上宗门大比了,仙门齐聚的紧要关头可不能出乱子,泽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隐泽无动于衷地站着,凝视着银海中翻滚的烈焰,置若罔闻。
老人见状,幽幽叹息一声:“当年……”
当年两字一出,少年乌黑的睫羽猛然颤了颤。
“当年大夔动乱,你母亲作为王室旁系,为躲避灾祸来到梵天宗,我们都看出她已有身孕,劝她不要留下这个孩子。”
无论听了多少遍这个故事,他的内心依旧翻滚如风浪中的海面。喉结狠狠一滚,身侧的手指蓦然收紧。
“可她不答应……”
青蛾道君叹气:“不错,她不答应。她分明知道大夔王室作为朱雀后裔,生子十分艰险,孩子血脉凶煞,可她执意要生下你。泽儿,你可知为何?”
谢隐泽:“别再说了……”
青蛾道君唏嘘:“可怜天下父母心,她爱你,她不忍杀你。她虽然只是大夔的旁系,可腹中胎儿却有着至为纯粹的朱雀血脉,你出生时就携带烈焰,将自己的母亲焚烧致死。”
攥着衣料的手指紧到极致,五指根根泛起苍白,猩红渐渐蔓上少年清澈的瞳仁。
“住嘴,老东西!”他戾气陡然深重,五指如钩,转身朝着老人脖颈袭去。然而捉住的只是一个幻影,真正的青蛾道君早已不在此处。
“泽儿,你又失控了。”
雾气中,这道声音似乎是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阵阵荡着回音。
“你最近可是频繁使用神火了?”
少年抿唇不答,站立原地,压制着心中快要暴走的杀机。
那不是他……他不想不受控制,他不想变成怪物。
老人的回声传来:“朱雀神火虽然是你大夔遗脉一族的天赋,但它若是真的对你好,我又怎么会不允许你使用?”
“从小我就让你泡进蛇池,用万蛇蛊压抑你血脉中的凶性,可你却如此轻易破戒。”那道声音严厉起来,“难道你忘记了你出生时的惨剧了吗?”
少年闭上眼睛,过了良久,所有的情绪都被压抑下去,他睁开眼眸,虽然全是血丝,但瞳仁的颜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淡漠说道:“事急从权,情非得已,不会有下次。”
老人满意道:“不错,你是个乖孩子。”
谢隐泽不语,上前一步,挽起衣袖眼也不眨地在手腕上割下深深的一刀。
鲜红热血肆意流出,滴进了银海之中。沸腾不止的银海立即突兀地静了下来,海中央躁动的天谴剑像终于被喂饱的猫儿,乖巧下来。
他突兀地想起乔胭。想起天山脚下,她为自己的伤口彻夜不眠地照顾了整夜,唇瓣被他咬出伤口,还嘴犟地说是不小心摔的。
她其实不用那么心焦如焚,因为他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习惯了忍耐疼痛-
乔胭身体半养利索的时候,去了一趟藏书阁。
出门时玉疏窈在槐树下练剑,身形随风,花随剑动,意形皆美。
“小乔,你身体刚好,怎么就乱跑?”她收了剑,似乎要朝自己走来。
“早就没事啦师姐,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娇气。”乔胭皱了皱鼻子,趁她没过来,脚底抹油跑出了槐院。
梵天宗的藏书阁在二十三重天,因仙门大比将至,宗门上下各有忙碌,因此人迹比往常清冷许多。
藏书依着年代不同、地域不同,类别不同,共分十八大类,乔胭要找的夔史在最无人问津的角落,金丝楠木书架积累着厚厚的灰尘。
恰逢一窗天光,窗上的菱花切割着远处秀丽的雪雾和翠山,少女纤细的手指轻轻翻开脆薄的书页,宣纸在她莹白的手指映衬下,古旧而泛黄。
【大夔,二十年前九州东隅最强盛的国度,国京温暖如春,槐树常开不败,世称槐京。】
【壬申至壬戌年,大夔连年大旱,颗粒无收,黎民百姓苦不堪言。大夔朝官特向仙门求助。】
【时任梵天宗掌门青蛾道君,登六道台,夜观星象,但见东方乌云遮太皞,紫薇震荡,疑似皇室有劫,妖孽作祟,遂派遣坐下弟子……前往槐京探明真相。】
“咦?”乔胭轻轻诧异出声。这位被派遣去调查的弟子名字被一处脏污涂掉了,只依稀得辨,似乎是一个谢姓弟子。
此人乃青蛾道君亲传弟子,身份必然不低,就能和她曾经在漱冰琴带来的幻境对上了。
流泉君确实有一个师弟,且天资不凡,前途无量,深受师尊长辈欣赏认可。
难道是很久之前就死掉了?青蛾道君为封存伤痛,特地令宗门上下避而不谈,所以二十年后的今天,问起世人,竟从未有人知道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师叔存在。
最令乔胭在意的是他的姓氏。可谢是个常见的姓氏,并不能说明什么。
【……探查得知,当今大夔皇室乃上古朱雀后裔,有着非人血脉。人皇乃人族气运之子,非人称帝,是为扰乱纲常,因此天道降罚,旱灾连年。】
【葵丑年,为救苍生黎民,匡扶人族正统,梵天仙宗携手仙门各派设局槐京,请君入瓮。】
【朱雀皇室嫡系及旁支共一百零七口,尽数伏诛……自此天灾终了,明光煌煌。】
第59章 冰封书湖
第60章
除了这段结束内容外, 还有一些地方世家、风土人情的记载,总得来说,比起其他国家的记载都要薄上很多。且她翻遍十七楼所有书架, 也只有这一本有关大夔的记载。好歹是二十年前东方最强盛的王朝, 这实在是……
好像冥冥中一双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也遮住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真相。
乔胭放下书,揉了揉眉心。不知不觉,窗外又开始下雪了,天地雪白一片。
二十年前, 梵天宗诛灭大夔朱雀王裔。
二十年前, 梵天宗所在的云水境遭遇赤渊袭击,死伤惨重。
二十年前,梵天宗上一代的掌门和长老们制造出了神剑天谴, 抵御魔族。
她好似猜到了一些, 却缺乏一个关键的线索将其串联起来。思索了一会儿,她忽然有些怔然,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她被漱冰幻境牵引至此, 但这些过去的是非,和她分明没什么关系。她应该按照自己预定的路线, 在梵天宗平静低调地生活,当那场注定的浩劫来临,就麻溜地收拾东西跑路。可她现在却越来越深入, 纠缠得越来越深。
可她的指尖却在书架上轻轻滑过,下意识找寻更多的记载。
二十七重天是一汪无边无际的湖泊, 湖名万卷, 湖心有岛,岛名万里。岛上设置结界, 禁止滞空和御剑飞行,若想进藏书阁,只能通过船翁摇桨而来。
乔胭看着结冰的湖面,开始苦恼起一会儿离岛的事宜了。
“小乔?”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乔胭转头,看见陆云铮站在书楼的扶手处。
“你在这儿做什么?”温和英俊的白衣青年无声而笑,“这儿可没有你喜欢的话本子。”
北溟广袤,且人烟稀少,城池寒肃,有趣程度远远不及南方诸州。从前乔胭还在鲛宫时,最大的乐趣就是翻看陆云铮每次来看望她时带来的话本,越扯淡的她越喜欢。
“我还以为有呢。”乔胭撇撇嘴,手上不动声色地将书推回书架,“都是些看都看不懂的书,无聊死了。”
陆云铮是常来藏书阁的,对这里的分布比她了解,对她道:“人间的话本进不了藏书阁,这里都是记载仙门之事的书籍。不过九楼有藏书,记载各地奇闻轶事,那个比较有趣。”
乔胭点头应了,又好奇:“师兄,你来藏书阁干什么?宗门大比快要近了,你不用练剑吗,我看玉师姐这几日一直在准备呢。”
她在槐院病着的时候,陆云铮来看望过许多次,还送了不少自己游历所得的地宝灵芝。这行为其实是不恰当的,无论他和鲛宫的公主曾有什么样的情谊,现在她都已经是自己师弟的妻子,殷殷关切,卿卿叮嘱,在旁人眼里都失了分寸。
这样的做派,乔胭不太懂,也不想懂。后来他再来,她就托玉疏窈帮忙回绝了。开玩笑,她可不想牵扯进男女主的感情瓜葛里,那是炮灰干的事儿。
她就那么正正好,站在一窗微蓝的雪光里,能看见脸颊上甜桃似的细细绒毛,睫毛鸦青,又沾着点室内热气氤氲出来的雾气,像砚台中新鲜的墨汁挥笔画就。
陆云铮情不自禁放轻了声音:“修为需靠日复一日的坚持,而不是短时间的突击。我来此处,是来找调整心态的办法。”
原来是学霸考试前紧张了。
乔胭安慰:“没关系啊陆师兄,以你的实力,肯定能脱颖而出的。”
毕竟是流泉君坐下亲传弟子,原著男主,堂堂天选之子。
小乔以前都叫他,云铮哥哥。
听到这个生分的称呼,陆云铮嘴唇微嗫,最后还是敛住了话头,只道:“不够。”
他认真道:“因为年龄限制,今年的宗门大比,是我能参加的最后一次了。阿泽从不参加这种比试,所以我只脱颖而出,不够,要拔得头筹,才能为师门争光。”
好励志的觉悟!不愧是男主!看看小boss那摆烂劲儿,一比就差远了。
陆云铮回忆道:“说来惭愧,三年前本该是有这个机会的,可惜败给了一位来自北溟的少年天骄。如果这次能见到那位名为司珩的少年,我还想与他比试一次。”
乔胭:“……”
陆云铮见她神色有异,眨了眨眼:“说来鲛宫也在北溟,莫非这少年,小乔你也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
谁想认识这么麻烦的人,摊上他可就倒大霉了。
乔胭打了个哈哈,刚要敷衍过去,忽然听到一声暴喝:“乔胭!”
这声音来势汹汹,蕴含了极大的怨气,听得乔胭一哆嗦,只想一个脚底抹油迅速溜走。
薛昀脚步生风,腰间玉佩叮啷作响,看了陆云铮一眼,抓着乔胭手腕道:“流泉君找你,你乱跑什么?”
乔胭一头雾水:“找我?”
找她干什么?她这几日安分呆着,也没闯祸啊。
陆云铮的视线落在他捉着乔胭的手上,轻轻蹙了眉,刚要开口,薛昀朝他敷衍地一拱手:“陆师兄失陪,流泉君找公主有急事。”
说完不由分说地把乔胭拉走了。
乔胭被他拉到藏书阁楼下,抓住楼梯扶手才勉强刹住他的脚步:“停,停!你先说清楚,掌门找我干什么?”
如果是挨骂,那她就不去了。不过话说回来,她最近那么安分,人在槐院养病哪儿也没溜达,应该惹不到流泉君头上才对。
“我怎么知道。”薛昀道。
乔胭瞪着眼睛:“不是你说掌门找我?”
“骗你的。而且你怎么跟着我们掌门掌门地叫,那不是你爹吗?”
乔胭无语极了,转身要往回走,却被薛昀拉住。他兴致勃勃:“陪我玩游戏。”
在漱冰秘境里,乔胭带他赢了老树妖,像开启了薛昀身上某个开关似的。养病期间,此人屡次三番缠着她玩游戏,从象棋到摇骰到猜谜,她试图主动输给他结束游戏,结果这二百五还当真了,大肆嘲笑她玩得菜,赢过老树妖只是走狗/屎运。
乔胭能受这委屈?自然全力赢过他,不让他跪着认输,她就不姓乔!
他实在太聒噪了,乔胭被他吵得有点头晕。二人结伴离开藏书阁,扑面而来一股寒气,冻得她清醒了不少。
湖面已经彻底结冰了,船翁坐在船头喝酒,见人过来就摆摆手,意思是今日过不了湖了。
“乔胭。”薛昀叽里咕噜地说完,又在喊她,“三日之后宗门大比,你来峥然台看我比赛,行不行?”
峥然台在第十重天,是历届宗门大比的剑台,比试开始时,各宗掌门长老会坐在峥然台上,将比试一收眼底。同时点评交流,这家弟子今年发愤图强,长进不少,那家弟子剑风磊落,有君子风骨。最后的魁首一般就在三大仙宗里轮流转,梵天仙宗,北溟鲛宫、隐世佛国,当然,其中又以仙门之首,梵天仙宗的弟子夺魁次数最多。
乔胭感慨:“你真是屡败屡战,锲而不舍啊。”
薛昀脸开始涨红:“你懂什么,我还是很厉害的!我爹都说我算是天赋拔尖的一群,只是、只是运气不好,每次都抽中那小杂……”
接收到乔胭的视线,他及时收回都快脱口而出的杂种二字,道:“总之,你看着就好,我可不是浪得虚名。”
藏书阁中走出的弟子们,看着结冰的湖面,小心翼翼踏了上去。冰层深厚,足以承受住人们在上面走动的重量。
就在乔胭也在考虑要不要从冰面上走上去时,远远的,看见湖心处出现一道玄衣人影。
那人撑着伞,从风雪葳蕤处踏步而来,青色的伞面洁净澄澈,不见半点白雪堆积,伞缘却有一圈湿漉,像是雨痕。
乔胭下意识盯着他。
漆黑腰带收束着一截劲瘦的腰身,行走间,腰间玉环无声而动。伞面遮住了男人的面孔,只露出半个线条流畅的下颌,下意识就觉得,模样应该是极好看的。
噗通!
有人掉进了湖水里,被冻得尖叫连连,人们忙不迭地往回跑,一边跑还一边道:“这湖怎么在融化啊!”
融化?
乔胭感到一股热气拂面,严雪寒冬,似有人擘着火把朝她走来。连薛昀说了些什么,她都听不清了。
“……这次我拉你一把,下回别怪我没提醒,陆云铮不是个好东西,你理他远点。”
乔胭回神:“陆师兄怎么了?”
怎么怎么就不是好东西了?你知道你在说的是原著最光明磊落的君子,堂堂男主吗?
薛昀露出无语的表情:“所以你一点都没听?我是说……”
“乔胭。”
有人叫她的名字。
陆云铮是温柔的,小心翼翼,似乎对一朵栖息在掌心的蝴蝶说话;薛昀又是直率的,大大咧咧,横冲直撞。
可只有这个人,会用这样的语气喊她。低低的,凉凉的,月光下平静的湖面,藏着未知又惊人的波澜。
……是了,像雪花。
他就像这天地中正簌簌而落的冰雪本身。
在脚下最后一片冰层融化的那刻,他登上了船头。
见到怔愣的她,谢隐泽淡淡开口:“走了,回去了。”
乔胭眨了眨眼,转头看向薛昀:“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船很大,再载一个人过湖也不要紧,但薛昀脸色很臭,只道:“不用。”
他抱着剑,转身离开。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乔胭跳到船上,问道。
岂料湖水一漾,起了波澜,船身也随之摇晃,乔胭脚下不稳,摇摇欲坠要往湖中摔去,被一只手拽住了。
于是猝不及防,跌进那人怀中。
乔胭直起身子,将碎发捋到耳后:“不好意思啊,我没注意。”
谢隐泽:“无事,雪天湿滑,注意脚下。”
道完无事,他发现乔胭用很惊异的眼光看着自己,顿了顿问:“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呃,感觉你脾气变好了。你怎么不发火,不骂我笨蛋了?”
一个小小的青筋从谢隐泽额角挣了出来,他皮笑肉不笑:“是吗,那我是应该把你从船上扔下去?”
乔胭后怕地拍了拍心口:“正常了正常了,你脾气变好,都要吓死我了。”还以为小boss被谁夺舍了!
谢隐泽:“……”
二人上了岸,朝着玉疏窈的槐院走去,乔胭问:“你怎么也去槐院?”
谢隐泽理所当然般回答:“帮你收拾收拾东西,回玄源宫啊。”
听到这儿,乔胭的步伐就慢了,谢隐泽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来,回头正见她低着头,踢走一个小石子。
“我不回玄源宫。”她忿忿抬头,“那么破!夏天还好,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节了吗?冷得要命,今天睡一晚,明早起来人都硬了。”
“你不能一直在槐院打扰师姐。”谢隐泽静静道。
乔胭叉着腰,哈哈仰天大笑:“师姐不觉得打扰!她说槐院空得很,想我留下来陪她呢。”
看着死活不肯跟他回玄源宫的乔胭,谢隐泽不禁揉了揉眉心。乔胭娇气,可偏偏身边人都溺爱她,由着她性子行事。师姐也是,什么都答应她,也不想想他的处境——他和乔胭是成了婚的夫妻,哪有分居两处的道理?
沉思良久,他缓缓道:“好。”
好?好什么?乔胭一头雾水,看着他那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的表情。
“如果我修葺好玄源宫,你就回来住,是不是这样?”
乔胭回想了下玄源宫那无数的房间,那破败的屋檐,长草的石阶:“这能修好吗……”
“你只说,答应不答应?”
乔胭挠挠脸:“啥?也没有必要,开春我就回去了,你说这种话,就像很想和我住一起似的……”
谢隐泽怔愣一下,垂在身侧的五指瞬间收紧了,气势汹汹:“一派胡言!”
“好好,我一派胡言,这么生气干嘛?”乔胭觉得小boss脸皮很薄,她不着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次次都这么生气,她都怕他被自己气到短寿。
此时两人正行经一片林子,乔胭开口的声音被一道出乎意料的惨叫打断。
“施主!小僧只是送你一卦,你何必如此动怒呢?大家都知道,我们佛国的人算卦可准啦,你从北溟千里迢迢而来,定是为参加三年一度的宗门大比吧?小僧祝你武运昌隆,这可是吉祥兆头啊!”
“臭秃驴,你还敢说话?”一道少年的声音震怒响起,指挥手下人,“去,给我把他的嘴塞进来,本少爷今天要给他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死秃驴竟然敢咒我!”
“哎呀哎呀,这话说得真叫人伤心,出家人的事儿,怎么能叫咒呢……”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