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神秘天山
糯米糍硬是挤进了两人之间, 把两个小草人举了起来。
——停战!
有发簪,穿着裙子的小草人是乔胭,另一个是谁不言而喻。两个小草人在它的手中亲密地靠在一起, 转圈、拉手。
意思是不要吵架, 要好好相处, 要当好朋友……
这也就算了,你让两个小人亲嘴是什么意思啊???
乔胭一把夺过糯米糍手上的小草人丢到地上,尤嫌不够,还在地上踩了几脚, 一脚踹下了山崖。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为了躲避这种尴尬, 她佯装呛声开口:“什么意思啊,糯米糍怎么会知道这种东西,你教它的?”
谢隐泽自然是否定:“不是我。肯定是莲照。”
乔胭便骂:“这死秃驴, 都当出家人了, 还六根不净,整这些有的没的。”
谢隐泽:“不错。下次见面,定要叫他好看。”
骂完了和尚, 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谢隐泽开口:“赤渊魔族的大部分还留在秘境之中, 现在离开的路估计已经被封锁了。我先送你去天山避难,再前往秘境深处寻找陆云铮和玉师姐。”
天山是他探查秘境时发现的一处奇异之地。在狂暴的灵力旋涡中,一切时隙都灰飞烟灭, 唯独那座山,就像被一层看不见的结界笼罩其中, 不受一点侵扰, 就连山顶的积雪都没被刮去一丝一毫。
乔胭足足思考了半分钟。
她本应该无脑答应的……却忽然想到,若谢隐泽想摆脱她,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灵气乱流,险象环生,连修为高深者都有丧命的风险,更何况她一个没习过法术的人。
直到谢隐泽开始催促,她才慢慢点头。为了赶路方便,两人都跳到了糯米糍肩膀上。毕竟糯米糍两丈高,在这种不能御剑飞行的灵气乱流里,赶起路来十分方便。
路赶到一半又开始吵架了。乔胭想稍微绕一下远路,流泉君发现她没回去很有可能会派人来找她,她想去最近的石门通道看看情况。谢隐泽觉得魔族出没危机四伏,就算有来救她的修士也在灵气旋涡内撑不了多久,她去完全是送死,没必要浪费时间。
乔胭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在这里分开不就行了?”
谢隐泽:“你真以为自己能撑到石门前?想找死就直说。”
乔胭:“有糯米糍和瓜蛋保护我,为什么不行?就算遇见魔族,我也会小心行事的。”
“你若死在这里,师尊必定拿我是问。”他冷着脸道。
乔胭耐心解释:“没事,秘境马上就要关闭了,我死在这里他也不知道,怪不到你头上。”
谢隐泽:“……”
他几乎是诘问的语气:“你不信我?”
乔胭:“对啊。”
这问题问得乔胭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难道和小boss是这种可以互相信任的关系吗?她怎么从来不知道?
不知为何,谢隐泽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看得乔胭心里咯噔一下,心惊胆战他会在这里把自己灭口的时候,一扇通天贯地的巍峨山门出现在她眼前。
周身的灵气乱流不知何时弱了下去,越靠近山门,透过狐裘打击在身上的风刃就越小。
到了近前,谢隐泽冷着脸跳下去推门。
推了几下,山门纹丝不动,他蹙了蹙眉,后退几步。
他第一次来时匆匆路过,没注意到这门是关闭状态,现下一看,似是很多年没有开启过了,门前积了厚厚一层灰尘。要说唯一不寻常的地方,就是山门前那两尊石麒麟了。
乔胭倏然抓住了他的小臂。
“谢隐泽!”她紧张道,“刚才,这只麒麟的眼睛好像转了一下!它好像在盯着我!”
谢隐泽寻声看去,麒麟坐于石座之上,端端正正直视前方,分明丝毫未动。
“公主殿下这是在做什么?”他冷淡地说,“不信我还抓着我,就不怕是故意带你来这儿找死的吗。”
说的也是。乔胭立马松了手,改为抓住糯米糍。
“他是不是故意带你找死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今日死期已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一见那熟悉的身影,乔胭不由扶住了额头:“折玉出了问题,没把她扇远吗?”
沈却和吕霜再次出现,身后跟了群魔族士兵。漱冰秘境里剩下的、还活着的魔族约莫都在此刻汇聚了,黑压压的骇人得紧。
吕霜咬牙切齿:“老娘又回来了,臭丫头,报你一扇之恩!”
她的表情配上手中的斧钺,实在很有说服力。乔胭搓了搓手臂,忽然听到撕拉一声,谢隐泽把她的裙裾撕下来了一角,递到她面前。
“粉末。”他简短说道。
在被赤羽蛇驮着在天上飞的时候,她的裙裾沾上了羽蛇翅膀上的粉末。这种粉末散发出的味道对蛇类来说十分明显,千里之外都闻得到,相当于她被摆了一道。
看着黑压压的人头,乔胭眼前一黑,今天不会真要死在这儿了吧。
沈却道:“谢隐泽,你不必对我们如此敌视,你身上有一半魔血,也算是半个我族中人。我可以放你们离开,并且不再为难——至于条件,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了。”
谢隐泽无动于衷。看他态度,显然两人之前就有过一次谈话,不过是谈崩了,应该是他没有答应对方的要求,所以被追杀到了这里。
“你们想要什么?”乔胭忍不住问道。
沈却看她一眼。
“你夫君当日烧毁赤渊行宫所使用的火焰,乃天地聚灵而生,并非凡火,并且已经在这世间已消失了近二十年。我们此番前来只为确认,他手中是否掌握着琉璃焰?”
原来是琉璃焰。
在《朱雀劫》后期,原著就花费了大量笔墨描写魔尊这无往不利的魔焰,谢隐泽用它“点天灯”。
据亲眼看过的人说,琉璃焰是扑不灭的。大殿之上,受刑者像一根烧得正旺的柴火,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若火焰炽盛,那倒是幸福,能叫人死个干脆利索,可更多的情况是慢慢将你烧焦,先是肌肤和毛发,在烈焰中融化成一滩流淌的油脂,接着是鲜红的血肉,在炙烤下发出令人作呕的焦香,五脏六腑都变成焦炭,焦炭又成飞灰,紫色的火焰依旧不会熄灭。
说起点天灯,修真界人人谈之色变。而这样可怖的火焰,却呈现一种瑰丽漂亮的紫赤色,像雾态的紫水晶,缥缈摇曳着,死亡般绚烂。
“什么琉璃焰……”乔胭忽然想起来,自己是见过的,就在三年前北溟的暗流渊。
可谢隐泽能熟练掌握琉璃火,那都是原著后期的事了,现在让他施展,也只能是强人所难。况且他们真的会如协约放他们走吗?修真界一句话流传甚广:哪怕生下来就是白痴的人,都知道不能相信魔族的话。
吕霜也觉得奇怪,分明自己境界高了那么多等级,可对上这小子却从没一次正面赢过!虽然每次都把人压着打,但最后还是被他逃脱成功,若不是知道对方今年将将十八,不可能化神期修为,她都要怀疑谢隐泽是故意隐瞒实力!
还好,他照样还是很弱。
——很微妙的弱,说能赢吧,不能够,说一定会输吧,好像也没那么差劲。
为了正面击败他,吕霜特地叮嘱所有魔族都不准上前帮衬,她今天还就不信这个邪,自己身为赤羽蛇族的王,斗不过区区一个小孩。
乔胭正看着她挥斧如狂,忽然感到脖颈逼近了一丝寒意。一道人影悄悄出现在她身后:“叫你夫君放下剑吧,小公主。”
乔胭人都麻了。
沈却似乎有办法欺瞒过糯米糍的感知,每次都能悄无声息地逼近,就像现在,不仅擒住了乔胭,另一只的两指掐住了朝他面门扑来的瓜蛋。
“公主殿下,你的小蛇虽然剧毒,却只能胜在奇袭,若是对方有所防备,那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次两次,乔胭也是有脾气的,心想:大不了就弄死我,人总是做累赘也会做烦的。
横在脖颈上的剑刃,划破了肌肤流下血痕,乔胭却一声不吭,沈却诧异片刻,释然:“你对谢隐泽果然一往情深。”
剑又逼近,沈却扬声道:“谢隐泽,你夫人在我手里,放下剑!”
吕霜与他战得正酣,羞恼道:“沈却,你别多管闲事行不行!我马上就要拿下这小子了!”
她焦躁起来,上一次有这种感受都还是从尊上手中苟活一命,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她现在竟沦落到三番四次拿不下一个小孩儿,越活越回去!
忽然觉得,这仙门修士的五官有些熟悉……
“拿下我了?”分神的刹那,一道重复着轻轻咀嚼的寒声似乎就在她耳边响起。
青年面无表情的脸迫近眼前,凛冬的寒意拂过了她的眉尾,她嗅到了死亡。
那一刻,她终于慌了,手中的斧头失了章法,只知不顾头脸地一顿乱劈。
斧刃切入人体的声音,没入大半肩膀,腥热的血溅了出来。他竟然避也不避,近而欺身,挥剑击开巨斧,又将她挟持身前。
锋利的剑锋横在吕霜脖颈。二人各挟持着人质,在山门前对峙。
沈却道:“放开吕霜,否则我杀了小公主。”
“你试试!”少年厉喝,喉咙里的血泡发出风箱嘶哑的嗬声。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眉眼鸦青,像一把年轻的剑,泛着凛冽逼人的血气。也确实流了不少的血,喷薄的,滚烫的,把吕霜的后背都染湿了。他一只手废了,几乎连肩而断,但她丝毫不怀疑自己只要稍有异动,便会被取走项上人头。
乔胭清亮的瞳仁里倒映出一道几乎被血染透的影子。她喉咙微动:“谢隐泽,你……”
“住口,笨死了你!”谢隐泽低低咬牙,“再乱动,我真留下你在这里送死了。”
所有的魔族都举起武器对准了他,长弓、刀剑、枪戟,只待一声令下,就针对谢隐泽齐齐而发。
乔胭住了口。
却有人开口了。
“好讨厌,弄得到处都是血,脏脏,你们的爹娘没有教过你们不要在别人的家门口打架吗?”
巨大的山门在打斗中不知何时开启了,一个人影走了出来。
在双方剑拔弩张的对峙中,这年轻人背负双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真没有礼貌。”他点评道。
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好整以暇的沈却终于变了脸色。
这男人年纪很轻,理智上知道他在陵墓中度过了漫长的万古岁月,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青年,可依旧很难让人把他当一个长者对待。
他面容似无暇美玉,白得几乎剔透,眼尾狭长而下垂,温和无害。瞩目的是一头几乎曳地的长发,漆黑如鸦羽,又泛着绸缎柔顺的光,一直垂到了脚踝。
他打了个哈欠……甚至还穿着睡袍,揣着手,睡眼惺忪。
“什么人!”压抑的寂静,一个按捺不住的魔族士兵先行出手了。
来人微微侧首,几缕鸦青的乌发顺着肩膀滑到胸前。
对来势汹汹的魔族,他抬起了一只苍白的手,那修长的手指也是苍白的,食指和拇指扣成一圈,随意一弹,像弹走一只苍蝇。
魔族士兵消失了。
不是死了,是直接消失了,轻轻“倏”的一声,被弹成了一簇飞灰,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先前只有唯一知道他身份的沈却在流冷汗,现在在场的所有人都开始流冷汗了。
他淡淡开口:“我这里不欢迎魔族,滚出去。”
第42章 秘境之主
“雾楼尊者。”沈却喉结微动, “叨扰非我本意,惊扰尊者,实在该死。待我处理完眼前的争端, 我立马……”
雾楼:“不可以, 不准污染空气, 臭死了,现在就滚。”
沈却沉默下去。
虽然他刚才一弹之威令人忌惮,但如此傲慢的态度和不留情面的斥退引起了魔族的不满,人群中响起了躁动的窃语。
沈却谨慎道:“你虽然强大, 但早已死去千年, 独留神魂,我魔族将士却众多,若果真在此开战, 怕是尊者也需掂量三分。”
雾楼掏了掏耳朵, 不耐烦道:“让你滚你就滚,磨磨唧唧的,几个爹敢这么跟我说话?”
好臭的嘴, 好强的攻击力。
沈却的脸色阴晴不定。雾楼嗅了嗅鼻子,盯着他看了会儿, 忽然道:“我认识你。我想起来了。二十年前我们见过,你是跟在魔尊身边的那只魔。”
沈却:“尊上好记性。”
雾楼古怪地看了他两眼:“你是第一个这么夸的……魔尊那小子人呢?”
口吻说不上尊重,不过眼前这头麒麟, 年纪比他爷爷都要大了。沈却只得如实道:“尊上遭正道奸邪暗算,被镇压于佛国万佛塔下。”
“那可惜了。”他客套了一句, 表情却没见得多可惜, 话题一转,“当年魔尊亲身前来, 尚且对我礼待有加,没了老大你们就变成了一群乱咬的野狗,毁了我漱冰秘境不谈,竟还跑到我府前撒野,你说说,你想怎么死?”
倒霉透顶,好不容易捉住谢隐泽,偏偏是到了这处山,偏偏是遇见了这个人。
沈却只得道:“尊者息怒,我们这就撤退,离开天山。”
他刚要后退,却发现退不了了,双腿不知何时爬满了白冰,与此同时一股尖锐的刺痛从右手传来,整条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黑溃烂。
乔胭:“现在呢?我依旧拿你没办法吗?”
他心中警铃大作,凭借直觉闪身一躲,一双巨大的拳头凶悍地砸了下来,原地多出一个碎石飞溅的龟裂深坑。
“我倒是小瞧你了,公主殿下……”
乔胭摸了把脖子上的血珠,下意识看向对面。约莫是失血太多,谢隐泽的脸色很白,神色却未见动人。
“你是北溟鲛宫的人?”一道声音从旁传来,反应了片刻,竟然是雾楼在跟她说话。
乔胭不明所以,雾楼又说:“你可以留下来。”
“还有他——”手指指向谢隐泽,“他的血弄脏了我家门口,要留下来给我除尘扫地。”
吕霜人都被剑横在脖子上了,还硬气得很,瞪圆了眼睛道:“凭什么?这是我们赤渊先发现的人,归我们,不是你的洒扫仆从!”
沈却隐忍道:“闭嘴吧吕霜。”
谢隐泽利索的手刀敲晕了她,面无表情地撞开重重围困的魔族,走向这边。虽然他身受重伤,却没人敢轻易发难,迎着斧刃冷颜而上的疯劲儿还历历在目,虽然只有一半的魔血,却有着很多真正的魔族都望而生畏的疯狂。
那么淡定从容,要不是肩膀上的伤口已经可以看见白骨,还以为不是他受的伤。直到乔胭接住他,一米九的个头全往这边压,才知道这人有多逞能,她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没事吧?”
谢隐泽脸色惨白,斜睨她一眼:“非常肯定很有事。”
还能翻白眼,应该没有想象中糟糕。
“谢少爷,公主殿下。”
跟在雾楼身后进了天山,临进门前,沈却叫住他们。乔胭回头时,正看见他用剑一寸寸割断中毒溃烂的手臂。
骨头已经断了,毒素会麻痹痛觉,只剩一点点皮肉缀着断肢,被他徒手扯断,悠然轻缓地朝她笑道:“在下就在这里等你们出来。”
大门在后方轰然关紧,将虎视眈眈的众魔族隔离在外。
雾楼不允许魔族踏足天山范围,他们退避到了天山结界以外的灵气旋涡区。魔族和人族修士不同,肉/身极为强悍,蹲他们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这十天半月若不能出去,迷失在灵气旋涡中等待救援的玉疏窈等人恐怕早凉了。
山门内是一副和门外截然不同的光景。
远处天山覆盖着皑皑白雪,雪水融化成涓涓细流,蜿蜒到山脚下,灌溉着青草地。一路行来,竟然还能看见鹿群和羊驼。雾楼的住所是一处装饰清简的农家小院落,院落外种植花圃,有流水和农田。
刚进门,两个雪白的小东西就扑了出来。
“尊上,您带什么人回来了?”
乔胭吓了一跳,往后退,谢隐泽也被她带动得踉跄。定睛一看,原是一对精致可爱的童男童女。
女孩眨了眨眼:“我叫四斤,他叫八两,是侍奉尊上的兰花妖。你需要帮忙吗?”
雾楼虽然把他们带进了自己家,但一回来就不见了踪影。在两个兰花小妖的帮助下,乔胭找了间闲置的屋子把谢隐泽放上了床。
他几乎已经是半昏迷状态,流的血快染红床单。两只小妖忙进忙出,准备药膏、烧热水、缝合伤口,还嫌弃糯米糍个头大蹲在门口挡路。
乔胭把糯米糍打发去烧水了。糯米糍智商不高,但能做这些简单的活。她将银针一一炙烤,看着两个小童扒掉谢隐泽的上衣。
“能扒吗?”
出于礼貌,他们扒开前还问了乔胭。从千年前舜禹国修炼至今的兰花妖,保留着古国朴素的习俗,夫妻二人的身子只能给对方坦然相见。
“这有什么能不能的,赶快扒,救人要紧。”乔胭又道,“诶诶诶,裤子不用,那里没受伤。”
乔胭从热毛巾沾着水,轻手轻脚地擦掉血迹。她注意到,谢隐泽身上很多奇异的伤口,像是,像是……被某种冷血爬行类咬中留下的痕迹。
谢隐泽从来没在她面前脱过衣服。两人分房而居,更别提夫妻之实,这些伤口她也是第一次见到。
伤口缝了很多针,乔胭在心里默默数着。
缝完了,四斤擦擦头上的汗,让八两找了一套新衣服送进来:“这是尊上的衣物,给你们吧。他的衣服我们丢了,血太多,洗不干净。”
乔胭接过来:“谢谢你,四斤。”
四斤八两这名字实在古怪,又何况安在这么两个冰雪似的小童子身上。古怪归古怪,却很有雾楼本人的风格。乔胭已经知道,他就是漱冰秘境的主人。规模这样巨大的秘境,其主人实力凶悍到神魂存千年而不灭也是非常正常的。
四斤道:“以前闯入秘境中的许多人,我也为他们缝过针,但是你的夫君是我见过最能忍痛的。”
乔胭:“是吗。”
“你不开心吗?”四斤道,“我是在夸他诶?本童子是很少夸人的。”
乔胭想了想:“可是,只有吃过很多苦的人,才会在受伤的时候不喊疼。”
天山内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一致,有着正常的日升月落。
到了夜晚,谢隐泽还没有醒来。乔胭脱了鞋子爬上床,轻轻睡在他旁边。她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有点害怕谢隐泽半夜忽然死了,自己第二天只能看见他凉透的尸体。因为他脸色白得跟天山上的雪一样,可额头又烫得吓人,凑近时能听见血管里急促的奔流,可心跳声又弱得几近于无。
原著中叱咤风云的大boss死在十八岁,那太好笑了。故事还要怎么进行下去呢?所以谢隐泽不能死。
一轮巨大的月亮悬缀于雪山之巅。
乔胭很少有觉这么轻的时候。害怕碰到谢隐泽的伤口弄疼了他,她只睡了床边一个角,一晚上都很谨慎。
到了半夜,她被一阵滚烫唤醒。
谢隐泽摸着像快烧起来一样。乔胭唰地睁眼,一下子清醒了。
“谢隐泽?谢隐泽!”她拍着他的脸,却只听到一阵模糊不清的低语,是烧得糊涂了。
乔胭撩开他的头发摸了摸额头,摸到一手冷汗。漆黑发丝黏连在苍白的额角,更显得眉眼乌黑而深邃,她摸摸他的唇瓣,干燥得起皮,喷在她脸颊的呼吸也是滚烫的。
“喂……你醒一下,喝点水。”
乔胭往他腰后塞了个枕头,把人半扶起来,用水杯一点点往里灌,水液却顺着唇角溢出。淡粉色的指尖探进去撬他的牙关,可高烧中的病人却把牙关咬得死紧,仿佛她给他喂的是毒药一般,好不容易喂进去一点,还被吐了出来。
“你想死吗?”
乔胭急眼了,自己含了一大口,凑上去,堵住嘴,硬生生给他喂进去。
谢隐泽的唇舌都烫,一个称不上吻的吻,前后两世加起来都是她第一次亲男人,但是为了救人。乔胭心如止水。
好在这次没有吐出来。
谢隐泽有颗虎牙。但他平时要么冷脸,要么冷笑,虎牙不甚明显。乔胭一杯水喂到一半,冷不丁被咬了一口,柔嫩的唇瓣顿时冒出了血珠,才知他虎牙尖锐,似头刚长出利齿的幼兽。
头晕眼花地摸了摸,疼得她嘶嘶抽气,要不是看他是个病人,乔胭真想把他掀下床。
喂完水,换好药,乔胭折腾出一身热汗,屋内一片狼藉,角落里躺着被打翻的盆。
谢隐泽是个分外难缠的病人,分明浑身烫得吓人,他却蜷起来,不住低声絮语着什么。都说烧糊涂的人都车轱辘说胡话,暴露出平时不为人知的小心思,于是乔胭凑过去,试图趁他病捉他把柄……不对,是认真倾听病人需求。
他翻来覆去只说一句。
“阿娘,我疼……”
乔胭一时不清楚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大概是惊奇吧……原来邪恶无情心狠手辣的大反派boss受了伤,也会有这样的脆弱。
这种脆弱透露出一种人情味,像看见走丢了的狼崽子,一边踽踽独行,一边嗷嗷呜呜,仿佛冷血动物忽然有了温度,让人诧异不已。
第43章 古国麒麟
折腾了大半夜, 才终于把谢隐泽的体温降下来。乔胭累得不行,倒头就睡。
睡到一半,床边的油灯熄灭了, 她以为是窗外吹进来的风, 却感到一阵视线在身上打量。迷迷糊糊地看见一双眼, 清湛湛的,似一汪沉静的寒池,反射着月的银辉,透着莫名的情绪。再定睛一看, 又只是错觉。
乔胭是被公鸡打鸣声吵醒的。
住在雾楼家的院子里, 你很难想象这是千年古国守护神的居所,接地气得有点吓人,不仅有鸡鸭, 还有菜圃, 种着各种应时的蔬菜,丰富到看见的第一眼乔胭脑中已经浮现了具体的菜式。
看了一眼身旁,谢隐泽还在睡。她穿鞋下床洗漱完后, 就径直去了灶房煎药。
死人没有进食需求,灶房的存在应该只是保留着生前的习惯, 从落灰的灶台也能看出,这里并不被经常使用。
她把从角落里翻出的药罐清洗干净,开始煎药。随着药汤沸腾, 一股让人舌根发涩的浓郁苦味在屋内弥漫,根据四斤的说法, 这是天山上最好的内服伤药了。
乔胭起身想添点柴火, 一转身,一个人影站在门边不知道已经注视了她多久。
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看着面无表情的长发男人,乔胭一句我擦咽了下去,客气道:“雾楼……尊者,是我煎药的动静吵醒您了吗?不好意思,我会小点声的。”
雾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是谁?”
乔胭:?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你是怎么闯进来的?”一连三个逼问,问得乔胭一脸茫然哑口无言,深深怀疑起自己记忆出了问题。
“尊者!尊者!”幸好四斤和八两及时出现,一左一右地拉住了他,“尊者你忘了吗!小乔是你昨天亲手从门外捡回来的!”
雾楼:“我昨天出门了吗?”不待他人反应,他倏然记起了什么,右手握拳一敲左手掌心,眼睛微微一亮,“不错,我昨日是出了趟门。都怪赤渊魔族来我地盘上找茬,我都没能睡个好觉。”
八两:“您记起来了?”
雾楼又像个游魂般甩手荡了出去。
四斤双手合十满脸歉意:“不好意思啊,我们尊者记性太差了,时不时就会像这样忘记许多事。”
乔胭好奇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啊?”
“因为尊者他活过的岁月太漫长了。”四斤轻轻叹了口气。
上古时期,灵气衰竭,仙神灵兽销声匿迹。雾楼是世间最后一头麒麟,他拥有着漫长的岁月,几乎与天地同寿。
人世百年,对他来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若事事都要巨细无遗地记住,对一个几乎永生的生灵来说会繁琐得可怕。他活得越久,愿意去记住的东西就越少,有时哪怕就发生在昨天的事也转头就忘。
这位雾楼尊者在原著中只出现过一次,就是女主玉疏窈意外跌进阵眼山洞,破除了漱冰琴的封印那刻。
身死道消,只剩残魂存世的麒麟在天光中现身,淡淡道:“你既能入此山洞,破除封印,说明与我妻有缘。神琴赠与有缘人,望你惜之爱之,莫入歧途。”说完抬手湮灭了追杀女主的群魔,又一挥手连人带琴丢出了秘境。
出场虽短,但是b格非常高,读者纷纷被圈粉,在评论区嚷嚷着求加戏。
现在来看,作者未曾在他身上多着墨是个明智的举动。毕竟再多说几句,老年痴呆的事实就难免暴露。
虽然隐隐有所猜测,但直到现在她才敢确认。乔胭道:“之前我们误入一个时隙,在一座破庙里面发现了壁画,空桑国的守护麒麟就是你们尊者吧?这秘境是他的陵墓?”
也只有这样的上古神兽,能在死之后神魂千年不灭,甚至残存的灵力维持着这样庞大秘境的运转。
四斤的眼睛瞪得溜圆:“你进了那座庙?那座夹在两山之间,外面有雪狼妖群守护,里面有返魂香的庙?”
乔胭:“不错,那庙看上去平平无奇,内在却十分惊险,我们废了很大的功夫才脱离了幻境……呃,八两小朋友,你为什么用这种我命不久矣的眼神看我?”
“所以,你触碰了返魂香。”八两语气同情。
返魂香有毒。
四斤:“你是不是最近总是休息不好,噩梦连连?”
八两:“你是不是常常胸闷气短,头晕目眩?”
四斤:“你有没有不小心就睡过去的情况?哪怕是被追杀,哪怕是在逃命?”
全中。
甚至乔胭上一次睡着就是在吕霜背上,天知道她哪儿来那么粗的心眼儿,在一条会飞的魔蛇背上睡得天昏地暗。
乔胭仍旧不愿相信,嘴犟地道:“我以为是太累了,这都是正常情况?”
“已经迟了,返魂香的毒素已经在腐化你的身体了。”两个童子对视一眼,皆摇头叹息。
中招的人最初会频繁做梦,那些被埋葬在内心深处,不想为外人所道的创伤。到了后来,梦境会越来越真实,直到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区别。
噩梦如影随形,直到死亡,或者陷入彻底的疯狂。
乔胭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攀了上来。返魂香确实能激发出她内心最深的恐惧——原著中被谢隐泽剖心而死,若重复这种梦境上百次,虽然不会死,却会生不如死。
她这人素来惜命,立即诚恳地问:“这毒有什么解毒的办法吗?”
两个小童对视一眼:“这你得去问尊上,返魂香是空桑国供奉给尊上的至宝,他比我们要了解得多。”
乔胭把煎好的药递给四斤,兰花童子们虽然看上去小,实际年龄却有几百岁,照顾起病人比她娴熟。
“这药苦得很,若是他不肯喝呢?”
“那你们就捏着鼻子灌。”乔胭丢下这一句,赶紧去找雾楼了。
当看见溪边垂钓的长发男人时,她内心又有些许忐忑。对方不仅是秘境主人,即便在他陨落的千年之前,都是修真界传说级别的人物。
好消息是:出于某种原因,麒麟雾楼对他们抱有好感,不然也不会出手解围。
乔胭先蹲在旁边看了会儿他钓鱼。
这里的鱼没有天敌,条条生得丰腴肥硕,他嘴里叼着根狗尾草,神色淡淡。
他目不斜视:“你是鲛宫的人?”
乔胭:“是,我和夫君被赤渊魔族纠缠多日,昨日幸得尊者出手相救。”
“我所守护的旧国空桑就在北溟之畔,千年前我受鲛宫相助良多,不用谢我,只是还人情而已。”雾楼说着,摘下了嘴里的狗尾巴草,“叫我名字就行——那小子怎么样了?”
乔胭自然不敢直呼他名字,只道:“兰花童子帮了很大的忙,昨夜发了场高烧,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他是元婴期修士,自愈能力很强,很快就能恢复啊。”
“这个年纪的元婴啊,放在千年前都称得上一声天才了。”雾楼喃喃道,“难怪……”
难怪什么?后面那句有点含糊的话,乔胭没能听清。
她从怀中把核/桃似的种子掏出来:“尊者,返魂香的毒有可解之法吗?”
“返魂香……你们去过那间庙了吗?”他把玩着种子,眯起眼睛对光看了看,“踏入那间庙的人很多,活着出来的却很少,你们是第二个。”
这说明在他们之前,还有一个人活着走了出来。
乔胭想起了那尊漆黑的棺椁,想起了棺盖下的刻字。那肯定也是个有故事的奇人。
“原来千年后的人,依旧相信着起死回生之术。”雾楼把返魂香抛还给她,“你也相信吗?”
乔胭听他语气,心下微凉:“你的意思是都是假的?返魂香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她实在有些忍不了!一路上被狼追,被火烧,被魔砍,她九死一生的一切意义都在于得到返魂香。哪怕日后谢隐泽杀她,她也能多一条生路,可雾楼却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
她还要再追问,雾楼却像忽然听不懂她说话似的,神游九霄。游了一会儿他忽然目光聚,严肃地盯着乔胭:“你是谁?你为什么出现在我家?”
乔胭:“……”
她忍无可忍,上手噼里啪啦一顿乱揍,被揍完后男人的眼神立刻清澈了不少。
回答起她之前的问题,他沉吟片刻:“返魂香解毒不难,我可以告诉你办法,不过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定然会帮。”乔胭留了个心眼,没把话说得太满。
雾楼:“我想再见我妻子一面。”
还好,不是杀人越货这类凶残的愿望。
乔胭松了口气:“你妻子在哪儿?”
“不知道。”他看过来的眼神略鄙夷,“我知道还用得着你帮忙吗?”
“你上次和她见面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好像是好几百年前了?”
乔胭:“……那她长什么样子,你总知道吧?”
雾楼微笑起来,眼眸发亮,语气深情:“她是这世间最最可爱的女子。”
第44章 雪中红梅
问了许多, 线索无几,只听他用最虔诚的语气夸了一通老婆。
“她死时还很年轻,就是你这样的年纪。”
“喜欢穿白衣, 有一双意志坚定的眼睛, 百折不挠, 坚强勇敢。”
“是空桑国气度最雍容的皇女。”
“如果你见到她,你帮我问一问……她还在生我的气吗?告诉她,不要不高兴,我很想她。”
乔胭好奇道:“你做什么惹她生气了啊?”
雾楼挠了挠脸:“忘了。”
……还真不冤啊。说不定就是这种狗屎记性把人家气跑了的!
雾楼噼里啪啦说了好一会儿, 耳垂上有个痣这种小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 最后咂摸着嘴说道:“其实返魂香毒素基本无可解。”
乔胭捋袖子:“你玩我!?”
雾楼:“小年轻别激动……对别人无解,但对你来说很容易。只需要学会漱冰琴谱中‘幽霜引’一曲即可。”
“……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得了漱冰琴谱?”
雾楼:“整个秘境都是我的陵墓, 你自己墓里发生什么你会不知道吗?”
乔胭惭愧:“不好意思, 目前还没死过。”
雾楼钓了老半天鱼,一条都没钓上来,他困惑地拿起鱼竿一看, 发现自己忘记放鱼饵。他重新放鱼饵的时候就对乔胭解释:“千年前空桑国人痴迷寻求起死回生之法,中毒者颇多, 这是吾与吾妻合力所谱之曲。以幽霜引为媒介,方可逼出毒素。”
乔胭回到房间。
屋内很安静,谢隐泽还昏睡着。桌上摆放的药碗空了, 空气中弥漫着涩苦的药味儿,她走过去把窗推开了, 就坐在窗边看起琴谱来。
说实话, 她对音律一窍不通。琴谱一直悬在乔胭的紫府上,每次她内视己身时都能看见那些发光的黎文, 但太过晦涩,还有许多古琴术语,她看懂都成问题,更别提学了。
约莫是琴谱太催眠,她看着看着就在窗边打起了瞌睡。周身好冷好冷,这是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梦境。
一个女人怀中抱着襁褓,踽踽独行在雪夜中。
她行过的路径,留下一连串梅花似的血迹。风急雪厚,淹没到她的小腿,可她衣服却单薄得很,嘴唇冻得发紫,婴孩在她怀中发出响亮的啼哭。
一个男人从身后追上来,捉住她的手臂:“你要去哪?”
在梦里看见亲爹的脸,乔胭是有些惊奇的。这似乎是更年轻时候的流泉君,多了几分急躁和冒进,他牢牢抓着女人,看了眼来路昏沉的天色,沉声道:“再往前走,他会杀了你的。”
女人敌不过他的力气,在推搡中跌倒在地,她死死抓着他的衣角,指骨因用力而泛出极度的苍白,清冽的眼泪顺着雪白的脸颊滑落,泣声悲怆。
“乔晏渺,大夔没了!我爹我娘都没了……”
乔胭手一滑,从打盹中惊醒。她分外茫然,这不像是她的梦,梦里的女人不是她娘,也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她摸了摸眼睛,摸到湿冷的泪痕,梦中的她似乎也能体会到女人的悲伤,情不自禁为她落下泪来。
正茫然间,她感受到一股视线,抬头和对方对视了个正着:“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出声?”
谢隐泽紧抿着唇,一眼不发。身体躺得板正,看上去很是僵硬。
“醒了就好,有不舒服的地方吗?要喝水吗?”乔胭又问。
谢隐泽表情隐忍,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拿走。”
乔胭:“啊?”
“拿走……你的蛇!”
“哦哦哦……”乔胭是说从今早起来手腕就格外轻松,原来是瓜蛋不知什么时候从她腕子上滑了下来,眼下就盘在谢隐泽颈窝里取暖。难怪他动也不动。
“瓜蛋,快过来,别去打扰哥哥。”乔胭拍了拍枕头,瓜蛋张开蛇口小小打了个哈欠,不情不愿地游到乔胭手臂上盘起来。
瓜蛋隐没在她袖子下的那刻,谢隐泽瞬间就坐了起来,脸色黑如锅底。
看他这股利索劲儿,伤口应该已经无碍了。下一刻,乔胭却又见他直挺挺倒了下去,伤口血迹崩裂,渗透了绷带。
“你别生气啦,是你昨晚烧成了个火炉,瓜蛋觉得暖和才盘上去的。”乔胭一边给他换药一边说。
谢隐泽不说话。乔胭给他换好药,见他目光下移,视线落在自己唇瓣上。
“怎么弄的?”他问。
乔胭摸了摸唇瓣上的伤口,刚才雾楼也意外深长地盯着看,她就等他问出来想立刻解释,结果雾楼什么都没问。
“哦,不小心摔了一跤。”她把早已编好的借口说出。
“摔了一跤?”
“是啊,门槛太高了,你一会儿也小心点。”她泰然自若地说。
谢隐泽沉默片刻,没再追问。乔胭又说:“我去厨房给你弄点吃的来。”
人都站起来了,却被捉住了手腕。她困惑地看了看钳制着自己的修长手指,问:“怎么了?”
他似乎意识到失态,又一下松开了手。
“我没有要求你照顾我。”他语气冷硬地道。
乔胭悄悄翻了个白眼,还是觉得病着的他比较可爱:“是是是,我天生丫鬟命,想照顾照顾救命恩人不行吗?”
她最讨厌欠人情,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可以用金钱衡量,但人情不是。人情是“情”,而一切牵扯到情的,都是最不容易掰扯清楚的麻烦事。
雾楼院子里养了很多只肥鸡。毕竟他已经是头死麒麟了,死麒麟是不用吃东西的,四斤和八两是兰花妖,不食腥腻,只喝露水。这些鸡从生下来就没有天敌,目中无人,啄了好几次乔胭的腿。今日,乔胭就打算炖一只以儆效尤。
幸好她这人贪嘴,喜欢在乾坤袋里装些盐椒糖醋调味,不然只能吃清水炖白鸡了。
端上桌时,许久未见人影的雾楼又出现了,端着杯子喝茶。谢隐泽在他旁边,脸色沉着,似乎在生气。
“你们……吵架了?”乔胭莫名其妙地问,手上利索地分着三人碗,“糯米糍,去厨房帮我拿三双筷子,你知道三是多少吗?”
糯米糍点点头,摇摇晃晃地挤进了厨房。
谢隐泽一开口就是呛声:“这老头把我们囚禁了,你自己问他。”
“囚禁?”乔胭转头看向雾楼。
雾楼:“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什么囚禁不囚禁的,小乔守了一晚上,好不容易给你退烧。你一下床就知道乱跑,多伤她的心啊?”
“呃,也没有很伤心……麒麟大人,我们还有同宗师兄师姐被困在你的秘境里,现在灵气紊乱,风险颇多,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我又不想关你们。”雾楼噘了噘嘴,几千岁的人了,做起这种恶意卖萌的可爱动作竟然得心应手,“我只是忘记开门密码了。”
乔胭:“……那么大的山门!你居然用密码开啊?”难怪之前站在石麒麟旁边,她看见麒麟脚下有几个数字,原来是修仙版密码锁。
山门的牢固他们早已见识过,若非等时间自动而开,是根本不可能撬开的。
雾楼:“你们为什么都这么看着我?我一天到晚事情那么多,哪能事事都记得,忘记密码不是很正常吗?对了,你们是谁啊,为什么出现在我家?”
谢隐泽放在桌上的五指收紧,咔咔作响,手背绷出了青筋。乔胭下意识按住他:“你先别冲动,我再问问。”
谢隐泽浑身轻轻一僵。乔胭掌心细腻,肌肤莹白,像早春柔嫩的玉兰花苞,与他的手掌一对比,更显纤细。
但她无知无觉,按了按就收回手:“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她先给雾楼盛了碗鸡汤。今天的鸡没有被乔胭失手烤成焦炭,品相看上去还行,雾楼几百年没吃过东西了,端着碗先迟疑地嗅了嗅。
闻起来……也不算差。
“他怎么不先喝?”眼珠狐疑一转,他看向谢隐泽。
谢隐泽端起鸡汤一饮而尽,倒过碗朝他展示一滴不剩,嘴角甚至含着一丝爽朗的微笑。
雾楼将信将疑地品尝。
放下碗,他眼睛直愣愣的。
乔胭期待地问:“如何?如何?”
他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他本就生得幼态,脸上的婴儿肥还没褪干净,抽抽搭搭地鼻子都哭红了,好似一个被欺负了的小朋友。乔胭诧异:“你哭什么?”
“我在为这只鸡哭。”他拿袖子擦了擦眼角,“被做成这个味道,它死得太冤枉了。”
谢隐泽报仇成功,神清气爽,嘴角勾起冷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45章 幽霜冰引
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谢隐泽一睁开眼就对上一双竖起的蛇瞳。
“……拿走!”他声音沙哑,“快拿走!”
乔胭翻了翻眼睛:“瓜蛋,过来, 别凑近这没品的。”
她正在收拾碗筷, 弄得砰呤砰啷, 好似在发泄怨气,可鸡汤奇异地空了,而谢隐泽身边有一条蠕动的痕迹,像有一个面对毒药的胁迫宁死不屈, 用顽强的意志力和残躯挣扎着爬出数尺, 却还是没能抵抗过邪恶力量的毒手,因为他在不远处看见了口吐白沫的麒麟。
……好险,幸好醒得晚。
在场最欢快的除了这条什么都不知道的小蛇, 就剩下不用吃东西的糯米糍了, 它捧着碗筷轻快地跑进厨房清洗,流水的哗哗声从灶房传来。兰花童子困倦了,打了个哈欠变回原身, 在花圃中睡得安然。
乔胭托着下巴蹲在他旁边。
“你这么怕蛇……”
谢隐泽:“我不怕蛇。”
“好好好,不怕蛇。”乔胭顿了顿, “那为什么看见吕霜的时候不跑啊?”
吕霜的原身是赤羽蛇,会喷毒液还会飞,不仅是蛇, 还是魔蛇中的老大。
谢隐泽:“蛇又不长翅膀。”
原来是这个逻辑,蛇当然不会长翅膀, 所以长翅膀的都不算蛇, 越原始的,越光滑的, 越没有智慧的越可怕。
谢隐泽躺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被乔胭的饭毒晕了,现在脑子轻飘飘的,连伤口也不疼了。
日落雪山,云霞绚烂,山巅盘旋的鹰倒映在他沉黑的眼眸中。
“你不该答应他帮他找妻子。”他懒洋洋道,“这头麒麟记性差成这样,说不定他妻子千年前就魂飞魄散根本不存在了。”
“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一个人死了之后灵魂却长久地徘徊在世间是心中有执念未消,千年前雾楼所守护的国度亡于战乱,不管他心中的执念是什么,那肯定是他生命中难以磨灭的东西。
“可怜?”谢隐泽嘴角抽了抽。
谢隐泽语气淡漠,甚至称得上无情:“或许吧。但他的可怜不是我们导致,和我们没有关系。”
“现在有关系啦。”乔胭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如果不是他,我们现在都不知道返魂香的毒素还影响着。”
想要祛毒,必须学会琴曲幽霜引。
谢隐泽盯住她的手看了一会儿,还是牵住了,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你会弹琴吗?”
“我琴谱都看不懂,你说呢。”乔胭又反问,“你会吗?”
谢隐泽沉默,乔胭笑道:“反正现在也出不去,不如想点办法保住小命,练琴的事就从明天开始吧。”-
吕霜叹息:“唉。”
天山门外,灵气如狂舞的风刀,一刻不停地切割着境内的一切生灵。魔族士兵在休憩,异于常人的种族天赋能让他们随时随地陷入轻度睡眠补充体力,众魔之息汇作一处,形成了一堵阻挡乱流的黑墙。
看着远处隐没在黑暗中的天山和巍峨山门,吕霜托着腮,再次叹息一声:“唉。”
她叹息的频率让沈却觉得自己再不开口,她能叹息到地老天荒。
“住口,睡觉。”他抱着手臂,闭着眼,不咸不淡道。
他一开口,吕霜就像有了突破口,抓住他叽叽喳喳地聒噪起来:“你说他们要躲到什么时候去啊?万一躲上个一年半载,咱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看不如这样,趁现在夜色深沉,咱们强攻进去,杀那小子一个措手不及。”
沈却睁开眼,目含警告:“——那可是麒麟。”
“死了的麒麟。”吕霜补充。
“死了的麒麟也是麒麟。”顿了顿,沈却补充,“况且是天地间最后一头。”
吕霜恹恹地趴了回去,从口袋里掏了掏,只掏出些许油酥饼渣屑。虽然修士以灵气魔气运行体内周天,饿个十天半月也不会死,但她嘴巴闲不住,总想砸巴点什么。
她躺了一会儿,脑海中忽地回想起和谢隐泽的近距离交戈。想起那双眼,眉峰的走势,上扬的眼尾。她忽然又开口喊沈却。
“你觉不觉得谢隐泽看起来有点眼熟?有点像……”
沈却:“不觉得。”
吕霜一骨碌爬起来:“我还没说是谁呢。”
沈却:“我知道。但是不像。”
吕霜嘁了一声:“我还没说出口你就知道了,你明明就跟我有一样的看法。”
“你觉得可能吗?”他皱眉,“一天到晚都说些莫名其妙的胡话,想点正经事——谢隐泽返回秘境只有一个目的:他的同门被困在灵气旋涡中无法逃脱。这种情况耽搁越久越危险,对面才是比我们心急的人。”
“耐心点吧,捕获狡猾的猎物都需要漫长等待。”他最后道。
吕霜安静了。
黑暗又重归寂静之中-
谢隐泽想穿越回昨天,掐死那个答应教乔胭弹琴的自己。
好粗鲁、好野蛮的音调,琴这种雅器,为什么会发出如此一言难尽的声音?鸡听鸡死,狗听狗亡,聋子听了都上吊。
“停——”
乔胭白皙的手背挨了一记藤条:“又弹错了,刚才不是还教过你吗?”
乔胭龇牙咧嘴地收手:“你一下指出那么多问题,我哪能挨个记住!错了就错了嘛,你好好说不就行了?”她嘟嘟囔囔地,搓了搓手背。
谢隐泽冷酷无情地指出:“你一上午就没弹对过一次,换成糯米糍都比你学得快。”
“我不信。”虽然她可能对乐器方面没啥天赋,但糯米糍都学得比她快?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肚子咕咕叫,又开始找起谢隐泽的茬,挑衅:“况且你在这儿指点我,难道自己这么快就学会了吗?”
谢隐泽懒得跟她掰扯,以灵气作指,隔空弹奏,琴音立即流畅地倾泻而出。
他在原著设定里就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天才,不仅修行神速,还学什么都快,拥有过目不忘这种bug一样的能力。不仅如此,他心性顽强,百折不挠,从不为失败所气馁,要不是后期黑化杀人太多道德有瑕,妥妥的男主配置,陆云铮都差一大截。
他虽然弹得一音不差,但因为太快了,像夏日里刚落雨就放晴的天空,形式化地走一遭,没有丝毫雅韵。
乔胭道:“你再慢一点,慢一点……我好好看看。”
谢隐泽倒还算耐心,放慢了动作。乔胭趴在桌案上看,今日暖风和煦,吹得她骨头里泛懒。
“谢隐泽,是谁教你弹琴的啊?”
她以为回答又会是“自学”,没想到他顿了顿,吐出几个字:“……爷爷教我的。”
乔胭愣了一下:“你有爷爷啊?”
她怎么记得原著说谢隐泽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没有家人的呢。
“以前有。”他避开了这个话题,明显不想多说。
乔胭挠了挠脸,自觉转移话题:“你弹得挺好的。除了这个你还会什么别的乐器吗?”
他挑起眉梢:“基本都会一点。”
相处这么久,两人称得上彼此熟悉了。比如他一看乔胭趴着趴着往下滑,就知道她想犯懒,而乔胭看他挑起的眉梢,就知道这不是他口中的“只会一点”,至少也到了凡人大师级别的境界。
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空气中留下震颤的尾声。
他淡淡道:“礼、乐、射,御、书、数,我都学过。师尊想培养我做掌门人,不论他人对我态度如何,至少明面上的功夫要过得去,你说对吗。”
他的教学演示结束,乔胭接过了在自己手中就变得不听话的古琴,这是一把在杂物间翻出来的旧琴,哪怕乔胭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音痴,都知道它的琴音粗哑,难登大雅之堂。
“谢隐泽。”她信手拨弄着琴弦,问,“大夔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一个凡人国度,多年前毁于连年旱灾,你问这个做什么?”
“偶然看到了,就随便问问。”乔胭观察他表情,的确没什么异样之处,便轻飘飘放下了这个话题。
晚饭她把雾楼钓上来的鱼炖了。期间谢隐泽试图跟她抢夺锅铲,没抢过,坐在庭院的木桌前时神色颇有点心如死灰的沉重。
乔胭被他的表情刺激到,羞恼无比:“今天的绝对不一样!之前都是意外,我厨艺有多好你想象不到,一会儿别求着我给你吃!”
一天没见不知游荡去了哪儿的雾楼再一次在晚饭时间精准现身。
雾楼:“你……”
乔胭抢先开口:“我是小乔,他是阿泽,我们是你从山门外魔族手里捡回来的梵天宗弟子。”
雾楼不满道:“我当然知道你们是谁,我又不是老糊涂了,记性能有那么差?”
谢隐泽在旁边冷笑。
雾楼:“今天谁做的饭?”
乔胭:“我。”
雾楼屁股刚挨上板凳,闻言就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喃喃:“说起来,我是死人,吃什么东西呢?今天我就不蹭你们的了。”
没走几步,被乔胭揪了回来,被迫坐在桌子前面。
尝了一口鱼肉,他露出怀念的表情:“这种把所有食材都变成不能吃味道的手艺,让我想起了我妻子。”
乔胭皮笑肉不笑:“你妻子也做饭这么好吃?”
谢隐泽:“我觉得这句话不是夸你的意思。”乔胭在桌下狠狠踩了他的脚,他只好闭上嘴,安静地端起碗。
饭桌上只剩下迟缓的进食声,艰难的吞咽声。
他难得主动提起妻子的线索,乔胭无比自然地引导起话题:“雾楼,你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雪樱。雪天漂亮的樱花,听起来很美,对吧?”他笑起来,面容竟显得有些稚气。乔胭心头一时有些不是滋味,都因谢隐泽之前告诉她,麒麟寿命悠久,近乎与天地同寿,雾楼看起来这么年轻,很有可能是因为他死的时候刚刚成年。于是岁月和容貌都定格在了死的那一刻。
可到底是什么原因,能杀死一个如此强大的神?
第46章 往事悠悠
他目光悠远, 似是回忆。
“雪樱是空桑国年纪最小的皇女,在她诞生前的一千年,我就已经是空桑国的守护神了。”
谢隐泽放下了茶杯, 眉心聚拢成浅浅的山川:“你分明是神, 为何要去守护凡人?他们人生的长度对你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吧,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确实没什么意义。”雾楼挠了挠脸,“我也不是为了追寻那个才去的。”
乔胭试探问道:“那你是……”
雾楼:“因为我懒。我不想修行,不想打架,也不想飞升, 只想找个地方睡大觉而已。皇帝找到我说, 只要我躺在皇宫里当个吉祥物,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睡很多懒觉, 吃很多牛羊, 我就跟他走了。”
在千年前神明没有完全灭绝的时代,凡人请神守护国家,是需要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的。
遇见那种具有邪性的神, 甚至会向对方索取半国人的魂魄和寿元当报酬。哪怕不是坏神,也会要求大肆兴建庙宇道观供奉金身, 积攒功德。
可几头牛羊就把雾楼骗去了。他是天下第一好糊弄的神。
雾楼:“说起睡觉,今天睡觉时好像做噩梦了。有很可怕的琴声一直往脑子里钻,我活了这么多年, 从来没听过这么诡异的声音!”他忽然打了个哆嗦,疑神疑鬼地看向四周, “你们说, 是不是阎王索命,厉鬼敲门……”
乔胭:“……”
谢隐泽在旁边嗤地笑出了声。
她露出个虚伪的笑容, 催促道:“你还是继续说说怎么和雪樱相识的吧,我想听。”
凡人生命譬如蜉蝣,只在朝夕之间。
在空桑国的日子,和他以往栖息山川河流没有太大的差别。除了多了个奢侈的宫殿,香火蜡烛味儿,以及从早到晚不间断的祈祷诵经声。
每一任太子上位之前,都会由老皇帝牵着来他面前过目。
这天睡梦中,他感到自己胡须被人扯了扯,睁开眼看见个雪团子。
“哎哟我的小皇女!您可收了神通吧!”侍者一个没注意,她就跑到了麒麟嘴旁拔须,吓得侍者本就白润无须的脸更白了,“不可叨扰麒麟尊者!”
雾楼甩了甩尾巴,站起来舒展身子,像猫似的打了个哈欠。
“这次来得好早哦,上次见面,你还不长这样。”
他又睡了多少年?二十年?三十年?
“麒麟尊者,您睡糊涂了吗?”小皇女嗤嗤发笑,“这不是我父皇,是宦官。”
侍者为她的童言无忌而惊骇,恨不得上去捂住她的嘴。不能冒犯皇女,可更不能让皇女冒犯尊者,急得脸色涨红,满头是汗。
这一代皇帝骄奢淫逸,早早就立了太子,连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都轻视了,太子面见麒麟这种大事,只派了个太监来领路。
隐有亡国之兆。
小小的皇女,比太子大上一两岁,站在弟弟身前,已经很有胞姐的气势。
雾楼垂眸,语气淡淡:“凡人生命如同蜉蝣,等不到我记住你们,你们就已经不在了。”
雪樱笑起来:“麒麟尊者,我不一样,你一定会记住我的。”
玩笑似的誓言尤在耳畔。
他看着她,从垂髫小儿变成活泼少女,最后成了沉静而温婉的女子。接着是战乱,雪樱从父亲的尸身上摸索到染血的长剑,翻身上马,成为令帝国闻风丧胆的战将。
历史的车轮滚滚,在不可抵挡的命运面前,一切都是蚍蜉撼树的徒劳。
他死在雪樱死的那天。她一定是在怪他,才会在死后见自己一面也不肯。
乔胭一直想着怎么帮雾楼找到他妻子的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然而却没做什么美梦。
嘶嘶,嘶嘶。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蛇的倾吐星子,阴暗、险恶而密集的蛇鸣回响在耳畔。
窥探他人的回忆不太好,可这不是乔胭能左右的,像现在,她又来到了不知谁的梦境里。
一座暗无天日的高塔,池子里装满的黑色不是水,是一条条扭曲纠缠的蛇。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池底。池子的边缘,有不少小蛇往上爬,还没爬出栏杆,就触碰到了结界,被灵气弹回池底。
一个看不清脸的老人牵着孩子站在池边。
她不认得老人,但一看就认出了谢隐泽,脸蛋微圆,肉乎,瓷白如雪,眉眼黑得像寒潭,那股冷冰冰谁也瞧不起的劲儿,一看就是他。
老人问:“泽儿,你是勇敢的好孩子吗?”
孩童没有回答,纤细的眼睫垂落,罩住了漆黑的瞳仁,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
老人是很高大的,哪怕已经老了,依旧可见年轻时的颀长强壮。
他半蹲下来,扶住孩子的肩膀:“爷爷也不想这样做,但你父亲是魔族,你住在梵天宗,会令长老们不安的。蛇池不会伤害你,只会压抑你血脉中属于魔的那半偏执和戾气,你看,是不是每次从蛇池出来,心中的躁动都会平复很多?”
眼睑下那方浓密的阴影轻轻颤了颤。
“可是,蛇咬,好疼……”
老人安抚地拍打着他的后背,慈爱、怜悯又和蔼:“你想让爷爷失望吗?”
幼小的脊背轻轻颤抖着,到了某刻,毫无预兆地停止下来。他抬起面无表情的脸,走进蛇池。
蛇池像起了波澜的池水,一条又一条的黑蛇争先恐后缠上他的足踝,接着是小腿、腰部、胸膛。他张开手,向后倒下,蛇池像看见可口的饵料,争先恐后地缠绕着狂欢。
这些蛇从小被他的血肉被饲养到如今,除此之外,什么别的也不吃。
獠牙啃噬血肉的触感似乎也通过梦境传了过来,睡梦中,乔胭蜷缩起来,像一个蜷缩在母体里的婴儿,额头都是冷汗。
从黑暗中走来,满头雪白长发的青年正是流泉君。
老人未回头:“泽儿如今修为到了何境?”
“师尊,他马上就能突破金丹了。”流泉君恭敬拱手,见老人无有反应,顿了顿,再度补充道,“天下仙宗天才无数,阿泽是头一个在这个年纪冲击金丹的。宗内支持他的九重天上人士多了不少。”
老人:“他人如何想我不关心,我关心还有多久,他才能拿起那把剑?”
流泉君:“快了。”
“哼……快了。上一次你也是这么敷衍我。”
两人的身影在黑暗中隐没。蛇池重归寂静,只能在蛇群游过的间隙里,看见一点苍白到极致的稚嫩指尖。
天光中,乔胭惊悸而醒。
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张放大的脸,把双方都吓了一跳。
乔胭尖叫:“谢隐泽,你有病啊你来我床头吓我!”
谢隐泽一把抓住她丢过来的枕头,脸泛黑气:“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乔胭,我发现你这人心态特别值得学习,死到临头还睡睡睡。”
“这不还没鸡打鸣吗!”
“呵呵,还不是因为会打鸣的前几天都被你炖了。”
乔胭没话说了,拍着心口顺气。谢隐泽观她脸色,差劲到了极点,顿了顿开口:“做噩梦了?”
这不摆着一眼能看出来的事实吗?乔胭翻了翻眼睛:“没呢,美梦。”分明两人都中毒了,可谢隐泽神清气爽,看上去一点也不受困扰。
他毫不客气地点评:“练好幽霜引就没事了,你这是学艺不精的后果——你做什么噩梦了?”
乔胭反问:“你做什么噩梦了?”
他轻抿薄唇。乔胭嗤道:“你都不告诉我,我为什么告诉你。我要换衣服了。”
言下之意,请你出去。
谢隐泽不仅没走,拖了把椅子就在床前坐下了,一条腿翘起搭在另一条长腿上:“你换吧。换的时候我跟你讲点我今早的发现,今天我起得很早,去门外转了一圈。”
乔胭:“……”他根本没把她当女人吧。
她听了一会儿:“打住,你说的门外是山门外?密码你问出来了,还是魔族已经撤了?”
“哦,那个密码是雾楼忘记了,他根本没设密码。”谢隐泽抱着手臂耸了耸肩,“我看魔族还在睡,就溜出去逛了圈。你猜我发现什么了?”
乔胭惊出一身冷汗,快被这人的胆子吓死了,出一点差池他就得折在赤渊手里,说来却轻飘飘的好似只是出门遛了个弯。
乔胭不回答,他站起来踢开椅子,两步跨至她床边,一手曲臂压在床上,双目灼灼道:“整个漱冰境内,都没有超过一百岁的魂体。雪樱的魂魄要么不在境内,要么早就魂飞魄散了。”
乔胭的裙子被他压在了手臂下,乔胭只好道:“做的不错。”
“你说,如果我现在跑去告诉他,他妻子早就死了。雾楼会有什么反应?”
“应该没什么反应。但考虑到我们已经问他要到了解毒办法,食言的话,顶多也就是把我煲成鱼汤,再把你打死丢给魔族吧。”
“要打便打,正好我伤势恢复,要试试身手——你脱我衣服干什么!!”他的尾音被惊去了九霄云外。
第47章 蛟扇折玉
乔胭:“我早就说, 我要换衣服。”
谢隐泽倏地站了起来,像只炸了毛的猫,急匆匆转身, 头发都凌乱了。
他跑了出去, 不多时又跑了回来, 背对着乔胭砰地关上了门。
换了身衣服,可出汗太多,身上还是黏答答的,湿腻得厉害。乔胭打着哈欠煮早饭, 同时把谢隐泽的药煎了。
这药草苦得要命, 单只从药罐子里飘出来的苦味儿,已经苦得乔胭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真不知道谢隐泽每天是怎么把这东西面不改色喝下去的。
雾楼跟幽魂似的荡进了厨房。
“有没有吃的?要生的, 不要煮熟的, 在你手上任何煮熟的东西都会变成很可怕的味道。”
乔胭刚从地上捡起来的白萝卜丢给他了。他用袖子擦了擦,蹲在墙角咔嚓咔嚓地啃起来,整个厨房里除了煎药沸腾的咕嘟声, 只剩下他咔嚓嚓啃萝卜的声音。
乔胭往灶肚里添了把柴,无聊地问道:“雾楼, 你当年是怎么死的啊?”
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杀死一个寿载万古的强大神灵?
啃萝卜的声音停止了。他思索片刻,依旧是一脸茫然:“我忘记了。”
就知道他这记性, 不能多指望。
她又换了问题:“你说,返魂香的毒, 能让人梦见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吗?”
他咔嚓啃完萝卜, 这次点点头,给出肯定的回答:“如果离得太近了, 气息互相纠缠,毒素互相影响,就会。”
乔胭下意识摸了唇瓣。唇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脱痂的时候,留下了一个很浅的白痕,淡得近乎和唇色融为一体。
都因为小boss是个笨蛋,所以连那样敷衍的糊弄都信了。
她捞出残渣,把黑色的药汁倒进碗里。今日特地把药熬得好浓好浓,饭后就端到了谢隐泽面前。
他毫无防备地喝了一口,乔胭等着他喷出来的画面,但谢隐泽放下碗,只是眉头皱了皱,又把剩下的喝了。
乔胭背着手站在他旁边:“你不觉得苦吗?”
“但是不能不喝。”他盯着只剩下一点残渣的空药碗,似乎有些出神。唇瓣微凉,接着尝到一股甜味。
“虽然不能不喝,但可以吃一颗蜜饯。”乔胭的狐狸眼笑得弯弯的,眼下的泪痣越发鲜媚,指尖从他的唇瓣擦过,一触即分。
“甜吗?”她问。
谢隐泽抬眸看向她,半晌,慢慢点了下头。
“阿泽,你又溜出去了?”
谢隐泽转头,看见雾楼穿着灰扑扑的袍子,站在一袭暮色下,手里掂了个长树枝,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我没有。”
雾楼斥道:“胡说,分明就有,我亲眼看见你从山门那边走回来的。”
他浑不在意:“就算有,又如何?”
“那就——看招!”
树枝鞭打着夜风呼啸而来,谢隐泽随意展扇一挡。树枝撞击扇缘,竟发出金戈相击声,迸射的火星倒映在瞳仁里,在暮色中短促闪现。
“你来真的?”他眉间凝聚着微微的恼意。
“看招看招看招——”树枝复又袭来。
虽然觉得雾楼莫名其妙,但千年前大能的实力让他无法轻视,眼神认真地对待起来。
“小子,你根骨不错,悟性也佳,有没有兴趣当我的继承人?”雾楼笑眯眯道。
“我有师门。”
“不识好歹的小子,本尊看重你才愿意教你。你知道这千年来想拜我为师的有多少人吗?这是你求也求不来的机会。”
树枝陡然斜转角度一挑,试图将折玉击飞,少年却手腕一转,顺势开扇,将树枝削成了两半。
谢隐泽嗤笑一声:“这么好的机缘,还是留给别人吧。”
雾楼低头看了看被削成两半的“武器”。
他收了扇,转身要走,冷不丁被一记树枝抽中了背部,跟挨了一鞭子似的,疼得不轻。怒火升腾,腰间溪雪出鞘半尺:“你有完没完——”
雾楼的树枝断了,从身后又变出根新的来:“让我猜猜,你是尊师重道不学外法,还是看不起,不想学?”
两者原因,兼有。他冷哼一声,收剑回鞘,连着剑鞘一起出招。
雾楼仰头而避,口中啧啧有声:“若是前者这种迂腐的原因,阿泽,我可要数落你的不是了。你的宗门如此利用你、苛待你、冷落你,你还要死心塌地,真叫人不值。”
谢隐泽冷淡道:“你这只知躲在墓陵里的老古董又知道什么?”
“我虽然不知道,但我猜得出来。你身上有我族的气息……神族的气息。从千年以前,神族就稀少珍贵,人们接近我等除了有利可图,没有第二个解释。而你身法老成,自小修行,被一个当世宗门所收养的神族后裔,想必父母都不在世了?更别提,你身上的万蛇蛊……”
“你的师门若真心爱护你,为何在你身上种此绝命毒蛊?还不是因为又想利用你,却又忌惮你——”
谢隐泽眉心蹙得更紧了些:“住口!”
他攻势越发凌厉,一时忘记收手,雾楼避其锋芒跳到树上,蹲在树杈头,托着腮帮往下看。
“你看你,被说中就恼羞成怒。我懂,我懂,在你这样的年纪,我也自欺欺人过。只是想到你挂念同门的安危,每日冒着被魔族发现的风险出去寻找,我就为你不值。你挂念你的同门,他们挂念过你吗?”
握住剑柄的泛起用力的苍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雾楼还不知道闭嘴,叽叽喳喳的:“要我看,世界上唯一在乎你的人就是小乔了。你刚回来那日发烧,她守了你一整夜,这份真情绝不掺假。”
“你虽然没遇见好师尊,好师门,但你有个好妻子。”
谢隐泽脚步一顿。
冷风在黑夜吹拂着他的马尾,黑色的发带也随风而扬。
“多管闲事。”他淡淡道。
雾楼在他身后笑了两声-
天山的白昼变化无常,有些暖如春夏,有时寒如深冬。有时又像这样,热得一动就出汗。
就跟男人的心情一样忽高忽低,捉摸不定。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她看这两天谢隐泽他俩也挺海底的,时不时就消失不见,有时还带一身伤痕回来,饭桌上怒目而视,还拼命给对方夹她做的菜(……)
跟有仇似的。不过问了两次没结果,她也懒得管他们在搞什么东西了。
“啊呀!”隔壁房间忽然传来四斤的惊呼,接着是八两的哭叫,把乔胭练琴练出来的瞌睡虫都惊飞了。
忙不迭跑过去一看,发现八两正握着流血的手指在哭,四斤在帮他清理伤口止血,两个童子的脚边掉落着一把眼熟的扇子。
乔胭一看这情况就明白了。
“你们碰折玉了吗?”
四斤见到她来,有些无奈:“我们今日打扫房间,谢少爷的扇子今日忘记带,就放在桌上上,八两想帮他收起来,结果刚刚碰到就受伤了。”
她牵起八两的小手,擦好药膏,轻轻吹了两口气:“不哭不哭,痛痛飞飞。以后他的东西让他乱丢,咱们别管,找不到了有他急的。”
折玉并非凡扇,是北溟妖蛟的脊骨制成,锋利无比,且有自己的意识,跟谢隐泽同喜同悲,抗拒他人的触碰。
原著中,除了谢隐泽之外能碰这把扇子的,只有女主玉疏窈。
“原来只有谢少爷的妻子可以碰,他真爱您呢。”四斤笑着说。乔胭发现自己正用两根指头把折玉拎起来,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挠挠头,把扇子丢在了案几上。
“这个是误会,我们并不是……”
看着两个童子亮乎乎的大眼睛,她又咽下了剩下半截,还是不要让成年人的纷纷扰扰去污染小孩子的心灵比较好。虽然两个小童子的实际岁数,可能比她和谢隐泽加起来还要大。
折玉悄悄在她手指上蹭了一下,乔胭没有注意。
下午有些热,她练完今天的曲子,拿着衣服去后山洗澡。
天山脚下很多动物,羊驼尤其多,在湖边慢悠悠地散步、嚼草,用它们特有的懒散又犀利的三白眼斜睨乔胭。
约莫没有天敌的缘故,都半点不怕人。
乔胭把衣服叠好放在石头上,进了湖中。整个天山活人就她和谢隐泽两个,更不用担心谁偷看。
瓜蛋盘在她手腕上睡觉,以往已经适应的蛇鳞触感,却因那奇异的梦境而心生莫名的感触。她把瓜蛋放进衣服堆里:“姐姐去洗澡,你在这里睡觉哦,不要乱跑。”
瓜蛋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分叉的蛇信直颤。
修长的鲛尾在水中缓缓舒展。
她的尾鳍如同昂贵华美的蚕丝绢,在湛蓝如玉的湖水中缓缓铺陈开。
她以前在鲛宫天天护理自己的尾巴,到了玄源宫,破得跟路边的乞丐窝似的,她没有条件也创造条件,让小奔做了一个大的浴盆,天天在里面泡尾巴。有次她泡尾巴的时候谢隐泽还从屋顶掉下来了,他那时不知去了何处,浑身都是伤,散发一股阴冷的戾气,乔胭和他还不熟,半句屁话都不敢多说,藏进了浴桶里吐泡泡。
他冷冷看她一眼,一瘸一拐地推门出去了。
陆地不比深海,就连云雾连绵潮湿阴润的山峦,也叫她觉得干燥。
乔胭拿出装珍珠粉的瓶子。挑选的珍珠都源自北溟的深处,形状不饱满的不要,光泽不够闪的不要,贝壳丑的不要,百年以下的不要。她倒出一大半,又厚又多地往尾巴上抹,嘴里啦啦啦地哼歌。
哼着哼着,感受到一股视线投到身上。几只羊驼踱步过来,在她洗澡的湖边吃草、喝水。
乔胭的哼歌声慢慢弱了。虽然是神智未开的牲畜,但她也有点不自在,毕竟羊驼身上毛厚厚的,而她没穿衣服,光溜溜的。
更可气的是,这几只羊驼吃完草,竟然不走了!它们似乎从来没见过乔胭这样的生物,围在一起好奇地观察她。
“——有什么好看的,能不能滚啦!”
乔胭的尾巴还没护理完,想朝它们泼水驱赶,又怕被羊驼吐口水,捂着胸口潜入了水下,整个人分外无助。
她开始用意念呼唤糯米糍。
不多时,一阵分开草丛的脚步声传来。来的却是谢隐泽。
“你来干什么?”乔胭更往湖水的深处藏了藏。
少年一只手握在剑柄,剑身半出鞘,是个颇警惕的姿态。目光扫过乔胭露在外面的肩膀,顿了顿,背过身去。
“糯米糍一直牵我,我以为你有危险。”他的语气淡而平稳。
约莫是乔胭催得急,惹了糯米糍误会,它跑去找谢隐泽了。乔胭气恼,不知道它的小脑瓜是怎么想的,就算退一百步,她遇见了危险,能指望小boss吗?人家恨不得手刃了她。
现下……他看着眼前这些“危险”,成群结队地在湖边吃草。
他长相英锐,眼神冷淡,浑身散发着一股不好惹的气息,他一来,湖边的羊驼就像遇见天敌似的,纷纷走远了。
“我回去了。”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他一动身,羊驼们又有围过来的趋势。
乔胭:“等一下……你就在这里守着,等我洗完可不可以?”
她都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谢隐泽挑了根树枝,在湖边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那你洗快点。”他说。
第48章 命中注定
白云缓缓, 时光悠悠。乔胭捧起清澈的湖水从肩头浇下去,寂静的四野只剩下三不五时响起的哗哗水声。
谢隐泽不会回头。不知为何,她就是有这样的直觉。只要不是她这鲛人要淹死在水里大声呼救, 他绝不会把头往后转半个角度。
乔胭一边搓发尾, 一边问道:“陆师兄和玉师姐, 你有关于他们行踪的线索了吗?”
她知道每晚夜色降临,谢隐泽都会离开天山,去现下已经所存无几的漱冰秘境搜寻。
一只羊驼吃着草,又半步半步地挪过来, 盯着乔胭猛猛瞅。谢隐泽朝它抽了一记:“去, 滚远点。”
羊驼又慢悠悠地走远了。
“你是只想问陆师兄吧。”他说道。
乔胭和他成亲多久了,都碍于女主的原因对陆云铮敬而远之,顶多就是师兄妹间正常的关照, 这关照从他口中出来, 却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我关心陆师兄不正常吗?我也关心玉师姐啊,呵呵,倒是有些人, 如果没有玉师姐,说不定当初都不会掉头往回走。”
谢隐泽下意识想转头和她吵架, 但及时记起什么,硬生生把身子扭回去,双手放在膝盖上, 语气冷硬:“乔胭,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不爱听, 收回。”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乔胭的尾巴啪啪甩水。
“我和玉师姐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他语气隐忍。
“我当然知道不是。”乔胭道, “玉师姐喜欢陆师兄吧,一眼就看得出来。”
“但陆云铮喜欢你。”他说。
“怎么, 你希望我回应他?好让玉师姐彻底死心,让你有机可乘?”
他眉心紧蹙,浅浅咬着后槽牙强调:“我对玉师姐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我……”他又倏然闭上了嘴,有些烦躁道,“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和你没有关系。”
又一只羊驼走过来,还没走到近前,被他浑身散发的阴郁低沉给逼远了。
乔胭笑了笑。她舒展手臂,一个甩尾深深扎进湖中。湖水清澈,在日光下泛着剔透的暖翠,鱼群围绕着她嬉戏。
身后没有声音了。安静了许久,谢隐泽忍不住开口:“乔胭?”
乔胭没有回应,他开始思考:鲛人会不会在陌生的水域里被淹死?
“乔胭,没死就出个声。”他忍不住扔掉了树枝,人也站了起来,羊驼也好奇地凑近了。
他站在湖前,湖面平静无比,哪怕一个人悄无声息在里面溺死,也没有人会发现。
他屏息等待数秒,啧了声,开始脱外套,就在人都要往水里跳的时候,湖面忽然咕噜噜冒了几串气泡,一道雪白人影破水而出。
“谢隐泽,我听见你在叫我啊?”
虽然他及时闭上眼,但还是看见了。
乌黑的长发甩出一弧晶莹的水花。
化为鲛人原型,乔胭的耳朵变为了尖尖的形状,柔软润泽的鳞片顺着莹白的腰腹渐次往上,瞳仁是瑰丽的竖瞳,看人时有种冷艳而非人的美丽。
“呃……没事啊。你以前不也看过吗?从我房顶上掉下来的时候,还掉进我浴桶了。”乔胭摸摸耳朵,游到岸边开解起背对她的谢隐泽,“其实你也不用太尴尬。”
幸好她刚才洗着洗着又去把肚兜穿上了,暴露程度不多,像现代社会的小吊带,只露了肩膀和后背。
但对修真界来说,应该是有点过于出格了。
谢隐泽背过身去低吼:“谁让你不吱声就游下去了!还有,我没尴尬!”
乔胭挠了挠脸:“可是你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一样。”
谢隐泽:“……”他咬着后槽牙,把手按在了剑柄上。
乔胭真怕这贞洁烈男先杀自己再自杀,赶紧比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好好好,我不说了。”
乔胭开始给尾巴敷第二遍珍珠粉。为了转移尴尬,她挑起了其他话题:“陆师兄对很多人都很好,我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对了,我跟你说过我们怎么认识的吗?是一件特别凑巧的意外。”
当时陆云铮刚满十八岁,接了宗门任务,追杀一只作恶多端的大妖到了北溟冰海之畔。好巧不巧,那是乔胭第一次离开鲛宫,到海边游玩。
一人一妖在海岸上缠斗数日,斗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最后陆云铮险胜一招,即将将大妖斩于剑下时,那大妖开始求饶了。
“无非就是知错悔改,再也不害人的那老一套。但他杀人太多,这招对陆哥哥没用。那妖撕破了脸皮,说他藏了数百童男童女当储备粮,若他死于此处,那些孩童也会死掉。如果想要他如实告知孩童的藏身地点,那就要打个赌。”
这个赌是:以海边的礁石为界,双方背对对方各走一百步,一百步后,同时转身攻击,输者甘愿赴死,而他也会将孩童的藏身地点写于衣襟处,确保哪怕自己死亡,陆云铮也能得到结果。
谢隐泽顿了顿:“我猜,他答应了。”
乔胭点头。他一声嗤笑:“他就是这种正直到迂腐的人,宁愿死无葬身之地,也要先救别人。”
陆云铮太正直。正直在他相信了一头妖会遵守承诺,实际上,那头妖转头只走了三步,就开始攻击他了。
他身受重伤,还拼着最后一口气,给了对方最后一击。临了翻开妖的衣襟一看,根本没有童子童女的藏身地点,那妖从南到北被追杀了三个月,哪有去捉童子的余裕。只有陆云铮这样的傻白甜会信。
“然后,他重伤落进了海中……”
“不是。”乔胭摇摇头,“大妖被他击杀之后化为了原型,小山一般,他觉得尸体腐烂在海边会污染海域,想着把它拖走,但是太重了,反被拽入了海中……”
谢隐泽声线平静:“像他会做的事,只是凑巧遇见了你。”
乔胭似乎在笑,声音很轻:“不是凑巧。那天是我特地挑选,第一次浮上海面的日子。养大我的嬷嬷,她说我若是在那天浮出海面,就能见到我命中注定的人。”
乔胭救了他。于是从那年开始,他每年都会来北溟看他,哪怕是她出嫁前的一夜。
隔着珠帘翠幕,她看见烛光投射出来的他的影子。他在鲛宫外徘徊了一整夜,以为乔胭不知道,其实乔胭知道,她一直看着。
如果陆云铮能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就好了,他若能问出来:“小乔,你要不要随我走?”
乔胭抛弃鲛宫都要跟他走,而不是别无选择嫁给谢隐泽。
天亮了。乔胭房间的烛光熄了。他站在屋外,轻声说:“小乔,谢师弟天资高,模样好。你一定会有一段美满的好姻缘的。”
他终究没说。
于是乔胭在那一刻决定,前所有往事尘封心底,再也不提起。
说着说着她忽然有些心情糟糕。谢隐泽微微侧首,灵敏的听觉捕捉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乔胭在穿衣服了。
他放在膝头的五指紧了又松,片刻后,开口:“在整个梵天宗,只有玉师姐没有因为我是魔族而区别对待我。”
哦,还有个乔胭。但是乔胭的理由比较清奇,新婚夜,她的新郎坐在床边幽幽看着她,虎口若有若无地掐着她的脖子,笑意不抵眼底,问:“公主嫁给我这么个和魔族混血的杂种,内心是否千般悲切,万般不甘?”
当时乔胭怎么回答来着?
——“烂锅配烂盖,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下就给谢隐泽哽住了。
“我每次进步,只有师姐会夸奖我。每次受伤,只有师姐会送来药膏,所以,我只待师姐好。”
乔胭穿好了衣服,嫌冷,把他没来得及穿的外套披上了。
“这很难得。”她说。
谢隐泽回眸看她:“是吧,你也觉得,这种不含偏见的对待很难得?”
乔胭轻轻笑了下:“可你能记住这些恩德,挂念于心,也很难得。这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
升米恩斗米仇者比比皆是,谢隐泽能记住年少时这份温情,在后来屡次三番回报于玉疏窈,也是一份世间少有的纯粹。所以原著中他的人气一骑绝尘,甚至压过男主陆云铮。
他不是好人,但知恩图报。不良善,但恩怨分明。他的爱和恨都是极致的,能让人感受到的不是他杀人如麻的癫狂,而是那份藏在冰冷外表下极深的细腻。
谢隐泽微愣。直到乔胭走出好远,转头催促,他才回过神来似的,慢吞吞跟上了她的脚步。
晚风起,寒意升,少女微凉的发丝随风送来香气,他抬头看见乔胭纤细的背影。下意识的,快走两步,跟上了她。
落日裹挟着烂漫的灿金色云霞,坠入深红如血的天尽头。
快接近雾楼的小院时,乔胭的嘴忽然被他捂住了。
“有人。”他凑近她耳尖低语,吐息的温热贴着肌肤递出。
如果那人是雾楼,谢隐泽必然不会如此警惕。在天山脚下,还有谁会悄无声息潜入这间小院?
谢隐泽修长的手指竖在薄唇前,乔胭点点头,知道这是要保持安静的意思。她朝他打手语,意思是你进门,我断后,但谢隐泽不知是误解了她的意思,还是自己的打算,根本没听她的。
他抄过她的膝弯,把人抱了起来,像只猫儿那样轻巧地跃上了屋檐。
潜入的魔族刚好进到院中。院里还有一人,是消失了一个白天的雾楼蹲在水缸前,不知水缸里有什么,他看得无比专注,连那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他身后都没有发觉。
魔族青年的眼眸中闪过嗜血之色,映衬得他本就赤红的眼眸鲜艳如血,锋利的匕首无声出鞘。就在他即将刺下去的前一秒,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大惊回眸的瞬间,利索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乔胭坐在院墙上,晃了下修长的小腿,纳闷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多半是发现了山门只是虚设,来刺探情况的先行者。幸好发现得及时,若让他平安回去,下次来的就是吕霜了。”谢隐泽把尸体搬到院落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他抬头,朝她张开手臂,无声地表示要接住她的意思。乔胭说:“不用。”轻轻从院墙落下,落于地面。
谢隐泽在她落地后,慢了半拍收回手。
第49章 血河横渡
“雾楼, 你在看什么呢?”
闹出这么大动静,他竟然头也不回,搞得乔胭也心生好奇了。雾楼道:“我在找潜进来的小虫子。”
乔胭走过去探头看了看, 水面中倒映出来的不是她, 也不是蹲在水缸边的雾楼, 而是山门前的景象。
魔族大军退居结界之外,可连日的灵气乱流如刀风刃已经磨灭了他们的耐心,整个族群都在躁动着,朝着山门的方向眺望。
换成是乔胭, 在那么极端的环境里待上半个月, 火气比他们还大。
这是她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雾楼可以看见整个漱冰境内的所有角落。难怪当时远在天山下,都能知道赤渊魔族来了自家门前。
“雾楼, 我说你啊!下次这种方便的好法术能不能早点说?我们在找人, 用这个该节约多少时间啊!”乔胭大声嚷道。旁边的谢隐泽也沉默了。
雾楼的指尖在水面点了点,画面刷的又切换了,跟乔胭前世刷手机一样。这次切换到了一处山脚下, 羊驼在悠然吃草。
“我忘了。”他说。
谢隐泽打量他片刻,笃定道:“你不是忘了, 你是故意不说。”
雾楼:“……”
乔胭:“这我可要说你了,雾楼,你太过分了!”
雾楼自言自语起来:“人老了就是惹人烦了, 在这里待了一千年,从来没人陪我多说说话, 我都不知道, 原来我这么不识好歹,这么讨人厌……”
这絮叨的, 真有点孤寡老人的意思了。乔胭这才想起他只是长得年幼,实际年纪比自己爷爷还大,见他萎靡原地,颇有点伤心的背影,她竟也觉得无措起来。
尴尬地挠了挠脸,乔胭慢慢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哎呀,别伤心啦,我不是那个意思……”
说着,又见水中场景切换。这回不是天山,也不是山门外,而是一条血色无边无际的长河,河中挣扎着无数蠕动的影子。定睛细看,乔胭后背一麻,差点整个人炸开——这些在血河中沉浮哀嚎痛苦的,竟然是一具具白骨。
“这是什么地方?渗人得慌。”
“哦……这是冥河。我死后形成的这方秘境,存在时间太长了,在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和很多奇怪的地方连通了。冥河就是其中之一。”
据雾楼所说,冥河万物不浮,但它是从南方离开漱冰境的唯一途径。血河上方无法御剑飞行,只能乘船横渡。若一艘船想要通过这条河抵达彼岸,河中的白骨骷髅就会满怀着对活人的妒忌不断拖曳船身,直到大船侧翻,船上人和他们共同沦落冥河,永不超生才能消停。
看着血河中浮沉的新鲜尸体,显然,正是被留下来的倒霉蛋们。
“这个人。”谢隐泽忽然开口,指着某个无神仰望天穹的白骨,“他身上是梵天宗的服饰。”
雾楼:“哦,之前是有一队人从这里路过了,原来就是你们宗门的弟子?”
乔胭和谢隐泽对视一眼,她追问:“之前是多久之前?你看见他们之中的领头人了吗?有什么特征?”
“之前就是之前,两天还是三天我忘记了。领头的是两个年轻人,一青衣带斗笠的女修,还有一个穿白衣的男修,不过也不全是你们宗门的人,还有别的校服,像南边活下来的聚在一处了。”他语气中有种对生命很漠视的态度。不过对秘境之主来说,这些人本就无关紧要。乔胭和谢隐泽是出于莫名的原因得了他的青睐。
乔胭又问了他具体特征,终于确定无误,离开的就是陆云铮和玉疏窈等人。难怪小boss找寻多次,却没有影踪,原来是已经离开了。
谢隐泽冷不丁开口:“那这些被拖下去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用普通方式横渡血河的可能性极小,白骨难缠,它们锋利的骨头也能悄无声息将船底凿破。只有一种情况,当它们顺利从船上拖曳了一个活人下来,分食活人的愉悦会短暂转移注意力,令这些东西消停一阵子。
没有人想被拖下去,只有拼了命地往里挤,可地方就那么点大,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
谢隐泽看着那些木讷的新鲜浮尸,若有所思道:“总有人会下去的,不论是否自愿。”
雾楼点头:“不错,丢他们下去的就是那位白衣修士,啧啧,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话音未落,乔胭倏然打断:“怎么可能?陆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求证似的,她看向谢隐泽:“他是你同门师兄,你也知道他不会那样做,对吗?”
谢隐泽淡淡道:“我不了解他。但如果是我,我会那样做。没有必要保护所有人的安危,吃力不讨好,只要自己在乎的人能活下来就行。”
乔胭心头有点堵闷,但也知道,他说的正是事实。从漂浮在血海中的浮尸就可以看出来,大都是外人,没几个本宗人士。很难不说这是一种特意的选择-
或许是心绪不宁,到了深夜,返魂香又悄无声息侵袭了她的梦境。
她又看见了那个女人。这一次是比雪夜更早一点的时候,她还怀着孕,而场景竟然是重莲殿上。
她爱穿热烈的红衣,在雪夜那次,也披着一件赤红的大氅,所以乔胭总觉得她是个性格很热闹的人,其实不然,每一次见她,那清丽的眉眼间都凝聚着不散的沉郁。
分明怀着孕,却分外清减,连指尖都苍白到透明。
乔胭听屋檐下的侍卫说,这重莲殿现下由九位长老把守,一只小虫子都爬不出去。
“不过,我看乔晏渺倒是经常来?”
乔晏渺就是流泉君,那时他尚未继承掌门位,别人对他也不用尊称。看着从下重天上走来的修长人影,乔胭心下悚然——这该不会就是她父母婚后分居的原因吧?
这老东西心上有人,不是她娘,而是另一个美若天仙的女人。而且这女人眉眼间还有几分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听到流泉君唤那女人:“帝姬。”
继续看下去,乔胭又推翻了猜测。
别的不说,她前世那么多偶像剧不是白看的,男女之间有没有情愫,瞒不过她的火眼金睛。
而对眼前的女人,流泉君态度很怪异。
说是公事公办,又有一丝奇异的关怀(虽然他关怀别人时也面无表情)。说关心呢,又太过冰冷。
流泉君说:“他已经放弃寻找你了。”
女人没有回头,随手折了枝探进殿内的睡莲。
“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没了我,他还是你的好师弟,你师尊的好徒儿,梵天宗前途无量的第一天才。”
梵天宗的第一天才,乔胭只知道谢隐泽一个。原来二十年前这一辈人里,也有一个。她不禁想问梵天宗,你们到底还有多少个天才是朕不知道的?
而且这一个更了不得,还是流泉君的师弟!只是不知道这二十年发生了什么,她竟然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这位陌生师叔?
“你别这么说。”流泉君静了静,说道,“你这样看待他,他会难过。”
帝姬摘了片花瓣,轻轻吹散了。
“他这个人有心吗?一个没有心的人,又怎么会难过。”
乔胭从梦中醒来前,还能听见她的叹息。
月辉倾进窗内,满地如水银光,她脸颊上印着红痕,是练着琴不小心睡着了,还流了口水。
完了,又要被谢隐泽阴阳怪气了。
自从谢隐泽当了她古琴老师,三天两头辣评她的琴技,一会儿“嘲哳之声有辱风雅”一会儿“叫头牛来在琴上乱踩一通,都比你弹得好听”,让乔胭非常羞恼,但还要点头哈腰地说:“谢老师讲得对啊,谢老师教得好。”
但她可不会这么轻易服气!偷偷在心里乱骂一通。
结果一抬头,谢隐泽也在睡觉。
乔胭离了座位,在谢隐泽旁边蹲了下来。她轻软的半透明裙裾像皎洁的流云铺开,好整以暇地托着腮,打算迎接他醒来那一刻的窘迫。
——天天教训我,你还不是在偷懒。
说来也奇怪,谢隐泽是个很警惕的人,以往乔胭离他三米开外他就醒了,哪怕他正在睡觉。可今日,她都蹲在他旁边看他了,谢隐泽还是没醒。
都说月下观人好过灯下看人,这么一看,这小子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总之,很对得起原著的描述。长长的睫毛好似鸦羽,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子很挺,嘴唇是淡淡的红色。五官非常精致,精致到近乎女气的漂亮,可轮廓的硬朗又中和了这种阴柔,呈现人群中令人瞩目的俊美。
若不是……乔胭情不自禁地想,若不是他的身世之故,少年天骄,容貌脱俗,性情坚毅,无论哪一个都是会叫仙门女修趋之若鹜的优点。
乔胭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子,还是没醒。这下她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了。
谢隐泽睡着,兰花童子睡着,连糯米糍这种不需要吃喝睡眠的玉俑都睡着。她提着裙子跑过了半个院子,到了雾楼的房间前,一脚踹开,惊了。
麒麟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着,床边坐着个发光的白色影子,正用纤细的手指为他疏理头发。
一片柔软的樱花花瓣从窗外飘进来,先是落在她肩头,又打着旋儿,轻轻飘到脚下。
乔胭吞了口唾沫,在修真界这么多年,妖怪魔族见了不少,但还是第一次见鬼……虽然害怕,但雾楼可是救过她和小谢一命的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啊。
从墙角拿了把扫帚,乔胭冲进房间,还没来得及使出她那蹩脚的两三下,一阵伴随花雨的风吹,白色的影子化为一阵薄雾消散了。
雾楼睁开眼时,正看见她拿着扫帚,四面环视的警惕模样。
他倏地坐起来,颇有些受惊地拿被子捂住了胸口:“我、我虽然模样年轻,但已经是个死了上千年的死人了,人鬼情未了,这样不好吧?”
乔胭:“不是,我……”
雾楼:“我是成了亲的人!我这辈子只爱她一个!”
乔胭:“你听我说……”
雾楼:“你也有阿泽!你有夫,我有妻,怎么能做出这种罔顾道德的事?”
乔胭忍无可忍,一扫帚给他敲晕了-
第二天早晨,刚踏进院子,谢隐泽就被她拉住了,乔胭一脸认真地说:“我昨晚见鬼了。”
谢隐泽神色为之一肃:“我就说你做的那饭吃不得,你看看你,脑子都吃出问题了。”
乔胭:“……”
她跺脚:“什么呀,是真的!而且我怀疑,那只鬼就是雪樱!”
作为证据,她摸出了一片小小的樱花花瓣,将昨晚发生的事如此这般一说。
谢隐泽微微蹙眉:“你是说,这只鬼是雾楼的夫人,空桑国千年前亡国的公主?”以往他睡觉警觉,风轻轻一吹都会醒来,可昨晚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竟然不知,确实不太正常。
乔胭有一个推测:“你之前说,找遍了整个秘境都没搜到有千年岁月的残魂,有没有可能她不用咱们找,她一直都在天山境内?”
他沉思片刻:“今晚看看再说。”
于是到了晚上,两人便在同一个房间内等候。
刚来的时候多余的空屋子没收拾出来,谢隐泽又受着伤,乔胭每晚都照顾他,两人睡在一间屋内。后来谢隐泽伤好了,自然就分开了。
雾楼还说这小两口装模作样,他活了上千年,什么花样没见过,自会堵住耳朵睡觉,让他俩不必在意自己。
乔胭脸皮那么厚,都感觉到了尴尬,谢隐泽更是直接让雾楼闭上嘴。
第50章 恨意滔天
只有他俩知道。成亲这么久, 最多也就是睡过一张床,但纯洁得跟什么似的,连手都没牵过。唯一亲的一次, 还是喂药, 而且当时谢隐泽烧糊涂了, 根本不知道,只有她心里记得。
乔胭喝了口茶,谢隐泽盯着她唇瓣有些愣神,那里有一个很浅的白印子, 过不了几日, 就会彻底痊愈了。
他知道那是怎么来的,他只是高烧,不是傻了, 只是乔胭撒谎说是摔倒磕碰的, 他也不去拆穿她。
在乔胭回头前,他及时收回视线,并对刚才的出神行为皱了眉。乔胭不知道, 以为他是等雪樱出现等得不耐烦,便道:“上次她出现, 是趁我们都睡着了的时候。你说要不要咱们假装睡一下?”
谢隐泽坐在案几旁,单手撑在脸侧,闭上了双眼。
乔胭也爬上床, 絮絮叨叨的:“雾老头这么久没见过他夫人,咱们就当回报一下他, 帮他了此心愿。”
他鸦羽似的睫毛颤了一下, 像是蝴蝶的栖息。
乔胭本来只是想装睡,但一沾上枕头就有一阵浓浓的倦意, 不知何时失去了意识。
后半夜。一点微弱的凉意,落在她的脸颊上。
乔胭模模糊糊睁眼一瞧,原来是一片樱花。她住的这间屋子外根本没有樱树,哪来的樱花?
她瞬间就清醒了,蹭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这间屋子里还有第三人,这个第三人就坐在谢隐泽对面,悠然地斟茶喝。
她浑身笼罩着圣洁朦胧的微弱白光,看起来不像鬼怪之流,更像仙池瑶女下凡尘。
乔胭:“雪樱?你是雪樱吗?”
女人未回头,悠悠然拂袖起身,朝着门外走去。乔胭穿绣鞋的功夫,她已然站在门外的清冷月色之下。
“谢隐泽?谢隐泽!”乔胭一推他,咚的一声,小boss就倒了下去。乔胭伸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幸好只是睡着,不是死了。
雪樱在月光下回首,沉静的目光与她对视,似乎无声的催促。
她想自己跟她走。
她不找雾楼,偏偏来找自己?乔胭略犹豫的功夫,雪樱已经转身离开。最终,她还是选择了跟上。
深夜,天山极静,唯有月光照亮四野。
这条路隐没在荒芜的长草中,蜿蜒向天山山腰。乔胭走得跌跌撞撞,速度很慢,女人就时不时停下来,等她一下。
每次抬头,她都能看见雪樱,她抬头眺望月色,脸上表情是说不出的孤寂。
简直和雾楼的讲述中,那位跳脱叛逆的皇女对不上号。
她的身影没入了半山腰的洞窟。乔胭走近一看,山腰立了个牌子,上面用随性的字迹写着:“擅自闯入,格杀勿论。”
是雾楼的字迹,只是落了灰,不知多久没有人来过,可能连他自己也忘记了。
洞窟很深,但前方走有幽微的白光照亮,乔胭走了很久,久到她怀疑自己已经到了天山的山心,雪樱总算停了下来。
砭骨的寒意涌向她,冰寒的白雾无声缥缈,前方是一汪沉静的寒池,被笼罩在一束银色的月光中。
乔胭抱着手臂直打哆嗦,恨自己出来时没来得及多穿几件,现在整个人都要冻成冰块了。
牙齿打着磕绊,她迟疑着开口:“雪樱,其实你一直都陪伴在雾楼身边,是吗?只是你抹除了他的记忆,不肯让他知道。”
雪樱还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中未曾有半分动容。那疏离冷淡的样子,都快让乔胭怀疑这不是雪樱本尊,而只是一缕没有自主性的残魂了。
乔胭继续劝:“他很想你,他总是在念你。我不知道你们曾经有什么样的矛盾,也不知道千年前空桑亡国时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恳请你,去见他一面,好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努力去劝一只魂,她分明谁也不在意,什么也不在乎,可……总觉得可以努力一下。总觉得若说开了呢?总比抱着遗憾而终要好。
“世上能延续千年的秘境,都是因为墓主陨落时强大的执念,可你也在这里陪了他千年。你也舍不得,对吗?”
雪樱平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动容,像平静的湖面起了涟漪,但很快,动容止歇,她重归于静。
乔胭被她抓住了手腕,把她往寒池里按。池水冒着翻滚的冷气,光是靠近就让人心底发寒,碰一下非冻成冰雕不可。乔胭大惊,心想我说个实话你就恼羞成怒,好狠的心!
被魂体触碰的感觉,就像被一整块冰拉住了,而且这冰还格外强硬,禁锢着你的手,挣脱不能。
嗖!
一把剑从暗处射来,噌然钉入凝结着厚厚冰层的山壁,剑柄仍在震颤不止。
雪樱抬起头,鬓边被剑气波及的发丝飘落在地。
她总算松了手,乔胭手腕都出现了一圈红痕。她看向来人,诧异:“你不是睡死了吗?”
谢隐泽哼道:“你当我是你?”
他半宿没睡,撑着头闭目养神。到了后半夜,忽然莫名感到一股强烈的困意,这种困意让他警醒,随后雪樱就走进了房间。
她在桌前看了他很久,谢隐泽头呼吸都没乱一下。他还想看看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很快乔胭醒来了,只问了两句话,她就跟人家走了。
谢隐泽:“……”
他二指并拢,随意一勾,溪雪剑应声飞回,插入腰间剑鞘。
他抱着手臂,将雪樱上下打量一通,口中对乔胭道:“把她绑了带到雾楼面前,咱们答应他的事就算完成了,对吧。”
乔胭挠了挠脸。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她觉得不能这么粗鲁。
正踌躇间,雪樱看向她:“鲛人公主,我想送您一件礼物。”
乔胭一惊:“你会说话啊?”
不仅会说话,听话语,还认识乔胭。
雪樱将手伸进寒池,不知触碰到什么机关,池中一阵哗哗水流,寒池水向两边涌去,一把放在玉台上的琴浮出水面。
“这是我生前的本命法器,漱冰琴。我知道公主这几日就要离开秘境了,不希望此等神器随我永埋山心,希望公主离开的时候,能带走它。”
漱冰琴?!
观琴外观,果然如书中所描述:琴身之木乃是扶桑神树所造,万火不侵,乌黑深邃,琴载万古。
它在寒池中沉眠数载,可千年后,浮出水面的刹那,寒池的水珠从琴身滚落,不沾一丝寒气,不染一息湿漉,依旧像千年前那样端丽高贵。
雪樱轻轻一推,漱冰琴飞向乔胭,飞到一半,被谢隐泽不留情面地横剑拦住了。
他斥乔胭:“别人给的东西,别随便要。到底是真心送你,还是存心害你?”
乔胭本来也不打算要。她躲在谢隐泽后面一直在摇头,脑袋摇出了残影。
你说她傻吗?好东西不知道接着,不不不,这个不一样,这是女主的东西,要了就要承担因果,不是她一个小小的炮灰承担得起的。
他话说得难听,雪樱眉心轻蹙,良久开口:“公主,我并无歹意。千年前空桑国依北溟而建,我亦受鲛宫帮助良多。空桑遇战乱,我向鲛宫寻求帮助,当时的北溟帝王将漱冰琴借与我保卫家国。”
“惜命运洪流涛涛,难掩灭国颓势,空桑依旧亡国。”她低头看了看,周身朦胧的微光似乎也黯了,哀伤的气息在身上一现而隐,当她再次抬头,她已经变回了冷静淡漠的亡国公主,“幸好在消逝之前,我遇见了它真正的主人,能够将漱冰物归原主,也算偿还了在我一生数不清的恩情中,最珍贵的一笔。”
“那你又怎么确定我就是鲛宫的人?”乔胭说,“说不定我就是专门来骗你琴的。”
雪樱浅浅一笑:“一月之前,您入焰凤窝巢,漱冰琴谱自动认主,我就知道是北溟的公主来了。况且——”她轻轻一弹琴身,“漱冰的反应也做不得假。”
在原著中高冷无比,玉疏窈每日勤加护理,才稍微肯软化理会她稍稍的漱冰琴,从刚见面就想往乔胭身前冲。被谢隐泽挡住冲不过去,只好围着溪雪剑转圈圈,像一只见到主人的急切小狗。
“走开。”谢隐泽冷淡地用剑鞘把它推远了。漱冰琴大怒,回到雪樱身前,柔韧的琴弦无风而弹,示意雪樱快快使用自己击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好让它回到公主身边。
“我将漱冰琴还与北溟公主,与你无关。”雪樱剔透的眸中隐有杀意迸出,“少年修士,为何屡次三番阻挠?”
“当然与我有关。”谢隐泽淡淡道,“她是我妻。”
乔胭在后面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谢隐泽回眸:“干什么?”
乔胭凑上来说悄悄话:“咱们这样骗她,不好吧?”
因着谢隐泽个儿高,虽然略略压低了身子,可她依旧得垫起脚尖才能凑近他耳边。吐息温热,香气如兰。
谢隐泽一挑眉:“可我们本来就是夫妻。”
乔胭讷讷地摸鼻尖。是是是,表面夫妻也是夫妻。
雪樱本来还怀疑,可看这两人旁若无人的互动,反倒忽而轻信了谢隐泽的说辞。
“你们要如何才信我?”她沉静发问。
谢隐泽沉思片刻:“我们不了解你,初次见面,何谈信任。但我知道有个人是世上最了解你的人,若他告诉我们,你所言非虚,我们就相信你。”
她看了看面前二人,忽然失笑:“所以,你们还是想我见他一面。”
“可我恨他。”话音急转而下,雪樱周身有寒气凝结,她一挥袖,刮起了浓烈的风霜。
“若你们还是执意如此,那就不用再来了,请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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