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流峥?流峥——”梅姑冒雨追来, 远远看见儿子被夺了魄般立在大雨之中。
梅姑心急如焚地跳下马,朝着儿子飞奔而去。
宋二跟着梅姑一块寻来,他勒住马缰停步, 下了马,牵着两匹马, 皱眉等在原地。
梅姑奔到宿流峥面前, 握着他的手臂,关切地问:“流峥,你追上她了?他对你说什么了?”
宿流峥安安静静,一句话也不说。
好半晌, 他湿漉的脸上才浮现丝困惑的表情。
梅姑愣了一下, 突然分不清眼前的人是宿清焉还是宿流峥。她试探着喊另外一个名字:“清焉?”
宿流峥仍是沉默,他仰起脸, 让大雨浇在他的脸上。他睁着眼,亦是让雨水冲刷着他的眼睛, 使得他的眼白一片猩红。
“你、你怎么了?”梅姑的心口突突跳着, 她莫名有一种不像的预感,“快跟娘回家,别在这儿淋雨了……”
宿流峥身形一晃,昏厥过去。
“流峥!”梅姑赶忙扶住他。
站在不远处的宋二也顾不得牵马,赶忙过来帮忙搀扶。
“流峥?流峥?”梅姑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快扶他上马, 先回去再说。”宋二在雨声中大声道。
梅姑这才回过神,和宋二一起将宿流峥扶上马,淋着雨快马赶回水竹县。
二人将宿流峥搬到床上去, 梅姑摸了摸宿流峥的额头,掌心感觉到一片滚烫。
宋二赶忙说:“给他那套干净的衣服来我帮他换上, 你去给他煮一碗驱寒的汤药。”
梅姑连连点头,从衣橱里翻出宿流峥的衣裳,又拿出干净的擦身帕子,一块递给宋二。
她感激地望了一眼宋二,十分感谢他在她慌神的时候能够镇静地提醒她。她再望一眼儿子,快步转身出去要去煮药。
“哥——”宿流峥忽然尖锐地一声急呼。
梅姑脚步生生顿住,转头回望。
宿流峥眉宇紧皱,苍白的脸庞上一片痛苦之色。梅姑深吸一口气,忍下心里的难受和自责,快步去厨房给宿流峥煮驱寒药。
待将药煮好,梅姑匆匆端着药回来。宋二将宿流峥扶起来,梅姑给他灌了一些,却大半都没有被他喝下去。
“他又说些什么了吗?”梅姑问。
宋二叹了口气,道:“时不时喊一声他哥。”
两个人相顾一望,皆有些犯愁地无言。
梅姑怕什么来什么,宿流峥这一昏厥,便是整整三日没有醒过来。
夜深人静,梅姑守在宿流峥的床边,黯然难过。这三日,她日夜守着儿子,就像以前一样。
“流峥,我抛下了一切,只剩你了……”梅姑别过脸去,艰难忍泪。
第二日早上,宿流峥还是没有醒过来。梅姑却没有守在他身边,她去寻了宋二帮忙,让宋二过来暂时照顾宿流峥。而她则是提着一篮糕点出门,从小径往深山里去。
“前几天大雨,山路不好走。让能靠陪着你去。”宋二道。
梅姑点点头,没拒绝。
刚上山的时候还有路,走到后面的时候便没了路,宋能靠走在前面,手里握着一把镰刀,砍断肆意生长的拦路杂草。
两个人走了好久,终于到了地方。
孤零零的墓碑矗立在一片杂草之中。
——宿清焉之墓。
今天是宿清焉的忌日。
梅姑走过去,蹲在一遍,去拔杂草。宋能靠亦来帮忙。两个人都没说话,沉默地除草了一会儿,这座孤坟才清净些。
梅姑将带来的点心一一摆出来,她手心抚着墓碑上宿清焉的名字,湿了眼睛。
宋能靠识趣地找个借口避开,去不远处等着,给母子留出单独的相处时间。
因为宿流峥接受不了宿清焉的死,所以梅姑才将宿清焉的衣冠冢建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开始陪着宿流峥演一场漫长的戏。
可在最初,接受不了宿清焉死去的人,是梅姑。甚至她曾一度痛恨宿流峥。
痛失爱子痛不欲绝时,她曾口不择言,伤害了宿流峥。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迟了,已经给小儿子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梅姑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再十分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
那些无数次在她心里念叨的话,第一次被梅姑说出口。她轻抚着大儿子的名字,沉声:“我不该带你们一起走……”
她恨自己的自私。
她本该一个人跳下壶江。
梅姑没有再说话,安静地坐在大儿子的衣冠冢旁边,直到天色逐渐暗下去,普照万物的日头将要西沉,她才回过神。
“瞧我,傻坐着忘了时间。让你一直陪着,害你无聊了。”梅姑对宋能靠说。
“这有什么,”宋能靠挠了挠头,“我也想来看看清焉哥。”
“走吧。”梅姑回望了一眼孤零零的墓碑,黯然下山。
若有朝一日小儿子彻底清醒过来,她一定把大儿子的坟迁走,离她更近一些,不让他再这样孤零零,只有山风杂草为伴。
扶薇急着回京,日夜不停地赶路。她本就身体不好,几日奔波下来,脸色苍白如纸。马车颠得她胸腹间难言的疼痛,好似刚刚中毒之后的那段日子。
这段时日在江南的调养,仿佛也随着离开江南,而不复存在。
一场暴雨,夜雨路难行。车队才不得不停下来,在驿站暂时小住一晚。
扶薇疲乏地倚在床头,嗓子针扎一样得疼,引得她不听地咳。
雪白的帕子上落下点点血迹。
扶薇慢慢擦去唇上沾的鲜血,合目静养。
蘸碧进来询问扶薇要不要用晚膳,遭到拒绝,扶薇仍是摇头。蘸碧再瞧扶薇神色,好似真的吃不下,也不好硬劝。
她拧着眉头出去,唉声叹气。
这几日,扶薇很少吃东西。这怎么行你?健全人一顿不吃都不行,何况扶薇那身体……
灵沼双手托腮想了想,转头看向蘸碧:“我有个主意。”
“快说啊你!”蘸碧急声催。
“嗯……但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馊主意?”
“快说!”
“我们去做茉莉糕吧?”灵沼心虚地小声说,“咱们之前不是还跟姑爷学过做饭吗?试试模仿姑爷的菜吧?”
蘸碧拧眉:“你可快改了口吧!”
“哦……”灵沼拉长了音应声。她又犯愁地喃喃自语:“以后是不是要喊耶律那个大胡子叫姑爷了?”
蘸碧愁容满面:“和亲……唉,纵使耶律湖生对咱们主子好,毕竟是背井离乡的和亲。哪里还能称姑爷呢?要随了那边的称呼。”
“不说这些了,咱们去厨房吧。”蘸碧显然采纳了灵沼的主意。
她们两个忙活了好一通,可当她们做好的时候,扶薇屋里的灯已经熄了。
“看来是睡了。”灵沼道。
“幸好做了些糕点,可以明天带在路上吃……”
另个人一边小声说着话,一边轻手轻脚地走远。
屋子里,扶薇蜷缩着躺在一片黑暗里。她闭着眼睛,漆黑的视线里,总是浮现宿清焉湿漉的脸。他破碎的难过,黏在扶薇的眼前,扶薇怎么也赶不走。
纵使白日,她可以强迫自己专心忙正事。可到了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宿清焉。
扶薇心烦意燥地翻了个身。
理智告诉她,她做的没有错,狠心才能彻底结束一段感情,宿清焉才能忘了她开始新的生活。
可扶薇又不确定自己算不算自以为是、自作多情。因为她已经不确定宿清焉对她的感情到底有几分。
自信又骄傲的她,已然陷入迷茫,对宿清焉的这段感情不自信起来。
扶薇心中终究还是介意宿清焉欺骗她。
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瞒着整个水竹县的人。可他口口声声说着夫妻信任,却连她也一起骗了。扶薇怎么可能不介意?
扶薇又翻了个身,努力逼自己睡去。
她自知体弱,更不能这样熬神,若身体扛不住,怎么回京怎么和亲去晋?
扶薇终于慢慢睡去,睡梦里,是淅淅沥沥不断的雨水。
她模糊以为下雨了,直到看见宿清焉湿漉的脸。扶薇才在梦中恍然,身在梦见,困在梦中。
又过两日,扶薇的马车正朝北疾行。花影接了秘密口信,从后面追上来。
“主子,有要事要禀!”花影说。
扶薇轻颔首,让她登车。
花影身手了得,也不需要停车,纵身一跃,便跳上马车,钻进车厢内。
在前面骑马的段斐诧异地回头,若有所思地深看了一眼。
花影凑到扶薇身边,压低声音:“李拓在壶州找到了先皇子!”
扶薇愕然。
这怎么可能?
“消息确切?莫不是夜影卫放出去的消息?”扶薇拧着眉。
当初为了对付平南王,她故意让夜影卫散播消息找到了先皇子。掉进壶州早就死了的二十多年的人,怎么可能真被李拓找到?
“应当确切。”花影口吻犹豫,也没有将话说死。
好半晌,扶薇才疲声:“仔细去查,要确切的消息。”
花影点头,她刚要出去,又被扶薇叫住。
花影回头,见扶薇默不作声,花影询问:“主子?”
“杀了。”扶薇沉默了很久,才下令。
若先皇子被找回去,太上皇和那些老臣必然簇拥正统新帝。那到个时候,段斐只有死路一条。
“是。”花影领了命,出了马车。
不多时,段斐骑马走到扶薇的马车旁,亲切地唤:“阿姐,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扶薇掀开垂帘,看见一脸灿笑的段斐。段斐将亲手采摘的一捧花递给扶薇:“给阿姐摘的。阿姐喜不喜欢?”
扶薇没接话。她将花接过来,垂眼看着怀里的鲜花。娇嫩新鲜的花草随着马车颠簸而一晃一晃的。
扶薇心里突然陷入挣扎。
保护段斐,是从扶薇很小的时候就印在心里的执念,已然成了一种本能。更何况,她与段斐早几一体唇亡齿寒,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是,若为了这个山河着想,将段斐放在龙椅上真的好吗?
她开始犹豫,犹豫不该因为个人安危和私念,而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她是不是应该将社稷安康放于个人生死之上呢?
心绪不宁让扶薇一阵断断续续地咳,咳稍止,她蹙着眉想着花影刚刚禀告的事情。难道李拓真的在壶州把早夭的先皇子找到了?
她心里又开始挣扎,倘若先皇子真的还活在世上,可流落民间二十多年,是不是也未必会比段斐做得更好呢?
然而此时此刻,李拓并不在壶州,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小城,水竹县。
天色彻底黑下去,星月都被厚厚的阴云所遮,天地之间被一块巨大的黑布笼着,视线受阻,人也觉得压抑。
“咚咚咚。”一阵叩门声,敲响了院门。
片刻之后,屋子里的灯亮起来。梅姑披衣下榻,小跑着去开门。
“顾琅,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今天——”梅姑拉开小院的木门,看向院门的人影。
那是一个消瘦的老者,须发斑白,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在夜深里,亮如沉星。
不是顾琅。
梅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再去打量站在院门口的人,莫名的熟悉感,让梅姑心头一紧,她再一细瞧,将人认出来,脸色顿变。
李拓微笑着,喟然般感慨:“老臣终于找到了。”
梅姑脸色发寒,冷声:“你找错地方了。”
她想要去关门,李拓握住门,阻止了她的动作。李拓一步迈进门槛,梅姑再向后退了半步,警惕地盯着他。
李拓抱衣,姿态端正地朝着梅姑跪下来。
“臣李拓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梅姑眸色几经转变,乱跳的心却慢慢平静下来。二十多年了,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
第052章
原先长公主每日坐在龙椅之后, 垂帘听政时,不知有多少人或当面或背地里骂她祸国。
长公主消失一年,今日却突然重新出现在早朝之上。这竟是让许多为战事担忧的朝臣在心里松了口气。
扶薇像以前那样一身玄黑的宫装在身, 端坐在龙椅之后,睥睨着下方朝臣。她美艳的脸上总是高高在上的冷漠, 专注地听着朝臣禀话、议事, 偶尔开口一言半句,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将事情敲定。
这一年缺失的光景仿佛不复存在,长公主还是那个长公主。
又因为长公主已经接了晋国递来的婚书, 朝臣们如今对她更是宽和许多, 那些往日对她的意见暂且通通压下,只剩臣子本分。
不仅是扶薇走了一年, 段斐这个皇帝也有许多时日不曾上朝。今日堆积的事情特别多,扶薇端坐在上, 认真地处理着一件又一件事情, 今日这早朝,竟是一直到接近午时。
蘸碧站在角落里,眉头揪着,时不时望一眼扶薇,心里担心得不行。
一步奔波从江南日夜赶路赶回来,昨天晚上下半夜才赶回宫, 今日就这样操劳,长公主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啊!
蘸碧站得远,仔细端详扶薇神色, 见她专注地处理着正式,神情瞧着似乎还好。
终于等到下朝, 蘸碧松了口气。
段斐先站起身,紧接着便该是长公主起身,二人离去,朝臣再退去。可是段斐站起身之后,扶薇并没有起身。
扶薇转过头,看向蘸碧。
蘸碧心里咯噔一声,立刻低着头快步走过去,走到扶薇身边去搀扶她。
扶薇淡然起身,被蘸碧扶着离殿。
那些下方低着头的朝臣若此刻抬头看去,定然不能发现端倪。可唯有蘸碧知道扶薇几乎把身上的所有重量都靠在她身上,扶薇搭在蘸碧小臂上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蘸碧扶着扶薇离开大殿,避开人群,扶薇站定,眉头紧锁地闭上眼睛。
“殿下,要不要先去偏殿里坐一会儿?”蘸碧小声询问。
段斐也是一脸凝重地走过来,他心疼地说:“都劝阿姐今日不要来早朝了,非要过来!”
扶薇身疲心乏,没有说话,看向一旁的车鸾。蘸碧明白她的意思,立刻扶着她登车,没有去偏殿休息,而是直接回长青宫。
一回了长青宫,扶薇完全没了在朝堂上的气势,整个人软绵无力地偎在床榻上。她身上疼,身下的床褥要多铺三层,靠着两个软枕才舒服些。
蘸碧知道扶薇肯定又吃不下东西,拿了温水递给她。扶薇结果温水,刚要喝,嘴刚张口,作呕的感觉强烈,来帕子都没来得及拿,一口吐出。
吐出一口血。
蘸碧惊呼了一声,赶忙颤着嗓音大喊灵沼,让灵沼立刻去太医院找孙太医过来!
扶薇平静地拿着帕子擦拭唇边的鲜血。她拧眉看着弄脏了锦褥的鲜血,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算要死,她也要去了晋国,死在那边。
不过扶薇觉得自己死不了。
瞧着蘸碧快哭出来的样子,扶薇奇怪地看她一眼:“哭什么?又不是能死的大毛病。”
扶薇知道自己死不了,但是后半生也就这样一直被病痛折磨着了。
孙太医很快赶过来,给扶薇号过脉。他叹息着摇头:“殿下忘了老臣的叮嘱,切忌操劳多虑啊!”
扶薇笑笑,道:“你这话说得轻巧,切忌操劳多虑,做起来可太难了。”
孙太医想着扶薇的身份,顿时无话可说了。他起身走到一旁的方桌旁开药,将扶薇原先的药方又加重了药量。
扶薇喝了药,觉得稍微好受些了,连午饭也没吃,便躺下歇下了,小睡了半个时辰醒过来,觉得身上稍微好受些。
“殿下,太上皇刚刚派了人过来,说若是您醒了,让您过去一趟。”
扶薇有些诧异,这么多年了,老皇帝一直在恒梅宫静养,不见外人,今日怎么突然召见她?
不过扶薇一直知道老皇帝一直在暗中和朝臣有联络,这不是她有能力能管的。
扶薇去了恒梅宫,远远看见苍老的帝王坐在轮椅上,于满园的春光里打盹。
扶薇驻足,没有妄自往前,怕扰醒了他。
“过来了。”段琮之睁开眼,望向扶薇。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段琮之却一头白发,瞧上去十分苍老。只是偶尔眼眸中一闪而过的亮色,昭示着他曾经的狠厉。
扶薇抬步走进满庭梅树的院子,走到段琮之身前福了福身行礼。
“坐。”段琮之道。
立刻有小太监搬了椅子过来,扶薇在段琮之面前坐下。
“这几年,你做得不错。”段琮之道。
扶薇以前和段琮之几乎没有接触过,略有意外他的突然夸赞,不过扶薇面上什么也不显,平静地谢陛下谬赞,再毕恭毕敬地询问太上皇召见她所谓何事。
段琮之沉吟了片刻,道:“你是个心有大义的孩子,也是个合格的上位者。但是有时候太重情。”
扶薇不赞同,说:“别人都说我冷血无情,唯陛下这样说我。”
段琮之笑笑,不解释,而是突然盯着扶薇的眼睛,问:“卫横此人半生驰骋疆场,一腔骁勇,踌躇满志,为人光明磊落,行事也向来坦荡。”
四目相对,扶薇在段琮之的眼中看见一代帝王的犀利锋芒。
段琮之很快又收起眼中的锋芒,淡淡一笑。
“掌权者不能太重情,否则容易被假象蒙蔽双眼,困住了自己。”段琮之长长地叹了口气。这话是对扶薇的告诫,也是他发自内心的感慨。
他摆了摆手,让扶薇退下。
扶薇离开恒梅宫,一路上都在想太上皇这话的意思。太上皇是有意提点,还是怀有别的目的?
扶薇从不觉得自己的立场和老皇帝一致。
不过扶薇还是让下面的人重新去调查当初卫横给她下毒一事。
扶薇揉了揉额角,让车鸾拐去段斐的宫殿。
她很快就要启程去晋,她希望在剩下的几日里多劝段斐几句。她本就不能一辈子守着段斐,如今这场和亲,提前结束了她对段斐的守护。日后他只能靠他自己了。
扶薇刚到,隐隐听见了女子的哭声。扶薇本不欲过问段斐后宫之事,只是那女子的哭声其实凄惨,让扶薇忍不住皱眉。
她止了宫婢的通禀,大步走进去。
花影替推开房门,扶薇看见殿内荒唐的一幕——娴妃赤条条地被绑在廊柱上,段斐正懒洋洋地坐在藤椅里,身心舒畅地听着娴妃哭。
若娴妃不肯哭、哭得不好听,他就会用桌子上的藤条抽打她。
扶薇看得震惊。
花影很快反应过来,反手将身后的房门关上,免得室内的荒唐一幕被外面的宫人瞧见。不过……兴许段斐身边的宫人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了。
娴妃转过脸,羞耻地望着扶薇,恨不得咬舌自尽。
“怎么不哭了?”段斐愤怒地睁开眼,这才看见立在门口的扶薇。
“阿、阿姐……”段斐慌慌张张地整理好衣服,他站起身,略显狼狈地奔到扶薇面前。“阿姐,你来了,外面那些蠢物怎么不知道通报?真是该死!”
段斐将微抖的手负于身后。
扶薇长长舒了口气,看向花影。花影心领神会,立刻去将被绑着的娴妃娘娘放下来。
娴妃瘫软在地,颤着手去捡地上的衣服。她握着自己的衣裳却不敢穿,畏惧地望着段斐。
“穿上衣服滚出去!”段斐不耐烦地说。
“臣、臣妾领旨……”娴妃这才敢穿衣裳。
扶薇慢慢将娴妃认出来,曾经的高门贵女端庄淑媛一朝入了宫,竟被欺凌至此!
“段斐,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扶薇拂袖,转身离去。纵段斐在后面一声又一声地唤着“阿姐”,扶薇亦不回头,甚至脚步也不曾停顿片刻。
她一口气回到长青宫,双手撑在桌面支撑着站立。
蘸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用询问的眼神望向花影。花影叹息,朝她摇头。
好半晌,扶薇缓过来些。她抚着桌边,在椅子里坐下,淡漠地开口:“花影,让秋火不再插手李拓的事情。”
花影愣了一下,才赶忙应声。
扶薇心冷地闭上眼睛。
她不知道那两个流落在外的先皇子是不是真的还活着,更不知道那两个人有没有能力成为一国之君。
可还能差到哪儿去?还会比段斐更差劲吗?
扶薇苦笑。
她突然觉得太上皇挑人的眼光可真毒辣,段斐注定只能当个临时皇帝。
不过扶薇很快就开始焦虑另外一件事情——若段斐退位,如何保他性命?
再不成器,也是她弟弟啊。
她所剩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
第二天,扶薇下了早朝之后,又去了一趟恒梅宫。段琮之还是坐在院子里,看着无花的梅花树发呆。
“你来了。”他看向扶薇,似乎料到了她会过来。
扶薇平静地走到段琮之面前,福身行礼。
“坐。”段琮之随和得像个寻常的老人。
扶薇没有坐。
她说:“扶薇想求陛下一道旨意。”
段琮之仍是随和地笑着,他摇头道:“能下旨的陛下是你弟弟。”
扶薇近日来身心疲惫,不似往常那样绕圈子说官话。她开门见山,道:“请陛下恩准,阿斐假扮侍卫随我去晋。”
段琮之立刻抬眼看向她。
扶薇平静地继续说:“等他跟着我离开,陛下再在宫中放一把火,说段斐死在了宫中。即可另立明君。”
段琮之锐利的目光盯着扶薇,审视着她。他说:“你在说什么?又将皇权当做什么?”
“陛下说我重感情,或许是对的。”扶薇道,“我所要的,不过是我弟弟的平安。”
段琮之盯着扶薇良久,反问:“若我不答应?”
扶薇唇边勾出一丝浅笑:“众所周知,我身体病弱。若没去到晋国之前病逝,也是情理之中。”
她这是用和亲之事来要挟段琮之放过段斐。
段琮之沉默了很久。他隐约猜到就算他不答应,扶薇也会去和亲,她向来大事小事分得清。
只不过放不放过段斐并什么关系,那就是个废物,之所以能这些年安稳坐在皇位上,全靠他有一个好姐姐。
段琮之笑了笑,道:“果然是个重情的。”
他又意味深长地说:“但愿段斐那孩子对得起你的重情。”
扶薇知道段琮之答应了,她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到实处。段琮之猜得没错,就算他一口咬定不肯答应,扶薇也会选择去晋国。若是那样,她便只能焦虑地另寻他法保下段斐。
扶薇如今心力交瘁,她感觉自己脑子也不像以前那样灵光,多思些便会身体不适,已然难以再想到什么好的法子保全段斐。
回到长青宫,段斐早就等在殿内。他一脸歉意和无措地迎上扶薇,怯生生地唤“阿姐”。
“三日后我启程去晋国时,你扮成侍卫与我同行。”扶薇淡淡道。
段斐的眼睛亮起来,兴奋地说:“阿姐,你终于答应和我一起逃了!”
扶薇疲惫地不想说话,将人赶走了。
她当然不是要和段斐一起逃。等在路上适合的地方,她就会将段斐丢下,彼时宫里会传出他的死讯。而她继续去晋国和亲。
保全他一命,是全这些年的姐弟情分,也是报答养父母的恩情。从此余生,就不再相见了。
五日后,扶薇按照计划,启程离开京城,去往晋国。
一大清早,扶薇早早起身,梳洗打扮,难得穿上鲜艳的红裙。
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似乎要带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蘸碧和灵沼收拾了几天,还是觉得缺这少那。
蘸碧精心地给扶薇绾发。就算扶薇身体不适,可扶薇向来讲究体面。今日这样的日子,不管别人出于什么样的心情给她送嫁,她都会要求自己端庄高傲,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给扶薇梳好了头发,蘸碧打开首饰盒,给扶薇挑选首饰。扶薇并不喜欢太多首饰,今日也多戴了两支。
最后,蘸碧迟疑了一下,取出首饰盒最里面的那支并蒂莲红玉簪,小心翼翼地戴在扶薇的云鬓上。
她从铜镜望着扶薇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这样行吗?”
扶薇正在想事情,听见蘸碧的话,她回过神,望向铜镜,目光在那支并蒂莲红玉簪上凝了凝。
“挺好的。”扶薇淡声。
蘸碧松了口气。她刚刚有些怕扶薇责怪她擅作主张。可她又莫名其妙在心里觉得扶薇今日会想戴那支并蒂莲红玉簪。
往日里跟长公主有仇有怨的,今日都闭了嘴,默默相送。毕竟……国家战败,要一个女人去和亲止战是件太不光彩的事情。让这些七尺男儿,颇有些无地自容之感。
车队缓缓穿过京城最宽敞的长街,百姓立在道路两侧,目送他们最尊贵的长公主,为了求和嫁去敌国。他们以为会见到一个哭哭戚戚的长公主,可车鸾之上的扶薇淡然自若,神情倨傲,和以前高高在上的那个长公主并无区别。
担心段斐被认出来,他并不在车队之后,而是先一步离开了京城,在城外等着车队。待扶薇的车队出了城,他才混进去。
段斐很高兴。这些年,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翻遍祖国山河的地图,看那些游志,在他心里已经有了很多个合适的好地方,可以和阿姐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
哪怕阿姐永远都只当他是弟弟也没关系,只要能和阿姐在一起,只要能日日见到阿姐,段斐心中便欢喜。
晚上,段斐走向扶薇的马车,却被花影以扶薇已经休息了为由拦住。
接下来的几日,段斐几次去找扶薇,都没人拦住,一只见不到人。
段斐心中惶惶。是阿姐还在生他的气?还是阿姐为了去和亲的事情伤神难过?
“再给阿姐些时间吧……”段斐迷茫地喃喃自语,“就像以前一样,阿姐每次生气要不了多久都会原谅我,仍会对我笑对我好……”
段斐蜷缩着躺下来,抱着个柔软的枕头在怀中。他将这个枕头想象成是扶薇。只要想象着自己此刻正拥抱着阿姐,段斐很快就香甜地睡着了。
大半个月后,即将到达与晋国的边地时,卫行舟迎上了扶薇的车队。
确切地说,接下来的路,会由卫行舟护送扶薇去晋。
许久不见,再次重逢。卫行舟神色复杂地看着扶薇,他讪讪苦笑:“没想到再见面,竟然是送公主去和亲嫁给别人……”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他们如今已经成亲了。
扶薇打量着卫行舟,见他好像比以前更壮实了,皮肤也比以前更黝黑些,更有将帅之范了。
扶薇微笑着,道:“接下来的路,可要有劳卫小将军了。”
卫行舟只能苦笑。
一个侍卫匆匆从外面进来,脸色苍白,跪地禀告:“京中来了消息,陛下驾崩了!”
卫行舟呆住,立刻去看扶薇的神色,却见扶薇神色淡淡。
“怎么会?”卫行舟立刻让侍卫详细禀告。
听完了详情,卫行舟还是呆愣了很久。长公主前脚离开京城,陛下在宫里就驾崩了?这也太巧了吧?
卫行舟再次打量起扶薇的神色。他越琢磨越不对劲。扶薇向来对段斐十分看重,她怎会这样冷静?
扶薇询问:“还有呢?”
还有?卫行舟疑惑地看向侍卫。
“还、还有……”侍卫看一眼扶薇脸色,“李大人迎回来了端静皇后的先太子,不日登基……”
天下人皆知扶薇和段斐的姐弟情深,侍卫深怕扶薇震怒。
前一件事,是扶薇求到段琮之面前。后一件事,扶薇也在前两日就得到了大致消息。所以她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卫行舟仔细端详着扶薇的神色,心中了然扶薇定然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倒显得他的担心有些多余和可笑了。
扶薇微笑着对卫行舟道:“连日奔波,身上乏。我就不多陪将军了。”
她起身离去。
卫行舟望着扶薇的背影皱眉。他大步往前踏出一步,想要叫住扶薇,又生生顿住脚步。
有些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再提起还有用吗?
扶薇却突然驻足,转身望向卫行舟,问:“给我下毒那件事,到底有没有冤枉你父亲?”
卫行舟眸色几经变幻,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移开了目光。他不敢与扶薇对视,望着扶薇的眼睛,他怕自己忍不住说出事情。
扶薇淡淡一笑,也不追问,转身离去。
都是些往事了。
要不了多久,她就到了晋国,会开始完全崭新的新生活,将会和过去的一切割断得一干二净。那些往事,也不必要再深究了。
更何况,扶薇身上又开始乏。如今的她,连多思都会头晕。
又过了十来日,扶薇的送嫁车队马上到了与晋国的交接的边地,齐水城。
而耶律湖生已经等在了齐水城。
“看住段斐。”到齐水城之前,扶薇叮嘱秋火。她几次想把段斐丢下,可他偏又黏上来。至今还混在车队里。
扶薇心道不能再这样避而不见,今日或者明日,要好好和段斐深谈一番,也算作最后的告别了。
马上就要齐水城,扶薇又换上了一身红色的繁复宫装。
她不肯穿嫁衣,只穿了这样的一身红。
扶薇坐在马车里,遥遥看见了耶律湖生。
耶律湖生亦看见了扶薇,他高兴地从马背上跳下来,身上挂着的象牙银饰叮当作响。
他亮着眼睛遥望着扶薇,快步朝她的车队走去。
他要去迎她的新娘。
三年前惊鸿一瞥,耶律湖生便动了非卿不娶的执念。跨国的关系,他想要得到她,只有拼命操练将士,以兵强马壮的国力让她走向他。
“公主,我们又见面了!”耶律湖生响亮地说。他明亮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高兴。
扶薇的马车停下来。她坐在马车上,望着这个马上要嫁的男人,心中一片平静。
她不是个会因为嫁给不喜欢的人而哭哭啼啼的人。她望着耶律湖生,得体地微笑着,浮在表面的浅笑带着一惯的疏离和冷漠。
耶律湖生大步朝着扶薇的马车走过去,朝扶薇伸出手,要扶她下车。
混在侍卫里的段斐阴着眼,想要冲上去。在他身后的两个侍卫摁住他的双臂,不准他冒失上前。这两个侍卫是扶薇安排的。
卫行舟心中不悦,挡在马车前面。
耶律湖生偏过脸,不悦地看向他。
卫行舟咬了咬牙,在扶薇淡淡的一声“行舟”轻唤声中,只能退开。
“我的公主。”耶律湖生笑了,再往前迈出一步,离扶薇更近些,朝她伸出手。
扶薇刚要将手递给他,远处突然响起了马蹄声。
所有人都诧异地望过去。
马蹄声先从细微再到整齐划一的轰鸣。军中人一听就知这是来了军队。
所有人都警惕起来。
扶薇心中疑惑,微眯着眼,逆着光望过去。她潋滟的眸中逐渐浮现惊愕,不敢置信地微微愣神,她怀疑自己看错了!
宿……
宿流峥率先一马,将军队大部队落在后面。他策马狂奔,纵马而来。即将到扶薇的车队前时,他不勒马缰降速,而是调转马头的同时直接跳下马,既免得马撞上人,又懒得拖延,无主之马长鸣一声,朝着侧方继续奔去。
宿流峥盯着扶薇,无视所有人,朝她走过去。
“你来这里干什么?”扶薇厉声,心里又是震惊,又是慌张。
宿流峥不答,继续往前走,撞开拦在车前的耶律湖生,直接伸手将扶薇从马车里拽下来。
第053章
扶薇踉踉跄跄地被拽下马车, 站不稳惯性让她身子往前跌,撞进宿流峥的怀里。
扶薇脸色微变,迅速用眼角的余光瞥了耶律湖生一眼, 与此同时她立刻推开宿流峥,拉开与宿流峥之间的距离。她蹙眉斥责:“宿清焉, 你发什么疯?”
“我哥早死了。”宿流峥脱口而出。
扶薇疑惑地打量着宿流峥。他哥?他哪来的哥哥?明明宿清焉是他, 宿流峥也是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扶薇望着宿流峥的神情,心里生出莫名的直觉,好像他说的是真话。
但是明显眼下情景不合适深究这些事情。
耶律湖生脸色难看至极。他被撞得身上象牙银饰叮当作响, 腰身也撞在了马车前板上, 疼得他呲了呲牙。
“你是什么人?”耶律湖生凶狠地瞪着宿流峥,将手搭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
扶薇看在眼里, 往前迈出半步,挡在宿流峥的身前。国事为重, 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该为了宿流峥一个人, 去惹耶律湖生。可是护住他,几乎成为本能。
扶薇沉声:“耶律,今日……”
“她的男人。”宿流峥打断扶薇的话。
耶律一双眼睛瞪圆,不敢置信地愤怒盯着宿流峥。
扶薇也懵了。她转过身,气愤地瞪宿流峥:“你疯了?”
话一出口,扶薇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蠢货。宿流峥哪里是今日才疯?他就没正常过!
宿流峥伸手摸了摸扶薇的脸, 皱眉道:“瘦了好多啊。”
扶薇拍开宿流峥的手,“啪”的一声,异常响亮。
宿流峥动了动手指, 享受着手背上的酥麻。他上下打量着扶薇,视线落在她的腰身。
“真的瘦了好多啊。本来就瘦, 现在成纸片了。”
耶律湖生的拔刀声打断了这不合时宜的对话。
耶律湖生脸色铁青,愤怒道:“能迎娶公主,是耶律日思夜寐终于得偿所愿之事。可公主不该这样仗着耶律对公主的情分,做事不考虑,当众这般打我的脸!公主是想悔婚,还是要带个面首嫁给我耶律?”
扶薇习惯了高高在上,即使最艰难的时候,也挺胸抬头,从不懂何为卑微。今朝却不得不放低了姿态,缓声低语:“耶律,这只是个可笑的意外。他脑子不正常,你不要和他计较。”
宿流峥歪着头看向扶薇,发现她在用一种他没听过的语气说话。她在干嘛?求耶律湖生吗?
扶薇一开口,耶律湖生的愤怒稍微散去些。他重新朝扶薇伸出手,笑道:“公主,你是我的人了。”
“不可以。”宿流峥盯着耶律湖生递过来的手。
扶薇刚要将手伸给耶律湖生,就听宿流峥这般说。扶薇顿觉头疼。她皱眉看向宿流峥,怒声:“你不要再胡闹了!来人!秋火!花影!把他弄下去!”
你再这样,我可真的保不下你了。
秋火和花影立刻冲过来,想要拉走宿流峥。
宿流峥低声咒骂了一句,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秋火和花影手里的长刀和利剑已经被他手中的刀折了刃。
宿流峥轻飘飘地掷刀,刀尖刺进土中,发出一阵微弱却奇异的铮鸣。
他掀起眼皮看向扶薇,道:“我不想伤你的人。”
耶律湖生后知后觉地摸上自己的腰间,才发现自己腰间的刀鞘里面空了,佩刀竟是不知何时被宿流峥拿走。
远处的军队赶过来。
耶律湖生所带的军队也靠近,一时间剑拔弩张。
扶薇抬眼望去,在为首的两个人身上多看了两眼,隐隐将人认出来。
其中一个人是卫横,而另外一个人是……李拓?
扶薇心中一瞬间涌起巨大的疑惑。
李拓作为曾经的右丞,这些年辞官消失,他在做什么,扶薇很清楚,不过是奉了段琮之的命,去找二十多年前,掉进壶江的先太子。
前些日子,李拓找到了先太子。
那么李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扶薇心中一闪,忽然有了个念头——李拓说在壶州找到了先太子,就真的是在壶州找到的吗?
扶薇慢慢转过头,将目光落在宿流峥的身上。
卫横和李拓率兵到了近处,卫横抬手,令身后士兵按兵不动。他与李拓下了马,朝这边走过来。
“卫横!”耶律湖生大声道,“你们北段是什么意思?难道议和书要做毁?重新开战吗?”
耶律湖生被闹了个没脸。他本该冲扶薇质问,可毕竟是痴恋了多年之人,他舍不得,想给她留些脸面。正好卫横这个疆场上的宿敌赶来,才得以让他一腔怒火发泄出来。
卫横笑了笑,道:“耶律晚辈,如你如愿,议和书销毁。今日的和亲亦作罢。”
扶薇皱眉质问:“你奉了谁的命?”
“新帝。”卫横转过身来,与李拓一起,朝宿流峥行礼。
一片哗然,纵是往日里纪律严明,此刻众人亦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我的天……”灵沼更是张大了嘴巴,惊愕出声。
被夜影卫偷偷摁住的段斐盯着宿流峥,眸色几经转变。
卫行舟回过神,走到父亲身边,诧异低声询问:“父亲,怎么回事?”
卫横不答,而是望向扶薇,躬身拜过,再道:“还请长公主登车,立刻折返回京。”
扶薇凝眉,慢慢消化着心里的愕然。只是一息之间翻天覆地,实在难以顷刻间接受现实。她眉头紧锁思量着,并没有去看身边的宿流峥。
国事私事混在一起,她脑子里一片乱麻。她有些茫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做。真的就这般依言折返,任由两国交战吗?可若她不依言,今日已经将耶律得罪……
扶薇正胡思乱想着,身子忽然一轻,人已经被宿流峥抱了起来。
他单臂勒在扶薇臀下,将人竖抱在怀,另一只手将半开的车门彻底拽开,带扶薇登车。
扶薇慌乱地去攀他的肩,转头看向他。她云鬓上的步摇晃动,流苏撞在宿流峥的脸上。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失声。更是急火攻心,一阵眩晕,头一沉趴在宿流峥的肩上,虚弱地昏了过去。
昏过去的前一刻,扶薇心里想的却是——幸好上了车才昏过去,若是在外面大庭广众昏倒,可就太丢脸了。
宿流峥转过头看向她,将她歪了的头摆正。
扶薇听着辘辘车辕声,半昏迷中知道自己正在一辆疾驰的马车里。她努力想醒过来,却怎么也不能睁开眼。
耳畔有人在说话,她努力去听,也没听清是谁在说话,更是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
扶薇好累啊。
她放纵自己睡过去。
扶薇彻底醒过来时,是被争执声吵醒的。这一次,她听清了,是段斐的声音。
她拧着眉睁开眼,入眼是陌生的军帐顶部。她伸手支撑着坐起身,循声望向门口的方向。
“阿斐。”扶薇虚弱地开口唤,声线沙哑。
听见她的声音,外面拦着段斐的蘸碧和灵沼立刻进来。段斐也跟着冲进来。
他直奔向扶薇身前,红着眼睛问:“阿姐你好些了没有?他们不准我进来看望你陪伴你!”
段斐心里有愤恨。因为他不是皇帝了,所以这些低贱的丫鬟、侍卫都可以阻拦他了!
蘸碧小跑着端来一杯温水递给扶薇。灵沼拿了软枕放在扶薇身后让她靠着。
扶薇口干舌燥,双手捧着杯子喝了小半杯水,才觉得好些。她将杯子递还给蘸碧,慢慢抬眼看向段斐,她的眼中蓄满困扰。
她还没来得及将段斐送走,龙椅上已经换了人,国有了新帝。她可以说服卫行舟隐瞒段斐还活着的事情,可是李拓、卫横,甚至是新帝已经见到了他……
那种疲惫的无力感又来了,压得扶薇缓不过气,偏过脸去一阵断断续续地咳。
“阿姐,”段斐掉下泪来,“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见不到阿姐,没有阿姐的日子,我是一日都过不下去!”
扶薇又接过蘸碧递来的水喝了两口,缓了一会儿,稍微好些了。她才犯难地看向段斐,她现在自身难保,还要顾着段斐。扶薇低声哄着他:“别哭了。以后的路还不明朗,你好好待在秋火身边,不要乱走。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就不好了。”
“阿姐,我就不能待在你身边吗?”
蘸碧实在看不过去了。一向守礼法重规矩的她,突然哽咽地说:“主子身体都这样了,才刚醒。您能不能少让主子操心些?就算有什么事情能不能等主子好些了再说?”
扶薇诧异地看了蘸碧一眼,蘸碧自知说错话,梗着脖子跪下,可她不后悔说这些话。这些话梗在她心里太久了。若不是段斐的拖累,扶薇的日子绝对不是今日这般艰难!
扶薇想说什么,又没说蘸碧。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卫行舟压低声音向人询问扶薇有没有醒过来。
扶薇摆了摆手让灵沼去将卫行舟请进来。
卫行舟跟着灵沼进来,瞥一眼帐内情景,见段斐哭着、蘸碧跪着。
扶薇看向段斐,低声哄着:“先回去吧。我和卫行舟要谈些事情。”
段斐眸色转变,压下眼睛里的仇恨,瞬间摆出一张笑脸来对扶薇道:“今日是我莽撞了,阿姐好好休息。我都听阿姐的。”
扶薇让蘸碧给卫行舟搬椅子,亦是顺势让她起身。
卫行舟刚坐下,扶薇问:“现在……什么情况了?”
“议和书撕毁,家父率兵摆阵,迎敌作战。”卫行舟顿了顿,“稍微休息两日,陛下回京举办登基大典。应该也会将殿下一块带回宫。”
和扶薇猜得差不多,符合她昏迷前的情况。看来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也没什么转机。
扶薇轻叹了一声,有些感慨地自语:“我是真的不希望打仗。”
她小时候经历过战乱流亡,白骨皑皑、哭啼不断,那样的日子实在是人间惨态。
卫行舟点点头,安慰:“殿下,和亲本来也是只能解一时之急。我们与晋国早晚要开战。您不要……不要把责任都担在自己肩上。”
卫行舟心中酸涩,勉强挤出丝笑来,再劝:“本来也不是所有武将都支持和亲议和,还是有很多有血性的将帅主战。如今撕毁议和书,臣心里也畅快!”
扶薇知他故意安慰,她也勉强挤出丝笑来。她说:“这一路辛苦你了。”
卫行舟别开眼去,闷声:“臣担不起公主这句话。不过有公主这句话,臣真的是……”
余下的话,卫行舟没有说。他曾无数次地遗憾。他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可以和扶薇成婚。他心里明白扶薇并不喜欢他,更多的是看重他的世代武将家族。卫行舟并不介意,能够和扶薇成婚已然是做梦,哪里能痴想更多?他无数次地想着天长地久,他总会捂热公主的心。与她白首共度。
不过都错过了,一切都成了过去的往事。
“还有一件事,我想求你帮忙。”扶薇低声道。她不由苦笑,近日来她真的求了这个求那个。
“殿下不要这么说,只要您一声命令!”卫行舟立刻压下百转千回的心思。
扶薇悠悠轻叹一声,才道:“想来你也猜到了,段斐死在宫中大火之事,是我安排。我想放他走,送他去个安全的地方,让他平平安安度过余生。”
“近日来,我身体实在不大好,精力也不够。很多事情有心无力。如今……如今新帝和我的渊源你也知晓。我做事更受限。李拓此人谨慎奸诈,为了绝后患,必然要对段斐下手,欲除掉他。所以我想求你把段斐带走,送他去个偏僻又安全的地方。”
卫行舟听得心里五味杂陈。
他“噌”的一声站起身来,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扶薇不得不抬眼望向他,问:“让你为难了吗?”
卫行舟的那颗心啊,热锅上煎熬一般。他问:“殿下,你可知我有多恨段斐?”
扶薇蹙眉,她不明白。
“我说……我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卫行舟犹豫开口,“如果我说是段斐逼我父亲给公主下毒,公主信吗?”
扶薇安静地听着卫行舟的话,好半晌之后,她才缓缓摇头。
她不信。
卫行舟苦笑,他说:“父亲说你们姐弟情义深厚,根本不可能相信,不准我说。否则可能要被公主当做挑拨离间而降罪。”
卫行舟耷拉着头转身往外走,刚走了两步,又气恼地转过身,大步走到扶薇面前,急声:“可是我快要憋死了!殿下您处处为他着想、为他牺牲!他就这样对您!这冤屈,我卫家可以认了!但是我实在不忍心您被埋在鼓里!不管您信不信,说了出来我这心里才能畅快了!”
扶薇愣愣听着卫行舟的咆哮,看着他洒泪。
她还是摇头,声音微弱:“不可能……他为什么呢……阿斐不可能的……”
卫行舟转过头,抬起小臂用力去擦脸上的泪。他压下哽咽的语调,再道:“公主是聪明人,您能想明白。”
他大步往外走,不忍心再看此刻扶薇的神情。
帐内,蘸碧和灵沼面面相觑。看着呆坐在那儿的扶薇,她们两个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是她们能怎么劝?能怎么做?
过去了许久,呆坐着的扶薇忽然掀开身上的被子,抬腿下床。
蘸碧和灵沼赶忙迎上去,一个帮她穿鞋,一个帮她披外衣。
扶薇急迫地往外走,灵沼刚披在她身上的外衣落了地。灵沼捡起披风,跟着蘸碧一块儿追出去。
边地阴寒,扶薇刚出去,迎面吹来一股寒风。花影惊讶迎上去:“主……”
“带我去见段斐。”
扶薇穿过一座座驻扎的军营,快步奔向段斐所在的军帐。
段斐正趴在军中狭窄的小床上,闷闷不乐,听见有人掀帐帘,阴着脸回头望去,看见是扶薇,他的脸上立刻雨过天晴,欢喜笑起来。
“阿姐!你怎么过来了!”他开心地起身迎上扶薇。立在扶薇身前,段斐敏锐地觉察出她的脸色很不对劲。
扶薇在看见段斐的那一刻,脑子里想到了很多小时候的情景。
她抬步往前走,乏力地坐在椅子上。她声音很轻:“你不想我嫁给卫行舟,可以与我好好说。”
段斐眸色转变,突然警惕起来,他盯着扶薇的表情,问:“卫行舟和阿姐说了什么?”
扶薇没有回答,她兀自说下去:“这些年遇到过几次谋害,每一次去调查幕后之人时,总会把你摘出去。我从不信你会害我。”
“他果然告诉你了。”段斐轻笑了一声,“我就该把他们父子都给宰了!”
扶薇看着段斐,就像看一个陌生人。明明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扶薇却在这一刻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段斐。
扶薇轻轻点头。“好。”她说,“你承认了,也算诚实的好孩子。”
扶薇突然就笑了。笑话自己到这个时候了,还能是这样的态度对待段斐,还能给他找一点优点出来。
扶薇气势冲冲地赶过来,一路上吹着冷风想过若真是段斐,她该怎么做,会不会一剑刺死他?可真到了这一刻,扶薇心里失望之余,只剩解脱。
并且解脱之感越来越多,最终只有解脱。
也好。她的家人本来就死绝了,这最后一个家人失去便失去罢。
也好。她从此之后做事再也不用那么多顾虑,可以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去过她想过的人生了。
这个长公主,她真的已经当得十分厌烦、万分疲乏了。
本来还有一句“珍重”想说,可是扶薇也觉得没有必要说了。她站起身,不再看段斐,平静地往外走。
将要彻底失去阿姐的恐惧淹着段斐。他冲过去,挡在扶薇身前,死死抓住扶薇的手腕,连连摇头。
“阿姐,你没教我啊!你根本就没有教过我怎么去爱一个人!我不想你嫁给卫行舟有错吗?”
扶薇平静地看着他,问:“得不到就要毁掉?”
“不不不……”段斐摇头,“我不想阿姐死。我、我只是不想阿姐再那样耀眼!我不想你每日垂帘听政被人谩骂,更不想那么多臭男人垂涎你的美色!如果……如果你只能待在屋子里就好了……我的屋子里!”
“放手。”扶薇心力交瘁。
段斐不肯放手,双手用力地捏着扶薇的手腕。
帐帘忽然被人掀开。
扶薇抬眼,看向走进来的宿流峥。
宿流峥抬起一脚朝段斐踹过去,段斐吃痛,不得不松了手,人也朝一侧甩过去。
扶薇被带得身形踉跄,蘸碧和灵沼赶忙扶住她。
宿流峥大步走进帐内,拿起桌上的一把匕首,朝段斐走过去,握住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手中的匕首下一刻就要刺进他的心脏。
“你能不能放了他。”扶薇轻声开口。
宿流峥诧异地回头,阴着脸盯着扶薇。
“你有病?”宿流峥直接开骂,“以前也没觉得你脑子不好使,玩什么以德报怨?”
“不是以德报怨,只是偿还恩情罢了。”扶薇看着段斐。段斐的五官生得很好,挑着父母的优点去相像。看着段斐这张脸,有时候能让扶薇想起养父母。
“我和他的姐弟情份尽了。可他父母把我养大恩重如山。饶他一命,算是为了偿还荣西王夫妇的恩情。”言罢,扶薇又轻叹一声,她如今也没什么资格要求宿流峥怎么做。
“听不听,随你的便吧。”扶薇抬步走出去。
扶薇走到外面,由着夹杂着风沙的寒风吹在她身上。很冷,这可份冷意也让她觉得心里畅快些,要不然她快憋得喘不过气来。
远处山峦看不真切,近处风沙卷吹着又往远处去。
天地浩瀚,扶薇抱臂立在风沙中。天地越大,越衬得她的孤寂一人。
宿流峥钻出军帐,随手抓了帐帘擦了擦手上的血。他环顾四望,看见扶薇的身影,一边脱下外衣,一边朝她走过去。
他将外袍披在扶薇的身上。
扶薇回头看他一眼,看见他手上的血。只一眼,她又收回了视线。
“他没死,不过快了。”宿流峥说,“要不你亲我一口,我就饶他不死?”
“你想怎么做随你。”扶薇顿了顿,“陛下。”
这一声“陛下”喊得扶薇别扭。她皱了下眉,转过身去,不想看他。
当日离开江南时,她将话说得伤人。如今身份尊卑发生了转变,真是令扶薇头疼。
宿流峥突然问:“你走那天对我哥说了什么?”
扶薇讶然回头望向他,疑惑地审视着他。她不觉得宿清焉现在还有演戏的必要。
宿流峥皱了下眉,改口:“你那天对我说了什么?对另外一个我。”
扶薇不可思议地望着宿流峥,脑子里飞快地琢磨着。
宿流峥烦躁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暴躁地说:“要不然不会这么痛啊。”
“你……”扶薇失声。
他好像不是骗了她。怎么好像……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的样子?
宿流峥烦躁地说:“我哥好像被你气死了。”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扶薇向后退了半步。
宿流峥却突然蹲下来,双手抱头去忍受剧烈的头疼。
扶薇朝他走过去,蹲在他面前,蹙眉问:“你、你怎么了?”
宿流峥抬起脸,一双眼睛红得吓人。他歪着头去看扶薇,拼命去想拼命去想,去想那段残缺的记忆。
“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你就觉得熟悉,为什么喜欢你,为什么情绪要因为你而改变。”宿流峥声线沙哑,“因为另一个我爱着你。”
宿流峥摇头:“可是我不记得另一个我和你发生的一切。”
扶薇怔怔听着。好半晌,她慢慢抬起手,想要触碰眼前人,却在碰到宿流峥之前,她的手又僵在那里。
“你自己也不知道吗……”扶薇喃喃,“宿清焉和宿流峥是一个人……你自己不知道吗?这怎么可能……”
宿流峥沉默了很久,突然说:“我想变成宿清焉。”
“什么?”扶薇听不懂。
扶薇急了,她猛地起身,因站起身的动作太快而带来一阵眩晕。“宿流峥,你到底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宿流峥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就地盘腿坐下。他点点头,认真道:“我努力说清楚。”
“我哥……十岁的时候被老虎吃了。”
扶薇简直要被他整懵了。到底有没有宿清焉这个人?等等……扶薇突然想起一件事,若宿流峥当真就是先皇子,那确实应该还有一个双生兄弟。她记得当年端静皇后生下一对双生子才半个多月,抱着一对皇子失足坠下壶江丧生。
扶薇在追问。
可是她不知道那段记忆是宿流峥这十余年拼命想要忘记的事情。他拼命地想要忘记,拼命到真的忘记了十余年。
“我想去山里玩儿,我哥说不行,他说危险。我一个人偷跑出去了,我哥去找我。”宿流峥的脸色突然平静下来。他闭上眼睛,慢慢陷入那场梦魇一样的回忆。
被风吹得狂舞的杂草鬼魅般重新出现在宿流峥的眼前。
凶悍的老虎将地面踩得震动,逐渐逼近。
哥哥将他摁到杂草之后,奋力在衣襟上撕下一块蒙住他的眼睛。
“哥,你干什么?”宿流峥惧怕地小声问。
“嘘——”哥哥同样压低声音,“你躲在这里,听见我让你跑的时候,转头就跑。不要回头,听懂了吗?”
宿流峥抓住哥哥的手。
“我是兄长,你必须听我的话。”
可是他没有听话。他扯下了蒙住眼睛的布条,黑暗之后,他第一眼看见地就是哥哥被老虎啃咬的画面。
哥哥甚至连那一声“跑”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宿流峥猛地睁开眼睛,黑色的瞳仁中有黄.白相间的虎纹。
扶薇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陪在他身边。
“后来我娘病了。”宿流峥声音越来越沙哑,“她时常发烧,每次病糊涂了就把我认做哥哥。”
“我学着哥哥的样子和她说话,只有这样我娘才不会哭,会笑。”
“我娘只会对着哥哥笑。那我只能成为哥哥。”
扶薇慢慢听懂了。一个十岁的孩子为了让母亲从丧子的悲痛中走出来,开始扮演他的双生兄弟。可是他哥哥的死,不仅是他们母亲的创伤,更是宿流峥的创伤。
他没有去治心里的血窟窿,就要努力去扮演自己的哥哥去治愈自己的母亲。
可在扮演哥哥的过程中,是不是一次又一次让他去回忆那仿佛噩梦般的一天?
扮着、扮着,他就真的坚信自己的哥哥还活着。从此陷入一分为二的精神状况。
“我娘说,她后来发现我变得不对劲,意识到了问题严重性,想要纠正我。”宿流峥不大记得这些事情了,只是转述母亲的话,“她说每次纠正我,我都会发烧昏厥陷入昏迷。后来她就陪我演了下去。”
扶薇安静地听着,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那……你如今怎么清醒了?”扶薇问。
宿流峥转过脸,盯着扶薇,又问了一遍:“你离开水竹县那天到底跟我哥说了什么?”
“嗯?”
宿流峥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古怪的笑,他说:“因为我哥死了,所以我清醒了。”
他强调:“我没有另一个我的记忆。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欺负了另一个我。”
他再重复:“你把我哥气死了。”
四目相对,扶薇望着宿流峥的眼睛。好半晌,她转过头,目视前方。寒风拂面,吹着她,将她的鬓发吹得凌乱。
再也没有人会动作轻柔地为她掖好鬓发。
扶薇曾无数次想,宿清焉当真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原来他的完美,皆是因为宿清焉在宿流峥的心中是个完美的人,在扮演宿清焉的过程中,宿流峥演出一个完美的哥哥形象。
扶薇忽然笑了。
怪不得她无数次觉得宿清焉完美得不像真人。
怪不得她觉得江南小镇与宿清焉的一切宛如一场瑰丽的梦。
宿清焉,本来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世间早无宿清焉。
“你哭什么?”宿流峥问。
扶薇慢慢转过脸,望向宿流峥。她从来不愿意人前落泪,即使曾经以为宿清焉坠崖死去时,她也只能借着那场大雨的遮掩落泪。
今朝望着宿流峥,她泪如雨下。
宿流峥就是宿清焉?
可是扶薇不这样认为。
扶薇突然之间明白,她彻底失去了宿清焉。
这世间比失去更痛的,莫过于失而复得后的彻底失去。那个美好的宛如一场美梦的宿郎,是真的不存在了。
扶薇站起身,逆着风沙一步一步地走。
什么都没有了。
她失去了段斐这个家人。
那个说着夫妻一体,要做她家人的宿清焉,也再也不存在了。
“扶薇!”宿流峥站起身,追上她。
他握住扶薇的手腕,将扶薇拽得转过身来。看着扶薇满面的泪水,宿流峥恼声:“你哭什么?告诉我,你哭什么啊?”
扶薇望着宿流峥的五官,从他的眉眼去回忆温润如玉的宿清焉。
她慢慢伸手,轻轻抚上宿流峥的五官轮廓,小心翼翼。
她又突然松了手,怆然道:“你不是他。”
宿流峥终于明白扶薇为什么哭。
他说:“你说什么鬼话?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扶薇摇头,她想要转身,可是手腕被宿流峥紧紧地攥着,让她无法逃、无处可逃。
“陛下松手吧。”扶薇语气疏离。
宿流峥看着扶薇纤细单薄的身子挣扎着,似乎随时都能随风飘去的脆弱。他心里一团火窝着,暴躁地握住扶薇的腰,直接将扶薇扛在了肩上,扛着她往回走。
扶薇回过神来,赶忙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说:“宿流峥,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
不远处就是驻扎的军营,一座座军帐挨着,那么多的士兵看着。
扶薇向来讲究脸面,就这么被宿流峥扛回去像什么样子。
她气急,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宿流峥的后背。
“宿流峥,你放我下来听见没有!”
宿流峥果然将扶薇放了下来。扶薇还没站稳,宿流峥突然钳制住她的腰身,俯下身来,吻上她的唇。
扶薇愕然睁大眼睛,满眼的不可思议。
那么多人看着呢!
她奋力拍打着宿流峥,想要挣脱他。可她被宿流峥禁锢在怀里,这样拍打的姿态反倒是更显出些异样的娇媚。
无数的眼睛忍了又忍,还是望过来。花影和秋火轻咳,警告地让他们不准看。可他们两个又忍不住好奇地望过去。
扶薇用力去咬宿流峥的舌头,终于挣开这个吻。
扶薇胸口起伏,生气地瞪着宿流峥。唇齿间有着带着甜味儿的血腥之气。那是宿流峥的血。
宿流峥舔了舔嘴上的血,笑了一下。
“继续亲,或者被我扛回去。你选一个?”宿流峥摊了摊手,认真地看着扶薇。
第054章
扶薇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 想要给他一巴掌。可是看着宿流峥亮起来的眼睛,扶薇的手僵在那里。
真是打也打不下去,放又放得不甘心。
扶薇拂袖摔放下手, 侧转过身去,不想看他。
“不打了?”宿流峥笑, “那你选好了没?”
扶薇深深吸了口气。
天下两条腿的人那么多, 怎么偏偏就是他成了新帝?扶薇连一声令下让人把他给绑了都再也做不到了。
她无奈蹙眉看他,问:“就不能有第三选项?宿流峥,我是麻袋吗你要扛着我?”
“哦。”宿流峥点头,“是要抱着?”
他朝扶薇伸出双手, 扶薇没理他, 但是也没再拒绝。宿流峥将扶薇抱起来,抱在怀里掂了掂, 道:“好轻。”
扶薇没接话。她将手搭在宿流峥的肩上,依偎靠着他的肩。
她以为自己这是被迫, 可当被宿流峥抱在怀里的时候, 熟悉的感觉让她身子微僵,紧接着整个心一瞬间卧在一汪静谧之中。
她对这个身体是那么熟悉。
同一个身体啊。
扶薇近距离望着宿流峥。她由着宿流峥抱着她穿过一座座军帐,她慢慢垂下眼睛,安静地偎着他。
花影掀开帐帘,宿流峥弯腰将扶薇抱进帐中,把她放在床上。军营里的床很简陋, 又窄又低,还很硬,幸好被蘸碧多铺了几层褥子。
扶薇坐在军床上, 宿流峥没坐,他在扶薇面前蹲着, 歪着头看她,问:“你就不能告诉我那天到底跟我说了什么?”
他心口又闷又痛,想要求一个答案。
“告诉你我玩够了,伤了你的心。”扶薇声音冷淡,“陛下,我这样没心没肺喜欢玩弄感情的坏女人,实在不值得陛下多费心。登基大典在即,还望陛下早日归京。至于我,希望陛下高抬贵手,就在这里别过吧。”
扶薇已经不想再回宫中,她不想再当长公主,也不想再忧心那么多事情,她只想寻一山水僻静处,开始崭新的人生篇章。
“你当我傻啊。”宿流峥嗤笑,“你明明那么喜欢我。”
“谁喜欢你了?”扶薇瞪他。
“另一个我。”
扶薇默了默,再否认:“别那么厚脸皮,我寻乐子罢了!不管是哪个你,我都不喜欢!那天很多人在场,你随便抓个人审问就知道我说过什么了!”
“你说了些狠话,然后另外一个我信了?”宿流峥嘶了一声,“我不会那么傻吧——”
“你就是很喜欢我,因为要去和亲所以说了狠心话?”
扶薇张了张嘴,语塞了半晌,闷声:“不要自作多情!”
她气恼地转过脸去。
宿流峥蹲麻了腿,他站起身来,问:“你想和我断了?”
“正是此意,请陛下成全!”
宿流峥弯下腰,双手捧着扶薇的脸,将她的脸转过来看着他。四目相对,宿流峥对扶薇无声摆口型——“做梦。”
宿流峥嬉皮笑脸一笑,又瞬间收起笑冷了脸。他低头睥着扶薇,用一种警告的语气说:“还有一件事,我不喜欢你求人。”
“求我也不行。”
松开扶薇的脸之前,宿流峥用指背在扶薇的脸颊上抚了抚。
他重新换上轻松的语气,道:“当皇帝也有当皇帝的坏处,整天都要忙这个忙那个。”
宿流峥烦躁地皱了皱眉,说:“我出去了,晚上会回来陪你睡觉的。”
扶薇看着宿流峥转身往外走,抓起窄床床头的枕头朝他砸过去。枕头砸在宿流峥的背上。宿流峥也没回头,继续往外走。
蘸碧和灵沼从外面进来,一个迎上扶薇,一个去捡地上的枕头。
蘸碧细细打量着扶薇的脸色,不知道说什么好。灵沼先开口,小声地说:“殿下,日后……怎么办呀?”
扶薇看见她们两个皆是有些彷徨的样子。明明她自己心里也没个主意,到这个时候了还是要拿出主子的架势来,说:“怕什么?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
灵沼笑起来,甜声:“那还是让秋火和花影顶着吧,他们两个在咱们几个之中长得最高!”
扶薇被她逗乐了。蘸碧也弯了唇。
扶薇问:“段斐怎么样了?被宿流峥用刑了?还是砍了胳膊腿的?”
蘸碧和灵沼对视了一眼。蘸碧才吞吞吐吐地说:“陛下……没有用刑,只是在他的脸上刻了两个字。”
灵沼在一旁小声补充:“混蛋……”
扶薇扶额。
片刻之后,扶薇再问:“梅姑同行吗?”
蘸碧点头,道:“刚刚忙着忘了说,殿下您睡着的时候,她曾过来一趟,知道您睡着也没进来打扰,便走了。”
扶薇略沉吟,让蘸碧引路,带她去见梅姑。
梅姑一个人在军帐中,坐在窄床上,低头缝一件衣裳。
“好些了?”梅姑对扶薇笑了一下,又低下头穿针。
扶薇迈进帐中望见她,俯身行礼:“参见太后。”
梅姑穿针的动作顿了顿,眉宇间浮现几许嫌恶。她说:“若你不愿意唤我母亲,喊我梅姑就行。”
扶薇诧异地望向她。
“过来坐吧。”梅姑重新对她和善地笑起来。
扶薇走过去,在梅姑身边坐下,看向她手里正在缝的衣裳。
“你有很多话想问我吧?”梅姑问。
“已经听陛下说过那件事了。”
“那件事?”梅姑道,“不过也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比如那天你走之后,他昏迷了一个月,日日喊着你的名字。”
梅姑叹了口气,轻声道:“喊的是薇薇。只清焉这样喊你。那大概是清焉最后的弥留时了。”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不需要我了。”
不被需要,不必存在。
扶薇心里发堵,她有些听不下去了。
“我一直很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清焉和流峥的事情,又因为一直隐瞒而心存愧疚。可没想到到了最后,是你治好了流峥的病,让他从那场分裂的冗长梦境里醒过来。”
扶薇明明对于宿清焉的彻底消亡痛彻心扉,偏偏还要说:“流峥总要醒过来的。这样挺好的……”
梅姑看向扶薇,抬手覆在扶薇的手背上,感慨道:“虽然……清焉即是流峥,可是有时候我也会恍惚,仿佛清焉还在我身边。”
扶薇心里难受,不想再谈论宿清焉,谈论那场瑰丽的梦。她转移了话题:“也许不该问,可我还是好奇您为什么要带着两位皇子离开宫中?”
“我这次离宫前去见太上皇,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恒梅宫中。现在想来那宫殿的名字也是因为您。若我没记错,太上皇六宫空悬,只一位端静皇后。甚至端静皇后出事之后的二十余年,后宫亦再无进人。也正是因此,所以才会在太上皇突发恶疾之后无人继位,只能从宗族里挑选段斐继任。”
军帐内一片安静。
扶薇打破沉默:“是我多嘴冒昧了。”
“你说的没错。这些都是真的,没有别的隐情。他待我确实很好。可是……”梅姑落寞地笑笑,“我嫁过两次,直到今日也只承认第一次成亲的人是我的夫君,我只有顾琳一个夫君。”
“可是……”扶薇不明白。
“他是皇帝啊。”梅姑打断扶薇的话。
皇帝的身份和权势……扶薇隐隐猜到了什么。
“你就当我铁石心肠,我心中没有的人,就算他把月亮摘下来给我,他也进不到我的心里。”
梅姑说得坚决。
扶薇迟疑了片刻,才问:“那顾琳呢?”
“死了。”梅姑叹息,“皇后在宫外怎么可以还有个夫君呢?他必然是要死的。”
可段琮之明明答应过她放过顾琳。
这个骗子。
甚至,段琮之和顾琳年少相交,金兰之义。
伴君如伴虎,大概就是这般。
顾家上上下下,除了当年在外的顾琅,连主带仆,百余人,一夜之间丧命。
就算段琮之将凤冠捧给她,让她独宠六宫。就算段琮之为她花尽心思百依百顺。梅姑永远都不可能接受他。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尊荣与宠爱被九五之尊捧给她,她也不稀罕。
待在段琮之身边的每一日都是煎熬。
她当然要逃。
“我不后悔逃走,但是我无数次后悔带走清焉。”梅姑声线哽咽,“他生来就是太子。若非我带走他,他自小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甚至如今已经成为天下之主。可我带走了他,害死了他……”
这些话闷在梅姑的心里,闷得整颗心都在痛。
扶薇见梅姑落了泪,递上帕子,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慰她。
“清焉很乖的。”梅姑又哭又笑,“他们兄弟两个自小就不一样,流峥爱哭爱闹,清焉却很少哭。我走的那天,他却头一次哭个不停,怎么哄都哄不好。只要我把他放下,他就会哭,把他抱起来他立刻就不哭了……”
梅姑满腔自责。
“那个时候他们两个还没满月。听说刚刚生完孩子,母爱会让人变蠢。”梅姑苦笑,“我真蠢。我应该更狠心些,执意留下清焉。甚至流峥也不该带走。”
可是这世上哪有后悔药?
梅姑无数次地后悔逃走的时候将两个儿子带走。尤其是在宿清焉出事之后,她心里的自责更是难以排解。
扶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梅姑。她设身处地地去想若自己是梅姑会怎么做?她必然也是要逃走的,可她应该不会带走两个孩子。
不过她没有孩子,她没当过母亲,并不清楚母亲跟孩子的感情,不敢妄下定论。
扶薇安慰:“人活着,总要往前看。”
梅姑点点头,赞同:“所以我害死了清焉,不能再害流峥。让他回家去,回他父亲身边,让最好的大夫去医治他。”
医治?扶薇有些疑惑?医治什么?宿流峥不是已经清醒过来了吗?
扶薇还没来得及询问,宿流峥掀开帘子大步迈进来。
梅姑侧过脸去,动作飞快地去抹脸上的眼泪。
宿流峥已经在帐外听了许久。
他走到梅姑面前,神情不愉:“我问你过去的往事,你只字不提,为什么全讲给她听?”
扶薇抬眼看他,断然没想到这傻子第一句话会问这个。扶薇顿时觉得无语。
梅姑随口道:“你早晚会知道的。”
她怎么说呢?那个人毕竟是他的父亲,梅姑不愿意对儿子说他父亲的坏话。
宿流峥蹲下来,盯着母亲哭红的眼睛,道:“你恨他?那我帮你杀了他解气?”
“谁?杀谁?”梅姑心惊肉跳,“那个人是你父亲!”
宿流峥却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反问:“父亲为什么就不能杀?”
梅姑半张着嘴,呆怔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扶薇望了宿流峥一眼,转过脸对梅姑说:“他的意思是,在他心里您比他父亲重要得多。所以您不用自责,他没觉得跟您走后这些年过得不好。”
宿流峥歪着头,眸色莫名地盯着扶薇。
梅姑看看扶薇,再看看宿流峥,眉头却仍旧是皱着的。那些心中的郁结,哪里是三言两语能够排解?错了就是错了,安慰不过是徒劳。
晚上,扶薇才明白梅姑所说的要给宿流峥找最好的大夫是什么意思。
宿流峥蜷缩在窄床上,痛苦地抱着头。他头痛欲裂,疼得龇牙咧嘴。
扶薇站在一旁,蹙眉看着,也不知道能帮他什么。
后来宿流峥不头疼了,四仰八叉无力地躺在窄床上。
扶薇瞧着他神色,知他头疾缓解,她说:“陛下想在这歇着,那我去隔壁帐中。”
宿流峥斜着眼睛看她。
扶薇转身,宿流峥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将扶薇拽上床,让她趴在他身上。
扶薇挣扎着想起来,宿流峥双臂抱着她的腰身,不松手。
扶薇只好道:“这床太窄,睡不下两个人的。”
“反正你现在瘦成了纸片,睡我身上给我当被子。”宿流峥闭上眼睛。
扶薇抬眼看向宿流峥,见他脸色苍白,是头痛后的虚弱乏力。扶薇望着他苍白的脸色,没再说话,也没有拒绝,枕在他的怀里。
躺在宿流峥身上并不舒服,扶薇过去好久才慢慢睡着。她刚睡着又被宿流峥的呓语吵醒。
“宿流峥?”扶薇挣了挣,想要起身。可是宿流峥即使睡着了,也紧紧地禁锢着她。
扶薇无奈地瞧向他。
不知宿流峥又做了什么梦,眉头紧锁,双唇轻动着喃喃自语。扶薇仔细去听,却什么都听不清。
扶薇一阵恍惚。
她突然想起来宿清焉从来不会做梦。
因为,宿清焉的存在本来就是宿流峥的一场美梦。
腰间的力道让扶薇回过神,她抬眸望去,见宿流峥已经醒了,正在扒她身上的衣裳。
扶薇急了,立刻一边去摁宿流峥的手,一边压低声音说:“宿流峥你别胡闹!这里的军帐,帐篷挨得近,外面全是人!”
“你不叫不就行了。”
第055章
扶薇立刻伸手去捂宿流峥的嘴。她恨得咬牙, 再次在心里感慨天下这么多人,怎么就他当了皇帝?
宿流峥几下将扶薇的衣带解开,她身上的衣裳敞开着裹在身上。宿流峥伸手探到她衣裳里, 在她的腰身捏了捏。
“太细了,用力一摁就能摁断。”宿流峥不大高兴地皱了皱眉。
他再看向扶薇的眉眼, 迟疑地问:“你能忍住不叫吗?”
他又说:“我不想让别人听见。”
扶薇紧抿着唇, 瞪着他,不回话。
“你应该是忍不住的。”宿流峥回忆了一下,“你以前每次都叫。憋着不能叫,应该也怪难受的。”
“宿流峥, 我真想掐死你!”扶薇咬牙切齿。她用力去推宿流峥禁锢的手臂。
“松手!”
几个拉锯间, 瞧着她真生气了。宿流峥这才有些不情愿地松了手。
扶薇下了床,低头整理着衣服。
宿流峥坐起来, 若有所思地看着扶薇,问:“我以后叫你什么?不能再叫嫂嫂了, 也叫你薇薇?”
扶薇整理衣襟的手上动作一顿, 说:“不要这样叫我。”
明明是一个人,可又不是一个人。若宿流峥这样叫她,会让扶薇分不清真实还是梦境。
可她想分清楚。
宿流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突然暴怒一声:“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扶薇吓了一跳。她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再转回头望向他,质问:“你喊什么?”
宿流峥沉默了一会儿, 才烦闷地开口:“以前在水竹县,不管我是宿清焉还是宿流峥,你都高兴和我睡觉。你现在不肯让我碰了, 我烦。”
“你现在是皇帝了。等回了宫,很快就会充盈后宫, 到时候有很多美人陪着你。”
“你可别恶心我!”宿流峥脱口而出。
扶薇愕然望向他,瞧他这神情,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这可真是有趣,又令人犯愁。
扶薇本来早已放下了长公主的身份,也不想再管国事。可是瞧着宿流峥这样,还是忍不住担忧起来,将国家交给他这样的人手中……靠谱吗?
“流峥,”扶薇不确定地说,“你会好好管理国家的是不是?”
宿流峥摇头:“不会。”
扶薇:……
扶薇说:“你可以信任李拓,你父皇也会帮你。”
“你不帮我?”宿流峥问。
“我累了。”扶薇垂下眼睛,“什么都不想管了,而且我也能力有限,实在不想强撑了。”
宿流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点点头,道:“皇帝不就是一个随心所欲。我先把李拓杀了,再把恒梅宫的老皇帝给宰了。”
扶薇愕然看向他,气急:“宿流峥!”
宿流峥扬起嘴角,对她笑。
“你这样和段斐有什么区别!”扶薇甚至觉得宿流峥比段斐更像一个昏君,因为宿流峥会更狠。
“当然有区别。”宿流峥道,“我又不会给你下毒。”
扶薇一想到段斐给她下毒,神情不由一黯。一腔真心实意被辜负被践踏,实在是太痛了。
“也不一定。”宿流峥漆黑的瞳仁晃动着,浮现兴奋的神色。他盯着扶薇,笑言:“春.药算毒.药吗?听说有一种春.药会让人很爽。等我找到了,我们一起吃?”
扶薇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说:“流峥,你不要胡闹了。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一个国家的安危都在你的肩上了。不要这样,好不好?”
“好啊。”宿流峥立刻点头。
他又用无辜的目光望着扶薇:“可是我不会啊。我又没当过皇帝。”
扶薇:……
好半晌,扶薇平复了心情:“已经子时过半。你睡不睡?不睡我要睡了。”
扶薇躺在窄床上,面朝床里侧,闭上眼睛。
宿流峥挤过来,在她身后去抱她。小床那样窄,也幸好扶薇如今消瘦得厉害,才躺得下两个人。两个人挤在一起,密不可分。
扶薇体力不济,很快睡去。
幸好下半夜,她没有再被宿流峥吵醒。
当扶薇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半上午。宿流峥已经不在帐内,唯有蘸碧安静坐在角落里打盹。
见扶薇翻身醒来,蘸碧立刻起身迎上去。
“主子,您醒了。”蘸碧将一杯温水递给她。
扶薇揉了揉额角,问她什么时辰了,得知上午已经过去大半,蹙眉问:“还没启程吗?”
不是应该很快启程回京,让宿流峥早日登基吗?
蘸碧摇摇头:“不清楚。我去问问?”
“算了。”扶薇想了想,“近日也让下面的人都安分些,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不该问的事情也不要打听。”
“嗯,好。”蘸碧道,“今天上午卫小将军来过,知道您睡着,没让我们叫醒您,只让我转告您,他将段斐带走了。”
扶薇喝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再喝一口水,她问:“卫行舟还说了什么?可说过有没有禀告陛下?”
“没说。”蘸碧回禀,“卫小将军还说了句要打仗了。”
这话倒是不用卫行舟说。那日宿流峥出现毁了两国的和亲,这一战必然要打起来。
宿流峥掀帘进来,蘸碧立刻住了口,她接过扶薇手里的杯子,悄声退出去。
宿流峥朝扶薇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身子一歪,直接躺在扶薇的腿上。
扶薇刚想推开他,就听他说:“好累啊。”
扶薇欲要推他的手落下来,搭在他的肩上,垂眼看他,问:“干什么去了,能把你累着?”
“和一群大官儿议事。”
扶薇听着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有种奇怪的感觉。她点点头,“你以后每天早朝都要和一群大官儿议事。而且你还要拿最后的主意。”
“这一战要输。”宿流峥突然说。
扶薇心中一动,对他竟有刮目相看之感。他脑子里原来还有正事的?
扶薇忽然又愣了愣。
宿清焉会的,宿流峥都会。
宿清焉博览群书,不管是史典还是兵法。那么,宿流峥也会那些啊。
她拧眉垂眼审视着枕在她腿上的宿流峥。一时之间又迷惑了,她到底要怎么区分这本该是一个人的两个人?
宿流峥伸手,在扶薇面前晃了晃。
扶薇回过神,望着他问:“后悔了吗?这一仗本不用打。”
宿流峥指了指自己的嘴。
“嗯?什么意思?”扶薇不懂其意。
“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答案。”宿流峥一本正经道。
扶薇:……
她使劲儿将枕在她腿上的宿流峥推开,起身下床,不想理他了。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衣披上,走出了军帐。凉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舒爽的惬意,心里也跟着畅快了些。
不远处,卫横正和另外一个武将大步朝这边走过来。经过扶薇身边的时候,匆匆颔首行了一礼,又快步地经过她,去寻宿流峥。
扶薇转过身望去,远远看见宿流峥走出了军帐,立在门口。卫横正在向他禀告事情,宿流峥偶尔应一两句。
扶薇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在心里轻叹一声。
她心里开始纠结犹豫,两个她在内心在争吵在斗争。
一个她无精打采地抱怨着自己太累了,想要休息,想要远离过去的一切纷纷扬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着闲散生活。
另外一个她却还穿着曾经长公主的宫装站在朝堂之上,大声说着不能就这样走,新帝继位朝堂党派一片乱,边地又有战火。岂能在这个时候一走了之,抛下一切?
可是她要以什么身份继续参与?甚至如今的扶薇已然有些泄气,连识人之能都没有,她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扶薇蹙眉望着远方的宿流峥,心中彷徨要不要随他回京。日后朝堂之上的事情,若是她劝说,宿流峥大概会听她几句。
可是扶薇也会怕,怕自己若跟着宿流峥回京,伴在他身边,将会永远都走不出那个瑰丽的梦。
一队巡逻的侍卫从扶薇身边经过。七八个人的队伍动作整齐划一地往前走,最后一个士兵经过扶薇身边的时候,突然手腕一转,一把匕首抵在了扶薇的脖子上。
“大胆!”花影立刻喝声,握住腰间的刀柄。
可是那个士兵手中的匕首已经架在了扶薇的脖子上,花影并不敢轻举妄动。
宿流峥脸色一瞬间冷了下来,眸底翻着戾气,大步朝这边奔过来。
“有奸细——”
周围立刻有士兵反应过来,握着兵刃围上来。
“退后,你们都退后!”奸细劫持着扶薇,一步步往后退。
看着这些士兵并不后退,他手中的匕首往前一贴,扶薇的脖子上立刻浮现一道血丝。
宿流峥盯着扶薇的脖子上的血痕,咬着牙下令:“退后。”
奸细劫持着扶薇向后退去。不多时,立刻有另外几个混在军中的奸细驾马奔来接应。
他带着扶薇跳上马背,“驾”的一声,策马狂奔。
“弓箭。”宿流峥抬手。
立刻有人递上弓箭。
宿流峥将弓弦拉满,搭上长箭,他眯起一只眼睛瞄准。长箭离弦朝着前方射去。
一个马背上的奸细立刻应声倒地。
劫持者扶薇的奸细被其他人护着。
宿流峥接二连三地射箭,一个个奸细中箭摔下马去。只剩下挟持着扶薇的那一个奸细。
扶薇回头望去,隔着风沙望向宿流峥。
挟持着扶薇的奸细额头上沁出冷汗,听着同伴一个个倒下,他知道下一个中箭的就是自己。他可以死,但是一定要完成任务!
他咬了咬牙,忽然向后仰躺,躺在马背上。
宿流峥手中的长箭即将离弦的前一刻,突然看见那个男人躺下来,视线里只有扶薇。他急急转了方向,拼尽全力才让射出去的箭向一旁偏去。
长箭擦过扶薇的身边。
宿流峥长长舒了口气。他的脸色已然难看至极,抓起身边的一匹马,一跃而上,策马追去。
“陛下!您不能追去啊!”
“陛下,您不能涉险啊!此时正是两国交战之际,您的安危十分重要……”
“陛下!”
宿流峥扬鞭,将挡路的人甩开。
扶薇大概猜到了是晋国的人劫持她,确切地说是耶律湖生。
耶律湖生劫持她做什么?作为两国交战的筹码?还是单纯只是因为她悔婚的泄气?
扶薇宁愿是后者。
扶薇正思量着,听见身后的马蹄声。宿流峥会派人追过来救她并不奇怪,她随意地回头一瞥,却一眼看见最前面的宿流峥。
扶薇愣了一下。
他怎能这么草率?此乃两国边境之地,适逢交战之际,他实在是不该以身涉险!
宿流峥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握着长弓。他看见扶薇朝他望过来,他突然将握着马缰的手往上抬了抬。
扶薇盯着他的动作,反应了一下。她回过神,转过身去,双手握住马缰。
也就是在扶薇握住马缰的同时,宿流峥松开握着马缰的手,再次拉弓。这次他将两支长箭搭在弓弦之上。
两支长箭同时射出。
一支射中劫持扶薇的奸细的腿上,另外一支射中马腿。
奸细吃痛,尖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握着马缰的手。而马也吃痛,受伤的腿弯下去。没有握着马缰的奸细立刻跌下马背。
他跌下马背的瞬间,宿流峥手中的箭再次射来,三箭齐发,将他钉在地上。
幸好扶薇早有准备牢牢握住了马缰,马趔趄地奔跑着,扶薇被颠得一晃一晃。她用力握紧马缰,尽力控制这匹马。
前方一棵横着生长的老树挡着去路,可受了伤又受了惊的马仿佛看不见,并不知道躲避。
眼看着就要撞到又粗又壮的树干上,扶薇将心一横,松开马缰,准备跳下。
然而她刚松开马缰,还没跳马,腰身已经被勒住。
熟悉的味道与气息,让扶薇瞬间心安。
宿流峥抱着扶薇跃身,跳下发狂的马,两人晃了两下,才站稳。
扶薇长长舒了口气,然后就听见前方隐隐有马蹄声。
隔着这一片树林,隐约可以看见晋国的军队。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跑了这么远。
“我们快回去,此地不能久留。”扶薇回头望向宿流峥,撞上他充满戾气的眼。
宿流峥低着头,发红的眼睛盯着扶薇的脖子。她纤细的雪颈之上,那道血痕十分刺眼。
宿流峥伸手,指腹抹过扶薇脖子上的伤口,将鲜血粘在指腹上。他舔了舔指腹上沾到的鲜血,血的腥甜让他体内暴躁的分子狂热地跳跃起来。
“带她回去。”宿流峥对赶过来的花影、秋火等人说。
他扔了手里的长弓,拿走了秋火腰间的佩剑。
看着宿流峥转身,扶薇追问:“你去哪儿?快和我回去!”
宿流峥大步往前走,头也没回。
扶薇拧眉。
她错了,宿流峥根本不听她的话!
“主子,我们先回去吧?”花影道。
扶薇略一沉吟,她留在这里一点用处也没有,若是再遇到晋国的人被擒,反倒成了累赘。她立刻点头,跟着花影他们一行人回去。
卫横等将士亦得了消息追过来,不见宿流峥,立刻向扶薇询问。
扶薇也答不上来。
“可能……去找耶律湖生了。”扶薇叹了口气。
众将士一片哗然。
扶薇回到帐中,拧眉坐在长凳上,目光虚掷,正失神。
蘸碧拿了帕子给她擦净脖子上的血迹,又小心翼翼地给她上了药。
“主子,疼不疼?”蘸碧询问。
扶薇无心回答。
外面一有动静,她便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
可宿流峥始终没回来。
蘸碧瞧着扶薇担心,劝慰:“花影派人在前面盯着了,陛下回来会立刻过来禀话的。”
扶薇也明白,可是做不到不担心。宿流峥怎么可以这般做事不计后果呢?实在是让人无奈。扶薇又在帐中坐了一会儿,还是不安心,带着花影和秋火走出军帐,朝西望去。
这次,花影和秋火离得她很近,势必不会再让任何人靠近她。
天色逐渐暗下去,柔和的夕阳即将藏身到群山之后时,扶薇看见了宿流峥的身影。
他踩着夕阳最后一抹绚灿的光辉归来。
扶薇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到实处。
周围许多将士迎上去,可扶薇没有动,一直站在原处望着他。
宿流峥没理会迎上来的这些人,大步朝扶薇走过去。
离得近了,扶薇看清了宿流峥脸上、身上的鲜血。他手里拎着个不停滴血的东西。
宿流峥走到扶薇面前,弯下腰将手里拎了一路的东西放好,工工整整地摆正。
扶薇看清了,周围众人亦看清了。
那个一直滴血的东西,是耶律湖生的人头。
扶薇慢慢抬眼,看向宿流峥。
宿流峥扯起一侧的唇角,染血的脸庞浮现狂傲不羁的笑,他望着扶薇张开双臂,说:“犒赏我。”
第056章
扶薇转身就走。
“扶薇!”宿流峥大声喊她。
然而扶薇并没有理会他, 脚步不停往帐中去。她站在这儿等了很久,已经很累了,现在只想回去坐着歇一歇。
众人清清楚楚地看见宿流峥的脸色阴沉下去。他本就染着鲜血的脸上泛着怒意, 更显出几分阴翳的戾气。
众将士们面面相觑,眼神交流着——
长公主胆子是不是太大了?段斐驾崩于宫中大火, 如今新帝继位, 扶薇还算长公主吗?
一个和皇家血脉没有半点关系的昔日长公主,怎么敢这样落新帝的面子?
就算是面捏的人也有脾气,何况众人这几日瞧着新帝不仅不是面捏的性子,反而脾气暴躁行事狠辣。
这昔日的长公主当真不怕被新帝降罪?
看着宿流峥大步朝扶薇追过去, 众人严重好奇心更浓——莫不是现在就要给长公主降罪?至少削掉那名不正言不顺的长公主之职。
宿流峥冷着脸大步走向扶薇的帐篷, 甩开帐帘,迈步进去, 看向扶薇。
扶薇坐在窄床上,双手捧着一杯温水在小口小口地喝。
“扶薇!”宿流峥怒气腾腾。
扶薇抬眼望了他一眼, 淡淡道:“去把自己身上拾弄干净。”
宿流峥卡在喉咙里的话就这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他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血, 皱了皱眉。
不过宿流峥并没有出去。
他大步朝扶薇走过去,拉着一旁的竹椅到扶薇面前,大大咧咧地坐下,理所应当地说:“你给我弄干净。”
扶薇静静看他一眼。忽然抬手,将杯中的温水朝宿流峥的脸上泼去。
宿流峥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他“嘶”了一声, 身心舒爽地感慨:“要是凉水就更爽了!”
扶薇无语地瞪他一眼,将手里的帕子扔到他脸上去。
宿流峥根本不接,由着帕子落在他腿上。他懒懒散散地靠着椅背, 望着扶薇。
水珠儿沿着他的脸颊慢慢滚落下去,一滴又一滴。
扶薇神情肃然, 认真道:“宿流峥,我以前从未见过像你这么没脸没皮的人。”
“那你得谢我。”宿流峥笑,“我让你见了世面!”
扶薇无语。
片刻后,她站起身来,拾起落在宿流峥腿上的帕子,弯下腰给他擦拭脸上的血迹。
宿流峥伸手想要抱住她的细腰。
“别碰我!”扶薇嫌弃地皱眉,“你身上太脏——”
扶薇的话还没说完,宿流峥结结实实地将扶薇抱在了怀里。
扶薇默了默,继续给他擦脸。
将血污擦净,逐渐露出一张清隽好看的面容来。扶薇望着宿流峥的眉宇之间,微微失神。
就当是他吧?就当是他失忆忘记了那段过往,他还是他。
宿流峥突然捏了捏扶薇的屁股,说:“看你瘦得胸和屁股都变小了。”
他又捏了捏。
扶薇:……
她怎么可能把宿流峥和宿清焉当成一个人呢?二人简直天差地别。她做不到自欺欺人。
扶薇掰开宿流峥抱在她身后的手,从他怀里走出去,嫌弃地将沾着血迹的外衣脱下来。
看着她的动作,宿流峥皱皱眉,也把自己身上弄脏的外衣脱下来。可是鲜血渗透了外衣,他里面雪色的中衣也染了血。
宿流峥看了一眼,没再管。
眼看着宿流峥张嘴,扶薇就知道他又要说胡话,她赶忙先开口:“你在哪里杀了耶律湖生?他不在主军营里?”
“不在。”宿流峥冷笑一声,再解释,“等着奸细把你劫走,离开了主军营,在做接应。”
怪不得他能把耶律湖生给杀了。
扶薇想了想,说道:“耶律湖生一死,那这一仗是必然要不死不休了。”
她有些忧心。
她挑眉看向宿流峥,问:“陛下有何主意?”
宿流峥摇头:“没有。”
他又说:“别这么叫我,不好听。”
“人人都要叫你陛下,你还是早些习惯为好。”
宿流峥烦躁地反问:“你怎么不懂?正是因为人人都这么叫我,你才不能这么叫。”
扶薇柔唇微动,什么也没说,略微偏过脸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嘴嘟囔着骂我傻子呢。”宿流峥翻了个白眼。
扶薇唇角勾出一丝笑来,点头:“挺有自知之明。”
宿流峥略低着头掀起眼皮往上看扶薇,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受伤了。”
扶薇眸光轻轻转动望过来,宿流峥诚恳地补充一句:“真的。”
他抬手,随意地指了下自己身后。
扶薇半信半疑朝他走过去,绕到他身后,果真见他身后的衣裳破了,亦露出衣服里面的刀伤。此时伤口还在流血。
扶薇愕然:“你怎么不早说?”
进来这大半日,东拉西扯,连自己受伤了都不知道吗?
宿流峥侧过脸,欣赏着扶薇生气的表情。
扶薇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将刚刚只是呢喃的评价骂出口:“你就是个傻子!”
她起身走到一旁的箱子里,翻出伤药来,再快步走回宿流峥身后,看着他的伤口,说:“把衣服脱了。”
宿流峥本来想说胳膊疼,不想自己脱,想让扶薇给他脱。可是瞧着她的脸色,宿流峥识趣地自己把上衣给脱了。
没了衣裳遮掩,将他后背的伤口彻底展露出来,应该是被刀刃砍伤,伤痕有两手长,几乎横穿了整个脊背。两头伤口浅些,中间有些深。鲜血顺着伤处不停地往下淌。
扶薇蹲下来,仔细给他处理伤口。
宿流峥回头看着她,突然语气认真地叫她:“扶薇。”
扶薇拧着眉抬眸望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一边上药一边问:“怎么了?”
“好疼啊。”宿流峥特别认真地说。
扶薇安慰:“上药的时候会疼一些,过一会儿就不疼了。”
扶薇将药放下,伸手去拿纱布。
她的手突然被宿流峥捉住。
宿流峥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位置。他说:“这里疼。”
扶薇惊讶地摸了摸。“没有伤啊,是受了内伤吗?我去喊太医过来。”
扶薇刚要起身,宿流峥用力攥着她,没让她走。
“你不心疼我,我自己心疼自己。所以心口疼。”宿流峥一字一顿语气真正地说完,突然又望着扶薇哈哈大笑起来。
扶薇:……
她奋力推了宿流峥一下,宿流峥张开双臂,故意顺势坐在竹椅向后倒去,结结实实躺在地上。
他后背的伤!
宿流峥“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扶薇骂出来:“你有病啊!”
“宿流峥!你再发疯犯病要死要活,我才懒得管你!”
宿流峥不说话,将手递给扶薇。
扶薇气恼地瞪着他,没伸手去拉他。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
“疼。”宿流峥特别认真地说了一句。他又把抬着递给扶薇的手收回去,说:“算了,反正向来没人心疼我。”
“我就该去死。当年死了的人就该是我。”
扶薇看着宿流峥的脸色阴沉下去,越来越不对劲。她赶忙去扶他。
不想他不配合。
“宿流峥,你自己起来,我拉不动你。”扶薇道。
宿流峥盯着扶薇的眼睛,重复:“当年死了的人就该是我,这样哥哥就活下来了。反正你也更喜欢哥哥。”
“我根本不认识你哥哥!”
宿流峥盯着扶薇的眼睛,忽然又笑了。握着扶薇的手,坐起身来。
扶薇不懂他的喜怒无常,忍着心中些许无语和气恼,走到他身后,重新处理他的伤口。
扶薇仔细给宿流峥重新上药。她的动作逐渐慢下来。
是啊,她根本不认识宿清焉。
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宿流峥而已。
扶薇郑重得出结论:“我真是眼瞎。”
“什么意思?”宿流峥回头看她。
扶薇在宿流峥的后背上用力拍了一下,故意让他疼。她站起身,重新回到窄床边坐下,懒得理他。
宿流峥懒洋洋地支起一条腿,望着扶薇道:“我把耶律湖生杀了,真没有犒赏?”
“陛下这是莽撞行事、以身涉险,做事不计后果。”扶薇垂着眼睛。
“可是我把耶律湖生杀了,把他脑袋拿回来送你了诶!”
扶薇不知道他又闹什么。她无奈道:“宿流峥,你现在是天子,你想要什么有什么,没人可以犒赏你。”
“真的?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宿流峥漆黑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
他突然站起身,扑到扶薇身上。扶薇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宿流峥压在了窄床上。
扶薇睁大了眼睛,惊愕地望着他。
“你可以犒赏我。只有你。”宿流峥捏住扶薇的脸。“亲我。我要你亲我。”
第057章
扶薇抿着唇, 抵抗着宿流峥的捏脸,尽量偏过脸去,不看他。
拒绝之意过于明显。
“为什么?”宿流峥气愤地质问, “你到底为什么变了?明明是你招惹我是你主动的!”
扶薇沉默着。
宿流峥眼底有戾气在徘徊。心里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开始难受。这种难受逼得他想杀人。
以前, 他知道扶薇喜欢哥哥。扶薇喜欢哥哥没什么不好, 哥哥的就是他的。开始的时候他不贪心,只想与哥哥共享。后来扶薇不再理他,他开始贪,他开始想要得到比哥哥更多的爱意。
他一边阴暗地想要扶薇爱他比哥哥更多一些, 一边心怀对哥哥的愧疚。所谓愧疚, 这种情绪,他这一生只对哥哥有过。
没有人知道当他清醒过来, 知道扶薇一直喜欢的人是他,只有他时, 他心里的畅快。
他不需要再共享, 可以独占。
宿流峥欣喜若狂。
可是扶薇为什么这样对他?从始至终只有他!他就是宿清焉!
宿流峥纵使愤怒地想要杀人,可是他又不可能伤害扶薇。他深看了扶薇一眼,恼怒地松了手,气冲冲大步走出去军帐。
外面的人看见宿流峥一脸愤怒,皆是屏息。再看一眼他赤着上半身,众将士的目光不由变得微妙了起来——陛下在长公主的帐中干了什么, 以至于会光着身子出来?
众将士的目光越来越微妙。
长公主的貌美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陛下不惜和晋国开战,也要撕毁议和书, 将长公主带回来。看来陛下这是对长公主有意啊……
卫横皱着眉,直到宿流峥的身影消失在他视线里, 他才转头看向身边的李拓,道:“李大人意下如何?”
李拓挑眉:“和晋国早晚要打起来,如今不过提前开战罢了。陛下撕毁议和书,何尝不是有魄力?”
卫横干笑了两声,道:“李大人拍马屁拍错了地方,陛下不在这里!”
李拓也跟着笑,他说:“卫将军,你身为将帅,难道真的心甘情愿一次次投城后退,将国土割给敌国?”
卫横脸上的笑散了个干净。身为武将,没有人会希望战败,更何况是割地退让的耻辱。
李拓再道:“再过两日顾琅会来军中。陛下会命他为副将,辅佐卫将军。”
“哪个顾琅?”卫横愣住,疑惑地看向李拓。瞧着李拓脸上的笑,卫横脸色变了。他脱口而出:“顾琅还活着?”
李拓沉吟片刻,颇为感慨地说:“只要没有亲眼看见尸体,又怎么能确定真的死去?”
他说的是顾琅,又不仅仅是顾琅,更是在说端静皇后和宿流峥。
卫横突然叹了口气,道:“真是可惜了。当年顾琳和顾琅,一文一武冠绝盛京。只是……”
卫横很快反应过来,立刻住了口。有些事即使过去了很多年,也不该轻易提及。
可他还是疑惑:“顾琅当真愿意为段氏卖命?”
段氏,那是顾家满门的血仇之敌。
李拓意味深长地说:“那你可以去问一问陛下。”
卫横立刻摇头。
虽然他是武将,可是面对宿流峥的时候也时常有一种发怵的感觉。算了算了,不得召,他才不会主动去找宿流峥。
卫横正这般想着,立刻有一个士兵从远处跑过来,禀话:“将军,陛下让您过去一趟!”
李拓拍了拍卫横的肩,故意道:“瞧着陛下从长公主帐中出来的时候脸色不愉,卫将军面圣之时可要说话谨慎,莫不要触了眉头啊!”
“呵呵。”卫横干笑了两声,“多谢李大人好意提醒了!”
李拓目送卫横走远,他刚要转身,又有另外一个士兵朝他寻来——宿流峥也叫了他。
李拓挑眉,轻咳一声,朝宿流峥的帐中走去。
宿流峥召见他们,冷着脸要让他们拿出迎敌对策。他懒洋洋坐在上首,姿态虽悠闲,眼中却有锋芒。
第二日,顾琅便赶到了军中,与卫横一同商议用兵布阵之道。
晋国那边,得知耶律湖生的死讯,晋国皇帝大怒,军中士气大盛,势必要给耶律湖生报仇。
接下来的日子,扶薇每日待在帐中,很少出去,每日傍晚花影会过来向她禀告外面的军情。
自那日之后,宿流峥没有再来找扶薇。他大多时候跟在顾琅身边,上阵杀敌时,勇猛狠辣,冲在最前面。
帝王御驾亲征最能鼓舞士气,一时之间军心大振,接连两次小的胜仗之后,更是将军心凝聚到最高处,一鼓作气乘胜追击。
一个月,前几个月失去的城池一一夺回。
军中的几位将军之中有人开始提议议和,毕竟晋国更为兵强马壮,若一直这样打下去,北段亦是吃不消。
李拓亦提议休战,至少宿流峥应该尽快回京去。他的继位大典还未办,如今京中朝堂正是乱的时候,定然有人趁乱在私下搞小动作。
宿流峥答应。
第二日班师回朝,而卫横和顾琅仍旧留在边地,随时待命。
议事结束,宿流峥坐在椅子里,其他人齐齐起身向他行礼,转身退出军帐。
李拓留在最后。
宿流峥掀起眼皮看他:“有话说?”
“陛下,”李拓恳切地说,“如今内忧外患,外患得到暂时缓解。内忧却更麻烦些,远不是行军打仗胜负轻易能定。朝中党派关系错综复杂,想要厘清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决。”
宿流峥听得不耐烦,反问:“所以?”
李拓细细打量着宿流峥的神情,试探着说:“陛下天资过人,定然能将所有麻烦迎刃而解。更何况……长公主对朝臣党派知之甚多,可谓了如指掌。长公主在陛下身边,当是助力不少。”
这一个月,没人跟宿流峥提到扶薇。突然听到李拓提到扶薇,宿流峥心中生出一种异样涌动来。
李拓将话提点到这里,还欲再说什么,宿流峥突然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去。独留李拓站在军帐内,半张嘴,口中含着还没有说完的话。
宿流峥怕这些武将们议事时吵到扶薇,故意将议事的帐篷安排得礼物远一点。
他穿过一座座军帐,奔到扶薇的军帐前。他立在军帐门口,脚步顿了一下,才掀开帐帘。
帐内,扶薇侧躺在窄床上,正睡着。
蘸碧和灵沼坐在角落里做针线活,见宿流峥进来,二人齐齐起身屈膝行礼。蘸碧再快步朝扶薇走过去,想要把她喊醒。
“出去。”宿流峥道。
蘸碧迟疑了一下,没有推醒扶薇,和灵沼悄声退下。
宿流峥一步步走向扶薇,随着越来越靠近她,他心中那股涌动的感觉越来越浓重。
他在窄床边缘坐下,慢慢俯下身,逐渐靠近扶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扶薇的睡颜。
好香好香啊。
好想好想亲啊。
拂面的气息让扶薇从浅眠中慢慢苏醒,她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宿流峥靠得极近的面容。
扶薇恍惚了一下,一时间分不清身在何处,今朝又是何年。
扶薇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攀着宿流峥的肩。
宿流峥的眼睛瞬间亮起来,盈着盛大的兴奋和开怀。
扶薇又很快反应过来。
原来这里是军营,面前的人是宿流峥。
扶薇的神色一黯,攀在宿流峥肩上的手,慢慢垂落。她的手还没有落下,忽地被宿流峥握住。
宿流峥突然直起身,亦将扶薇拉起来。他匆匆忙忙地给扶薇穿上鞋子,然后拉着她出门。
他走得那样快,扶薇被他拽得踉踉跄跄。
扶薇皱着眉问:“宿流峥,你要干什么?你要带我去哪儿?”
宿流峥吹了一个口哨,立刻有马嘶声,一匹通体黝黑的骏马奔过来。
宿流峥握住扶薇的细腰,将她放在马背上,他再跨坐在马背上,于扶薇身后抱着她,手臂穿过扶薇的腰侧,去握马缰。
一声“驾”,宿流峥调转马头,带着扶薇快马奔出军营。
卫横和顾琅听见响动从军帐中追出来。
“这……”卫横眉头紧锁,询问地看向顾琅,“边地危险,要不要派人跟着陛下?”
顾琅点头。
可是卫横跑出去跟着宿流峥的人跟丢了。宿流峥若想快马甩开那些人,那些人自然追不上。
扶薇坐在马背上颠得五脏六腑都跟着晃动。她没有再追问宿流峥要带她去哪儿,反正早晚会知道。
“吁——”宿流峥突然勒住马缰,停了马。
扶薇环顾,周围一片空旷。
宿流峥烦躁地说:“让你的人别再跟着了。”
扶薇回头看向他。
“用不着他们保护你!”宿流峥阴着脸,“他们跟着不方便!”
扶薇盯着宿流峥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她移开目光,回头望向空无一人的身后,提声唤人。
秋火立刻现身。
“你带着人先回去,不用跟着了。”
秋火诧异地看了扶薇一眼,立刻应声领命。
宿流峥这才重新驾马,带着扶薇又走了一会儿,穿进一大片树林。林子里树木生得茂盛,不能快马,马速不得不降下去。
扶薇这才缓了缓,觉得身体能好受些,好似颠错位的五脏六腑又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又过两刻钟,终于到了宿流峥的目的地。
扶薇望过去,看见一座破败的小木屋。
“打仗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这里。”宿流峥跳下马,朝扶薇伸出手。
扶薇审视地看着他。
宿流峥将手往前再递了递:“把手给我。”
扶薇无奈地将手递给他,下了马,被宿流峥牵着走进木屋里。
小木屋瞧上去荒芜了许久,墙壁和屋顶四处都有蛛网。
木床上却铺了一件厚实的披风,扶薇认得出来,这是宿流峥的披风。
上次宿流峥经过这里的时候,留在这里的。
扶薇定定看了一会儿,朝木床走过去。她在床边坐下,平静地看着宿流峥:“过来吧。”
宿流峥朝她走过去,并没有坐,而是立在她身边看着她。
“你还耽搁什么?难道要我伺候陛下宽衣不成?”扶薇有些没好气,“你不就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和我快活吗?既然到了地方,你还傻站着干什么?”
扶薇刚开口时语气还算平静,说到后来语气加重,带了怒。
宿流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他拉长了音,问:“一个月了,你还生气啊——”
扶薇抬眸看他,真心觉得这人奇怪极了。那日明明是他气冲冲地走了,如今倒是翻过来说她生气气了一个月?
“不可理喻。”扶薇偏过脸去。
宿流峥朝扶薇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他看见扶薇将双手放在膝上,他便伸出双手,将扶薇的双手握在了掌中。
“我怕再吵起来。”宿流峥皱眉,“我现在是皇帝了,你要是再骂我打我,怪没面子的。”
扶薇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她无语至极,问:“我何时骂你打你了?”
宿流峥无辜地看着她。
扶薇抿唇,目光移开。
好吧,她确实不止一次地骂过他打过他。
扶薇垂下眼睛,放缓了语气:“你现在是皇帝了,我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样对你。毕竟我也不想担上欺君之——”
宿流峥握着扶薇的手用力打在他的脸上,“啪”的一声响亮的巴掌声,生生截断了扶薇说了一半的话。
扶薇蹙眉看着他。宿流峥却望着她嬉皮笑脸地笑起来。
扶薇想让宿流峥松手,别再胡闹了,想来自己说什么他也不会听,她索性闭了嘴,沉默又无奈地看着他。
她真是拿宿流峥没有一丁点的办法。
宿流峥摸了摸扶薇的手,捧着她的手递到嘴边,吮咬了两下她的指背。
“我以前觉得哥哥的东西便是我的东西。”宿流峥说。
“因为你潜意识里知道你就是他,你们本来就是一个人。”扶薇垂下眼睛。
“我脑子不清楚,分不清现实和幻觉。”宿流峥道,“那个时候我不懂为什么好喜欢好喜欢你,喜欢你喜欢到想把你吃到肚子里去。你打我骂我,也觉得身心舒爽。”
“大概因为你好看?又或者潜意识里觉得哥哥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让我没有多想。”
宿流峥歪着头看向扶薇。他脸上没了嬉皮笑脸的表情,反而认真起来。他说:“我当宿清焉的时候,一定很喜欢很喜欢你。”
扶薇心中微动,眼睫也跟着颤动。
“可是那不是真实的我。我当宿清焉的时候,一定把自己的情感束缚住了,没有好好喜欢你。所以当我变回我自己的时候,才那么强烈地想要靠近你,我会偷偷亲你、甚至听着你洗澡的声音,拿着你的帕子也能纾解到爽。”
扶薇愕然抬眼,怔声:“你说什么?你干了什么?”
“嗯?”宿流峥一脸无辜地望着扶薇,“那种事情不能告诉你吗?”
“但还是真的和你睡的时候,更爽些。”
扶薇挣开被他握着的手,双手交叠着去捂宿流峥的嘴。
“闭嘴,听到了吗?”扶薇皱眉警告他,“不要再胡言乱语了!”
四目相对。宿流峥望着扶薇的眼睛,认真点点头。
扶薇这才松了手。
“你给我讲讲我当宿清焉的时候,和你发生的事情吧?”宿流峥道。
扶薇眼神一黯,低声:“没有故事。”
“怎么会没有故事?我那么喜欢你,你那么喜欢我,怎么可能没有故事?”
扶薇忽然觉得有些心累。明明还是那个人,可他不仅没有宿清焉的记忆,又和宿清焉完全不一样。她困在那场宿流峥编织的梦里。梦网黏连,缠束着她。
“或者跟我讲讲你和那个我在床上的时候喜欢怎样?”宿流峥问。
他天真地想让扶薇更喜欢他一些,或许若他记得那些缺失的记忆,扶薇就能更喜欢他了?
扶薇心烦意乱,她一点也不想提到宿清焉。
尤其望着宿流峥这张面孔,宿清焉温润含笑的模样总是在扶薇眼前晃来晃去。
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啊。
“扶薇,你与我说说吧。说不定我就想起来了?我以后——”
扶薇打断他的话:“要不要和我睡?要的话,闭上你的嘴,把衣裳脱了到床上来。”
宿流峥眸色几经变幻,审视又疑惑地盯着扶薇。
扶薇解开自己的衣带,将衣裳脱下来,再将贴身的小衣也褪下来。她将小衣扔到宿流峥的脸上,潋眸上挑,问他:“你上不上来?”
“上。”宿流峥将扔到他头脸上的小衣拿下来,他的眼睛盯着,将小衣贴着鼻子用力嗅了嗅。
扶薇看着他的动作轻笑了一声,道:“过来闻我不好吗?”
宿流峥将“闻”听成了“吻”。
他站起身,立刻扑了上去。扶薇被压在木床上,身下是宿流峥的衣裳。他强势的吻落下来,搅弄得扶薇应承不下。她被动地承受着。
熟悉的面孔,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身体。扶薇在这种熟悉里慢慢闭上眼睛。
她纵着自己再沉醉于那个梦一次。
扶薇磕磕绊绊地回应着宿流峥的亲吻,无力搭在身侧的手抬起,去拥抱他。
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沉迷于那场梦,去怀念那个本不存在的人。可是……
扶薇睁开眼睛,望着身上的宿流峥。
虚虚实实,她该如何分清?
宿流峥忽然停住,抬起微红的眼睛压着喘看向扶薇,他问:“你要蒙住我的眼睛吗?”
扶薇伸手,指腹轻轻抚着他的五官,慢慢摇头。
“那就好。”宿流峥低下头去,“蒙住眼睛很烦。”
蒙住眼睛就会错过最美的风景。尤其是当扶薇叫出声来时,宿流峥最喜欢近距离地去看她脸上的表情。美得让他整个心都跟着荡漾起来。
天黑了,宿流峥还没有带着扶薇回去。
军营中的几位将帅开始着急。顾琅瞧着时辰实在不早了,最后才开口派人去找。
“陛下回来了!”一个士兵小跑着回来禀话。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卫横感慨:“咱们这位天子还真是年轻气盛肆意妄为啊。”
顾琅笑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卫横一眼。
这才哪到哪啊?
顾琅看着宿流峥长大,对宿流峥的行事风格十分了解。这一个多月,宿流峥能安安生生地带着军营里,规矩地只想着打仗的事情,已经足够让顾琅惊奇万分了。
听见马蹄声,顾琅眯起眼睛循声望去。他看见宿流峥骑马回来。和离开时以前,扶薇仍旧在他身前。只是与离开时不同的是,宿流峥身上的外衣披在扶薇的身上,甚至连扶薇的面容也隐在他的外衣里。
卫横疑惑地问:“所以咱们陛下失踪了几乎一整天,难道是带着长公主出去闲逛看风景去了?”
另外一个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的副将咧着嘴笑:“卫将军,你还不如直接说陛下是带着长公主出去谈情说爱去了。”
帐内众人哄然而笑。
宿流峥骑马到了扶薇的帐前,抱着扶薇下马。蘸碧和灵沼迎上去,却见扶薇被宿流峥打横抱在怀里。外衣遮着扶薇的脸,让她们俩看不清扶薇的神色,不由担心起来。
宿流峥抱着扶薇大步迈进帐中,直接将人放在窄床上。拿下遮着扶薇头脸的外衣,蘸碧和灵沼这才发现长公主睡着了。
她雪柔云软的面靥浮着温柔的红晕,宿流峥看在眼前,眼前浮想些画面,不由地心里又跟着一漾。
他在窄床边坐下,后知后觉蘸碧和灵沼还在帐篷里。他瞬间冷着脸,回头瞪她们,压低声音训斥:“出去!”
蘸碧和灵沼迟疑了一下,只好悄声退下去。
帐内只他们两个人了,宿流峥的脸上重新浮现笑容。他凑过去,在扶薇的脸上亲了一下。
亲了一下他觉得不够,他再亲一下。
宿流峥还想再亲,却把将扶薇吵醒了。他止了心里的痒,心满意足地抱着扶薇挤在窄床上睡去。
夜深人静,整个军营中只偶尔士兵巡逻的脚步声。
一片黑暗里,扶薇睁开眼睛,安静地望着身边的宿流峥。她仔仔细细地去看他的五官,去记住他的模样。
扶薇本是个冷静清醒之人。可近日来,她十分困惑,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将对宿清焉的爱意,转移到宿流峥的身上。纵使世间本无宿清焉,纵使宿流峥就是宿清焉。
扶薇不会允许自己困在一场梦里,也十分不喜这种迷茫的状态。
她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七月初,宿流峥一行回到了京城。大军出来那一日,京中百姓全部从家中出来,挤在官道两边,想要看一看他们的新帝。
扶薇坐在马车里,恍惚回到了熟悉的京城。听着外面的喧嚣,她抬眼望向坐在前面的宿流峥,在心里酝酿着归去。
第058章
梅姑重新踏进宫中, 看着熟悉的宫殿,驻足不前。这是她曾经拼命逃离的地方,再归来已是二十三年后。
宫人躬身引路, 将她带去住处。不是太后所居,而是她自己选的地方, 一个偏僻的小宫殿。
梅姑带的行李不多, 宫婢帮她收拾着东西,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宫阙。她恍惚间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年轻却决绝的自己。
原先发誓再也不会回来, 没想到如今换了种情景归来。梅姑在心里轻叹了一声, 但愿宫里的太医真的医治好宿流峥的头疾。
“太后。”小宫婢俯身行礼,“太上皇请您过去一趟。”
梅姑眼里的神色微微冷下去。
她迟疑了一会儿, 才去恒梅宫。不同于段琮之以前宫殿的奢华气派,恒梅宫过于简陋。
梅姑缓步走向段琮之, 隔着七八步的距离驻足望着他。曾经的威严帝王如今困在轮椅上, 两鬓斑白,竟衰老至此。
段琮之眸色变了又变,神色复杂地看着梅姑。好半晌,他尴尬地笑笑:“你还是那个样子,我却老得不成样子。”
梅姑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段琮之不甘心地问:“这些年你在外面过得辛苦, 有没有后悔过?”
梅姑还是不说话。她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这个曾经毁了自己一切,令她畏惧的昔日帝王, 如今老态龙钟,再也不能威胁迫害她。
心里痛快吗?梅姑发现自己心里并十柒饿裙八幺四叭以6久刘.散广播剧小说漫.画都有哦没有多解气。她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少时的旧事, 她自小在段琮之身边做事。那个时候段琮之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早早出宫建府。
梅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段琮之的时候,她那个时候才七八岁,没做好事情挨了婆子训斥躲在角落里哭。
段琮之朝她走来,十四五岁的年纪最是意气风发少年郎。他折了梅枝哄她别哭。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宿幺。”
“幺?这是什么名字?”段琮之笑起来。
梅姑第一次见到这样好看的笑,连哭都忘了。
梅姑没有名字,宿是姓,“幺”字不过家中排行。
“以后就叫阿梅吧。”
她就连名字,都是段琮之所起。从那日起,她被调到段琮之的书房做事。研磨、整理书架,摘最漂亮的花放进好看的瓶子里。
梅姑跑去厨房跟厨子学做糕点,变着花样给段琮之做四时点心。她的年少时光里,段琮之喜欢她做的糕点是她最快乐的事情之一。
段琮之读书乏了,也会教她读书识字。她学得快学得好,段琮之会笑着夸奖她。为了多看见他对自己笑,梅姑学什么都努力,用尽了浑身解数。
他高高在上,她仰望着他。
“阿梅。”段琮之声音沙哑,哽咽问:“二十多年了,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梅姑从久远的思绪里回过神,冷漠地看着面前轮椅上的人。曾经需要仰望的人,如今俯视着他的羸弱苍老。
她平静地说:“君夺臣妻是为大忌,陛下如今皆是报应。”
段琮之额角跳了跳,他压着怒意,反驳:“你本来就属于我!”
梅姑轻轻地笑了。
她还记得那一日,是段琮之的生辰。她花了心思给他做了一件衣裳,欢喜地捧给他、服侍他穿上。
“顾琳昨日对我直言,对你有意。”
梅姑手足无措地望着段琮之,怕他不高兴。
“我允了。”段琮之还像以前那样温润笑着,“我把你指给他了。”
段琮之争权夺位需要诸多助力,其中包括顾家的支持。
“需要支持时,将身边人毫不留情地送出去笼络人心,称帝之后还想把你的东西要回去。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行。”梅姑顿了顿,“更何况,我不属于你,我不属于任何人。我有思想有心跳,我是活生生的人。”
段琮之盯着梅姑:“你冒死逃走,到底是因为顾琳 ,还是因为你恨我?”
“因为我觉得你恶心。待在你身边的每一日都不痛快。”梅姑垂眼睥着他。曾经多年仰望的神祇,早就跌进了泥里,她连瞥一眼也嫌弃。
梅姑转身离去。
“阿梅!”段琮之伸手想要去拉她。
可梅姑离得远,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脚步没有一瞬的停顿。
段琮之从轮椅上跌下去,重重摔在地上。
昨晚下了雨,地面湿滑,脏泥弄了他一脸、一身。
宿流峥过来的时候,段琮之还趴在地上。偌大的宫殿,一个人也没有,年迈的昔日帝王倒在地上竟是无人扶。
跟在宿流峥身后的小太监吓得满头大汗,赶忙小跑着过去,将段琮之扶起来,抖着手拿帕子去给段琮之擦脸。
段琮之胸口憋得难受。他大口喘着气,缓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好受些。
抬眼看着面前的宿流峥,段琮之脸色尴尬。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后的父子重逢,居然会是这样狼狈的模样。
他望着宿流峥,心里激动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记得一双儿子出生时,自己抱着他们热泪盈眶的幸福感。
“你叫流峥?”段琮之笑起来,“你母亲给你起的名字不错。”
他又有些无措地解释:“当年你和你哥哥出生没多久就被你母亲带走了,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们取名字。”
“段清焉、段流峥。”段琮之笑着连连点头,“很好的名字!”
宿流峥歪着头,瞧着面前的残疾老男人。这人就是自己生父?
“名字好?”宿流峥想了想,“我娘说,我爹原本打算给儿子取名清流。”
段琮之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
“你爹?”段琮之脸色泛白,咬牙盯着面前的宿流峥。
“顾琳。”宿流峥语气随意,“我娘说我爹叫顾琳。”
段琮之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开始发抖。
他确定宿清焉和宿流峥是自己的骨肉。可阿梅当真这样绝情?非要让他们的骨肉认顾琳为爹?
清流……
段琮之闭上眼睛。
梅姑与顾琳曾有过一个孩子。可他怎么会准许那个孽种降生?那碗堕胎药是他亲自灌下去的。在那个孩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顾琳就给其起了名字?
清流?
清焉,流峥。
哈。段琮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二十多年的寻找和思念到底算什么?原来自己从始至终都在阿梅和顾琳的故事里充当一个恶人的角色。
“我来是想告诉你。”宿流峥又开口。
段琮之抬起眼睛看向他。
“谢谢你让我捡了个皇帝当当。”宿流峥笑起来,“当皇帝确实很好玩。”
段琮之嘴角抽了抽,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面前这个与自己失散了二十多年的儿子,重逢时对他并无半分爱戴与思念。
这是个陌生人。
宿流峥的感谢是发自内心。他鲜少这样感谢别人。没办法,当皇帝的好处真的太多了。他不亲自过来跑一趟道谢,有些心中不安。
谢完了,宿流峥转身就走。
段琮之死死咬着牙,目送宿流峥走远,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段琮之才气得一口血吐出来。
他这些年的执意寻找到底是为了什么?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弟弟,平南王!
宫里近日里十分忙碌,一方面是换了新皇帝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另一方面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登基大典而忙碌,生怕出一丝差错。
寻常皇子继位,宫里的人都对皇子有些了解。可宿流峥情况不同,他是突然从宫外回来,宫里的宫人们对他一点也不了解,不由做事更谨慎摸索着。
后来有人出了主意,宫里有些脸面的公公、嬷嬷们去了长青宫,求到扶薇面前。
他们自然是不敢叨扰扶薇,只是若是得蘸碧、灵沼等人指点一二,也是好事。
一时间,长青宫变得门庭若市起来。
与此同时,宫里也多了许多议论。他们都说陛下在江南的时候和长公主有过那么一段,陛下不惜撕毁议和书也将和亲的长公主抢回来。二人之事悄悄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
宿流峥第一次上朝,下朝结束黑着脸往长青宫去。
他刚拐过花园,就听见前面假山旁的两个小太监小声嘀咕着。
“长公主貌美,将陛下迷得团团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你说长公主还能一直住在长青宫吗?”
“住着呗。说不定马上换个身份,成为陛下的妃子了呢。长公主不仅运气好,还有些手段。不管是前一个皇帝还是现在的皇帝,她都有办法攀上关系。”
“人家长得漂亮,从小就知道勾搭人。不管是养父还是弟弟,还是咱们的新陛下……”
两个小太监捂嘴偷笑。
宿流峥放缓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他们两个身后。两个小太监仍旧浑然不觉,笑嘻嘻地继续说着。
“要我说啊,这天下就没有长公主迷不倒的男人。甭管谁当皇帝,长公主都能攀上关系……她这衣服一脱……”
凉凉的冷意飘过来,两个小太监忽然觉得后颈一凉。他们两个反应慢半拍地同时回过头去,猛地看见宿流峥放大的面孔。
宿流峥扯起一侧的嘴角,对他们两个扯出一丝阴邪的寒笑。
“很好。”宿流峥笑,“很会说。”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陛下……”两个小太监吓破了胆,跪地连连求饶。
宿流峥转过头,朝着立在远处的宫人招了招手。宫人立刻过来听吩咐。
“拿两把剪子来。”宿流峥半眯着眼,亦藏不住眼里的寒气。
两把锋利的剪子立刻取过来,宿流峥接过剪子。他蹲下来,用剪子拍了拍两个小太监的脸。
“最讨厌背后嘀咕的做派。编排一个女人,这嘴长了还不如没长。”宿流峥拉过他们的手,亲自把两把剪子分别递到他们两个人的手中。
他命令:“用这把剪子,剪去对方的舌头,就饶你们不死。”
“陛下饶命啊!奴才知道错了!”两个小太监抖着手握着剪子,连连磕头。
宿流峥站起身来,凉凉睥着他们,道:“再不开始,我可就要拿剪子一点一点把你们的脑袋剪下来。”
他语调又冷又坚决,断然没有半点回转的余地。
消息很快传到了长青宫。灵沼最喜欢第一时间将打听来的事情禀告扶薇。
扶薇轻点了下头,没说什么。她正摆弄着玉盒里的香料。忽地想起了什么,她抬眼看向灵沼,问:“陛下怎么说的?”
“啊?”灵沼反应了一下,才仔细复述宿流峥说过的话。
最讨厌背后编排,尤其是编排女子的浑话。
宿清焉也说过类似的话。
扶薇恍惚间,想起曾经在水竹县的茶肆里,宿清焉与说书先生讲道理的样子。
扶薇慢慢弯唇,唇角浮现些柔和的笑容来。
因为两个小太监的插曲,宿流峥本来要来长青宫,也心情不好地转身回了自己宫殿。因为他压不住脸上的怒气,又不想黑着张脸去见扶薇,这不是让她心烦吗?
她本来就够嫌弃他了,他不能再让她对他的嫌弃加深啊。
晚上,宿流峥才过来找扶薇。
扶薇已经沐浴过后,慵懒偎在了床榻上,手里拿着卷书翻看着。天气正是热的时候,窗户开了半扇,窗外花草的幽香被夜风吹进来。
不同于江南黏糊的风,京都夏日的夜风虽热,却没有那么黏湿腻人。
宿流峥大步走进来。他怀里捧着个大箱子。
他将大箱子往扶薇身边的床榻上一放。瞧着他的动作,扶薇就知道这箱子恐怕不轻。
“什么东西?”
宿流峥把箱子打开,一片琳琅亮晶晶立刻映入眼帘。他献宝似的说:“我在国库里挑了大半日,好看的都拿来给你!”
扶薇:……
“我不需要这样,还回去。”扶薇说。
宿流峥脸上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气恼地直起身来,目光沉沉地盯着扶薇。
扶薇无奈地轻叹了一声,只好暂时哄着她,明日再让人将东西送回国库。她说:“把东西放下面去,把床褥弄脏了。”
“你要了?”
扶薇轻“嗯”了一声。
宿流峥这才开开心心地抱起箱子,他环顾左右,将其搬到窗下架子旁。
扶薇拿着帕子,拂了拂床褥被箱子刚刚压过的地方。帕子落了地,她一手撑在榻边,俯身去拾。
夏日轻薄的衣衫拢着她婀娜的身子,纤细的脊背与腰身在薄薄的衣料下若隐若现。随着她俯身的动作,胸前春景一览无余地落入了宿流峥眼中。
扶薇捡起了帕子,宿流峥已经奔到了她身前,她的手腕被宿流峥握住,扶薇抬眸望去,望见宿流峥毫不遮掩被火烧着的眼睛。
扶薇默了默,没有去挣脱。她只是说:“关窗熄灯。”
宿流峥依言去做。他折身回到床榻时,顺手扯下绑着床幔的布条,放下床幔。
床幔缓缓降落,布条却留在了宿流峥的手中。
宿流峥低头看着垂着掌中微漾的布条,鬼使神差地没有将它放开,而是用它去绑扶薇的手。
扶薇愣了一下,蹙眉瞪他:“你干什么?”
“我想把你绑起来。”宿流峥脱口而出。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布条一道又一道地缠在扶薇的手腕上。
扶薇怔怔望着他。
扶薇忽然就想起那一次,宿清焉语气轻柔地问她可不可以将她绑起来。
扶薇望着宿流峥的面容,一阵恍惚。
她心里忽地生出遗憾来。那一日,宿清焉到最后也没有绑她。扶薇自问自己真的了解宿清焉吗?那个风度翩翩永远没有负面的人,也会突然生出想要捆绑她的想法。宿清焉温润如玉的表现之下,她真的了解他的内里吗?
扶薇看着眼前的宿流峥。
宿清焉的内里,就在她眼前。
第059章
扶薇慢慢垂下眼睛, 看着自己被交叠捆绑起来的手腕。
宿流峥打了个结,忽又迟疑了。等下扶薇又要凶巴巴地骂他、打他,宿流峥甚至一瞬间的怀疑, 若扶薇执意不准,他还能坚持吗?他有那个志气吗?
他抬眼去看扶薇, 去细瞧她的神情。他甚至为了得偿所愿, 放柔了声音去央求:“我会有分寸,不会胡来的。”
扶薇轻“嗯”了一声。
宿流峥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他脑子里还有一点懵。扶薇居然同意了?
他试探着去解扶薇的衣服,扶薇神情淡淡亦不见厌烦和抵触。
宿流峥胆子打起来, 将扶薇的脚腕也绑在了床柱上。
扶薇:……
扶薇欲言又止, 仍是默许了他。
她默许宿流峥的胡来,任由被他翻来覆去地折腾。扶薇有时望着他心中一片困惑和茫然, 可是下一刻又被浪潮卷得理智散去,聚不了神。
扶薇放纵了宿流峥, 也放纵了自己。让自己跟着他于浪潮中晃漾。
长夜慢慢, 扶薇昏睡过去。双手被绑着,她动作别捏地趴在枕上睡去。
宿流峥解开缠绑在她手腕上的布带,看向她的手腕,惊见她皙白如雪的手腕上被布条勒红了一道。
他明明绑的时候没有绑得太紧啊!
宿流峥的视线再落在扶薇的身上。她纤柔似雪的锦缎玉.身之上,斑斑红痕,皆是他所留。
宿流峥看着自己的杰作, 突然抬手甩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的一声响在夜色里十分响亮。扶薇在睡梦中亦微惊地蹙了下眉,可疲乏让她没有睁开眼睛,继续睡去。
接下来的几日, 宿流峥白日去朝堂忙碌,到了晚上夜夜宿在长青宫。
陛下的一举一动皆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宫里上上下下原先还因为扶薇身份今非昔比而有了轻怠。可如今陛下夜夜宿在长青宫,反倒是敲打了宫人,宫里的人哪里还敢怠慢?恨不得变着花样哄着、供着扶薇。
“这几日都忙着什么?”扶薇问。
“认人。”宿流峥神情略显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大臣太多了,还都穿着一样的朝服,难记啊!”
扶薇纠正他:“朝中文武百官的朝服皆按照品阶设定,并非都穿得一模一样。”
“反正都差不多。”宿流峥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而且几乎还都是老头。他们要是穿得花花绿绿的,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那可就好记多了!”
宿流峥眼中光芒一闪,顿时有了个主意。
第二天上朝时,他下令让所有朝臣明日起不许穿朝服上朝,都要穿私服,且必须穿昨日在家中时穿的衣裳,连续穿七日。
下了朝,朝臣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议论着陛下这道旨意的深意。所谓君心难测,陛下的任何一道命令都会让朝臣多想。
“陛下莫不是打算进行朝臣人员调动?意为暗示咱们,今日品阶未必是明日品阶。”
“或许陛下是想革新品阶制度,重新梳理出一套官员品阶制度?”
“要我看,陛下让咱们穿着常服上朝,何况不是在敲打咱们,不管现在身居几品,不管官大关小都是陛下的臣子,都该鞠躬尽瘁!”
“那为何让咱们穿昨日居家常服?莫不是想要看看咱们平日里生活是勤俭还是奢靡?”
“那明日……咱们是真的穿昨日衣裳还是换布衣上朝……?”
朝臣们一边议论着一边归家,到了家里仍在冥思苦想,恐怕这一夜都睡得不安稳。
他们万万想不到,宿流峥只是想更方便地认人而已……
宿流峥一回京就开始捏着鼻子接手朝政,可登基大典却是挑了黄道吉日,晚了些时日。
御绣坊所有绣娘日夜赶制,为新帝裁了多套龙袍。
灵沼领了扶薇的命令,往御绣坊跑了一趟,让他们将做好的龙袍送到长青宫里。
御绣坊的管事太监连连点头,送走了灵沼,管事太监在心里感慨——流水的皇帝,铁打的长公主。
龙袍送到长青宫,扶薇一件件仔细翻看,又不厌其烦地让宿流峥一件件穿给他看。
宿流峥已经换了好几身,终于不耐烦地问:“不都一样?”
“看来你不仅是不认人,而且是眼神不好。”扶薇又拿了一件龙袍递给他。
她挑眉:“不耐烦了?”
“没有。”宿流峥立刻接过来,将龙袍换上。
换几件衣裳有什么可不耐烦的?扶薇花心思给他挑选,他高兴还来不及。
“怎么样?”宿流峥换好了衣裳,屁颠屁颠地转了个身。
“衣裳是挺好的,就是没个皇帝的样子。”扶薇拿起另外一件龙袍递给他,“选好了,就穿这个。”
又换?宿流峥把话咽下去,乖乖地换上。
扶薇走过去,绕着他慢步走了一圈,将他袖口和后衣襟的褶皱抚平。她再打开桌子上的箱子,在里面仔细挑选玉佩。
这些玉佩已经是下面的人仔细挑选过一轮了。扶薇虽然不太喜欢佩戴首饰,可她对金银玉石首饰的眼光很挑。她仔细挑选着,一会儿不满意地摇头,一会儿又将稍微满意的玉佩放在宿流峥的眼前比量着。
“就这个。”扶薇垂着眼睛,将一块雕着闲云孤鹤的上好玉佩戴在宿流峥的腰间。
宿流峥垂眼看她,因为她对自己的上心,有些不自在。
扶薇这才想起来问宿流峥他自己喜不喜欢。她抬眸望向他,问:“你觉得如何?”
“好。”宿流峥连看都没看,嘴已经比脑子快一步做了反应。
他又问:“都挑好了是不是?”
扶薇摇头,道:“不仅要戴玉佩,也要搭一个香囊才好。”
扶薇打开另外一个盒子,里面摆着几个绣娘精心刺绣的香囊。
挑选香囊要简单许多,根据刚刚给宿流峥挑选的龙袍和玉佩,选一个颜色相宜的便是。
宿流峥问:“什么时候你能给我绣一个香囊?”
扶薇抿了下唇,不想回答。她问:“明日的流程可都记下了?那么重要的日子,可不要出差错。”
宿流峥板着脸不说话。
扶薇顿了顿,再道:“若是忘了哪一步也没什么关系,会有人提醒你。而且你现在是皇帝,皇帝要有皇帝的气度,也未必都要乖乖按照流程走。”
扶薇轻轻拍了怕宿流峥的胸口,提点:“拿出你的气势来,不许让人看清了去,听懂了没有?”
宿流峥想了想,说:“杀两个人助助兴?”
扶薇伸手,在他的嘴巴上轻轻拍了一下,蹙眉训斥:“不许胡说。日后行事严厉没有错,可不能太随心所欲残害无辜的人。宿流峥,你记住没有?”
“哦。”宿流峥语气随意,“记不住,你以后多说几次,才能记住。”
扶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好半晌,她转过身去,轻声道:“随你。”
宿流峥往前迈出一步,从扶薇的身后抱住她。他将下巴搭在扶薇的肩上,说:“你真的不陪我去?祭天好远啊 。要一整天都看不见了。”
扶薇垂眼,看着宿流峥握在她腰前的手。在他的手背上有一道疤,那是她用簪子划过的痕迹。
扶薇有些无奈地说:“我不给你药,你自己不知道上药祛疤吗?”
“你划的,我要留纪念。”宿流峥说得一本正经。
扶薇伸手,指腹轻轻抚着宿流峥手背上的疤痕。她拉开宿流峥的手,提声唤蘸碧进来,去拿去疤药。
宿流峥的手刚被扶薇推开,他又重新抱住扶薇的腰身,丝毫不顾虑外人在。
“松开。”扶薇沉声。
宿流峥这才松了手。
扶薇拿起去疤药,在指腹上抹了一些,轻轻涂在宿流峥的手背上。她一边涂药,一边说:“这个药你放在身边,每日晚上都要涂抹一次。你以前用过这个药,知道怎么用的。”
“那每天晚上你给我涂。”宿流峥说。
扶薇不耐烦地将去疤药塞到他手里去,她皱眉瞪他:“我是你下人吗?”
宿流峥语塞。他摸了摸鼻子,将祛疤药好好收进袖中。
夜里,又是鸳鸯交颈绵缠半夜。柔和的床幔上映着容为一体的两道影子。
扶薇先疲乏地睡去,宿流峥才睡着。
下半夜,扶薇悠悠转醒。她听着身后宿流峥匀称的呼吸,知他睡着了。她慢慢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将宿流峥搭在她身上的手拿来。她动作缓慢地转身,面朝宿流峥,然后才动作轻柔地手撑着床榻,支起上半身,望向宿流峥。
睡着了的宿流峥皱着眉头。
宿流峥似乎永远也睡不安稳。不管白日里是高兴还是暴躁,一到了夜里,他睡着之后总是皱着眉。
明明已经清醒过来,可他似乎并没有从小时候哥哥去世的事故里走出来。所以总是他白日里已经清醒,夜里却仍旧困在那场噩梦之中。
扶薇慢慢抬手,指腹轻轻抚着宿流峥的眉心,将皱起的没心一点一点抚平。她的手没有离开宿流峥,逐渐下移,轻轻抚着他的眉眼轮廓。
曾经宿清焉刚刚坠崖的时候,扶薇曾让宿流峥当宿清焉的替身。如今得知宿清焉和宿流峥本就是一个人,她又要如何去区分?
尤其是宿流峥安静下来的样子,熟悉得让扶薇心里又酸又软。
那种被困在虚实相隔之中什么都看不真切的感觉又来了,扶薇不喜欢这种不能双足踩在实地上的虚无、迷茫之感。
良久,扶薇俯下身来,将一个吻轻轻落在宿流峥的额头。
虽然你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可是我知道你和段斐不一样,你能好好地坐在龙椅之上,当个好皇帝,肩负起九五之尊的责任。
第二日一早,宿流峥早早起来。他还是因为今日不能有扶薇作陪而不高兴。
宿流峥将情绪摆在脸上的时候,整个人都充满了戾气,瞧上去实在有些骇人。
伺候的小宫女小太监们皆是屏息,胆战心惊。
扶薇拿过小太监手里的梳子,亲自给宿流峥梳发。她说:“那么远的路,你让我去,是想累得我咳喘吐血吗?”
宿流峥一愣,说:“没有。没让你去。”
扶薇将宿流峥的长发绾起,给他戴好玉冠。她俯下身来,脸颊几乎贴着宿流峥的脸侧,她从铜镜望向宿流峥,柔声:“陛下今日这样打扮起来真是好看得紧。”
她偏过脸去,在宿流峥的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宿流峥被她亲懵了,目光甚至都跟着游晃。
扶薇捏捏他的耳朵尖,直起身道:“去吧。”
宿流峥用指背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乖顺的起身往外走。扶薇立在门口目送他离去,她垂下眼睛看向自己的手。
她以前总是喜欢去捏宿清焉的耳朵尖。
扶薇笑了一下。
今日登基大典,流程复杂,宿流峥要从皇宫出发,绕着京城接受百姓跪拜瞻仰,而后到祭天台祭拜先祖。
百姓夹道跪拜,一声声高呼着万岁。
高高的车鸾之上年轻的帝王目视前方一言不发,俊朗与冷傲是宿流峥留给京城百姓最初的印象。
林芷卉也在道路两旁的百姓之中。她早已经从表哥祝明业口中得知宿流峥就是太上皇早些年前流落在外的皇子。
林芷卉唏嘘了好一阵子,一直没能接受这个事实。今日她跑出家门,远远地望着宿流峥,那种不真实感才逐渐消失。
天下居然这样小,流峥哥哥居然成了九五之尊。林芷卉在心里感怀。
瞧着气派的车队朝着祭天台远去,宿流峥高傲的身姿也逐渐消失在林芷卉的视线里。
林芷卉忽然心中一动,涌出一抹涟漪。以前她和流峥哥哥身份差距很大,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她连向父母表述自己有那个心都没有勇气。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家里本来就希望她能进宫。
林芷卉的眼中慢慢洋溢出笑,她开始盼着选秀入宫那一日。未婚的新帝刚登基,封妃选秀必然很快会提上日程来!
林芷卉不奢望那高高在上的后位,只要能进宫陪在流峥哥哥身边,那就很好很好了!
林芷卉唇角的笑容压不住,又忘了一眼已经远去的车队,开开心心地回家去。
整个登基大典对于宿流峥来说,确实枯燥乏味得要命。可是这身衣裳是扶薇给他挑的,就连玉佩、香囊都是她仔细搭配。她那么看重今日隆重场合,宿流峥也没有轻怠。
更何况,大半日过去了,宿流峥的脸上今晨被扶薇亲过的地方还是酥酥麻麻。这种酥酥麻麻渡进他心里,让他整个心都跟着愉悦起来。
终于熬到了章程结束,回去的路上,宿流峥懒洋洋坐在马车里,伸手出去,摘了一支枝头花,回去送给扶薇。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花,隔得老远一眼看见它,那么夺目,就像扶薇一样。
回到宫中,宿流峥连衣服也没换,直接捧着他摘下来拿了一路的花,奔向长青宫。
长青宫还是和往常以前,安安静静的。
只两个小太监在院子里扫落叶。见了宿流峥过来,两个小太监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跪地参拜。
宿流峥理也没有理他们,快步往扶薇的寝殿去。
“扶薇!”宿流峥捧着花儿,“我回来了!”
扶薇的寝殿空空荡荡的。
往常宿流峥过来时,扶薇大多时候懒倦地偎在床头或美人榻一边。
而今日,她并不在这里。
宿流峥皱了下眉,转身往书房去。扶薇偶尔也会去书房读书、处理事情。
书房里也空空荡荡。
宿流峥又找了几个地方,都没看见扶薇的身影。
忽想起扶薇近几日反常的主动,宿流峥的脸色瞬间冷下来。
手中的花落了地,他眼中浮现阴邪之气,冷声:“人都死光了?”
长青宫的宫人赶忙赶过来,跪了一地。
“长公主呢?”宿流峥咬牙。
他令人将长青宫翻了个遍,也寻不到扶薇,谁没瞧见她什么时候离开长青宫,可她就是这样凭空消失了。
第060章
山间日夜分明, 时间过得很快。扶薇坐在竹凳上,握着剪子修剪花草的枯枝。
灵沼蹲在她身边,看着她修剪花枝。灵沼感慨道:“昨儿个开得正好, 今儿个就萎了呢。瞧着主子将这刚刚有一点枯萎的花儿剪了,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最盛的花期过了, 自然就要枯萎。未必让她枯在枝上。将它剪了, 枝头才能开出更好看的花来。”扶薇放下剪子,望着这一方小花园。
这地方,是她三年前就给自己挑选的悠然之所。她这一路走来,一直不安稳, 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宫中戒备虽森严, 可她对皇宫了如指掌。那些宫人巡逻调配的时间,甚至都是她当初拟定。
她想从宫中逃出来, 简直毫无难度。
蘸碧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木杯。她将温水递给扶薇。
扶薇接过来, 习惯性地想喝, 只抿了一小口,又放下。她半眯着眼睛,视线从近处的小花园越到远处的群山。
今天早上一层雾蒙蒙的小雨下过,如今虽然早就雨停。远处群山之上仿佛还拢着层雾气。瞧上去,为本就秀丽的山景再添了几分缥缈的仙境写意。
扶薇深深吸了一口气,鼻息间都是山水自然的清新, 使得她身体一阵舒适,心里也跟着怡然许多。
灵沼说:“今天早上我去荷花池那边,瞧着荷花要开呢!”
扶薇心情不错, 听了灵沼的话来了兴致,起身往竹屋后面的荷花池去。
在竹屋的后面, 本来是一个对弈品茶的雅亭。扶薇令人将其改了,修建了一座小小的莲花池,原先的雅亭修得小一些,往后挪了挪。
扶薇走到莲花池旁,一眼看见一对粉色的菡萏在铺满水池的碧叶间随风轻晃。
扶薇欣赏着这株将要绽放的并蒂莲,许久之后,她有些乏了,转身想要回去休息。她刚迈出两步,心里莫名有一种预感,迫使她回头。
扶薇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亲眼目睹那一株并蒂莲的两个花苞其中一下子绽放。
扶薇怔了一下。
她以前总是很忙,哪里有时间等一支花开?亲眼目睹花瓣从花苞里绽出来的感受居然这样奇妙。
扶薇的唇边浮现柔和的浅笑,她欣赏着初绽的荷花良久,视线慢慢挪到另外那个花苞上。
花开并蒂,一朵花开,对另外一朵的花开就变得格外企盼。
扶薇也没急着回去,让灵沼去书房给她抱了琴过来,放在雅亭里。
扶薇一手提裙,抬步迈上几节石阶走进雅亭里,在琴后坐下。
她将手搭在琴弦上,琴弦立刻出发闷闷的音。扶薇也没调音,随手拨着琴弦,弹出并不精湛只是随心的调子。曲调轻快悠长。
扶薇一边漫不经心地抚琴,一边望着荷花池里的那株并蒂莲。
有琴音相伴,又有清新的山风相拂,等花开变得不再枯燥无趣。
湿潮的风吹过水面,吹动满池碧叶轻轻地浮晃。刚刚绽放的荷花迎着暖阳招摇生长,又或者是它听懂了扶薇的琴曲,花瓣跟着起舞。它轻轻的晃,花瓣碰到并蒂的花苞。在它碰过来的那一瞬间,不肯绽放的花苞终于迎着风舒展开。
两朵荷花相互挤挨着,亲密无间地相抚相亲。
扶薇的手慢慢搭在琴弦上,曲子在长长的尾音里划上了句号。
扶薇收回视线,起身离开雅亭,回到竹屋。
蘸碧想要跟上去,灵沼拽了拽她的衣角,小声问:“要再从外面植些并蒂莲过来吗?”
蘸碧想了想,点头说好。
只要是扶薇感兴趣的事儿,她们总会想法子捧给扶薇。
灵沼走的时候还念叨着:“如果主子对哪件吃的东西能这么有兴致就好了……”
灵沼从前山的山涧溪流旁,寻找了很久。那儿开了许多荷花,可没有一株是并蒂。并蒂莲本就少见,并不是随便想找就能找到。
确定这地方没有,灵沼只好放弃,想起下次让秋火下山的时候带回来些。人共培养出来的并蒂莲总是会比野生的多些。
“灵沼姑娘!”
灵沼回头,杏眼弯起来:“是林公子呀。”
林雪真快步踩着石头踏过溪流,走到灵沼面前。他将背上的竹篓解下来给灵沼看,说:“这些花种在花园里一定更好看!”
灵沼眼睛一亮,夸赞:“长得真好!你从哪儿找来的呀?”
林雪真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我自小生活在山林里,本来就对这些东西熟悉。”
“这个是什么花儿?好好看,好养吗?”灵沼虚心询问。
林雪真仔细给她一一介绍。
两个人一边闲聊着花草,一边往竹屋去。
林雪真看见坐在秋千里的扶薇时,脚步微顿,脸上的神色也微微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主子,林公子送花来啦!”灵沼禀话。
扶薇抬眸望向他,林雪真回过神,立刻说:“你上次说花园里的花草种类有些少,我给你采摘了些。你瞧着可有喜欢的,我下次再给你摘。”
“有劳林公子了。”扶薇嫣然一笑,从秋千上起身。裙尾从秋千上落下,秋千在她起身后慢悠悠地晃了两晃。
林雪真望着一下又一下晃动着的秋千,直到它归于安静,他才收回目光,看向扶薇。
扶薇已经走到近处,蹲在那儿翻看竹篓里的花草。灵沼笑嘻嘻地夸着花儿好看。扶薇也附和,她眉眼含着柔笑,和灵沼探讨着要将这些花儿栽种到哪里更合适。
主仆两个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望着竹篓里的花草,一会儿指向还在修建中的花园。
“瞧我们说得起劲,倒是忘了请林公子坐。实在失礼。”扶薇站起身来,让灵沼去端来清茶。
她邀林雪真在花园里的石桌旁坐下。“新摘的茶,林公子尝尝看。”
“多谢。”林雪真道了谢,目光落在石桌上的香料。
——先前扶薇曾坐在这儿摆弄香料。
扶薇看了林雪真一眼,一边将散放在石桌上的香料逐个收进玉盒里,一边说:“这些花儿开着的时候能怡人,等将谢时研成香料,可谓是身前身后都有大用处了。”
林雪真看着玉盒里的精致香料,笑着说:“您做出来的香料一定很好。”
扶薇笑笑,没有自谦。
茶水端上来了,林雪真仔细地品尝着。而扶薇面前仍旧只摆了一杯温水。
扶薇看着面前的林雪真。
遇见林雪真是个意外。那是她刚到这儿不久,有一日带着花影在山里都得远了些,偶然遇见了他。
本来是个人迹罕至的山涧,没想到还能遇到人,扶薇不由警惕起来。后来她令人仔细去打探,发现林雪真跟着父母生活在深山中许多年,他的家人都是猎户,唯有他是个读书人。不过因为家里都是以打猎为生,他既没有下山去过学堂,更没有请过先生,都是自学罢了。幸好家里人也支持他读书,打猎换来钱财买了书给他读习。
他如今正是读书的关键时刻,要去参加不久之后的科举。
扶薇执政久了有些习惯改不了很是爱惜人才。她不知道一个猎户之子凭借自学能学到什么程度,但瞧着他彬彬有礼谈吐也不俗,倒是有些另眼相看。
扶薇开口,声音缓慢:“花草各有各的好,不说那些名卉,即使是山石夹缝里生长出来的野花也有它的美丽。林公子不必费心为我寻那么多花草过来,眼下正该是好好研习为科举做准备的时候。”
林雪真一怔,下意识地说:“您说得对。”片刻之后,他又皱了眉,眉宇之间浮现几许郁色,道:“只是科举能不能如期举行还是未知数……”
扶薇挑眉。
科举一途,是广纳贤才的最重要途径,是国之要事,怎么会不能如期举行?
“林公子何出此言?”扶薇追问。
“陛下不见了。”林雪真叹了口气。
扶薇愣住,下意识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陛下不见了。”林雪真重复,“前几日下山采买才听说陛下失踪许久,如今朝中无主,早朝已经废弃多日。陛下不在,长……长公主也不在,眼下一堆事情无人处理,学子们都说这一届的科举恐怕要暂停了。唉。”
林雪真重重叹了口气。
对于寒窗苦读的学子来说,落榜是伤心事,可因为客观原因不能去参加考试更是无法言说之痛啊。
扶薇抬起眼睛,看向灵沼。
灵沼愣愣的,表示不知情。
这也不能怪下面的人没能及时将消息告诉扶薇。自搬来这里,扶薇为了不暴露行踪,必然要求所有人全藏身在山中安分待着,不可下山。等过一段,过了这段风头,才能下山去。
这才一个月,山外就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朝臣没拦着他?梅姑也没能拦住他胡闹吗?
扶薇的眉头慢慢蹙起。清闲慵散了一个月,突然就砸给她这么一个大难题?
林雪真走了之后,灵沼向扶薇请示要不要派人下山去打听消息。
扶薇犹豫了很久,终是因不愿意看见朝堂乱成一锅粥,才同意让花影悄悄溜下山去打听消息。
过了三日,第四天的中午,花影才风尘仆仆地回来。
消息确切,宿流峥确实自半个月前就不见了。起先宫里还瞒着,只说新帝身体抱恙,时日久了,瞒不住了,众人这才知道陛下早就失踪了。
扶薇犯难地扶额。
她问:“那如今宫中谁管事?太上皇重新理政了吗?”
“没有。”花影道,“太上皇又病重了,他让李拓暂时朝里朝政。不过李拓离京那么多年,朝臣情况早就和之前大不相同,许多大臣不服他。李大人现在应当也是焦头烂额……”
扶薇沉默,她抬眼,视线越过后窗,望向竹屋后的荷花池。
扶薇真是没有想到宿流峥能任性到这个程度。他不是说过当皇帝很好吗?既然当皇帝很好,怎么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跑了?
之前在边地的时候,扶薇瞧着他整日和那些武将参议军情,他参与的几场战役也赢得漂亮。虽然并非全是他的功劳,可扶薇觉得他只是表面上吊儿郎当,内里孰轻孰重分得清。
可如今看来,真是她看错了他。
扶薇一时之间不知道要不要管。
不管吧,她看不下去朝堂乱下去,这样早晚要出大事,最后受苦的还是平民百姓。
管吧,又对不起自己。
更何况,她也不知道自己管不管得了这事儿。
另外从外面进来,先看一眼扶薇的脸色,才禀话:“林公子又来了,这次带了更多好看的花草!”
扶薇这段时日对花草感兴趣,灵沼也是希望林雪真带着鲜花过来,能让她不要再这么眉头紧锁。
扶薇点点头,起身出门迎上去。她也希望能让自己心情轻松些。
林雪真双臂抱着竹篓,里面红的粉色紫的蓝的……各色花草开得娇艳茂盛。
扶薇望着那些花儿,唇边浮现丝柔和的笑。她朝林雪真走过去,视线仍落在那些花草上。
一阵风吹来,吹来一阵浓郁的花香,扶薇笑着说:“又摘来这么多。”
林雪真看着扶薇眉眼间的嫣然,微微愣神。他很快回过神,低下头不敢看她,尽量用寻常的语气说话:“我连根挖的,都带着土。移植进花园里,都能活。”
灵沼想哄扶薇开心,在一旁说:“主子,咱们现在就把它们种下去吧!”
扶薇点头。
三个人一起栽花,选地方、栽种和浇水。林雪真时不时介绍着这些花的名字、养护方式。扶薇点点头,偶尔询问一两句。灵沼性子活泼些,说话的声音里带着笑,她又故意说着玩笑话逗扶薇开心,一时间小花园里的三个人,倒是成了其乐融融的景色。
宿流峥从院外进来。他一眼看见扶薇的背影,他盯着扶薇蹲在那儿栽花的纤细背影,悄声一步步走来。
直到走到近处,他才将目光一寸一寸地移,看向林雪真。他歪着头,漆黑的眸中噙着一抹沉色。
灵沼最先听到脚步声,她没回头,笑嘻嘻地说:“蘸碧姐,我们这儿快忙完了,不用你帮忙。”
身后无人回答。
扶薇敏锐地觉察出不对劲,她慢慢转过头。
身后,是宿流峥放大的脸庞。
扶薇怔住。
灵沼跟着回头,她缩了下肩,手里的小铲子跌落在地。
林雪真亦回头,茫然地看了一眼宿流峥,再看向扶薇。
“他是谁?”林雪真疑惑询问,打破了小院里异常诡异的死寂。
宿流峥慢慢眨了下眼睛,他转过头盯着林雪真的五官。他突然笑了一声,道:“就算你又要找哥哥的替身,为何不找我?这世间还会有人比我更像吗?”
扶薇沉声:“不是。你不要胡说!”
可宿流峥听不进去扶薇的话。他死死盯着林雪真,黑白分明的眼眶里逐渐染上猩红,有阴邪在眼底作祟。
什么狗屁东西胆敢离扶薇这样近,胆敢对扶薇笑。
一想到扶薇会对他笑,甚至会对他好,宿流峥胸口又烈火在焚。
他突然伸手,扼住林雪真的脖子。
宿流峥修长的手指逐渐在收拢。他声线冷得毫无温度,咬牙切齿般:“何必随便找个书生!”
林雪真拼命去掰宿流峥的手。明明都是身量差不多男子,林雪真却被束地挣扎不得,脸色逐渐憋红。
“流峥!你松手!”扶薇亦去掰宿流峥的手。
宿流峥眼睁睁看着扶薇的手探过来,碰到了林雪真的手。
不,不可以碰啊!
他用力推走林雪真,林雪真跌坐在地捂住自己的咽喉不停地咳。
扶薇亦是跌倒,跌坐在刚刚栽种的花草之上。
花枝皆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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