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怎会如此?
卜幼莹仿佛浑身血液被抽走了似的, 脸色苍白,双腿无力地后退几步,嘴里喃喃着这四个字。
那总管见情况不对, 忙行了礼便要离去。
可方一转身, 忽地被她扯住袖子, 听她激动问道:“您是不是搞错了?怎么会是太子?您搞错了对不对?”
一旁的卜家夫妇见状, 连忙上来拉住她。
卜世邕给了一个眼神,好不容易挣脱开来的总管大人, 便带着其他人快步走了。
“阿娘!”卜幼莹救命稻草似的抓着高氏, “陛下和娘娘一定是搞错了, 您去帮我问问好不好?怎么会是太子呢,明明应该是.”
“行了!”卜世邕突然打断女儿的话。
随即从她手中抽出圣旨,将它整理好交给了下人。接着摆摆手,厅堂内一干人等便自觉退了下去。
他看着女儿, 侃然正色道:“圣旨不会出错。莹儿, 爹不是贪恋权势之人, 可也不会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谁更适合你, 你不清楚, 我与你娘却是心中明了。你要嫁的人, 是太子没错。”
这一番话,似刀刻、似斧凿。
字字清晰地砸在她耳蜗里,滚油一般滴落在她心上。
那一瞬间,她明白了一切。
泪水不知不觉蕴满眼底,卜幼莹上前一步, 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爹爹。
张了张唇:“你们早就知道?”
对面偏首,避开她视线不发一言。
她又转头看向高氏:“阿娘, 你也早就知道?”
对方亦是沉默。
她怔怔的看着两人。
须臾,忽然笑了起来,一滴挂在羽睫上的泪珠,坠在了裙摆上,晕出一道不起眼的湿痕。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早就一起计划好了,只有我被蒙在鼓里。我竟昨日还在幻想.”说到此处,她停了一瞬,想起什么似的倏地望向母亲。
顿时恍然大悟。
“难怪.难怪您昨日说我不懂,难怪您要堵我的话。”她迈步上前,紧紧握住母亲的臂膀,“为什么?你是我阿娘啊,为什么连你也要瞒我?!”
看着女儿眼中的痛楚,高氏身为母亲,也不禁潸然泪下:“莹儿,是娘对不起你,但娘也是为你好。你所爱慕之人并非你良配,为娘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嫁与一个轻率鲁莽之人?”
闻言,卜幼莹当即嗤笑一声:“为我好?明知我心里有人,却强行让我嫁给别人,是为我好?“
母亲这番话太过讽刺,她不由得又哂笑了两声。
笑完,眸含失望地看了两人一眼,故意讥讽道:“是啊,太子乃东宫之主,将来便是九五至尊,爹爹在朝堂上做权臣,我在后宫当皇后,多荣耀啊。”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扯过她。
接着“啪”的一声脆响。
卜幼莹偏着头,发间步摇轻晃,霎时安静下来的厅堂中,只有珍珠碰撞传来轻微响动。
“谁教你这样对你母亲说话的?她生你养你近二十年,临到嫁人还能害你不成?”卜世邕头一次怒形于色,对着她高声斥责。
白净的小脸上逐渐泛红,浮现出清晰的掌印。她捋了下垂落的发丝,再抬眸,眼底已似死水般平静。
只不过,尚挣扎着一丝对亲情的希望。
“那我呢?我不过是想嫁我所爱之人,又有什么错?爹爹,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既是为了我,可曾过询问我的意愿?”
卜世邕似乎铁了心,一贯寡言的人如今也强势起来:“儿女婚嫁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做父亲的若是问你,那是宠爱,若是不问,也并非过错。如今圣旨已下,一切已成定局,你可以不嫁,我们自然也不会绑着你去嫁。你若想违抗圣旨,我们也会陪着你,到时人头落地,就当是我和你娘没教好女儿付出的代价,下辈子咱们还做一家人。”
说罢,不容卜幼莹辩驳,便兀自唤来春雪,吩咐道:“你家小姐累了,扶她下去休息。”
“呵,爹爹这是要将我关起来吗?”
春雪正要往前,听见小姐说话,又停在了原地。
卜世邕神色冷然,沉声回应:“我不会关你,你已经大了,应当清楚自己该如何选择,更应当学会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
言毕,她没有再说话,一双棕色瞳仁似要将他看穿一般,直直盯着自己的父亲。
那一刻,她觉得父亲是如此的陌生,仿佛自己从未认识过他。
纵然,他并不是和蔼可亲之人,可对自己也算是宠爱,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她说过。
但如今……
她觉得自己似乎才刚刚认识他。
一旁的春雪见小姐不再言语,怕两人再次争吵起来,便连忙上前半拉半扶地将她带走。
回到闺房后,卜幼莹将房门落了锁,不许任何人进入,随后躺回床塌上一动不动。
巨大的打击让她禁不住失去生机,恍若一朵即将枯萎落败的花儿,蜷缩着无力的身躯,为自己寻求最后一丝温暖。
忽地,她不知想到什么,原本无神的眸子骤然亮了一瞬。
随即慌忙起身下床,推开花窗,同当初在菀乐阁时一样,对着屋顶呼唤邢遇的名字。
下一刻,身姿挺拔的玄衣少年果然出现在眼前。
“邢遇,这次只有你能帮我了。”她伸手拽住他的衣袖,露出一双乞求的眼神,“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她其实心里拿不准。
毕竟邢遇是父亲的亲信,不是她的,听从的自然也是父亲的命令。
可眼前的邢遇只默了一瞬,便问道:“如何帮你?”
一刹那,卜幼莹眼底顿时又燃起了希望。
便连忙开口:“陛下前日将祁颂关进了重明宫,想来就是为了今日,因此他肯定不会得到任何关于圣旨的消息。邢遇,我知道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宫,我求求你,你去告诉祁颂圣旨的事情,带他一起出来,好不好?”
她眼眶泛红,脸上的掌印仍清晰可见,抓着他衣袖的手指紧紧攥着,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
这不是一件小事,若被人发现,他会被当场射成一只刺猬。
可邢遇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好,我帮你。”
话落,她来不及说一声谢谢,便见少年双腿一曲,消失在原地。
外面日头正盛,光天化日之下潜进皇宫比夜里更难,即便是邢遇也并不轻松,好几次都险些被人发现。
好在他身姿轻盈灵活,以往跟随卜相在战场上也没少锻炼侦察的本事,因此顺顺利利便到达了重明宫卧房窗外。
他敲了敲窗。
里面旋即传来一道男声:“谁?”
他没说话,又敲了敲。
这回窗户开了。
“怎么是你?”看见是邢遇,萧祁颂着实愣了下。
但又立刻蹙起眉头,神色担忧道:“是不是阿莹叫你来的,她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倒是默契,也懒得让他想前言了。
于是按照卜幼莹的嘱咐,将赐婚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了对方。
起初萧祁颂的反应同她一样,睁眼欲裂、不可置信,几乎是浑身脱力般跌坐在椅上。
他回忆起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不对劲,从他对母亲坦白之后她的一再拖延,到她的刻意躲避,再到那日夜宴之上宣布婚讯却隐去新郎名讳,最后到昨日,母亲异常忧伤的情绪。
他也明白了一切。
原来,他们所有人都在瞒着他,甚至亲手计划夺去他心爱之人,眼睁睁看着他不可得。
呵,什么最亲最近之人,到头来都背弃了他!
一抹薄红浮上眼尾,他阖上双眸,蓦地嗤笑了声。
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他人。
半晌,薄红褪去,再次睁眼时,眸底莫名多了一缕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看向邢遇,启了启唇:“你先回去吧,我有一些事必须要处理。你同阿莹说,让她等我,我一定会去找她。”
但他话音刚落,便遭到了邢遇的拒绝:“不行,小姐说让我带你出去。”
“我说了,我会去找她的。”
“小姐说,让我、带你、出去。”这回他将重音放在了“我”上。
“……”萧祁颂沉默了会儿。
不过想到他是军中之人,便也能理解了,于是道:“罢了,随你吧。不过待会儿,你可是有的是麻烦,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邢遇未再回应他。
随后萧祁颂翻过窗户,跟着邢遇开辟出来的路线,两人一起顺利离开了重明宫。
邢遇一开始并不知他说的麻烦是指什么,但看见他离开重明宫后直接去往了东宫,便知晓他所说的“要处理的事情”是什么了。
彼时,萧祁墨正坐在桌案前书写婚书。
至瘦而不失其肉的瘦金体,灵动地跃然纸上,映着大红的纸张分外庄严郑重。更像是虔诚的信徒,在给他心中的神明书写祷词。
忽然一阵风刮来,携着独特的荀令十里香。
他笔尖一顿,勾了勾唇:“这么快就出来了,想必定是有人帮你吧。”
萧祁颂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正手持一把匕首,将冰冷刀刃对准了兄长的颈脖。
“何必如此呢,你又下不了手。”
他回过身站起来,眸底浸着冷冽的笑意:“我们从一个肚子里出来,相识二十载,你的脾气秉性我一清二楚。祁颂,你不是会亲手弑兄的人。”
许是被戳中了心事,他握着匕首的指骨微微泛白,随后仿佛为了证明自己似的,便将刀刃贴得更紧了些。
利刃瞬时在那修长的颈上,划出一道极细的血痕,蚂蚁大小的血珠渗了出来。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人,沉声开口:“为什么?”
萧祁墨稍抬下颌,眼眸微眯,反问道:“你逃脱禁卫的看守不去出宫,反而浪费时间来我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个?”
“是,我想知道为什么。”
即便是再滔天的恨意怒意,也掩盖不住他眸底的沉痛。
他忍不住提高音量:“我们明明是亲兄弟,你是我最敬爱的兄长,你明知我与阿莹两情相悦,可你为何要这样做?!”
他想不明白,始终想不明白。
也许母亲的背弃是有苦难言、迫不得已,可兄长又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明明从小,最疼爱自己的人就是他。
萧祁颂情绪难控,可面前那人只是静静望着。
少焉,轻声问道:“疼吗?”
他一怔:“什么?”
“你的心,疼吗?”
他一时未反应过来话中之意,随后便见对方无视颈侧匕首,转身面向桌案。
萧祁墨眼眸低垂,指尖放在那红纸金字的婚书上,似乎陷入了某些回忆中。
片刻,他缓缓道:“祁颂,你自小便以为父亲偏疼我,其实你错了。他与母亲一样,我们二人之间,他更喜欢的是你,因为你最像他。”
此言超出萧祁颂的预料,他似是也没想到,兄弟会突然提起这个。
于是眼眶微微睁大,又喃喃了一句“什么”。
对方自嘲般轻笑了声:“你每一次闯了祸,父亲都会罚你,可你没有发现,他从未拘束过你,所以你才能一次又一次的闯下祸事,让他为你一次又一次的收拾烂摊子。祁颂,你可以放纵恣意,尽情享受遨游,可我呢?”
他蓦地回首,一双素来温和的眸子此刻布满了愤恨与不甘,直直盯着眼前的胞弟。
“我只能把自己关在狭小的书房里,与那些枯燥乏味的书籍为伍,每日每日皆是如此。因为父亲只想看见我在那儿,他想让我做的事从始至终只有一件,那就是让他满意。”
萧祁墨朝他逼近一步,语气森冷:“而你呢,你却什么都有,你有他们的爱、你有自由、你还有阿莹……”
话及此处,他忽然顿住脚步,阴沉的眼神莫名柔和了几分。
“阿莹……”他喃喃。
眸中失神一霎,复又重新看向胞弟,继续道:“你来此问我为什么,可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你不知道吧,我很早很早就喜欢她了,在你还到处惹是生非,根本没想过情之一字的时候,我就喜欢她了。祁颂,你为何又要抢走她呢?”
抢走?
此话彻底激怒了萧祁颂,他猛地揪住他衣襟,咬牙发狠地骂道:“你放屁!明明是你抢走了她!她从未喜欢过你,更没想过嫁给你!你这个伪君子!”
萧祁墨仰首垂眸,眼含蔑视,唇角浅浅勾着笑,然后抬起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力道从他腕骨传来,他蹙了蹙眉,竟有些吃痛。
接着,对方狠狠甩开了他。
修长的手指理了理衣襟,萧祁墨敛起笑,黝黑的瞳仁里卷起森森寒意。
他薄唇轻启:“我是打不过你,可也没你想的那么脆弱。萧祁颂,我的心曾经疼过,如今也该你疼疼了。阿莹今后,只会是我的妻。”
说罢,当即高喊了声:“来人!”
一群黑甲禁卫顿时鱼贯而入,将萧祁颂团团包围在中间。
该死,原来他早就等着了!
萧祁颂暗骂了句。
对面的兄长则立于禁卫之中,不慌不忙道:“二殿下违抗圣令擅离重明宫,孤命你们速将他押回。”
禁卫们齐应一声,旋即向他冲了过去。
可萧祁颂也不是吃素的,他从逃离重明宫的那刻就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于是迅速抽出腰间配刀,三两下功夫便解决了冲在最前头的两个。
抵挡间隙,他不忘两指弯曲,吹响一声脆亮的口哨。
下一瞬,一位蒙着面的玄衣少年不知从何处闪了进来,如鬼魅般游窜在前排禁卫中。
伴随着邢遇咔的一声收刀,那几个与他交过手的禁卫便接连躺倒在地。
“好小子。”萧祁颂弯唇,“看来带着你是真没错。”
说罢,新的一轮进攻又开始了。
屋子里的禁卫越来越多,萧祁颂递给邢遇一个眼神,两人便齐齐跳出窗外,而后又几个借力跃上了屋顶。
此时天边火红,两人在夕阳的映衬下于屋顶狂奔,活似一卷潇洒恣意的武侠话本子。
可奇怪的是,东宫那些禁卫们并没有追来。而他们要去的朱雀门似乎也并没有提前得到消息,宫门依旧大敞,负责把守的士兵也一切如常。
太不对劲了。
邢遇也意识到不对,于是放弃了朱雀门,带着他按照自己来时的路径,避开巡逻禁卫,翻过高耸的宫墙,这才终于逃了出来。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
卜幼莹在闺房里提心吊胆等待了一整日,眼看着夜色即将降临,心里便越发焦急,忍不住在屋内来回踱步。
他们不会被发现了吧?
若是被发现,陛下娘娘断然不会将祁颂如何,可邢遇怎么办?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早知应该再冷静冷静,想办法自己进宫说服帝后才对。
正当她懊悔之时,花窗倏忽被人叩响。
她面色一喜,连忙过去开窗。
“祁颂!”看清来人的刹那,她紧紧将他拥住。
悬着的心放下后,眼眶里便顿时盈满了泪,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坠着。
“好啦,我这不是来了吗?你瞧我什么事也没有,别哭啦。”他回抱着对方,手掌在她单薄的脊背上来回摩挲。
卜幼莹仍旧呜咽着,哭了好一会儿才转为抽泣。
眼泪还没擦干呢,就急着道:“祁颂,我……该怎么办,我不……
“我知道你不想。”
他捧着那张哭花的小脸,拇指擦掉她眼下的泪痕,柔声细语安抚着:“我不会让你嫁给他的,阿莹,我们……”
“我们私奔吧。”
正在抽噎的少女愣住了。
刚涌出来的泪珠还挂在她下睫毛上,今早化的桃花妆早已花成一片,圆溜的杏眼红彤彤的,此刻正惊诧不已的看着他。
“你,你说什么?”
“阿莹,你没听错,我说我们私奔吧。”
“不行!”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我不能与你私奔,我们走了,我爹娘怎么办?他们会被我连累的!”
到了这关头,萧祁颂也顾不得礼节名声了,直接翻窗跃进了她屋内。
他抓着她的肩膀道:“阿莹!除了私奔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你爹娘明知你与我有情,却仍瞒着你定下与别人的婚事,如此你还要护着他们吗? ”
“可这是要杀头的!”她挣脱开他的手,睁大了双眼看着他,“违抗圣旨是什么后果你怎会不知?纵然他们违背我的意愿擅自定下婚事,可到底是生我养我的父母,我们骨肉相连。祁颂,你让我如何狠得下这个心?”
“你放心,我爹不会杀卜伯父的。他们都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他定不……
“祁颂!”她忽地打断他。
方才丧失的理智因他这一番话,现已全然回到她脑中。
卜幼莹细长的眉微蹙着,试图同他耐心解释:“这里不是濠州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萧伯父是皇帝,即使他想放过我父母,那言官呢?百姓呢?违抗圣旨总要有个交代,到时不是陛下杀我父母,便是我父母自裁谢罪。”
“我……这他倒真没想过,他向来是不懂朝中之事的。
见状,她叹了声气,心里越发感到绝望:“你来之前,我本以为可以商量出一个办法,可现下一想,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办法,除非.”
她顿了顿:“我嫁给太子。”
“不行!”这回换他立马拒绝道。
“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嫁与他人,要么他死,要么我死!”
“祁……她面露难色,向前一步抚摸着他的脸颊,“我也不想。你知道的,我这辈子只想嫁给你一个人。”
萧祁颂目光沉痛,再次将她拥入怀中。
劲瘦的双臂缓缓收紧,眼下也只有如此,才能让二人汲取到一点温暖。
命运向来是喜欢捉弄人的,可他们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连自己也会成为命运手中的玩物。
卜幼莹紧紧圈着他的腰,鼻尖酸涩,眼眶一红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爱他,只爱他。
旁人都说他不好,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他有多么多么的好。
从小到大,他但凡得了什么新鲜东西,永远会捧过来送给她。买了好吃的,也永远会让她先吃第一口。
有一次她说她想吃大火焖煮的河鱼,鱼卖完了,他便自己下河去捞,又在炎炎夏日闷在厨房里,热得满头大汗为她煮鱼。
他那些朋友说君子远庖厨,笑他是个厨娘,他没应声。可他们笑卜幼莹将来是悍妇,他便将他们各个都打得鼻青脸肿,为此还挨了他父亲好一顿打。
这样好的人,旁人全然看不见也就罢了,可为何非要拆散他们?
她就想待在他身边,如今简单,今朝竟也成了比登天还难的事。
卜幼莹越想,心里便越是发痛,一张小脸不知不觉已哭成了泪人。
感受到自己肩膀愈发潮湿,萧祁颂稍稍退开,捧着她的脸抬手拭泪,嘴里安慰道:“好阿莹,不哭了,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可她的眼泪似长河,怎么也擦不尽,一颗接一颗地落在他手上。
“祁……她抽噎了两下,艰难出声:“别丢下我……不想嫁给旁……不要和你分开。”
“我怎么会丢下你?我怎么舍得和你分开?”他擦不掉那些眼泪,便俯身去吻她。
吻她新落下的泪珠、吻她残留的泪痕、吻她时不时呜咽的樱唇。
他多想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们极尽亲昵,再不分开。
可事实总归不如人愿。
吻到最后,卜幼莹的哭势终于见小,他抵着她的额心,难得陷入了沉默。
屋内昏暗,两人又太近,她看不清他的神色,自然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只片刻过后,见他张了张唇。
“阿莹,我们殉情吧。”
第23章
极轻的声音却如炸雷般惊响在她耳畔。
卜幼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与他拉开距离,眼中的泪再一次因为惊诧而未能来得及落下。
“你说什么?”她难以置信,这竟然是从萧祁颂口中说出。
他是那样努力盛放, 活得潇洒恣意, 又是那样的爱她, 只想与她长相厮守, 怎么会说出“殉情”这种话来?
萧祁颂见她似是被吓着了,连忙上前。
双手捧着她脖颈两侧, 轻声解释道:“阿莹别怕, 我的意思是, 我们可以先去别处等一段时日,我会派人盯着上京城的消息,若我爹当真要拿他们如何,那我们便一起殉情。我们死了, 我爹对百官也就有了交代, 自然不会再为难你爹娘。”
以他们性命换她爹娘性命, 他这番话乍一听很离谱, 但仔细想来, 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若违抗圣旨必须以其中一人的性命来交代, 那她宁愿是自己的。
自裁谢罪, 或是认命出嫁,眼下只有这两条路摆在她面前,她必须要选一条。
卜幼莹静静直视着他,那是她爱了许久的少年郎,若是可以, 她只想与他共度余生。
因此这两个选择她几乎不用纠结,定然会选前者。
见她似是有所动摇, 萧祁颂进一步游说道:“阿莹,若等到婚期已至你爹娘仍旧平安无事,那便说明我爹并不会真将他们如何,或许他们有别的交代,如此不是更好?阿莹,我们去过属于我们自己的日子,哪怕就几日,好不好?”
“我们自己的日子?”她抬眸。
“是啊,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日子。”
卜幼莹眸光微动,心中竟隐隐期待起来。
若当真如他所说,结局最坏也无非是她选的那条路,自裁谢罪。但殉情之前,她最后的日子至少是跟祁颂在一起的。
至少他们共度了最后的时光,相互依偎、共同面对,黄泉路上也一起走过,下辈子再做夫妻。
这不是正是自己想要的吗?
思绪落定,她抬起眸来定定看着他,朱唇微张:“好,我跟你走。”
……
私奔这种事情,卜幼莹从未想过,萧祁颂亦是如此,因而从他们做出决定的那刻起便异常紧张。
好在这一条路比想象中顺利。
卜幼莹收拾好包裹后便翻窗逃走,然后又在祁颂的帮助下翻越了院墙。离开相府后,萧祁颂去买来了两匹快马,二人一路策马往西奔去。
就在他们离开上京城的当晚,皇城的东方,东宫亮了一整夜的灯。
萧祁墨静静站在檐下,仰首望着夜空中莹白的月,不知其思绪。
少顷,身后传来脚步声。
总管大人躬身走进,禀道:“殿下,眼线来报,说二殿下与卜姑娘已经出了城,往西边去了。陛下命奴婢来问问,真的不用派人去追吗?”
他仍望着月,轻声回应:“不用。”
“……总管面露难色,“可若婚期那日,没有新娘该如何是好?”
“会有新娘的。”
“啊?”他不太明白太子的意思。
萧祁墨微微侧身,看向他,眸底沉静如水:“她会回来的。”
可总管仍是不放心,毕竟自己得有个理由回陛下才行,于是又问:“殿下为何如此笃定?万……
一双凤眸顿时刮来凌厉的眼风,总管旋即垂首噤声,不再言语。
须臾,他沉声开口:“因为,我比祁颂更了解她。”
这也是今日禁卫为何没有追出东宫,也没有人拦他们翻出皇城的原因。
他不需要去追他,祁颂逃或者不逃,都不重要,他只要足够了解卜幼莹就够了。
她会回来的。
一定会回来的。
他要她心甘情愿的来到他身边。
毕竟,她总是那么容易心软…
不是吗?
萧祁墨再次抬眸望向夜空,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脸上,仿若下凡的神祇,轻触他微勾的唇角。
心软,是神女对他的照拂-
另一边的夜色中,两匹快马仍在奔袭,尘土飞扬而起。
原本卜幼莹是想回濠州的,毕竟那里熟悉。可祁颂说,若是发现他们两人不见,萧帝第一时间便会派人去濠州,因此他做主选了一个西边的小县城——谷霖县
谷霖县是他曾经还是纨绔子弟时,听他那些走江湖的狐朋狗友们说的。
此县地理位置特殊,民族混杂,导致三教九流之人特别多,尤其是江湖人士,大多都爱聚集此地。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灰色地带。
因此他们在此处隐居是最好的选择。
萧祁颂买的是上好的宝马,除去中途歇息的时间,到达谷霖县足足跑了一天一夜。她早已困倦的不行,只觉浑身上下都要被颠散了。
到达此处后二人便找了一间客栈,打算先在这里休息一晚,之后再商量衣食住行的问题。
卜幼莹头戴白色帷帽,跟在他身后走进客栈。
听他说要两间房时,倏地出声:“一间,我们要一间房。”
萧祁颂诧异地看向她。
隔着帷帽,他看不清她神色,但也能感受到她的坚持,便随她的意,向老板只要了一间房。
回到房间后,卜幼莹不愿在客栈沐浴,只打算清洗脸和脚。可没了春雪在身旁伺候,她压根不知道去哪儿打水。
于是萧祁颂便做起春雪的活儿,亲自去打来热水,服侍她洗脸漱口。
轮到洗脚时,她有些羞赧。
记得以前听阿娘说,在更久远的时代,姑娘家的脚是不能让男子看的。
那时她问阿娘,若是看了会怎么样?
阿娘说,看了,那男子就要娶她。
因此当他脱下自己的鞋袜时,她并未拒绝。只红着脸看他将自己的双脚放入水中。
“烫吗?”他问。
卜幼莹摇摇头。
萧祁颂第一次给人洗脚。
他掌心那双脚小小的,皮肤又白又软,脚趾头也圆润整齐,指甲更是粉粉嫩嫩,如白玉雕刻一般,让人忍不住放在手心把玩。
“阿莹,你的脚真好看。”他抬头冲她笑。
温热的水流淌过脚背,她抿起唇,羞怯的移开了眼神:“你,你快些洗,我想睡觉……
“哦,好。”他重新低下头,给她仔细洗完后又用澡巾擦拭干净。
随后她便准备躺上床去歇息。
只是人刚走近两步,萧祁颂又喊住她,然后拿出刚刚打水时,顺便去买的新布料铺在上面。
“上面脏,你垫着这个睡。”说完,便端着水盆出去了。
卜幼莹走到床前,情不自禁扬起了嘴角,脱下外衣躺上去,把脸也一起窝进了被子里。
萧祁颂是洗完了澡才回来的,以前在濠州没这么多讲究,上山下河野惯了,因此洗澡也快。
他抱了一套新的被褥进来,打算给自己铺个地铺,守着她休息。
可被褥还未散开,床上的少女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唤了他一声,然后在自己身旁的空位上拍了拍。
嗡的一下,他忽然感觉自己失去了思考能力。
“阿莹,你……他站在原地没动。
不是他不想,是他脑子懵了一时做不出反应。
卜幼莹眨了眨眼,声音轻细:“我第一次住客栈,我害怕。”
“……”他知道她才不会害怕。
可是,自己的身体终于反应过来,双腿不受控制的迈上前,掀开被子也躺了进去。
两人第一次同塌而眠,难免紧张万分,心如擂鼓。
萧祁颂感觉自己的心跳声都要被她听见了。
可偏偏,她还伸了一只手过来,绕过他的胸膛搂住了自己。
一瞬间,他的呼吸都重了。
“阿……他吞咽一口,“你……要不要过去一些,我怕………”
他不知该如何说了。
但奇怪的是,身旁人并未出声询问,只依旧安安静静的,连呼吸也十分沉稳。
他转头,一张恬美的睡颜映入眼帘。
许是太累了,加上身旁蓦地出现一个热源,暖得她分外舒服,因此刚闭上眼便困意来袭,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的手臂无意识搭在他胸膛上,丝毫不知他心里的兵荒马乱。
看着身旁人睡得如此熟,萧祁颂不禁唇角微展,替她捋了捋鬓边垂落的发丝,而后靠过去,在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祝你好梦,阿莹。”
……
翌日卜幼莹醒来时,身旁已经空空如也。
等她起床穿好衣服,萧祁颂这才端着洗漱的水盆和早膳走进来。
他像昨日一样服侍她洗漱,又陪着她一起用完早膳,之后便退了房,带她去了一趟牙行,按照她的喜好定下一座宅子。
宅子是租的,方便随时跑路,因而面积也不大,供他们两人居住已经足够。
随后又雇人来打扫干净,买了些新的衣物和用品之后,他们便住了进去。
卜幼莹第一次离开家,难免会有些想念父母和家里的饭食。不过一想到要和祁颂一起住在这座宅子里,心里又隐隐有些兴奋期待。
这就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虽然它来得并不容易。
为了不暴露他们的身份,萧祁颂并未购买丫鬟仆人,不过没关系,她也可以学着自食其力,并不是非要人伺候才行。
总之对于此刻的她而言,未来几日都是充满期待的,只要能跟他在一起。
只是…
若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就好了。
夜里,连着累了几日的卜幼莹,此刻浑身赤-裸的泡在浴桶里,任热气将自己包裹,蒸得她好生舒适。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好不容易能泡个澡,舒服得她泡了半个时辰才从浴桶里出来。
室内温暖,水珠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
她不慌不忙擦干自己的身子,拿起寝衣,正要给自己穿上时,倏然顿住了动作。
她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脚。
昨夜的回忆不自觉涌入她脑中…
祁颂抚摸它时的手、抬头看向自己的眼、说她脚好看时翘起的嘴唇。
无不在她脑中映现。
阿娘说,看了女孩子的脚就要娶她。那如今他们同住屋檐下,若再同睡一张床,是不……算是夫妻了?
一抹绯红悄然爬上她的两靥。
不管是不是,她说过,自己只想嫁给他。以前是如此想,现在也依然是如此想。
于是,那颗博然跳动的心里,被她种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此时她的房里,萧祁颂正俯身在床边,用刷子扫去床上的尘埃颗粒,好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忽然,身后房门吱吖一声响。
他头也不回道:“你洗完啦?我把你的床扫一扫你再睡,马上就好。”
烛火跃动,映着他们的影子也闪了瞬。
随后他直起背,说了句“好了”,接着便转过身去。
素白的寝衣倏忽豆腐皮一般坠在地上。
看见这一幕,他瞳孔骤然紧缩,迅速转了过去,磕巴道:“阿莹,你,你做什么?快点将衣服穿上!”
身后那人没说话。
须臾,他的后背传来柔软的触觉,以及不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滚烫的温度。
一双柔若无骨的藕臂自后圈住他的腰,极轻的声音飘至耳畔,仿若勾魂的魅魔。
“祁颂,你要了我吧。”
第24章
萧祁颂浑身都是僵硬的。
最爱的女人就在身后抱着他, 赤.身裸.体,紧密相贴。她的柔软、她的温度,哪怕隔了两层衣服也依旧能感知得一清二楚。
他不禁感觉自己气血上涌, 口干舌燥, 全身要烧起来似的, 裸.露在外的肌肤无一处不如火炉般滚烫。
可尽管如此, 他也只是滚了滚喉结,嗓音喑哑地道:“不行.阿莹, 我不可以。”
她不解:“为什么?”
然而他只是攥着拳头, 并未回答她。
卜幼莹以为他只是因为未成婚, 所以内心纠结,故情真意切地向他表述心意:“祁颂,你知道,我只想嫁给你。既然我们已经决定殉情, 那我想在死前与你做一回真正的夫妻, 难道你不想吗?”
他想, 他当然想, 可.
他不能。
指甲不知不觉嵌入手心, 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 才勉强控制住自己, 不去转身回抱她。
没有得到对方回应的少女有些不甘心,于是葱白指尖摸索着,想直接去解他的腰带,以表自己的决心。
却不想萧祁颂倏忽弯下腰,双手捏住被褥的两角, 接着一个转身,便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内。
“萧祁颂,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蹙了眉,眼神格外不满。
走出这一步她要花废的勇气不比他少,甚至比他要多得多,可他不为所动也就罢了,竟然还.
拒绝她?
这还是以前那个要亲亲摸摸的萧祁颂吗?
她极其疑惑。
可眼前的少年郎并不打算与她坦言,只将她裹紧了道:“夜里凉,你别受寒了,早些睡吧。”
说罢,便朝门口迈步。
“你不陪我吗?”她连忙出声叫住他,“你明明昨夜都陪我一起睡的.”
他没回头,只开口说:“阿莹,今日不行,我下次再陪你。”
说完便直接推门离去,连再开口的机会都没给她。
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卜幼莹嘟起唇,坐在榻上垂首低眉。
她身上还卷着萧祁颂披给她的被褥,里面空荡荡一片,白雪红梅一览无余,他竟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让她的自尊心不免有些受挫。
她并不知祁颂是因何原因而拒绝自己,他始终未曾说出口,可她隐约觉得,并非是自己的问题,而是祁颂他.
似乎有什么心事。
同一间浴室里,卜幼莹沐浴过后的热气还未完全消散,薄薄的一层朦胧白雾下,萧祁颂光着劲硕的上身,给自己当头浇了一瓢冷水。
他差点就忍不住了。
若是再离开得晚一些、若是她再说得多一点、若是她拉住了自己的手,那他真的会忍不住…
他是习武之人,视力极好,哪怕转身不过一瞬,也足够他将阿莹看得清清楚楚。
若说他不动心,那自然不可能。
爱情永远伴随着欲.望,从他爱上她的那刻起,他对阿莹就有了欲.望。
如若可以,他比阿莹更想与她做真正的夫妻,做融为一体的夫妻,可是他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
萧祁颂闭上眸,又给自己浇了一瓢冷水。
许是嫌这一瓢一瓢的太慢,根本灭不了火,他干脆将整桶水举起来,从自己头上倾泻而下。
春日的夜晚仍余几分寒凉,满桶的冷水流淌过每一处灼热的肌肤,终于让他那颗如同被炙烤的心稍稍平静了些。
长夜寂寂,他一直待到了后半夜才完全冷静下来,随后便回到自己房中,也进入了梦乡.
昨夜过后,卜幼莹因了自尊心受损,难免对他有些生气。又因为他见过自己的身体,便也不免有些羞怯。
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导致她一整日都没怎么理萧祁颂,干脆自己戴上帷帽,出门去将谷霖县逛了一遍。
这是她第一次离家这么远。
一开始,她对镇上的一切都很好奇,尤其是那些来来往往的江湖人士。
每当有一个江湖人路过身边,她便将帽帘掀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只眼睛悄悄观察他们。
除了这些江湖人之外,她对街上穿着各种各样民族服饰的人也很好奇,他们的打扮都十分新奇特异,她从未见过。
可到了第二日,她却明显兴致缺缺。
因着她在街上看见一位将孩子顶在肩上的父亲,他身边还牵着自己的妻子,三人有说有笑地并肩而行。
那时她看得出了神,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小时候爹爹也会让我骑在他肩上的.”
等回到家里,卜幼莹便不怎么说话了,吃饭也只寥寥吃了几口便说饱了。
萧祁颂问她怎么了。
她便主动破冰,缩进了他怀里,说:“祁颂,我想我爹爹和阿娘了。”
来这里之前,萧祁颂让自己身边的卫戎留在了上京城,帮他留意皇宫和相府里的动静。
昨日收到来信说一切正常。
至少明面上,没有任何追兵在搜捕他们。
于是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他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可说完却仍不见她高兴起来。
卜幼莹听着他的心跳声,沉默良久,随后问了一个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祁颂,等我们死后,爹爹阿娘真的会平安无事吗?”
他一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她。
默了须臾,只能安慰道:“会的,我父亲不是狠心的人。”
“是吗?”
她半阖着眸,双眼失焦地望着某处,轻声道:“可若是爹爹阿娘看见我的尸首,万念俱灰之下,随我一起去了怎么办?”
今日在街上看见那一家人,她顿时便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在因为婚事闹翻之前,他们对她也曾是千娇百宠的,只要是不过分的事情,几乎都是顺着她的心意。
于是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孩子与父母之间,其实最难以割舍对方的是孩子。
因为无论父母如何伤害孩子,孩子始终会对他们抱有一丝希望,总会念着他们对自己的好,而将他们的坏抵消一遍又一遍,就像自己此刻一样。
看着她逐渐泛红的眼眶,萧祁颂捧着她的小脸,低头在她眼皮上轻吻了一下。
随即问道:“阿莹,你是不是舍不得他们,不想殉情了?”
她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只说:“我只是一想到,他们看见我尸首时悲痛的样子,我就觉得心里疼得紧。”
这世上最悲哀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任谁家做儿女的都不想看到这一幕。
因此他没再说什么,只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臂。
两人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夜里各自回房歇息。
到了第三日,此时离钦天监定下的成婚日期已不到两日。
卜幼莹原想去问问祁颂,今日可有上京城的消息,于是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推开了书房的门。
却不想她推门推得急,恰巧撞见萧祁颂神色略微慌张地正将纸揉成一团,然后拿了下去。
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面容严肃的盯着他,问道:“你藏的什么?”
他一贯是不会说谎的人,下意识便移开了眼神:“没什么,写废的纸罢了。”
“若只是写废的纸,那你用得着藏吗?”她不信他的说辞,朝他走了过去,“是不是卫戎的来信?你给我看看。”
说着,便摊开了手。
可萧祁颂并不打算给她。
他站起身,单手转过她的身体往外推,道:“不是他的信,阿莹你别问了嘛,先出去,我等会儿再去找你。”
卜幼莹哪是这么容易就能被打发的,她迅速转过身,伸手便往他背后掏去。
但他到底是习武之人,反应极快,一个侧身便躲掉了她的“突袭”。
“萧祁颂!”她有些急了,“现在连你也有事瞒着我了是吗?”
少年背着手站在她面前,眼眸低垂,被半遮住的眸子有些哀伤,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
她再次摊开手,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吐字:“给我。”
闻言,他抬眸看向她,眸子里的哀伤更重了:“阿莹,你真的要看吗?”
卜幼莹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
随即,一张写着“遗书”两个大字的信纸,递到了她手上。
墨字映入眼帘的一瞬,她忽觉自己的双脚灌了铅似的,将她死死钉在了原地。
再往下看,简直每一个字都如利刃般划在她心上,字字泣血。
—“爹,娘,儿子不孝,忤逆父母私自带阿莹远走高飞。但儿子不悔,这辈子我只心系她一人,万不能见她嫁与旁人。如今已至两难之地,儿子别无选择,愿以自己一人之命,换取阿莹自由,望父亲母亲成全。
爹爹,阿娘,我将血肉还给你们,也请你们,将阿莹还给她自己吧。”
啪嗒一声,一滴泪落在上面,迅速将墨迹晕染开来。
卜幼莹拿着信纸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她抬眸望向他,眼泪啪嗒又掉了两滴,连声线也发着颤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祁颂低着眸,不敢看她的眼睛:“我终归是父亲的亲生骨肉,又是皇子,用我的命来换你的自由,无论是父亲还是百官,都没有理由再为难……
他顿了顿:……莹,这是最好的办法。”
“什么最好的办法?!”她突然喝道。
“你明明说,我们殉情才是唯一的办法!你明明说只要我们死了,爹爹阿娘就会平安无事!可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啊?你在做什么?!”
遗书被摔在他胸膛上,少女崩溃的哭泣声愈来愈大。
他立在那儿,喉头被梗住似的无法言语。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心里痛得发紧,无力的拳头不停锤打在他胸膛上,边哭边骂:“萧祁颂你混蛋!你说好不会丢下我的,你明明说好的!你个骗子!为什么连你也要瞒着……
说到此处,她泪水决堤,再也说不出话来。
萧祁颂只能将她抱住,任由她的泪水打湿自己的肩膀。
其实他又何尝不心痛,当初从提出殉情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后悔了。
他怎么舍得让阿莹跟着他一起去死?
她是那样美好,那样热烈,她应该在这世间尽情绽放自己的美丽,而不是和他一起,提早枯萎落败。
所以那日她褪去衣衫,他强忍着不能要她,他不能让她在自己死后遭人非议,不想在自己无法保护她时,她却受到伤害。
不知哭了多久,卜幼莹的情绪终于平静稍许。
她缓缓后退,双眼通红地质问他:“你从何时开始有这个想法的?”
既然已被她撞破,他自然也无需再隐瞒什么,于是坦白道:“从决定带你走的那晚。”
一抹震惊浮上她眼底:“你竟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
“是。”
“那你为何又要将我带来这里?”
闻言,他低垂的目光终于重新落在她脸上,而后沉声道:“同你的想法一样,阿莹,我也想和你共度最后的日子。哪怕只有几日,也好。”
卜幼莹怔怔与他对视,眼眶再一次泛起薄红。
她深吸一口,将涌上来的情绪又按了下去,继续问道:“那之后呢?之后你如何打算的?”
“我死后,会有人护送你回去。等父亲见到我的尸首和遗书,你也就自由了。”
“你说的‘有人’,是谁?”她微微蹙眉,心里有种预感。
萧祁颂仰首,将视线转移至屋顶,道:“你没发现吗?从我们离开的那天起,邢遇就跟着我们了。”
果然是他!
卜幼莹心里的预感成了真。
她就知道,邢遇不可能不听从父亲的命令。父亲让他贴身保护自己,他就算断手断脚也会继续跟着。
难怪卫戎来信说上京城一切正常,无人追捕他们,原来父亲一直都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地。
她气得当即就要出门质问,可祁颂却将她一把拉住。
“阿莹,你冷静冷静,先听我说。”
向来冲动的萧祁颂此刻却异常平静,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缓声道:“阿莹,我想要你活着,自由的活着。但也不想看着你嫁与旁人,我会嫉妒得发疯。可如今你若是不回去,你家便会遭难,你若是一死了之你爹娘又会痛苦一生,我知道你也不想看见。既然这个两难局面由我父亲而起,那就由我来结束,有了这封遗书,你和你爹娘便不用再被困在这个局面里。阿莹,你就答应我吧。”
话落,卜幼莹直接扑进他怀里,抱着他死不松手:“你做梦!我绝不会答应!你若敢独自了断,我下一刻就陪着你一起去!”
闻言,头顶传来一声长叹,温热的掌心终是覆上了她的背:“有时候我真想回到以前的日子,若我们还在濠州该有多好。”
感受到他的回抱,她便将手臂圈得更紧了些,生怕他离开自己似的。
其实他说的,她又何尝没有想过呢?
这上京城看似繁华,皇宫看似尊贵,可实际上只是一个金色的囚笼罢了。
若当初父亲与萧伯父没有起义,他们还在濠州,做一对自由快乐的少年,该有多好。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他们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卜幼莹埋在他怀里,哭红的眸子里还带着湿气,一股浓重的悲伤在她眼中逐渐蔓延侵蚀。
路已走到尽头,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不免痛入肺腑,可若是可以的话,她希望他们所有人都活着。
爹爹阿娘也好,祁颂也好,她自己也好。
她希望都活着。
再痛,也要好好活着。
想罢,她缓缓抬起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对他道:“祁颂,我哭得有些饿了,你去给我买点东西吃好不好?”
她这一说,他才想起来,今晚两人确实什么东西都没吃。她又哭了这一遭,现下肯定饿坏了。
就算自己要死,也不能让阿莹饿着啊。
于是他应了声,随后便出了门。
书房里现下只剩她一人,卜幼莹顿时像褪了色般,了无生气走到椅前坐下,低垂着眸子,两眼无神的望着空气。
此时此刻,兴许只有神明知道她在想什么。
片刻后,她起身去打开了窗.
萧祁颂去镇上食肆买了些她爱吃的,听说谷霖县的十香果是特色,便又买了些新鲜的果子给她带回去。
等他回到家里时,卜幼莹已经在厅堂餐桌前等着了。
见他回来,她微微扬唇,倒了一杯热茶给他解渴,他想也没想便仰头喝下。
随后将饭菜摆好,与她共用起晚饭。
“阿莹。”他夹了一筷她最喜欢的菜,放进她碗里,“我方才在外面看着那些江湖人,突然又想到,其实我们还有一个办法。”
碗里的米饭她一口没动,视线始终在他身上,配合着问了一句“什么”。
接着便听他道:“走江湖的人知道很多神不知鬼不觉杀人的办法,我可以杀了我哥。没了新郎,还怎么成亲?”
说完,他看见阿莹平静的眸子里逐渐变得复杂。
下一瞬,眼前突然开始天旋地转起来,身子跟绑了石头一样沉,根本无法站立。
他撑着桌子,不可置信地看向卜幼莹:“阿莹,你.你给我下药?”
脑袋晕沉的那刻他便知道自己被下了迷药,而这药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她找邢遇那小子要来的!
这臭小子…
一旁的卜幼莹忍不住蕴起了泪。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情绪,缓缓道:“祁颂,你说的不对,你死,或者你哥死,都不是最好的办法。最好的办法是.”
顿了顿,一滴泪随之落了下去:“我嫁给他。”
“不.”他一拍桌面想站起身,可离开凳子还没一息,身体又跌落了回去。
原本清晰的视野也越发模糊起来,他试图去抓卜幼莹的手,竟在空中抓了三次才终于抓到。
“阿莹.你不能.不能去嫁他。阿莹.”
那只手虽是用力抓着,其实早已失去了力气。
她将它握在手中,冲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你知道吗,接到圣旨的那日,爹爹同我说,我应该学会承担责任。那时我不懂,但我现在懂了。祁颂,我去承担我的,你也去承担你的,我们.”
她顿住,接下来的话在喉中滚了又滚,眼眶里的泪也越来越多,多到她再也无法勉强维持笑容。
少顷,一滴泪落在他手背上,明明温热,他却感觉被冰了一瞬。
与那泪一同落下来的,还有她极轻的声音。
“我们分手吧。”
萧祁颂挣扎着,想说出一个不字,可喉咙却像是被封住,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好困,好晕.
他眼眸半阖,最终脱力地趴在桌上,眼睁睁看着卜幼莹走向门口,深深的望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的身影愈来愈远,愈来愈小,直至消失不见。
他的阿莹,要去嫁人了。
第25章
晨光熹微, 谷霖县的天还没完全亮,只点点青色浸染着天边檐角。
萧祁颂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来。
卜幼莹下药不知剂量,怕多了损坏他身体, 便只倒了些微。偏他又年轻力盛, 身强体壮, 因此睡了不过三个时辰便醒了。
脑袋的眩晕感还未完全褪去, 他按着太阳穴,眉间紧皱, 视线从模糊逐渐开始聚焦。
看着桌上已经冷掉的饭菜, 昨晚的画面倏忽乍现在他脑海中。
他猛地一惊, 顾不得身子沉重,直接起身去了马厩。
本应栓着两匹快马的马厩里,此刻空空如也。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已经走了一夜, 怕是再过两个时辰, 就要赶到上京城了。
来不及多想, 他迅速夺门而出, 去马市将还未睡醒的老板强行叫起来, 买了最贵最好最快的一匹, 骑上去便朝上京城的方向狂奔。
时辰一点一点的过去, 日头已至最高,宾客如云的相府门前此时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卜家夫妇正在大堂应酬,面带笑容的接受着宾客们的祝福,仿佛一切如常。
只高氏眉眼间偶尔流露出一丝担忧之色。
原本按照流程,太子与卜幼莹应当先去官府登记名字和身份, 之后再举办婚礼,才算是正式结为夫妻。
可卜幼莹这一走便是好几日, 眼看着就要举行婚礼了还没回来,卜家便只好同太子商量,等婚礼结束后再去登记名字。
但没想到直至此刻还不见女儿身影,难不成她真的铁了心要违抗圣旨吗?
察觉到身旁妻子的情绪,卜世邕稍稍偏首,悄声道:“别担心,邢遇那孩子会带她回来的。”
话音刚落,春雪果然从里间快步走来,随后拢手在高氏耳畔说了些什么。
高氏脸上顿现喜色,与卜世邕对视,后者微微颔首,留在了大堂接待宾客,高氏则同春雪一起去往了卜幼莹的闺房。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高氏看见好端端坐在妆台前的女儿,顿时泪眼婆娑,走上前将她抱入怀中:“莹儿,我的好莹儿,你没事就好,阿娘这几日很担心你。”
“我能有什么事。”她双眼无神的望着镜中,语气冷淡道:“大喜的日子,阿娘别哭花了妆。”
听她这般同自己说话,高氏心里自然有些难受。
她松开女儿,又唤了声莹儿,还想再同她些说什么。
可却听她打断道:“不是赶时辰吗?阿娘先出去吧,女儿要梳妆了。”
眼下比预定的时间确实迟了些,迎亲队伍一个时辰前便到了,好在太子并未说什么,只是同他们夫妇俩一起等着。
于是高氏便不再言语,退出房间回了大堂,继续与丈夫一起接待宾客。
卜幼莹直挺挺坐在妆台前,眼里早已失了神色。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眸子,此刻却如死水般静静看着铜镜,任由身后的妆娘们为自己梳妆打扮。
屋外的日头已经倾斜,今日是个艳阳天,春光明媚,风和日丽,不愧为钦天监算好的日子。
半个时辰后,身穿喜服的新娘子终于在春雪的搀扶下,手持团扇缓慢走了出来。
迎亲队伍早已等在门外,为首的正是同样一身喜服的太子殿下,萧祁墨。
与平日里见到的他不同,今日的他虽如以往一样淡淡笑着,但眼底却是明显的喜色。
她从未见他这么高兴过。
卜幼莹蹙了下眉。
原以为他同自己一样,是这场婚事里的不知情者,可现下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她走到压好的喜轿前,萧祁墨伸手想扶她一把,她却看也不看一眼,直接略过他的手,躬身坐进了轿中。
冷白的指尖弯了弯,他收回手,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似乎并不在意。
无妨,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
唢呐奏响,漫长的队伍在一片喜气洋洋中,终于开始往东宫行去。
与此同时,四百里之外的萧祁颂终于赶到了上京城。
谷霖县不愧是江湖人聚集之地,卖的马都同上京城不一样,都是专供江湖人士赶路,亦或是三教九流之人逃命用的劲马,长途奔袭不在话下。
一路上他不吃不喝,甚至也不歇息,一刻不停地往上京城赶去。
眼看着太阳西斜,他越发焦心,好在那马儿是个得力的好帮手,竟在黄昏时赶到了城门口。
可到了城门,他却发现有些不对劲。
负责值守的士兵正拿着一张画像,仔细查看每一个进城的人。可他之前是巡城队的,他并不记得最近有什么嫌犯要通缉。
难不成,那张画像上是自己?
定是萧祁墨吩咐的!
他暗骂了句,正苦恼着如何进城,忽见城门口一个出现熟悉的人影。
是卫戎!
卫戎是这些士兵的上级,同萧祁颂一起在巡城队,今日是特地过来等他的。
萧祁颂发现卫戎的同时,卫戎也发现了他。
他朝萧祁颂使了个眼神,随后走向右边负责盘查的士兵,说了声我来吧,便拿走了画像,开始一个个查看起来。
萧祁颂立即懂了他的意思,于是找同样准备进城的人,高价买下了他的斗笠,顺便往脸上抹了一些尘土。
之后他将斗笠压低了些,跟着右边的人潮缓慢往前移动。
来到卫戎面前时,他尽力低着头,不让前面的士兵察觉。
好在那些士兵的注意力都在其他进城的人身上,并未注意卫戎负责查看的人。
一声“走吧”传来,卫戎看了他一眼,他微微颔首以示谢意,随后迅速离开了这里。
此时天色微暗,约莫已是酉时末。
张灯结彩的东宫里分外喜庆,卜幼莹在春雪的引导下缓慢,手持团扇,跨过马鞍,缓慢走入厅堂。
周围都是来参加喜宴的王公贵族,而坐在厅堂首位的,则是陛下与皇后,此时正一脸慈祥地看着她与萧祁墨一同走来。
她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肚子里仿佛早已失去了知觉,像一具行尸走肉般穿越人群,去往他们面前。
陪同在一旁的春雪看着小姐这般的模样,心里不免感到心疼。
她搀扶着卜幼莹,在她耳旁柔声相劝道:“小姐,太子殿下脾性宽厚,待人温和,想必是个会体贴人的。您与他相识多年,自是清楚,何苦如此为难自己呢?”
卜幼莹藏在团扇后的瞳仁终于动了动。
她微微张唇,语气平淡,并无起伏:“在你们眼里,想嫁给自己所爱之人,是为难自己吗?”
“可您如今回来了不是吗?既然如此,何不过好自己眼前的日子呢?”
卜幼莹收回视线,再次垂下眼眸,缓慢行走。
默了须臾,像是自言自语地轻声道:“是啊,我已经回来了.”
已经回来了,便无法再回头了。
少顷,二人终于走到陛下皇后面前,随后在司仪的引导下,先是面对厅堂之外对天地躬身礼拜,然后则是礼拜高堂。
卜幼莹都一一照做了,只是没想到正要夫妻对拜时,门口突然传来刀剑嗡鸣的打斗声,以及群众的几声尖叫。
她抬眸望向门口,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
萧帝站起身来,朝周围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可侍卫颔首还未离去,萧祁颂便一脸煞气地提剑走了进来。
他神情阴鸷,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鲜红的血顺着剑刃往下滴落。
“祁颂,你.”卜幼莹睁大眼眸。
话未说完,手腕蓦地被他一拉,冰凉的匕首便抵在了她颈前。
他在她耳旁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随后看向围过来的侍卫,高喊道:“别过来!否则我们一起死在这儿!”
卜幼莹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只不过是迫不得已用这种法子脱身罢了。
可周围的侍卫并不知道,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主座上的萧帝更气得吹胡子瞪眼,大骂他逆子,一旁的汤后也面色忧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而萧祁墨则脸色阴沉至极,他没想到自己这个弟弟竟然冲动至此,敢光明正大的抢亲!
偏偏他什么也不能做,被逼到绝境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不确定萧祁颂是否真的会先杀了她再自杀殉情。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萧祁颂挟走她,坐上门外的骏马一起离开了东宫。
他们走后,萧帝招了招手,一名侍卫便上前躬身。
听他压低了声音道:“去传朕命令,关上城门,绝不能让他逃出上京城。你带兵去全城搜索,每一处都不能放过,就算把皇城翻过来也务必找到他们。”
“是!”侍卫领命离去。
随即萧帝的视线又看向萧祁墨,干笑两声安慰道:“墨儿,别担心,婚礼以后可以在再重新办一次,这次就当是事先彩排了,等把他们找回来,为父一定狠狠惩罚祁颂那小子。”
萧祁墨握紧了拳,喜服依旧鲜艳,可脸上的喜色却全然不见,只淡淡嗯了声,没再说其他。
当初萧祁颂带着她私奔时,他曾无比确信她会回来。
因为自己了解她,她从来不是狠心的人,哪怕再爱他这个弟弟,也不敢真拿父母的性命做为赌注。
可这一次,他却不那么确定了。
她既回来,便算是已履行了圣旨。若她再次选择同萧祁颂一起远走高飞,那私奔这事,便与违抗圣命没有关系了。
既然无关,卜家夫妇的性命自然不会受到威胁,最多不过是教女无方的过错罢了。
那这次,她会狠得下这个心吗?
萧祁墨不敢确定。
这一瞬间他忽然发觉,原来并不是所有事情他都能够运筹帷幄,永远都在掌控之中的。
他无法掌控的,是她的心.
四周寂寂的黑暗中,卜幼莹抱着自己的双膝,盯着眼前的火堆,感觉一股暖流正淌遍自己全身。
她脸色冷漠,望着那火堆一言不发。
“你还在生气吗?”身旁传来熟悉的声音。
萧祁颂坐在她对面,眼神委屈,却又裹挟着异常的坚定。
他们此时正在一个寺庙中,身下垫着两个棕色的蒲团,身后则是一座巨大的石身佛像,还未镀金,不过瞧着像是放了许久,佛像的头顶都结了一些蛛网。
如此看来,这里兴许是建好了但又因为某些原因而废弃了的寺庙
此时天色已暗,屋内有微微凉意。
因而她的面前,有萧祁颂方才用柴火生好的火堆,方便取暖。
“这是哪儿?”她并不回答他的话。
“寺庙。”
卜幼莹蹙起细长的眉:“我当然知道这是寺庙,我是问你我们在哪儿?”
萧祁颂坐在火堆前,明亮的火光在他瞳孔中晃动,可他的眸子却如笼了层黑幕般阴暗沉郁。
他冷声道:“你放心,我们还在上京城。”
他脸色极差,说话的语气里也带着凛人的寒意,想来心里对她下药之事定是十分生气的。
可她现下没有闲心哄他,直接起身道:“我要回去。”
“外面天已经黑了。”他忽然出声,“你知道这是哪吗?知道回去的路怎么走吗?上京城所有地方你都去过吗?”
最熟悉的人之间,总是能快速找到对方的命门,因而萧祁颂的三连问她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他没说错,自己来到上京城半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学着那些繁琐的礼仪规矩,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就算出门,也只是在主街上游逛,亦或是陪母亲去大相国寺祈福参拜。
可此处显然并非大相国寺。
即使知道这里是被废弃的寺庙,她也不清楚上京城内这样的寺庙都有多少,又都在哪儿。
卜幼莹转身,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其实她心里也有几分生气,毕竟他还从未对自己做过如此强硬的事情。
于是说道:“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当着他们的面做出抢亲这种事情,陛下会打死你的,你难道准备再也不回家了吗?”
萧祁颂并未回视她,只直直看着面前的火堆:“我们不是本来就不准备再回去吗?”
“……”
沉默两息,她无奈地闭了闭眼:“祁颂,我先前已经做出选择了。”
话音落地的那刻,他终于抬眸看向她,映在瞳孔里的火焰噌的一下窜起,仿佛他心里的怒火在燃烧一般。
“你的选择就是抛弃我吗?”他双目通红,起身朝她走过去,“我想了那么多办法,我甚至想用我的生命来换你自由,可你呢?你所谓最好的办法就是抛弃我吗?”
他越说越激动,一双眸子死死盯着她。
卜幼莹怔了少顷。
她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神情,像黑夜里的野兽,恨不能一口咬在她脖颈。可即便充斥着一股狠劲,却也能在昏暗的光线中,看清他蓄在眼框里即将落下的泪。
他是那样的痛,又是那样的恨。
“祁……她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他的脸,却被他偏头躲开。
随后听他道:“我说过,我不能看着你嫁与旁人,我会发疯。今日抢亲只是小事,若你执意要嫁给……
他再次看向她,此时眼中已无泪,只剩下蚀骨饮血的狠意:“我就将萧祁墨杀了。你做了寡妇,总归是自由的吧。”
“什么?”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从昨日他提出要将萧祁墨神不知鬼不觉杀掉时,她就觉得他疯了。只是那时刚好药效发作,她便将此话头略过。
可现在听到,她仍旧觉得震撼。
祁颂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善良真诚,待人从不虚伪欺骗。即使萧伯父总是罚他打他,他也从未记恨过他的父亲。
可如今竟然为了她,要杀他一母同胞的亲生哥哥?
看着他的眼睛,卜幼莹心里不免隐隐作痛。
她知道,他这一切变化都是因自己而起,是她将他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她忽觉胸口发紧,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想哭了,自己的眼泪好像流不尽似的,一次又一次涌进眼眶中。
她伸手将他抱住,声音哽咽:“对不起,祁颂,我也不想这么做,我也不……
萧祁颂直直站着,本不想回抱她。
可柔软的身躯贴着,身上是他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温度,是他今日不顾一切也要带走的人。
他忍不住不去抱她。
有力的臂膀缓缓圈住她的腰背,恨不能将她按进自己身体里,他哑声说:“阿莹,跟我走吧。”
怀里的身子僵了一瞬,卜幼莹缓缓从他怀里退开,静静看了他须臾。
突然,她抽走他腰间匕首,将它抵住自己的脖颈!
萧祁颂大惊:“阿莹!你这是做什么?!”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她无力道:“祁颂,我知道我负了你,我对不起你,可我不想任何人死,你也好、太子也好、我父母也好,任何人的死都会让我这辈子都活在愧疚与自责中,我不想做罪人,所以嫁给他,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可以保全所有人的办法。但若是你不愿看见我嫁与旁人,那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死来破解如今的局面。”
她唇角扬了扬:“祁颂,我们来世再做夫妻。”
说完,握着匕首的手当即就要划过去,幸而萧祁颂反应快,迅速抓住她手腕一把拉开,接着强行夺过了匕首。
可即便是这样,她的脖子上仍旧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阿莹!”他忍不住喝道:“你怎么能用自己的性命来逼我妥协?!”
“是你在逼我!”她也崩溃喊着,脸上的泪愈来愈多,“为何一定要让我去做一个罪人?我不想你死,我不想任何人死,为何非要逼我看着死一个人?”
说到后面,卜幼莹蹲下身,捂着脸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萧祁颂静静伫立在一旁。
整张脸隐在黑暗中,漆黑的眸子望着脚边崩溃痛哭的心上人,不知在想什么。
只觉周遭生气,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死气沉沉。
半晌,他缓缓蹲下身,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若是我非要带走你,你是不是还要自尽?”
哭泣声逐渐减小,她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张了张唇:“是。我不想别人死,只能我自己死。”
他望着她,再没说话。
又过了半刻,他垂首遮住眼眸,淡声道:“好,我成全你,我们分手。”
卜幼莹怔住。
随即见他站起身,朝她伸出一只手:“走吧,我送你到街上。”
她怔了良久。
她又何尝不知他做下这个决定有多痛,她也痛,痛得喘不过来气,可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少顷,她将手放进了他掌心,但在他往前走时,她却没动。
萧祁颂疑惑地回头。
见少女擦去眼泪,深吸了一口气道:“祁颂,今夜一别,再见我们便是陌生人了,不能说话、不能对视、也不能再有任何联系。”
“嗯,我知道。”他偏过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生怕这一看,连他也会忍不住流下眼泪。
“那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她上前一步,捧着他的脸使他直视自己,朱唇微张。
“你今夜,要不要我?”
第26章
人静更初之时, 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带着些微凉意的晚风一吹,火堆也跟着抖了两下,唯香肩半露的卜幼莹毫无冷意, 只觉那火似是烧进了身体里, 热出一层细细的香汗。
她坐在供桌之上, 稍稍仰首, 微肿的檀口里呼吸略重。
脖颈传来痒意,裹着湿与热含.住她颈侧肌肤。
藕臂推了推身前的人, 她望着头顶细声问道:“祁颂, 他是不是.在看我们?”
萧祁颂从她颈间抬起头来, 眸底一片混沌,却仍是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
供桌之后,是那座巨型的释迦牟尼,即便未涂金身, 也能感觉到他的庄严肃穆, 神圣不可侵犯。
而卜幼莹所看见的, 便是他低垂至仅一条缝隙的眼眸, 居高临下的视线正正好.
落在他们身上。
“别害怕, 石像而已。”他说着, 便掌住她后脑勺, 仰首去吻她的唇,强行将她的注意力转移至自己身上。
卜幼莹的唇瓣在一刻钟前,就已经被碾磨得略微红肿,口脂也被吞得一干二净。可二人不知疲倦似的,再次交颈深吻起来。
之前萧祁颂至少还尚存一丝理智, 可临到真正分别时,理智便同燃烧过后的灰烬一般, 轻轻一吹便随风飘散。
而提出与之相融的少女,便是那把将他燃烧殆尽的火,亦是吹散蒙蒙灰烬的风。
卜幼莹身上还穿着那件大红的喜服,在昏暗的寺庙里格外扎眼。但很快,这件喜服便翩然坠落,了无生气地躺在了供桌上。
宽大的衣袖在桌下轻轻摇晃,与她的裙摆一起。
接着又新添了一条摇摇欲坠的腰带,挂在桌沿一同晃动着身体。
没了新添的柴火,火势有些见小,暖黄的光只能照亮佛像前小小的一片。
她眸中映着火光与他,平日里澄澈的眸子此刻化开雾气一般,罩了层朦胧的纱。
火势虽小,可周遭温度却似在上升,热得她面色有些酡红。
她不敢垂眸去瞧一眼地上,赤色、金色、玄色,各种各样的物什散落一地,凌.乱不.堪。
萧祁颂的墨发在她指间缠绕,她摸到了他的耳朵,顿觉掌心被烫了一下。
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人觉得热。
可他丝毫未曾察觉自己的滚烫,仿佛着了魔似的,埋首衔住胭脂,止不住吞咽,宽厚的脊背早已覆上一层汗意。
于他而言,眼前人是心上人,不是水中月,他唾手可得。
于是掌心覆上她,将她抓进手里,恍若一个精美玩物任由他拿捏掌控。
“祁颂.”她忽然出声,细长的眉微微蹙着,“抱我,我要你抱我。”
怀中人终于寻得一丝理智,直起身亲了她一下,随即双臂一撑,也上了供桌。
屋外的雨势有些大了,雨滴打在瓦片上声音不歇,听着却不觉得吵,反倒有几分悠然娴静。
雨声盖过了屋内的喘.息,外面听不大真切,可近在咫尺的二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宛若婉转动听的百灵鸟,在深夜的林间歌唱。
可偏偏,卜幼莹眉头皱得最紧的时候,却生生咬住了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生理性的泪从她眼角落下,她的指甲不自觉抠进了他背中,留下几道细细的抓痕。
她缓了少顷,带着哭腔轻声道:“我疼.”
萧祁颂伸手擦去她眼尾的泪,撑着双臂,也微微蹙着眉:“我也疼.”
卜幼莹不懂:“你为何会疼?”
他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索性不说了,俯身吻住她,手肘撑在她脸旁,手掌则轻按在她头顶上。
她再也说不出来话,只喉间无意识传出几声呜咽与低哼。
夜色越发深了,火堆里的火焰也愈来愈小。
昏暗中,卜幼莹再次与佛祖对视。
那双狭长的眸子正静静注视着这一切,看着自己脚下上演一场荒唐之事。
到后面,卜幼莹甚至趴在了须弥座上,双腿无力地跪在桌面,看似虔诚祈祷,实则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须弥座冰冷,却抵不过她身.躯火热,佛祖垂眸看着他的信徒,被一次又一次撞上石面。
水.波荡.漾,胭脂粉红。
“祁颂.”她承受不住,向后伸手想去推他。
可他反拉住她的手,有了借力,倒让他更为方便起来。
喉间的声音也开始发颤,这下她连他的名字也叫不出来了,只能断断续续的哭泣着。
换做往常,只要她一哭,他立马就会心软,然后变着法的哄她开心,什么要求都答应她。
可今日却不一样,听着她的哭声,他只恨不得让她再哭得狠些,最好哭得嗓子都哑了才好。
许是带着不甘、又或是痛苦,他掰过她的小脸堵住那张嘴。
干脆让她哭也不能哭。
卜幼莹第一次知道,萧祁颂还有如此恶劣的一面,可她竟然不觉得讨厌。
她任由他掠夺自己口中的氧气、任由他摆弄自己的身体、任由他在自己身上留下各种各样的痕迹。
甚至,她也有一个恶劣的想法。
那就是想让他留得更多些、更重些、最好全身上下都留下他的印记,以此来昭示自己是他的所有物。
到这一刻,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名声,什么贞洁,她都不在乎。
她只想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停留在他们抵死缠.绵的时候。
正想着,她的哼吟突然拔高音量,抱着他的双手死死圈住,一股电流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萧祁颂埋首在她颈间,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从他鬓角滑落。
好一会儿,两人的气息才逐渐平复。
屋外雨声渐小,二人面对面相拥。
他抬手捋去她汗湿的发,凑过去在她额上亲吻,接着挪到绯红的脸颊,最后是嘴唇,亲了一下又一下。
卜幼莹感受着这般温情安抚,不知不觉有些困倦,眼皮子开始耷拉下来。
“阿莹。”他轻声唤她,“你不能在这睡。”
她重新睁眼,往他怀里蹭了蹭:“我想再与你待久一点,祁颂,我舍不得你.”
他又何尝不是呢?
萧祁颂紧紧搂着她,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摩挲,沉声道:“阿莹,答应我,回去之后好好活着。若是你再敢伤害自己,我一定把你抢回来。到那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妥协了。”
卜幼莹鼻尖有些酸涩,圈着他腰的双臂收紧了些,埋首在他怀里,声音窒闷:“你也是,你也要好好活着,别再因为我做出傻事,我不值得。”
“不。”他立即反驳:“你值得。”
无论何时,无论何事,她都值得。
雨声停了,萧祁颂起身,将地上杂乱的衣物捡起来,拍净上面的灰尘,给她一件件穿好。
片刻,两人便恢复了来时的模样,只她脸上精致的妆容花了不少。
“我只能送你到主街。”他一边帮她整理着细节,一边解释道:“既然今日一别,我们便是彻底分手了,自然不好再一起出现在众人眼前,如此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她点点头,“我明白的。”
簪好最后一支金簪后,卜幼莹再次抱住了他,忍不住哽咽:“祁颂,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你想恨就恨我吧,我都接受。这辈子是我负了你,若你不嫌弃,等你百年之后,我陪你一起去,我们一起走黄泉路,好不好?”
萧祁颂低垂着眸,眼底晦暗。
沉默须臾,他将她轻轻拉开,拂去她颊上泪痕,唇角微展:“傻阿莹,我不恨你,我明白你的苦衷,但……应我一个要求好吗?”
她吸了吸鼻子:“什么要求?”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至樱唇上,右手大拇指在唇瓣上缓缓摩挲。
少顷,他沉声道:“答应我,别爱上他。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他。”
卜幼莹微愣,立即点了下头:“我答应你,祁颂,我这辈子只会爱你一人。”
得到想要的回答,萧祁颂即使心中再是苦痛,也勉强牵起嘴角回应她。
随后,两人便十指相扣,在佛祖的凝望下,一起离开了这座寺庙。
此时已值漏夜,皇城内仍有众多士兵在搜寻。先前下了场雨,耽误了些进度,雨停之后才继续加大力度寻找二人。
卜幼莹被送到主街上,不远处有官兵的声音传来,她回头望了萧祁颂一眼。
后者松开手,用眼神示意她继续前行,自己则隐匿于黑暗中,目送着她离开。
她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缓步迈向前方的士兵。
“什么人?!”
其中一人注意到黑暗中走来一个人,提灯一看,正是他们要寻找的未来太子妃!
他赶忙冲周围的同伴喊道:“找到了!找到卜小姐了!”
所有的士兵都围了过来,行了礼,随后把她扶上骏马,牵着缰绳护送她前往东宫。
她坐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
远处漆黑一片,本应在那儿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就像从未来过一样。
现在,他们是真的说再见了。
……
侍卫将她送到东宫已是夜里丑时。
听说找到了卜幼莹,萧祁墨早早的便在门口等着,见不远处出现她的身影,连忙走上前伸手扶她下马。
可卜幼莹同白日里一样,无视他伸来的手,自己翻身下马,稳稳落地。
萧祁墨倒也不介意,只一如既往温柔笑道:“阿莹,我很担心你,你可有受伤?”
她福了个礼,语气不冷不淡:“劳烦殿下关心了,我很好。”
“阿莹,你不用如此称呼你我,就同以前一样,好吗?”
负责护送她的士兵已牵马离开,嗒嗒的马蹄声愈来愈远。
她羽睫低垂,沉默了会儿,轻声道:“已经回不到以前了。”
萧祁墨不知她说的自己和她,还是萧祁颂和她,亦或是两者都有。
但无论她说的是谁,他都没接这个话茬。
只兀自握住她的手,浅浅一笑:“时辰不早了,你也累了,我们回去歇息吧。”
卜幼莹下意识挣了挣,却没挣脱开,索性由他牵着去往了给她安排的寝居。
陪嫁的春雪正在寝居里等着,见她被找了回来,又激动又欣喜地迎上前去。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快让奴婢看看,您可有受伤?”
刚说完,倏忽注意到身旁还有太子殿下,便连忙福礼,改口道:“奴婢一时口误,望太子和太子妃恕罪。”
卜幼莹蹙眉:“我如何就成太子妃了?若是我没记错,我与太子殿下还并未成婚吧?春雪,还是同以前一样叫我小姐。”
春雪一愣,旋即看向一旁萧祁墨。
后者并未反驳,只道:“无妨,你先下去吧。”
春雪一愣,有些为难:“可……婢还未帮小姐沐……
眼下时辰已晚,再过两个时辰天都要亮了,现在不沐浴那何时沐浴?
但显然,这不是她该管的事情。
萧祁墨淡淡笑着,口中说出来的话却不容置喙:“下去吧,阿莹若要沐浴,自会叫你。”
她到底只是一个奴婢,不好再说什么,便福礼退了出去。
方才这一幕落在卜幼莹眼里,让她俊秀的眉间皱得更深了,开口道:“我竟不知,殿下还有如此强势的一面,看来以前确实是我不够了解你。”
他浑然不在意她言语里的讽刺,只笑着回应:“以后再了解也不迟。”
说完,便欲伸手擦去她眼尾哭花的脂粉。
他原本做好了她会偏头躲开的打算,却未曾想她直接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微肿的杏眸含着倔强直视于他。
她张唇,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
一盏壁灯忽然呲的一声熄灭了,是离萧祁墨最近的那盏。
他半张脸昏暗了稍许,原就深邃的眉眼此刻阴影打下来,恰好掩住了漆黑的瞳仁。
许是刚下过一场雨,卜幼莹蓦地感觉有一丝寒意直钻入毛孔中。
良久,对面那人唇角弯起弧度,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何止知道。”
她微微睁大眼眸:“你什么意思?”
他倒也不介意同她坦白:“你来宫里的第四日,母后应当去找过你。”
“你怎么知道?是你让娘娘来的?”
“不是我,但那日父皇也来找了我。他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便猜到,他不是询问,而是试探,试探你我之间有无情意。”
卜幼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问:“可你如何知晓陛下心中的太子妃人选是我?”
“除了你还有别人吗?”他缓缓向她靠近一步,“阿莹,你没我了解他们,所以当时你并不知他们的想法,而我知道.”
“所以你利用这一点,故意说出你对我有意?”她这下总算清楚赐婚圣旨怎么来的了。
回想那日祁颂说他喜欢自己,竟也没说错,是自己太过于愚蠢,三言两语便信了他。
萧祁墨并未否认,只抬手,继续方才未做完的事情,拇指轻轻拭去她眼尾晕开的脂粉。
像极了温柔体贴的丈夫。
而后掌心并未离开,顺势覆在她冷白的小脸上,温声道:“阿莹,我所求并非其他,不过是希望你在我身边而已。你爱不爱我,心里还有没有祁颂,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一点点位置,一点点就好。”
他说着,脸庞离她越来越近,几乎就要吻上她。
卜幼莹竟也没躲,只在咫尺之距时,倏地冷声问:“你就不怕我恨你吗?”
她不明白,既然他喜欢自己,想要自己心里的位置,又为何做出横刀夺爱之事,如此两人之间便只剩下长久的恨意,不是吗?
可眼前之人只是轻笑了声:“你若是打算用恨意与我度日,就不会回来了。”
她眉间一跳,被戳中似的,下意识说了句“什么”。
“阿莹,你心里很清楚,我们之间的婚事并非是我一手促成。我父母和你父母才是关键,这其中没有一个人赞成你与祁颂在一起,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局面。即使那日我拒绝了父皇,来日他也依然会找其他理由为我们赐婚。你正是清楚这一点,才明白局面不可破,唯有你嫁给我。所以.”
唇角微曲,他满意地笑了笑:“我今日才能看见你,不是吗?”
一番话落,卜幼莹掩在宽大袖口中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
虽然很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
祁颂看不清,但她看得清。
这场婚事里最关键的不是萧祁墨,她无法违抗的也不是萧祁墨。
而是与她血肉相连的父母、是睥睨众生的巍巍皇权、是无法割舍便只能选择服从的亲情。
这世间绝大部分的人,都会在其中一条倒下,她也不例外。
半晌,她闭上双眸,喉间吞咽一口复又睁开。
似乎决定了什么,看向他的眼神里再无方才的倔强。
“你说得没错,摆在我面前的,只有嫁给你这一条路。如你所说,我两次从他身边离开,不是来与你怨恨度日的。我方才已与他已经彻底分手,今后我也不会再和他有什么,只是.”
她顿了顿,后面的话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只是你想让我今后不再为难祁颂,是吗?”他轻而易举便看穿她所想,替她说了出来。
卜幼莹低垂着眸,点了点头:“嗯,还有.我不可能这么快就忘了他,我心里,也许永远都会有他。这一点,我需要提前跟你说清楚。”
话落,萧祁墨弯下眉眼,眸子里的寒冰顿时融化成水,柔声道:“放心,今后无论他做什么,只要不过分,我都会视而不见。至于你心里有没有他,我说过,我不介意,就像.”
他伸手抬起她下颌,另一手稍稍拉下她的衣襟,艳丽的喜服下,红痕惹眼。
在她惊恐的眼神中,他直视着她,唇角微勾:“我也不介意你身上的痕迹。”
第27章
新婚夜穿着嫁给他的喜服, 却和别人洞房花烛,此事被他当面拆穿,难免会感到一丝羞窘。
卜幼莹偏过头, 面容发烫, 伸手将衣襟扯回了原位:“我既然回来了, 便已表明我的意思, 以后不会再有这些。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我说到便会做到。”
萧祁墨嗯了声, 抚过她的脸与之对视。
神情和煦, 嗓音轻柔:“你说了,我便信。不过圣旨已下,结局定然无法改变,因此父皇特地让你居住在东宫, 与我.相处看看, 你介意吗?”
“不介意, 随你们吧。”
住在何处她确实不介意, 况且此事是陛下皇后吩咐的, 她介意也没有用。
“嗯, 那就好。”
他说道:“听春雪说你今日还没吃过东西, 我便让厨房准备了些吃食,吃完了再去沐浴吧。”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她确实感觉有些饿了,于是萧祁墨便让人把吃食端了上来。
食物的香气一钻进嗅觉, 饥饿感便越发重了,但因时辰已晚, 不好多食,她便只吃了一碟桂花软糕。
萧祁墨坐在一旁,握拳撑脸,浅浅笑着看她小口小口地将软糕喂入口中,像只小兔子一样。
这般场景他曾幻想了许久,与她同桌而坐,一起共食,每日皆是如此,如同他的父母一样。
卜幼莹察觉到了他的眼神,十分不自在,细声问道:“你可不可以.别盯着我?我不习……
他放下虚握的拳头,回应了声好,又说:“我去唤人来给你沏茶。”说完,便起身往门口走去。
可她的视线却落在桌上的雕花银壶,以及旁边已经倒好酒的两个酒杯上,突然想起,宫里给他们准备了合卺酒还没来得及喝。
反正都是解渴,酒和茶应该没区别吧。
她想。
于是出声叫住他:“不用了,正好把这个喝了吧。”
话音刚落,门口的身子一顿,连忙转身欲行阻止:“……
可惜为时已晚,卜幼莹说完话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随后看向立在那儿不动,神色微微惊愕的萧祁墨,疑惑道:“怎么了?”
他叹了声气,轻捏眉心走过来,重新坐下:“你也许不知,为了繁衍子嗣,宫里的合卺酒都有催.情的作用。今日事发突然,我一心寻你,便把这个忘了,怪我。”
“什么,催,催.情?!”她捂住嘴唇,心下顿时慌乱无措,“那怎么办?……还没……
她期期艾艾着,不知该如何委婉相告,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
虽然目前要试着与他相处,可无论是忘记一个人还是接受一个人,都不是三两日便能做到的事情。
面前的人似是清楚她所想,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抚道:“你放心,我还没有卑鄙到会趁人之危,你我之事,我会等你心甘情愿。你且撑一撑,我这就让人去拿缓解的药来。”
说完,便起身走向门口,唤来春雪吩咐她去拿药过来。
看着他的背影,卜幼莹略微松了口气。
好在他不是强人所难之人,否则今夜一过,她会连自己都厌弃。
这才不过一个时辰,若是她当真又同萧祁墨发生了关系,那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了。
吩咐完春雪的萧祁墨转过身,见她眼眸低垂若有所思,略一思忖便知她在想什么。
于是走过去,蹲在她身前仰首对视:“阿莹,不用太担心。这酒虽有催.情的作用,却不是真正的催.情酒,最多不过让你身子难受些,并非.”
他歪头想了想形容词,最终道:“如豺狼虎豹那般。”
闻言,她蓦地双颊一红,连忙否认:“我没那么想!”
羞耻心让她下意识说了慌,其实方才她的脑子里,的确都是那些话本子里形容的画面。
催.情酒、催.情药、催.情香,这些时常在话本里出现的词汇,无不伴随着令人面红耳赤,脸红心跳的描述。
她以为,自己也会变成那样.
见她否认,萧祁墨也只是笑笑,并不拆穿她:“好,你没那么想。那你现下感觉如何?”
“嗯.”她感受了下,如实回他:“有些热,还.有些痒。”
具体是哪里痒,她说不清,好像是心里,又好像是别处。
总之,抓心挠肝的,很是难受。
她的眼前已开始朦胧,人和物体分出了重影。
萧祁墨伸手探了下她脸颊的温度,的确有些发烫。正要收回手时,却倏地被她抓住了手腕。
“阿莹?”他猜想酒精开始起作用了,此时的阿莹估计已没了一半理智。
于是试图收回自己的手,并柔声安抚道:“乖,放开我,你现在不适合做任何事。”
即便他想,也不能做。
眼前人此刻的状态毫无防备、浑浑沌沌,至少,他还不想在这种状态下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卜幼莹却不依,拽着他的手伸向自己脸庞,而后贴着他手心蹭了蹭。
“你好凉。”她太热了,急需什么东西来给自己降温。
而萧祁墨的体温一向比别人低,微凉的手蹭在她脸颊上,让她勉强得到了一丝缓解。
见她尚存少许理智,只是想借自己的手降温,于是他不再挣脱,反倒将她抱起,让她坐进自己的怀里。
他的手掌配合着她,在那张白嫩的脸庞上轻轻摩挲,以此来缓解她的不适感。
卜幼莹闭紧双眸,眉间微蹙,像发烧的人一样,乖乖躺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只手掌摩挲时,呼吸稍重一些。
好难受,喉咙似是烧干一般,好渴。
身上也痒,好像每个毛孔都在痒,只有他抚摸过的地方才好受些。
她无意识伸了伸脖子,示意他的手掌转移地方。
萧祁墨眸光微暗,却仍是配合着她,将掌心抚上她脉搏跳动的颈侧,撸猫似的来回摩挲。
怀里的人似乎得到了缓解,眉心稍稍平整了一点,可呼吸却依旧粗重,嘴唇也逐渐变得干燥。
他抬头望向门外,距离春雪离开已过了近一炷香的时辰,怎么还没回来?
殿外夜阑人静。
春雪拿到药之后,便急匆匆地往回赶。
只是不巧,身后倏忽传来一道女声:“春雪?你做什么这么着急?”
她回头,见是东宫的掌事姑姑,便福礼道:“回姑姑,小姐她误饮下合卺酒,殿下命我去取缓解酒劲的药送过去。”
“春雪,这就是你的不懂事了。”那位姑姑面色严肃地说:“何为误饮?那合卺酒本就是为两位新人准备的,虽说他们还未成婚,但那也是早晚的事,卜小姐不喝难道你喝?”
春雪不知如何解释他们之间的事,心下又着急,便说太子殿下还在等着,随即转身准备离开。
“回来。”那姑姑又叫住她,走上前批评道:“天家子嗣乃是国之大事,若耽误了陛下娘娘抱皇孙,你担当得起吗?”
“可.太子殿下他.”
“我又没说不让你去送。”她打断道,“既然是殿下的命令,你自然还是要去送的,只不过,你晚点去便是。”
春雪不敢擅自答应下来,面露难色地支支吾吾:“可是.小姐她.她.”
“啧,你这丫头怎的如此不知变通?”她白了对方一眼,打鼻腔里呼出一口气,“罢了,就迟半刻总行了吧?我同你一起等。放心吧,太子殿下不会怪罪你的。”
说完,便当真拉过春雪,守着她一起等了半刻。
与此同时的寝殿里。
看着怀里愈发难受的阿莹,萧祁墨也不禁皱起了眉。
这酒虽比不上真正的催.情药,可成分却是一样的,若长时间得不到疏解,同样会对身体造成伤害。
按理说,春雪此时应该已经回来了,怎的到这时还不见人影?
一丝怒意悄无声息的在他眸中弥漫,他垂眸看向怀里的人。
只见卜幼莹额角的碎发已被汗湿,眉间也皱得极紧,他的抚摸似乎不再起到作用。
若是药还不来,那便只能.
想罢,他俯身将额头抵上她的,轻声问:“阿莹,这样好受些吗?”
怀里的人勉强睁开眸子,一片迷蒙,唇间低低哼了声。
看来是舒服些了。
可很快,仅是额心相贴也不够了。
她下颌稍抬,朦胧的眸子眯成一条缝隙,视线落在眼前三寸之距的薄唇上。
他知道,她在渴望口水交融。
萧祁墨抬手,拇指在她干燥的唇瓣上轻轻抚摸,眼底暗沉。
他也渴望。
眼下药迟迟未到,倒像是给他机会似的,他也不知这算不算是趁人之危。
可人终究敌不过自己的本能。
他眼帘低垂,缓缓俯首,与那双肖想已久的唇瓣愈来愈近.
突然一道女声传来:“殿下,药来了!”
看见眼前这一幕,春雪尴尬的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萧祁墨喊她进去,这才敢上前将药递给他。
随后他一边将药喂进卜幼莹口中,一边对春雪问道:“为何去了那么久?”
春雪一怔,自觉有罪地低下了头,将方才的事如实告知。
听完,他只嗯了声,并未再说其他。
卜幼莹吞下药后,不出片刻便起了药效,眉心逐渐舒展,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他再次探了探她脸颊的温度,还好,温度也慢慢降了下去。
折腾了一夜,现下她已沉沉睡去。
萧祁墨将她打横抱起,走进内室,动作轻柔地放上床塌。
他在床边坐了会儿,伸手将她垂落的碎发捋至耳后,眼看着她呼吸愈发平稳后,才盖好锦被回到了厅堂。
春雪见他朝自己走来,眸中幽暗,面无表情地低声吩咐了一些事情。
随后,便踏着月色离开了她的寝居。
……
翌日。
旭阳拂过窗棂照射进来,洒了满地的金光。
许是累了一夜的缘故,卜幼莹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浑身都是酸痛的,尤其是后腰。
她坐起身望了一眼窗外,在看见天光大亮的那刻,猛地睁大眼睛,连忙高声唤来春雪。
后者迅速快步进屋:“奴婢在呢!小姐怎么了?”
她抓住春雪的手臂,肃然问道:“现下几时了?”
“巳时末,马上要午时了。”
“午时?!”
卜幼莹顿时大惊失色:“按照规矩我今早要去请安的!你怎的没叫我?”
春雪却丝毫不急,微微笑道:“太子殿下说您昨夜劳累,今早定是起不来,便吩咐奴婢一早去了昭仁殿,同皇后娘娘说您午时再过去,还能赶上陛下下早朝呢。”
“哦,原来如……说罢,她掀开锦被起身下床,“那就赶紧梳洗妆扮吧。对了,我昨日还未沐浴,你先去命人备水吧。”
“您昨日沐浴过了。”春雪仍旧笑着回道,“您昨夜出了一身汗,殿下说您睡着会不舒服,便吩咐奴婢打来热水为您擦拭了一遍身子。”
“……”
难怪一早醒来身上一点也不黏腻。
她一贯知道他做事周到,却未想这般周到,竟将她从睡前、睡后、到醒来的一切事宜都安排好了。
这种体贴与以往她还喊他祁墨哥哥时极不一样,让她有些不太适应,不过…
倒也不反感。
春雪不知她在想什么,以为还在想沐浴的事情,便又问道:“您要再泡一会儿吗?”
她的声音拉回了卜幼莹的思绪,她摇摇头:“不用了,再迟到了可不好,回来再洗一遍吧。”
“是。”
随后春雪便出去端来一盆水,服侍她洗漱梳妆,顺便用脂粉遮住她脖颈的痕迹。
等一切都整理完毕,已经到了午时。
卜幼莹迈出房门,准备去找萧祁墨一同前往昭仁殿请安。可人还未走出一步,庭院里骤然响起一道高细的女声——
“奴婢该死!请卜小姐恕罪!”
她吓了一跳,这才看见前方不远处跪着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宫女,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是?”她不解地看向春雪。
后者正欲解释,萧祁墨倏忽从游廊拐角走了过来。
他今日穿了一件与她相配的银色金丝鹤纹锦袍,腰间系有一块青白玉佩,以及格格不入的…
她送他的那只香囊。
卜幼莹蓦地想起了昨晚。
昨夜喝过酒后她便失去了大部分的意识,可她还依稀记得,自己是如何躺在他怀里,像只猫儿一样蹭他手掌心的。
而且,他竟当真说到做到,未曾趁人之危……
两靥不知不觉染上了一抹薄红,她垂首低眉,故作镇静地向他屈身福礼。
“阿莹。”他过来牵起她的手,浅浅笑道:“母后已经在等着了,我们走吧。”
说完,便欲拉着她一同离开。
她顿了下步子,望向跪在庭院中间的宫女,开口询问:“等等,她方才说让我恕罪,她是谁啊?做了何事需要向我请罪?”
萧祁墨唇角的笑容在看向那宫女时敛了下去,眸子里覆上了一层寒意:“她本是东宫掌事的女官,昨夜自作主张了一些事情,害你多难受了一刻钟,我便让她在这跪着,等你醒了向你请罪。”
卜幼莹仍是不太明白具体怎么回事,不过看那位女官嘴唇乌青、脸色苍白,看起来似乎跪了很久,于是便出声让她起来。
女官并未立刻起身,而是抬眸望向萧祁墨。
后者也并未表态,只再次看向卜幼莹,重新扬起嘴角道:“阿莹,再不过去要迟了,我们先走吧。”
再不动身确实要迟了,今早已经迟到一次,午时再迟到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而且看样子,萧祁墨并不打算饶恕她的罪过,哪怕自己说不怪罪也不管用。
于是她只好点点头,任由他牵着离开了庭院。
载着二人的轿辇走过弯弯绕绕的宫道,在一盏茶的时间后,到达了皇后所居的昭仁殿。
此时萧帝刚刚下朝,同汤后一起坐在正前方主位上,接受卜幼莹的屈膝福礼。
看着未来的太子妃已住进宫里,帝后二人格外高兴,唠了会儿家常后便传了膳食过来,与他们共用午膳。
只是一家四口刚坐上餐桌,门口一位宦官倏然快步走进,趴在萧帝耳边耳语了几句。
随即见萧帝立时蹙起了眉,低声道:“他来做什么?让他回去。”
报信的宦官道了声是,转身方迈出一步,门外忽地传来一道清朗明亮的声音。
“当然是来与父亲母亲一同用膳的”
卜幼莹登时脊背一僵,细长的手指不自觉握成了拳,不敢转身去看来人。
只听得他缓步走来,对萧祁墨道:“顺便来恭贺我的兄……
顿了顿,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与卜姑娘。”
第28章
自从萧祁颂坐下后, 卜幼莹便觉脊背僵如冷铁,脑中浑沌一片,无法思考, 甚至双眸不敢往左方看上一眼。
饭桌之上气氛微妙。
萧帝蹙眉冷眼, 面色不豫。
昨日萧祁颂当着所有宾客的面直接掳走新娘, 这事他还没找这个儿子算帐呢, 这会儿倒敢直接到他面前来了,他自然给不了对方好脸色。
可为了不影响这顿午饭, 他并未发怒, 只冷冷看了萧祁颂一眼并移开了视线。
一旁的汤后心里则十分担忧, 若祁颂心里一个不快,与他哥哥当场打起来可如何是好?
不过见自己小儿子始终面容平静,神色坦然,丝毫没有要发怒的迹象, 她便略松了口气, 稍稍放心了些。
而后目光又落在卜幼莹身上, 见她脸色有些苍白, 便关心道:“莹儿看起来气色不好, 可是生病了?要不要找御医来看看?”
卜幼莹微怔了瞬:“不用了, 我.”
正斟酌着如何回答, 一旁的萧祁墨倏忽握住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对母亲莞尔:“母后不必担心,阿莹只是昨夜有些劳累,没休息好罢了。”
她身子一滞,下意识想将手抽回来, 可萧祁墨看着只是虚虚一握,实际手上有些力道。
她知道, 他在做给对面的人看。
汤后此时的视线正在她身上,她不好动作太明显,便暂且由他握着,随后勉强扯了扯嘴角:“是啊,只是没休息好,劳烦娘娘担心了。”
“不是生病就好,若是没睡好,等用过午膳再去小憩一会儿吧。”汤后道。
卜幼莹表面镇静颔首,其实心下忐忑不安,丝毫不敢抬眸去看对面人的眼神。
但萧祁墨却敢。
他光明正大的直视着萧祁颂,感受着后者眼里迸射出来的浓烈恨意。似乎心中十分愉快,连唇角也不自觉勾起了些微弧度。
萧祁颂此刻的眼神说想把他剐了也不为过,若换做平日里,以他的性子早就不顾场合地掀桌了。
可今日却破天荒的忍了下来。
他收回视线,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继续垂首用膳。
卜幼莹一只手吃饭不方便,因此萧祁墨只握了一会儿便松开了,随后往她碗里夹了一块鱼肉。
手中的玉箸顿在碗沿,她欲言又止,抿了抿唇,终是伸向了那块鱼肉。
可玉箸还未将它夹起,便听对面幽幽传来一句:“她不爱吃鲮鲫鱼。”
“.”卜幼莹脑中嗡的一声,萧祁墨更是脸色微变。
气氛一瞬间降至冰点。
帝后二人同时看向萧祁颂,萧帝眉间皱得更深了,沉声斥道:“没规矩,好好吃你的饭。”
汤后则干笑了两声,连忙出来打圆场:“这鱼刺多,确实不好吃。来人,撤下去吧。”
话落,身后的宫女便上前撤掉了鱼。
萧祁墨不动声色收起眸底寒意,转头看向卜幼莹,弯唇笑道:“抱歉,是我疏忽了。”
她微微摇头,垂眸不作言语。
这顿饭于卜幼莹而言吃得异常艰辛,小半个时辰恍若被无限拉长,无法感觉时间的流逝。
她并不清楚萧祁颂的视线是否在自己身上,她只觉得自己只要坐在那儿,便浑身如虫蚁啃噬般不自在,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不过好在一顿饭总有吃完的时候。
饭后,萧帝去了勤政殿处理政务,汤后本想留卜幼莹再说一会儿体己话,可看她脸色实在不好,便放她与萧祁墨一起回了东宫。
一顿饭下来,同为女人的汤后自然感觉出了一丝异样,便将也准备离去的萧祁颂单独留了下来。
待屏退殿内宫人后,她疑惑问道:“颂儿,你和莹儿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萧祁颂冷脸坐在一侧,反问:“能发生什么事?”
汤后自是不清楚,只是觉得卜幼莹面对他时的态度有些奇怪。
之前祁颂对自己说,是他单方面喜欢卜幼莹,而她对此并不知情。
可从她方才的反应来看,似乎.
不像不知情的样子。
汤后脸色逐渐严肃,逼问道:“你同我说实话,莹儿可知晓你爱慕她一事?还有,昨日你带走她之后到底发生了何事?”
闻言,一向对母亲恭敬顺从的萧祁颂却倏地站了起来,语气冷淡:“阿娘,您现在来问这个有何意义呢?”
“你.”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这是何意?”
“当初是您和爹瞒着我定下婚事的不是吗?那日夜宴,您当众宣布阿莹要嫁进萧家的时候,您知道我有多高兴吗?可您却从未想过对我坦白实情,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如今,您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对您坦白呢?”
“你,你.”汤后也站起身,却被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的小儿子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
从前见着她总爱笑,如今在她身边待了半个时辰,一刻也不曾对她笑过。
从前虽然时常顶撞他父亲,但对她却是无有不顺从的,可今日竟连她也敢顶撞。
虽说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可当它真正来临时,做母亲的难免会感到一阵痛心。
汤后走上前,拉着他的手试图解释:“儿啊,我们做父母的也有自己的苦衷,阿娘也为你争取过机会,可命该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你别恨……
萧祁颂缓缓抽出自己的手,瞳中晦暗,居高临下地道:“阿娘,您是我母亲,对我有生养之恩,再如何我也不能将您当作我的仇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今后我的事情,我自有主张,就不劳烦母亲过问了。”
说罢,不给汤后再开口的机会,便拱手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昭仁殿。
看着前方逐渐缩小的背影,汤后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她十月怀胎,拼了命才生下来的儿子,似乎从今日起…
就要离她愈来愈远了。
……
今日见了祁颂,卜幼莹难免心情低落,本想回寝殿小憩一会儿,却发现那位掌事姑姑竟依旧跪在庭院里。
她不知脱水了多久,嘴唇干燥苍白,眼眸半阖,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卜幼莹一看见她,便想起出门前的场景。
萧祁墨嘴上说着让她给自己请罪,可自己明明已经宽恕了她,她却不敢起,而萧祁墨也用一副笑脸无视了自己的决定。
方才也是如此,明明答应过自己不会为难祁颂,可却当着他的面故意用语言和动作去刺激他。
偏偏事后总喜欢摆出一副盈盈浅笑的模样,让这旁人都以为他对自己有多温柔体贴。她若是表现出抗拒,倒成了她不知好歹。
如此一想,本就心情不佳的她现下更是燃起了一团无名火。
她朝那位姑姑径直走过去,语气冷硬:“起来。”
对方意识渐退,见她过来,仍旧勉强挺直脊背,声音虚弱无力地回道:“奴婢不敢擅自起身。”
“何为擅自?你是向我请罪,我既饶恕了你的罪过你为何不起?还是说在你心里,我只是一个借住在此的人,没资格决定你有罪无罪?”
话音甫落,掌事姑姑立即匍匐在地:“奴婢不敢!”
卜幼莹懒得再与她多言,直截道:“我问你最后一遍,你起不起?”
“奴,奴……
她正为难,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小姐让你起来,为何犹犹豫豫?”
卜幼莹回头,便见萧祁墨微笑着朝自己走来,身后还跟着好些日子没见的萧芸沐。
地上跪着的人连忙挺直脊背,意识回笼,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你还不起?”他道。
她一怔,立即站了起来,忍着膝盖的酸痛踉跄了几步。
又听他说退下去,这才松了口气,拖着步子离开了庭院。
卜幼莹对他的到来没什么好脸色,可当着萧芸沐的面又不好太明显,便只将视线放在她身上,笑着问道:“芸沐,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萧芸沐上前牵过她的手,满眼喜悦:“幼莹姐姐,啊不,现在要叫嫂嫂啦。”
她勉强笑了笑:“芸沐,还是同以前一样唤我吧,我现在还只是卜幼莹。”
“好吧。”她道,“姐姐,你上次说把邢遇带来教我骑射的,他现在在哪儿呀?”说着,便伸长脖子朝屋顶望去。
卜幼莹闻言一愣,自己倒把这事儿给忘了。
昨日邢遇将自己带回相府后便被爹爹召了回去,因是成亲之日,不方便让他再跟着自己,爹爹便将他留下,现下应当还在相府。
于是她告诉了萧芸沐。
后者一听,兴奋的小脑袋顿时耷拉了下去:“啊—,我还以为今日能看见他呢。”
一旁的萧祁墨笑着打趣儿:“看来阿芸这是情窦初开了。”
“哪有!”她脸颊微红,羞怯地瞪了他一眼,“哥哥就知道取笑我,姐姐,你看他呀。”
卜幼莹牵起唇角,不作回应,只说:“我后日要回家,届时我同父亲提一下,他若同意,我便再将邢遇带过来。”
“好耶!”
一听又能见到他,萧芸沐高兴地用力抱了她一下,而后道:“那我便不打扰哥哥姐姐啦,我回去等你的好消息,走啦。”
说完,便带着侍女又蹦又跳地离开了庭院。
萧芸沐的身影消失后,卜幼莹的勉强维持的笑容也跟着烟消云散。
她看了萧祁墨一眼,什么也没说。
毕竟庭院里边还有来来往往的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同他提起今日之事,于是径直走向了屋内。
萧祁墨知道她有话对自己说,便自觉跟在她身后一同走了进去。
咔一声,推拉的房门紧闭。
“……她才刚起了个头,背后忽然压上来一股重量,一双紧实的手臂圈在她腰间。
他下颌抵着她的肩,温热的呼吸吐在她颈窝上,嗓音轻软:“阿莹,我错了。”
第29章
卜幼莹还不太习惯与他如此亲密。
她耸了耸肩:“你先起来。”
萧祁墨听话地松开手, 直起了身。
而后看着眼前人转过来,对他说:“你今日为何要那样做?”
他很清楚,她说的是午膳时候的事。
于是弯唇苦笑了声:“阿莹这是明知故问。”
当然是因为嫉妒。
她确实心知肚明, 便偏首移开眼神, 道:“我说过了, 我已经和他彻底分手, 你没有必要再去刺激他。”
萧祁墨向前一步,抚着她的脸, 让她看向自己:“可你现在, 不是正在维护他吗?你考虑他的心情, 可我也想让你考虑我的心情。”
“我与他未曾对视过一眼,如何没考虑你的心情?”她蹙眉,眸中漫起几分不悦。
这场婚事里唯一的受害者便是祁颂。
甚至连她自己也算不上受害者。她负了他,对不起他, 本就对他心怀愧疚, 自然不想看见他被萧祁墨故意刺激。
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
萧祁墨见她似乎怒意更甚了一分, 于是换了副清风般的笑容, 耐心安抚:“好, 是我做错了。我保证, 下次一定注意。”
卜幼莹已经不大相信他说的话了。
昨夜说只要一点点位置的是他, 说不介意的也是他,可今日违背承诺,故意刺激祁颂的也是他。
她转身寻了把椅子,背对着他坐下,道:“太子殿下,看完介文加Qq裙八1死叭1流酒流散 我觉得有些事情昨日可能没有说清楚,我想再说清楚一些。”
萧祁墨没有回应。
她说完, 并未听见身后有任何响动,正疑惑回首,身后倏忽传来脚步声。
接着下一瞬,她便被抱起坐在了桌面上。
他双臂撑在她身旁,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
玉面离她极近,嗓音低沉道:“说吧。不要背对着我,看着我的眼睛说。”
卜幼莹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庞,心里竟不自觉打起鼓来。
“我下去说。”她推了推他的胸膛,没推动。
眼前的萧祁墨又变回了她熟知的模样,表面云淡风轻、随和温厚,实则冷寂孤傲,控制欲极强。
她不否认他对自己的喜欢是真的,可他对自己的喜欢,却总在不经意中让她感到压抑。
卜幼莹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无奈地叹了声气:“祁墨哥……
眼前人一怔,还没来得及为重新叫回的称呼而感到高兴,便听她接着说:“你不懂如何爱人。”
他眉间一皱:“何意?”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先提起了祁颂:“我知道,你们都觉得祁颂鲁莽冲动,不是个能堪大任的人,我不否认他的确没有你理智稳重,可你知道我为何喜欢他吗?”
桌上摆放的香炉里袅袅升起一缕白烟,萧祁墨眼帘微垂,心似乎一点一点在往下坠。
半晌,他道:“为何?”
卜幼莹提起这个,并非是想故意刺激他,见他情绪低落,便学着他的动作,抚上他的脸与自己平视。
而后柔声细语地吐字:“因为他尊重我。”
萧祁墨微怔:“尊重?”
就这么简单吗?
她点点头,似是看出他的想法,又道:“尊重一个人看着简单,其实很难的。祁墨哥哥,你习惯了掌控所有事情,所以对我,你也下意识会如此。比如今日出门前,我明明饶恕了那位女使,可你依旧让她跪着。既然如此,那她应该向你请罪才对,而不是跪到我门前来请求我的饶恕。”
闻言,他张了张嘴解释:“可昨日若不是她自作主张,你也不会难受那么久。”
卜幼莹再次叹了口气:“她做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你让她来向我请罪,说明你将饶恕的权利交给了我,那无论我如何选择,你都应该尊重才对。”
“这样……他眉梢轻挑,似乎在消化她说的这些。
他的确习惯了掌控一切,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超出他的控制,若一旦有,便会让他感到焦躁不安。
就像那日祁颂带走她一样。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自然也不会让人或事超出自己的控制范围。只是没想到,阿莹会对此感到反感。
见他真的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卜幼莹的脸色也好了许多,至少没有一开始那么生气了。
于是戳了戳他的肩:“你先放我下来吧。”
这种姿势怪羞耻的。
萧祁墨收回了禁锢在她两旁的手臂,可就在她准备跳下来时,又蓦地握住了她的双手。
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他直视着她,没什么表情:“就这么说话吧,仰着头容易累。”
“.”那倒确实。
没了过近的距离,她的不自在少了许多,便干脆坐在桌上继续平视着他,将一开始的话题捡了回来。
“还有一些事,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当同你说清楚。”
“你说,我听着。”
他并未松开她的手,虚虚握在掌心。
其实不用想也大概能猜到她想说什么,听来定又让人伤心,好在她并不躲避手上的接触,至少让他心里有了些微慰藉。
卜幼莹垂眸沉吟了会儿,而后抬眼,神色认真道:“我昨日同你说过,我一时半会忘不了他。我爱他,这份爱不是三两日便能消失的,也许.好几年都不可能消失。但是我与他分手前已经说好,我们不会再有任何联系,所以,你不必再像今日这般。”
果然,是令人伤心的话。
他微微呼出一口气,嗯了声:“好,我知道了。”
“还有。”她继续道:“圣旨无法改变这我知道,所以日后等我们真成了夫妻,我无法与你做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但也不是做相敬如宾,仿佛不熟的夫妻,而是.”
她顿了下,斟酌着如何用委婉的话语来说。
但萧祁墨直接替她补上了后面的话。
他垂眸苦笑了声:“而是做搭伙过日子的寻常夫妻?”
卜幼莹微愣了瞬,缓缓点头。
这的确是她的意思。
这世间大部分的夫妻,都是中间这种。没有前者那般恩爱两不疑,也没有后者那般表面和谐实则生疏。
大家只是刚好寻到一个适合一起过日子的人,说爱,也有;说很爱,却没那么多。
刚好符合萧祁墨想要的“一点点位置”。
这也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但他好像.不太满意。
卜幼莹看着面前垂眸沉思的人,他的手指不知不觉停了,眼帘半阖,发呆似的望着某处。
她竟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感知到了一丝落寞。
那一瞬间,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心底某处倏然软了一块。
“祁墨哥哥,我.”她本想说,自己已经在努力接受了,但最多只能做到如此。
可萧祁墨却猝然抬眸,冲她扬唇笑了笑:“如此也好,阿莹愿意与我相处已经很好。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慢慢来就好。”
他的笑容一向是最柔和的,此时也一样,但.她却莫名觉得,那笑里也不全是柔和。
至于具体有什么,她说不清。
也许是自己多想了。
随后她也弯了弯唇:“那你放我下来吧,昨日没睡好,我想再去午憩一会儿。”
“好。”说完,他并未让开,而是在一声惊呼下将她抱起来,径直往内室走去。
卜幼莹被他这动作着实吓了一跳,搂着他脖颈,心扑通扑通狂跳。
她还是不太习惯与他如此亲密,可.
她说过,自己会试着接受的。
萧祁墨将她轻轻放上床榻,接着在她微微睁大的眼眸中,自己也躺了上去。
卜幼莹顿时身子一僵,惊愕地看着他:“你,你干什么?”
“陪你睡一会儿。”说完又补充道:“昨夜我也睡得很晚。”
“.”
若只有前一句话她还能拒绝,可他又故意补充了后半句。
仿佛在提醒自己,昨夜他可是因为自己误饮了合卺酒,才闹到那么晚迟迟未睡的。
好吧,这下没法拒绝了。
卜幼莹抿抿唇,身子往一旁挪了挪,背对着他躺了下去。
顷刻,背后贴上来温热的胸膛。
他自后拥着她,手臂轻搭在腰间,另一只则穿过颈下,勾住她放在脸旁的手指尖。
身后的呼吸平稳,可她的呼吸却乱了。
尽管他什么也没有做,但仅仅只是身体相贴,传来的温度就已经足够让她心慌意乱。
她的手心不自觉浸出了一层汗,连着指尖也略带一些湿意。
身后人动了动,声音里裹着一丝困倦:“热吗?”
她摇摇头,又很快点点头。
萧祁墨低低的笑了声:“别紧张,是真的困了。今日起得早,就睡了一个多时辰,我补一会儿觉,不会对你如何。”
他的语气里的确带有疲惫委顿。
想想昨夜确实闹得很晚,他每日又有公事在身,翌日定是要早起的,确实睡不了多久。
于是她不再动作,紧张的身体也随着他的沉睡而逐渐放松。
萧祁墨的呼吸很轻,几乎听不见鼻子呼气的声音,只能从他胸膛前的起伏感受出他已经睡着了。
卜幼莹的目光落在与她相握的手上。
她一直觉得他的手很好看,不对,是极好看。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天生就是拿笔的手。青筋遍布在手背上,宛若一条条交错相汇的长河。别人的也许是狰狞,但他的,却是优雅平静。
看着看着,她也有些困了,今日的乏累一起涌上来,眼皮子很快便耷拉下去。
临睡前,她不自觉曲了曲手指,小手躺在他的大掌上,与他十指相扣。
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
再次醒来,已是临近天黑之时。
萧祁墨已不在身旁,她这一觉睡了好久,不过总算睡饱了,于是伸了个懒腰起床准备去觅食。
唤来春雪简单漱了个口,正要命她去准备晚膳,却听她说萧祁墨已经备好晚膳在主殿等着了。
她微愣,“他还没吃吗?”
这都已经要天黑了,他应该日落时便吃了才对。
春雪回道:“殿下说想与您一同用膳,便吩咐了厨房先不用做,等您醒了再做。”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等迈出房门,迎面而来的空气格外清新,伴随着花草沐浴过后的芬芳,一齐钻入她的嗅觉。
她看了眼尚余潮湿的石子路,问:“我午憩时下过雨了吗?”
春雪颔首,说下了场阵雨。
卜幼莹扬唇,心情像翘起的书页一角。
她不是个喜欢下雨的人,但却尤爱春雨,下过一场后空气里处处弥漫着淡淡的花草香。
还有她最喜欢的树木香。
带着好心情来到主殿后,见萧祁墨正拿着一本劄子等在桌前,她坐到身旁,柔声道:“其实你不用特地等我,若是我醒得更迟,你岂不是现在还要饿着肚子。”
“没关系。”他放下劄子浅浅笑着,“等你的时候我还不饿,况且,我想和你一起吃饭。”
他喜欢和她一起吃饭,一起做所有日常的小事。
卜幼莹没再劝他,她说过,自己会尝试接受他,这其中包括了他所有的爱意与示好。
今日饱睡一顿,又下了场春雪,现下又吃完一餐美食,愉悦不免在此刻达到顶峰。
她心情极好,便主动提出与他一起去散步消食。
可惜,被他拒绝。
她难得主动一次,他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可近日天下不太平,四地皆有反贼揭竿而起,虽然几乎都是小打小闹,但偏偏又碰上南边发生洪涝,因此要处理的事情便多了些。
他略带愧意的说了声抱歉,解释道:“明日一早我便得上交治洪的劄子,今日不能陪你一起散步了。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喝桃子酒,我前些日让人做了一罐,等你回来我陪你一起喝一杯,好吗?”
原本略略失落的卜幼莹一听说有桃子酒,杏眸即刻亮了起来,忙点了点头。
萧祁墨也展颜一笑,随后凑近,嘴唇在她额上蜻蜓点水触了一息。
“雨天路滑,走路稳当些,不要蹦蹦跳跳的,注意安全。”
他嘱咐着,可面前人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一脸怔愣地点了点头。
突如其来的吻来得她措手不及,脑子嗡的一下便失去了注意力,只依稀听见他似乎说了什么话,而后自己点点头,转身拖着步子走了。
春雪见她一脸呆滞,上前关心。
她这才找回自己的注意力,眨眨眼,回了句没什么,便将这个轻得不能再轻的吻抛之脑后,同春雪一起去了桃园散步。
天色虽暗,但桃树上都挂着宫灯,走在石子路上仿佛在逛只有自己的灯会,别有一番意境。
卜幼莹低着头,专挑大石头走,这是儿时常与伙伴玩的游戏。
比如走青石板路时不能踩到缝隙,他们走石子路时也会专挑大石头走,看谁最先撑不住踩到小石子。
她在几颗石头间一蹦一跳的,全然忘记了萧祁墨的嘱咐。
春雪跟在身后忍不住提醒:“您小心一点,别摔了。”
“我都多大的人了怎么会摔呢,你看这不是稳稳当当吗?”为了证明给她看,卜幼莹专挑了一颗比较远的大石头,膝盖一弯便跳了过去。
可不巧,那石头上还残留着春雨的湿痕,她登时脚掌一滑,身体后仰,眼看着就要倒下去。
“小姐!”春雪惊呼。
卜幼莹也惊恐地睁大双眸,却未料在倒下前,腰后骤然揽过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一抬,倏忽撞进了那人怀中。
熟悉的味道从那人身上传来,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开始狂跳。
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雨天路滑,姑娘可要小心啊。”
第30章
听说比起视觉看到的事物, 人更难忘掉嗅觉闻到的事物。
因而当卜幼莹还未抬起头,荀令十里香的味道已然钻入鼻中。
她还记得,以前她让他用这种香时, 他很是嫌弃, 说是书卷气, 闻着像书呆子。可他还是用了, 一用就用到现在。
搂着她后腰的手未松,她仍静静站在他怀里。
理智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她虽然没了理智, 春雪却还有。
见来人是二殿下, 她福完礼便连忙上前搀扶住卜幼莹的手臂, 询问道:“小姐,您没事吧?太子殿下方才还特意叮嘱过您呢。”
她故意说了后面那句话,意在提醒卜幼莹,也是在提醒他。
后腰的手松了, 卜幼莹后退一步, 颔首:“谢过二殿下。”
萧祁颂没回应她, 却也没走。
毕竟他向来不是理智的人。
春雪见他似是不打算离开, 便轻拉了一下卜幼莹的手臂, 微笑道:“小姐, 天色已晚, 这石子路不太安全,奴婢还是扶您回去吧。”
却没想到,卜幼莹倏忽收回了自己的手臂,嗓音轻缓:“春雪,你先去桃园外等我吧。”
她眼眸微睁, 面露难色:“…………
“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沉默斯须,无法, 她只好转身离开了桃园。
春雪走后,卜幼莹并未再开口。
她站在那儿,抬眸与眼前人对视。
一夜之间,他似乎沧桑了许多。那双永远熠熠发光的眸子此时黯淡晦沉,仅仅只是望着她,什么也不用说,她便觉得心底像被挖空一块。
好疼。
她垂下眸,不敢再去看他,生怕再看一眼,便忍不住扑向他怀里。
而对面人的想法也同她一样。
卜幼莹转身,往前缓步走着。
萧祁颂便在离她三步的身后静静跟着。
寂静的夜里,二人谁也没说话,一前一后缓慢穿梭在桃园里。
她抚过的树枝,他也伸手抚摸;她触过的宫灯,他也伸手触碰;她每一步留下的味道,他都深深嗅闻。
似乎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他感受到她的温度,才能让他麻痹自己,她还在自己身边。
可纵使脚步再慢,桃园也总有走完的时候。
夜沉如水,卜幼莹望着前方不远处的春雪,顿在原地,回首看向他。
萧祁颂知道,她不舍。
自己又何尝舍得?若是她愿意,他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抱住她。但他更知道,她不愿意。
终究,她还是收回目光,走向了春雪。
他望着那道瘦弱的背影离自己愈来愈远,直至消失在黑暗的宫道里。
眼中最后一点光,也随之暗了下去.
回到东宫后,萧祁墨还未忙完公事,她便先去沐浴洗漱了一番。
过了一天一夜,身上的印记淡下去不少。
昨夜她并未沐浴,是春雪帮她擦的身子,因此她并不知道除了颈部,自己还有哪处留下了痕迹。
现下泡在浴桶里一看,浑身上下竟处处都是粉紫色的吻痕。
她看得面红心跳,脑中不由自主浮现“淫.乱”一词,昨夜的荒唐顿时历历在目。
脸上热得发烫,她干脆沉进水里,憋了好一会儿气才将脑子里那些画面赶走。
可等到擦拭身子时,她这才发现竟连自己的大腿内侧也有淡淡的青痕。
不过看起来不像是吻的,倒像是大拇指掐的。
她皮肤白皙娇嫩,稍微用力一点便会留下痕迹,因此仅仅只是这一点青痕,她便蓦然想起那是怎样的姿势。
那时已是后半程,她早已丢失所有清醒,完完整整暴露在他面前,任由他像对待瓷娃娃一般摆弄自己的四肢。
昨夜不曾注意,可现下却想起来,他居高临下垂眸看着自己,一定将她所有羞耻的模样都尽收眼底。
一想到此,卜幼莹便用澡巾捂住脸,后知后觉的感到羞赧害臊。
她在浴室里待了好一会儿,直到脑子里不再乱想后才回到卧房。
只是方一迈进便愣了一下。
萧祁墨正坐在桌前,见她回来,转头含笑道:“洗完了?我准备了桃花酿,去喝一杯吧。”
她想起来,出门前的确与他约好回来一起喝桃花酿,于是便同他一起去了廊上。
二人隔小几而座,前方是庭院,正好还可以赏月。
今晚的月亮明净透亮,星星虽不多,但点缀在夜空里也已足够。
萧祁墨给她斟了一杯,她端起来闻了一下。
好香。
初春的桃花香味不会太浓烈,因而做出来的酒酿也不会甜得腻人,饮一口下去,既有桃花的清香微甜,又有酒精的辛辣醇厚,二者融合得刚刚好。
桃花酿刚滚过喉咙,卜幼莹便倏地耸起肩,长嗯了声:“好喝。”
“你喜欢就好。”他笑,接着也端起酒杯尝了一口。
他不大喜欢喝酒,以往每次家宴都只是浅浅尝几口,上次夜宴更是令人将自己的酒换成了水,所以他酒量并不好。
但卜幼莹却有几分喜欢喝酒,尤爱尝一些香香甜甜的果酒,对正儿八经的白酒却敬而远之,因而她酒量也不算太好。
饮了几杯后,她有些微醺,望着夜空中的月亮感叹:“听说那上面住了嫦娥仙子,你说她看不看得见我们?”
萧祁墨坐在一旁,视线只在她身上,温声回应:“若是看得见,你想如何?”
“嗯.我想向她祈愿。”
“愿什么?”
“愿.”她顿住,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眸子垂了下去。
半晌,她复而抬眸笑道:“愿我们都喜乐安康,无忧无虑。”
萧祁墨怎会不知,她停顿的那半晌里想的是什么。
只是她不说,他也就没必要拆穿,只笑着应她:“嗯,你无忧无虑便好。”
说完,他拉过她的手,神色认真地道:“阿莹,今后多笑一笑吧,像今日这样。”
卜幼莹微怔,垂眸避开他的眼神,浅浅勾唇:“我一直笑的很多啊,你忘啦,我总是在笑的。”
“可这两日你笑的极少。”
他凝视着她,出声询问:“若是我不想放你离开,那我要做什么,才能让你开心一点?”
卜幼莹勉强作出来的笑容缓缓收敛,沉默良久,回道:“我不知道。我想要的很简单,可你给不了我。”
一句话,彻底终止了话题。
萧祁墨不再言语,她便干脆拿起酒瓶,仰头大喝了好几口。
没了细细品味,口中自然不再有清香微甜,只剩下辛辣在味蕾上打转,滚进她喉咙里如同放了把火,不多时便烧了起来。
她放下酒瓶,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沉默片刻后,突然说道:“我方才见到他了。”
可萧祁墨却并不吃惊,只静静看着她,淡声反问:“然后呢?”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像陌生人一样。祁墨哥哥,我答应你的,我做到了。”说完,她抬眸看向他,“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情?”
“何事?”
“明日我不想回家。”
虽说两人还未来得及登记,也并未完成婚礼,但她突然住进了东宫,老两口那边自然不太适应,因为便与皇后定好了让她明日回家一趟。
他闻言微微蹙眉,还未说话,又听她补充道:“我知道不能违背皇后之令,但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爹爹阿娘。我怕我明日见到他们,会忍不住恨他们,可我不想再与他们争吵,我不想一整日都过得不开心。”
萧祁墨并未立刻答应她。
夜晚静谧,他缄默几息,缓缓起身走向她,将她也拉了起来。
“阿莹,你试试吧。”他离她极近,直直看着她眼眸。
她不解:“试什么?”
“若你当真如此痛苦,又无法和离,不如试试爱上我。”
他抚摸她的脸庞,声线轻柔:“我要的不多,你试一试,或许就会发现,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卜幼莹双眸微微睁大,下意识想后退:“不,我.”
话未说完,又被他拉了回去。
他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抚摸在她颈侧,几乎是将她禁锢在自己身前,让她无法逃脱。
“你.你先放开我,我还没有.”
“阿莹。”他打断她,“你讨厌我吗?”
她愣了瞬,没想到他会这样问。
但仔细想想,自己虽然不喜欢他,却也未到讨厌的地步。
于是稍稍偏头,如实回答:“没有。”
“不讨厌,那也就是不反感。”他接着说,“既然不反感,为何不能试一试?你不想回门、你恨你父母、你觉得痛苦,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你不爱我,那若是你爱我呢?还会觉得痛苦吗?”
话落,卜幼莹彻底怔住。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角度,她以为自己痛苦,只是因为与相爱之人被迫分离,是因为最亲最爱的父母背叛自己,而不是因为不爱他。
可他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若是爱他,自己还会痛苦吗?
想想,好像是会减少一些.
但祁颂怎么办?自己已经够对不起他的了,如今还要变心吗?
不,她做不到。
“祁墨哥哥,我.”
“阿莹。”话音未落,他再次打断道:“我说过的,我不介意,你当明白我的意思。”
“什么?”卜幼莹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下一瞬,便明白了他话中之意。
她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你.你的意思是,我.我可以.”
她太过震惊,以至于根本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而后半句,她更是无法说出口。
萧祁墨揽着她腰的手上移,双手捧着她下颌角,幽深的瞳仁里似化开了雾气,深深看着她。
他低声开口,嗓音里裹着一丝渴求:“是,你想得没错,你可以爱两个人。今后我不会强求你忘记他,你想忘或者不想忘,都可以,只要.”
“只要你爱我。”
卜幼莹无法形容此刻内心的震撼,她从来不认为,人是可以爱上两个人的。
她一直觉得,人心很小,小到只能装一人。可现下他的一番话,彻底颠覆了自己的认知。
他怎么会、怎么能、爱自己爱到这种地步?宁愿她心里同时装着两个人,也要她爱他?
不知是他的话,还是他的爱,亦或是两者都有,让她此刻瞠目结舌,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偏萧祁墨不依不饶,好似只饮一口便醉了般,面容凑近在她眼前,嗓音又低又柔地重复念着:“试一试吧,阿莹,你试一试.”
他的呼吸喷薄在她两靥,声音似诱似惑地萦绕在耳畔,让她感觉自己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话本里那些,专门引人犯罪的狐妖。
她头一次知道,狐妖竟也能是男人。
许是酒精作祟,又或是,她震撼之下有了一丝动摇,她只觉心底燥热,咽喉干涸,不自觉吞咽一口。
然后微微仰首。
萧祁墨眼尖,即使她幅度不大,却仍是抓住了她的反应。随后怕她反悔似的,他立即俯首。
含住了那双娇妍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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