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萧祁墨的气息扑面而来, 唇齿相依的一刹那,卜幼莹如同沉睡中的人被猛然唤醒,倏地双眸一睁, 推开了他。
“不, 不行。”她慌乱地后退一步, 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竟丧失了理智, 差点认同他那番话,下意识便想转身逃走。
手腕蓦地一紧, 还未迈出一步, 便被人拽进了怀中。
“阿莹, 你认同我说的不是吗?为何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想法?”他紧攥着她的双臂,让她只能看着自己。
卜幼莹慌忙摇头:“不,我不认同!你和他又不是物品,我怎么能.你放开我, 我不想再谈论这个。”
“你是不认同, 还是不敢?”
他直直凝睇着她, 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也看穿似的, “因为它有违道德, 所以你不敢认同, 更不敢实践, 你怕自己一旦认同了,你就成了别人口中或是你自己眼中不知羞耻的人,是吗?”
她眉间紧蹙,张了张唇,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得不承认, 他的每一个字都戳中了她。
这种有悖道德伦理之事,一旦认同、一旦做了, 她便成了最无耻不堪的人。
她无法想象旁人会如何议论她,亲近之人又会如何看待她,更不敢去面对接受那样的自己。
萧祁墨见她无法反驳,便将她拥入怀中,乘胜追击地瓦解她的理智:“阿莹,你放心,我会保密的,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没有不堪,你只是做了一件符合人性的事罢了。人生来如此,你不必感到羞耻。”
卜幼莹双臂无力地垂落在身旁,他的每一句话都在敲打着那根被称为理智的神经。
内心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拉扯,一个小人说,这是不对的,不被世人允许的,祁颂若是知道该有多伤心,自己不能再做对不起他的事了。
另一个人则说,人性本就是如此,自古以来皇帝三宫六院无人说皇帝寡廉鲜耻,怎么到了女子这里,就得被人指指点点?这些不过是世人赋予女子的枷锁罢了。
这两个小人拉扯得有来有回,互不相让,卜幼莹只觉一阵头疼,眉间拧得越发紧了。
她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稍微冷静下来。
良久,她轻轻将他推开,神情平静地仰视着他:“祁墨哥哥,你说的很对,我无法反驳,但恕我现在还不能接受。”
萧祁墨张口,还想说什么。
她紧接着又道:“我已经在尝试着与你相处,我接受你是我未来的夫君,接受你对我的爱、接受今后将与你共度一生的事实,并且我说过,我届时并不打算与你做表面夫妻,这就已经是我的极限了,至于更多的.”
“我暂时做不到。”
话落,萧祁墨的眼帘垂了下去,眸底幽静,恍若死水。
但很快,这滩死水又泛起了涟漪。
他注意到,她说的是“暂时”。
唇角重新扬起弧度,他伸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脸颊:“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一辈子那么长,她总有一天会做到的。
夜色渐深,困意踩着酒劲的脚后跟赶来。
经这一番卜幼莹也累了,同他说了一声后,便转身回了卧房。
她没说让他留下来,既然没说,那便是不愿,萧祁墨自然不会强求,于是也离开此处,回了自己的寝殿歇息。
翌日拂晓。
饮过酒后的睡眠极好,卜幼莹一夜无梦,清晨便睁开了眼。
想了想,今日还是要回家的。
昨夜说不想,只是借着酒劲冲动做下的决定,冷静下来后,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
毕竟,那到底是自己的父母,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
梳妆完毕,她便去了主殿与萧祁墨会合。
二人一同坐上东宫马车,出发之际,她的心情不免有几分低落。
那日成亲,她与母亲之间不算愉快,与父亲更是一句话未说。闹成这样,总该要解决的,一家人总不可能一直不说话。
可是.她不知该如何解决。
萧祁墨坐在她身旁,似是看出她所想,伸手将她攥着衣裙的拳头包进掌心。
而后笑了笑:“别担心,有我在,到时你想说什么就说,不用顾及任何。”
她垂下小脑袋,微微撅唇:“我又不是专门去找他们吵架的,能说什么.”
“不是去吵架,那为何如此紧张?”他微笑着逗她,“你手心都出汗了。”
她一愣,翻开自己的手来看,果然泛着浅淡的水渍。
随即望向他:“你握着我手背,怎么知道我手心出汗的?”
“猜的。”他低笑了声,“你的表情已经足够出卖你,从坐上马车到现在,你的眉间就没平整过。”
说罢,他抬手将她眉心缓缓抚平,柔声安慰道:“别担心,即使真吵起来,我也会护着你。”
卜幼莹再次垂眸,双手不由自主地搅弄着裙摆,声音低闷:“我不想同他们吵,我只是.无法做到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去面对他们。”
她说完,马车内陷入了一阵静谧。
片刻后,萧祁墨倏忽说了一句:“对不起。”
卜幼莹摇头:“不是你造成的。他们很早便瞒着我商量婚事了,从没想过问我的意见。即使成婚对象不是你,他们也依然会这么做,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打算,赋予我自主决定婚嫁的权利。”
“我明白。”他垂眸顿了下,唇角微展,笑容里泛着一丝苦涩,“接受父母没那么爱自己,很难。”
话落,她不禁抬眼看向身旁的人。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般神情,像是戳中他心里某个伤口,往日里的意气风发、运筹帷幄荡然无存,只露出一个最原始的、未经任何装饰的他。
“祁墨哥哥.”她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可是陛下他很爱你啊,以往在人前,他总是不吝啬对你的夸赞。”
在她的记忆里,旁人提起萧祁墨时,萧伯父总是大笑几声,接着毫不谦虚地夸赞起自己的儿子,而对于祁颂,却很少提及。
因此她一直以为,萧祁墨才是被偏爱的那个。
闻言,萧祁墨抬眸,眼底的苦涩略重了一分:“你知道秦始皇的两个儿子,扶苏和胡亥吗?”
她点点头。
于是他张嘴,正要继续说什么,马车外忽然来禀:“殿下,小姐,相府到了。”
卜幼莹怔愣一瞬,心下又不免紧张起来。
“走吧,我陪着你。”萧祁墨莞尔,随即牵过她的手,与她一同下了马车。
卜家夫妇已等在门外迎接,高氏翘首以盼,一见到女儿下来,便赶忙迎了上去。
“莹儿,你在宫里一切可好?饭菜还吃得习惯吗?睡得如何?”她眼中含泪,虽与女儿仅两日未见,心中却已想念得紧。
卜世邕在后面轻咳一声:“进去再说。”
高氏反应过来,擦了擦眼泪,随后四人一同走进了相府。
自古女儿家回家,无非都是坐在大堂,听长辈们嘱咐一些生活琐事,再其乐融融的欢笑一场,用顿午膳,也就完了。
卜家亦是如此,只是其乐融融,却不一定了。
高氏嘱咐自己的那些事情,卜幼莹只当是耳旁风,敷衍回应了几声,压根没听进去。
至于卜世邕,他却没说什么,只是与萧祁墨谈论了几句朝堂之事。
之后便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高氏特地给卜幼莹盛一碗汤,里面是各种各样的中药熬制而成。
原本她并不知道这些中药都是什么,直到高氏用不可明说的语气,说这些对女儿家身体好,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保养身体好助孕的药汤。
半刻钟前,她还能对母亲保持好脸色,觉得母亲的爱至少比父亲多,可现下,她再也维持不住正常的情绪,脸色霎时冷了下去。
成婚之事不顾自己意愿也就罢了,为何连生子也要如此?
问她一句愿不愿意就这么难吗?
哪怕只是问一句“你们将来打算何时要孩子”,都比现在这样直接塞给她一碗助孕的药汤要好。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在他们眼里如同任人摆弄的木偶一样,不存在、也不能存在自我意识。
但尽管如此生气,她也并未发作,只是将汤移到一旁,什么也没说。
卜世邕坐在对面瞥了一眼,蓦地淡声道:“这是你阿娘亲自给你熬的,趁热喝了吧。”
她立时皱起了眉。
正要开口说什么,一旁的萧祁墨忽然出声:“卜伯父,昨日母后已经请御医给阿莹瞧过了,她身体很好,您和伯母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说完,他转头看向卜幼莹,在她略微吃惊的眼神中,露出宠溺的笑容。
他不是不知道那碗汤的意思,只是装作不知道,如此一来,卜家夫妇便会因为不方便明说而就此作罢。
果然,卜世邕和高氏见二人感情甚笃,想必以后有大把的机会,便也不再担心,继续用起午膳。
饭后,卜世邕与萧祁墨去了书房下棋,顺便谈谈政事。
卜幼莹便同母亲一起回了后宅。
高氏见她脸色不太高兴,却又不愿再提起婚事使母女嫌隙,便只问道:“莹儿啊,你和太子殿下相处得如何?他待你可好?”
卜幼莹面无表情,语气也不冷不淡的:“你们看着他长大的,他待我如何阿娘不清楚吗?”
高氏干笑了两声:“待你好就好。我瞧着那孩子属实不错,打小便谦逊有礼,长大了更是位谦谦君子,想来今后同你成了家,也定会对你极好。”
这种话她已经听了数十遍,从前父母也总在她面前夸他,那时她以为不过是大人之间的客套话罢了,毕竟她那些叔叔伯伯也会在自家孩子面前夸奖她。
可现在想来,原来一切都别有用心。
她不禁蹙起眉,声音里也裹了几分不耐:“他那么好怎么不见你们当初收他做义子?阿娘,不是你认为荔枝好吃,别人也会认为好吃的。”
说罢,脚步便立即加快了些。
高氏紧跟上去,面露不悦:“你这孩子,怎么听不进去好话呢?就算荔枝不好吃,难道枇杷就好吃了吗?你就算不嫁给太子,那也总得找一个像你爹爹一样的人吧,那萧.”
“像爹爹有什么好?”
许是积攒的怒气已到达顶峰,她蓦地转身,声量不自觉提高了些,“像爹爹那样独断专行,不顾别人意愿就是好了吗?难怪你能和爹爹在一起,原来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你!”最后那句话将高氏气得气血上涌,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随即朝她上臂狠狠打了一巴掌,“谁教你这样跟阿娘说话的?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高氏是断掌,平日里教育卜幼莹从不会动手,今日也是被气得狠了,一巴掌打下去疼得她登时叫出了声。
上臂火辣辣的疼,卜幼莹捂着被打的地方,眼眶里瞬间蓄起了泪水。
她咬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狠狠看了母亲一眼,下一刻便转身跑了。
此时萧祁墨正在书房陪卜世邕下棋,门外春雪匆匆跑来,说是太子妃已坐上马车,哭着要回东宫。
卜世邕眉间一拧,立时便猜到发生了什么。
而萧祁墨也不例外,他拱手作礼,说了两句客套话后便急忙赶去了相府门前。
他一进马车,便看见卜幼莹正哭得梨花带雨,鼻头通红,眼泪如霖,自下巴淅淅沥沥的滴落。
他忽觉心底一阵沉闷,回头令车夫速速回宫,而后坐过去将她抱进怀里,哄小孩似的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臂。
可他方拍了一下,正哭着的女孩忽地嘶了一声,“疼.”
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萧祁墨面容一下严肃起来,动作轻缓的卷起她的袖子查看。
上臂那里通红一片,看来明日是要有淤青了。
他眉间拧得更紧了,一向沉稳的声线里也不禁染上一丝怒气:“伯母打你了?”
“嗯.”她抽噎着,“我一时嘴快,说了很过分的话,我知道是我不对,但.但阿娘是第一次打我.”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萧祁墨没问过分的话是什么,只说:“怪我,昨日你提出不想回家时我就应该答应的,下次你若不想见他们,就不见,我陪你一起躲着。”
哭声渐弱,她抽噎了两下,抬起湿漉漉的眸子看他:“可你是太子.”
“太子又如何?”他轻笑,“有哪条律法规定,太子就一定要见未来的岳丈岳母?你不想见的人,我自然也不想见。”
卜幼莹的哭声终于停止,心底因他这番话,竟淌过一丝暖流。随即看了萧祁墨须臾后,又缩回了他怀里。
小巧的鼻头早已哭堵,她微张着朱唇喘气,时不时抽噎几下。浓黑的鸦睫被眼泪打湿,泛着晶莹泪光,一张白净的小脸上还挂着几道湿痕,实在我见犹怜。
萧祁墨不由自主将她抱得更紧些,他知道她需要平静一会儿,于是二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几炷香后,马车到达了宫门口,他们换乘轿辇回到了东宫。
卜幼莹哭得累了,便打算回寝殿歇息一会儿。
谁知正走在回廊上,碰巧听见转角另一边,有两名宫女在谈论八卦。
她原本不在意,只想快些回房休息。
可前脚刚迈出一步,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身体忽然顿在了原地。
“嗳,你们听说了吗?二殿下也要娶亲了。”
“什么?你从哪听说的啊?”
“我跟重明宫的王内监要好,他告诉我的。说是近日二殿下与朝中武将多有来往,今日魏国公还特地请他去家里小聚,就是为了介绍自家嫡女给他认识呢。”
“嗐,只是介绍而已,定没定下还不一定呢,八字没一撇的事你也敢往外说。”
“谁说没一撇?你是不知道,二殿下对那女子十分满意呢,听说还约了一同游湖.”
话音未落,两名宫女见到鬼似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
卜幼莹刚哭过的眸子还未褪去薄红,此刻盯着她们仿佛要杀人一般。
她缓缓走近一步,声音冷如寒渊:“方才是谁在谈论二殿下的事?”
话落,右边那名宫女哆哆嗦嗦地向前爬了一步:“回,回太子妃,是,是奴婢。奴婢知错了!奴婢现在就掌嘴!”
说罢,她举起右手便要往脸上扇。
手腕倏忽被人握住,卜幼莹徐徐蹲身,另一只手掐住她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随后沉声道:“你将你听到的话,一字一句,原封不动的告诉我,若有半句虚言.”
“我割了你的舌头。”
第32章
听那名宫女说, 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重明宫里当差的王内监告诉她的,她自己并不知真假。还说那王内监平日里说话就喜欢夸大其词,兴许这次也是。
为了弄清真伪, 卜幼莹让春雪趁萧祁颂不在宫里, 以东宫名义将王内监叫来问话。
一炷香后, 那位年纪轻轻, 身材瘦弱的王内监便跪在了卜幼莹面前,忐忑不安地等着她问话。
“听说, 二殿下要娶亲一事是从你口中传出来的.”
王内监顿时心里一个咯噔。
“那你倒是同我说说, 为何天家之事, 你一个外人倒是比我还清楚?”卜幼莹居高临下看着他,语气冷得可怕。
地上之人吞咽一口,身体不由自主地被哆嗦起来。
此前春雪来叫自己去答话时,他便觉得不对劲。他一个在重明宫当差的, 与东宫素无来往, 去答什么话?
没想到是巧兰那婢女出卖了自己!
他闭了闭眼, 连忙跪伏在地上:“卜小姐恕罪, 都是奴婢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奴婢这就掌嘴, 直到小姐您消气为止。”
说罢, 便同先前那位宫女一样, 举起手就要冲自己右脸扇下去。
春雪及时握住他手腕,阻止了他:“一句话还没回呢,掌什么嘴,小姐问你话你没听见吗?”
说完,她收回手, 将方才卜幼莹问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如何知道二殿下娶亲一事的?劝你老老实实的交代清楚。”
王内监愣了下。
原来不是来问罪的,当真是来问话的。
他顿时略略松了口气, 忙回道:“回卜小姐,自二殿下回宫后,便一直与朝中武将有颇多来往,昨日魏国公请二殿下去府中小叙,二殿下便带上了奴婢。起初,屋内的确只有二殿下与魏国公两人在商议事情,奴婢一直等在门外。不过一刻钟后,奴婢便看见一位贵女走了过来,那位贵女奴婢曾经见过,正是魏国公之嫡女。”
卜幼莹一双罥烟眉微微蹙起。
这样听来,并不像是魏国公为了介绍自己女儿,而专门给祁颂下的帖子,可.也不排除以小叙为借口,实则想撮合二人。
春雪知晓她心中所想,便又问道:“魏国公的女儿去找她父亲有什么奇怪的,你又如何断定魏国公是想介绍自己女儿与二殿下认识?”
闻言,王内监直起身,身子也不哆嗦了,脸上倒是显露出一股八卦的劲儿来。
他神色认真的看着卜幼莹:“卜小姐有所不知,二殿下与魏国公所谈之事乃正事,因此将屋内一干人等都屏退门外,连奴婢也是守在外面,可那位贵女只是敲了敲门便进去了。卜小姐您是清楚的,您若有事找丞相大人,那小厮定会告知您老爷正在书房见客议事,暂时不得打扰。因此奴婢这才猜想,魏国公实际上并无正事与二殿下详谈,不过借此之由,想介绍自己女儿与二殿下认识罢了。”
不愧是钟爱八卦的人,这一番话分析得有理有据,连卜幼莹的怒气都消下去不少。
想想也是,若当真是有重要之事详谈,已经屏退了所有人,又怎会让自家女儿进去打搅?
况且,祁颂与那女子素不相识,总不能也有正事要谈吧。
反正至少在相府,爹爹是不会允许她进去的。
思落,她递给春雪一个眼神,随即春雪又问:“你既然在屋外,又怎知二殿下对那女子十分满意,还相约一同游湖?难不成这些是二殿下亲口告诉你的?”
王内监一惊,又立马伏身在地:“都是奴婢妄自揣测!二殿下从未同奴婢说过这些,是奴婢见二殿下出来时脸上有笑,似乎心情愉悦故而如此猜测。至于游湖,则是临走前听那位贵女问魏国公,明日游湖穿什么衣服好看,再联想二殿下的笑容才得出此结论。”
卜幼莹微眯起眸,面色不豫。
原来娶亲一事是他添油加醋,小小黄门,竟也敢随意编排皇子的私事,真是胆大包天。
春雪读懂她的脸色,遂冷声问罪:“那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你妄加揣测以及夸大其词咯?你可知编排皇子该当何罪?!”
尾音坠地,王内监身子猛抖了一下。
虽说面前这位暂时以贵女身份居住东宫,但谁不知道她乃陛下钦定的太子妃,早晚会是东宫的主人,得罪了她可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他旋即求饶道:“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卜小姐饶恕奴婢性命,奴婢这就掌嘴!”
说罢,旋即举起双手,一掌接着一掌打在自己的脸上。
这回春雪并未再阻止他。
知晓事情经过后,卜幼莹的脸色比一开始好了许多,只是看见这种捕风捉影、夸大事实的人,心情难免像吞了只苍蝇一样,恶心至极。
这种人可不能再留在祁颂身边了。
于是她冷眼看着地上的人,站起身:“你是重明宫的人,我自然管不到你的头上,不过你今日说的这些话,我都会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你们二殿下听的。”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那王内监一听二殿下会知晓此事,脸色顿时煞白一片,慌忙朝她磕头求饶,以头抢地的声音响彻殿内。
春雪怕脏了地板,便命人将他拖了出去。
虽然知道娶亲一事是夸大其词,但卜幼莹脸上仍是不高兴,毕竟,游湖一事还不知真假呢。
可若想知晓事情真伪,她要么去问魏国公,要么去问萧祁颂本人,这让她如何开口?派人也问也不合适啊。
她趴在身旁的小几上,思考着如何不着痕迹的套出魏国公的话来。
虽说他与爹爹相识,也认识自己,但其实两家联系甚少,她若冒昧去拜访,难免不让人生疑。
但若是不问他,便只能亲自去问祁颂,这更不合适。
她以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资格去问他?
“唉——”卜幼莹长叹了声。
忽然,她眼眸睁大,脑中灵光一闪!
有了!明日自己也去游湖不就能知道真假了?
于是兴冲冲的唤来春雪,让她去给自己准备遮面的帷帽。
可春雪得知她也要去时,却面露难色,犹犹豫豫:“小姐,这样不好吧,若是让太子知道.”
“不让他知道不就好了?”她打断道,“再说了,我是去游湖又不是去幽会,这有什么不好的?难道我连游湖也不能去了吗?”
“话虽如此,可是.”
卜幼莹登时拉下脸来:“春雪,你怎么总是胳膊肘往外拐,你到底还是不是我的人了?”
她蹙起眉,眸中不满之色浓重。
春雪从小便服侍自己,理应与自己一条心才对。可成亲前,她总是帮着爹爹提醒自己,不要与祁颂接触得太过紧密。
成亲后,更是一直在帮着太子劝说自己,可她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谁。
如此三番两次的,难免惹得她不高兴。
见卜幼莹脸色确有不快,春雪垂首,不敢得罪,便只好答应下来。
翌日早。
为了避免被人认出,卜幼莹特地穿了一身从未穿过的衣裳,再戴上春雪准备的白色帷帽,以纱遮面。
上京城里说游湖,一般说的都是金陵湖,于是一切整理完毕后,她便带着春雪准备出门。
只是不巧,临走前刚好碰上萧祁墨来找她。
他低眸瞧了一眼她手中的帷帽,心生疑惑:“阿莹这是准备出宫?”
虽然昨日说服春雪时说只是游湖,可现下对上萧祁墨的眼神,她难免有些心虚。
于是干笑了两声:“是啊,今日天气不错,我便想着同春雪一起去金陵湖游玩一圈。”
“也好。”他点点头,“皇宫里无趣,是该多出去走走。可惜我今日公务缠身,没办法陪阿莹一起去了。”
闻言,她忙摆手道:“没关系,我与春雪一起去就好,等下次你不忙了我们再一起。”
“嗯,好。不过只有你们二人出去,我不大放心,不如我派两个禁卫便装随行吧?”
卜幼莹微微睁大眼眸,脑子里疯狂运转寻找理由:“额.不,不用了吧,你知道我一向不喜人跟着的,玩得也不愉快。”
“可是外面不安全.”
他还想继续说服,却被她打断道:“啊对了!那日芸沐不是说让我把邢遇带进宫吗,昨日与阿娘吵架,我便将此事给忘了。今日去游湖前正好绕道回一趟家,让邢遇随同我一起去金陵湖,晚些再一起回宫,这下你总放心了吧?”
邢遇的实力,萧祁墨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那日祁颂带他闹东宫的场面,犹在眼前,确实是个身手不错的少年。
他稍微放心了些,也不想再勉强她接受自己的安排,便点点头:“好,那就按你的想法来吧。”
“嗯!那我先走啦。”她弯唇笑了笑,随即转身。
可萧祁墨又蓦地拽住了她。
卜幼莹回首。
许是心虚作祟,心跳不自觉加快了些:“怎,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他直直看着她,眸底一如既往的平静。
明明眼里没什么情绪,但她回视着,却莫名觉得有些忐忑不安。
半晌,只见他浅浅一笑,柔声回道:“无事,只是想提醒你,早点回来。”
“好,我一定早些回来。”她随口应下,然后急匆匆离开了东宫。
萧祁墨一直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
唇角的笑容逐渐隐没,方才还温柔如水的眼神,此刻已晦暗一片。
随即他抬起右手,四指弯曲,一名蒙面暗卫便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立于他身后道了声殿下。
他眼眸微眯,看着背影已经消失的前方,周身悄无声息的泛起一层凛冽寒意。
而后沉声开口:“跟着她。”
第33章
人们总喜春日出行踏青游湖, 今日又惠风和畅、碧空万里,因而金陵湖边处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唯有几艘乌篷船零星漂泊在碧绿的湖面上。
卜幼莹与春雪便在其中一艘上面。
她们前方五丈之外, 则是萧祁颂坐的那艘, 此刻正背对着她们与谁在说话。
“看清了吗?”卜幼莹将纱帘撩起一条缝隙, 伸长了脖子望去。
一旁的春雪也是同样的姿势, 只不过没有帷帽遮面的她只能眯着眼睛看,顺便回话:“看不清啊小姐, 对面太远了, 这太阳又大, 很难看清。”
卜幼莹啧了一声,拧起秀气的眉,脖子伸再长也看不清萧祁颂对面的人长什么样,心里不禁有些着急。
可又不能让船夫靠过去, 靠太近了容易被发现, 这可如何是好?
想了半晌, 她只好稍稍站起身来, 手扶着春雪的手, 再次翘首望去。
这回能看清了, 虽然只看见了发髻和额头, 不过.
为何是男子发髻?
难不成这位贵女为了方便出行,特地打扮成男子模样?
这个发现让卜幼莹的好奇心瞬间大涨,便将身子再直起来些,可头顶有竹篾篷挡着,这已经是她能站起来的极限了。
不过好在, 这回倒是将那人的半张面孔看得清清楚楚。
她蓦地眼眸睁大,惊讶道:“怎么是男人?”
“啊?”春雪也感到十分吃惊, 立即站起来向那边遥望。
许是双双而立的动作太显眼,坐在萧祁颂对面的人,终于注意到了这两道灼热的视线。
彼时那位男子正微微笑道:“放心吧,你我如兄如弟,我与父亲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
话落,他正欲举杯的手一顿,皱眉眯眼,视线越过萧祁颂的肩膀,落在不远处站立的两位女子身上。
“祁颂,那边那两位姑娘,是不是在看我们?”
萧祁颂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
那两位姑娘一见他回头,连忙慌慌张张地坐了下去,侧过身子背对他们。
虽然戴着帷帽的那位看不大清脸,可她身旁的春雪,他却是一眼认出。
唇边漫起笑意,他收回视线,声音里不禁藏着几分愉悦:“没事,也许是在欣赏风景。对了,等会儿你自己去喝酒吧,我还有要事要处理。”
“好吧,那我们下次再聚。”男人道。
此时另一艘乌篷船上,卜幼莹仍侧坐着看着船夫那边,紧张得心如擂鼓,生怕萧祁颂将她认出来。
一旁的春雪幅度不大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扯了下她的袖角:“小姐,好像没看我们了。”
“是吗?”她回头确认了下,见确实没再看这边,顿时长舒一口气。
但一口气还没舒完,她看着坐在对面的春雪,不禁愣住。
“怎么了?”春雪茫然回视。
她抿唇闭眸,一掌轻拍在脑门上:“完了,我忘了给你也戴上帷帽,这下肯定认出来了。”
春雪挠挠头,小声嘟囔:“奴婢就说了别来别来嘛.”
“算了。”卜幼莹毫不在意她的嘟囔,干脆破罐破摔,“看见就看见吧,这金陵湖又不是他家开的,他能来我自然也能来,不过是巧遇罢了。”
看着自欺欺人的自家主子,春雪抿抿唇,没敢说什么。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方才那男子的样貌你看清没?我只看见了半张脸,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会不会是我认识的人?”
春雪回忆了一番,摇摇头:“方才奴婢才刚站起来,二.萧公子便转过头,奴婢只瞥见一眼,还没看清那人的长相。”
“好吧,那算了。”
反正是谁也不重要,总归不是那位贵女就行。
之后,卜幼莹便令船夫特地放慢了速度,两艘船间隔一炷香的时间才一前一后到达岸边。
本以为这一炷香已经够他们二人走远了,可没想到她即将下船之时,萧祁颂就等着岸上,双眼直勾勾望着她,唇边还漾着一抹快意的笑。
他今日穿了一件藏青色袍衫,身姿挺拔、玉质金相。腰间仍系挂着他的匕首,以及,那块在上元节碎成两半的玉佩。
而那位与他游湖的男子,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只余他一人在原地,朝她伸来一只手。
卜幼莹不可能一直停留在湖面上,更何况船已到岸,便只能硬着头皮迈了上去。
不过,她无视了那只手,也并未同他说话,只带着春雪径直走向早已等在僻静处的马车。
可没想到,她刚坐上马车摘下帷帽,便听春雪一声惊呼:“萧公子!您.”
下一刻,门帘掀起,萧祁颂背着金黄色的阳光也坐了进来。
卜幼莹大惊:“你疯了吗?”
随即赶忙掀起帷裳一角,查看外面的情况。
还好现下已至午时,这里又是僻静处,因此街上只有寥寥几位行人,无人注意马车这边。
她松了口气,但仍是有几分紧张,蹙眉看他:“你赶紧下去!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我没忘,是你忘了。”他坐在正对面,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上京城那么大,怎么就这么巧,偏偏就在金陵湖上遇见了你?”
卜幼莹一怔,下意识移开了视线:“我,我不能去游湖吗?又不是你家开的。”
“当然可以。不过我这个人视力不太好,没看清这是东宫的马车,也是碰巧误进了,不如卜姑娘干脆载我一程?”
萧祁颂的眸底又泛起了以往的恶劣,一抹狡黠藏也藏不住,简直就像个狐狸崽子。
和他哥果然是亲生的。
卜幼莹暗自咬了咬唇。
她深知他无赖程度,若是自己不承认,他便会一直待在这儿,用各种办法迫她主动承认。
无法,她只好扬起小脸,理直气壮道:“我就是特意跟来的,怎么了?”
萧祁颂笑了,那笑容里肉眼可见格外的欣喜。
回想前日在桃园偶遇时,他眼底还是一片阴霾,浑身上下无不被乌云笼罩。可现下听她说自己是特意跟来,他霎时间拨云见日,漫天的光柱从乌云中投射而出。
看着他这般笑容,卜幼莹的心像被刺了一下发疼。
随后他什么也没说,起身掀帘。
她以为他要走,刚松了口气,马车外便传来他与车夫的说话声。
紧接着马车开始行驶。
卜幼莹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起身查看,结果一掀门帘,果然看见驾驶马车的是萧祁颂!
“停下!萧祁颂,你快停下!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她顿时着急万分,压根没想过事态会如此发展。
偏偏出门后为了方便,她根本没先去相府带邢遇出来,而是想着回东宫之前再去一趟家里。
因此现下只能任由萧祁颂驾驶着马车,不知要将她带到何处。
坐在驾驶位上的人头也不回,声音里分外轻快:“这里说话不方便,我带你去个方便的地方。放心,我一定将你安全送回。”
他低笑了声,缰绳一甩,马儿旋即加快了速度。
方才还在心疼的卜幼莹此刻都要气死了,故意叫卜姑娘也就罢了,如今竟也学会他哥擅作主张那套。
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她撅起唇,狠狠瞪了一眼他的背影,随即将门帘一甩便重新坐回了车内。
冷静了片刻后,因着实好奇他的目的地,便掀起帷裳,眼睁睁看着他出了城门,一路往西郊行去。
那日私奔也是走的这条路,在她的记忆里,西郊只有大片大片的麦田,除了农民之外嫌少有人踏足。
不过这个时辰,连农民也都在家中吃饭午憩,西郊此时应当如无人之境。
约莫两柱香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萧祁颂伸手:“下来吧。”
她掀开门帘,依旧没碰他的手,自己提起裙摆迈了下去。
马车停在了路边的一座凉亭前,不远处是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风一吹,便荡起阵阵涟漪。
与远处绰绰青山连成一片,尽显生机盎然、朝气蓬勃。
可惜卜幼莹无心欣赏美景,她来到凉亭里坐下,面色冷淡:“说吧,你把我带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萧祁颂在她对面坐下,唇角噙着淡淡笑意,“那卜姑娘跟我到金陵湖,是想做什么?”
她倏地横眉瞪眼:“你别叫我卜姑娘了!”
“那叫什么?”
“叫.”她顿住。
是啊,叫什么呢,难不成还要叫阿莹吗?
很明显,如今已经不合适了。
卜幼莹垂眸,默了片刻,低声道:“算了,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吧。”
萧祁颂看着她,唇角的笑容缓缓收敛。
他并不想用这个称呼伤害她,他只是生气、只是不甘心。尽管理解她的苦衷,但不代表不会气她抛弃自己。
人就是这样复杂的动物,更复杂的是,他纵使生气,可看见她垂首沮丧的模样,心里仍旧忍不住心疼。
他起身走过去,坐在她身旁,温声唤了句“阿莹”。
卜幼莹一怔,忙偏过脸:“.做什么?”
“所以你今日,为何要去金陵湖?你.是专门去看我的吗?”他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听到她否认似的。
原本她也的确想否认,可先前在马车上已经承认了自己跟着他,此时再否认,便没有这个必要了。
算了,实话实说也没什么丢脸的。
于是她道:“是。有人说你与魏沁相约游湖,我想看看她长什么模样。”
话落,萧祁颂眉间一皱:“魏沁?是谁?”
卜幼莹蓦地转头:“你不知道她是谁?”
“哦—”似是想起来这号人物,他道:“想起来了,你说魏寻他妹妹啊。”
“魏寻?”这回轮到她疑惑了。
方才船上那人的半张脸再次出现在脑中,她朱唇微张,猛然恍悟。
怪不得自己一直觉得那人眼熟呢,原来那人是魏国公长子魏寻!
上京城那些贵公子里,祁颂同他关系最好。只不过因为自己甚少出门,所以只见过一两次罢了。
“所以你相约游湖的人,其实是魏寻?”她惊讶道。
“不然呢?我跟他妹又不认识,没事游什么湖。”说完,他忽然又反应过来,“等等,所以你是以为我要同别的女子游湖,才跟了过来?”
被拆穿了心思,卜幼莹脸上有些挂不住,毕竟自己如今没有立场去管他的事。
于是将身体又侧了过去,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只说:“你那宫里的王内监得好好管管了,你知不知道他背着你都在传些什么谣言。”
“哦?”他眉梢微挑,手臂放在围栏上,撑着侧脸好整以暇的看着她,“都传了些什么,说来我听听。”
卜幼莹不由自主搅动着裙摆:“他.他说你要娶亲了,还说你十分满意那位贵女,今日还要相约游湖.”
她越说声音越小,心里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言行不一,明明是她要提出分手,如今却又要去管他的私事。还是说,他会觉得自己故意吊着他不放手,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唉,不管是哪种,总之都很讨厌就是了。
她越想,脑袋便垂得越低。
直到身后响起一声轻笑,她不解地转过头,疑惑道:“你笑什么?你是在笑话我吗?”
“不是在笑话你。”萧祁颂眼眸晶亮,唇角曲如弯月,“我是在开心。”
说完,他坐直身子,将她攥着裙摆的手握进手心。
卜幼莹怔愣一瞬,赶忙要手抽出来。
可他握得紧紧的,打定了主意不放手,眸底恍若盛了满天星辰般耀眼。
随后低声道:“阿莹,你还是在意我的。”
她怔怔的看着萧祁颂,不知怎的,心跳得极快。
这段时日他们经历的痛苦太多,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这样开心了,如同一个吃到心心念念的甜食的小孩子。
纯粹,且快乐。
可如今的他们已经不适宜这样,因此她并未回应他的话,只道:“你先放开我。”
见她眼神坚定,毫不退让,无法,他只好松开了那只手。
随后听她细声询问:“那.你与魏沁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内监说,昨日魏国公是打着正事的幌子,请你去府上,给你介绍自家女儿认识的。”
闻言,连事件正主也不免感到吃惊:“竟是如此?”
他恍然:“难怪昨日说着说着事情,他女儿就进来了。我当时还觉得奇怪,我们商讨的是朝廷之事,魏国公应当知轻重才对,怎么会随便让人进来。”
“所以你不知道?”
“我要知道还会去吗?况且昨日我本就有意去找魏寻,恰好魏国公下了帖子,我便去了,结果魏寻不在家。我想着与魏国公先商讨一遍也一样,便同他在书房里说话,谁知说一半他女儿就进来了。”
卜幼莹的手心有些出汗了,她坐正身子,视线依旧不看他:“可王内监说,你离开时心情十分愉悦呢,而且亲耳听见魏沁问游湖穿什么好看。”
“事情商量得顺利我自然高兴。”他眨眨眼,一脸无辜,“游湖是我约的魏寻,让魏国公帮忙转告。谁知他女儿听见了也想来,魏国公便请我也带上她。那时我刚与魏国公商量好要事,转头就拒绝人家不太好,便想着先答应,到时再跟魏寻说,让他自己带着他妹妹玩。”
原来是这样。
总算了解了整件事情的始末,她松了口气,搞半天都是乌龙和王内监臆想过度。
“不过.”萧祁颂又补充道:“那个魏沁倒是没来成,魏寻知道后说了她一顿,我们在游湖时她应当在家里哭呢吧。”
话落,卜幼莹切了一声:“她来没来关我什么事,我才不关心。”
“既然不关心,那又为何跟来?”他展颜含笑。
“我那是怕你掉进水里了。”
“可你明知我水性好得很,我还能下河给你捞鱼呢。”
回忆突然窜进脑海,她躲避的心思便越发急切,忙起身道:“我不同你说了,你赶紧送我回去。”
她正欲往前迈步,身后猝然伸来一只手,握住她手腕将她一把拉进。
眼前的面容顿时放大,熟悉的香味也随着距离陡然拉近,而猖狂侵入嗅觉中。
卜幼莹睁大眼眸,惊慌地看着他。
反而过来两人的距离不适合后,她旋即蹙眉,提高声量道:“你这是做什么?放开我!”
说着,便去使劲挣脱对方的手。
可他力道大得像鹰爪似的,任她如何挣扎也不放开,只静静望着她,嗓音低闷:“阿莹,我想你了.”
尽管才分离几日,尽管时常能见到她,可他就是想她了。
十分十分想念她。
以前只知道天上月才会让人想念,却不曾想,原来眼前人也会让人想念。
理智的一角似在土崩瓦解,她强撑着不让自己走回头路,启了启唇:“祁颂,我们说好的.麻烦你放开我。”
“是你先违背约定的!”他略微有些激动,“你吃我的醋,你在意我,你明明放不下!”
卜幼莹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
他说得没错,今日是她起的头,是她先违反了约定。
从决定来游湖的那一刻,她就应该做好准备的。可即使做好了准备,她也无法解决现在的局面。
这是个死局。
“祁颂。”思虑半晌,她再次开口:“忘记你,的确不是件易事。我不想为我今日的行为找任何借口,是我违反了约定,但我现在.也必须要回去。”
萧祁颂身子一僵,缓缓松开她,一丝怒意在眸中弥漫:“你当真要如此对我吗?”
当真要.
一次又一次的抛弃他吗?
卜幼莹无奈地看着他:“那你想让我如何?现在抛下一切跟你走吗?祁颂,我们不要总是在一个圆圈里打转,这些方法我们都尝试过了,没有用的。”
握着她手腕的五指缓缓松开,欢愉从他眼底消失,他静静立在那儿,垂眸陷入了沉默。
每每谈起这件事,她便感到一阵浓烈的疲惫感将自己包围。
人在面对命运时,是那么的渺小无力,又无可奈何,他们兴许这辈子都找不到破局的办法。
半晌,萧祁墨低垂的眸子逐渐蓄起一抹狠意,沉声道:“也不是没有新的办法。”
“什么?”她眉心一跳,一股不好的预感攀上心头,“你什么意思?”
他再抬眸,眼神已完全不同于方才。
浓郁的戾气在他眸底打转,似乎酝酿着一场足以颠覆命运的风暴。
须臾,他道:“你妥协于权势,我便做那个权势。”
一开始她并不明白他是何意,可脑子里突地想起王内监说的那句话来——“二殿下近日与朝中武将多有往来。”
再联想他与魏国公商议要事,以及与魏寻相约游湖,什么事需要去湖中心谈?当然是任何人都不可听见的事。
一刹那,卜幼莹什么都明白了。
她眼眸倏地睁大,不可置信的看着对方,双脚下意识后退一步,一缕莫名的惊恐萦绕上心头。
“你.你要争储?”
第34章
春日的正午, 日头不算酷热,却也能晒得人渗出一层汗来。
可此时的卜幼莹,竟感到了一丝凉意, 连声音都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栗:“你疯了, 你知不知道争储之路有多危险?那些史书你都没读过吗?”
“那又如何?”他突地拔高声量, “你以为我不争, 萧祁墨上位之后就会放过我吗?只要他爱你一日,我便永远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与其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还不如现在主动出击, 谁称王还不一定呢!”
她依旧不可思议的望着他。
祁颂真的变了许多, 在她的记忆里,他从来不喜朝堂权谋之事,认为那些人都是假装吃素的肉食者,言语谈笑间便能轻易决定一个人的性命。
可如今, 他竟然也要做这种人?
萧祁颂见她被自己这个决定吓得不轻, 便放软了声音, 柔声安抚:“阿莹, 之前我尊重你的决定, 这次你可以也尊重我的决定吗?只有这种方式我才能与你在一起, 别阻止我, 好吗?”
她滚了滚喉咙,不知该如何回答。
虽然她并不希望他去做这种凶险万分的事,可正如他所说,这是一个新的办法,并且有可能会做到的办法。
只……一他失败, 那就真的一点活路也没有了。
“祁……她眉心紧蹙,艰涩开口:“这不是一条好走的……
话落, 萧祁颂莞尔,和声细语地回道:“我知道,不过别担心,我也不是那么鲁莽冲动的,朝中局势我都了解过,放心,我有胜算。”
为了让她稍微安心一些,他便将如今的朝局同她分析了一遍。
萧祁墨虽为太子,但朝中那些武将却并不服他。与萧帝不同,他不喜诛讨征伐,更偏重文治,因而在朝堂上也多次提出裁减军队,惹得朝中武将们不满。
若将来萧祁墨即位,那这些武将肯定要被那些文官压上一头。在他们眼里,文官都是些只会纸上谈兵的迂腐夫子,谁愿意被他们压着?
再者,萧家两位皇子都是嫡子,无论支持谁都是正统,对萧氏江山并无影响。
因此这几日萧祁颂多方走动,凭借自身实力已拉拢了不少武将站在他这边,足以与太子搏一搏。
卜幼莹听完,心里的确安心了一点。
但也只有一点。
新朝初立,太子的势力虽算不上根深蒂固,但支持面是极广的,尤其是萧帝,他只满意自己的长子,若想让他改变主意,恐怕很难。
萧祁颂看出她的担忧,眼尾含笑,语气轻缓地安抚道:“我会做给我父亲看的,我会努力证明兄长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他与兄长本就理念相悖,我不信他会偏心至此,况……
他顿了顿,不知后面的话该不该同她说。
纵使萧帝定死了萧祁墨为太子,绝不改变主意,那也不代表他完全没有胜算。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都是用实力来说话,兵在谁手里,权就在谁手里。
这历史上宫变之事不胜枚举,也不差他这一个。
不过为了不让她担心,他还是选择将自己的打算吞了回去,并未全部告诉她。
“况且什么?”她眨眨眼。
他笑着打趣儿:“况且不是还有母后为我吹枕边风呢吗。”
卜幼莹白了他一眼,也轻笑出声。
气氛在这一刻缓和稍许,二人难得再次见面相谈,不用顾及环境,不用躲避人群,因而这一刻他们谁也不想离开此处。
萧祁颂回头望向身后的麦田,浅浅勾唇:“阿莹,我们晚些回去吧。你看,这里风景多好,我们去走一走,好吗?”
说着,他伸出左手,掌心朝上摊开在她面前。
卜幼莹顺着他的视线也望向麦田,这里确实风景极好。两次路过此地,她都无心欣赏美景,也时候该让自己放松一下了。
于是她也伸出手,正要放进他宽大的掌心,却又顿在空中。
纠结几息,她终是将手收回。
对面那人眸底闪过一丝失落,但也并未过多在意,随后与她肩并肩一起漫步在田间小路上,如以往一样,仿佛一切痛苦的事情都未曾发生过,时间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只是愉快的时光总是短暂,这世间没有可以让时光倒流之物,卜幼莹仍是未来的太子妃,仍然要在宫门关闭前回到东宫。
心情又忍不住低落起来,她垂头丧脑地坐进马车,只坐了一瞬,便起身掀起门帘,亲眼看着萧祁颂坐上驭位。
“快去坐好,你这样容易受伤。”他笑着轻轻推了下她的脑袋。
可卜幼莹只是耷拉着眼尾,神情沉重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怎么啦?我带你来这的时候你还说必须得回去呢,现在又不愿意回去了?”他揶揄道。
“祁……她声音闷闷的。
“嗯?”
“我这次违反了约定,你会不会觉得我言行不一,会不会讨厌我?”
萧祁颂微愣,随即弯唇笑了声:“阿莹,我永远不会讨厌你。我承认我之前是有些生气,但今日我很开心。我开心你违反了约定,我开心你还在意我,阿莹,我不想与你做陌生人。”
“……她低下眸,心中犹豫:“我们这次回去后,还要继续像之前那样吗?”
闻言,他笑容渐敛,默了须臾。
神色认真地看着对方:“今日知道你心里还有我,也不阻止我的决定,我已经很开心了。回去当如何,我依旧听你的。”
卜幼莹陷入了沉思。
虽说当初提出分手时,自己是真的做好了一辈子当陌生人的准备,但她没想到,自己的意志竟这般薄弱,不过听到他要与人游湖,便不管不顾地跑来查探究竟。
现下事态发展成这般,自然都是她的过错。
是她先违反了约定,现在又要他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与自己做陌生人,这不是打完巴掌又给个甜枣再继续打巴掌嘛,这对祁颂也太过残忍了。
要么坚持到底,要么一开始便不要提出。提出了又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继续配合她。
既然犯错的人是她,便不该让祁颂来承担后果。
想罢,她心中已然有了决策,目光坚定的看着他:“祁颂,我想好了。我会守着自己的心等你,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若是成功,我奔向你;若是失败,我便出家去做尼姑,余生都在佛祖面前为你祈福祝祷。你与我相识十余载,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注定做不了陌生人,我.我等着你成功。”
萧祁颂怔怔的看着她。
阳光灿烂,晕染在她满是炽热爱意的眼底,她笑了起来,恍若当年站在山坡顶上,背着夕阳冲他挥手,大声呼喊他名字的模样。
昔时他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奔向她,将她抱起来转了许多圈,转到自己晕乎乎时,她俯首赐予了他初吻。
而如今,他也是近乎出于本能,按着她的后颈吻上她的唇。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入马车的,也不曾注意自己是如何揽着她的腰,将她一把捞起坐在自己腿上的。
他只知道自己仿佛久行于沙漠之人,焦渴难耐、唇干舌燥,急需她的仙霖以慰自己险些枯涸的心。
这些日子的生离让他心如刀绞、饱受折磨,以至于他此刻的吻势急躁蛮横、毫无章法,直到卜幼莹发出一声轻细的痛呼,他这找回一丝理智,冷静稍许。
她的唇角被咬破了皮,一颗芝麻大小的血珠渗了出来。
“对不起。”他愧疚的看着对方。
卜幼莹莞尔,微微摇头,舌尖一卷便舔净了血珠。
而后不发一言地捧着他的脸,蜻蜓点水般吻他的额头、他的眼睛,接着是脸颊、鼻尖.
最后到嘴唇时,她却停下了。
萧祁颂像是正在被神女恩赐的信徒,迷离的眼中全是她的模样。即便心中十分渴求,却仍是乖乖仰首,等待着她将恩泽赋予自己的嘴唇。
“别急。”她轻言软语,“我们慢慢来。”
话落,她俯首吻上他的唇瓣,用自己的节奏带着他不疾不徐地品尝软酪,碾磨、舔.舐,含.住吮.吸。
他与她勾缠,缓慢汲取她口中的氧气,圈着楚腰的双臂情不自禁收紧,让他们毫无缝隙的相贴。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直到卜幼莹喘息困难,这才稍稍分开。
“阿莹,我想你了。”他也微喘着气,眼底一片朦胧。
她轻笑:“我不是在你面前吗?”
“可我还是好想你。”
说罢,他抚上她的背将她拥入怀中。
他不知该如何去抚慰这份想念,只能将她抱得紧一些、再紧一些,恨不能让她与自己融为一体。
痛苦往往与快乐并行,有些人越是高兴的时候,越是容易想起伤心的事。
卜幼莹理解,她也同样紧紧环抱住面前的人,享受着久违的怀抱,和他的气味。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难得见面的两人谁也不愿意开口说启程,只能将相处的时间一再拉长。
直至金乌西坠,天边卷起了绚烂的火烧云,马车这才开始重新行驶在路上。
见马车安然无恙的回来,等待在原地的春雪终于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小姐又会忍不住与他私奔。
萧祁颂下车,换了车夫上去,自己站在一旁看着马车再次启程。
比起以往每一次目送她离去,这次终于没有那么沉痛了。
看着马车愈来愈远,他瞳光渐深,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尽快夺得储位,好让她光明正大回到自己身边。
若实在不行.
那便直接夺皇位.
回到东宫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卜幼莹累了一整日,原想着沐浴完便直接歇下,可没想到寝殿大门一打开,登时脚步一滞,顿在了原地。
萧祁墨眼中含笑,款款走向她:“回来啦,玩得开心吗?”
怔愣过后,她下意识垂下眼帘,扯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还不错。”
说罢,便往内室走去。
她没想到萧祁墨也跟了上来,并代替春雪替她宽下外袍。
春雪见状,便明了太子之意,躬身退了出去,顺便关上殿门。
卜幼莹莫名有一丝紧张,尤其是他离自己越近,她的心便跳得越快。
但身后之人却面色平静,语气话家常般同她道:“今日我去勤政殿回禀政务,碰巧魏国公也在那儿,结束之后我便同他聊了几句,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她喉间滚动:“说什么?”
“我问他今日怎么一个人来回禀,他说,他儿子魏寻和祁颂也去了游湖,你说巧不巧?”
心脏猛地一坠,她浑身像被冻住了似的,顿时僵在原地。
不待她说什么,萧祁墨倏忽又问:“阿莹,你可有遇见他们?”
第35章
外袍已被褪去, 卜幼莹仍旧背对着他,紧张得连呼吸都不自觉轻了许多。
她飞快思考着如何回答他。
若说没有见到,那太假, 萧祁墨这般聪明的人肯定不会信。
若说见到了, 他会不会心里起疑, 猜到她是特地为了祁颂才去游湖的?
思虑片刻, 她终于想出一个折中的回答。
随即转身,冲他扬了扬唇, 声音平静:“见到了, 不过距离太远, 看不真切。我当时只觉得身影眼熟,没想到真是他们。”
闻言,萧祁墨并无任何特殊反应。
只是也笑起来,眸深如水, 神色温柔:“下次再遇见可以打个招呼, 我可没有阿莹想的那么小气。”
她怔了瞬, 撒谎带来的内疚悄无声息地漫上心头, 但面上仍是笑着嗯了声。
忽地, 他瞳仁左移, 视线离开她的眼睛落在了唇角上。
而后抬手轻抚。
脸上笑容骤然一僵。
自己竟忘了唇角还是破的!
她不由自主垂下眼眸, 躲避他的视线,心跳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唇角虽然只破了小小的一点,但几个时辰过去,那里已经结好了深棕色的痂,在她樱红的唇上极为明显。
果不其然。
少顷, 便听他温声问道:“这里怎么破了?你咬嘴唇了吗?”
那个位置自己是咬不到的,更何况, 她怎会没事咬自己的嘴唇。
若她当真顺着他的话答了,便是自露马脚。
想罢,她故作自己才知晓的样子,镇定回道:“哦,许是最近有些上火,嘴唇起皮,我便将它撕了,倒没注意撕破了嘴皮。”
“原来如此。”他收回手,略无奈地轻叹了声,“你啊,总是这么不注意。手臂上还有淤青,这会儿嘴唇也破了,体内还上火。近日还是不要出去玩了,好好将养身体,等一切都好了后我再陪你一起出门,好吗?”
或许是她伪装得太好,他似乎全然相信了自己所说的话。
卜幼莹看着眼前那张盈盈浅笑的面容,心底的愧疚不知不觉深了些许。
虽说自己如今与他并无任何关系,顶多算是同舍,可她到底住在东宫,他又如此信任自己,这让她一时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少焉,只好点了点头:“好。”
“阿莹真乖。”他抬手覆上她脸颊,拇指轻轻摩挲了两下,“去沐浴吧,我去给你拿滋润的口脂,顺便让春雪去熬降火的药,你睡前喝。”
她再次点头,随后便自己进了浴室。
卜幼莹坐在浴桶里,半张脸埋在水下,直到热气完全将她包裹,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话。
内疚感冲击着心脏,说谎掩饰的感觉太难受,更何况萧祁墨即使知道自己遇见了祁颂,也对自己并无一丝怀疑。
这样一想她便越发愧疚了。
双眼一闭,欲哭无泪,后悔也不是,不后悔也不是。干脆整个人沉进水里,懒得再想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洗完出去。
萧祁墨已经准备好了口脂和消减淤青的药,以及手中一碗热腾腾的去火汤药。
卜幼莹方一坐过去,便闻到了浓浓的中药味,立刻捏紧了鼻子:“这个药好难闻,我可不可以不喝呀?”
“不可以。”他柔声细语地拒绝了她,“良药苦口,御医说这个药去火快,只喝两天便可完全消下火气,乖,忍一忍。”
他舀了一勺,吹温了递过去。
可汤匙递到面前,她又身子后仰,浑身上下写满了拒绝:“我上火没那么严重,应该不用喝药吧。”
“生病的事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喝了总归是没有坏处的.”他放下药碗,浅笑而视,“除非你没有上火,那就不用喝了。”
“.”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好吧,我喝就是了.”她丧着脸,鼓起勇气端起药碗,作好心理准备后心一横眼一闭,便咕噜咕噜灌了进去。
好苦。
比蛇胆还苦。
说谎真遭罪啊。
她的五官不受控制地皱成了一团,一放下药碗便忍不住吐出舌头,感觉自己的味蕾上全是苦味。
忽然,一颗蜜饯喂入了口中。
她的样子实在有些可爱,萧祁墨忍俊不禁,声音也轻快不少:“吃这个祛祛苦味。”
“你还笑我。”她轻哼一声,撅起唇不看他,“你自己尝尝这药有多苦,我从小到大最怕喝药了。”
“不喝药病怎么会好?”他边说着,边用木片沾取了消淤的药,而后卷起她的袖子,轻轻涂在上臂淤青处。
高氏昨日虽然打得很用力,但淤青并不严重,只有一片淡淡的青黄,不过戳一戳还是会疼的。
他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她,视线仔仔细细地盯着自己的手,嘴上时不时吹一吹。
卜幼莹看他仅是涂个药都这般认真,原本已经按捺下去的愧疚感又开始作祟。
仔细想想,自从那日自己同他摊开说明以后,他在尊重自己一事上的确有所改变,至少从自作主张变成了会询问她的意见。
若是没有今日,自己一定会尝试与他相处。
甚至时间再久一点,等她做好进一步的准备,可能也愿意喜欢他一些。
但.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她也没料到今日会得知祁颂要争储一事,届时要么他死,要么祁颂死。
既然如此,她便不可能再像之前答应好的那样,尝试与他相处,并在登记后与他做寻常夫妻。
想到此处,她心里便愈发愧疚,蓦地握住他正在涂药的手,张了张唇:“祁墨哥哥,我.”
她想和他说清楚,想说自己没有办法再履行承诺,可话临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怎么了?”他问。
看着那双眼睛,她下意识选择了退缩:“没,没什么。”
此时她并不知,自己这一步退缩,便导致往后的步步退缩。若再想前进,就得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出来。
人们称心软为善良,但更多时候,心软只是负累。
消淤的药涂完,萧祁墨收好木片,又拿出唇笔沾取了口脂,身子前倾,上妆一般细细涂在她唇上。
其实她的唇并不干燥,连唇纹也不大明显,结的痂像颗小痣一样挂在她唇边,看起来别有一番韵味。
卜幼莹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眼前这张面容上,不知想到什么,轻笑出声。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眸底漫上一层笑意:“想什么这么开心?”
“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在给我上妆。”
他闻言也笑了:“那我明日给你画眉可好?”
她怔了下,笑容渐退。
还未回答,便见他收起唇笔又道:“对了,怎么没见你带邢遇回来?”
卜幼莹猛地一滞。
糟了,自己竟把这事儿也给忘了!
她不禁崩溃万分,忘了唇角被咬破也就算了,怎么连邢遇也忘了,如此漏洞百出,是生怕他不怀疑自己吗?
正想着该如何解释,忽听他无奈轻叹了声:“我就知道你只是搪塞我,你若不想旁人跟着你,大可直接同我说,我会尊重你,但你不要骗我好吗,阿莹?”
萧祁墨侧首垂眸,眉间微蹙,似有蒙蒙细雨在眸中降临,黝黑的瞳仁里一片雾气,神情看起来很是受伤。
他原本就是清冷长相、玉面郎君,只要稍有一丝伤心,整个人便如同笼罩了一层即将碎掉的琉璃,任谁见了都心软。
卜幼莹也不例外,加上她本就愧疚,为数不多的理智现下更是被冲垮得一丝不剩。
她忙凑近他,牵过他的手轻声道歉:“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的确想带他来着,但一时高兴我便忘了,我不是在搪塞你.”
闻言,他再次长叹一口气,另一只手盖住她的,与之对视:“阿莹,我不是要管着你,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上京城并非是太平福窝,你若出了事,我怕自己无法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这才想让你带几名便衣侍卫。”
“我知道的,我当然知道你的用心。”
听他这样说,她便愈发着急安抚:“你若是实在不放心,那以后你陪我出门好不好?你没办法陪我的时候再让邢遇跟着我,行吗?你别伤心了,是我不对,我保证下次一定听你的。”
说完,她便举起右手三指作发誓状。
看着她如此真诚,萧祁墨唇边终于曲起浅浅笑意:“好,以后我陪你。”
“嗯!”卜幼莹松了口气,回以他更大的笑容。
可下一瞬,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笑容顿在了脸上。
自己好像.
答应了什么不该答应的事。
第36章
翌日。
昨日说的画眉一事, 萧祁墨不知为何今日并未过来,不过卜幼莹起床后,也压根没想起来此事。
随后春雪伺候她洗漱, 期间来了一名昭仁殿的宫女, 说是皇后娘娘让她洗漱完后过去一趟, 有重要事情同她商议。
她应下, 梳完妆后便准备出发。
只是没想到她方走出寝殿大门,便看见邢遇抱臂站在一旁, 像个门神似的守在那儿。
卜幼莹愣住, 眸中迸出一丝惊喜, 唇角立刻笑了起来:“你怎么在这儿?我还打算午后回相府找你呢。”
邢遇还未言,身后的春雪便上前解释道:“回小姐,邢遇是太子一早派人去相府接来的。”
她哦了声,又问:“今日怎么不见你去屋顶待着, 守在门口做什么?”
少年郎依旧未言, 看了一眼春雪, 后者接着解释:“太子殿下说, 今后让他跟在您视野之内的地方, 如此更方便保护您。”
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 卜幼莹停顿一息, 干笑了声,没再说话。
“.”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随后继续出发前往昭仁殿,邢遇这回也同春雪一样,不发一言地跟在她身后。
东宫轿辇一路来到昭仁殿后,卜幼莹才知皇后找自己是为初九春日宴一事。
此事本应由汤后负责, 可她想着如今东宫有了太子妃,让她来操持也是合理, 正好锻炼锻炼她打理后宫的能力,便将准备春日宴之事交给了卜幼莹。
这是汤后亲口说出来的,她不好拒绝,便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差事。
头一次接手如此重要之事,卜幼莹自然绞尽脑汁思考着宴会流程和要准备的事务,因而浑然不觉一名小太监正向自己走来,下一刻便径直撞上了她。
“啊.”她踉跄一步,被身后的春雪扶住。
春雪立马问罪道:“你长不长眼睛?伤了太子妃身子你担当得起吗?”
小太监跪伏在地上,惶恐地说着请恕罪的话。
春雪不依不饶:“你哪个宫当差的?定要叫你主子好好教育你!”
卜幼莹瞧着那小太监年岁不大,便拉了下春雪的裙摆:“算了,我没什么事,咱们走吧。”
话音刚落,那小太监细声回道:“奴婢是重明宫的。”
她脚步一顿,眼帘半阖思索须臾后,似是明白了什么。
随即在他面前蹲下身,伸出右手:“原来是二殿下宫里的,快快起来吧,可别误了二殿下的事才好。”
那小太监不敢抬眼瞧她,只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盖在她的手上面,看似被她扶着一样慢慢站了起来。
“下次小心些,可别再撞着其他人了。”她道。
“是,谢太子妃恕罪。”
说罢,小太监便躬身退了下去。
小插曲过去后,卜幼莹坐上了回东宫的轿辇。而后在轿辇上,将握在手心里的纸条缓缓打开。
上面用小楷写着:巳时假山处见。
她抿了抿唇,将纸条撕成细小的碎片,然后塞进了腰间挂着的锦囊里。
回到东宫,她原想着去换套衣服,重新装扮一下再出门,可踏进门口时,却恰巧看见御医院的周太医从里面走出来。
她心觉不对,忙拦住他问道:“周御医今日为何来东宫了,可是太子生病了?”
那位周太医拱手行礼:“回卜小姐,太子殿下今日在朝堂上与二殿下发生争执,晕厥过去,被紧急送了回来。”
“什么!”她双目圆睁,抬手掩唇,神情甚是担忧,“那他现在如何了?”
“卜小姐放心,微臣方才已经查看过殿下的病情,殿下只是近日压力过大,睡眠不足才造成的晕厥,并无大碍,还请太子妃叮嘱殿下好好静养几日才是,切勿再劳累了。”
闻言,卜幼莹这才松了口气,放心下来。
送走太医后,她想着时辰还早,便改变行程直接去了太子寝殿,却未想宫女说萧祁墨已经醒了,此刻人正在书房批劄子。
她一听,眉间轻蹙,心头不禁泛起一丝怒意。
随后又赶去了书房。
此时萧祁墨正席地而坐,垂首认真批阅着手中的劄子,忽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他抬眸,见是卜幼莹,便浅浅笑道:“阿莹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卜幼莹撅着唇,蹙眉上前拿掉他手中的毛笔和劄子:“周御医都跟我说了你晕倒的事,还特地让我叮嘱你不要再劳累,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得静养?”
他莞尔:“阿莹不用担心,周太医也说了我并无大碍,只不过这几日事务繁多,有些事情又进展得不顺利,这才导致压力增大睡眠不足,我方才已经睡过了,现在很精神。”
说着,他便又要伸手去拿桌上的劄子。
不曾想她直接将他的手握住,拉到自己身前来,强行将它困在了自己双手之间,而后瞪着他:“大夫最怕的就是病人不听话了,你再这样我可要去陛下面前告状了。”
萧祁墨无奈地笑了声:“阿莹,乖,这些劄子今日不处理,明日只会堆得更多。何况这上面只是些各地日常琐事,不会劳费我心神的。”
“那也不行。”她坚定拒绝。
随后看了一眼桌上堆放着的劄子,约莫有个二三十本的样子,这样看下去他难免又会劳累。
于是抿唇思忖须臾,提议道:“你若是不介意的话,我帮你批吧?你将要批的内容口述给我就行。”
她提出这个提议,心里其实非常忐忑。毕竟这可是劄子,不是什么话本子,自然不是她一个女儿家随随便便能看的。
可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大合忌惮宦官乱政,因此并未设立司礼监,这些朝政向来都是由陛下或太子亲自处理。
但没想到他眉眼含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好啊,那劳烦阿莹了。”
于是卜幼莹便曲腿坐在他身旁,拿起其中一本批阅起来。
如他所说,劄子上并非是什么机密要事,只是各地官员呈上来的一些本地琐事,陛下不爱看,便交给了萧祁墨。
比如哪地橘子熟了、哪地又丰收了、亦或是近日天气如何等等,繁琐噜苏,看下去还是会劳费一些心神的。
不过,卜幼莹倒是很喜欢。
看这些内容时,杏眸里仿佛有繁星闪烁,一副心向往之的神态,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萧祁墨在一旁默默看着,半晌,出声问道:“阿莹可有什么想去实现的事情吗?”
“嗯?”她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不过仍旧思索了一番,“这个我倒是从未想过,好像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不过硬要说的话,儿时听阿娘讲起徐霞客的故事,我挺羡慕他的,可以四处游历,见识不同的风土人情。”
“你也想去吗?”他接着问。
卜幼莹愣了瞬,垂眸摇了摇头:“我去不了。虽然很向往,但我和你一样,这辈子只能待在皇城里了。”
他静静看着她。
良久,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开口:“对不起。”
她张张唇,正要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春雪急促的声音:“二殿下,您不能进去!二殿下.”
他们齐齐望去,只见萧祁颂风风火火地站在门口,瞳眸如炬,正紧盯着相拥的二人。
看见他的一刹那,卜幼莹身子骤然一滞,这才想起来他们约了巳时见面,而此刻早已过了巳时。
她连忙轻推开萧祁墨,坐直身子,垂下眼眸不敢与面前的人对视。
萧祁墨倒是坦然看着对方,微微笑道:“祁颂这么急匆匆跑来我东宫,可是有什么急事?”
萧祁颂并不接他的话茬,收敛眸中怒意后,前摆一掀便坐在了他们对面。
而后也微微笑道:“我还以为今日在朝堂上,兄长是被我气晕了,没想到是为了早早退朝,好回来陪卜姑娘啊。”
他阴阳怪气的语气让卜幼莹不禁蹙了下眉。
随即便听萧祁墨不疾不徐地回他:“祁颂说笑了,今日朝堂争论不过是政见不同而已,实属正常。不过是父皇器重我,让我这几日处理了不少政务,有所劳累才晕厥罢了,劳烦你特地过来关心。”
这一番话里任谁都听得出来火药味甚浓,明知陛下对祁颂毫无期待,偏要捡着最疼的说。
卜幼莹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悄悄扯了下他的袖子,示意他想起自己曾答应过她什么。
对面的萧祁颂闻言,并不如往常那般勃然大怒,只嗤笑了一声:“我看我们并非只是政见不同吧,南边洪涝,你手下的人贪污少粮,派去赈灾的人章程还出了问题,导致难民暴动,我对此提出异议,认为你不该再负责此事,这是对百姓负责,与政见无关。”
方才被扯了一下,萧祁墨便收敛了锋芒,只说:“此事既然已经归你负责,我们之间便不用再就此事争论。还是说,你今日来我东宫是问我的罪来了?”
“哪敢。”
萧祁颂看向一旁垂眸的卜幼莹,口中却对萧祁墨说道:“不过是来感谢兄长送来的差事,顺便来跟兄长道个别罢了。明日就得出发去南边,还望兄长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卜幼莹一怔。
原来约她巳时见面是为了道别,自己竟然还爽约.
她咬住下唇,双眼紧闭,眉间快拧成一个川字,心里真是万分的后悔。
“既然话已经说完了.”萧祁颂起身,冷脸看着二人,“那就不打扰兄长和卜姑娘恩爱了。”
恩爱一词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
卜幼莹听着心里更崩溃了。
直到脚步声远去,她都没敢再抬起头来。
谁能想到就这么巧,偏偏撞见他们拥抱啊。
“阿莹。”萧祁墨唤道,“可是生我的气了?”
她丧眉耷眼,闷闷回他:“没有。”
确实没有,毕竟他这次又不是故意的,可是,方才的情形该如何解释呢?
头疼。
真是头疼。
帮萧祁墨批阅完全部的劄子已是傍晚,因为需要静养,所以他沐浴过后便早早睡下了。
卜幼莹回到寝殿也去沐浴了一番,而后在殿内硬生生等到天全黑下来后,才打开殿门准备出去。
可.
门外的邢遇瞥了她一眼。
两人大眼瞪小眼,少顷,她弯眸笑道:“你.不去睡觉吗?”
“站着睡。”
“.哦。”
站着竟然也可以睡觉吗?她算是开了眼了。
随后又关上了殿门。
在屋内来回踱步片刻后,她又将门打开,冲他笑道:“今晚月色不错,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赏月啊?”
邢遇抬眸看了一眼天上,然后转头看向她。
意思是,这里不就可以赏吗?
“.”沉默一息,她又说:“赏月要配景色的,这庭院里有什么好赏的,不如你陪我一起去御花园里,那里赏月可好看了。”
邢遇看了她斯须,淡声道:“你是想去见萧祁颂吗?”
卜幼莹脸上的笑容停顿了一瞬,立马消失。
她垂下脑袋:“好吧我是。”
他没再说话。
气氛安静了片刻,她本以为没戏了,正要关上殿门,忽听他出声道:“那走后门吧。”
话落,卜幼莹双眸顿时亮了起来,连忙点头如捣蒜。
随后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庭院,从东宫后门离开。有了邢遇带路,他们熟练避过来往的宫女侍卫,顺利到达了御花园假山里。
这里有一条宽大的石缝,足够容纳两个人,卜幼莹便站在这石缝前,吩咐邢遇去给萧祁颂报信,说自己在此处等他。
邢遇领命离开。
进入深夜后,周遭温度开始降低。
她出来时忘记带上斗篷,现下只能蹲在石缝里,抱着自己的双臂取暖。
等了约一盏茶的时间,邢遇终于回来了,只是.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卜幼莹起身,忙问道:“他人呢。”
邢遇耸了耸肩,声音不冷不淡:“他说不敢与卜姑娘私下见面,怕影响你们夫妻恩爱。”
“.”她都能想象到祁颂说这话时的语气了。
“算了,不来就不来。”
虽然是她的错,但总这么阴阳怪气的有什么意思,况且自己这不是已经来了吗?
这么冷她都等了一盏茶的时间,结果就等来这么一句阴阳怪气,甩脸子给谁看呢。
卜幼莹也生气了,一脚踢走脚旁的石子,转身就走。
可就在此时,周围蓦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就这么走了?阿莹对我可真没耐心。”
话落,不远处的假山后面走出来一道颀长的身影。
萧祁颂站立环臂,撅着唇,眼神幽怨的看着她。
第37章
夜里起风了。
邢遇一身黑衣抱臂伫立, 长剑握于怀,马尾随风轻轻飘动,像极了夜里行侠仗义的武林大侠。
不过与大侠不同的是, 别人在劫富济贫, 而他只是在站岗。
为了掩护身后假山群里, 某对正在闹别扭的少男少女。
石缝中, 卜幼莹双手交叉摸了摸手臂,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道:“我……
尽管面色冷淡, 但萧祁颂仍是垂眸瞥了她一眼, 无奈将外袍裹在了她身上:“还冷吗?”
“嗯嗯。”她点头, “还冷着呢,你再裹紧点。”
他抿唇,打鼻腔里呼出一口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但抓住衣襟的手却十分听话又拢了拢。
卜幼莹终于满意, 伸出半截手指拍了拍他, 声音轻快:“看在你帮我取暖的份上, 我就不生你气了。”
“什么?”
仿佛听见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 他下意识蹙眉。
接着松开双手直起身, 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生我气?明明是我该生气吧, 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原谅起我了。”
“我为何不能生气?”她将差点掉下的外袍重新裹好,扬起小脸理直气壮:“你明明就已经过来了,还让邢遇骗我,还对我阴阳怪气的, 我就要生气。”
“我可没让他骗你,他转达的话我确实说过, 而且他好像也没有说我不来吧。”
闻言,卜幼莹回想了一番。
好…………有说过。
尴尬了一瞬,她又将小脸扬得更高了:“可你阴阳怪气是真的啊,午时就在故意气我,现在还要故意气我,我能不生气嘛。”
“……”
萧祁颂面无表情看了她半晌,见她毫无悔过之意,猝不及防地抬手捏住了她脸颊,咬着牙道:“你要气死我才肯罢休是不是?”
“啊!”她握住他的手,委屈巴巴看着他,“你捏疼我……
“疼什么,我都没用力。”
他确实半分力都没敢用,不过听她喊疼,还是松开了手,而后掌心抚上被捏过的地方,缓慢揉了揉。
卜幼莹真是将他拿捏得死死的,唇角溢出得逞的笑意,扬起下颌嗳了一声,杏眸笑盈盈的:“这么冷淡做什么,你想绝交啊?我就是故意气气你而已嘛,跟我计较什么。我错了好了吧,萧郎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小女子吧。”
一声萧郎让他微蹙的眉间立时平展,再怎么忍,下垂的嘴角也控制不住地悄悄上扬。
他轻咳了声,强行作出严肃的表情,故意责问:“那你同本官说说,你都做错了什么?”
卜幼莹轻笑了声,配合着回道:“回大人,小女子今日不该迟到爽约,也不该故意气您,还请大人看在小女子年少无知的份上,就原谅则个吧。”
说罢,故意扁嘴摆出一副讨好的模样。
可听完,萧祁颂方才还不错的脸色又蹙起了眉,似乎不大满意。
他提醒道:“只有爽约吗,还有他抱你呢,你怎么不说?”
她愣了瞬,试图解释:“那是他为了安慰我,不是故意抱的,而且他也不知道你会来啊。”
话落,他眉间皱得更深了,握住她的双肩将她稍稍拉开,义正严辞道:“阿莹,你怎么能为他说话?不管是不是故意,他都不能抱你,难道,你也希望别的女子以安慰的名义来抱我吗?”
“我当然不希望啊,但你要我怎么做?”
她也有点恼了,自己都已经同他道过歉了,况且她认为主要问题在于自己爽约,而并非萧祁墨的拥抱,可他却抓着这点不放,难道这也是自己的错吗?
想罢,她接着说:“你与别的女子并无任何关系,自然可以直接拒绝,可我与他还有一道圣旨压在头上,又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非要弄得像仇人一样吗?”
卜幼莹虽然理解他是吃醋,但更希望他也理解自己的处境。
于她而言,萧祁墨不仅是她未来的夫君,更是她的室友、她的朋友,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
两人日后还要一起生活的时间很久,说不定还有有求于他的地方,如非特殊情况,没必要将关系弄得如此糟糕。
况且,就只是一个安慰的拥抱而已,即便作为兄长朋友,也有资格给予这样一个拥抱。
可萧祁颂向来是个非黑即白的人,尤其是在感情问题上,因此即使她说了这么多,他也并不能理解她的想法。
怒意连着失望一起爬上眸底,他咬着后槽牙看了她良久,沉声问道:“卜幼莹,你难不成真想让我做你的情人?”
相识十八载,这是他一次叫她的全名。
情人一词,来源于她被嬷嬷打手板的那个晚上,他说他愿意做她见不得光的情人。虽然她并未当真,但也没想到他会放在心上,并问出这种问题。
短暂的惊讶过后,她平静的看着他:“我如今与他,与你,都没有任何关系,情人一词无从谈起。不过.你心里既然如此想我,我也无话可说。”
“你想我如何想你呢?我不明白,你既然不喜欢他为何不能推开他?与他保持距离很难吗?”
他顿了顿,偏头小声嘀咕:“我看不是你做不到,是你不想。”
“?”
卜幼莹顿时眉间紧皱,樱唇微张,被气得笑出了声。
随即丢下一句“那你就这么想吧”,便毫不犹豫迈步离开了此处。
萧祁颂张了张唇,本想说什么。
可碍于面子,终究是未将挽留她的话说出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后,自己也转身走了。
回到东宫后,卜幼莹气得根本睡不着。
喝了安神汤,又在床上翻来覆去半个时辰,仍旧气得狠狠踢了几下被褥。
他怎么能那么想自己?
昨日自己说守着自己的心等他,结果他今日就说这种话?!
真是气死了!
她翻了个身,深呼吸几口气,试图将自己的怒意平复下来,可…
完、全、不、管、用!
卜幼莹猛地坐起身,打算去找几本用来学习的书卷来看,毕竟她一看这种书就会犯困。
可人才刚下床,春雪忽然在外敲了敲门,禀道:“小姐,太子做了噩梦被魇住了,怎么都叫不醒,您快去看看吧。”
“什么?”她一怔,连忙套了件外袍便急匆匆赶往太子寝殿。
她到的时候宫女太监都在床边叫他,可他怎么也醒不来。见卜幼莹过来,他们便赶忙让开。
卜幼莹这才看见,躺在床上的萧祁墨满头大汗,眉间拧得紧紧的,眼珠在眼帘之下左右快速移动,嘴唇也微微张开,喘着粗气。
“祁墨哥哥?”她唤了声。
他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她伸手推了推他,又叫了一声。
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思索片刻,她招手唤来两名太监,令他们一人拉着一只手臂,将萧祁墨拉起来坐着。而后听她的口令,两人一起松开了手。
萧祁墨的上身骤然倒了下去,触枕的那一刻,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终于睁开了双眼。
卜幼莹急忙上前,轻拍着他的肩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你只是做了个噩梦,别怕,我们都在呢。”
视线逐渐聚焦,直到视野里出现熟悉的景象,浑沌的瞳眸这才终于开始清明。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反应过来是做梦后,蓦地起身抱住了她。
周围的宫人见状,纷纷退了出去,独留他们二人在房间里相处。
她摩挲着他的背,继续安抚:“没事了,噩梦都是假的,别怕。”
萧祁墨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埋首在她颈窝里,一言不发。
见他呼吸似乎平稳了一点,便柔声问道:“你都梦见了什么呀?跟我说说吧,说出来就不怕了。”
他身子倏地一僵,而后松开了她。
红血丝弥漫在他眼中,鬓边的发也被汗湿了贴在脸上,眼尾刚哭过似的晕染了一片薄红。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凌乱,即便是受箭伤那日,亦或是被祁颂打了一拳那日,他都不曾如此失态,许是真的被吓得厉害。
静默少顷,他哑声道:“我梦见……”
他说不出口。
一想到那血淋淋的场景他就后怕,更何况这个场景里的主人公,还是阿莹。
他不想吓到她,因此只说:“我梦见你离我而去。你抛下我,不要我,无论我怎么哭着喊着,你都不愿意回头看我一眼。”
就像梦里,无论自己抱着她如何哭喊,她都再也睁不开双眼,如枯死的花儿一般凋谢在自己怀中。
听完,卜幼莹一怔,下意识想到昨日自己对祁颂的承诺,竟与他的梦完全符合,一丝心虚不禁浮上眼底。
她垂眸遮盖,干笑了两声:“怎么会呢?我不会不要你,都说了噩梦是假的嘛,现实与梦里都是相反的。”
“真的吗?”他不大相信,却又想抓住一丝希望,“阿莹,你真的不会抛下我,不会不要我吗?”
这是萧祁墨第一次对她展露如此脆弱的一面。
与往日里生病时完全不同,此刻的他更像是即将坠崖的人,想拼命抓住一颗凸起的石头,好让自己不会坠得太深。
他不需要阳光,他只是需要一颗石头。
他可以待在黑暗里,只是不想待在深不见底的深渊里。
卜幼莹怔怔与他对视,她怎会感知不到他眼神里的求救,怎会看不见他朝自己伸来的手?
她都能感受得到。
也正因感受得到他的无助,怜爱才如泉涌一般汹涌而来。
是愧疚心虚也好、亦或是可怜他也罢,此刻她并不想将他推开,她愿意抓住他伸来的手,也愿意去给予他一份安心。
婚礼之前,萧祁墨曾断定她会回来,因为知道她最容易心软。后来,也总利用她的心软,来达到自己朝她更近一步的目的。
可今日不是利用。
虽然不是,却有了出乎意料的结果。
卜幼莹双手捧住他的脸,身子前倾,唇瓣在他额头上蜻蜓点水,柔声说:“我不会抛下你,不会不要你,也不会离你而去。那些都是假的,你面前的我才是真的。”
在她温柔的话语中,萧祁墨眼底的脆弱无助被抚平了大半。
似是没想到她会亲吻自己,他略微诧异地看着她,一向运筹帷幄的脑子里竟破天荒浑沌起来。
半晌,他抬手轻轻覆上她的脸颊,喉结滚动:“阿莹,我爱你。我愿意以任何身份待在你身边,只要能待在你身边……”
他声音轻柔,带着乞求。
而后俯首,将自己的双唇缓缓凑近她。
不知为何,听着这样的告白,她不禁想起一个时辰之前的事,脑中走马灯似的滚过他们二人说的话,于是理智便在这场走马灯中,慢慢灰飞烟灭。
她鬼使神差地没躲。
也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更鬼使神差地……
回应着他。
第38章
理智出走的吻不建议太过深入, 否则只会像上次一样,在某个时刻理智又突然回归,最终的结果就是两人又回到原点。
经历过一次教训后, 萧祁墨深谙这个道理, 因此这个吻并未持续太久, 也只在表面停留。
他不想吓到她, 不想自己再次被推开。
便只能用自己强大的克制力,在品尝须臾后分开稍许。
浅尝辄止的吻让卜幼莹心里的愧疚少了几许, 她从始至终只当作是自己在安抚他, 并不觉得这个吻代表了什么。
她或许不明白, 一个人一旦降下第一道防线,那么后面所有的防线被击溃,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虽然她不明白,但萧祁墨却明白。
他知晓卜幼莹心中所想, 也并不打算拆穿她的自欺欺人, 反而配合着她, 什么也不提, 更不去追问这个吻的定义。
他只是眸含笑意, 轻声问她:“阿莹, 你困了吗?”
卜幼莹脑子里仍懵懵的, 顷刻后才反应过来,回道:“我,我还不困.”
她今晚实在是被气着了,哪里睡得着,更何况又发生他梦魇之事, 眼下她更是睡不着了。
“我也不困。”他弯唇,“许是被吓得清醒了。不如, 我们一起去下会棋如何?”
这倒是个好主意,她正愁无事可做,便立刻答应下来。
萧祁墨起身穿好衣裳,又给她披了一件外袍,说:“今日夜里凉,你又穿得太单薄,还是披上一件,以免着凉。”
他这一说,她才注意到自己过来得急,企恶裙把咦四81六九柳三还有肉文车文补番文哦里面只穿了一件寝衣,外面则是她自己的外袍,一共只有两件衣服。
确实有些凉意。
萧祁墨的外袍宽大,她揪住衣襟裹紧了些,点头嗯了声,随后便同他一起去往了书房。
此时已值丑时。
今日无月,只有凉风时不时呼啸而过,荡起一片穿林打叶声。
书房内,二人相隔棋桌席地而坐。
卜幼莹手持一枚白棋,盯着棋盘沉思良久,对于下在何处一直犹豫不决。
萧祁墨盈盈浅笑,故意不小心碰到一枚棋子,而后将它摆回原位。
“嗳!”她像是发现什么,双眼一亮,手中的白棋立马下在了那颗棋子的附近。
接着笑嘻嘻地收走几颗黑棋:“都是我的啦,祁墨哥哥你快输了哦。”
他也笑:“看来今日不适合下棋,一定是被噩梦搅昏了脑子。”
“你可别想逃跑哦。”她抬了抬下颌,示意他继续,“不过话说回来,你好像别的都擅长,唯独不擅长下棋。我棋艺这么烂,但从小到大你竟然都没赢过我。”
他下完一颗,认同道:“是啊,说明你在棋术上很有天赋。 ”
“嗯.”她沉吟斯须,璀璨的眸子盯着他,仿佛早已看穿什么,“也有可能是因为你没跟我比过别的。”
“嗯?”他故作疑惑。
卜幼莹垂首,又收走他几子,这场棋局萧祁墨彻底落败。
“祁墨哥哥,你下棋的技艺很好,可演技也太差了。故意输得这么明显,亏我儿时竟未发现,还真以为是自己棋术高超。”她撅着唇,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装好。
被拆穿的萧祁墨也并不解释,只莞尔道:“输赢于我而言并不重要,但输了,却能让你开心,我觉得挺好。”
收捡棋子的手微顿,一丝复杂的情绪不禁浮上心底。
她身上还穿着他的外袍,上面残留着几许浅淡的沉香味,每每闻到总能让人静下几分心来。
卜幼莹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复他。
说没有一丁点的感动,那自然不可能。棋盘上的输赢不过是一件极小的事,但这件小事,他却坚持了许久许久。
一如他的爱一样,从未变过。
而自己竟然从未发现,真不知是他太会隐藏,还是自己太过迟钝。
静默片刻,她缓缓抬眸,唇角扬起柔和的弧度。然后,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以往却选择逃避的问题——
“祁墨哥哥,你.是从何时开始喜欢我的?”
许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萧祁墨怔愣了一瞬。
屋外庭院风声渐息,衬得屋内甚至能听清烛火噼啪的声音。他眼帘半垂,视线停留在空气里,似乎陷入了一些回忆。
同祁颂不一样,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动心的那一年、那一刻,仔细算算,竟有十三年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当初那个说要嫁给他的小女孩,如今真成了他的妻子,可她似乎,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萧祁墨抬眸望着她,牵起唇角,轻声回应:“你五岁的时候。”
“五岁?!”她惊讶道,“这么小,我恐怕还不记事呢吧。”
“嗯,你确实不记得了。”
卜幼莹仍沉浸在惊讶中,没想到萧祁墨启蒙得这么早,连她自己都是大概十岁的时候才喜欢祁颂。
不过那时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只觉得每次见到他就很开心,想一直见到他,一直同他一起玩耍。
祁颂则开窍得更晚,他十四岁时才对自己表白,她至今仍记得他当时满脸通红的模样。
如此一算的话,萧祁墨倒成了先来者。
她下意识避开了对方的眼神,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
默了须臾,她干笑了两声:“下了几盘棋竟下出困意了,时辰也不早了,要不我们回去歇息了吧?”
时辰不早是真,下出困意却是假。
萧祁墨回笑,配合着道了声好。
两人依旧是各回各的寝殿,卜幼莹虽然没太多的困意,但情绪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愤怒激动,因此躺了片刻后,便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翌日。
清晨的天刚蒙蒙亮,卜幼莹便起床去洗漱了。
虽然昨日与萧祁颂吵了架,但今日他要出发去镇压暴.动,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因此她还是要去送一送行的。
大队人马是清晨出行,所以今日她起了个大早,洗漱完后便匆匆赶往了皇宫西门。
不过依旧是去得迟了,队伍已经开始出发,她便只能站在城墙上,从领头的那一队人里找到萧祁颂的身影。
晨雾稀薄,刻着烫金萧字的黑色旌旗在队伍前方飘扬。
似乎是感知到她的目光,旌旗之下坐在最前方马背之上的人,也回头朝城墙上望了过去。
视线相汇,卜幼莹本想挥手示意,可一只手方抬起,顿了顿,又放了下去。
她心里到底是介意那句话的。
罢了,自己既然已经出现在这里,就已经够了,他应当知晓她心思。
希望日后归来时,他已经忘却昨日嫌隙。
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别,卜幼莹的眼眶在第一束金光照耀大地时,也随之染上了淡淡的嫣红。
殊不知在队伍的另一头,也同样有人红了眼睛。
冗长的队伍愈来愈远,恍如蚂蚁般的大小让她不禁伸长了脖子,翘首以望。直至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下了城墙。
卜幼莹昨日答应汤后要亲自操办春日宴,因此回到东宫后便迅速赶走离别情绪,埋头开始忙碌起来。
第一次操办这种大型宴会,要学习和准备的自然很多。更何况皇家宴会流程本就繁琐,加上邀请的都是上京城里的王公贵族、高门世家,要注意的地方就更多了。
一上午下来,她忙得是焦头烂额、应接不暇,连萧祁墨约她共用午膳也拒绝了。
她没有进食的空闲时间,今日之内便得定好宴会所需的酒水食物,之后还要去与掌事商量客席位置的摆放,再后面还有节目单子以及宾客名册等着她确认。
一连要忙碌好几日才能结束,半点都马虎不得。
今日一直忙到入夜,听见肚子在咕噜叫唤,她才感觉到了几分饥饿,于是唤来春雪去为自己准备食物。
可等了半晌,敲门进来的人却不是春雪,而是端着食盘的萧祁墨。
“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都睡了呢。”毕竟她洗漱完已经是夜里亥时了。
萧祁墨将食盘放下,一边为她布菜服侍,一边回道:“你忙了一整日都没进食,我自然要过来亲自看着你吃。”
他没什么表情,但卜幼莹却隐约感觉,他似乎有一点生气。
于是她接过递来的玉箸,讪然笑笑:“我这不是忘记了嘛,要学习的事情太多了,我都忙昏头了。”
说罢,夹过一道菜喂进口中。
胃部接触了食物,仿佛唤醒了她的饥饿感,以至于他后面说的话她都无法回复,一口饭一口菜地接连喂进嘴里,毫无形象。
“再忙也得吃饭,为了一个宴会饿坏了自己身体,那是得不偿失。”萧祁墨在一旁嘱咐着。
她只能嗯嗯回应。
随后他便也不再言语,以免打扰了她吃饭,只安静看着她进食。
一炷香后,卜幼莹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吃完了?”他问。
“嗯,好饱。”
随后他起身,拉起她的手臂:“走吧,去散步消消食。”
“啊?”她一脸不情愿,“我累了一整日,实在走不动了,就不消食了吧,我想去躺一会儿。”
萧祁墨蹲下身仰首对视,语重心长道:“刚吃完饭不能躺,万一你睡着了怎么办?明早起来你的胃会难受的。”
虽然他说的有道理,但她仍旧不太情愿:“可是我真的累了嘛,那我坐一会儿,检查一下采购单子,这总可以了吧?”
见拗不过她,他只好摇头叹了声气,妥协道:“那好吧,我陪你坐会儿,免得你趴在桌上睡着了。”
“……”
她尴尬地眨眨眼,方才的确有趴在桌上小憩一会儿的打算来着。
计划不通,她便只好当真拿来采购单子一一检查,只是……
看着看着就犯困了。
脑袋点头似的一下接一下低垂,眼皮子也逐渐耷拉下去,困意翻江倒海般袭来,让她的意识争先恐后地逃离脑海。
最后一下实在没撑住,头倒了下去。
萧祁墨伸手稳稳接住,如上次一样。
他将她抱回床上,坐在床沿看了她许久,最终叹出一声气。
唉,明早肯定得不舒服了。
……
如他所料,卜幼莹翌日早上醒来便觉得反胃想吐,可又吐不出来,吃东西也没胃口。
春雪送来太子特地吩咐的汤药,她捏着鼻子一饮而尽。中药见效没那么快,直到午时她依旧时不时想呕吐,之后午睡了一个半时辰才稍微好点。
这回算是长记性了,下次吃饱一定去散步消食!
午睡醒来后,她便继续忙于宴会之事,如昨日一样,一直忙到入夜才结束。
用完晚膳,为了避免再次重蹈覆辙,她决定去找萧祁墨一起去散步消食。
听宫人说他还在书房处理政务,她便径直找去了书房。
可敲门进去后,却见萧祁墨愣了一下,紧皱的眉间顿时舒展,下意识扯出一个笑容来掩盖方才的情绪。
故作平静地问道:“阿莹,你怎么过来了?”
卜幼莹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但仍是回他:“昨日你不是说要散步吗?我刚用完晚膳,所以来找你一起散步消食。”
“……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忙收好面前的纸张,站起身:“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不对劲。
萧祁墨遇事一向淡定从容,从未像现在这般。
他朝她走过来,她却没动,双眼直视着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脸上的微笑僵滞一瞬,缓缓收敛。
半晌,他垂眸道:“阿莹,我不想瞒……
这句开头成功让她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而后面的话更是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刻之前我刚收到南边的消息,说祁颂在镇压难民暴.动……
他停顿的刹那,卜幼莹甚至感觉自己的呼吸也随之停止了。
顷刻,萧祁墨的声音终于再次传来:“被刺伤了。”
第39章
“什么?”
一刹那, 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烟消云散。
卜幼莹踉跄一步,身子差点倒下去,还好被萧祁墨及时接住, 搂进了怀里。
“你先别急。”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 “我的属下是用飞鸽传书传的信, 无法写得太详细, 也许伤势并不严重。”
为了让她稍微放心,萧祁墨便将南边的情况具体分析给她听:“据我所知, 这次暴.动的主力军都是难民, 即使伤人也没有太多力气和锋利的武器。再者, 祁颂好歹是习武之人,想必这次被刺伤也只是对难民掉以轻心罢了,该有的反应能力还是有的,定不会太严重。”
“可那些都是走投无路之人.”她浑身脱力, 只能紧攥着他的衣襟勉强站立, “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能拼死一搏, 乱拳还能打死老师傅呢, 万一他.”
她不敢再想下去。
烛影闪烁, 映得她本就苍白的脸色忽明忽暗, 细长的秀眉将皮肤皱出了沟壑, 呼吸也逐渐变得沉重起来。
她慌乱无措,像一块浮木漂泊在海中央,只能将他的衣襟攥得更紧些,方能有一丝依托。
萧祁墨握住她双肩让她面对自己,神情严肃, 正色道:“阿莹,你现在必须相信我。坏结果是无止尽的, 思绪一旦往坏处想,那么之后只会一日比一日想得更严重。阿莹,凡事不可以只想坏的一面,难道你不希望他平安无事吗?”
“我当然希望啊,可是.”
“没有可是。”他打断道,“你不能去否定自己好的想法。”
黝黑的瞳仁紧盯着她的眼睛,他的神情从未如此坚定过,坚定到卜幼莹也不禁受到感染,内心略微安定了几分。
她知道,自己现在再怎么担心也没有用,又不能飞过去查看情况,现下唯一能做的,只有相信他一定会平安无事,完好归来。
“嗯!”想罢,她点点头,“我相信你,也相信他。一定会没事的,他一定会没事。”
见她终于安心了些,萧祁墨摸摸她的脸,接着说:“你放心,收到消息后我便立刻回信去问了,后日晚上便能得到答案。”
“好,那你收到回信了告诉我。”
“嗯,放心吧。”他漾起淡淡笑意。
脸颊旁的手掌温暖,大拇指轻轻摩挲着面庞。
在他的安抚下,卜幼莹心慌意乱的心情终于平静稍许,仰首静视须臾,上前一步环住了他的腰。
萧祁墨微怔。
下一瞬,便听她细声开口:“谢谢你告诉我,也谢谢你愿意做这些,我还以为.”
后面的话她没说,但他懂她的意思。
她定是以为,自己对祁颂恨之入骨,巴不得他早点死,更别说将他受伤的消息告诉她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浅淡一笑,语气平静:“我与祁颂如今的确针锋相对,但我们到底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做了二十载的亲兄弟,身体流淌的是一样的血脉,我自然不会希望他出事,所以,阿莹也不用谢谢我。”
话落,怀里毛茸茸的小脑袋摇了摇头:“要谢的,你本没有义务将他的事告知于我,可你既然说了,就代表你不想对我有所隐瞒,我自然要谢你的坦诚相对。”
其实她谢他的坦诚相对,原因并非全然如她所说,有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自己对他的愧疚。
毕竟,自己没有做到也对他同样坦诚。
萧祁墨闻言,只是笑着将她抱紧了些,俯首在她发顶轻吻,温声问道:“那我可不可以趁机提一个小要求?”
她抬头:“什么要求?”
“若是今后同样的情况落在祁颂身上,你可不可以也感激他,没有对你隐瞒我的事情?”
卜幼莹歪了歪头,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见她面露疑惑,他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你认为我没有义务对你坦诚,所以才感激我,那是因为你的潜意识里将我当作了外人,外人才没有义务对你坦诚。若将来祁颂也没有对你隐瞒我的事情,你会特地感激他吗?”
这倒是她从未想过的角度,她不禁怔愣了下,松开环住他腰的手,仔细想了一想。
好像.的确不会特地感激祁颂。
她觉得祁颂对自己坦诚是应该的,相反,若是隐瞒她,自己才会生气。
看她心中已了然,萧祁墨接着说:“所以啊,我可不可以要求阿莹也同样如此对待祁颂?”
他俯身弯腰,与她面对面相视,唇角略带了一丝苦涩浅浅笑道:“我不想做阿莹心里的外人。”
说这句话时,他声音轻柔,语调婉转,眸中有几分委屈可又裹挟着希冀,期待地看着她,像极了.
在朝她撒娇。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间,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燥热顿时充斥在她两靥,心跳仿佛添了炭火的锅炉,吭哧吭哧加起速来。
她下意识吞咽一番,避开对方的眼神,讷讷回应:“你,你自然不是外人.”
“所以,”他稍稍歪头,笑问:“阿莹这是答应了?”
“.嗯。”
尾音落地的瞬间,柔软的唇也触了上来,很轻的一声“啵”,转瞬即逝。
他眯起笑眼:“那就这么说定了。”
卜幼莹丝毫未曾察觉,自己对他这些蜻蜓点水的亲吻毫不排斥,甚至已经开始习惯。
她眼眸微垂,唇边噙着淡淡笑意,点了点头。
经过这一番后,卜幼莹自然也没了心情再去散步,她回到寝殿,拿出宴会事宜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没多久便有了困意。
之后两日,虽然仍旧十分担心祁颂那边的情况,但她铭记萧祁墨所说,坚信他一定会没事,然后继续埋头于宴会之事。
两日的时间眼一闭一睁便过去了。
第三日晚,不等萧祁墨派人来通知她,她自己便着急找了过去。
雪白的信鸽在她进入书房的一炷香后才姗姗来迟,落在萧祁墨的手臂上,乖乖任他取下信笺。
他双指并拢将其展开,越看到下面眉间皱得越深。
卜幼莹见他脸色愈发严肃,心中不好的预感也随之愈发浓烈,急忙问道:“上面写了什么?是不是祁颂的伤势很严重?”
萧祁墨摇头,将纸条递给她自己看。
她迫不及待地展开,窄小的纸条上只够写不超过十个字,而那上面便写了八个字——
伤势不明,人已失踪。
八个大字好似烙铁一般烫进她心底,不过顷刻,无数个不好的想法变着花样在脑中沸腾。
她感觉自己的心恍若坠进了谷底般,万念俱灰。
“这是何意?”她抬眸看向他,同他一样眉间紧蹙,“活生生一个人怎么会失踪了?而且怎么会伤势不明呢?你的属下没有去大夫那里打探消息吗?”
等了两日的消息竟比两日前还要糟糕,她控制不住地情绪激动,再怎么自我安慰也无济于事。
萧祁墨似乎也未料到会是这个结果,脸色并不比她好到哪儿去,但仍是尽力安抚道:“我的属下既然从大夫口中打探不出消息,说明是祁颂特地吩咐了的,而且他不仅只吩咐了大夫,还吩咐了自己身边人闭紧口舌,那看来他的伤势并不严重,否则哪还有力气和意识去吩咐这些。”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人又怎么会失踪呢?
此刻的她什么安慰的话都听不进去,她虽不懂权谋之事,可也知晓灾区本就混乱,加上这次暴.动又是因为朝廷处理不当才引起,这其中希望他死的人实在太多。
这让她如何不担心呢?
见劝慰无果,他便只好将话题转移到别处:“阿莹,你先冷静些,明日还要举办春日宴,母后甚是期待,你千万不能在此时掉了链子。”
卜幼莹一怔,倒是被提醒了。
明日便是春日宴了,自己准备了这么久,可不能现在就慌了神。
自己代表的不仅是皇家的脸面,更是卜家的脸面,无论如何,自己都得打起精神,面色如常地出席宴会。
想罢,她点点头:“嗯,我知道的,我一定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明日不会让人看出端倪来。”
见她听了进去,他便又继续安慰道:“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心,祁颂一向主见强,兴许这次失踪只是他的计划罢了。你也了解他,他不会是会任人宰割的人。”
“但他也不是满腹心机的人。”
祁颂哪里斗得过别人,说不准就被谁算计,落入了别人罗织的圈套中。
卜幼莹低垂着头,眉间依旧深锁,丝毫不曾注意对面那人因她这句话,而脸色微变。
萧祁墨垂眸,不着痕迹地扯唇自嘲。
他一直自认为自己不输祁颂,论学识、论处事、论能力,自己都比他更胜一筹,可唯独有一点自己比不过他。
那就是天真。
他自觉这不算优点,在盘根错节的朝堂上,这甚至是缺点。可奈何卜幼莹喜欢的,就是这一点。
这便成了他唯一比不过祁颂的地方。
许是因为静默太久,卜幼莹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他身上。
见他眼帘微阖,脸上似有几分失意,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祁颂而伤害到了他,便忙解释道:“对不起啊,我只是习惯性喜欢往坏处想,所以才如此担心。若是你失踪不见,我也会同样紧张的。”
她在哄他。
虽然生硬,但他仍是抬眸扬了扬唇:“没关系,你不用解释这么多,我知道你没那么快忘记他。我说过了,我可以等。”
眼前的笑容有几丝勉强,她不是看不出来,可眼下这种情况,她实在没有心情再去谈别的,只能伸手与他拥抱,给予一丝安慰。
今夜卜幼莹一夜无眠。
一个二十岁身强体壮、武艺高强的大男人竟然会失踪,这让她实在不得不往坏处想。
在武力上,想让萧祁颂神不知鬼不觉的失踪基本不可能,那就只有智力了。
他定是中了那帮贪官污吏的圈套!
可他们也不至于胆子大到谋害当朝皇子吧?
她冥思苦想了一整夜,许是关心则乱,当所有的可能都想出来后,她心中竟偏向每一种可能。
也是想着想着,她这才发现窗外的天边已不知何时染上了青色。
眉心郁结浓重,卜幼莹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叹气,而后唤来春雪伺候自己洗漱更衣。
今日是宫里上下期待已久的春日宴,她必须拿出最好的状态来出席。
春雪将她略青的下眼圈遮了遮,又提醒她眉心舒展,准备好一切后便去与萧祁墨汇合,一同前往玉春园。
按照章程,帝后二人需最后才至。于是她便挽着萧祁墨的手,满面春风地一同出现在宾客面前。
交际往来这事儿他们二人谁也不擅长,因此卜幼莹按照春雪准备好的祝词,说完几句后便纷纷落座。
准备好的戏曲开始上场表演。
“大哥,姐姐。”
萧芸沐不知从何处窜出来,走到卜幼莹面前瞧了一眼她身后的邢遇,欣喜道:“姐姐果然说话算数,谢谢姐姐。那阿芸现在可以把他带走吗?”
她这一说,卜幼莹才想起来她让邢遇教她骑射一事。
于是转身看向邢遇,解释道:“公主说她想让你教她骑射,一直让我带你进宫,如今你也来了,便去教一教她吧。”
闻言,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邢遇却蹙起了眉,冷冷吐出一句:“不去。”
话音刚落,在场两位女子惊讶地看着他,唯有萧祁墨依旧淡然,只瞥了他们三人一眼,而后默默举杯饮茶。
卜幼莹惊讶是因为从未听过他如此直白的拒绝一个人。
而萧芸沐惊讶,则是因为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的拒绝自己,更何况她还是堂堂公主。
气氛顿时变得稍许尴尬。
见萧芸沐眼底愈发委屈,卜幼莹怕她当场哭出来,连忙扯了下邢遇的袖子,吓唬道:“让你去教公主骑射是陛下同意了的,你要违抗圣令吗?爹爹的收养之恩你不报啦?”
她说完,原本以为他念着父亲,至少会犹豫考虑一下,可没想到他却做出更惊人的事情来。
只听蹭的一声,他拔出手中长剑,横在自己脖颈前,仍旧是面无表情:“那就只能来世再报了。”
“诶诶诶!”见情况不对,卜幼莹当即拦住他的手,“你疯啦?不教就不教嘛,何必如此极端?”
说罢,她回头望了一圈,周围的宾客已经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纷纷投来探究的目光。
这场景让她不禁想起了马场那次不愉快的经历。
红润的朱唇顿时绷成一条直线,她眉间微蹙,收回了手:“赶紧把剑收起来,以后不可以再动不动这样了。”
话落,邢遇便乖乖将剑收好,又恢复了之前的站姿,面色冷淡地望着前方。
一旁的萧芸沐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吓到了,还怔怔愣在原地,直到卜幼莹与她说话,这才回过神来。
“芸沐,他既然不愿意我们就不勉强他了好吗?姐姐再给你找武艺更高强的,一定能教会你骑射。”她笑着说。
可萧芸沐深感自尊心受挫,一股怒意在小脸上酝酿蔓延,双眼炯炯瞪着邢遇,回她:“我不要!我就要他!”
“芸……卜幼莹很是为难。
“阿芸。”一直坐着喝茶的萧祁墨倏尔开口,起身走来摸了摸她的头,“听话,别让你姐姐为难,今日有你最喜欢的说书,你不去听了吗?”
萧芸沐与她大哥感情最好,有了他说话,她脸上的火气终于降下些许。
但眸底仍是一股不服气,小手拽着他的衣摆撒娇道:“哥哥,我就想要他嘛,爹爹说我要什么他都会给我的,为何这个人不行?哥哥也不疼爱阿芸了吗?”
萧祁墨蹲下身,耐心地安抚着:“阿芸,他是人,不是东西,更何况他还是你卜伯伯的人,你希望卜伯伯讨厌你吗?”
“……”她低垂着小脑袋,嘴唇撅得老高,踌躇了半晌,最终只好小声吐出一句:“好吧。”
卜幼莹在一旁松了口气。
虽然自己与萧芸沐也是一同长大,可她发起脾气来自己还真受不住。
她是家里最小的,有兄长们疼爱,还有卜幼莹父母的照顾。幼时萧家夫妇缺少对她的陪伴,因此每次团聚对她都是百般宠爱,要什么给什么,这才养成了她这般性格。
但凡是她看中的东西,怎么着都要弄到手,不给就又哭又闹,直到对方妥协为止。
因此当她终于离去,卜幼莹这才长舒一口气,疲累地坐了回去。
“阿芸性子被宠坏了,她若是再如此,你便推到我身上,说是我不让。”萧祁墨握住她的手,柔声说道。
她点头,道了声谢。
随后二人便将目光放回中央的戏台上,继续观赏起台上戏剧。
上面演的是《牡丹亭》,是卜幼莹最喜欢的戏剧,但此时的她却看不进去内容,只望着台上柳梦梅的扮演者出神。
两年前自己十六岁生辰,祁颂为了讨自己欢心,便专门去学了这一出戏,而后在戏台上表演给自己看。
当时他扮演的,正是男主人公柳梦梅。
虽然他唱词的功底一般,表演也略有生疏,但那时的卜幼莹仍是看哭了,她不仅是为其中的故事感动,更是为他对自己的这份心而感动。
可如今,她的“柳梦梅”却不知身在何处,安危未卜、杳无音讯。
思及此,压抑了一整夜的情绪终于蔓延至眸底,她逐渐红了眼眶,水雾在琥珀色的瞳仁里化开。
她垂首,趁眼泪还未落下时,用手帕轻轻擦拭。
身旁的萧祁墨注意到她的情绪,倾身过来关心道:“阿莹,你还好吗?”
她摇头:“没事,只是状态有些不好,我回去重新上一上妆吧,昨夜没睡好,眼下都乌青了。”
“我陪你。”他说着便欲起身。
“不用了,这里还有这么多宾客呢,总得有位主人在这里坐着。放心,我没事。”
她说得没错,这么大的场合总得有主人在此,丢下宾客不管太没礼貌。于是他只好坐了回去,安慰几句后,卜幼莹便拖着长长的衣摆离开了看席。
身后的戏曲声仍旧继续着,在人多的场合她还能装作若无其事,一旦远离了人群,情绪便不免开始波动起来,一股酸涩涌上了鼻尖。
卜幼莹强忍下去,不想在路上失态。
可就在此时,她的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绿植后面,似乎站着一个熟悉的人,正盯着她这边。
本想站定仔细看看,可她方停下脚步,那人便转身走了。
她睁大眼眸,心跳加速,命令春雪和邢遇别跟来后,便提着厚重的裙摆追了过去。
步摇的坠子在发髻上剧烈晃动,她不管不顾地奔向那片绿植,可所见却是空无一人,她便又继续向前奔跑,目光四处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一定是他。
他回来了,可他回来为何不告诉自己?
他还好吗?伤势如何?是不是伤得很严重?治疗的时候疼吗?
她心里有一千一万个问题想问他,眼泪不知不觉糊住了视线,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即便知道自己失态,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只想快点见到他,只是想见到他而已。
片刻后,卜幼莹不知找到了何处。
此时的她看着凌乱不已,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发髻上垂落了几缕青丝挂在脸旁,精致的妆容也已被汹涌而出的泪水洗礼。
她无力地拖着长尾,视线仍在四处逡巡,直至她走到一座从未见过的宫殿前,殿门突然打开,一只手猝不及防地伸了出来。
“啊!”她被抓了进去。
背后抵在冰冷的门上,一只大掌紧紧捂住她的嘴,让她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来。
惊慌之下,一抹熟悉的荀令十里香飘进了嗅觉。
“别叫。”他沉声道。
第40章
青天白日, 宫殿之内却昏暗如夜,只几束稀薄阳光从破洞的窗纸中投射进来,在地板上落下一个个光斑。
熟悉的气味与声音包裹住卜幼莹的五感, 她终于不再惶恐, 双目圆睁, 泛起一层薄薄的泪光。
“唔……”
她想说话。
奈何捂唇的那只手掌轻易便堵住了她的声音。
那人手掌粗糙, 上面布有一层薄茧,与她白嫩细腻的肌肤相触, 摩擦得她略微有些痒意。
室内静谧, 能清楚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而面前那人的呼吸,则离自己愈来愈近。
隔着一只手掌,他沙哑出声:“阿莹,我好想你……
一句话, 便让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拨开他的手, 眼泪簌簌往下落, 边哭边一股脑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我每夜都睡不好, 我不敢睡, 我生怕一闭上眼就梦见不好的事情。你这些日子都去哪儿了?为何不派人送信给我?非要看我每日都提心吊胆你才满意吗?你这个混蛋!”
她越说越气, 抡起拳头便朝他捶了两拳。
萧祁颂被她这样子可爱到了, 扯唇轻笑了声:“好阿莹,消消气,我也是有苦衷的,等会儿我再慢慢说给你听,现在还有正事要做呢。”
卜幼莹吸了吸鼻子, 松开他,抬手擦了一把眼泪, 疑惑道:“什么正事?”
话音刚落,他俯首便要吻上来。
“等……她连忙抬手捂住他的嘴。
四五日不见,他的思念此时正如同狂风骤雨的海面,可她却理智尚存,于是用尽全力将他一把推开。
“祁颂!你不能这么做!”她不得不赶紧提醒道。
但此时的萧祁颂显然什么也听不进去,大步一迈便又要上前吻她。
卜幼莹慌忙往旁边移了一步,躲开了他,厉声道:“祁颂!这里是皇宫!”
面前的人终于停了下来,捏了捏眉心,“阿莹,我不能想念你吗?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都经历了什么。”
闻言,她紧蹙的眉间略微平整了些,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一定经历了很多危险又困难的事情,但是我们好好说,好吗?我等会儿还要回到席面上,能在此处待的时间不多,况且这里是皇宫,随时会有人经过这里。”
“放心,旁人不会进来这个地方。”他淡声回道。
她不禁一怔。
为何不会进来这里?
这是哪儿?
皇宫里还有别人不会进来的地方吗?
好奇心让她的思绪有了一刻的出神,忽然,指尖一丝凉意唤回了她的思绪。
她微微一惊:“祁颂,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萧祁颂正站在她面前,指尖碰了碰她的。
他向来个体热之人,即便是在寒冷的冬日,他的体温也像火炉一样高,所以以前每次到了冬日,她都喜欢和他待在一起。
现下却是怎么回事?他的手凉到像刚在井水里泡过一般。
“没什么事。”他低垂着眸子,窗外一束光恰好穿过破洞的窗纸,投在他眼前。
“什么叫没什么事?你现在连我也不愿意告诉了吗?”她有点恼。
话落,萧祁颂抬眸看向她,黝黑的瞳仁在光束里紧缩。
沉默须臾,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我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为了尽快见到你,我一刻也不曾休息,阿莹竟然还推开我.”
闻言,卜幼莹叹了声气:“祁颂,我以为你知道我的。”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你,所以我才选了这么一个地方,不会有人过来这里,更不会有人知道你到底去了何处。”
他收回手,捻起一缕她散落的发丝,将它重新别进她的发髻里。
发间步摇轻晃,带起微微响动。
殿内昏暗,窗纸遮掉了大部分阳光,卜幼莹的面容隐匿在黑暗中,垂眸掩住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祁颂.”她将脸偏向一旁,刻意转移了话题:“你还什么都没有同我说呢,况且,你惹我生气我还没有原谅你.”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极小声,其实她早已经不生气了。
萧祁颂怎会感觉不出来她的情绪。
于是弯唇笑了笑,戏谑道:“怎的阿莹如今如此小气,这都过去几日了还在生我的气,况且我为了赶回来都如此努力了.”
话未说完,她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对方:“等等,所以这两日你一直在回京的路上,并没有失踪?”
“谁同你说我失踪的?”他刚说完,又反应过来什么,哦了一声,“对他们来说,确实是失踪。”
“他们?”
“就是我身边一些眼线。”
说完,他又说了“过来”,便转身走向不远处的罗汉榻,从怀里拿出火折子,点燃一旁小几上的烛灯。
闪烁的烛光渐渐照亮了他们这一小片区域。
他们一人坐一边,但萧祁颂见她与自己之间隔着一张小几,于是又起身坐到她身旁,抬手指了下自己的腰带。
他看着她,用一副饶有兴致的眼神,随即道:“既然有人告诉了你我的消息,那你一定也知道我受伤的事情,要不要亲自检查检查?”
“.”
怎么感觉,这不像是在邀请她检查伤势,而是在.
勾引她。
卜幼莹抿了抿唇,葱白指尖停留在他的腰带上,手指却迟迟未动。
坐着的那人极有耐心,双手撑在身后,唇边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反应。
罢了,看就看。
只是看个伤而已,有什么不敢的。
想罢,她立即开始动作。一边研究一边探索,终于解下了那条繁琐的腰带。
他身上的圆领袍向两边散开,他又抬手解开里衣的系带,一副漂亮又充满力量感的身体便这般展现在昏黄的烛光中。
虽说她之前也不是没有见过,但今时不同往日,一想到萧祁墨还在春日宴上,自己此时又在这种环境中跟祁颂单独在一起,心里难免感到有些不自在。
可萧祁颂并未察觉她的神色,只眼底笑意更深了一分,稍稍歪头:“找找看,伤口在哪儿呢?”
他这逗小孩的语气让她的脸更加红了,但仍强装着镇定,视线从他凸起的锁骨逐渐往下,路过鼓胀的胸膛和中间的沟壑,再一路向下,来到块块分明的腹肌。
哪里有伤口?分明完好无缺。
欸等等。
她像是发现什么,弓着腰将目光落在他的裤腰处,那里露出了一点深红色的痕迹。
她兀自拉下他的裤腰,果真在胯骨旁边看见了一处崭新的伤痕,不过.倒是不深。
只有一颗珍珠大小,现已开始愈合。
“这就是你被刺伤的地方吗?”她抬眸。
“嗯。”萧祁颂点头,解释道:“刺伤我的只是一个极端的难民,吃的都没有又哪来的武器,于是将路边的木棍在石头上磨尖,趁我对他们没有防备时,便刺了过来。”
听着他的讲述,卜幼莹的神情也跟着紧张起来,忙问:“然后呢?”
“一个瘦弱的难民而已,想偷袭我还是没那么容易的,棍尖刺入一点便被我握住了,然后我便将计就计,假装我被行刺,伤势严重,如此一来,埋伏在暗地里的人自然会趁着这个时机出来行动。”
说这番话时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一般,可她听着却是十分的胆战心惊。
什么行刺、什么暴.动、什么暗地里的人,这一切都像在演话本子似的,已经超出了她对这世间的认知。
她想不到此次去南边竟然如此凶险,一时间,眼眶里又蕴起了薄薄一层湿雾。
萧祁颂见她扁嘴要哭,立刻坐直身子,柔声安抚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看我多生龙活虎啊,别哭了,再哭眼睛都要肿了。”
她一边眼里吊着泪,一边瞪他,还抬手打了他一拳:“那你也不能一声不吭的就消失,你知不知道我听见你失踪的时候有多担心你?我昨夜一整晚都没睡!”
“哦?哪种担心?”他故意问道。
她又瞪了对方一眼:“当然是朋友的担心!还是多年老友的担心”
萧祁颂低低笑了声,没再为难她,只解释道:“我这不是着急来跟你道歉嘛。我错了,无论是那日跟你吵架,还是这次闹失踪,我都错了。”
说完,又叹了声气,双眸直视着她接着补充:“那日离开上京城时,我见你来送我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何要说那样的话伤害你。后来到了南边,我每日都在愧疚懊悔,偏偏我们又相距甚远,不能立刻来你面前道歉,我怕冷战冷战着,你会对我愈发失望,时间一久,你就.”
他顿了顿,眉眼低垂,声音极小地吐出:“你就跟我绝交了。”
话音刚落,卜幼莹扑哧轻笑了一声,一副拿他没有办法的眼神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
“所以这就是你二话不说跑来这里的原因?”她挑眉问道。
萧祁颂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傻?”她撇了撇嘴,无奈地看他一眼,“以我的性格,当然是等着你回来道歉,你一日不道歉我便一日不原谅你,哪怕跟你从此再也不说话,我也要听到你先道歉才行。”
他挠了挠额角,低声嘟囔:“好像.是这样。”
“哼,都认识我这么久了还不了解我。”她白了他一眼,偏过头去。
“嘿嘿,不过我早点来道歉也好嘛,这样你就能少生气几日了。”萧祁颂笑起来,露出一排洁净的牙齿。
“那你也不能动不动就失踪,要是再有下一次,我真的会跟你绝交的。”
她蹙着眉头,嘴唇微撅,明明是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但看在对面那人的眼里,却觉得十分可爱。
盈盈笑意在他眸底弥漫,眼尾弯起宠溺的弧度,他嗯了声,依旧望着她笑。
和好的两人皆珍惜这难得相聚的时刻,借着烛光将好些日子不曾见到的人看了个遍。
祁颂瘦了。
原本他的脸颊也不胖,有棱有角的,可此刻她能明显的看出来,他的脸颊比起先前凹陷了些。
“祁颂。”她出声,“南边的事情,很辛苦吗?”
萧祁颂乖乖坐在她身边,撑着脑袋,沉吟一息:“我若是说的确辛苦,会不会显得我太弱了?”
“这有什么弱不弱的,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她伸出食指戳了一下对方的脑袋。
他笑了笑:“开玩笑的。南边的事情确实挺棘手,但凡朝廷派出赈灾官员和赈灾银两,那便有好些贪官的眼睛盯着,各个都恨不得独吞赈灾银,所以那些被派去赈灾的官员,要么被收买,要么被下套陷害,再换个能收买的来。”
话落,卜幼莹旋即双目圆睁,抬手掩唇:“竟还有这种事?我一直以为那些赈灾银两都会平安下放给灾民。”
“你又不懂朝事,不知道这些很正常。”
“那你呢?你肯定不会被收买,他们会怎么对付你?”
萧祁颂耸了耸肩:“所以啊,刺杀不就来了?”
闻言,她再次露出震惊的眼神,问道:“可你不是说,你是被难民刺杀的吗?难道是他们假扮的难民?”
这个信息实在让她太过吃惊,毕竟刺杀皇子可是杀头的大罪,那些人怎么敢的?!
她从来没想过,这份差事竟是这样的危险,害得祁颂差点搭上一条命,还有群狼环伺,随时等着吞掉他。
吓得她眉间紧紧蹙在一起,又道:“祁颂,要不这件差事你推了吧,以后肯定不差这一件的。”
话落,对方扬唇笑了笑,拍怕她的肩安抚道:“虽然难民不是他们假扮的,但却是他们鼓动的。你放心,我已经掌握了证据,他们奈何不了我。”
“可是.”她还想说什么。
却被他打断道:“阿莹,这件事我必须要做,并且要做成功,改变爹爹对我的看法,就靠它了,我等不了那么久。”
昏暗的烛光下,他双眸认真地凝着自己,竟让她说不出来半句劝阻的话来。
她再一次深刻意识到,他选择的这条路有多难走。
她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烛火却在此时晃动一下,噗呲一声熄了。
殿内再一次进入昏暗之中。
灰暗的视野下,两人无言相望,他看见她的脸是那样的白。
像刚生长出来的栀子花,开放的那一夜恰好下了雨,纯洁的花瓣上盛着几滴晶莹剔透的露水。
其中一滴,正挂在那瓣尖上,要落不落。
是了,她就是这世间最美丽的栀子花、是皎洁的月、是唯一令他心神向往的地方。
为了得到这朵栀子花,别说被刺杀,就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愿意。
如此想着,他伸长手臂越过她的身躯,从小几上取来烛台。
欻的一声,萧祁颂将烛火重新点燃,握着烛台举在她身前。
过近的火光让她不适应,她偏头,抬手想将烛台移走,却被他蓦地握住了手腕。
他轻声道:“朋友之间不能看吗?让我看看吧,我好久没见你了。”
话落,她只好将手收回。
烛火带着光亮笼罩在她周围,连带着肌肤也铺上了一层暖黄的光。
他举着这光,由上至下、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看了个清楚。
她今日要参加春日宴,便化了一副精致的妆面,此刻在烛光下更加显得尤其好看。
鸦羽般的睫毛浓密而卷翘,在下眼睑投射出一道阴影。
她抬眸时,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就像藏品一样,看得人心神荡漾。
还有那张红润小巧的朱唇,一呼一吸皆如勾魂锁链一般。
萧祁颂看得喉结滚动,口舌略有几分干燥,连自己的呼吸也不知不觉粗.重了许久。
偏偏就在此时,殿外突然传来几道轻快的脚步声,连着女子的嬉笑声一起,占据了卜幼莹的听觉。
她猛地睁大眼眸,心跳不禁开始加快。
面前那人瞥见她脸上的紧张,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突然猛地一跺脚!
“啊!”她吓得叫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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