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喝药间隙, 卜幼莹抬眸瞪了萧祁颂一眼以示警告。
可后者毫不悔改,甚至倾身朝他靠近了些,面不改色地微笑道:“药苦吗?要不要吃蜜饯?”
“.不用了。”她深感震惊。
他都是从哪学的这些?以前明明不是这样啊。
怎么感觉与他哥越来越像了.
“咳咳.”喉咙又开始不适。
她捂唇咳嗽起来, 声音刚迸出喉间, 脊背便同时覆上两只手掌, 温热成倍的透过衣衫传进身体里。
“……”
卜幼莹左右各瞄一眼, 感受到两人电光火石的视线后,她倏地起身, 仰首将最后一点药一饮而尽, 豪气得如同喝酒一般。
而后舔了舔唇, 道:“我喝完了,身子还有些不适,我想再歇息一会儿,就不留你们了。”
既然她已经下了逐客令, 他们二人自然也不好再继续强留。
于是萧祁墨最先起身, 柔声说:“那我不打扰你了, 你好好休息, 这药也许晚上才会见效, 那我晚点再来看你。”
话落, 她还未回应, 一旁的萧祁颂先开口道:“阿莹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你老打扰她做什么?一天来一次也就够了。”
闻言,对方旋即发出一声哂笑:“那你又来做什么?若是我没记错,这里是我的东宫,阿莹是我未来的妻子吧?”
“呵。”他也嗤笑一声, “你两又没结婚,她还不是你的妻子, 整日把未来二字挂在嘴边就以为她是了么?这里又没有外人,何必再自欺欺人,还是你以为说这些话便能气到我?笑话,阿莹心里的人是谁,我们都心知肚明,你不必在我面前做戏。”
萧祁颂现在竟也学会杀人诛心了,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往他心里钻。
他抓住了自己唯一无法反驳的弱点。
萧祁墨紧握双拳,本就阴沉的眸中现下更是寒风肆虐,几乎要将人吞噬的黑暗,不知不觉浸染了他的瞳光。
他没想到,一段时日不见,自己倒成了以前的萧祁颂,数次都被气得差点失去理智。
“够了。”卜幼莹突然出声,蹙眉揉了揉太阳穴,“可以不要吵了吗?我头疼。”
闻言,方才还在得意的萧祁颂立即收敛了神情,低声道:“抱歉阿莹,……次注意。”
他说不出“下次不会了”这种话。
他很清楚,但凡有萧祁墨在的场合,自己便忍不住与他针锋相对。
哪怕今后阿莹会成为自己的妻,他眼里也再容不下自己这个哥哥。
思落,他听见阿莹叹了声气,随后转身对萧祁墨道:“祁墨哥哥,我想和他单独谈一会儿,可以吗?”
似是猜到她想说什么,萧祁墨并未拒绝,只冷冷瞥了他一眼,便十分大度地离开了殿内。
随着殿门关闭,卜幼莹的目光直视着他。
须臾,再次轻叹一声,语气轻缓道:“祁颂,我知道你担心我,他也知道,所以你来东宫并没有人拦你不是吗?既如此,你又为何不能暂时与他和平共处一段时日呢?”
东宫是太子的地盘,萧祁墨若真不想让他进来,就是让禁军将东宫包个里三圈外三圈,那也是合理合规。
可昨日和今日,都没有一个人在东宫大门前拦住萧祁颂,只有一个未央拦在了寝殿外,这说明萧祁墨并不打算阻止他与阿莹见面。
当然,不是萧祁墨不想,而是考虑着阿莹的想法,才暂时选择退让一步。
可惜这些卜幼莹明白,萧祁颂却不领情。
她说此话本意只是劝解,可落在他耳中,却让他不得不皱起了眉头。
“阿莹,我是答应你不会再计较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但这不代表你就可以在我面前为他说话。”
他直视着她,尽管已经尽力压抑自己的愤怒,可字里行间却仍是透着一股气劲:“他允许我们相见你就感动了,可你怎么忘了,若不是他,我们何苦连见面都要如此艰难?”
卜幼莹张了张口,刚想解释一句,咳嗽却比言语抢先一步冒了出来。
“咳………”她撑着桌沿,躬身掩唇。
因咳得厉害,光洁的额头上凸起了几根青筋,脖颈亦是如此,两颊也难免晕出一层淡薄的绯红色。
看起来似乎分外难受。
萧祁颂连忙抚摸她的背帮忙顺气,温和下来的声音里满是心疼:“对不起,阿莹,我不该这样同你说话,你别生气,我……我答应你就是了。”
闻言,她棕色的瞳眸移动了一下。
没想到生病还是有好处的,她心想。
自己都不用再多费口舌,便让他答应下来,还以为又要大费周章地解释,再多哄几句才行。
于是等胸口缓和下来后,她放软了语气乘胜追击道:“祁颂,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在你成功之前只做朋友。你方才故意说那番话去戳他心窝子,这样也让我很为难。”
萧祁颂一听这话便蹙起了眉头:“你总是这样,明知我不喜欢你为他说话,却偏偏要这样做。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你若是顺着我一次,我也不至于会让你感到为难。”
“你这是什么逻辑?”卜幼莹心底又升起两分气,“我如今该以何种身份顺着你?又为何要顺着你?我们之间必需有一方要顺着另一方的吗?”
“怎么没有,那为何我总是顺着你?”他突地提高了声量。
许是担心外面的人听见,他瞥了一眼殿门,随即又道:“罢了,你是病人,我不想惹你生气,今日是我错了,以后不会了。”
他道歉道得心不甘情不愿,但卜幼莹已经没有力气再同他说更多。
自己这病本就让她体力大幅减弱,说不了几句话便得咳嗽,现下若是再吵一番,她确实也受不住。
于是她无奈地叹了声气,抱着先安抚他的想法,伸出手问他:“我上次给你的帕子呢?”
萧祁颂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从怀里拿出帕子。
但他没想到,自己刚将帕子放在她手中,自己便立即收到了另一条帕子。
“这是.”他垂眸仔细看了看。
正是伯母绣的那条!
卜幼莹移开眼神,轻声道:“你之后不是还要回去吗?就带这条吧。”
“阿莹.”
他话未说完,她倏尔补充道:“还是老规矩。”
萧祁颂笑起来,仿佛一个给点糖就能哄好的孩子,连连点头:“知道知道,谢谢阿莹。那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找你。”
刚说完,他顿了下,不知想起什么似的,唇边扬起一抹狡黠的笑容。
而后凑近她悄声道:“还是今日夜里来找你吧。”
他说的是夜里,不是晚些时候。
以他们之间的默契,她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这里是东宫,他每一次进出萧祁墨都知道,况且如今自己身边又被派了未央,若惊动她的话,那岂不是在萧祁墨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的见面嘛。
就算与他坦白过也不能如此啊。
卜幼莹正想开口阻止,却见他已然转身,吐出一句:“那我先走啦。”
接着便打开了门。
“……”
透过门缝,她清楚的看见萧祁墨就在外面。
这下什么也说不了了。
啪的一声,殿门又再次关上。
她叹了声气,没办法,只能等晚上用膳时再与萧祁墨说一声,希望他不要生气才好。
想罢,药效逐渐上来,困意再次将她席卷,于是打了个哈欠后便重新躺回了床榻上。
因喝了药的原因,卜幼莹这一觉睡得极沉,等未央到用膳时辰将她叫醒时,她脑中还迷迷糊糊着。
不过新研制出来的药似乎起了作用,一觉睡醒后头不疼了,喉咙也舒服了许多,虽然还是有点咳嗽,但比前几日已经好很多了。
萧祁墨一如既往地坐在桌前,等着她一起用膳。
期间,得知御医新研制的药起了作用,他一贯沉静的眉眼难得跃上明显的喜色。
于是趁着他高兴,卜幼莹只犹豫了一瞬,便将祁颂打算夜里潜入东宫之事和盘托出,希望他不要对祁颂如何,她会尽快让祁颂回去。
其实潜台词,也是希望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这对他来说很残忍。
原以为听了这话他会不高兴,可没想到他的表情并无丝毫变化。
只伸手为她夹了一道菜,而后慢条斯理道:“不用等入夜,他等会儿就会来了。”
她倏忽一怔:“为何?”
“父皇将他召去了勤政殿,无诏回京,加上强闯皇城,你可知是何罪?”
心脏猛然一跳。
她缓缓起身,似乎明白了什么,睁大眼眸看着他:“是你告的状?”
按理说,祁颂从昨夜闯皇城之时,陛下就该收到消息了。整个上京城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回宫。
可今早祁颂却好好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她还以为是陛下并未责怪于他。
现在想想,哪是陛下仁慈,恐怕是有人趁着上京城混乱之际,捂住了陛下的眼耳,特地延迟了消息。
好确保这件事情在正确的时刻,发挥正确的作用。
可是为何呢?
为何偏偏要在此时告状?这个时刻难道很重要吗?又或许,他是为了报复?
思及此,她也顾不得什么了,开口质问道:“所以白日里你在门外都听见了是吗?所以你离开后,故意去御前告状报复他?”
萧祁墨仍旧气定神闲地坐着,食指在茶杯边缘上徐徐打着圈,垂眸缓声,漫不经心:“生气了吗?”
“什么?”她眉心一皱。
“我这么对祁颂,你生气了吗?”
他看过来,缓缓起身:“不知你今日可否想过,我会不会生气?”
卜幼莹知道,他说的是帕子的事情。
对于此事,她哑口无言。
“祁颂今日说了一句话,我本是不信的。”他朝她靠近一步,声音低冷:“他说你心里没我,我不信。我以为即使自己不如他重要,但你心里到底还是在意我的。”
“我当然在意你。”她下意识肯定道。
可萧祁墨却挑眉反问:“你在意吗?若是在意,你今日又为何要如此?因为你觉得我大度?还是觉得,我不会计较?”
“……
他一步步逼近,她便一步步后退。
卜幼莹不喜欢这样压迫人的气势,于是站定,问道:“那你要如何才能消气?”
闻言,他也站定下来,但却并未立即回答她,只是静静站在面前,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
少焉,裹挟着怒意的脚步声倏然逼近。
她下意识转头望向门口,可一只修长的手却捏住她的下颌,自己的后腰也被按着贴上萧祁墨的胸膛。
随即一双温软的唇瓣覆了上来。
她猝然睁大双眸,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他告状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刺激萧祁颂提前找来东宫,提前到,他刚好在房里的时刻。
可惜,自己已经明白得太晚了。
“砰”的一声,殿门被萧祁颂猛地踹开。
第52章
春夏交替的季节, 夜里已有几分闷热。
许是被这份闷热浸染,被禁锢在怀中的卜幼莹脸色涨红,下意识去推面前的人。
可纤弱的双臂又怎能敌得过对方强大的身躯, 因而在殿门被踹开的那一刻, 她那双殷红的唇瓣仍旧被对方含在口中。
甚至恶意碾吸了一下。
此时的萧祁颂在来之前, 便已是怒火中烧的状态, 他没想到萧祁墨会刻意按下自己回京闯城一事,再找合适的机会捅出去, 因此被父皇召见过后便怒气冲冲地找来了东宫。
可他更没想到, 自己竟然会看见这一幕!
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一齐冲上了头顶, 如火上浇油般,理智早已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中分崩离析。
他目眦欲裂,身体只停顿了一瞬便犹如离弦的箭冲了过去!
萧祁墨的余光几乎只看见一个残影,下一刻自己便被他猛地推开, 力道之大哪怕是自己早已做好准备, 也不免捂着胸膛闷哼一声。
“祁颂, ……卜幼莹急忙想解释。
可此时的萧祁颂哪里听得进去, 推开对方后便立即追了过去, 像一头发狂的猛兽, 不发一言地抽出腰间匕首, 只知道向对方进攻。
他的攻势猛而快,殿内不断响起匕首的唰唰声,眸底阴晦得恍若被夺魂摄魄,紧盯着眼前人,不知疲倦地刺向对方。
萧祁墨从未见过他如此迅猛的攻击, 与先前圣旨那日发生争执时,完全判若两人!
这就是祁颂认真起来的样子吗?
他蹙紧了眉, 自认为自己的反应已经足够迅速,却仍旧无法避免地被划伤了手臂。
鲜红的血液随着他的躲避滴落了一路,从桌脚下一直延伸到窗前,看着触目惊心。
什么花瓶、摆件、桌上未收走的晚膳,全被撞到地上摔得粉碎,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妃寝殿里正在拆家呢。
两人打得难舍难分,卜幼莹在一旁更是着急,扯着自己嘶哑的嗓子用力唤了数遍。
可偏偏无论她如何呼唤萧祁颂,他都置若罔闻,只一个劲地要置对方于死地。
连她也从未见过他如此疯狂的模样,什么丧失理智,他哪里有理智?现在的他分明就是一个杀人机器!
她心道不妙,急忙去殿外唤来未央与邢遇,让他们二人暂且先压制住祁颂。
未央领命,却是挡在了萧祁墨面前,替他接下那些招式。
而邢遇则一边灵活躲避萧祁颂的攻势,一边趁机去锁住他的双手。可后者也不是吃素的,三两招之内根本无法压制他。
一旁的卜幼莹帮不上忙,又担心再这样下去会出事,只能尽力让这副破嗓子的声音再大些,企图唤回他一丝理智。
“祁颂你冷静些!不是你看见的那样!”她往前走了两步。
可几人打得实在厉害,她身娇体弱的,强行插进去只会添乱,于是只能站在不远处,等待着邢遇将他按下来。
邢遇确实不负所托,十几招后终于勉强锁住他一只左臂,卜幼莹看准机会,立马从背后抱了上去。
萧祁颂身子一僵,眸中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
“祁颂,求求你,不要这样……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她用尽全力箍紧他的腰,哽咽道:“你冷静些好不好,这里是东宫,若是闹出动静你就完了!”
殿内终于静谧下来,只有几人的喘气声,和卜幼莹的哭泣声起伏在众人耳畔。
也萦绕在萧祁颂的耳畔。
不过半刻,他终于开口,吐出来却是冷冰冰的两个字——
“放开。”
哭泣声停顿一瞬,她抬眸望向他的侧脸,静视须臾,将腰间双臂收得更紧了些。
“我不放。”她亦同样坚持。
她笃定祁颂不会伤害自己,哪怕再是理智全无,也总会顾及自己,毕竟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是如此。
可她显然不知何为“今时不同往日”,今晚的萧祁颂,眼里只看得见他的兄长,心中也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
杀了他。
于是在他收回目光再次举起手时,邢遇瞬间便明了他接下来的动作,立即大喊一声:“小心!”
而后手臂迅速穿过卜幼莹腹前,用力一提,身子向后转了两圈,及时带她离开了萧祁颂的攻击范围内。
而萧祁颂的动作则不带丝毫犹豫,继续举起匕首向前方二人攻去。
卜幼莹双脚落地站稳,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她不敢相信,祁颂竟然连自己也不顾及了!他知不知道,若是邢遇未将她及时拉开,自己便会被他拖到地上?甚至手臂挥动间还会伤到她?
祁颂怎么会变成这样?!
巨大的震惊与失望顿时涌上心头,包裹着她喘不过气来。
是真的喘不过气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头,又好像有什么液体从胃里反上喉间。
她捂着胸口作干呕模样,两下之后,“噗”的一声,鲜红的血液登时从口中喷薄而出,在空中化为一片扇形雾布,点点滴滴落了满地。
“小姐!”邢遇惊叫一声,立马接住她如纸片般飘落的身躯。
正在打斗中的三人也终于被转移注意力,齐齐望向这边。
“阿莹!”兄弟二人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亦是同时奔向她。
未央则不用主子吩咐便立即道:“奴婢去找御医!”说完便奔跑着离开了殿内。
未免两人又争执起来,在他们跨步而来的那一刻,邢遇便自己抱起昏迷过去的卜幼莹,将她轻放至床榻上。
萧祁墨过来擦去她下颌沾上的血珠,目光担忧地落在她脸上。
而萧祁颂则在看见她苍白脸色的刹那,倏地攥住他衣襟,质问道:“你不是告诉我她病情稳定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对方垂眸,冷眼睨着他:“母后那里,你难道没去看过吗?”
他眉心一跳:“你什么意思?”
“你若是去看过,便应当知道这传染病根本不可能病情稳定,不过是她为了不让你担心,才勉强装作一切都好罢了。”
话落,攥着他衣襟的手倏忽松了力道。
萧祁颂眸光微动,像是被戳中什么似的,一抹心虚与愧意悄无声息地浮上眸底。
他承认,赐婚圣旨是他的心结。
自那之后,他便对父母一直心存芥蒂,尤其是母亲。
在他过往的岁月中,只有母亲是最疼爱自己的,他理所当然的认为她应该站在自己这边,所以那日圣旨一下,他最感到失望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从昨夜回宫到现在,他都不曾问过一句父亲母亲的近况。
重明宫里管事的小太监昨夜似乎是想对他说来着,不过他赶了太久的路,实在疲累,便打断他直接睡下了。
现下想来,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不孝子孙。
看着逐渐冷静下来的对方,萧祁墨闭了闭眸。
他其实也冷静不到哪儿去,今日做这些无非是因为妒意太强烈,才导致自己失去了部分理智。
不过现下经阿莹这一吐血,自己也冷静下来不少,深知他们此刻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应当先团结起来度过这次难关才是。
于是他再次睁眸,眼里已恢复往常的从容淡定,启了启唇:“此病来势汹汹,你若是真想阿莹好起来,还是暂时收收你的怒气吧,眼下最重要的是对付传染病,否则此病扩散至全境,后果你应该可想而知。”
萧祁颂不是傻子,他自然知道后果会有多严重。民众恐慌不说,还有极大可能百姓会将此病视为天罚,直指皇位之上的陛下。
届时就不是传染病的事了,恐怕各地都会揭竿而起,到时又是一个乱世。
想罢,他深吸一口气,原本晦暗的眸子里也终于恢复了几分清明。
随即沉声道:“我知道。为了大局,我会暂时与你和平共处,但这不代表你就可以在我面前做戏。萧祁墨,我与你从一个肚子里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把戏,再有下次,我会不顾一切直接带走阿莹。”
人总是冷静下来后脑子才能思考,萧祁颂亦是如此。
他应该相信阿莹的,她绝不会主动吻萧祁墨,定是这厮强吻阿莹,故意做戏给自己看,激怒自己犯错,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呵,真是卑鄙。
萧祁墨闻言,冷哼一声,正要张口说什么,未央刚好带着御医进来了。
几人立即给御医让出一条路,只见御医切完脉后,又伸手微微拉下卜幼莹的衣领,想查看一下她身上的血点。
但她今日傅了粉,于是未央赶忙取来沾水的帕子,将粉擦掉一些,露出里面通红密麻的血点来。
萧祁颂顿时一怔,旋即看向太子:“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何没告诉我这个?”
萧祁墨依旧淡然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是阿莹不想让你看见,她接受不了自己这副模样,所以才让我一起瞒着你。这也……
他顿了顿,抿唇呼出一口重气,接着补充:“这次传染病最严重的地方。”
话落,萧祁颂还想说什么,却见一旁的御医已查看完毕,转身对二人拱手。
他年迈的面容上表情严肃,叹了声气:“二位殿下,卜小姐她……病情恶化了。”
两人具是一怔,急忙上前。
“御医这是何意?”萧祁墨先道。
“唉,微臣也觉得突然,卜小姐身上的血点理应先遍布全身,再发痒疼痛,最后才是溃烂。可微臣方才查看过,那些血点虽然仍在蔓延,但同时也有一小部分已经开始溃烂,微臣也找不出原因。”
“找不出原因你就先治啊!”心情万分焦急之下,萧祁颂不禁扬声吐出一句。
说完又看了床上的人一眼,深吸一口气,刻意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你是来治病的不是来查案的,这么多天过去了,药呢?!”
御医被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立即躬身:“二殿下息怒,微臣与其他御医已经在研制新药了,不日便会有成果,还请二殿下耐心等待。”
所谓关心则乱,此时此刻他很难忍住不发火,毕竟躺在那儿生死未卜的是自己最爱的人,而眼前这人竟然跟他说什么,耐心等待?
呵,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但碍于阿莹还躺在那儿,他即使再想发火,也只能强行按捺下去,咬着牙道:“你们最好今夜加快进程,明日便研制出来,否则,我让你们全都陪葬!”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吓得御医再次浑身哆嗦,连连道了几声“是”,而后一边擦着额头的冷汗,一边赶紧离开了此处。
萧祁墨在一旁默默看着,虽然瞧不上他的情绪化,却不得不承认,他方才说的话自己也想说。
他不知道萧祁颂只是恐吓他们还是如何,反正,若是阿莹有事,他是真的会让这群人给她陪葬。
不仅是御医,他还会杀了萧祁颂与他自己,一同给她陪葬,谁也别想在人间过好日子。
此时眉心紧锁的萧祁颂并不知他思绪,他坐到床边,握着卜幼莹的手看了她一会儿,视线又转移至萧祁墨身上。
开口说道:“阿莹病情恶化,今夜我不可能离开东宫,你若是想强行赶我,我们出去一战,别打扰她休息。”
萧祁墨站在床头,无视他的视线,目光只落在卜幼莹一人身上,声音不冷不淡:“我不打算赶你。”
他微微一怔。
很快又听对方补充:“不过,恐怕你在东宫也待不了了。”
萧祁颂眉间一蹙,正要问他此话何意,还未开口,忽听一道道整齐划一,明显身穿重甲的脚步声自门外响起。
接着,一双裹着黑甲的脚迈过门槛。
身躯魁梧,脸带黑虎面的玄虎队统领随之出现在殿内,而身后跟着的至少三十名队员则随他的抬手示意,黑压压一片皆停在了殿外。
寂黑的夜里,他们的出现无不给这间屋子,添上了一抹沉重的气氛。
“二殿下。”那位统领站在前方不远处,漆黑的眸子藏在同样漆黑的面具下,恍若一只盯上猎物的豺狼虎豹。
直勾勾凝视着对方。
萧祁颂从未感觉过这样的威压,他不自觉吞咽一口,右手缓缓捏紧腰间匕首的把柄。
须臾,便听见那虎豹冷沉的声音响起:“奉陛下口谕,请您回重明宫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外出。另,陛下吩咐臣等,若二殿下执意违抗圣令,可将他就地打晕捆绑,再行带回。”
说完,那位统领将声音放软了些又补充一句,虽然听起来像是威胁:“二殿下,玄虎队下手没轻重,还是请您自己回去吧。”
可萧祁颂哪是能接受威胁的人,他旋即冷笑了声,“早听说前朝的玄虎队各个都堪比地狱阎罗,今日我倒是想见识一番。”
说罢,他将按着匕首的手转移至横刀上。
噌的一声,寒光在眼前一闪而过,映照在他冷峻的眉眼上,锋利的刀刃随之出鞘,被他紧握于手中。
“出去打吧,别打扰了病人休息。”他说完,便径直走向门口。
萧祁墨顺势坐在床沿边,朝他们投去看戏的目光。
可就在萧祁颂与那位统领插肩而过时,后者突然抬手,按住了他的肩。
高于他一整个头的身高优势压制着他,被黑甲裹得严实的手更是恍如鹰爪一般,让他动弹不得。
紧接着,那统领微微弯腰,冰冷的玄虎面具触碰到他耳廓,依旧是那寒如冷铁的声音,一字一字敲击着他的耳膜——
“殿下,您当真……要让全宫上下都知道,今日东宫发生的事么?”
萧祁颂的心猛地一沉。
第53章
萧祁颂回头望向床上的人。
显然, 玄虎统领仅一句话便抓住了他致命的弱点。
他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但唯独不会不顾及卜幼莹。
今夜若他强行违抗圣命, 与玄虎队打起来, 那么最后只有一个结果——
那便是闹得人尽皆知。
这是卜幼莹最不愿看见的。
他们的感情说到底, 见不得光, 他深知阿莹无法接受自己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于是静默望了她片刻后,他收回视线, 沉声吐出一句:“我跟你们走, 但.我要去勤政殿。”
说罢, 抬脚迈过门槛,在黑压压一片人群中,径直离开了寝殿。
随后,玄虎统领也带着自己的一众队员撤了下去。
寝殿内终于再次安静下来。
萧祁墨坐在床边, 目光落在同样安静的卜幼莹脸上。
四下无人, 他一贯沉着冷静的眼中, 终于流露出一丝疲惫无力, 以及一抹悔意。
自己不该如此不理智, 故意激祁颂发怒的。
他明知阿莹不想让祁颂知道他们之间的事, 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嫉妒的心, 故意将他们之间的亲昵展现给祁颂看。
若不是如此,阿莹便不会吐血,病情也就不会恶化。
他双手握住卜幼莹的手,置于额前,低垂着头仿佛在对漫天神明祈祷一般。
轻轻出声:“阿莹, 求你,别丢下我.”
人都道权力之巅呼风唤雨, 要什么有什么,可如今他也只能紧紧握住爱人的手,对虚空中根本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神明们,乞求他们别带走自己的爱人。
如墨般浓稠的深夜,萧祁墨轻手轻脚侧躺在她身边,躬着身躯,两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缓缓闭上了双眼。
而黑夜的另一边,恢宏雄伟的勤政殿前,跪着一道渺小却挺拔的背影。
自从汤后生了病,为确保陛下不被传染,萧帝便只能每日都睡在勤政殿里。
但此时此刻,他却在龙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本是让玄虎队将那小子关起来,省得他继续待在东宫,把与太子妃的事闹得人尽皆知。
可没想到那小子竟然直接跪在了勤政殿外,这是做什么?逼迫他一个皇帝向自己儿子妥协不成?
萧帝又翻了个身,气得重重呼出一口气。
静默一息,他干脆坐起身不睡了,唤来身边总管,问道:“那小子还跪在外面吗?”
总管躬身答他:“回陛下,二殿下还跪着呢。”
“他说什么没有?”
“没有,陛下,二殿下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奇怪了,这不符合这小子风格啊。
萧帝抚颌思考。
还以为他定会跟自己提条件呢。
一旁的总管抬眸瞄了他一眼,眸底浮上笑意,轻缓道:“陛下,您若是实在担心二殿下,不如亲自出去看看吧。”
“谁担心他了?”萧帝突然提高声量,“这小子成天给朕闯祸,用得着朕来担心?朕不担心自己的身体都不错了!”
话落,总管眼底的笑意更重了:“陛下身体康健着,活到一百岁都不成问题,自是不用担心的。只是二殿下他前些日子忙于南边赈灾一事,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想必还未曾好好休息过,若是再这样跪下去,恐怕. ”
他适时停止了话头。
在这宫里生活的都是人精,更何况是经历两朝的总管,他一眼便瞧出萧帝不仅担心二殿下,而且早就忍耐不住,想出去看看了。
可皇帝嘛,总得要个台阶下,而且这个台阶不能是自己给,一定得是别人给自己才行。
于是经总管这一提醒,萧帝忽然想起来赈灾一事,脸色顿时缓和许多。
他嗯了一声,微微点头:“这件差事祁颂确实办得不错,不过他也不能如此居功自傲,都像他这样,那岂不是人人都敢朕作对了?”
“二殿下哪是与您作对啊,这是向您撒娇来了。”那总管见他称呼都变了,便向身后不远处的小太监使了个眼神,让他去拿陛下的外袍来。
“撒娇?”萧帝一愣。
“是啊,二殿下这是撒娇呢,想求陛下您疼疼他罢了。二殿下那性子您最是清楚的,不懂说软话,也不知如何婉转,因此想求您多关爱他一些,心疼他一些,便只能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
想是这一番话是萧帝从未在旁人口中听过的,闻言竟陷入了沉思。
其实他也知道,什么不懂说软话,不知如何婉转,实则是在夸他刚正耿直,不屑与人虚与委蛇。
虽然这些的确都是良好的品质,可在朝堂上若仍是如此,那便只有被人吞得连骨头都不剩的份儿。
唉,看来自己这儿子还需要自己多加照拂啊。
想罢,萧帝徐徐起身,再叹一口气:“还真是与朕年轻时毫无二致,算了,出去看看吧,谁让这不争气的儿子是朕亲生的。”
总管笑起来,连忙取过小太监拿回来的外袍为他披上,而后跟随在他身后一同走向了殿外。
今夜是个旱夜,这般苦情的戏码既未下雨也未下雪,只有干燥的空气和微热的晚风。
热得萧祁颂额角的碎发都贴在了脸上。
他安安静静低垂着头,倏忽听见有脚步声朝自己靠近,旋即眼眸一亮,抬起头来。
“爹爹.”
萧帝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张了张嘴:“同你说了多少次,这里是皇宫,在外人面前不能再喊爹爹。”
萧祁颂抿了抿唇,既不答应改口,也不再出声叫爹爹。
真是从小就这么执拗。
萧帝叹了声气,再次肃声启唇:“你这般长跪不起是何意?难道,是想逼迫朕向你妥协吗?”
话落,他急忙摇头否认,用膝盖往前走了两步,扯着明黄的袍角道:“儿臣并非此意,只是阿莹她如今性命垂危,儿臣不能弃她于不顾,若父皇要罚儿臣,还请看在儿臣此次赈灾的功劳上,待阿莹痊愈后再让儿臣受罚。父皇,儿臣求您了。”
他终究还是改了口。
萧帝重重呼出一口气,这阵子因为处理传染病的事,身体本就疲乏劳累,现下还要来处理自己两个儿子的感情事,真是令人心烦。
他捏了捏眉心,声音里不知不觉裹了层躁意:“莹儿的身体自有太子看护,你去做什么?你又不是御医,难道你在身边照顾她就会好起来吗?”
说完,他顿了一顿。
本意是想出来好好相劝于他,但没想到自己没说两句,心头便忍不住涌上一股烦闷。
于是为了父子之间能平静的说一次话,他深吸一口气,破天荒地放软了语气:“颂儿,这个时候就不要给朕添乱了,待此事过去,朕一定好好嘉奖你此次赈灾,可好?”
闻言,拽着袍角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泛起青白之色。
看来父亲这是不打算答应自己的请求了。
萧祁颂望向他,眸子里含着几乎偏执的执拗,再次乞求道:“父皇,儿臣不要奖赏,儿臣什么都不要,求您让儿臣陪在阿莹身边,她需要儿臣!此次之后,您无论要罚要贬,儿臣都心甘情愿。即便是您将儿臣贬为庶人,儿臣也愿意!”
“你!”萧帝怒不可遏地指着他,“逆子,真是逆子。好好跟你说话你不听是吧?行,既然你这么爱跪,那就继续跪着吧!”
说罢,旋即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望着眼前逐渐消失的明黄背影,萧祁颂的头徐徐低垂,像难得落败的常胜将军,原本挺拔的脊背也逐渐弯曲起来。
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滴落在膝盖前的地板上,晕出一片小小的深色痕迹。
紧接着又是一滴,两息之后,无数水滴开始接连不断地砸在地板上。
他抬头望天。
这旱夜,竟开始坠雨了.
天边破晓之时,卜幼莹仍旧未醒。
萧祁墨满怀期待地睁眼,却又不免布上一层失落,他的手仍握着她的,因而能清楚的感觉到,她的体温在愈来愈低。
再这样下去,恐怕她真的会生死难料。
这一夜他其实没怎么睡,只是阖着眼眸休憩,但凡周围有一点动静便会让他睁眼。
可一夜过去他睁开数十次眸子,却无一次是她发出的动静。
浓重的无力感几乎让他窒息。
他强打起精神,起身唤来未央,询问道:“御医那边如何了?可有进展?”
未央颔首:“回殿下,御医院那边彻夜研制,听说是有了些进展,但目前仍在试验当中,也许今日便能完成。”
说罢,见主子下地,便自觉取来衣袍玉带,为他一件件穿戴整齐。
萧祁墨自己整理好衣襟,又问:“二殿下那边呢?”
“听勤政殿的人说,二殿下在殿门前跪了一夜,想必此刻还跪着呢吧。”她回道。
而此时此刻的勤政殿外,正如未央预料的那般,萧祁颂仍跪在原地,一步都不曾离开。
一夜过去,又淋了场雨,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般折腾,他亦是早已脸色苍白、嘴唇失血、强壮的身躯也在摇摇欲坠。
若不是还有一股意志撑着,恐怕连他也要倒下去。
到底是亲生父子,早上醒来的萧帝发现他还跪在殿外,心里是又疼又气。
可更多的,还是无可奈何。
“罢了罢了,真是上辈子欠他的。”萧帝叹了口气,唤来身边总管吩咐了几句,后者便颔首走了出去。
半阖着眸的萧祁颂一见总管走过来,立刻打起了精神,一双乌青的眸子期待地望着他。
“殿下,您起来吧。”
总管躬身,与他低声耳语:“陛下说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话音刚落,他眼眸便如黑夜里燃烧的火把,唰的一下瞬间亮了起来。
“儿臣谢父皇恩典!”说完,生怕对方反悔似的,立即朝殿内磕了一个响头。
随后他抬脚正欲起身。
身旁的总管却再次开口道:“殿下稍等,陛下还有话未说完。”
他微愣:“什么话?”
“陛下说,凡事有得必有失,不能太娇惯了您,因此这次答应您的请求,那之后赈灾一事的嘉奖便作不得数了。您若是同意,便可起来,若是不同意,就回重明宫闭门思过。”
萧祁颂心下一怔,父亲这是要他拿自己的功劳来交换啊。
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拳,他低眸,本就毫无血色的唇紧紧抿在一起,更加泛白。
他这二十年来,没做过什么大事。
不曾如秦王那般助力父亲夺得天下,也不像兄长,能在朝堂之上运筹帷幄,如鱼得水。
决定争储以来,这是他做过的第一件,也是人生中第一件有所成就之事,他曾为此感到骄傲。
可父亲如今让他拿自己的勋章来交换,若真交出去,他便又回到了原点。
难道当真……只有逼宫谋反才能抢回阿莹吗?
萧祁颂闭了闭眸。
须臾,缓缓睁开,声音轻如无枝无根:“麻烦总管转告父皇,我……同意。”
总管也是个明白他的人,得此答案不免长叹一声,说他可以走了,便转身又进入了殿内。
可方才还急着起身的他,此刻却迟迟未起。
仿佛失了神般,跪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慢抬起自己的左腿。
因双腿长时间弯曲,他试图站起来时,膝盖顿时爆发出剧烈的酸痛,让他一个趔趄差点倒下去。
萧祁颂拧紧眉间,咬着牙,下颌绷出一块凸起的骨头,硬是强忍着酸痛站了起来,而后慢慢走了两步。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跑来一位小太监,是重明宫里管事的那个。
“殿下。”
小太监赶忙上前扶住他,眼里带着明显的喜色,禀道:“殿下,听说御医院终于将药研制出来了,现下正带着新药赶往东宫呢!”
未被搀扶的另一只手忽地握住他手腕,萧祁颂睁大眸子,惊喜到不可置信:“你说的可是真的?你没哄我?”
“哎哟我的殿下,这有什么可哄您的,咱们去了东宫不就知道了?”
说罢,他松开搀扶对方的手,走到主子面前背过身道:“来,殿下,您走路不方便,奴婢背您。”
萧祁颂旋即轻笑一声,扒开了他:“就你这小身板还背我?你家殿下可没这么柔弱。赶紧走吧,我要亲眼看着阿莹醒过来。”
“欸,好嘞。”小太监欲上前再次搀扶,却被他抬手拒绝。
随后便见自家殿下弯腰揉了揉膝盖,接着深吸一口气,如狼般的眸子紧紧盯着前方。
下一瞬,一道残影霎时冲了出去。
“……”
“殿下,您把奴婢忘了……-
东宫。
未央来禀,说御医已带着药在正殿等候,萧祁墨便急匆匆从太子妃寝殿赶去了正殿,并让未央留下来看护。
他的脚步从来不曾这般急过,即使三步并作两步,短短的游廊在他眼里也犹如天梯那样长。
终于赶到正殿时,恰巧萧祁颂也从门口奔了进来,气喘吁吁。
他呼吸还未平复,便急着问道:“药呢?”
在厅堂等候的是周御医。
不知为何,他的面容十分严肃,丝毫没有研制出药的欣喜之情。
见他们二人齐齐到场,便起身拱手,缓声道:“二位殿下,有个情况微臣必须要向你们说明。此病来得又急又猛,微臣与各位同僚翻遍医书也不得解,最终决定以毒攻毒。”
萧祁墨猛地一沉:“你是说,你们研制出来的不是治愈的药,而是毒药?”
他常看书,自然知晓以毒攻毒这法子。在历史的长河中,有无数医者都曾用过这种方法,可…
它的不确定性实在太大了。
一旁的萧祁颂向来只看兵书,自然从未听说过此种医术,遂蹙眉问道:“为何要研制毒药?这不是要置阿莹于死地吗?”
“二殿下有所不知。”周御医解释道:“以毒攻毒乃是一种医法,对于那些来得邪气的病极为有效,殿下可以理解为双拳相撞,力道便会互相抵消。”
他这样一说,萧祁颂便明白了,点点头又问:“那你们还在顾及什么?赶紧治啊。”
话落,萧祁墨旋即冷睨了他一眼:“以毒攻毒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需要完全精准的剂量才可,否则稍有不慎,便……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但萧祁颂明白了他的意思。
还未开口,周御医又接着他的话继续说:“所以这也是微臣先要见二位殿下的原因,微臣与同僚们对此病具不了解,因此对毒药的剂量也无法保证,只能依照行医经验,配置出这一碗药来。”
说罢,身后跟着的药童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上前。
血红色的液体静静躺在青白瓷碗内,一艳一浅两种颜色相撞,更加凸显它的鲜丽诡谲,简直如刚喷出来的鲜血一般,仅是看着便让人畏惧。
周御医望了一圈静静伫立在正殿里的宫人们,又收回视线看向萧祁墨,开口道:“太子殿下,此药需先找人试药才行。”
这句话似乎在暗示着什么,能在宫里当差的人不会听不懂。
皇城就是这样一个吃人的地方,在达官贵人的眼里,奴仆的命不是命。
因而当他们听见要找人试药时,纷纷将头低了下去,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发出一点响动引起太子殿下注意。
许是观察到周围动静,周御医又赶紧补充了几句:“不过殿下放心,此药虽是毒药,但臣等已配好了解药,只……损坏一点身体底子,但并不影响日常生活。”
萧祁墨深邃的眼眸半垂,静静看着那鲜红似血的药。
谁也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每个人都生怕他找上自己,甚至离他最近的几名宫人,额头上都遍布了细密的冷汗。
但凡是在这皇宫里生存的人,自然不会信周御医的话术。
说是损坏一点身子底子,恐怕普通人喝下去,半个身子底子都毁了,今后只怕是大病没有,却小病不断,这才是最折磨人的。
傻子才会愿意以身试药呢。
萧祁墨指骨微动,正要抬起,眼尾忽然瞥见一抹玄色身影。
只见萧祁颂大步一迈,二话不说便端过药碗,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仰首将它一饮而尽,豪气得恍如饮酒一般。
一丝艳红从他嘴角淌下,滑落至他上下滚动的喉结。随即,药碗叮哐一声被放回了托盘上。
他抬手,掌心抹去唇角的药痕,直视着周御医:“如此便可以了吧?”
后者许是也没想到二殿下会亲自试药,与其他人一样睁大眼眸望着他,张了张口:“可,可以了。”
谁能想到,原来当真有这样一个傻子。
第54章
接近正午的时辰, 本应是阳气最重的时刻,可东宫正殿的厅堂内,却充斥着一股诡异的寒凉, 悄无声息爬上每一个人的脊梁骨。
大家纷纷望着正殿中央的人, 表情无不惊诧震撼, 仿佛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就连一向镇定自若的萧祁墨, 也不禁瞳孔紧缩,震惊地看着身旁的人。
“……
他喉结微动, 一股莫名的怒意顿时涌上心尖:“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这药若是有什么差池, 父皇母后就再也看不见你了!你怎么能拿自己试药?!”
他从未这般气过, 自己这个弟弟再怎么冲动,也该有个度才是,怎么能不管不顾的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难道他忘了自己还有一对父母吗?!
可萧祁颂并未察觉他言语里的担忧,只是满不在意地睨了他一眼, 语气淡然:“那又如何?没了我, 他们也不会伤心太久, 不是还有你么?”
反正, 大哥才是他们最疼爱的儿子。
他心想。
藏在袖袍中的指骨缓缓收拢, 萧祁墨紧握成拳, 一番话在喉头滚了又滚, 最终只化为一道气体,从鼻腔里重重呼了出去。
显然,眼下并不是说这些话的好时机。
“罢了。”他偏过头去,嘴上仍旧强硬:“你若有什么闪失也正好,我会好好照顾阿莹的。”
原以为对方会如之前那般立刻讥讽回来, 但没想到他只是无奈轻笑一声,道:“那也……
萧祁墨眉心一皱, 再次看向他。
只见他眼帘微垂,唇角上扬的弧度里莫名裹挟着一丝哀伤,轻声补充:“只要.她能好好活着,就够了。”
正午的阳光从殿门照射进大堂,让阴影避无可避。
光斑覆在他桃花眸上,像映着一片澄澈的湖。
金色的湖面波光粼粼,微风未起,涟漪不扩,是湖水主人从未有过的平静。
一旁的萧祁墨静静望着,心底不知不觉生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无法形容。
像是活了二十一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血脉的神奇之处,自己竟然……
不想看到他有事。
不过这个发现很快被他扼杀在摇篮里,他移开视线,对一旁的周御医吩咐道:“既然如此,便去偏殿观察药性吧,周御医,麻烦你了。”
“殿下折煞微臣了,微臣一定竭尽所能保太子妃和二殿下平安。”说罢,便拱手作揖,而后由宫人带路准备去往偏殿。
萧祁颂跟在他身后正欲一起,偏巧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未央迈过门槛快步走来,福礼禀道:“殿下,小姐醒了。”
二人具是一怔,兄弟俩几乎是同时抬脚往前,可萧祁颂却在迈出一步后又倏地停住。
一旁的萧祁墨也停了下来,回头望向对方,似乎在等待着他说些什么。
“你去吧,我就不去了。”他勉强牵起唇角,笑了笑,“药效马上就要发作了,我不想让她看见,你也别让她知晓此事,以免她的病情再次恶化。”
萧祁墨嗯了声,收回视线继续往前,可走了两步后,却又再次停了下来。
他略微侧首,低声吐出:“周御医,照顾好他。”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殿。
如来时那般,他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穿过弯弯绕绕的游廊,在踏进寝殿大门那一刻,一声“阿莹”便脱口而出。
萧祁墨急忙去往床边,将她的手握进掌心,目露担忧:“你感觉身体如何?御医已经研制出药来了,正在实验,你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卜幼莹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张了张唇,声音又轻又哑:“疼.”
“疼?”他心下一惊,忙问:“哪里疼?”
“身上.”
他忽然想起来,御医之前说过,那些血点最开始是发痒,之后便会转为疼痛,最后才是溃烂。
想来她说疼,便是身上那些血点在疼了。
于是回首,对未央吩咐道:“快去问问周御医,可有缓解疼痛的法子。”
“是。”未央立即离开。
他又重新看向床上之人,轻声细语地安抚道:“你放心,若是顺利,约莫再过一个时辰你便能好起来。若是不顺,最迟明日也能痊愈。别担心,阿莹,有我在呢。”
说完,举起手中握着的瘦弱指节,俯首亲了亲。
可卜幼莹看起来.
似乎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病情。
她张了张口,有气无力地问道:“祁颂呢,他如何了?”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晕倒前,萧祁颂发疯似的要置萧祁墨于死地,哪怕自己用身体拦着,他也不管不顾。
可方才苏醒之后,过来的却只有萧祁墨。
依自己对祁颂的了解,他不可能不在第一时间赶来自己身边,除非.
他被什么事绊住了。
萧祁墨闻言,唇角的笑容倏忽僵了一瞬,本因她苏醒而欣喜的眸光,在听到这句话时不禁暗了下去。
沉默斯须,低声说:“你的身体都这种情况了,你不担心自己,却担心他吗?”
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自己方才还在为她忧心忡忡,怕她害怕,说了那么多安抚她的话,结果她担心的,却根本不是她自己。
这让他不免觉得,自己那番担忧彻底成了笑话。
卜幼莹心思一向细腻,即使是在病中,也很快察觉他不悦的情绪。
遂抠了抠他的掌心,弯唇笑道:“你不是说,御医已经研制出药,我很快就能好起来了吗?你才不会为了安慰我而撒谎呢,我相信你。”
听她这样说,萧祁墨阴郁的眉间才终于松散了些,但嘴唇仍旧紧紧抿着,并未言语。
她见状,还想说什么,未央却在此时刚好进来。
“回殿下,小姐,御医说有一种能缓解疼痛的药浴,只不过初泡时极疼,但泡足一炷香的时辰后,血点的疼痛便能缓解大半,还能延续三日。”
萧祁墨朝她投去视线:“那你快去准备吧。”
未央未动,再次颔首:“奴婢方才已经去净室准备好了,殿下此刻便可带小姐过去。”
没想到未央办事如此效率,卜幼莹稍稍惊讶了一下。
但坐在床边的人似是已经习以为常,说了一句“我扶你起来”,便动作轻柔地将她缓慢扶起。
而后一只手穿过她的腘窝,另一只手揽在她背后,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一同去往了净室.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
萧祁颂与周御医一同来到偏殿,后者让他躺上床榻方便观察,可他刚躺上去,毒药便开始发作了。
先是腹部突然开始绞痛,仿佛肚子里有人拉扯着他的肠子,调皮地打上无数个死结。
他捂住腹部蜷缩着身体,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咬着牙愣是没吭一声。
但很快,四肢百骸恍如同时被千万根针扎一样,密密麻麻疼得厉害,感觉这些疼痛都是从毛孔里钻进去的。
一呼一吸之间,尽是难言的痛苦。
坐在一旁的周御医仔细观察着他的症状,左手拿着册子,右手提着毛笔,问道:“殿下,您现在是何感受,还请形容一下,微臣好记录下来。”
萧祁颂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可偏偏还得开口回应他:“疼.腹部,绞痛.”
“腹部绞痛。”他口中重复着,提笔记录下来,“还有呢?”
“身体.像针扎。”
“身体何处?”
“.全、全身。”
“哦,全身针扎般疼痛。”他继续写着,又问:“殿下身上的骨头没有什么感觉吗?”
他话音刚落,萧祁颂突然猛地睁眼。
身上的骨头似被千万根凿刀对准,每根凿刀之上都配有一把锤子,不知谁一声令下,所有锤子一齐猛地锤了下去!
“啊——”他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浑身抖成了糠筛,看着着实可怜。
身体蜷缩得更紧了,像一只感知到危险的穿山甲,可这只穿山甲不仅在瑟瑟发抖,裸露出的皮肤上还遍布了细密的冷汗。
“殿下,是何感觉?”周御医倾身,追问道。
虽然现下这种情况他也不忍心继续询问,但没办法,只有知道他身上的具体症状,才能确定毒药的剂量是否准确。
可此时的萧祁颂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一个字也无法回答他。
“殿下,为了卜小姐的性命,您必须得告诉微臣,现在到底是何感觉?”周御医催促着。
卜小姐三个字,仿佛一根牵扯着他神智的线。
极大的痛楚之下,卜幼莹的声音不知从何处而来,穿透生不如死的痛苦来到他耳畔——
“祁颂,我喜欢你。我不想知道你是否也喜欢我,反正,你以后都会喜欢我的。”
她说完便笑了,笑得那样明媚,仿佛表白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
而站在她对面的萧祁颂,一张俊俏的脸则红得与背后的夕阳完美融合。
他们之间,是卜幼莹先表明的心意。
可他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开窍晚,其实胸腔里那颗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她。
不然她表白的时候,自己的心怎么会跳得那样快呢?
阿莹,得好好活下去才行啊。
从回忆中抽出思绪的他强打起精神,喘了两下粗气,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启,欲回答周御医的话。
可刚一开口,堵住喉咙的东西便随着他的启唇,骤然喷发出来!
“噗——”一模一样的血雾在空中化成幕布,落了满地.
净室里药香浓重,一推门便萦绕在二人鼻尖,棕色的药浴无波无澜地沉在浴桶里。
萧祁墨将她放在一旁坐着,然后动作自然地脱去自己的外袍。
卜幼莹倏忽睁大双眸。
他……不会是要与自己一起泡吧?
对面显然正是如此打算的,褪去外袍后又脱了中衣,接着是长裤,最后只穿着一套素白的单薄里衣,走过来蹲在她面前。
白皙的手指意料之中来到她腰间,她吞咽一口,却并未拒绝。
不是她不想,只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状况,现下的确无法做到自己脱衣自己入水。
身上那些血点极疼,哪怕手臂只是动一动,便会牵扯到肌肤上的血点,疼得她直掉眼泪。
方才仅是从床上坐起来,就已经花费她极大力气了,眼下确实无法再做到自己沐浴。
细软的腰带很快被他解开,放在一边。
她身上除了心衣亵裤以外,便只穿了一套里衣,其实不脱也能泡,不过这毕竟是泡药浴,为了让药水充分浸泡身上血点,所以连这套里衣也被萧祁墨脱去。
卜幼莹偏过脸,两靥不可避免地染上一抹红晕。
她的心衣是她最喜欢的鹦哥绿,上面绣有米白色的栀子花,还是她央求阿娘给她绣的,此时这些栀子花正争相开放在萧祁墨眼前。
不过他好像并无特别的反应,脸色如常地宽下她的衣物后,便再次将她抱起,缓慢没入浴桶中。
他靠坐在浴桶边,卜幼莹则坐在他怀里。棕色的药浴漫过她胸前,挡住了那一抹雪白的颜色。
但她仍能感觉到,除了药浴的热度外,还有一只温热的手臂,正紧紧贴于她裸.露的背部上。
她仰头,视野里是他紧绷的下颌,上面有青色的胡茬冒了头。
于是指尖从药浴里探出,碰了碰,声音轻细:“哥哥,胡子要长出来了。”
他滚了滚喉结:“别这么叫我。”
卜幼莹继续仰头,视线看向他的眼睛,不解:“为何?你不是喜……!”
话未说完,药效立即开始起了作用,被药浴浸泡的那部分溃烂的血点,仿佛被撒了层细盐一般刺痛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开始疼了?”萧祁墨将她抱紧了些,蹙眉垂眸,眼底尽是担忧。
她也拧紧了眉,本就苍白的小脸现下越发煞白了,呼出一口气道:“溃烂的地……,有些疼。”
何止是有些,简直是极疼,同伤口上倒酒消毒没有区别。
但她说了也没用,还徒增他忧心,便只能尽力忍着,希望这一柱香时间能尽快过去。
“好阿莹,再忍一忍。”他轻轻拍着她的手臂,“泡完一柱香就不疼了,到时我们乖乖喝药,你便能好起来,再也不会疼了。”
虽然她也很想继续忍下去,但她显然没有想到,半刻钟后,不仅是溃烂的地方刺痛,就连其他有血点的地方也全都在刺痛。
她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身上那些血点像爆竹一般,在肌肤上噼里啪啦的接连爆炸。
“疼,好……
她实在忍不住,小手攥着他的衣襟,指节都在泛白,连苍白无色的下唇也被她咬出了血色。
萧祁墨握着她的手,垂眸看着怀里人疼痛难忍的模样,眼尾不禁晕出一片薄红,只觉自己的心似乎都在跟着疼。
“阿……他唤了声,却说不出安慰她的话。
此时此刻,什么安慰的话都是无用。
于是他掐住她下颌掰开她的嘴,将自己右手的第一掌骨递入她口中,代替她的下唇被紧紧咬着。
卜幼莹已经疼得无法思考,口中被塞了东西便顺势咬住。
洁白的贝齿虽小巧,却也是人体最坚硬的武器,很快便将他的掌肉咬出带血的牙印来。
“吧嗒”一声,不知是血还是泪,滴入了药水中,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她缓缓睁眼,不住地喘着粗气。
贝齿松开了他的掌肉,她看向抱着自己的人,眼中仍余几分清明。
“祁……她第一次这样唤他,也许是因为没有力气再叫后面两个字。
随后,细白湿漉的手指缓慢抬起,拭去他眼下的泪痕。
她牵动嘴角,轻声说:“别哭,我没那么疼了。”
可话音刚落,萧祁墨却闭上眼再次掉下两滴眼泪,垂头埋在她脸颊旁,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此刻的窘态。
他身子微颤,似乎哭得厉害。
卜幼莹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从小到大,他不曾哭过一次,甚至连害怕的事物也没有。
小时候她与祁颂故意吓唬他,从来没有一次得逞,她还以为,祁墨哥哥是永远不会哭的。
可自从自己来到他身边,她看见他做噩梦哭过,看见他害怕得抱紧自己过,现下竟也看见了,他这般止不住痛哭的模样。
真是……心情复杂啊。
她抬手拥住他的脖颈,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只觉得——
完了,自己好像越陷越深。
不知不觉,竟已经走到了无法选择的地步。
卜幼莹今日才发觉,眼前这个抱着自己哭泣的男人,在她心里占据的位置,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大。
怎么办?
该怎么办呢?
“祁墨哥哥。”她终于有力气喊出这四个字,“我真的没那么疼了,你抬头看看我吧,我想看你。”
萧祁墨仍埋在她脸旁,闻言,虽未抬头,胸口的起伏却平稳了许多。
静默半晌,他哑声道:“阿莹。”
“嗯?”
“……”
他又默了一会儿,才说:“以后你要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愿意答应你。”
他再也不想经历一次这样的渺小无力。
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生病、看着她吐血、看着她疼痛难忍还要来安慰自己,而他除了等待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替她疼也做不到。
这样的事情,他不想再经历了。
卜幼莹笑了出来,虽然身上仍在疼着,但心里却是开心的:“好,这次过后,我一定好好锻炼身体,健健康康的,再也不会让你担心了。”
说罢,她抱着的人,也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二人相拥片刻后,萧祁墨才终于抬起头来,露出通红的眼眶,以及与他风格毫不相符的,乱糟糟的一张脸。
药浴蒸腾的热气早已汗湿他额前的发,几丝贴在额头上。刚哭过的鼻头也是红的,渗出了一些汗珠,被卜幼莹抬手抹去。
随后,她忍着疼痛起身,分腿跨坐在他身上,捧着那张凌乱的脸便吻了上去。
这次竟是她主动的。
萧祁墨着实愣了下,但很快便配合着她张唇,感受着她生疏却急切的攻势。
那条粉嫩小舌莽莽撞撞地探进他口中,毫无技巧可言地勾着他的舌,反复吮吸。
忽然一下,吸到了他的舌根,逗着他笑了出来。
卜幼莹离开,撅着唇问他:“笑什么?”
他摇头:“没什么,你不疼了吗?”
其实还是疼的,只不过一下被情.欲迷了脑子,就算疼也想亲亲他、安慰他。
谁让亲吻是最好的安抚方式。
不过看他又恢复成往常的模样,想是也不需要安慰了,于是弯曲身子,重新靠在他怀里,裸.露出来的双臂懒懒地圈着他脖颈。
“疼,不过好像没起初那么疼了。”她说着,毛茸茸的脑袋在他颈窝蹭了蹭。
萧祁墨拉下她的手臂,泡进药浴里,侧首在她额上吻了下,而后道:“那就好,再忍一会儿,马上就到一柱香的时辰了。”
可这一会儿于卜幼莹而言,却极其漫长。
虽说没起初那么疼,但到底是疼的,她只能把手臂拿出来缓解一下,但又会被某人不发一言地重新按回去。
然后她又开始挺直身子,让肌肤更多的暴露在药浴外,可她是面对着萧祁墨坐着的,因而只要她一低头,便能看见有人的喉结不知滚动了几番。
可惜她并未低过头。
“阿莹,坐好。”他哑声道。
这回卜幼莹低头了。
她清楚地看见,萧祁墨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自己胸前米白色的栀子花。
脸颊倏忽一红,她赶紧坐了回去,躬着脊背让药浴漫过自己的胸口。
二人面对面相视,却是脸色如常的人先偏过头去,移开了视线。
她眨了眨眼,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发现一个震惊自己的事实——
萧祁墨,似乎在害羞?
这可太令人惊奇了。
他们之间的接触,向来只有他主导的份儿,那日夜里一直等到她哭了半晌才愿意抚慰她,甚至还能面不改色地把手指间的战利品给她看。
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害羞?
卜幼莹睁大一双圆溜溜的杏眸,身子前倾凑近他,甜软的声音荡在他耳边:“哥哥,我可是在泡药浴。”
对面的人淡定自若,只依然偏头望向一边,并不与她对视:“我当然知道你在泡药浴,怎么了?”
“我的意思……她解释道:“我是病人,此刻正在治病。”
话落,萧祁墨终于转头看向她,视线交汇,目露不解:“阿莹想说什么?”
卜幼莹再次靠近一些,温热的呼吸与他交缠在一起。
她直勾勾看着他,眸底几不可察的闪过一丝狡黠笑意,声音轻缓:“我是想提醒哥哥,我是病人,泡的是药浴,不方便做别的事情,哥哥能不……
“让它别硌我了。”
第55章
熏香袅袅的偏殿里, 浓重的血腥味与沉香交织在空气中,混合成一种难闻的气味,敲打着其中之人的嗅觉。
即便满地的鲜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身为御医的周某也只能臀不离椅, 提笔记录下自己看到的一切。
“大量吐血.”狼毫笔尖在册子上快速写动, 他不时抬头看床上之人几眼, 不忘询问:“二殿下,就快了, 再稍微忍一忍, 您方才是何感觉?”
萧祁颂唇角还残留着血丝, 这一点鲜红大概是他惨白的脸上,唯一一点颜色了。
“骨头.”他喘着粗气,艰难吐字:“每一寸.都,都像斧凿, 嗯.”
周御医立即埋首记录下来。
疼痛仍在继续, 这次连脑子也开始疼起来, 像一只利爪在脑袋里疯狂搅动, 尖利的指甲划过他每一处脑髓, 连带着眼眶、鼻骨、耳膜均在刺痛。
简直生不如死。
萧祁颂抱着头, 额头抵着自己的膝盖, 不住地喘着粗气,这样的毒药于他而言,几乎要了他的命。
难怪此前周御医说,即使服下解药,身体底子也会受损。这种程度恐怕不止受损, 怕是今后连继续习武都万分吃力了。
“二殿下.”周御医出声,唤回他的思绪。
他知道, 对方是想问他此刻的感受。
于是涩声开口:“头也疼,五官.都在疼。”
“五官剧痛。”他写完,将册子上的内容从上往下浏览了一遍,突然一拍大腿,面色欣喜道:“成啦!二殿下,药成啦!”
周御医高兴起身,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对着掌心倒出一粒红色药丸,而后走上前,扶起萧祁颂给他喂了进去。
“二殿下,这是解药,不出一刻便会起效。您先在此缓一缓,微臣这就去让人再煎一碗药给太子妃送去。”
说完,他转身欲走,袍角却倏忽被人拽住。
他回头,“二殿下还有何吩咐?”
只见萧祁颂格外虚弱地张口,声音绵软无力:“阿莹……也会像我这般疼吗?……不住。”
闻言,周御医解释道:“二殿下请放心,您之所以如此疼痛,是因为您是身体康健之人,毒药对健康的身体自然是极痛的。但卜小姐是染病之人,身体本就疼痛,两相抵消也就没那么疼了。”
听罢,他这才放心。
一直吊着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拽着衣袍的手指也瞬间失去所有力气,坠了下去。
周御医见他再无疑问,便立即转身出去,找来药童去按照方才的剂量再煎一碗,令他端去卜小姐寝殿。
许是方才服下的解药开始起了作用,萧祁颂身上的痛楚正在缓慢退去。
他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双眼无神,望着头顶的帷帐一动不动。
若不是胸口还在起伏,还真要以为床榻上躺了一具死尸。
不过经这一遭,与死尸也没什么区别了。
方才疼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快要见到阎王爷了。活了这么些年,这还是第一次让他有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感觉。
不过疼痛还未完全退去时,他又撑着坐起了身。
吩咐完药童的周御医回来,神色一惊,连忙上前搀扶住他,劝道:“二殿下,解药还未完全融入您的身体,这会儿且疼着呢,您还是再躺一会儿歇一歇吧。”
他摇头,执拗地站了起来:“我要去看看阿莹,她最怕疼了。你那药太能折腾人,她肯定要被疼哭。”
虽说以毒攻毒能两相抵消,但一点不疼那自然是不可能的,怎么着都会难受一会儿。
周御医所说不过是安慰自己的话,他很清楚。
闻言,搀扶着他的人叹了声气,不再劝说,只道:“二殿下还是再等一等吧,方才给您试药途中,卜小姐身边的那名宫女来过,询问微臣缓解血点疼痛的法子。”
刚说完,萧祁颂忽然反手抓住他的手腕,蹙眉问道:“那个叫未央的?是阿莹身上的血点开始疼痛了吗?”
“那名宫女的名字微臣并不知晓,不过据她所言,卜小姐喊着身上疼,的确是那些血点正在发作,因而微臣给了她一个泡药浴的法子,需泡满一柱香的时辰才可,卜小姐现下应当还在净室中,二殿下还是再稍等一下吧。”
周御医将方才的事情如实告知了他,本意是想让他再缓一缓,毕竟毒药的药性还未完全退去,现在走起路来太勉强了,那疼痛真不是普通人能受得了的。
但没想到他说完此事,萧祁颂便想到什么似的,咬紧牙关,强忍着四肢百骸里的痛楚,立即往太子妃寝殿赶去。
与此同时,寝殿净室之中。
室内的温度似乎正在上升,也可能是萧祁墨自己的错觉,耳尖近乎被炙烤般滚烫。
卜幼莹方才那句话,让从来淡定的他立即撇开了眼神,喉咙发紧,吞咽一口道:“……它不是我能控制的。”
“……
还以为能控制呢,她心道。
随后并未再说什么,躺接着回了他怀里。
已经接近一柱香的时辰,身上那些血点的疼痛感的确减轻了大半,动作起来也轻松不少。
于是她牵起萧祁墨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眼前把玩,口中唤道:“祁墨哥哥。”
他嗯了一声。
可她却并未立刻说出后面的话。
只是沉默须臾,轻声吐出一句:“等我好起来,我们试着以夫妻身份相处一下吧。”
萧祁墨微愣,不大明白她具体的意思:“你说什么?”
“我说,以后我不会把你放在照顾我的兄长位置了。”她轻松掰开他的五指,与他十指相扣,抬眸莞尔:“我想好了,这次之后,让钦天监尽快找个吉日吧,不是吉日也没关系,我们去官府登记,今后.”
她顿了顿,唇角笑意依然,声音里却含有一丝羞赧:“今后我们做真正的夫妻吧,祁墨。”
虽然婚礼那日,她就曾说过自己会与他相处试试。可后来她面对他时的一切行为,都在把他当做一个从小照顾自己的兄长来看待。
无论是日常相处还是亲昵,都是他在主动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那一百步中,是萧祁墨走了九十九步。虽然直到此次病重她才看清他的爱、看清自己的心,但一切都不迟。
剩下那一步,由她来走向他。
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见了什么,萧祁墨怔愣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卜幼莹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祁墨?”
忽的,手被紧紧握入了他的掌心。
他喉结滚动,眼圈外好不容易退下的绯红又再次漫了上来,嗓音沙哑:“你说的,可是真的?”
她亦直视着他,唇角翘起温柔的弧度,肯定道:“是真的。”
得到答案的他眸底氤氲着雾气,也笑了出来。
这么多年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让他一贯冷静沉郁的面容,仿佛照射进阳光般明媚灿烂。
水波荡漾,二人紧紧相拥。
一柱香的时辰终于过去。
离开浴桶后,卜幼莹已经可以自己行动了,于是擦干身上的水,换上干净的寝衣后,便被萧祁墨搀扶着一同离开了净室。
半刻之前,未央曾来过,禀了萧祁墨试药完成之事。
卜幼莹并不知晓试药一事,等她换好衣服出来,刚好撞见未央离开的背影。
他同她说,是药已经试验完成了,现在正让人在煎新药,再过一会儿便能端过来。
她点点头,丝毫不怀疑他说的任何话,随即与他一同回到卧房。
只是二人均未想到,萧祁颂会在卧房里等着她。
听见走近的脚步声,他站起身,视线落在卜幼莹略微惊诧的脸上,而后移至萧祁墨搀扶着她的手臂,最后——
将二人身穿崭新寝衣,冒着热气,头发湿漉漉滴着水的模样尽收眼底。
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你们……起泡的?”
第56章
人的大脑总能在一瞬不到的时间里, 走马灯似地闪过无数画面。
面对祁颂那双震惊、不可思议,却又夹杂着难以忽略的痛心的眼神,卜幼莹刹那间便想起昨日的一幕幕。
无法停止的攻击、快速又狠厉的匕首、以及祁颂那道毫不顾忌自己的背影。
脑子嗡的一下, 她几乎是下意识挪动脚步, 挡在了萧祁墨的面前, 紧张得嗓音发涩:“祁颂, 是我方才行动不便,只能如此, 并非你想象的那般, 你冷静些。”
被倏然挡住的萧祁墨愣了下, 些微诧异的目光落在自己眼前纤瘦的背影上。
她那么小小一只,自己一只手便能将她提起,可她竟护崽一般毫不犹豫挡在了自己面前。
这是过往以来从未有过的。
但何止是他感到吃惊,对面的萧祁颂也不曾想到她会做出这般动作。
对于他来说, 此时的阿莹亦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阿莹, 你.”他张了张嘴, 却不知该如何言语。
是质问她吗?可自己又能得到什么答案呢?况且泡都已经泡完了, 就算得到了答案, 又有何用?
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其他, 他此刻只觉得浑身无力, 仿佛下一瞬自己便要倒下去似的。
他闭了闭眸,抬手撑在身旁的桌面上,呼出一口气。
原本意气风发的面容此时憔悴疲乏,眼下挂了一圈乌青,半垂着眸, 声音虚弱:“阿莹,你不必紧张, 我没想做什么。你行动不便我知道,周御医都跟我说了。”
即使想做什么,此时也没有力气了。
况且,昨日阿莹病情恶化正是因为自己的冲动,有了这个前车之鉴,现下他即使想做什么也不敢了。
卜幼莹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随后视线在他脸上逡巡,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上前轻握住他手臂,问道:“你怎么了,为何脸色如此苍白?”
萧祁颂抬眸,目光越过眼前人,看向了萧祁墨。
对方毫不躲避地与之对视。
看来,他的确遵守了约定,并未将自己试药一事告知阿莹。
于是他牵动嘴角冲她笑了笑,温声回应:“无妨,只是昨日扰了东宫安宁,被父皇罚跪了一夜而已。”
“一夜?”她惊道,“可我看今日阴云,草木犹湿,昨夜像是下过雨的样子,你竟淋了一夜的雨吗?”
感受到她言语里的关心,像是被忽视的孩子终于重新获得了宠爱,萧祁颂的神情顿时委屈起来,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嗯”。
“你怎么还是如此耿直啊,以前在濠州我都教过你了。”卜幼莹连忙按着他坐下,亲自提壶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以前在濠州时,他也时常被父亲罚跪,有时是暑日,有时是寒冬。
虽然罚跪不过两个时辰,但碰见这些天气也是极其不好受的。
那时卜幼莹便会教他,不要总是如此耿直。烈日就遮阳、下雪就打伞,反正萧伯伯只是让他跪着,只要不起来就可以了。
但她说的话,他却一个字也未曾听进去,后来父亲每次罚他,他仍旧是如此,总觉得钻空子减轻处罚非男子汉所为。
不过今后,他也只能烈日遮阳、下雪打伞了.
萧祁颂接过她递来的热茶,不顾她身后还站着一个人,直接拉着她一同坐下。
“我知道了,以后都听你的。”他浅浅笑道。
不远处的萧祁墨冷睨了他一眼,上前一步,将卜幼莹又拉起来,柔声说:“未央去端药过来了,御医说喝完会有些难受,但很快就会好的,我先扶你去躺着吧。”
“哦,好.”她点点头,随即被他搀扶着又躺回了床上。
兄弟二人皆守在她床边,竟难得的和平,既没有阴阳怪气,也没有针锋相对。
卜幼莹看着他们,眼眸不自觉弯下弧度。
心里忍不住想,若是能一直如此就好了。
正在此时,未央迈过门槛走了进来,手中的白瓷药碗冒着丝丝热气。
“殿下,药好了。”
萧祁颂下意识伸手,却见她将药碗递给了萧祁墨。
也是,她是太子的人,自然不会递给自己。
他抿了抿唇,并未说什么。
随后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萧祁墨温柔地吹温汤匙里的药,然后递至她唇边。
卜幼莹瞧了一眼,立即蹙起了眉头:“这药为何像血一样?不会是鲜血熬制的吧?”
萧祁墨还未开口,一旁的人便道:“不是鲜血,阿莹放心吧。”
她闻言看向萧祁颂:“你怎么知道?”
“我.”他一时语塞。
他是从未对卜幼莹撒过谎的,她那双眼眸只要望过来,他便不敢隐瞒她任何,更别说编造谎言掩饰自己了。
作为他的亲兄长,萧祁墨自是了解他的性子,于是替他回道:“周御医试验时是他亲自看着的,他自然知晓。”
“哦.”卜幼莹点点头,“难怪我醒来时没看见你。祁颂,谢谢你。”她唇边漫起笑意。
萧祁颂亦是勉强扯了扯嘴角。
鲜红的汤药终是喂进了她口中,的确没有血味,反倒有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奇特又诡异的味道。
像是一颗清新甜润的梨,被放置了许久,有些腐烂,但又不失它本身的甜润,吞下去后口腔里凉丝丝的。
但等凉气消失后,腐烂的味道便争相恐后地进入味蕾中,直让人想吐。
卜幼莹拧紧了眉,强忍着反胃呕吐的生理反应,才将这碗药彻底喝完。
与萧祁颂试药时不同,许是体质原因,这次药效发作得极快。
萧祁墨才刚擦拭完她唇边的药渍,她便感觉到腹部突然一阵绞痛。
见她脸色瞬变,萧祁颂便知晓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于是伸出手,想给她一些支撑。
可手方抬起,痛得蜷缩起来的卜幼莹,忽然一把抓住了身旁萧祁墨的手。
“疼,我好疼.”她捂着自己的腹部,双眼紧闭,眉间细腻的肌肤皆被皱在一起。
她压根不知晓那只手僵在空中,最后只能失落收回。
“阿莹再忍一忍。”萧祁墨一手被她抓着,一手抚摸着她弓起的背部,安慰道:“再忍一忍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说一些无力的话,来给予她心理安慰。
虽然这次的无力感他依旧十分厌恶,但好在,一切都要结束了,一切都将好起来。
今后,他不会再让她承受一丝一毫的苦痛。
一旁的萧祁颂见她如此痛苦,自己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也紧锁着眉,倾身提醒道:“阿莹,深呼吸,用嘴大口呼吸,这样会好受些。”
好在卜幼莹意识清醒,听见他的话,便张开檀口,往胸腔里深吸了一口气,再缓慢吐出。
如此循环往复,腹部的绞痛竟真的减弱了许多。
只是没过多久,浑身上下的骨头便开始疼起来。不过周御医说得没错,比起萧祁颂的疼痛,她身上的疼暂且还在能忍的范围内。
约莫过了半刻,头也开始发疼,与萧祁颂的流程一模一样。
卜幼莹长这么大,从未经历过这种程度的疼痛,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紧闭的眼帘中落了下来。
如他所预料的那般。
“阿莹。”萧祁颂伸手,正要帮她拭泪,却被离得更近的人抢先了一步。
他盯了对方一眼,虽然生气,但这种关键时刻显然不能计较此事,于是只好再次收手,沉闷地呼出一口气来。
随后又过了半刻,卜幼莹紧蹙的眉间终于逐渐展开。
她喘着粗气,缓缓睁眼。
疼痛让神智出走大半,目光也不曾聚焦,迷蒙地在二人身上扫了一眼。
“阿莹,感觉如何?”萧祁墨先开口问道。
她再次闭上眼,缓了缓,声音有气无力:“好累.好困,想睡觉.”
萧祁墨并不清楚喝完药后应是何状态,遂看向萧祁颂,与他对视一眼。
见他面容如常,才放下心来,将被褥往上拉了拉,给她掖好:“睡吧阿莹,好好休息。”
说完,他倾了倾身,习惯性想吻她额头。
但考虑到旁边还有一个一点就炸的人,便又直起身子,站起来冲他抬了抬手。
意思是,让他也起身与自己一同出去。
萧祁颂瞥了他一眼,不耐地呼出一口气,但仍是站起来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寝殿。
两人一同来到游廊上,萧祁颂冷颜抱臂,坐在廊下,等着对方说话。
因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今日天空中阴云密布,不时有凉风穿过廊间,吹动二人的发丝。
萧祁墨站在他身旁,望着不远处墙边的芭蕉叶,一滴即将落下的水滴挂在叶尖,要坠不坠。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阿莹痊愈之后,你不打算告知她试药一事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萧祁颂抬眸,冷笑了声,“怎么,你怕我告诉她之后,显得你有多没用?”
幼稚的讥讽并不能让他生气,他依旧不冷不淡道:“你告不告诉她都与我无关。相反,你若是想说,今晚等她醒了你就可以告诉她,我不会阻拦你。”
话落,萧祁颂明显愣了下。
他的意思是,今晚自己仍旧可以来东宫,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阻止?
他吃错药了吧?
“你不用如此看着我。”感受到对方惊讶又警惕的眼神,他只淡淡瞥了对方一眼,解释道:“阿莹想要的是我们和平共处,虽然不可能,但只要你不太过分,我愿意让步。”
萧祁颂眉间皱得更深了。
他站起身,毫不领他的情:“什么叫你愿意让步,我们今日的局面不都拜你所赐吗?若不是你,我和阿莹之间、你与我之间、还有我与阿娘、阿莹和她父母,都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你难道还希望我感激你让步不成?”
许是早就料到他是如此态度,萧祁墨并不恼,只淡声道:“所以我才想寻求一个平衡。”
他转身,与萧祁颂对视:“这次病情,让我差点失去她,你不也是吗?今后漫长的岁月里,我只希望她再无病痛,平安喜乐。只要你不对我步步紧逼,我可以.”
顿了顿,低声吐出:“当一个瞎子。”
他说的,甚至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是当一个瞎子?
萧祁颂不理解,非常不理解。
他像看一个怪人那样,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出声道:“你是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你以为爱什么,是大度?是牺牲?是自我感动?嗬,那是你们那些没爱过的迂腐夫子自以为的。”
说完,他向前一步拉近距离,侃然正色,嗓音低沉:“我告诉你萧祁墨,你做得到我做不到。我要,就要全部的爱,少一分也不行。她可以对你动心过,但也只能是‘过’,而不是爱我的同时,也爱着你。”
对于他说的这些,萧祁墨也不理解。
他不明白自己这个弟弟为何如此执拗,哪怕是阿莹已经经历过一次生死,他也依旧毫不退让。
为什么?难道完整的爱,比她开心幸福更重要吗?
他十分的不理解。
不过想想也是,祁颂自小便是在母亲的偏爱中长大,又从小就拥有阿莹的爱慕,他自然是习惯了的。
而自己.
萧祁墨抿了抿唇,沉默须臾,轻叹一口气:“罢了,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总之,我不会再阻止阿莹见你,但我与阿莹既已订下婚约,便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你若有改变观点的那一日,那很好,但.你若坚持你的想法,执意要将阿莹从我身边夺走,我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说罢,不想再继续多费口舌,便转身离开了游廊。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萧祁颂微微蹙眉,心中对他那番话的震惊犹在。
相处二十年,他竟不知自己的亲兄长是如此观点。
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联想至近日阿莹对兄长的态度转变,难道.与萧祁墨特立独行的想法有关?
一个他不愿意相信的猜测,逐渐在心中成形.
夜里。
今日没有太阳,天空不知是何时暗下来的。只知道夜幕刚降下来不久,卜幼莹便醒了。
但她没想到,这次守在她身边的是萧祁颂。
他的脸映照在烛光中,硬朗的线条上添了一层温暖柔光,使他看起来比平日里柔和许多。
卜幼莹微微愣了下,轻声唤他:“祁颂。”
“你醒啦。”他小心将她扶起来,靠坐在床头,“感觉如何?可有好些?”
她莞尔,脸色明显比白日里红润了许多:“好多了,生病时身子每日都是沉重的,现在感觉松快许多。”
闻言,他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这就去叫御医,还是得确认一下才行。”说完,便欲起身离开。
手腕却蓦地被人拽住。
“怎么了?”他问。
卜幼莹拉着他坐回来,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从他眼下乌青扫至凹陷的面庞。
她轻声道:“祁颂,你瘦了。”
轻轻的一句话落至心间,萧祁颂顿时眼眶发涩,喉结滚动,勉强扯了扯嘴角:“还好,只.瘦了一点点。”
“傻瓜。”她眉眼间有几分忧伤,语气又轻又柔,尽是关切:“下次别再如此冒险了,总是连夜千里迢迢的赶回来,再好的身体也吃不消。”
上次她成亲时也是如此,他总是不管不顾地奔赴自己身边,这次还因为她而受了陛下责罚,淋着雨跪了整整一夜。
她怎会看不见他做的这些?
也正因为她看得见,萧祁颂阴郁了一整日的心情,终于在此刻见了天明。
他垂眸笑了笑,身上被毒药侵蚀过的地方依旧在隐隐作痛,可现下他心里,却觉得十分开心。
随后抬眸与她对视,低声回道:“我愿意的。”
“我知道你愿意,但你也要健健康康的才行啊。”
她稍微坐正些,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生了这一场病,我才知道健康有多么重要。祁颂,你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下次再如此冒险,我可真就与你绝交了。”
闻言,他扬唇低笑一声,随即举起右手三指,作发誓状:“好,我答应你,我保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这才乖嘛。”卜幼莹杏眸稍弯,露出满意的笑容。
烛光温馨,一切都在慢慢好转。
呼吸交织下,萧祁颂身体缓慢凑近,本想拥抱她以缓解自己多日的思念。
但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问道:“对了,这都是晚上了,你是如何进的东宫?”
据她了解,萧祁墨虽不介意自己与他见面,但也只是白日里不介意,入夜之后便不想让他再来东宫。
她怕祁颂是偷偷潜入进来,到时让祁墨发现,两人又会再次起冲突。
不过萧祁颂却并未立即回答她,似乎也想到什么,唇角的笑容逐渐退去,眼帘微垂,静默不言。
须臾,他低低出声:“阿莹,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如实回答我吗?”
“嗯?什么问题?”
话落,他抬眸,生怕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般,直直与她对视。
而后启唇:“你.对他动心了吗?”
“他”,很明显指的是萧祁墨。
问她对萧祁墨可曾动心,无异于让她直接承认,自己变心了,爱上了旁人,可.
她又不是不爱他了。
既然还爱他,也并未减少,那这便不能叫变心。
直勾勾的视线下,她所有的神情都无处可逃,但萧祁颂显然低估了人被逼至绝境后的潜力。
连卜幼莹自己也没想到,她竟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吐出两个字——
“没有。”
第57章
卜幼莹第一次切身感觉到, 说谎是个技术活。
她此刻很难控制自己的心跳,那颗心脏像被某只大掌扼住一般,只能急切地鼓动自己的身躯, 向外界释放求救信号。
偏偏她面上还得装作一副镇定自如的表情, 肌肉不可以有任何抽动, 眼神也不可以有任何躲闪, 仿佛将自己完全展开在对方面前,任由他审查检阅。
萧祁颂观察了她半晌, 目光紧盯着她的面容, 并未发现丝毫异常。
但仍是半信半疑地又问了一句:“真的吗?”
“嗯。”她点头, “从小到大我不是一直都把他当作兄长吗?你忘记了,儿时我还总羡慕你有个哥哥能护着你呢,你那时还说,要把他送给我一半, 让他也做我的哥哥。”
她说的这些, 确实是他曾经说过的话。
只不过那时年幼, 若是知道长大后萧祁墨要跟自己抢阿莹, 他才不会说那些话呢。
想着, 他垂眸呼气, 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我后悔了, 早知他如此心思,当初你及笄时我就该去提亲的。”
闻言,卜幼莹眸底漫起笑意,捧着他的脸再次与之对视,柔声哄道:“好啦, 既然已经如此了,我们就过好现在吧。祁颂, 我有点饿了,想吃你以前给我做的鱼,你去给我做好不好?”
这几日生病导致她胃口不佳,已经连着几日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现下身体终于恢复了一点,自然也有了胃口。
可萧祁颂却没动,回她:“但御医说,在痊愈之前你需得清淡饮食,不可大鱼大肉。”
她一下子泄了气,双臂垂坠,撅着唇道:“可我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你看看,再清淡饮食下去我都要瘦成皮包骨了。”
说完便抬起手,隔着寝衣往自己胸口的胸骨摸去。
萧祁颂的视线顺着她的手看过去。
掌下皮薄肉少,胸骨凸出,摸两把的确硌人。
但先前,那里可是骨肉匀称,胸骨的形状只略微可见,被细嫩饱满的皮肉包裹着,一呼一吸、一起一伏之间甚至能勾走对方的魂魄。
他抬眸,目光看向面前那双委屈撒娇的眼神,勾了勾唇:“是瘦了,那我看看这里瘦没。”
说着,正要抬手伸向她,倏忽被卜幼莹打了一下。
“走开走开,别乱摸。”她撅唇,瞪了他一眼。
萧祁颂被逗笑了,几分不豫的眸底终于漾起笑意,脸上因疑心而起的阴云也随之散去。
他喜欢阿莹这个样子,会对他撒娇、会闹小脾气、气急了还会凶他,他每次都乐此不疲的哄着。
此时也一样。
他坐近了一些,直勾勾望着那双眼眸,轻声细语地哄道:“那.我给你煮鱼汤如何?不吃鱼肉只喝汤应当可行,但是也不能喝多,我给你盛半碗,好吗?”
“嗯.”她垂眸,沉吟斯须,虽然仍旧想吃鱼,但还是见好就收地点了点头。
“好,那我给你做去,你稍等我片刻。”说罢,便站起身。
只是人还未走,一只手又被她拉住。
她出声:“等等。”
“怎么了?”
卜幼莹招了招手,待他弯下腰后,唇边漫起一抹笑意,轻声道:“方才你想做的事还未做呢。”
话落,他正回想自己方才想做什么,肩上忽然传来柔软的触感。
哦,想起来了。
自己方才想拥抱她来着。
掩不住的笑意在眼尾弥漫,他抚上她单薄的脊背,轻轻拍了拍。
这个拥抱不带任何情欲,倒像极了经历一番生死后,互相安慰的老友。
片刻之后,萧祁颂才离开她去往了小厨房。
他走后,卜幼莹的笑意短暂消失了须臾。
她并非存心欺骗他,只是方才一紧张,下意识便脱口而出了那两个字。
等她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卑劣,明明早已许诺祁颂,自己只会爱他一人,可到头来还是违背了诺言。
一边享受着萧祁墨的爱,一边又欺骗着祁颂,不愿对他放手。真是卑劣的行为。
她无法不谴责自己、厌恶自己,可她又真的无法放弃其中一人。
今后的路,还不知该如何走呢。
她抱着自己的双膝,叹了声气,若是.
祁颂的想法也能改变,就好了。
不过一炷香后,卜幼莹便将这些想法抛诸脑后,因为萧祁颂端着香味四溢的鱼汤和米饭回来了。
鱼汤泡饭,虽然简陋,不过倒让她想起以前在濠州时的回忆。
有一次萧祁颂顶撞学堂老师,气得对方胡子直颤,差点背过气去,说什么也不愿再来上课。
萧伯伯得知此事,便罚他跪着顶了一个时辰的水缸,还让厨房上下都不准做他的饭,更不能给他留一点食物。
后来夜里他实在饿得不行,翻出院墙去了卜宅,又翻进卜幼莹所在的院子,敲了敲窗,把还在睡梦中的她给叫醒了。
她还以为他有什么急事,结果没想到,他第一句话便是:“阿莹,我饿了,你有吃的吗?”
卜幼莹笑了出来。
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便带他去了厨房,可惜厨房早被人收拾过,只剩未吃完的米饭和一锅鱼汤。
于是便只能盛了一碗鱼汤泡饭给他,两人坐在灶台下,萧祁颂捧着饭碗狼吞虎咽。
她看了他一会儿,问他:“好吃吗?”
人在饿极的情况下自然觉得什么都好吃,因此他点点头:“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的鱼汤泡饭。”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罩在屋内的少女身上。
她抱膝蹲在他面前,眸底漾起一丝羞意,抿唇道:“那.我以后做更好吃的鱼汤泡饭给你,好不好?”
可惜那时萧祁颂什么也不懂,只眨了眨眼:“你不是不会下厨吗?”
“.那我不会可以学嘛。”
他埋头,将最后一口饭喂入口中:“还是算了吧,我怕我脆弱不堪的生命在你的试验当中夭折了。”
“.”卜幼莹的脸立即跨了下去。
她倏地站起身,狠狠踩了他一脚:“下次饿死也别来找我,再也不会给你饭吃了,哼!”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独留萧祁颂在原地一脸懵圈。
从回忆中抽回思绪的卜幼莹笑了笑,吃了一口他喂来的鱼汤泡饭,问他:“那你现在后悔当初对我说那句话吗?”
“我不是从惹你生气的第二日就后悔了吗?”他也笑了笑,“你怎么都不肯理我,我道歉了好久呢。”
她切了一声:“谁让你的嘴那么讨厌。”
“我那不是还不懂情爱嘛,你也知道我开窍得晚。”说着,他倾身拿掉她唇边沾上的一粒米饭,继续舀了一勺递过去。
然后补充道:“不过,阿莹的手不应该下厨,今后你想吃什么,我都去学了做给你吃,好不好?”
卜幼莹怔愣了一瞬,但很快便笑着点了点头:“好啊。”
不是他提起,她竟然不知自己已经开始畏惧“今后”二字。一想到以后的事情,她就头疼,不愿面对。
人若是只看眼前,只过好当下该多好啊。
虽然如此想着,但她并不敢告诉祁颂,更不敢试图去说服他,改变他的想法。
她害怕被他发现自己的谎言,更害怕被他发现自己的卑劣,归根结底,都是因为自己并不想失去他。
夜已渐深,吃完一碗鱼汤泡饭,卜幼莹也饱了许多。
于是萧祁颂将她扶上床榻,帮她熄了烛灯后便离开了东宫。
黑暗中,她翻了个身。
许是因为白日里已经睡过,她此刻不大能睡得着,又或许.
是因为今日身边无人。
真是神奇,她忽然感到有些惊讶,没想到还真有几日便能养成的习惯。
只不过现在去太子寝殿也不大可能了,她懒得起这个床,况且又这么晚了,他肯定早就歇下了。
卜幼莹又翻了个身,打算闭上眼静默一会儿,大概便能睡着了。
但没想到眼眸方阖,静悄悄的门外倏忽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若不是此刻四下无人,一切声音皆被放大,换作平时她还真听不见这脚步声。
刚要坐起身查看,房门便从外面打开了。
来人愣了瞬,低低出声:“阿莹原来还醒着。”说完便走去衣桁前,脱下自己的外袍和中衣挂了上去。
她笑了笑,揶揄道:“太子殿下总是深夜溜进我的卧房,传出去多不好听呀。”
话落,熟悉的沉香味逐渐充盈嗅觉。
他走过来,直接掀被上床:“我溜进我未来妻子的卧房,即使传出去,也是一段恩爱佳话。”
“我果然是说不过你的。”她再次轻笑一声,随后被他揽进怀中,一同躺了下去。
萧祁墨将被褥掖好,一如既往地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臂,哄她入睡。
可卜幼莹这会儿并无睡意,脑子里发散着思维,忽而不知想到什么,抬眸问道:“对了,是你允许祁颂守着我醒转的吗?”
他嗯了声。
她又问:“可你不是不愿意他夜里待在东宫吗?”
默了两息,他喉结微动:“从前是不愿意,因为有他在,夜里我便不能和你待在一起,但今后他不会半夜偷偷潜进来了。”
虽然看不见,但她仍下意识抬了一下头:“为何?”
揽着她的手臂缓缓松开,他调整姿势,侧躺着身体,与她在黑暗中面对面相视,而后将今日午后与祁颂的谈判内容,全部告知了她。
听完,卜幼莹对祁颂的反应倒是意料之中,不过.对祁墨所做下的决定,却感到有些诧异。
毕竟那日她病情恶化,正是因为他的嫉妒心才引起后来之事,她那时便意识到,祁墨的占有欲并不输给祁颂。
因此听完他要找到一个平衡点,与祁颂和平共处的决定时,她还是有些吃惊的。
于是开口问道:“祁墨,你.真的不介意吗?”
萧祁墨极轻地笑了下,不疾不徐道:“最开始,的确不介意。但我后来发现,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你说会尝试与我相处时,我便让想你多看看我。你说对我动心时,我便想让你眼里只有我。所以后来说的那些不介意的话,其实都是骗你的,我只是.想让你多怜惜我一些。”
“好啊你,竟敢骗我。”她伸手摸到他的耳垂,揉捏了一把,“你还总说介意我对你隐瞒呢,原来你也在骗我,亏我当时还觉得对你十分愧疚。”
那只小手被他拉下来,握进了手心,柔软的吻轻轻落在指背上。
他低声道:“但这次,我没有骗你,也没有骗祁颂。阿莹,你病重这几日我想了许多,也向神明乞求过很多次,我每日每夜都在忏悔,若不是因为我的嫉妒心,你也不会躺在床上生死未卜。”
话及此处,他的声音竟有几分哽咽。
停顿须臾后,才接着说:“我对我自己发过誓,若是此次你能平安,我再也不会计较你心里还有没有祁颂,只要你好好的.”
他再次停顿一息,想到什么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在我身边好好的。”
卜幼莹忍不住轻笑了声。
大度了,但没完全大度。
她往前凑近了些,气息似羽毛,轻轻扫过他的脸颊,声音恍如耳语般,又细又软。
她说:“祁墨,谢谢你。”
萧祁墨抬手想将她再次揽入怀中,却被她挡下,只听她又道:“但是有些事,我还是想告诉你。”
不知为何,他莫名有一丝紧张,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
随后卜幼莹接着说:“祁颂于我而言,已经不仅仅只是‘爱慕之人’,我们年少时相爱,度过了许多喜怒哀乐的时光。到如今,他更像是我的家人,而我的人生里,不能没有他,更不允许任何人想要伤害他。还有最重要的.”
她亦是停顿须臾,才缓缓吐出:“祁墨,我与他已经行过夫妻之实了。”
第58章
真心相待的人之间, 坦诚总能换来同样的坦诚。
因此当萧祁墨将自己的心剖开来谈时,卜幼莹也选择将此事坦白于他,不愿再对他有所隐瞒。
况且此事他早晚要知, 也就并无隐瞒的必要。
只是, 合朝虽民风开放, 但人们的观念历经千年, 早已根深蒂固。
因而卜幼莹的这次坦白,并不轻松。
在此话说出口的刹那, 她的心跳已不自觉地开始加速。
她担心他介意、担心他生气、更担心他嫉妒祁颂, 做出伤害祁颂的事情来。
可没想到, 话音落地不过须臾,平淡的声音便随之响起:“我知道。”
萧祁墨依旧握着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手背,语气中并无任何不悦。
“你知道?”她愣了下, “你是如何知道的?”
先前她与祁颂每次见面都避开了人群, 极为小心, 按理说他不应该会知道。
难不成.他派人跟踪了自己?
许是料到她的猜想, 他极轻地笑了声, 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你放心, 我没有派人跟踪你, 只不过是猜到了而已。成亲那日他将你带走整整一夜,你回来时身上又留有痕迹,这让我很难不往更深的方面想。
虽然他语气平淡,听起来似乎并未介怀此事,可听在卜幼莹的耳朵里, 却难免让她泛起一丝心虚愧疚。
“对不……她小声道。
“没关系。”他回她。
“那.”她接着又问:“你真的不介意此事吗?”
卜幼莹不大相信他表现出来的平静,毕竟他实在太会伪装。
可她心里, 其实又是希望他不介意的。
她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不介意此事很难,漫画小硕群搜索叭一死巴以六酒留三嫁入但若是他真的介意,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黑暗中,只听对面沉默几息,随即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上她的脸庞。
拇指在她眼睑下轻轻抚过,而后整只手掌,顺着她的脸颊轮廓缓缓往下,抚摸至她颈侧。
那里有脉搏跳动着。
她听不见它跳动的声音,却听见萧祁墨沉声开口:“我原本,是介意的。但是方才我同你说过了,今后,我只希望你平安喜乐。至于你的身体.”
他浅浅勾唇,凑近吻了吻她的额头:“还是由你自己决定吧,毕竟,有人可是教过我要尊重她。”
倏地,卜幼莹心中微动,骤然淌过一阵暖流。
她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曾经教过他的,并且一直实行着。
无法言说的感动驱使着她向他靠近,缩进他怀里,一双藕臂圈着劲腰,再次诚恳地向他道了声谢谢。
这声谢,并非谢他不介意此事,而是谢他对自己无止尽的爱意。
从前她以为,人活在这世上总有人会爱你的,就算没有旁人,至少父母也会爱你。
但后来经历了赐婚一事,她才猛然发觉,原来父母也并非自己想象中那般爱她。
他们的爱,也是有条件的。
于是那时她便觉得,若是有旁人愿意真心实意的爱自己,那么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应该对这份爱意心存感激。
就像她对他们两个一样。
将心里最后一件事情坦白之后,卜幼莹心里轻松不少,枕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很快便有了睡意。
萧祁墨一如既往轻轻拍打着她,心下同她一样,活了二十余年,还是头一回感到如此轻松。
从前他以为,爱与其他东西一样,都需要算计得来,所以他在阿莹面前伪装、不择手段、费劲心机。
但今日他才知,自己想要的真心与坦诚,只需要付出同样的东西便可交换而来。
不过,还好不算明白得太迟,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铺天盖地的黑暗中,他拥紧怀里的人,眼眸紧闭,与她一同进入梦乡。
惬意,且安详。
……
之后几日,上京城阴霾的天气终见好转,骄阳似火、莺歌燕舞,笼罩在城中的病情也同这天气一样,日渐光明。
萧祁墨开始忙于组织六部开展治疗事宜,以及应对各种频发的状况,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只有夜里才能回来陪她歇息,有时甚至还要在书房熬夜。
而萧祁颂则是日日都来东宫探望她,一日两碗药,每一碗都是他亲自煎好、亲手端来、亲眼看着她喝下去。
起初,卜幼莹喝了药身上依旧会疼,他便在一旁紧紧抓着她的手,悉心照料、不停安抚。
后来身体好一些,疼痛便也随之减弱,不影响行动后,她的心情自然开朗起来。
只是,她注意到一件事情——
祁颂的脸色比起前些日子来,似乎并未有所好转。
一开始她问过,但他只说是自己没休息好,又忙于一些政事,实在疲乏才会如此,让她不要担心。
但萧祁颂是最不擅长说谎的,尤其不擅长在她面前说谎,因此她一眼便瞧出他在刻意隐瞒一些事情。
至于是何事,她猜不到,也并不打算问他。
毕竟相识十多年,她最是清楚祁颂的性子。他向来执拗,若是有意隐瞒什么,就算自己佯装生气也问不出来任何。
罢了,还是等他想说的时候再说吧,不急。
这日天气十分不错,卜幼莹想去外面锻炼锻炼自己的体魄,好让自己今后远离疾病,她实在是被折腾怕了。
只可惜皇城还未开放,她想锻炼身体也只能在皇宫里,于是今日便换上了骑装,与萧祁颂一同来了马场。
皇宫里的马场自然不如郊外的大,不过于她而言并无区别。
方才出门前,御医嘱咐过她不可骑马狂奔,只能缓步慢行。虽然如此趣味便减少了一半,但她已经很满足了。
在床上躺了这么多日,早就想出来走走,现下呼吸到新鲜空气,连精神都清爽许多。
天空中艳阳高照,卜幼莹抬手横在眉前,微眯着眸,看了一眼刺眼的阳光,唇边不禁翘起弧度。
“今日天气真好呀,对吧?”她转头,看向骑马行在身侧的萧祁颂。
对方笑着点了下头:“是啊,老天果真是站在你这边的,你生病时多阴天,病好了,便多晴天。”
这话她乐意听,笑得露出一排小巧白净的贝齿:“怎么,你嫉妒啦?”
“我嫉妒什么?”他一扯缰绳,马匹便靠近了些。
一双桃花眼看向她的目光缱绻,沉声道:“我也是站在你这边的。”
卜幼莹眸中蕴着笑意,本想说他油嘴滑舌,可视线却在看向他的鼻尖时,蓦地停住了。
她微微睁眸,指着他鼻下惊恐道:“祁颂,你流鼻血了!”
萧祁颂一愣,抬手碰了下,略深的红色静静躺在指腹上。
果然流鼻血了。
她慌忙取出怀中的帕子,一边帮他擦拭,一边蹙眉念叨:“我前日还问过你是不是生病了,你说没有,这叫没有吗?萧祁颂,你是不是生病了故意不告诉我?”
“真没有。”他依旧坚持道,“许是刚入夏不久,我这段时日又太累,休息不足才导致的吧。你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要是大事就晚了!”她语气里挟着几分怒意。
也难怪她生气,明知他有事瞒着自己,偏偏怎么问都不肯说,这不是让人干着急嘛。
鼻血很快便不流了,卜幼莹气呼呼地将染脏的帕子丢进他怀里,而后从他手中一把夺过缰绳,牵着他的马往回走。
萧祁颂一怔,忙问道:“阿莹,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当然是回去休息啊!”她回头瞪了他一眼。
可一转头,自己手中的缰绳又被他抽了回去,只听他说:“你今日难得出来走走,还是陪你多晒晒太阳吧,如此对身体也好。”
闻言,她抿了抿唇角,忍着怒意看了他一眼,又将缰绳拿了回来:“好好休息对身体更好!你哪也别想去,我现在就陪你回去休息,你再抽走缰绳我真的不理你了。”
说罢,便牵着他的马继续前行。
她都已经开始威胁自己了,萧祁颂自然不敢再拒绝,便只好任由她牵着马,强制自己打道回府。
不过,虽然惹了她生气,但他也知道阿莹这是在关心自己。
看着她气鼓鼓的背影,心里不禁泛起阵阵暖意,眼波流转的桃花眸底,更是下了一场糖雨般,甜味四溢。
半炷香后,两人终于回到了重明宫。
殿内的宫人皆被屏退,卜幼莹扶着他躺上床塌,随后想去找本书来念给他听。
可刚一转身,手腕却蓦地被他握住。
“我不想听书。”他眨眨眼,唇边漫起一丝狡黠的笑意,“你不是说,要陪我一起休息吗?”
他的意思,是要自己陪他一起睡觉。
卜幼莹有些为难,毕竟这里是重明宫,不是什么偏僻的小角落,就算屏退了外人,也仍是有些不放心的。
见她犹豫,他接着又扁起唇,放软语气故作委屈:“阿莹,你要说话不算话吗?”
“.”真是将他哥那套学了个十成十。
她无奈地叹了声气,实在无法狠心拒绝他,便只能退而求其次,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床头前,而后伸给他一只手。
某人不敢得寸进尺,连整只手都不敢握,只敢碰着她的指尖,闭上双眼酝酿睡意。
她的手指柔软,传来女子独有的清甜香,他轻轻嗅闻,精神很快便放松下来。
卜幼莹的手并不如男子宽大,但却足以容纳他疲累的灵魂。
不出片刻,手旁便传来沉稳的呼吸。
将他哄睡后,她坐在一旁实在无聊,便伸出另一只手,捻起一缕他的头发把玩。
可玩着玩着,她竟然从他乌黑的发丝中,发现了一根银发。
奇怪,他以前从未有过的。
难道去南边一趟,已经劳累得早生华发了吗?这得是个多辛苦的差事啊。
如此想着,她便将银发在手指上缠绕两圈,然后用力一扯。
萧祁颂睡得熟,没什么反应。
扔掉被扯下的银发后,她抚平方才把玩的那撮头发,随后趴在床边阖上双眼,闭目养神。
烈日在不知不觉中西坠,窗外悄然升起袅袅炊烟。
火红的夕阳点缀着五彩霞边,将绚烂的光晕映在殿宇檐角的铜铃上。
卜幼莹徐徐睁眼,垂眸看了一眼床上之人。
他依旧睡得沉稳。
再看一眼窗外,这才发觉时辰已经不早,她得回东宫了。
于是动作轻慢地抽出自己的手,蹑手蹑脚离开了萧祁颂的卧房。
她踩着最后一缕阳光回到了东宫。
随后唤来未央,问她太子可曾回来。
未央说,太子方才派人来传话,说还有些政事要处理,让她先自己用膳,不用等他。
卜幼莹没说什么。
这几日,自己已经习惯他的忙碌了,今日也是照样独自用膳。
只是,她原以为今日会像往常一样,等用完膳他才会回来,但没想到她正吃到一半,萧祁墨便迈着急匆匆的步子走进了殿内。
“抱歉,有些事耽搁了。”
他坐到她身旁,面带歉意,柔声解释道:“明日即将开城门,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我并非故意忽略你,阿莹可别恼我。”
卜幼莹闻言一愣:“明日便开?不是说城里还有许多人未愈,暂时不能开城门吗?”
他点头:“嗯,原本的确是如此计划的,但封城太久更容易造成百姓恐慌,况且很多东西都不流通,对百姓的生活影响也非常巨大,因此我们商议了一整日,决定还是开启城门,届时检查好流动的人口即可。”
萧祁墨说了一大堆,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无法就此事与他谈论什么,便半垂着眸只字未言。
他知道她不懂这些,旋即换了个话题问道:“阿莹,你今日去马场玩得开心吗?怎么不让未央跟着你?”
“皇宫里到处都是侍卫,有什么可跟的。”说完,她放下玉箸。
忽地又想起什么,侧过身来面对着他,张了张唇:“对了,我正好有事想问你。”
“何事?”他疑惑。
卜幼莹并未立即开口。
她摆手屏退了殿内宫人,而后才问道:“祁墨,你可知祁颂有事情瞒着我?”
他不禁微愣:“什么?”话落,眼瞳下意识低垂。
但她并未注意到对面的异样,只自顾自说:“祁颂今日流鼻血了,他说是他休息不足加之换季才导致的,可他以前明明身体很好,别说流鼻血了,就是风寒我也不见他得过,这点你也清楚,对吧?”
说完,一双漂亮的杏眸忽然看向他。
突然转移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让萧祁墨的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藏进了宽大的袖袍中。
他面色平静道:“嗯,他以前确实身体很好。”
“所以啊,他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有问过他吗?”
“问了,但他不愿意说。”卜幼莹一手撑脸,眼眸半阖,微微嘟唇,“你说,他到底瞒了我何事呢?”
让萧祁墨说,他自然说不出什么。
毕竟自己当初答应过对方,会替他保守秘密,那这件事情就算阿莹早晚会知道,也不该由自己来说。
于是他牵过她的手握进掌心,浅浅笑道:“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别想了。明日便要开城门,你也能出宫了,不如想想去何处游玩?”
一说起这个,她的注意力便被转移了一半。
“我想去郊外的马场打马球!”她眼眸晶亮,立即出声。
可倏然不知想到什么,眸中期待又顿时降下去大半,一颗小脑袋也垂了下去。
随即声音嗡嗡地道:“但是御医说我身子刚刚好转,不适宜太剧烈的运动,我今日去骑马也只能慢走,打不了马球了.”
“没关系。”萧祁墨莞尔,柔声安慰道,“虽然不能亲自下场,但也可以看别人下场过过眼瘾。等你彻底痊愈后,我们再办一场马球赛,可好?”
话音刚落,卜幼莹立即点头如捣蒜,眼睛笑成了月牙儿:“好!”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一贯温柔的眼神落在她的笑容上。
随后不知想到什么,上扬的唇角缓缓敛了下去,温柔被犹豫取而代之。
她正与他对视着,自然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开口问道:“怎么了?你好像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他不置可否,但又欲言又止。
似乎此事让他十分为难,垂首握着她一双柔荑,指腹在手背上摩挲了片刻。
而后才低声道:“阿莹,是这样的。你这段时日病重在床的事情,伯父伯母他们都知道,所……
一提到父母,她脸上的笑容霎时便暗了下去,声音冷淡:“所以什么?”
萧祁墨不敢抬眸直视于她,舔了舔唇:“所以,他们得知明日你能出宫的消息后,便派人来找过我,请我带你回家一趟。”
说到回家,她便难免想起上次回门一事。
那时闹得很不愉快,也是那次才让她知道,自己与父母的观念天差地别,无法沟通,更无法互相理解。
若想一家人和和睦睦的,便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她不喜欢,也无法忍受明知问题在那儿,大家却都默契的无视它。
最关键的是,她不想到时母亲又拿出一碗“药膳”来,用亲情绑架她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于是她果断拒绝:“我不回去。”
“阿……他抬眸。
还未说完,便被她打断:“若是你想劝我的话就不用了,我知道和他们见面会发生什么,你也清楚我的脾气,我不可能对他们的‘不尊重’视而不见。”
闻言,萧祁墨长叹一声,耐心劝慰道:“阿莹,换作以前,我是不会劝你的,但这一次,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他并未接着说下去,而是起身将她拉起来,一同走到庭院前的廊下,抱着她坐在自己腿上。
如此才方便及时安抚她的情绪。
卜幼莹缩在他怀里,极不情愿地听他说服着自己:“你知道的,当时你病重,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这种心情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感同身受。所以我想,伯父伯母想见你,并非是想趁此对你进行说教,亦或是催你繁衍子嗣。他们只是想见见你,想确认你平安罢了,经此一遭,谁都会感到后怕的,伯父伯母也一样。”
“可……她仍是有些犹豫,“可是等他们确认完我的平安,见我已经好转,便不会再担忧了。届时说不定聊两句,又会吵起来。”
“不会的。”
她抬眸:“为何不会?”
萧祁墨勾唇,手掌覆在她脸颊上,柔声回应:“因为这次,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野半步。”
闻言,乌黑的羽睫轻微颤动,她眸光流转,眼底的犹豫不知不觉消失了大半。
明明是偏执的话,可不知为何,在此时的情境下说出来,竟让她心中有几分悸动。
不离开他半步,好像……也不错。
于是思虑少顷后,她将自己的手指伸进他的五指中,紧紧扣住:“那,你可要抓紧了,不能让阿娘带走我。”
他笑起来,修长的指节弯曲,牢牢抓住她的手。
仿佛觉得不够,又俯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低声允诺:“嗯,我抓紧了,今后无论发生什么,我绝不放开你。”
浓情蜜意在他们对视的眼中,骤然化为春雨,坠入湖泊,漾起一片波澜。
她唇角含笑,因了他的话,终于不再对明日的见面抱有抵触和畏惧。
因为她知道,萧祁墨一定会说到做到。
这一次,他会挡在自己面前。
夏夜虫鸣,二人静静坐在廊下,互相依偎着度过许久,直至深夜才起身回房。
翌日。
天公作美,今日又是一片艳阳高照、碧空如洗。
卜幼莹用完午膳,便同萧祁墨一起出了宫门,坐上去相府的马车。
虽然昨夜已经被劝慰不少,也做好了与他们见面的心理准备,但真当她坐上马车时,心里仍旧止不住打鼓般跳跃。
身旁的萧祁墨握了握她的手。
她摊开,与他十指紧扣,深呼吸了一口气。
罢了,既然已经决定要见,现在打道回府也已来不及,该来的总会来。
毕竟,也不可能一辈子不见他们。
正思绪着,相府到了。
同那日回门时一样,卜家夫妇皆立于门外,两道视线紧紧黏在停在门前的马车上。
门帘掀起,高氏双眼一亮,但旋即又略微暗了下去。
因为先下来的是萧祁墨。
他走下马凳,转身伸手。门帘安静了斯须,终于再被掀起。
卜幼莹将手放入他掌中,缓慢走了下来,立于他身旁。
“莹儿。”高氏立即上前,欲拉她的手。
可没想到自己才方走近一步,她便下意识后退,将半个身子藏在了萧祁墨身后。
高氏蓄在眼眶中的泪水,与笑容一起登时僵滞在脸上。
不远处的卜世邕更是怔愣了一下,谁也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
就连卜幼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何会这样。
明明这段时日身体难受之时,她也会思念母亲,想念她的怀抱与温暖。可真当自己见到了她,看着她伸出那双手,身体竟比大脑先一步做出了行动。
难道,她潜意识里在抗拒母亲吗?
气氛一时陷入了尴尬。
为了缓解气氛,萧祁墨对面前二人云淡风轻地笑道:“伯父,伯母,阿莹身子刚好,不宜在外暴晒,还是先进去说吧。”
闻言,二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招呼着他们进府。
进入厅堂,高氏本要落座主位,却见卜幼莹与萧祁墨调换了位置,坐在离他们夫妇二人最远的位置。
夫妇俩对视一眼,高氏无奈地叹了声气,随后走到自己女儿面前,双腿屈膝。
卜幼莹猛地一惊,连忙起身扶住她:“阿娘!你这是做什么?!”
“莹儿,阿娘.”泪水旋即涌上眼眶,她哽咽道:“阿娘错了.我和你爹爹,都错了。”
一眨眼,泪珠便滴落下去。
高氏以帕掩唇,顾不得在女婿面前的失态,低低的哭泣声响彻在偌大的厅堂中。
不远处的卜世邕虽仍坐着,但也是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许是没想到母亲会对自己认错,这让卜幼莹着实受到不小的震撼,怔怔站在原地,一时未反应过来要去安慰对方。
还是萧祁墨上前,手掌扶在她腰后,食指敲了敲,面容平静道:“伯母,有话慢慢说,切勿哭坏了身子。”
被他提醒的卜幼莹终于反应过来,连忙附和:“是啊,阿娘,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吧,我又不会走。”
可说完,高氏只是抽噎了两下,并未转身坐回去。
倒是卜世邕起身上前,将妻子揽进怀中,叹了声气。
随即目光看向自己的女儿,正色道:“莹儿,你母亲是想为回门那日的事情,向你道歉。那日是她冲动了,还望你不要见怪。”
卜幼莹再次怔住。
恍若见到什么神奇的场景,双目圆睁地望着面前二人。
为何他们今日.像变了个人一样?
在她的印象里,父亲一向是说一不二的人,虽然对她并不算严厉,但也从未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过话。
况且,谁家父母会对儿女说“望你不要见怪”?
因此听见这句话,她的大脑便停止了思考,不可思议地看着父亲,一时忘了回应。
“阿莹先前已经收到过岳母的歉意了。”萧祁墨微微笑道,“伯母,之前您让我转交给阿莹的手帕,我已经交给了她,她很喜欢。”
说完,转头看向卜幼莹:“对吗?”
“哦,对。”她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母亲绣的帕子十分好看,我已经受到了,我.的确很喜欢。”
闻言,高氏终于破涕为笑,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莹儿,阿娘与你爹爹这段时日都很担心你,但宫门关闭,皇城里又不许随意走动,我们无法去探望你,你可有怪我们?”
“怎么会怪你们,皇城的情况祁墨都跟我说过了,我都知道的,你们也不必挂怀。”
说罢,她扶着高氏的手臂,走到主位前坐下,自己则坐了另一侧离母亲最近的位置。
随后高氏抬手,拭去自己脸上的泪痕,接着道:“莹儿,你不知道,当初听说你被感染了传染病,我们急得好几日都吃不下东西,你爹爹更是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请求祖宗们保佑你平安.”
话未说完,一旁的卜世邕许是觉得不好意思,立即打断她:“你同莹儿说这些做什么,都过去的事情了。”
“好好好,不说了。”高氏知道他脸皮薄,便停止了话头。
其实她不说,卜幼莹也能猜到,他们肯定是担心自己的。
人的感情总是如此复杂,没那么爱,不等于不爱。
就像自己对他们一样,即使失望、愤恨,也依然会担心他们的身体,希望他们平安康健。
想罢,她垂眸抿了抿唇:“爹爹,阿娘,你们对我的关切我都知道的。这些日子,我.我也很想你们。”
话音刚落,高氏方按下去的眼泪登时又涌了出来,不受控制地一颗一颗往下滚落。
“我的好莹儿,是我们对不起你。”她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哽咽诉说:“这些时日,我与你爹爹日日反思。从前种种,的确是我们没能考虑你的意愿,强求你做了你不愿意的事情。但今后.”
高氏泪眼婆娑地看向她,真诚道:“我们只愿你能健康顺遂,再无病痛。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我们不会再干涉你。至于其他事情,我们也一概不提了,好不好?”
到此刻,卜幼莹才终于明白,原来他们今日请自己过来,是为了和解。
可不知为何,听见这番话她心里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高兴,反倒.
五味杂陈。
虽说这世上愿意认错的父母没几个,但自己最想要他们理解的时候,他们并不理解自己。
不仅不理解,还逼迫自己向他们妥协。
如今一切都已成定局,再也回不到过去,自己反而得到他们迟来的歉意。
这份歉意除了能弥补自己心中的执念以外,没有任何作用。不过她想了想,也许能弥补,就是它最大的用处。
毕竟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父母的一句道歉。
比如永远不受父亲重视的祁颂,也比如,因年长而不被母亲偏爱的祁墨。
想罢,卜幼莹释怀般轻呼一口气。
随后莞尔,在父母小心又期待的目光中,轻声开口:“好,不提了。”
尾音落地,夫妇二人悬着的心终于彻底回归原位,眼底一齐露出笑意。
坐在她身旁的萧祁墨望着她的侧脸,也不禁弯唇,伸手与她紧紧相握。
先前在相府门前尴尬的气氛,竟在这一刻迎来前所未有的和谐。
卜幼莹心中不免感慨,这场病痛带给自己的,似乎并非全是身体上的折磨。
因为这场病,她看清了祁墨的爱,也看清了自己的心。
因为这场病,祁墨改变了自己的观念,使自己不用再在他们二人之间纠结抉择,更不用再一边享受着他的爱意,一边对自己进行道德上的谴责。
因为这场病,她从父母口中得到了原本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道歉,她唯一的执念也就此消失。
今后不会再有人逼迫自己,她也不会再让自己被亲情所捆绑,好不容易从病魔手中捡回一条命,以后的日子.
她想为自己而活。
傍晚,暮色苍茫。
卜幼莹与父母和解后,决定与萧祁墨一同留在相府,共用晚膳。
满桌佳肴仍是熟悉的味道,她吃着很开心。
仔细回想,成亲之后发生的事情太多,她都已经忘了,有多久没吃到家里的饭菜了。
今日难得聚一次,她便不顾萧祁墨阻拦,任性地喝了一点点小酒。
真的只有一点点。
原本是想喝两杯,但由于卜世邕发话,她便只喝了才将盖住杯底的一点酒。
许久未曾尝到酒精,卜幼莹舒服得闭上双眼,细细回味了一番,感叹道:“真好喝呀,爹爹,你一贯不爱喝酒的人,怎的还有这种藏品?”
说及此处,不知为何,卜世邕与高氏脸上的笑容皆滞了一瞬,而后对视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立即察觉到他们神情的不对劲,遂敛了笑意,出声询问:“怎么了?有什么话不好说吗?”
“不是。”高氏面露犹豫,望向一旁的丈夫。
见对方点头,这才缓声说:“这壶酒是你陈伯伯送给你父亲.饯行的。”
卜幼莹登时一愣:“饯行?阿娘这是何意?”
高氏心情沉重,不知如何开口告知她,便只能叹气。
一旁的卜世邕接替妻子出声:“饯行还能是何意?为……要离开上京城了。”
这消息实在太突然,她不知所措,蹭地一下站起身来,又问:“爹爹,您同我说清楚,为何突然要离开上京城?您不是丞相当得好好的吗?”
见她语气焦急,未免他们再起冲突,萧祁墨也起身安抚道:“阿莹,你先冷静些,听我跟你说。”
她倏忽看向他:“你也知道?”
“我是今早才知晓的。”他解释道,“今早我去勤政殿回禀公务时,发现了伯父的劄子,父皇说是伯父递上来的辞呈,要告老还乡。我初听时也很吃惊,不过父皇说他并不准备答允,所以我才未曾同你提起此事。”
听完,卜幼莹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些。
随后将目光转移至父亲身上,再次问道:“爹爹,您为何要告老还乡?就算您不愿意当官了,住在上京城不是很好吗?还能时常见见我。”
卜世邕自始至终都坐在那儿,脊背挺得笔直。
一缕晚风在此时穿堂而过,烛火晃动,映着他挺拔的身影也忽明忽暗。
卜幼莹双眸微眯。
她忽然看见,父亲的两鬓不知何时已有了些许白发。
明明之前回门时还没有的。
母亲说她病重时,父亲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难道这些白发,是在这段时日里长出来的吗?
半晌,卜世邕轻叹一声,徐徐起身,望向女儿。
声音颇有几分无奈地道:“莹儿,爹爹老了,也是时候该退下去了。”
她突然鼻头一酸,眼里不自觉泛起泪光:“可是.爹爹就算要辞官,也可以继续住在上京城呀,为何非要回濠州呢?您和阿娘连我也不想见了吗?”
“傻孩子,说的什么话。”高氏也站起身,拉过她的手,“我们今后自然是要来看望你的,走水路也不过是两三日的事情,又不是永远见不着了,莹儿乖,别哭了。”
话落,她伸手抚去女儿脸上的泪痕,像儿时无数次为她擦拭眼泪那般。
可卜幼莹的泪水愈淌愈多,一想到今后只剩自己一人留在上京城,她的眼泪便如春日的暴雨,直逼决堤。
萧祁墨对她的眼泪是见识过的,怎么擦也擦不完,能做的只有不停抚摸着她的背,怕她哭岔了气。
她一边哭着,一边小孩似的扁着唇,裹着浓重的鼻音说道:“可你们也太突然了,我才刚刚好起来,爹爹至少等到我痊愈了之后再辞官嘛.”
“也不突然。”卜世邕上前,揽住妻子的臂膀,“其实在陛下给你们二人订下婚约时,爹爹就已经准备辞官了。莹儿,我与你阿娘只要看见你成家,心里的石头便算是放下了。如今虽然还未成亲,但也事早晚的事,祁墨又是个成熟稳重的好孩子,今后无需爹爹在,他也能好好护住你,爹爹对你自然是放心的。”
闻言,萧祁墨微微颔首。
随后他接着说:“不过,之后上京城发生传染病,我们又听闻你染了病,爹爹便只好将辞官一事推迟,一直待到你好转,这才向陛下呈上去。”
听完,卜幼莹吸了吸鼻子,涩声问道:“可祁墨不是说,陛下不准备答允您吗?”
“陛下一开始,的确不准备答允我。”卜世邕垂眸,眸底弥漫着几分不舍,“不过我意已决。我与陛下同生死共患难十余载,他是最清楚我的,我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所以.”
“所以陛下答允了?”她问。
卜世邕点了点头:“你们来之前,陛下方答允下来。”
话音刚落,女儿娇小的身躯顿时扑入他怀中,夺眶而出的泪水也染湿他宽厚的肩膀。
“爹爹.”她边哭边道,“我知道,你与阿娘都不喜欢上京城,我也不喜欢.你们一定要经常回来看我!别,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卜世邕的身体略微有些僵硬。
自从女儿及笄,还从未同自己如此亲昵过。况且,自己又是个不善表达感情的人,因此面对女儿的拥抱,他也只能杵着身躯,沉默的当她依附的大树。
一旁的高氏看出他的不适应,于是轻轻拉开卜幼莹,用帕子再次将她脸上的泪痕一一擦拭干净。
柔声安慰道:“好啦,今日化了如此精致的妆,都让你哭花了。傻孩子,我们怎么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呢?等今年春节,我们便回来看你,好不好?”
她抽噎着点点头。
随即高氏向萧祁墨使了个眼神,后者便上前接过她的手臂,将她揽在怀里。
他也安慰着:“阿莹别伤心,今后只要有空,我便陪你一起回濠州看望伯父伯母,可好?”
“那你若是没空怎么办?”
“若是没空,我便让未央陪你一起去,可以吗?”他温声回道。
卜幼莹回了句好吧,随后抽噎声渐弱,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好了好了,眼睛都要红成小兔子了。”高氏再次上前,拉住她的手拍了拍,“别哭了莹儿,时辰已经不早了,再不回去要关宫门了,赶紧与祁墨回去歇息吧。”
“是啊,宫门要关闭了,你们赶紧回吧。”卜世邕也在一旁说道。
她闻言,回头望了一眼外面,夜幕不知何时已经降临,万籁俱寂。
估摸着时辰,现下应当是戌时末,宫门亥时初便要关闭,的确该回去了。
于是她只好整理自己的心情,同父母拜别几句后,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相府,与萧祁墨一同坐上回去的马车。
因父母即将离开的事情,回去的一路上她无精打采,脑袋靠在他肩上,一言不发。
萧祁墨知道,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就是安静,因此他什么也没说,只依旧同来时一样,与她十指相扣。
半炷香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宫门到了。
但卜幼莹依旧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阿莹,我们该下去了。”他出声提醒。
身旁的人终于有了动静,只见她缓慢坐直身子,伸手掀起帷裳一角,朝那巍峨的朱红色宫门望去。
明明是极其艳丽的颜色,却在此时让她感到无比的压抑。
须臾,她轻声开口:“祁墨,我不想回去了。”
第59章
夜幕笼垂, 正是宵禁的时辰,繁华的上京城此时一片沉寂。
西坪街的一座宅邸前,沉重的大门发出一声绵长闷响, 向两旁缓慢展开。
卜幼莹拽着萧祁墨的袖角, 缩在他身后, 随他一同往前行去。
她神情紧张, 一双圆溜的眸子越过他肩膀,小心向四处张望。
浓黑夜色下月光清朗, 依稀能看清周围的景色, 地皮宽广, 景物错落有致,看似是一座大户人家的宅邸,只不过.
四下空无一人。
“祁墨,咱们偷闯进人家里不好吧?”她莫名感觉凉飕飕的, 耸了耸肩, “这里气氛阴森森的, 我有点害怕。”
萧祁墨回首, 将躲在自己身后的人拉出来, 紧紧牵住她的手, 温柔低语:“别怕, 此处是我的宅邸。”
她一愣:“你的宅邸?”
“嗯,刚入上京城不久时置办的,一直空着无人居住。”他说着,领她进了一处院落,推开其中一间房门。
本应是灰尘扑面的房间, 却意外的整洁干净,似乎每日都有人来打扫过。
不过想想也是了, 这么大一座宅邸,自然是要请人来定期清理维护的。萧祁墨又是个爱干净的人,依他的性子,想必每隔两三日便会有人来清扫尘秽。
“我们今日先在此处住一夜。”他牵着她来到桌前坐下,温声道:“你在此等我片刻,我去给你准备热水沐浴。”
说罢,见她点头嗯了声,便离开房间去往了净室。
他走之前点燃了桌上的烛台,卜幼莹便举起它,起身点燃了屋内其他的烛灯。
火苗渐亮,屋子里的全貌逐渐被她纳入眼底。
这是间卧室,家具的摆放与京中其他大户宅邸并无太大区别,不过因常年无人居住,此处显得尤为冷清。
她没想到,萧祁墨会带自己来到这里。
小半个时辰前,她说自己今日不想回宫,原以为他会开口劝慰自己,待她情绪平复些再回东宫。
但他没有。
他只说:“那便不回去了。”
说完便令马车掉头,去往了西坪街。
卜幼莹坐在床沿,双手抚摸着床榻上的丝织物,这些都是上好的布料,没有一丁点的灰尘。
房间里也是,鎏金地板上干净得能在上面赤足行走,一点不像无人居住的样子。
她蓦地双臂伸展,躺了下去。
望着头顶帷帐,不禁感叹:真好啊。
虽说这里比不上东宫华丽,但西坪街远离主街,行人极少,偏安一隅也是十分安适闲静。
若它并非处于上京城,那这座宅邸便是极佳的养老之地。
萧祁墨能在上京城那么多宅邸中,选中这座的原因,想必也是因为这个。
说曹操曹操到。
她正想着,男人便披着月色走了进来,声音淡淡:“热水已经备好了,去沐浴吧。”
“嗯,好。”卜幼莹起身,朝门口走去。
可脚步还未迈过门槛,又倏忽转身,问道:“你不去吗?”
萧祁墨愣了瞬,以为她是不识路,便说:“净室出门左转,就在隔壁,里面该有的都有,你若需要什么再喊我,这里能听见。”
“.”
听他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她忽然撅唇,眉头略微蹙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他面露疑惑。
随即卜幼莹走到他面前,仰首相望,启唇:“我是说,你不跟我一起沐浴吗?”
话落,他顿时眼眸微睁,一抹讶色浮上眸底。
许是怕他误会自己不矜持,她又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是觉得等我沐浴完,你还要再重新准备热水,等你沐浴完估计已经深夜了,太耽误你歇息时间。”
话音刚落,对方蓦地轻笑出声,故作可惜:“好吧,有一点失望呢。”
“.”她旋即垂眸,眨了眨眼,一丝灼热悄然攀上耳尖。
虽说俩人夜夜同眠,也一同泡过药浴,但真要进行到那一步时,她还是需要一些心理准备的。
所以此次邀请他共浴,真的是出于不想让他再劳累一次的想法,并非.
卜幼莹抿了抿唇,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一定是入夏的原因,空气中升起些许热度,热得她从房间出来到走进净室,耳尖一直是发烫的。
尤其是浴净室中,因放了热水的缘故,不小的室内烟雾缭绕,恍若置身仙境一般,只是.
这里比仙境热得人发慌。
因此处没有女使,于是替她宽衣、伺候她沐浴的任务便自然而然落在萧祁墨肩上。
他倒也是熟练,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三两下便将她剥了个干净。
连上次没有剥下的遮物,此刻也被放进了凌乱的衣物里。
卜幼莹全程不敢直视他,自己梗着脖子跨进了浴桶,以抱膝的姿势蹲在浴桶一边。
这次的浴桶里没有棕色的药水,也没有大家小姐爱用的花瓣,更没有宫里每次都要放的香药料。
有的,只是清澈而温暖的热水。
朦胧热气中,颀长身影款款走来。
她侧过身,双手抓住浴桶边缘,视线紧盯着前方的地板。
下一瞬,周围水流晃动,萧祁墨跨了进来,坐在了她的对面。
“你.”她吞咽一口,视线丝毫不敢转移,“你怎么没放香药料?”
虽然放了热水也不会太浑浊,但至少能遮一点。
萧祁墨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微愣了下,回她:“这里没有,你若是喜欢,下次我再让人准备。”
是了,这里常年无人居住,这种偏个人喜好的东西自然是没有的。卜幼莹也是紧张坏了,才问了这么一句。
不过许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她很快转念想了想。
自己紧张什么呀,萧祁墨与她是夫妻,她也说过要以夫妻身份和他相处,既然如此,那有什么不敢看的?
这番想法顿时给予了她勇气,虽然不多,但也足以让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只是,她仍抱着膝盖。
看着她紧张的模样,萧祁墨觉得她甚是可爱,遂唇角微勾,向她伸手:“阿莹,过来。”
他的手沾了水更好看了。
水痕从他手臂蔓延至手背,细长的指尖蓄着一颗小水珠,在她眼前滴落,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顷刻间便扩至她胸前。
这一幕,让她不知不觉想起了自己坐在桌上的那晚。
那时他的手上,与此刻别无二致。
不知为何,脑子忽然有些混沌,想是被热迷糊了,她毫不犹豫地将手放入他掌心,被他拉了过去。
热水顿时溢出些许,卜幼莹双手攀在他肩上,跪在他面前,脊背因为惯性而挺得笔直,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暴露在外面。
胭脂微颤,双目灼灼。
烈火一般的滚烫刹那间烧红了她的脸,然而正当她想转身坐下时,萧祁墨忽然扶住了她的腰。
楚腰纤细,一只手掌便能盖住大半,再往前一推。
别说躬身坐下,就连转身她也做不到。
“你.你让我坐下去。”她无措地垂眸望着面前的人,胸口因紧张而剧烈起伏。
被热水浸泡过的身子上犹带水珠,顺着修长脖颈滑进锁骨,她微微一动,锁骨里的一小泊湖水便倾泻而下,继续顺着起伏的沟壑一路流淌。
突地,一条小舌拦住了它的去路,将它吞入腹中。
卜幼莹登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又羞又惊:“祁墨,你.这是洗澡水!”
“没关系。”他仰首,深邃的眸中眼波流转,唇角微扬:“是你的洗澡水。”
“.”
她吞咽一口,满脸通红的看着对方,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了。
旋即拨开抵着自己后腰的手,转身坐进了他怀里。
萧祁墨笑而不言,略微坐直身体,胸膛与她的后背相贴,而后拿过一旁的巾帕,打湿了为她擦拭手臂。
伺候她清洗身体这种事情,他倒是做得认真,毫无方才逗弄她时的玩味,将她一双藕臂擦洗得干干净净。
但剩下的,却在卜幼莹的强烈要求下,将巾帕转交给了她自己。
他佯装失落地叹了声气,弯曲手臂,置于浴桶边缘撑着脸庞,眸含笑意地看着她清洗自己。
被一双灼热的视线盯着,她难免感觉不自在,于是要求道:“你能不能别看着我?”
“那阿莹希望我看着哪儿?”他反问。
卜幼莹正在擦拭自己的大腿,想也不想便回道:“你看哪儿都行,就是别盯着我看。”
“好吧。”他再次坐直身体,往后靠着桶身,视线从她单薄的脊背上,缓缓下移,看着自己。
正专心擦洗的某人忽然感觉不对劲。
她倏地挺直脊背,侧首蹙眉:“萧祁墨!”
“嗯?怎么了?”他明知故问。
“你.”她不知怎么说了。
思忖须臾,脑海里突然想起来上一次泡药浴时,自己曾对他说的话,于是又将那话重复了一遍:“你硌着我了!”
身后人极轻的笑了声,随即二话不说,双手穿过她的胳肢窝,以托举的姿势将她抱来自己身上坐着。
“如此,总不会硌着你了吧?”
“.”
硌是不硌了,可是.
访客静立于门外,让她还怎么擦洗?
感受到怀中的人突然安静下来,萧祁墨以为是自己唐突了,于是低低出声:“若你实在不自在,还是我出去吧,等你沐浴完我再来。”
说完,双手撑住浴桶边缘,正要起身离去,一只细嫩白净的柔荑,倏忽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我没有不自在。”她细声道。
与其说是不自在,倒不如说自己只是羞赧。
她对他们的坦诚相待、亲密接触,并未感到丝毫抵触,只是.
有些没准备好。
于是她又接着说:“我只是,想一步一步慢慢来。”
闻言,萧祁墨重新坐好,被她按住的手翻转一下,将她握入手心,轻轻摩挲。
二人离得极近,卜幼莹依旧靠在他怀里,听他低哑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如何慢慢来?阿莹可否示范一下?”
话落,她不自觉喉间滚动,灼热的气息再次攀上她的两靥。
静默须臾,她扭过头,抬手抚上他的脸庞,下颌微扬,一双柔软的唇瓣轻轻覆上他。
萧祁墨俯首,配合着她交颈亲吻。
他十分喜欢吻她的唇,又软又甜,含住吮.吸时像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尤其是当她吻到后面略微缺氧时,明明想要大口呼吸,却又不得不继续配合着他,只能在间隙中寻找一丝氧气。
他最喜欢她这样。
比起顺从,他更喜欢她迫不得已。
或许自己身体里本就存在恶劣的一面吧。
然而他并未料到,卜幼莹比他更要恶劣。
示范并不止于此,接着,她握住他左手手腕,缓缓提起。
然后向山而去。
第60章
夏季多雨, 山峰之上总有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吹着那独立于山头的枝干都在发抖。
也兴许是人为所致, 有人被邀请后便放肆妄为, 恍若面临佳节时, 埋头在砧板上和面一般。
洁白的面团在掌心按揉碾压, 每一次按下去都能从手指间挤出白面来,再拿开手, 不深不浅的印痕便这般落下了。
此时的屋内不知怎的, 气温陡然升高。
檀口被堵住不过片刻, 卜幼莹便轻轻推开了他,深呼吸了几口气,缺氧的脑袋有点晕乎乎的。
也许是泡得太久了,也许是因为别的。
萧祁墨自始至终都将她圈在怀里, 自然能感觉到她身体越渐绵软, 几乎四肢均失去了力气, 只能将他当作支撑, 靠在他胸膛前。
“阿莹。”他唤了声。
见她迷糊着嗯了声, 便将右手虎口扣住她下颌, 擒着那张小脸抬起, 再次俯首吻了下去。
“嗯.”刚结束不久的吻此刻又卷土重来,让她略微蹙起了眉。
净室里本就炽热难耐,这会儿又被人堵住了呼吸,脑袋难免有些发晕。
可下一刻,晕成一团浆糊的脑子倏地清醒过来!
萧祁墨另一只手臂伸展, 拨开了她并拢的膝盖。
卜幼莹猛地一惊,登时睁开双眸, 可嘴里什么话也说不来,只能发出一声音调上扬的“嗯”。
极好看的那只手,不带丝毫停留地没入了水中。
“哈.”唇瓣分离间隙,她吐出一口气。
卷翘的羽睫湿漉漉的,眼里仿佛笼了一层薄雾,无助且迷茫的看着眼前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
“阿莹。”他的气息喷洒在她唇边,与她的呼吸融为一体。
她听见他低哑的嗓音在耳边荡起:“喜欢吗?”
喜欢?
喜欢什么?
她无法思考。
但很快,萧祁墨给了她暗示。
修长的手指如那夜一般,给予她想要的抚慰。
“喜欢吗?”他再问。
卜幼莹咬着下唇,并未回答。脑中虽然无法思考,但并不妨碍一股薄弱的羞耻感充斥着心底。
她怎么能回答这种问题。
可萧祁墨显然是料到了她的闭嘴不言,唇角微勾,一丝玩味自眸底一闪而过。
随后,游鱼灵活地向深处游动。
“啊.”她眉间顿时拧得更紧了,手下意识放在他手臂上,意图阻止。
可惜于他而言,只是螳臂挡车罢了。
萧祁墨扣着她下颌,逼迫着她直视自己,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阿莹,回答我。”
卜幼莹算是知道了,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非要自己说出他想要的答案为止。
虽然自己并不是轻易便妥协的性子,但此时的她,已将自己最脆弱之处暴露在他面前,更是被他抓住了让她不得不妥协的把柄。
于是她只能咬咬唇,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细声吐出:“喜欢.”
闻言,对方露出满意的笑容,旋即又封住了她的唇。
水面开始晃动得厉害,一圈接一圈的涟漪往外扩去,她的胸前也不断有水花溅起,恍如即将烧开的水面,水蒸气争先恐后地往外逃脱。
卜幼莹本就微弱的忍耐力瞬间消失,偏过脸去,啊的一声哭了出来。
抽泣声里夹杂着粗.重的喘.息,两滴眼泪落进热水中,她抽搐了两下,哭声渐弱。
见她又软下来,无力地靠着自己,萧祁墨喉结滚动,吻了下她的额角以示安抚。
而后轻声问道:“要回房吗?”
她闭眸,点了点头。
随即身子被人抱了起来,一丝.不挂的躺在他怀中。
他跨出浴桶,并未在意放置一旁的衣物,径直往门外走去。
晚风轻拂,卜幼莹顿感一丝凉意,本在闭眸小憩的她慌忙睁眼。
漆黑夜色撞入眼中,她吓了一跳,急忙道:“你怎么不穿衣服就出来了?!赶紧回去!”
原本卧房就在隔壁,走路不过四五步便到了,但看着她脸红耳赤,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的样子,萧祁墨眼底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恶劣。
他忽地顿住脚步,平静回她:“卧房就在隔壁,我以为不用穿,你要穿吗?”
“你别停在这儿啊!”她整张脸埋入他胸膛前,耳尖红得要滴血。
可抱着她的人依旧未动,只再次问道:“那是去卧房还是回去穿衣?”
“都行!你快一点,别在外面待着!”她急得锤了他两下。
“那回去吧。”说完,他抱着她转身,走了一步。
倏忽又停了下来:“不过里面都是热气,衣服应当已经湿了,还是明日给你买新的穿吧,好吗?”
“.”卜幼莹突然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萧祁墨你故意的。”
话音刚落,那张被薄薄一层烛光笼罩住的面容,骤然展颜,唇边漫起一抹清朗的笑意。
他开口,语调轻浮:“啊,被你发现了。”
“你!”她气得涨红了脸。
竟从来不知,萧祁墨还有如此恶劣的一面,自己差点要被他这几日的温柔骗过去了。
不过仔细回想,他确实一直都爱逗弄自己,比如那夜,硬是磨到她缴械投降,不顾脸面地开始催促他,才肯认认真真给予自己想要的安抚。
因此对于他的逗弄,生气是无用的,只会助长他顽劣的心思,除非.
自己掌握主动权。
思绪落定,她一改方才的脸色,抿了抿唇,勾着他脖颈的一只手缓缓向下,指尖在他的锁骨上左右摩挲。
“你这样一直抱着我,不累吗?”她抬眸,语气轻柔:“我们回房吧。不是说好了,要慢慢来,在这里如何慢慢来?”
闻言,萧祁墨眼眸微暗,喉结滚动:“回房慢慢来?”
“嗯。”
他勾唇:“好,你别后悔。”
说罢,再次转身。这次脚步未停,往前走了几步后便迈进了卧房。
卜幼莹还未来得及回味他最后那句话是何意,便被他轻放至床榻,接着他取下帷帐上挂着的烛灯,握着它俯身下来。
烛火就在两人脸庞跳跃。
她莫名有些紧张,吞咽一口,轻轻出声:“你,你拿这个做什么?”
“看你。”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她微微偏头,眸底有几分羞赧:“我有什么好看的,不是日日都能见到?”
对方未言。
只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暗自浮上一抹笑意。
随后,她感觉到烛火在逐渐往下,而自己对面那道视线也在逐渐往下。
她瞬间意识到,原来方才二字指的是整个她,而不是她的脸。
脸颊霎时涌上一股燥热。
昏黄的烛光下,一切都无处可藏。
像是被放在香案上的展览品,任由旁人驻足欣赏,近距离注视着自己所有的变化。
只不过,她的观众只有萧祁墨一个人。
他一只手臂撑在她身旁,另一只手缓慢移动着烛台,跟随着自己的视线越过她凸出的锁骨、跳动的心脏,然后停了下来。
卜幼莹心里莫名有些不安,只能始终侧着脸庞,不去与他对视方能缓解少许。
烛光笼在青山上,萧祁墨松开烛台,抬手,食指伸进红烛燃烧形成的凹陷里,沾了一点滚烫的蜡油。
这点程度的烫不至于让他蹙眉,待蜡油在指尖风干成膜后,他倏忽按在了上面。
“!”
突如其来的热度让她猛地一激灵,身体不由自主瑟缩了下:“……
“烫吗?”他问。
她摇头,依旧不敢与他对视。
烫自然是不烫的,最高的热度已经被他指尖尝试过了,轮到自己时,只剩一许温热。
但对于此时高度紧张的她来说,那片温热像突然落进平静湖中的石头,激得湖面水花四溅,一片涟漪。
红烛与其颜色相近,贴在一起,像极了她许久之前戴过的樱桃簪子。
那只簪子她也许不记得了,但是萧祁墨记得。
因为那是他年少时自己做的,送给她时,她以为是祁颂脸皮薄才让兄长帮忙送来,于是高高兴兴的收下了。
未免扫她的兴,他便一直不曾对她说过,那只簪子是自己送给她的。
从回忆中醒来,萧祁墨微眯起眸,眼底弥漫着一丝危险气息。
仿佛为了报复似的,他张口咬了下去。
“……忍不住的惊呼从喉间迸出。
卜幼莹微微蹙眉,身体一片颤栗。
恶劣只有一瞬,他很快便以其他方式安抚,缓慢的、轻柔的……
打着圈的。
片刻之后,水光粼粼。
他起身靠向另一边,绝不让任何一方受到冷落。
卜幼莹一直都知道,萧祁墨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他的耐心超乎寻常,这一点她早就体验过。
因此即使自己的五指已将床单抓皱,她也依旧坚持着,不想这么快就认输。
上次就是自己先投的降,这次可要争气点!
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或者说,她还不够了解萧祁墨。
他的耐心仿若冰山,她所看见的只有一角,殊不知深海茫茫中,还有无法看见的巨大身躯隐藏在下。
少顷,当她不知不觉浸湿织物时,他终于再次起身。
飘忽久远的意识还未回笼,她感觉自己仍在云海里沉浮,于是在这种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被打开了。
先前,一直是烛台在哪里,他的视线便在哪里。可此刻,烛台早已不在身旁,她也并未注意烛台被移到了何处。
不过下一瞬,忽然靠近的温热便给了她答案。
她倏地睁大双眼,正要坐起身伸手阻止,却身子一僵,喉间发出一声无法抑制的哼.吟。
她仰着头,脖颈绷成了一条直线,细长的罥烟眉紧紧蹙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以最大限度包裹着她…
驱使着她在这般情况下,仍旧挤出了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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