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灵沼赶忙想要去搀扶扶薇, 可是她还没有靠近,宿流峥先一步握住扶薇的手腕,将她拽起来。
宿流峥将扶薇拉到自己面前, 死死盯着她。胸口燃烧的那一团火越来越旺,火焰翻滚着, 搅着他整个胸膛都在疼痛。他胸膛剧烈起伏着, 那些愤怒被他强压下去,可越是强压,心里的那团火烧得越凶狠。
“松手。”扶薇蹙眉,“宿流峥你松手, 你把我握疼了!”
“疼?”宿流峥咬牙, “你就该疼!你就也知道疼是什么滋味!”
宿流峥站起身,与此同时将扶薇拽起来, 拉着她往竹屋去。他步子迈得很大,扶薇被他拖拽得踉踉跄跄, 足快不沾地。
秋火和花影立刻提着刀剑赶过来。
“放了殿下!”秋火和花影一个拔剑一个拔刀, 皆挡在宿流峥身前,即使宿流峥是帝王,帝王的身份也不能令他们生惧。
宿流峥胸膛里所有的怒火只会为扶薇短暂的强压。他不在意其他的人死活。
他没有拽着扶薇的另一只手,突然探出,花影还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她手里的刀已经被宿流峥夺去。
宿流峥眼底泛着狠意, 反手握刀朝花影砍去。秋火眼疾手快护着花影往一旁躲避。纵使他动作再快,宿流峥手中的刀刃也砍伤了他,在他的后腰留下深深一道血痕。
秋火闷哼一声。
“秋火!”花影立刻扶住她。
一切发生得太快。扶薇眸仁一缩, 立刻提声:“退下!你们两个退下,让所有人都退下!”
花影和秋火迟疑了一下, 才往后退了半步。
宿流峥转过头盯着扶薇,他问:“你在心疼他们?”
“哈。”他笑,“你什么时候也能心疼心疼我?”
长刀被他摔在地上,重重的一声响。
宿流峥拽着扶薇已经到了门口,他已经是将扶薇甩进了屋内,他紧接着跟进来,反手在身后将房门重重关上。
扶薇被他甩推得脚步虚浮,往屋内晃奔了几步,及时扶住桌子,才没有摔倒在地。
宿流峥欺过来,手臂环过扶薇的细腰,在她身后抱住她。他又强硬地扳过扶薇的身子,让她面朝自己。
他将扶薇禁锢在自己的怀里,抱着她的强有力的手臂逐渐收紧,恨不得将人摁进自己的身体里面,让她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从此才能真正做到再不分离。
扶薇腰身被宿流峥勒得巨疼,手腕也被他刚刚攥得还疼着。疼得她拧了眉。
两具身体贴在一起,扶薇真切地感受着宿流峥胸膛的不停起伏,同样真切感受着他的愤怒。
她知道宿流峥现在正在气头上,在愤怒到不能自控的边缘。
扶薇知道不能这个时候跟他讲道理,她放缓了语气:“流峥,你先放开我。”
宿流峥死死盯着她,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手臂更用力地勒着她。
扶薇被勒得快要喘不过气。她慢慢舒出一口气来,缓声道:“那个书生不是谁的替身。他不住在这里,我一共没有见过他几次!”
好半晌,宿流峥才掀了掀眼皮,视线越过扶薇,望向屋子最里面的床榻。他想在这里找到另外一个男人居住的痕迹。
终于在看见床榻上摆着两个枕头的时候,宿流峥的自控力失效。
“你骗我!”宿流峥的声音在发抖。
宿流峥终于放开了扶薇,可是下一刻,扶薇又被他握住手腕,被他拽向床榻。
扶薇跌坐在床边,还没坐稳。宿流峥抓起一个枕头送到扶薇面前,几乎贴着她的脸。
“这是什么!”宿流峥歇斯底里地咆哮,“野男人的枕头!”
扶薇:……
她的床上向来是两个枕头,从小就是这样啊!
“扶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喜欢找人当替身!”宿流峥大吼大叫。他气冲冲地扔了枕头,枕头摔到地上被摔开,里面的棉絮如雪飞起。
宿流峥弯下腰来与扶薇平视。他想要去掐扶薇的脖子,手指已经碰到了扶薇的颈侧,顿了顿,最终改为揪住她的衣领。
宿流峥大吼大叫,喊得扶薇耳朵疼,她偏过脸,半垂着眼不看他。
宿流峥逼近扶薇,哑声质问:“你蒙他的眼睛吗?像蒙我的眼睛那样蒙他的眼睛吗?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扶薇被他拽得纤细的身子晃来晃去,她觉得不能任由这疯子再疯下去,终于转过头想和他心平气和地说话。
可是当扶薇转过头看向宿流峥的时候,不由愣住。
他哭了。
他居然哭了。
看着宿流峥泪流满脸的样子,扶薇懵住。
“我是学得不像吗?我哪里学得不像你跟我说啊!”宿流峥语无伦次,“我会好好给你读话本的,我也能给你弹琴听、画小像!”
扶薇身子被宿流峥拽得晃来晃去,她望着宿流峥疯癫的样子,心里却突然平静下来。
原先打算和他心平气和好好谈一谈的话语都被扶薇咽了下去。她看着宿流峥,忽然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宿流峥愣住。
他反应了一下,才松开揪着扶薇衣领的手。扶薇的身子软绵绵地朝一侧的床榻栽歪过去。
“扶薇?”宿流峥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扶薇的脸。
扶薇因病弱脸色向来比寻常人苍白些,以前也不觉得如何,此时看着扶薇脸色的苍白,宿流峥看在眼里更觉得不对劲。他踉跄地向后退了半步,呆怔着。心里那团怎么也消不掉的火焰莫名熄了大半。
宿流峥反应过来。“大、大夫……”他连脸上的泪都顾不得,动作生硬地转身。
“流峥。”
宿流峥的脚步生生顿住,回头看向歪躺在床榻上的扶薇。
扶薇这昏倒……是装的。
她总得想法子让这疯子冷静一下。这样的颠货,正在气头上和他讲道理似乎没什么用处。
扶薇本不该叫住他,让他出去喊人冷静一下也好。可是扶薇实在看不过去满脸眼泪的样子出去丢人现眼。
扶薇轻叹了一声。她撑着床榻,动作缓慢地坐起身来。她蹙眉看向宿流峥,嗔声:“过来扶我啊。”
宿流峥这才奔向床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让她倚靠在床头,拿起枕头给她垫在身后。
刚拿了一个枕头垫在扶薇身后,想要去拿第二个枕头的时候,宿流峥后知后觉地回头看向地上那个被他摔坏的枕头。
他忽又想起扶薇以前总是习惯将两个枕头叠放靠在身后。
“不是那个小白脸的。”宿流峥说。
扶薇又叹了口气。她倚着枕头身上稍微舒服了些,轻轻晃了晃手腕。
她寻求寻常:“去把桌子上的帕子拿过来。”
“你让我去拿我就去拿?”宿流峥呛声。
扶薇抬眸望着他的眼睛,语气温和地重复:“去把桌子上的帕子拿过来。”
宿流峥回望,盯着她的眼睛半晌,冷哼一声拂袖起身,走向屋内的方桌,将叠放在桌子上的帕子拿起,没好气地扔到扶薇腿上。
他背转过身去,看着屋内的桌椅衣橱花瓶茶器香炉……哪哪儿都看不顺眼。真想一把火将这里烧个干净!
“过来坐下。”扶薇说。
呵,凭什么?她让他坐下他就坐下?他凭什么听她的?这个满肚子坏水的恶女!
扶薇抬手,微微欠身才能碰到宿流峥的袖子。她攥着宿流峥的袖子轻轻拽一拽。
宿流峥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动。
他转身闷头大迈一步,在床边坐下。他宁肯目视前方,也不去看身边的扶薇。
扶薇抬手,用帕子去擦宿流峥脸上的泪。
宿流峥愣了一下,这才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她一眼。见她神色温和仔细给他擦脸,宿流峥咬了下牙,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脸,半掀眼皮,气恨地盯着扶薇。
扶薇一边擦拭着宿流峥脸上的泪痕,一边柔声道:“都多大的人了还成哭成这样。我看你不是二十三,是三岁。在屋子里哭就算了,可不要这个德性出门见人。让人瞧见了,可要落了九五之尊的脸面。”
宿流峥胸口的那团火又烧起来。他瞪着扶薇,没好气地说:“扶薇!你怎么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发生什么了?”扶薇云淡风轻地抬眸看他。
“你!”宿流峥蹭地一声站起身,气愤地瞪着扶薇。
他猩红的眼眶又慢慢染湿。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哭,用愤怒的声线吼着扶薇:“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你知不知道这一个月我过的什么日子!你在这里种花弹琴找小白脸!”
扶薇别开眼。
她半垂下眼睛,藏起眼里的酸涩。她怎么可能一点不在意他呢?看着他哭的样子,她心里震动。可性格让她将这份震动藏在心里。
“你该回宫去。”扶薇还是开始劝他,“都是皇帝了,行事不能这样任性了。回宫去好不好?”
她的语气从最初的劝说,逐渐变成语气缓和的哄着。
宿流峥盯着扶薇,好半天没说话。
扶薇刚刚在拉扯间,云鬓散下来许多。她抬手掖发,衣袖滑落下去,露出她纤细的手腕,皓白如雪的腕子如今留有一道十分刺眼的红痕。
宿流峥拉过扶薇的手,皱眉看着她的手腕。
这是他弄下的痕迹。
他把她弄疼了。
宿流峥突然又朝着扶薇大迈出一步,弯腰去扯扶薇的衣裳。
在宿流峥的蛮力下,扶薇颇有些任人宰割的意味,身子不能自己做主,轻易就被宿流峥将衣裳剥了下来。黑色的轻纱外衣和暗红的中衣被宿流峥撕下去,扶薇身上只剩下一件黑色的贴身小衣。
宿流峥握着扶薇的肩,将她推倒在床褥上,扶薇的脸撞贴在锦褥之中。
宿流峥要看扶薇的后腰。
果然,她纤柔的细腰之上也和她的手腕一样,留下了些被宿流峥勒过的红痕。
宿流峥眉峰拢皱。
他俯下身去,一点一点靠近扶薇凹陷下去的后腰。
扶薇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她刚要撑着床褥起身,后腰便感觉到一抹柔软。
那是宿流峥的吻。
他将吻小心翼翼地落在扶薇的后腰,带着歉意轻轻去吻她后腰上的红痕。
扶薇不再想要起身,她趴伏在锦褥上。后腰之上温柔的温存,让她的心也渐渐软了下去。她搭在脸色的手慢慢去攥锦被。
紧接着,扶薇又感觉到了后腰之上的一滴凉意。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宿流峥的眼泪。
好半晌,扶薇才低语:“别哭了。”
又有眼泪落下来,一滴又一滴,落在扶薇的后腰。小小的眼泪却让扶薇的腰窝逐渐承受不住。她用力攥着锦被,温柔的声线里噙着丝哽咽:“别再哭了。”
看着他哭,她也想哭。
宿流峥将脸贴着扶薇的蝴蝶骨,用愤怒的语气问着委屈的话:“为什么要抛弃我?”
只有用愤怒,才能掩藏他心里的伤心。
扶薇不知道怎么回答。
为什么离开皇宫?这是她很多年前就给自己留的退路,她从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当长公主,为自己选了这里。
可扶薇心里明白宿流峥问的是为什么离开他。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
扶薇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和以后该怎么面对宿流峥。每次见了他,扶薇心里都会有困惑,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宿流峥,还是一个没有他们过去甜蜜回忆的宿清焉?
扶薇更不知道该怎么与他相处。
可有一件事情,扶薇心里很清楚。
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在逃避。
宿流峥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扶薇的回答。他愤怒地握着扶薇的细腰两侧,将她翻过来。
扶薇在他掌中被轻易地翻来覆去摆弄着,她躺在锦褥中,看着宿流峥。她看着他的五官,努力去分辨。
“说话啊!”宿流峥大声地吼。
扶薇却好似听不见他崩溃边缘的寒声。她凝视着宿流峥的眉眼,脑海中浮现许多与宿清焉相处的时光。
可是宿清焉不会大喊大叫不会哭得这样不成体统。
扶薇正心乱如麻,腰带已经被宿流峥扯去。宿流峥动作粗.鲁地将扶薇的裙裤扯下去,然后又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衣服。
扶薇愣了愣,赶忙阻止他:“不要,不要这样!”
宿流峥回头环顾,看向几扇窗户还有房门。竹屋不隔音,他那样凶狠地将扶薇拽进来。此时此刻,扶薇的那几个下人定然守在院子里,甚至在听屋里的动静。
宿流峥回过头,握住扶薇的手,送她的手来抚他。扶薇的手挣了挣,却丝毫挣脱不开。宿流峥俯身靠近,近距离地盯着扶薇。他离得那么近,几乎贴着扶薇。
“你别叫。”他说。
说着,宿流峥吻上扶薇的唇齿。
扶薇好不容易挣出自己的手,抵在宿流峥的肩膀奋力想要将他推开,可是不过是徒劳,宿流峥的身躯山峦一般,纹丝不动。
扶薇的手再次被宿流峥握住。
宿流峥将扶薇的双手交叠,他单手握着扶薇的双手抵在她的头顶。他腾出另一只手来,在扶薇拒绝和惊诧的目光里,捂住她的嘴。他俯身凑近,逼近扶薇的耳畔,压低声音,重复:“你别叫。”他捂住扶薇的嘴,阻止她发出声音。宿流峥自己亦是紧咬着牙。
后来,趁着宿流峥松懈时。扶薇从湿滑的床褥间逃开。宿流峥探手,手臂环过扶薇的细腰,将她捞回来重新摁住。
“宿流峥!你——”
宿流峥的手掌又来,重新捂住了扶薇的嘴。四目相对,宿流峥折腰,去吻扶薇的眼睛。既不敢看她的眼睛,便去亲吻她的眼眸。
第062章
宿流峥将脸埋在扶薇的怀里。他闭着眼睛, 不敢去看扶薇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扶薇身里身外都黏津津湿漉漉,她微微蹙着眉睁开眼,望着榻顶的轻纱帐。良久, 她缓慢转眸,去看趴在她怀里的宿流峥。
哪有他这样的呢?他手上腰上力气都大, 气势汹汹地欺着, 却一边欺她一边不停掉眼泪。扶薇一滴眼泪没落,他自己倒是有了一张被泪水浸湿的脸。
“你闹够了吗?闹够了就起来。”扶薇无语开口,声线噙着疲乏的低哑。她身上都快散架了,实在撑不住他这样趴在她身上。
宿流峥将自己湿漉的脸在扶薇的身前将眼泪蹭了蹭, 这才抬起脸, 眸色阴沉沉地盯着扶薇。
这是还气着呢。
扶薇想要起身,却觉得身上没什么力气, 所以也不起来,只这样瘫在一塌糊涂的床褥间, 叹了口气, 无语道:“我被你欺负成这样都没生气,你还要生气?”
宿流峥视线落在扶薇的身上,最终在扶薇锁骨处的一处咬痕上目光凝了又凝。
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眼睛死死盯着扶薇,问:“你说你没生气?”
扶薇:……
“唉。”扶薇又轻叹了一声,将脸转到床榻里侧, 不去看他。“不是答应我好好当皇帝吗?失踪溜人像什么样子。”
“你也知道失踪溜人不像样子!”宿流峥又开始生气,“而且我也没有答应你好好当狗屁皇帝!”
扶薇沉默了一息,忽然转过脸望着他, 问他:“你不累吗?”
宿流峥咬着牙,没吭声。
“我累了。”扶薇朝宿流峥伸出手, “上来睡会儿吧。”
“不上!”
扶薇收了手,随意扯过卷到床榻里侧的被子半遮在身上,疲乏地闭上眼睛。
宿流峥坐在床外侧,气恼地瞪着扶薇,直到扶薇呼吸匀称,慢慢睡着了。
宿流峥肚子里的气恨没处可消。他站起身,在屋内烦躁地渡着步子,仍是看什么都不顺眼,什么都想踢两脚、砸个粉粹。
可是扶薇睡着了,他咬着牙没让自己搞出响动。
半晌,宿流峥又走回床榻,立在床边望着扶薇。
真是的,连被子都不会盖。
宿流峥弯下腰,将扶薇随意盖在身上的被子拽下来,将她整个人都覆在锦被里。做完这些,宿流峥又看了扶薇一会儿,她睡着的样子安静乖顺,近在眼前。宿流峥望着扶薇,心里的气恨慢慢散去,疲乏倒是一股脑涌了上来。
宿流峥没出息地食言,上了榻。
他在扶薇身后抱住她,小心翼翼轻扯她身上的被子,盖在两个人身上。
怀中温香软.玉,是真切抱在怀里的。并不是思念成疾的梦境。
宿流峥逐渐靠近,将吻轻轻落在扶薇纤细的肩头,而后脸颊贴着她的后颈,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夕阳掉到视线外,天色逐渐黑下去。
林雪真早就被蘸碧和灵沼劝走。其他几个人仍旧守在院子里,秋火身上的伤,被花影就地简单包扎了一下,秋火纵使受了伤,也没有离开。
四个人守在院子里,时不时望向竹屋的方向。他们起先还能听见屋子里宿流峥大喊大叫的声音,后来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们四个向来听话,扶薇让他们退下,他们便不会上前。他们在等,等扶薇随时提声唤人,立刻就会赶过去。
可是一直等到天黑,屋子里都安安静静的。
灵沼最先开口,她小声嘀咕着:“不会吵架吵累了睡着了吧?”
另外三个人皆沉默,无人接话。
“蘸碧。”
屋内忽然传来扶薇的声音,院子里的四个人同时站起身。
蘸碧立刻快步进了屋,另外三个人仍旧站在院子里,视线追随着蘸碧。
蘸碧推门进去,刚一进去,就闻到了屋内粘稠的旖香之气。床幔垂落着遮了床榻内的情景,随着蘸碧推门进来,带进来的一道夏末晚风吹动床幔波浪般晃动。两扇床幔的缝隙间,隐约露出两具依偎在一起的身体。
蘸碧立刻低下头,低声:“主子有什么吩咐。”
“热水。”
“是。”蘸碧立刻懂了,快步退出去准备。
蘸碧刚一出去,另外三个人迎上去,皆没开口,但都用眼神询问她屋内的情况。
蘸碧看向灵沼,道:“你猜对了。”
她穿过疑惑地三个人,快步往厨房去。
屋子里,扶薇看向勒着她腰身的宿流峥。虽然他仍旧闭着眼睛,可是扶薇知道他已经醒了。
扶薇撑着床榻想要坐起身,脊背刚离开床榻,人又被宿流峥捞回去。
宿流峥抬腿,大长腿压在扶薇的身上,侧转过身,作势又要欺来。
扶薇的脸颊被挤贴在枕上,她这才有些生气了,嗔声:“宿流峥!你有完没完!都不嫌脏腻吗!”他又进来,扶薇嫌得拧眉,用力扼住他的手腕,故意气他:“你真是半点也不如你哥哥!”
宿流峥的动作果真顿住,他一下子坐起身,抓住扶薇的双臂将她拎起来,暴躁地怒吼:“扶薇你是傻吗?没有哥哥!没有宿清焉!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
扶薇被他晃来晃去。她心想随便吧,随他咆哮瞎叫唤。反正她不想汗津津地又和他缠一块。
可是他既不抓着扶薇摇晃,又不色厉内荏地大呼小叫了。
扶薇抬起眼睛望向他,见他那双殷红的眼睛里又蓄了泪,眼泪已经沾湿了他的眼睫,随时都能落下来。
扶薇心里一软,声音也软下来:“回宫吧。”她说:“我陪你回宫去。”
第063章
宿流峥紧抿着唇, 警惕地盯着扶薇。
扶薇知道自己如今在宿流峥这里恐怕是信誉欠奉,她不多解释,只是说:“给我拿衣服。”
宿流峥仍旧半掀着眼皮盯着她, 没有动。
扶薇指使不动他,便不强求。她挪到床边, 抬腿下床, 人才刚刚站起身,就是一阵眩晕站不稳,宿流峥赶忙扶住她,握了满掌雪肌。
他立刻站起身, 将扶薇扶坐在床边, 拿起扔到一旁的外衣裹在自己身上,大步朝衣橱走去, 给扶薇拿衣裳。
“要哪一件?这些是一套吗?”宿流峥突然认真的样子,和刚刚的愤怒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扶薇轻“嗯”了一声, 说他没有拿错。
蘸碧在外面叩门禀话, 浴室里的热水已经备好。宿流峥没有再让扶薇自己走路,抱着她往浴室去。
宿流峥黑着脸把扶薇放进浴桶里。他转身往外走,刚迈出两步,转身回来,弯下腰来,一手撑在浴桶边缘, 一手指着扶薇,气势汹汹:“扶薇,我告诉你!我——”
他想警告扶薇两句, 可是话吐出一半,另外半句却根本不知道说什么。他能警告她什么?他该怎么说?
“我——”宿流峥身体里的愤怒又开始翻滚, 胸膛再次一下又一下起伏着。
扶薇平静地看着他,语气也温和平缓,她问:“要进来一起洗吗?”
宿流峥望着扶薇的眸色逐渐起了变化,他目光复杂地盯着扶薇,咬牙切齿:“扶薇!你休想色.诱我!”
扶薇轻笑了一声。她潋眸流转地将宿流峥望着,道:“我是嫌你身上汗津津,你不觉得腻吗?不来就算了。”
宿流峥飞快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扔到一旁的椅子上,跨进浴桶里。
狭小的浴桶中,两个人相挤对坐。扶薇垂着眼,划动着水面,时不时捧起一小捧水,泼在颈上,水流沿着她颀长的雪颈缓缓滑落,再坠进水中。
宿流峥盯着扶薇悠然的神情,终于问出来:“你为什么不生气?”
“嗯?”扶薇抬眸看她。水汽氤氲绕在她的眉眼,湿漉漉,温柔动人。
“我刚刚那样对你。”宿流峥转过脸,不敢看她。
扶薇想了想,柔柔地笑,轻颔首:“挺舒服的。”
宿流峥猛地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盯着扶薇,怒声:“你!”
一个“你”字之外,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扶薇看着他这凶巴巴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她又没被宿流峥的虚张声势吓着,清楚地知道他掌握着分寸。是有一点疼,但也只有一点罢了。
扶薇身子往前倾,带起浴桶水面漾起一阵涟漪。她凑到宿流峥面前,几乎贴着他耳畔,低声道:“只是不让我出声,有些不近人情。”
宿流峥一下子握住扶薇的手腕,紧紧地攥着。
扶薇转眸望向他。
四目相对,宿流峥问:“你愿意和我回宫去,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我愿意跟你回宫,是不想看你胡闹丢下朝堂不管不顾。”扶薇的语气严肃起来,“宿流峥,你再这样不顾江山社稷,我真的会将你赶下龙椅。”
宿流峥不喜欢在这个时候听扶薇说这些话。他咬牙问:“扶薇,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与那个宿清焉无关的我。现在的我!”
扶薇安静地望着他,不说话。
“扶薇,你也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对不对?我,我啊!”宿流峥握着扶薇的手,用她的手去戳他的心口,“现在的我!这样的我!此时此刻的我!”
“流峥,”扶薇的声音平静,“可是你对我的喜欢,本来也是原于那些宿清焉的记忆罢了。”
宿流峥盯着扶薇的眼睛,他气恨地摇头。
“那些宿清焉的记忆?扶薇,那和我再一起的林林总总,都不值得你记住是不是?和我宿流峥在一起的那些记忆又算什么!”
宿流峥又开始头疼,疼得他脑袋都快要炸裂开。
他奋力甩开扶薇的手,愤怒地起身跨出浴桶。
水珠溅起,溅了扶薇一脸。扶薇闭上眼睛。
宿流峥连身上的水也不擦干,胡乱套了衣服就往外面冲去。
听着宿流峥摔门出去的声音,扶薇慢慢睁开眼睛,她抬起手来轻轻擦去溅落在脸上的水痕。
她不知不觉蹙起眉,仰靠着桶壁,心烦地闭上眼睛。她闭上了眼睛,眼前还是宿流峥不停掉眼泪的样子。
扶薇抬起双手,用湿漉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水珠儿沿着她的手缓慢下坠、下坠。
待扶薇从浴室里出来,问过下面的人,蘸碧花影等人都说不见宿流峥的身影。
扶薇想了想,也没派人去找他。她又询问了秋火的伤势。
“只是些皮外伤,主子不用担心。”秋火立刻道。
扶薇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扶额:“倒是连累你们几个了。”
“主子不要这样说!”四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他们因为不同的原因到了扶薇身边,在他们身上却都有相同之处,那就是扶薇对他们都有莫大的恩情。不管是生是死,他们永远都会追随在扶薇身边。
将尽子时,扶薇仍是睡不着,起身走到竹屋前院的小花园。那些今日刚栽种的花儿被压环了,灵沼和蘸碧重新栽种修剪了一番,也不知道能不能活。
几只萤火虫忽然从远处飞来,留恋地徘徊在几丛鲜花之上。扶薇瞧着瞧着,生出捉住它们的心思。她站起身,提裙悄声往前走去几步,伸手去抓。她一连抓了几次,手心皆空空。
那些萤火虫没有被她抓住,却也不知道逃走,仍旧在那儿翩翩慢飞。
扶薇又试了几次,终于将两只缠飞在一起的萤火虫抓在手心里。
她双手相叠,掌心微微鼓起。那两只萤火虫在她的手心之间飞来飞去寻找逃命机会。
扶薇缓慢将两只手抬起小小的缝隙,她眯起一只眼睛,去瞧看手心里的微弱荧光,不由唇畔生笑。
月色柔和,照出花前美人浅笑嫣然的楚楚眉眼。不同于她以前垂帘听政的高傲,也不同于她平日里的慵懒温和,此刻的她单纯因为抓到萤火虫而莞尔,无人在侧的笑靥,真而淳。
“呵,没想到抓到两只虫子就能让你高兴成这样,像个小孩子似的!”
扶薇微怔,寻声望去,看见宿流峥坐在屋顶上。月亮高悬,洒落的银光落在屋脊上,也洒了他一肩。
扶薇松开手,让掌心里的两只萤火虫飞走。她语气轻快:“你懂什么,人都是多面的。”
言罢,扶薇愣了一下。
她转过头望向屋脊上的宿流峥。
宿流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皱着眉问:“瞧你挺喜欢它们。好不容易抓到了,怎么又放了?”
扶薇随口道:“喜欢就要锢在手心里吗?放它们自由自在更好些。”
宿流峥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他隔着夜色,恨怒地盯着扶薇,咬牙切齿:“扶薇!你休想劝我放你自由!死也不放!”
扶薇愣住了。
天地可鉴,她刚刚那句话真的只是说萤火虫,没有他意。她再看宿流峥,宿流峥翻了个身,已经从屋后翻了下去,不见人影。
扶薇无奈地摇摇头,她转过身去,站在夜风里,望着花枝之上翩翩飞着的萤火虫,萤火之光闪闪烁烁。
扶薇可不是渺小的萤火虫。若她不想,没人能束缚她困住她。
扶薇又转过身忘了一眼空荡荡的屋脊,提裙抬步回到房间睡下。
下半夜亦不见宿流峥的身影,可第二天早上扶薇刚起身没多久,他便来了,依言带扶薇回京。
一路上,宿流峥都阴沉着脸,没有开口说话。
扶薇不喜欢坐车的颠簸,也没什么心力说话。而且可能是因为昨天半夜睡不着到前院的小花园吹风,导致扶薇有些着凉。她这体质,吹一点风就要浑身不舒服。
失踪大半个月的皇帝终于回宫,宫里上上下下顿时松了口气。消息很快传到京中各个朝臣府邸,这些臣子们神色各异,心思百转。
宿流峥虽然一路上都阴着脸没和扶薇说话,可是到了宫里,还是要亲自送扶薇到长青宫。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她的心可真狠。——宿流峥如是想着,恶狠狠地转头看向扶薇,见却扶薇半垂着眼,神色有些疲态。
宿流峥动了动唇,想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他默不作声送扶薇进了寝殿,蘸碧搬来椅子给他,他坐也没坐,转身就走。
他走的时候气势汹汹,跪了一地的宫人忍不住抬眼看向他,匆匆一眼,又畏惧地低下头去。长青宫里的宫人们人人惧怕陛下要发怒,牵连到他们。
宿流峥一口气走出长青宫,忽又驻足,转过身来,抬起头盯着殿门前巨大的牌匾。
长青宫内的宫人们刚松了口气,见他驻足,又个个屏息垂首。
宿流峥抬手指了指上方的牌匾,语气不善:“改了!改成长欢宫!”
青什么青?
他才不要脑袋上戴青!扶薇休想!他绝不给扶薇这个机会!
他要长欢,与他的薇薇长欢无尽。
扶薇在寝殿内坐下,手里捧着杯温水小口地喝着。灵沼小跑着进来禀话,揪着小眉头把宿流峥临走前要将长青宫改名的事情禀于扶薇。
“好俗。”扶薇皱眉。
她还想说话,胸腹间却是一阵难受,她立刻偏过脸去,一阵断断续续地咳。
灵沼赶忙起身迎上去,轻轻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扶薇终于止了咳,她垂眼看向帕子上的血迹,无奈轻叹了一声。
“您又咳血了!”灵沼却是尖叫了一声。
第064章
夜深人静, 几道人影悄悄从右丞府中出来。这几个人的马车都停在稍远有些的地方,他们几人悄悄环顾,不见有人, 才草草互相点头告别,踩着夜色匆忙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朝中官员深夜私下相交自然不是什么正大光明之事。尤其是眼下宫中情况复杂。
谁能想到一个不靠谱的段斐死在宫中大火里, 北段迎来了新帝, 新帝乃太上皇骨血,是正统皇子。原本多少臣子心中高兴,高兴一切回到正轨,终于不需要继续女子干政的不体统。可他们没高兴多久, 就发现新帝也是个行事怪异的。
哪个皇帝能刚继位就失踪了半个月。
真是……太不像话了!
宫中无主, 朝中的文武大臣们坐不住了。有的臣子在为北段的未来前景担忧,唉声叹气。可还有更多的臣子选择采取行动, 或为江山社稷,或为自己。
纵听闻陛下今日已经回宫, 那些臣子已经动摇了的心思, 全然不可能突然之间改变。
若是以前,朝堂之中的这些暗动逃不过扶薇的眼线。只是扶薇自一年前去江南时就打算放权,回京之后更是再没有理政的打算。加上她的身体也日渐不好,扶薇对这些往日能够掌握的事情,今朝全然不知,也不想知。
此时的扶薇疲惫地偎在榻上, 断断续续地咳着。
蘸碧煮了两碗药捧来给她,扶薇先喝了避子汤,才喝止咳的药。
浓浓的苦涩味儿在她口中蔓延开, 连胸腹之间也是苦得发酸发涩。
扶薇喝过止咳药许久,喉间还是不舒服, 让蘸碧端来温水给她,她又灌下去两杯来润喉。
蘸碧在一旁看着揪心,请示去请孙太医过来。扶薇点头允了。
不想蘸碧去了很久,也没将人请回来。
灵沼将手背贴在扶薇的额头上发现扶薇有些发烧,不由拧着小眉头抱怨:“怎么去了那么久?孙太医忙什么呢!”
扶薇却沉思起来。如今宫里一共也没几个主子,若孙太医正在忙,能是谁身体不舒服?
又过去了许久,蘸碧才带着孙太医赶过来。
孙太医向扶薇行了礼,在灵沼搬来的椅子坐下,为扶薇搭脉诊治。
孙太医眼中浮现疑惑。明明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答案,他还是询问:“殿下,除了老臣给您开的药,您最近可还有服别的药吗?”
扶薇沉默了一息,如实道:“避子汤。”
孙太医眉头皱得更紧。上次给扶薇把脉的时候就隐隐觉察出来有些不对劲,原来竟是避子汤。
而且看样子……长公主服用了很多次避子汤。
孙太医斟酌了言语,道:“避子汤喝多了伤身,何况药物之间有相克之处。殿下的身体不该过多服用避子汤。”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灵沼在一旁喃喃,“怪不得主子身子越来越不好,明明之前都大好了的……”
扶薇沉吟了片刻,道:“劳烦孙太医帮我改一改避子汤的用药,尽量不会药物相克。”
“药方用量可以调,可仍旧不宜过多服用。”孙太医劝。
扶薇没接话。孙太医想到宫里长公主和陛下的那些传言,他也不敢再多说其他。
蘸碧已经准备好了笔墨,孙太医走到一旁去写药方。
扶薇这才询问:“怎么这么晚才过来?孙太医可是有事要忙,在为谁诊病吗?”
孙太医也没瞒扶薇,如实禀告:“陛下头疾又犯,刚从陛下那边过来。”
扶薇果然没有猜错。她面上仍旧神色寻常,语气也温和地询问:“陛下的旧疾缠身十几年,孙太医可能医治好?”
孙太医满脸堆满愁绪,他与扶薇相识多年,也算熟人,在扶薇面前,并不算拘谨。他感慨道:“陛下这病症,实属罕见。老臣也没有办法彻底医治,不知道殿下何时又会犯分裂之症。”
扶薇愣住。
她明明询问的是宿流峥的头疾,孙太医在说什么?他是说宿流峥的分裂之症还没有彻底去除?扶薇懵了好一会儿,才问:“可是他不是已经清醒了吗?”
“非也。”孙太医摇头,“精神疾病向来难医,古来医书上所记载,谁也不能确定患病者真的能彻底痊愈,也有那患者明明治愈了几十年,忽然又发病……”
孙太医继续解释了许多。扶薇蹙眉听着。慢慢的,孙太医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仿佛隔了一道屏障,让声音逐渐变得不真切。
扶薇心里有一些乱。
让生病的人痊愈,是最好最合适的祝福。扶薇也应该希望宿流峥真正病愈,从那不可控的分裂之症中解脱出来。可是……
她心里又有一丝不该有的,阴暗的希望之芽,在黑暗之中悄然冒头。
盼着一个人不要病愈,怎么能不算是阴暗?
孙太医走了之后,扶薇仍旧低垂着眉眼,愁绪爬上潋眸。
蘸碧从外面进来,先瞧一眼扶薇的神色,再柔笑着询问:“主子,厨房那边询问今天晚上您可有要点的菜肴?”
“不吃了。”扶薇脱口而出。
扶薇这回答一点也不让蘸碧意外。可蘸碧还是要劝。她往前走了两步,到扶薇身边,先给她倒一杯温水,再柔声劝着:“主子,您还是吃些东西吧?这几天坐车赶路,在车上的时候您总是说没胃口不想吃东西。这三天一共也没吃多少东西。这哪行呢?就吃一些吧?”
蘸碧瞧着扶薇的消瘦,想起她曾经康健时的腴润风姿,心里有些难受。
她再劝:“若您实在没有什么东西特别想入口的,那我让厨房那边看着来,做几道清淡小菜送上来?兴许到时候就有您想吃的东西了呢。”
“行吧。”扶薇随意点了点头。
蘸碧松了口气。虽然把东西送上来扶薇也不一定能吃,可总比一口回绝连晚膳都不送来要好多了。
蘸碧转身退下,一边往外走,一边皱眉想着选哪些小菜才能让扶薇吃上几口。
她刚出去,灵沼便迎了上来,用眼神询问她。
蘸碧点了点头,说:“没说想吃什么,但是准送膳食上去。”
“那准备些什么呢?”灵沼问。
蘸碧摇头:“我也没想好呢。先去厨房那边,问问那边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我和你一起去。”灵沼跟着蘸碧往外走。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商量着要哪些菜品比较好。
灵沼重重叹了口气,说:“自主子中毒之后,也就只有在江南的时候,宿清焉每日给她下厨做饭的那些时日,她才能一日三餐都进食。”
蘸碧忽想到了什么,说:“要不然……不让厨房那边准备了,咱们两个做吧?”
灵沼眼睛一亮,也跟着附和:“对呀!当初咱们两个还跟着宿清焉学过几道菜,想着日后给主子做呢!”
蘸碧没回答灵沼的话,脸色却突然变了。她拉了一下灵沼,自己已经先跪下了。
灵沼回头看见宿流峥,吓得缩了下肩,亦赶忙跪地行礼。
宿流峥眸色几经变幻,盯着跪在脚边的两个人,沉声开口:“什么东西敢直呼朕兄长名讳!”
灵沼断然没想到宿流峥是因为这个动怒,她立刻俯首请罪:“奴婢失言,请陛下责罚!”
宿流峥神色又变。他沉默着矗立,蘸碧和灵沼跪在地上亦是不敢出声。
良久之后,宿流峥道:“起吧。”
灵沼有些疑惑宿流峥没有给她降罪。她低着头爬起来,垂首立在一旁等降罪。
“打算做什么?”宿流峥问。
灵沼愣愣的,没听懂。
蘸碧却反应过来了,禀话:“小葱拌豆腐,素炒平菇和小酥肉。”
宿流峥手指轻捏着腰间的玉佩,那是扶薇给他挑选的玉佩。他点点头,不耐烦地说:“教我做。”
蘸碧和灵沼愕然,面面相觑。
宿流峥却先一步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这两个丫鬟想学着宿清焉的手法模仿他的菜?
呵,可笑。
她们两个怎么可能比他学得更像呢?
宿流峥垂眼,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原来自己这双手曾经一日三餐给扶薇做饭。
做饭这样烦躁的事情,宿流峥素来对其厌烦透顶。
这样枯燥麻烦的事情,那个自己居然每一日重复三遍伺候着扶薇?
宿流峥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扶薇对另一个他的念念不忘,好像有了原因。宿流峥从别人口中了解到的另外一个自己,确实完美得不像话。他本该知道那个自己的好,是此刻的自己无法相比的。
那个自己和本真的他,确实云泥之别。
宿流峥扯了扯嘴角。
每次看见扶薇想起另外一个他时,他一方面不服气,都是他,她凭什么这样冷待现在的他?另一方面他又在心底深处隐隐希望能够拥有那些缺失的记忆。
——那些记忆里,扶薇一定一直对他笑着吧?
厨房里,蘸碧和灵沼别别扭扭地教着宿流峥做饭。明明这几道小菜,都是她们两个跟宿清焉学的,如今宿流峥没有了宿清焉的记忆,他们反过来还要教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
“对,是这样切。还要切得再薄一些。”蘸碧在一旁解释。
而这些话,曾是宿清焉教她们时所说。
宿流峥看着那些食材就烦,耐着性子拿刀去切。再薄一些?
宿流峥深吸一口气,将满腔的不耐烦都强压下去,努力静下来心来切菜。
他切着切着,恍惚间好像这些事情本来就是他所擅长。
下一个步骤,蘸碧还没来得及开口,宿流峥已经做了。
宿流峥愣住。
脑子里的记忆缺失了,手上的记忆却还在。再看台面上的这些食材,宿流峥心里的厌烦似乎消去许多。
这些都是他曾为扶薇做过的事情,是能让扶薇开心的事情,能让她身体变好的事情……
扶薇斜坐在桌边,本想读一会儿书,可是头疼让她难以聚精会神。她轻揉着额角,闭目养神。
饭菜的香气飘过来。扶薇闻着这些味道,不仅没能勾了馋瘾,反而有些反胃。
蘸碧和灵沼将晚膳端上来,摆在扶薇的面前。
蘸碧双手将筷子捧给扶薇,微笑着说:“主子尝尝这些合不合胃口。”
扶薇抬眼望去,见蘸碧和灵沼脸上都带着笑。她再去看桌上的饭菜,熟悉的几道菜,让她恍惚间回到江南小镇。
她猜到灵沼和蘸碧故意做出宿清焉往常最常做的菜来哄她。她虽然没有胃口,却不想寒着她们两个人的心。扶薇接过筷子只想吃两三口便罢。
第一口吃进口中,扶薇却怔住。再闻面前的饭菜之香,浓郁的熟悉之感将她整个人都包围住。
她压下眼里的氤氲,抬眼望向蘸碧和灵沼,轻声问:“谁做的?”
灵沼如实说:“我们出去的时候刚好遇见了陛下,是陛下做的。嗯……陛下让我们教他……教他做宿清焉的拿手菜……”
好半晌,扶薇才回过神。她慢慢垂下眼,去看满桌的菜肴,握着筷子的手微紧,继续吃下去。
她一口接着一口慢慢地吃,慢慢地咀嚼再慢慢地咽下去。扶薇仔细品着每一口送进嘴中的事物,脑海中却是那些大片大片过往的回忆。
她已经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可是在这一刻,思念成疾。
眼泪忽地落下,落在面前的红枣粥之中。
扶薇怔怔看着这颗泪,一阵恍惚。她从不准自己哭,今年却为那个不存在的人,一次又一次掉了眼泪。
悔恨的滋味充斥着扶薇的心里。
当初离开水竹县时,她对宿清焉和宿流峥的秘密一知半解。她不知道宿清焉根本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根本就没有未来,根本不可能与她分开之后开始崭新的人生。
倘若她当时知道宿清焉是一个根本没有未来的人,她绝对不会对他说那些绝情的话。
一想到梅姑告诉她宿清焉消失之前的呓语,扶薇的整颗心都在剧烈的颤痛。一个虚无短暂的人生,她怎么能那么狠心让他在这样痛的情况下彻底消失。
原来悔恨的滋味这样痛。
珠帘外,宿流峥安静伫立在那儿,看着扶薇落泪。他再怎么欺她她也不会掉半滴眼泪,却会因为一顿饭想起“宿清焉”从而泪如雨下。
“陛下。”灵沼先看见宿流峥,屈膝行礼。
扶薇飞快地转过脸,用指背擦尽脸上的泪,然后她才起身朝宿流峥走过去。
她眉眼蕴含着浅柔的笑,又是温和从容的模样,似乎刚刚并没有哭过。
“以后别做这些了。”扶薇说,“在政务上多用心思才是。”
宿流峥难得安静下来,他半垂着眼睛,不说话。
扶薇再往前两步,走到他面前。她伸手去拂宿流峥的袖子,将他挽起的袖子放下来,手心贴着他的袖子轻轻地拂去褶皱。
“将衣服穿得工整些,才更有九五之尊的样子。”扶薇说。
宿流峥抬眼看她。
是因为九五之尊就该这样穿衣服,还是那个宿清焉永远衣衫整洁?
明明前两日他才大呼小叫让扶薇把他当另外一个他的影子都行,只要不去找别人。
可是当扶薇真的把他当别人影子,宿流峥心里还是会难受。哪怕那个别人,也是他。
“嗯。”宿流峥胡乱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扶薇微微诧异,抬步走到门口,目送宿流峥大步离去的背影。
接下来近十日,宿流峥都没有再踏入长欢宫。
扶薇也没有走出长欢宫,她每日大多时候时候都待在寝殿里,偶尔会在庭院里吹吹风小坐两刻钟。
“陛下最近都在做什么?”第十日,扶薇终是忍不住问。
虽然这些日子扶薇从未问过,下面的人却早就打听了。
灵沼禀话:“上早朝、批奏折、见大臣,一直待在宫里,没出宫、没干别的。”
扶薇心下疑惑,难道宿流峥真的决定要做一个好皇帝了?她还是隐隐觉得不对劲,问:“除了见臣子,他有没有见过别的什么人?”
“那就是孙太医了。哦对了,孙太医近日来频繁被陛下召过去。”
难道是他的头疾又犯了?
扶薇没说话,望着庭院里的花草,又坐了一会儿。
扶薇站起身,灵沼立刻走上前去扶她进屋,扶薇却摇头。
自回宫,她第一次走出长欢宫,去找宿流峥。
宿流峥的宫殿静悄悄的,院子里甚至见扫洒宫人的身影都看不见。
自然更是没有人通报扶薇的到来。
宿流峥的住处一直这样冷清?扶薇疑惑地往里走。她穿过草木葳蕤的庭院,将要走到殿内时,突然听见了里面的争执声。
“你想死吗?”宿流峥的怒吼还是一如既然地暴躁。
虽然凶狠,可十日没听他愤怒的大吼大叫,扶薇竟神色地生出些久违的亲切之感。
他又在训斥谁?总不能整个宫殿冷冷清清没有人,是因为宫人都被他杀了吧?
想到此,扶薇快步往里去。
“陛下——”
竟是孙太医的声音。扶薇微怔之余,脚步更快。
“后果朕自负!”宿流峥揪住孙太医的衣领,把人拎起来,怒气横生地盯着孙太医大声吼着:“你要做的只是帮我变回以前!”
“陛下,分裂之症如今没有再发病,是好事啊!陛下您怎可寻再发病的法子?”
“你这个庸医,你做不到吗?”宿流峥拔刀,架在孙太医的脖子上。
“送我去那个梦里!我要一直活在那个梦里!”宿流峥怒声,“我不需要醒过来,再也不需要醒过来!只让我一直活在那个梦里!我要变成那个我!你听懂了吗!”
她需要他,不需要我。
我想变成他。
哪怕在世上再也没有我。
扶薇站在门口,望着愤怒的宿流峥,怔然失神。
第065章
宿流峥觉察到门口来了人。
“哪个鳖孙——”他转头看去, 看见扶薇站在殿门口,喉咙里的话生生咽下去。他拧眉,将架在孙太医肩上的刀拿下来, 随手一扔。
扶薇提裙抬步,迈过门槛。
孙太医赶忙迎上扶薇, 苦口婆心地劝:“殿下, 您多劝劝陛下啊!如今好不容易病情得到控制,万不可再陷入混乱思绪之中啊!否则陛下的头疾会越来越严重,最坏的可能甚至会癫狂痴傻,性命有虞啊!”
扶薇轻轻颔首, 道:“孙太医, 你先退下去吧。”
“是……”孙太医悄声叹了口气,行礼退下。
蘸碧没有跟着扶薇迈进殿内, 自觉地送孙太医离去。
扶薇立在门口,目光沉静地看着宿流峥。
“跟你没关系!”宿流峥悄悄转过脸看向扶薇, 没好气地丢下这么一句。
宿流峥眼角的余光看见扶薇朝他走来, 忽想起什么,他立刻将挽起一截的袖子放下去。
扶薇看着他的动作,走到他身边来。她问:“为什么总是喜欢挽起袖子?”
宿流峥本来不想回答,看见扶薇抬眼望着他在等答案的眉眼,他才说:“打架方便。”
“为什么要打……”扶薇话说一半住了口。宿流峥是平安镖局里做事,自然避不开动武。
他不是读书人, 衣着打扮自然怎么方便怎么来。
扶薇抬手,将宿流峥刚刚放下去的袖子又挽上来一截。
宿流峥看着她的动作,皱眉道:“你不是说当皇帝就该有个皇帝的样子?”
“皇帝不需要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宿流峥忽地握住扶薇的手腕, 盯着扶薇。他漆亮的眼底藏着一丝高兴。
扶薇点头,问:“那你想做什么?”
“我最想——”
扶薇眼睁睁看着宿流峥眼底那一丝高兴慢慢熄灭。他放开扶薇的手, 连目光也移开。
“你最想做什么?”扶薇追问。
宿流峥却怎么都不肯说了。
谁说皇帝无所不能了?皇帝也有很多事情做不到。求而不得,抓心挠腮。
见他执意不肯说,扶薇也不再追问,她环顾屋内,看向书案上乱七八糟的奏折。
“事情还没有处理完吗?”扶薇顿了顿,“把折子批完,陪我出去走走吧。”
宿流峥诧异地看向扶薇,道:“你不用哄着我处理朝政。你若嫌我干的不好,你去批阅就是了!”
扶薇与他对望了片刻,果真走到书案后坐下,翻看起奏折。
宿流峥批阅过的奏折随意摊开摆在一旁,扶薇抬眸望过去,看着宿流峥的字迹。
以前她觉得宿清焉有一手清隽的漂亮笔迹,嫌弃宿流峥的字难看。如今静下来心来细瞧,宿流峥的字迹也有他的狂放肆意之姿。
扶薇将宿流峥批阅完的折子工整摆放在一旁,拿起新的折子来看。
宿流峥看着扶薇垂眸专注的神情,目光不由地凝在她的眉眼。
她总是这样,即使不看他不对他笑,只要她在那儿,就能把宿流峥的眼珠子和他的心一块勾过去。
宿流峥不知不觉走到了扶薇身边。
扶薇将折子看完,说:“秦四升想要批款建学堂,这是好事。所要财政支持书目也合理。可以。”
她将笔递给宿流峥说:“落一个‘准’字。”
宿流峥看着扶薇手里的笔,迟疑了片刻,才伸出左手去拿笔。
他弯下腰来落笔。
扶薇忽地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写字。
“怎么?”宿流峥抬眼看她,“不是你让我批的?”
扶薇没说话,只是将他左手握着的笔拿来,拉过他的右手,将笔塞到他的右手里。
“你右手写字很有气势,有帝王之姿。”扶薇抬眸望他,“去搬张椅子过来,我们一起把这些折子处理完。”
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小爪子,在宿流峥的心里挠了一下。他盯着扶薇的眼睛,得寸进尺:“不想搬椅子,想和你坐一起。想让你坐在我腿上。”
扶薇望着他好一会儿,站起身来,将椅子腾出来还给他。
宿流峥坐下,立刻去拉扶薇的手腕,让她坐在他的怀里。
扶薇将那道折子拉近,示意宿流峥批阅。
宿流峥没立刻落字。他看着怀里的扶薇,问:“我以后每天给你做汤羹,你就能好好吃饭了吗?”
扶薇知道宿流峥很不喜欢麻烦琐碎的事情。“你不需要做那些。”她说:“我现在最希望你做的事情有二。其一,好好处理政务当个好皇帝让山河昌盛百姓安居。”
扶薇顿了顿。
“其二,不要再犯头疾,好好养病,身体康健。不要再去寻偏邪的方子做可笑之事。本来就不大聪明一会儿暴躁一会儿阴翳的。若你真的病情加重,彻底成了个口歪眼斜的痴傻,我就不会再让你这样抱着了。”
扶薇转眸看向身后的他,轻声慢语地问:“听懂了吗?”
宿流峥摇头。
眼看着扶薇又要蹙眉,宿流峥立刻道:“是你说我本来就不大聪明,没听懂不正常吗?”
扶薇笑了。
“好,是我说错。你本来就天资卓绝聪明头顶,所以能听懂的对不对?”
宿流峥这才有些不情愿地点头。
扶薇不太愿意去深究他的不情愿是为了什么,重新敲了敲桌上的奏折。
宿流峥立刻批下。
扶薇又开始翻阅另外一个折子。
扶薇还记得自己刚刚理政时,对于堆成小山的奏折有多茫然。宿流峥原也不是生活在宫里的皇子,他又是那样急躁的性子,想来刚接手朝政,必然没有头绪,还会很烦。
扶薇意不在帮他处理折子,而是教他。
她一张张折子翻开,和宿流峥一起看,给他讲那些折子上的套话和陷阱,也顺便讲一讲写折子的臣子情况。
每当处理朝政时,扶薇总是会变得很严肃,语气也微冷。她侧过脸去看宿流峥,抿了抿唇,重新再开口时,换上温和些的语气。
许是因为声音太过温柔,扶薇毫无半分教导者的姿态。又或者,她本意也不想那样高高在上。并非单方面的教导,有些臣子上禀的事情,扶薇也会歪着头看他,询问他的意见。
一道道折子处理完,时间流水淌过。
扶薇再拿起一道折子翻看,宿流峥低着头下巴抵在扶薇的肩上,与她一起看。
这是一道请求陛下立后封妃纳六宫的请愿书。折子上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皇嗣的重要性。
朝臣们对于段氏一直以来的皇嗣不丰,愁得都快成了心病。
扶薇轻“唔”了一声,将折子往一旁稍挪些,道:“这个,你自己拿主意。”
宿流峥抬手拿起折子,直接往地上一扔,摔毁。
扶薇再也不想和那些臣子一样劝了,段斐就被她劝得封了四妃。结果呢?结果有了四个可怜的女人。不过幸好那几个可怜的女人如今已经被宿流峥放出宫,各谋各的人生了。听说娴妃又定了门亲事,希望她日后会好。
扶薇从思绪里回过神,继续翻下一份折子。
余下的折子已经不多,扶薇专心地处理着,时不时偏过脸问:“你觉得呢?”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发现宿流峥一直在盯着她看。
可若她想指责宿流峥的不专心,他又总能说出折子的内容,好像又没有完全不务正业。
终于最后一份折子也处理完,扶薇松了口气。许久不理政,今日突然处理这些事情,扶薇有些累了。
宿流峥环在扶薇腰上的手臂突然紧了紧。
他怕批完了折子,扶薇就要从他怀里走开。他有些后悔,刚刚就该在每个折子上多写几句话,多耗些时间。
扶薇转脸看向他紧皱的眉头,无奈地抬手,指腹轻轻抚着他的眉心。“怎么总是皱眉头呢?还总是气质阴寒发脾气,总是不开心,就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宿流峥目光游移,望向扶薇又把目光撇开。
扶薇将纤臂搭在宿流峥的肩上,勾着他的脖子,低下头来,轻轻亲了一下他的眼睛。
她的吻,将宿流峥的眼睛瞬间点亮。
“我、我……我想……”宿流峥抱在扶薇腰身的手开始不安分。
扶薇拍了怕的手,摇头:“不行。忘了今晚的议会要商议边地战事?你顾二叔可在前线。”
宿流峥皱眉,嘟囔:“我还没有昏庸到不管军情不管顾琅。”
“算着时间,那几位大臣也快过来了。”扶薇拉开宿流峥揽在她腰身的手,站起身来。
她想往外走,手腕却被宿流峥握住。
“晚上呢?”
扶薇反问:“我能管得了你?上次在竹屋,你是怎么不管不顾我的不同意的?”
“我没有!”宿流峥微恼,“你不许再提!”
扶薇抬眸看他,说:“晚上你过去的时候若我已经睡了,动作轻些,不要把我吵醒。”
“好。”宿流峥立刻答应,也松开了扶薇的手。
扶薇出去的时候,迎面遇见两个正往这边来的大臣。扶薇目视前方离去,两个大臣躬身候在路旁,待扶薇远去,他们两个对视一眼,又无奈地摇摇头。
扶薇回到长欢宫,向蘸碧询问:“娴妃另定的亲事如何?”
毕竟曾在宫中当过妃子,扶薇有些担心不排除家人随便将她嫁了的可能性。
“查过了。是她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远亲,能够终结连理也是不容易。”
扶薇点点头,道:“问一下婚期,到时候送一份贺礼过去。”
扶薇知道宿流峥今日议会要忙到很晚,根本没有等他。她和往常的时辰一样,早早上榻休息。
夜里她睡得正沉,忽觉得掉进温泉水的湿潮之中。
第066章
那种漂泊在孤舟上的感觉太过摇晃。扶薇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过来, 人还没有彻底醒过来,口中已经本能地呼出软音。
水平舟停,好似一切都回归平静。
扶薇合着眼睛缓慢地喘了两息, 慢慢睁开眼。入眼,是垂落下来的床幔。扶薇一阵恍惚, 她记得自己睡前故意没有将垂帘放下来。
异样的感觉潜中蔓延, 扶薇抬眼望去,在黑暗的床榻里,撞上一双漆亮的眼睛。
宿流峥跪在她身边,正睁大了眼睛盯着她。见扶薇醒了, 他懊恼地皱眉:“还是把你弄醒了……”
扶薇看着她落在一旁的衣裤, 再看他舔嘴的样子,恍然宿流峥干了什么。可是扶薇实在是太困了, 没有与他说话,她合上眼将脸偏到一旁, 继续去睡。
“你已经醒了。”宿流峥俯身逼来。
当扶薇被宿流峥翻过去的时候, 扶薇在心里感慨——一时退步就会被迫连连退步。
困倦被撞得烟消云散,扶薇趴在柔软的枕上,悠悠醒来。
后来,宿流峥俯身靠近,紧贴着她的脊背,他将扶薇搭在枕侧的素手整个拢在掌中, 凑到扶薇的耳畔,小心翼翼地低语:“扶薇,你能不能做我的皇后?”
扶薇那余下的一丁点困倦也散去, 彻底清醒过来。可是她闭上眼睛,假装睡去。
“我知道你醒了!”宿流峥又把扶薇翻过来, 双手用力握着她的肩,大声说:“扶薇!我要和你成亲!”
扶薇被他摇来摇去,不得不睁开眼来。她望着宿流峥眼睛里的小心翼翼,于心不忍。她别开眼不再看他的眼睛,轻声道:“我们早就成过亲。”
“没有!”宿流峥生气了,“那不一样!那不算数!”
扶薇将脸颊贴在枕上,不愿睁开眼睛再理他。宿流峥愤怒地拔离奔下床榻,一边拾起衣裳披裹一边大步往外冲去。
直到宿流峥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扶薇才慢慢睁开眼睛。
扶薇开始回忆和宿清焉的婚仪。
彼时她只是一时兴起,从未将那场婚事放在心上,不过粗略走个流程。与宿清焉成婚那日的细节,她都已经记不清多少了,唯独记得宿清焉那一日望着她时,眼睛里的干净、真诚和郑重。
扶薇翻了个身,蜷缩在柔软的锦被里。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愿意答应宿流峥。
大概是觉得没有必要吧。
宿流峥果真生气了,接下来三日都没有来长欢宫。
当然,扶薇也没有主动去找宿流峥。
宫里又开始有流言。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们大概是觉得宫里主子少、事情少,总能留出大把的时间暗戳戳地议论。
“听说陛下这次又是黑着脸从长欢宫走的,回去之后还发了好大的脾气,摔了东西呢!”
“陛下上次和长公主置气,十日不曾理会长公主。最后还是长公主巴巴去哄人。你们猜猜看陛下这次又要几日不理长公主?”
“那怎么也要比上次时间长呀。我猜要至少半个月呢!”
“我看呐,多久取决于长公主什么低头。”
“啧,长公主以前垂帘听政多威望啊!朝堂之上不管多大的官儿都给她跪地磕头听她发号施令。没想到啊,现在居然被陛下囚在长欢宫了。”
“可不是,连宫殿名字都被陛下给改了。你们还不懂什么意思吗?”
“但是我听说咱们陛下在江南的时候,就和长公主相识哩。其实……陛下对长公主也挺好的,至今还没有削去长公主的封号呢……”
另一个小宫女突然猛地咳嗽了一声,众人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已经隐约猜到来了人。他们立刻拿起手里的东西忙碌起来,又抬眼望去。瞧见陛下正在从假山另一侧经过。
上次宫人瞎议论被陛下治了罪,宫里人不可谓不畏惧。幸好离得远,陛下应该没有听见他们的议论,众人松了口气。
不过陛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陛下这是要往哪儿去?众人偷偷望去。陛下走的这条路,好像是往长欢宫去?
长欢宫里,扶薇正在翻看花影送过来的书信。她看过即焚,纤柔的指捏着信笺于火烛之上燃尽。
信笺刚烧完,宿流峥出现在殿门口。
蘸碧和花影屈膝行礼。
扶薇抬眸望向他,宿流峥轻咳了一声,说:“我走错了。”
言罢,他转身就走。不过步子却慢。
扶薇略偏着头,看着他一步一步挪走。她唇畔勾销,轻轻换了一声:“流峥。”
宿流峥立刻转身,大步朝扶薇走过去。他步子迈得大走得更快,和刚刚的慢步子形成鲜明对比。
蘸碧和花影压了压眼底的笑,识趣地默默退下去。
宿流峥奔到扶薇面前,直接张开双臂俯身,将扶薇整个身子抱在怀里。
他将脸贴在扶薇的颈侧,用力地嗅用力地嗅。熟悉的体香,被他嗅进体内,霎时四肢百骸都畅快了起来。
扶薇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耳朵尖,问:“这几日没有头疼吧?”
“疼。”
扶薇双手去捧宿流峥的脸,她捧起宿流峥的脸庞,望着他的眼睛,问:“真的?”
宿流峥顿了顿,才摇头。
扶薇无奈地轻轻摇头。不过她倒是没太大意外,隐约已经猜到了他又骗人。
“秋猎,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宿流峥转移了话题。
扶薇挑眉看他,反问:“你说呢。”
她这身体连坐马车都嫌累,她又怎么可能有兴致去参与秋猎。
宿流峥也知道她不会去,不过故意转移话题。他拉着扶薇的手不舍得放,说:“要去七八日。”
宿流峥本来还在气扶薇不肯答应嫁给他,可一想到马上要离宫几日都见不到她,宿流峥也就顾不得生气了,直接奔来找她。
扶薇轻“嗯”了一声,“注意安全,小心有刺客埋伏。不要单独去某个地方,随时带着侍卫。”
宿流峥心里十分受用地听着,连连点头。扶薇的任何一丝一毫关心都让他兴奋。
听着扶薇的关切叮嘱,宿流峥心里最后的一丝气恼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高兴。
初秋时节,天气才刚开始转凉,门窗都关得严实。扶薇在屋子里穿得不多,她领口处的雪色锁骨,宿流峥只是多看了一眼,就立刻弯腰将扶薇抱了起来,大步往床榻去。
扶薇下意识地攀着他的肩,稳了稳身形。她懵了一下,才说:“宿流峥,你脑子里没有别的事情吗?这还是大白天,我——”
扶薇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被宿流峥扔到了床榻上。他紧接着俯身靠近,同时去拉床幔的扣带。扣带被他扯开,床幔亦被他拽得缓缓降落。
两扇床幔逐渐闭合,将床榻外的日光缓慢地隔离开,辟出床榻之上一小方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静谧温情之地。
扶薇柔唇微动,欲言又止。
原先觉得他永远恪守规矩,只会与她夜里亲近,甚至夜里就算再渴求也端方地行一而止,真是十分有趣。如今他性情大变,颇有些欲求不满之态。扶薇有些恍惚,好像是他以前那些克制压抑太久,如今都释放而出。
如此,她也不愿意拒绝他。
他?
对,他。
扶薇已然接受宿清焉与宿流峥不过是一个人的两面。那些没能满足宿清焉之事,终是慢慢在宿流峥身上得到弥补的机会。
她仰起上半身,勾住宿流峥的脖子,主动去亲吻他。
扶薇的每一次主动亲吻他,都会让宿流峥心田涤荡着一波波开心。他手臂勒住扶薇的腰身,用力将她往怀里一带,更紧密地拥抱着她,用力回吻。
那些阴翳在潜藏,愉悦的满足充斥着宿流峥的心田。
两个人不知不觉合上眼,沉浸在绵绵的长吻之中。扶薇被宿流峥揽进怀里的身子逐渐柔软下去,无力地想要向后仰靠。宿流峥依着她的力道,随她一起躺在柔软丝滑的锦褥之中。
倒在床榻上的瞬间,两个人的唇齿得到暂时地分离。他们两个人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都是对方眼中的自己。
气息早就乱了。
他们的唇齿重新纠缠,衣裳也渐渐乱了。
宿流峥抱着扶薇的手臂突然抬起,探出床幔,摸索着在找什么东西。
扶薇不知道他为什么松了手,她疑惑睁开眼,目光顺着宿流峥的手臂望过去。
扶薇整个人僵住。
她的微僵让宿流峥睁开眼,他略抬头分开两个人的唇齿,哑声问:“怎么了?”
扶薇仍旧扔着宿流峥探出床幔外的手,她用一种极轻极轻的、仿若担心吵醒了美梦的柔音问:“你在找什么?”
宿流峥顺着扶薇的视线回头。
恰是一阵风从窗缝溜进来,将床幔轻轻吹得漾起,床幔一角被掀开,露出宿流峥探出床幔的手,他的手正朝着床头小几探去。
扶薇盯着床头小几的抽屉,她的心跳似乎亦有一瞬间的停滞。好半晌,扶薇深深吸了口气,再次问:“你在找什么?”
她将声音放得更轻更小心翼翼。
宿流峥困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再望向床头小几的抽屉。
他在找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要伸出探出床榻去,他要拿什么东西?
宿流峥认真地想了想,脑中仍旧一片空白。甚至因为过分用力地去思考,头又开始隐隐开始疼,阻止他思考下去,硬生生打断了他的思绪。
宿流峥茫然转过脸看向扶薇,轻轻摇头:“没有吧?我、我……不知道。”
扶薇怔怔望了他许久,抬起头来吻上他。
第067章
扶薇没有拉开抽屉, 没有去帮宿流峥拿出那个黑盒子。
就让那个黑盒子藏在抽屉里。
那是她与宿清焉的心动印记。
宿流峥离宫带着群臣去狩猎场打猎的第三天,扶薇坐在长欢宫的庭院里,弯着腰拾弄刚栽种下来的牡丹。
花影脚步匆匆, 几乎是小跑着赶来。
扶薇一瞧她这神情,就知道出了事, 而且事情不小。待花影走近, 扶薇先开口问:“怎么了?”
“出事了!”花影跑得疾,大口喘了两口气,“平南王联合右丞,意图刺杀陛下!待猎场得手, 这边立刻冲进宫来逼宫夺位!如今皇宫已经被平南王的人围住了!”
扶薇猛地抬头, 沉声:“怎么才得到消息!”
花影抿着唇,答不上来。
扶薇心里急, 却也知道怪不得下面的人。自从一年半之前离京去江南时,她有意放权, 很多事情都不再管。最近忧心帮着宿流峥理政, 才重新调动夜影卫。
“走密道。”扶薇立刻起身。
花影却愣了一下,她追上扶薇,劝:“殿下,已经让秋火带人赶过去救驾了。您不用赶过去……”
扶薇神色冷寒,快步而行。
花影知道劝也没用,立刻住了口。起-饿峮:吧一似把以六9柳三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更何况平南王既然把皇宫围了起来, 那么扶薇现在从密道逃出宫也是明智之举。
在长欢宫有一条密道直通宫外,上次扶薇神不知鬼不觉从宫中消失,正是从这条密道离开了皇宫。
密道狭窄, 想要快行不易。扶薇走在密道里,脚步急不得, 心里却越来越急。
今朝再走这条密道,和上次的心情大不相同。
他那样莽撞冲动的人,向来又以自己的武艺为傲。会不会根本没有听她的话,时刻让侍卫护在他身边?
扶薇真的担心宿流峥那个傻子遇到刺客不知道躲避,能拿着刀自己冲上去杀人!
她有些后悔没跟着宿流峥去狩猎场,若她去了至少可以劝一劝他。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好不容易走出了密道,突然而来的阳光让扶薇下意识地眯起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敢睁开眼。
守在密道外的夜影卫立刻迎上来:“长公主!”
他也没想到长公主事先没有传递消息,这么突然地直接从密道出来。他问:“请殿下稍后,属下这就去备车马!”
扶薇点头,焦急等待。
马车很快赶来,花影扶着扶薇登上马车,夜影卫坐在马车前面立刻驾车往狩猎场赶去。
狩猎场有些远,宿流峥这一趟要去七日,在狩猎场停留三日,剩下的四日都是折返耗时。不过宿流峥带着大臣去狩猎场走得是宽敞的官路。
扶薇让车夫抄近路赶去狩猎场。
“驾——”车夫快马加鞭地赶路,不停地奔波,直到天色黑下去,车夫突然长“吁”了一声,勒住马缰。
“怎么了?”花影警惕地将车门推开一条缝隙,往外望去。
“前几日暴雨,山石滑落,从山上滚下来好多石头挡了路!”
扶薇抬眸望过去,在朦胧夜色里看见前方的路被从山上滚落下来的沙石淹没了大半。人能走过去,马车却是无法同行。
原本因为想要快点赶去狩猎场抄近路,没想到还能遇到这样的意外。
花影跳下车去,和车夫一起搬石头开路。跟随马车的七八个夜影卫也都过去搬石头开路。
扶薇钻出车厢,立在车上眯着眼睛往前望去。
他们的人可以把这些拦路石搬走,可是前面的路呢?前面的路会不会也遇到这样的情况?
扶薇看向拉车的两匹马。她提声喊花影:“花影,解马。你随我骑马赶过去。”
花影迟疑了一下,问:“骑马过去?”
扶薇点头:“平南王和谢丞两头兼顾,此刻完全顾不上我,也不会知道宫里有这样一条密道,还以为我在宫里。放心,随我走!”
花影想说,她不是担心骑马惹人耳目,而是记挂着扶薇的身体。扶薇已经很久没有策马赶路了。
花影解下车前的两匹马,和扶薇上了马朝前而去。除了车夫留下来候在路边等人,另外七八个夜影卫亦纵马追随着扶薇一路朝东边的狩猎场去。
原本要一天一夜才能赶到,硬生生被扶薇省去了一个白天。天边扯出一抹鱼肚白时,扶薇纵马赶到了狩猎场。
目之可及,是无数倒地的尸体。原本该由威严侍卫团团围住狩猎场,此刻门庭大开。
扶薇的心猛地一紧,翻身下马。赶路太久,她双足刚落了地,身量虚晃,若非她仍攥着马缰,恐怕已经跌坐在地。
“殿下!”花影立刻跳下马,两步奔到扶薇身边,扶住她。
“殿下,眼下狩猎场里面情况不明,还是不要贸然进去。先派人潜入打探情况为好!”
扶薇点头。她虽心乱如麻,却还没有失智到自己往里面冲。
扶薇带着花影和余下几个夜影卫躲在暗处,加急等待消息。
去打探消息的夜影卫还没回来,扶薇却先看见了宿流峥。
他浑身是血,玉冠不见,青丝散落,手中一柄长刀划着地面,一身戾气。他出现在狩猎场门口,猩红的眼睛抬目四望。
“流峥!”扶薇急声呼唤他,她从藏身暗处跑出来,奔向他。
宿流峥愣了愣,熟悉的声音入耳,他还以为听错了。他歪着头,晃了晃耳朵。
耳朵可以听错,总不能眼睛也瞎了。
鲜血几乎将他的视线染红,天地万物在他的眼中都成了红色。朝他奔来的扶薇,随风扬起的蓝色裙尾在他的视线里扫过,将所有的猩红都扫尽。
宿流峥朝扶薇快步走去,他伸手想要揽住扶薇。可是他才刚抬起手,瞥见自己的被鲜血染红的手掌,他的手僵在那里,没有再朝扶薇探去。
下一刻,扶薇皙白纤柔的手出现在宿流峥的视线里。她的手主动搭上来,搭放在宿流峥的掌心,又紧紧用力地握着他的手。
“快走!”扶薇握紧宿流峥的手,拉着他转身。
宿流峥茫然地被扶薇拉着跑起来。他看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再慢慢抬眼看向扶薇。
她随风扬起的裙摆时不时抚过宿流峥的腿,轻飘飘的触觉仿佛因为沾了她的香,而变得旖.旎动人。
宿流峥的眼里、脑子里,在这一刻只有扶薇,只有她。他多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这一辈子都这样被她紧紧握着朝前奔去,哪管前路是什么。
扶薇握着宿流峥奔到先前藏身之地,一块不算小的山石后面。花影和其他几个夜影卫都手持兵刃一脸警惕。
扶薇仍旧紧紧握着宿流峥的手没松。她抬起脸望着宿流峥,焦声:“怎么自己一个人?不是告诉你不要让侍卫离开你身边吗?现在狩猎场里什么情况?”
她克制着不要关心则乱,可她还是忍不住语气里藏丝嗔怪。
宿流峥愣愣看着扶薇,有点没回过神。
“你怎么了?”扶薇蹙眉,“受伤了吗?总不能这个时候头疾犯了吧?”
宿流峥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长长的眼睫跟着浮动,眼睫上沾了一点血渍。
“你从宫里过来?你在担心我啊?哈哈哈!”宿流峥哈哈大笑起来,“你从宫里跑出来就是为了找我啊?哈哈哈……”
他高兴得手舞足蹈。
扶薇立刻踮起脚去捂他的嘴。她嗔斥:“你傻笑什么?”
宿流峥不再笑。他拿开扶薇的手,说:“很多乱臣贼子,我好不容易逃出来。这里不安全,我们快跑。”
扶薇下意识点头,正想着往哪条路跑。“跟我来。”宿流峥握住她的手,牵着她朝一条小路逃去。
临走前,宿流峥不忘厉声命令花影和其他几个夜影卫守在后面断后。
扶薇被宿流峥牵着奔逃在黎明时分的偏僻小径里。没过多久,扶薇便再也跑不动了。
她骑快马一路赶来,几乎耗尽了体力,哪里还有力气跑。她挣开宿流峥的手,想要蹲下来歇一歇,腰一弯,人直接跌坐在地。
宿流峥瞳仁缩了缩,他在扶薇身边顺势盘腿而坐。
“扶薇,我们是不是要死了?”他问。
扶薇五脏六腑都在颤疼,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痛楚。她忍了忍,才微弱开口:“你都从狩猎场跑出来了,怎么会死。”
她把手递给宿流峥,道:“把我扶到路边灌木后躲一躲。我跑不动了,你自己走吧。”
宿流峥将扶薇的手握在掌中,指腹轻轻抚着她的手背。他没接扶薇的话,而是问:“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扶薇,你会不会为我哭一次?就一次也好。”
扶薇胸口起伏着,每次喘息都难受,何况是说话。她不想再说话,皱眉道:“你快走!”
她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日后别忘了我叮嘱你的那两件事。”
当个好皇帝。
照顾好自己。
“你叮嘱我的事情那么多,若不耳提面命,我可记不住。”
“你!”
宿流峥却笑起来:“扶薇,如果能和你一起死,那应该是件非常痛快的事情!我一想到能和你一起死,心里就开心得不行!”
扶薇皱眉,五官都要揪到了一起。她气急,道:“你这个蠢货!我就不应该一路追过来!”
宿流峥才不介意扶薇的责骂。她骂他,那说明在意他,他心里反倒畅快极了。他抱着扶薇的胳膊,身心舒畅地歪着头,枕在扶薇的肩上,抬头看天。
扶薇做不到宿流峥的淡然。可她实在对眼下情况毫无办法。秋日的凉风吹拂,吹动她心里,逐渐让她那颗慌乱焦灼的心安静下来。
她随着宿流峥一起抬头,去看日出。
朝阳正在东升,将天地万物点亮,一切都开始焕发生机。
“你那天……”扶薇又一次问,“你那天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宿流峥迟疑了一下。他刚欲开口,远处传来马蹄声。
扶薇心口立刻一紧,循声望去。片刻之后,她看清来者之一正是花影,顿时心里一松。
难道是夜影卫大部队到了?不可能这么快啊。
不仅是花影到了,还有大批的御林军,和此次跟随着宿流峥来狩猎的朝中臣子。
没有人奔过来跪地请罪说一句“臣救驾来迟”。只有人禀话:“陛下,所有逆臣贼子都已擒获,无一漏网!”
风安静地吹着,吹动扶薇鬓间的碎发。
好半晌,扶薇转过脸看向宿流峥。
宿流峥再不敢靠着扶薇的肩头,心虚地直起身来。
扶薇不可思议地瞪着宿流峥。
很多乱臣贼子追杀他,迫他逃出狩猎场?不,分明是他杀红了眼,提刀追出来。刚好遇到她。
原来只她一个人在逃命。
这个骗子。
“花影!”扶薇提声喊人,朝花影伸出手,让她扶着自己起身。扶薇气恼地不去看宿流峥,忍着虚浮无力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得端正,穿过御林军和群臣。
御林军和群臣不敢多看,低着头朝小路两边退去,给扶薇让出路来。
扶薇苍白的脸色一片肃然,心里却愤恨自己的蠢笨,竟是又被这个傻子给骗了!
“扶薇!”宿流峥立在原地大声地喊。
扶薇理也不理他,继续扶着花影的手往前走。
“扶薇!”宿流峥又一次大声地喊。
扶薇还是不理他。她现在只想知道夜影卫的马车是否赶了过来,她需要坐进马车里好好休息。
“你问的问题不想知道答案了吗?”宿流峥望着扶薇的背影大声说,“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你成亲啊!”
扶薇的脚步稍微顿了一下,仍旧继续往前走。她不由在心里骂宿流峥,几百人杵在这儿,他可真是什么都能说出口,一点体面也不讲!
她很累,还在气他骗人,更没心思在这个时候顾虑他的脸面。
“扶薇!”
扶薇不理会宿流峥的声音,却听见身后的臣子和御林军、甚至是她的夜影卫,皆是一片哗然,还有那些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宿流峥又干了什么?
扶薇心里诡异地浮现一抹不好的预感,转过身去。惊愕迅速爬满她的眼睛,潋眸轻晃。
宿流峥无视所有人,跪了下来。
见扶薇终于驻足转过身来看向他,宿流峥漆亮的眸中浮出灿笑。他朝扶薇伸出双臂:“扶薇,和我成亲!答应我的求娶!”
扶薇不敢置信地望着宿流峥,目瞪口呆,什么反应都忘了。
他在干什么?他又忘记了自己是皇帝吗?他是在发病还是在发疯?
宿流峥笑得灿烂又肆无忌惮,他坦坦荡荡大声地说:“嫁给我吧!”
“求你了。”
第068章
扶薇万万没有想到, 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被当众逼婚。
虽然是宿流峥跪下求来的。
马车颠簸,扶薇靠着车壁合目养神, 身子也被颠得轻轻地晃。宿流峥坐在她身边,眼巴巴望着她, 他眼底兴奋难藏, 兴奋之余又藏着一丝忐忑。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即使扶薇闭着眼睛也可以感觉得到。她无奈地抬起眼睫望向宿流峥,问:“乱党都解决了?宫里也都安顿好了?”
宿流峥赶忙点头,这才敢凑到扶薇身边挨着她坐, 解释:“刚出宫没多久就知道那些狗东西不老实, 将计就计将他们一锅掀了!本来想过传消息回去给你,但是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反正那些狗东西闯不进宫里,扰不了你。就是没想到你从别处得了消息, 跑出来找我……”
他眼前浮现扶薇满脸焦急朝他奔来的画面, 宿流峥低下头,嘴角的笑根本压不住。
扶薇无语:“有那么好笑吗?”
宿流峥不说话,嘴角依旧上扬着。
扶薇气得用手指头戳他脑袋,斥声:“你能不能有个皇帝的样子?”
“明明是你说过,当了皇帝想干嘛就干嘛。你忘记了?”宿流峥语气轻快,“我是皇帝, 那我的样子就是皇帝的样子!”
他语气随意,可是神情瞧上去竟真的有了几分帝王的气势。
扶薇这个时候才真正地明白宿流峥与段斐不一样。他们两个人都对皇位没有那么强烈地想要,可人和人的能力是不一样的。宿流峥登基为帝也没有很长的时日, 已经能培养出自己势力来了,轻而易举解决亲王联络朝中重臣谋逆之罪。
扶薇再看向宿流峥, 瞧着他那副高兴的样子,心里的气恼又爬出来。她强调:“你连祭祖祭神佛祭天地都不需要下跪,日后再也不许向任何人下跪。你听见没有?跪我也不行!”
“我以前又不是没跪过你。”宿流峥随口道。
扶薇愕然,反驳:“你什么时候跪过我?别说的像我以前虐待你似的!”
“床上啊。”宿流峥说得理直气壮,“哪次在床上我都跪你啊。”
这是在马车上,侍卫恐怕在车外不远处。扶薇呆了呆,才想起去捂宿流峥的嘴。
“你这张嘴……你这张嘴真是……真是!”扶薇难以找到言辞来形容他。
宿流峥握住扶薇的手腕,将她的手拉开,而后捧在掌中握着。他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开心望着扶薇,说:“那么多人都看见、听见你答应,你不会反悔吧?”
扶薇瞪他。
他不给自己留脸面,她还能不给他脸面吗?
“不会反悔的是不是?什么时候成亲?回宫就办事儿吗?你不会再溜了吧?”宿流峥不知不觉中抓着扶薇的手力道在加重,喋喋不休,“别以为我不知道长欢宫里有密道。等回去,我就把出口堵了!嗯……出口那还得给你备点干粮、躺椅,免得你都走到那儿了才发现出口被堵,又气又累,也好坐着歇歇脚、喝喝水、消消气……”
扶薇被他气笑了。
她不想去追问宿流峥是何时知道那条密道,她笑问:“我就那么蠢笨,密道被堵了还能不知晓,着了你意,闷头往里走?”
话一说完,扶薇自己都愣了。她竟是被宿流峥带偏了,跟着他说些有的没的可笑话。
“对对,是我说错。扶薇天下第一聪明人,唯我宿流峥是天下第一大蠢货!”
扶薇重新看向宿流峥的眼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这双眼睛有了变化。扶薇犹记得初遇他时,他眼神总是很空洞,时不时泛出一道阴邪之气。
如今他这双眼睛越来越明亮,也有了很多其他情绪。比如现在,他笑起来的时候,这双眼睛变得生动起来。
宿流峥慢慢歪着头,好奇地探寻着扶薇的眼神。他终是忍不住问出来:“你在看什么?”
他又缓慢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看我?”
扶薇不想搭理他这愚蠢的问题。她轻轻推一下宿流峥的肩,说:“往那边挪一点。”
宿流峥的脸上立刻一沉。不开心被嫌弃。
扶薇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缓声:“让我枕一会儿。”
宿流峥麻溜地往一旁挪,问:“这样距离够不够?”
扶薇躺下来,枕在他腿上。她连夜纵马赶路,如今知晓平安,到了车里不仅疲乏,也开始犯困。回宫还有很久的路,她想先睡一觉。
扶薇慢慢合上眼,宿流峥低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他目光如炬,纵使扶薇闭上眼睛,也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目光。这让人怎么睡?
扶薇拿起丝帕,覆在脸上。
宿流峥仍旧低着头,没有将目光移开。
柔软的轻纱盖在扶薇的娇靥,随着马车的前行,丝帕微微地飘晃着。
不多时,扶薇睡着了。
宿流峥俯下身去,隔着丝帕,将一个极轻极轻的吻落在扶薇的眉心。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力索取亲吻,一触即分的吻,将情感克制,不再扰她安眠。
即使扶薇有意隐瞒宿流峥不成体统下跪求娶之事,可当日实在太多人看见,纵表面上众人不敢妄议,私下里却是议论个三年五载都不够。
既瞒不住,扶薇也只好随之了。
“但愿别折了帝威,日后旁人不会不尊他敬他。”扶薇无奈感慨。
梅姑笑笑,道:“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一段佳话罢了。”
会是这样吗?扶薇心里也没谱。
梅姑瞧着扶薇仍旧蹙眉,心里知道她是真的为宿流峥考虑。梅姑微笑着,说:“没想到兜兜转转,你还是成了我儿媳。这次是真的了。”
扶薇微怔,心里顿时染上一抹复杂。她默了默,声音很轻语气却很认真地说:“以前也是真的。”
扶薇怎么会将和宿清焉的过往当成假的呢?都是真的。
梅姑打量着扶薇的神色,问:“薇薇,你还是更喜欢清焉,对不对?”
扶薇云淡风轻地摇头,道:“哪有什么更喜欢?本来就是一个人。”
人有多面,喜欢一个人,难道不正是喜欢他的全部吗?
宿清焉是念念不忘的存在,可他过分完美,他的完美像踩在云朵上一样让扶薇时常觉得不真实。而这份真实感,由宿流峥填满。
他们两个拼成了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人。
扶薇再环顾殿内,瞧着太后所居实在过于简朴。她柔声道:“母亲这住处太单调了些,应该再添些雅物。我那里有几件雅致的摆件,拿过来给母亲摆放?”
梅姑摇头,慈声道:“我不会在宫里住太久。”
扶薇讶然。
这个皇宫没有给梅姑太多好的记忆,反而有太多痛楚和不堪。她之所以回来是为了儿子。如今儿子病情得到控制,朝堂也日渐稳固。眼下又要和他心仪之人成婚。前路一眼看去,繁花似锦。
她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这大半生,她都耗在儿子身上。如今儿子一切都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她也该放心、放手,去走自己的余生了。
“等你们成了婚,我就走了。”梅姑道。
扶薇问:“流峥知道吗?”
梅姑点头:“已经告诉过他了。”
扶薇想了想,设身处地站在梅姑的立场上,便慢慢懂了。她微笑柔声:“那提前祝母亲一路顺风,得了闲回来看看。若政务不忙时,我也会和流峥一起去看望您。”
“好。”梅姑笑着点头。
人生走到这里,她将很多事情看淡。分别也没什么值得伤感,不过是暂别去走另一段路看另一处风景。家人心系一起,会重逢会相聚。
大婚前夕,新上任的右丞求见扶薇,言辞恳切地希望扶薇身为后宫之主之后能够为皇嗣着想,劝说陛下广纳后宫,莫要再像太上皇那般——专情到连皇嗣也不顾,导致朝堂动荡。
扶薇正坐在荷花池旁边,捻着鱼食洒进池水里,看着锦鲤们争相抢食。
她没有应下,而是道:“苏大人还是写折子奏请吧。”
“这……”右丞五官皱巴起来,“陛下不听臣言……”
“他不听你的,就会听我的了?”扶薇挑眉看他,“苏大人怕死,我就不怕死了?”
苏右丞语塞。他还想说陛下哪里舍得您死啊!您可是陛下当众跪地脸面都不顾求娶到的皇后啊!可他再一抬眼看向扶薇眼底蕴含的冷意,后脊顿时一凛。
他怎么就忘了,面前的人不仅是即将成为六宫之主的女人,也是曾经执政多年的长公主。
“参见陛下。”不远处的几个宫婢齐齐屈膝行礼。
右丞的后脊觉得更凉了。
宿流峥走到扶薇身边,瞥一眼右丞,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臣、臣……”
扶薇慢悠悠地将手里最后一点鱼食洒进池水中,道:“苏大人说他家里有几株长得不错的荷花,打算孝敬我。”
苏大人惊愕地看向扶薇。这……算不算欺君之罪?
宿流峥不耐烦地说:“哪那么多废话,还不赶紧快去拿!”
“是、是……”苏右丞也顾不得是不是欺君了,借着扶薇的话,躬身快步退下。
宿流峥再转脸看向扶薇,立刻换上一张笑脸。他在扶薇面前蹲下来,动作自然地握住扶薇的手,道:“别在这里喂鱼了,走,咱们去选婚服!”
“婚服不都是一样的?礼部不会出差错。”
宿流峥脸上的笑,顿时消了大半。
“好。”扶薇改口,“同你去选。”
宿流峥的笑容突然又笑进了眼底。
宿流峥让人裁制了多套婚服,带着扶薇一套套试衣挑选,他不是嫌这不好就是嫌那不好,都满意了,又会嫌两件婚服放在一起不像一套。
扶薇懒洋洋地靠坐在软椅里,看着他专心挑选的样子。
“你觉得呢?”宿流峥看过来。
帝后婚服,所有绣娘加工加点精心制作,呈上来之前必然仔细查看过每一个细节,选哪一件都没有问题。扶薇本想随便选一套,结束这枯燥的挑选,可是瞧着宿流峥上心的样子,她忽然一阵恍惚,想起曾经与宿清焉成婚时的草率。
她起身走过去,亦专心挑选起来。嫌这个不够好看,嫌那里不够精致。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挑出来一套满意的婚服,却并非直接采用,而是提出了多处需要改进之地,让其拿回去,让绣娘一一修改增色。
十月二十六,帝后大婚。
一大清早,扶薇早早起来梳洗打扮。长欢宫里今日格外热闹,宫婢们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笑。
扶薇往日装扮总是很简单,喜欢穿深色、素色,首饰戴得也少。今日大婚,终是可以隆重打扮一番,这可乐坏了蘸碧和灵沼。
“殿下这张脸,总是素着实在浪费。今日可以好好发挥我精学多年的手艺了!”蘸碧一边说着,一边撸了撸袖子。向来文静的蘸碧难得这样说话。
灵沼在一旁笑细细地翻看首饰。“哪个都好看!哪个都想给殿下戴上!以前就想把这世上最好看最亮晶晶的头饰都戴在殿下头上呢!”
扶薇眉眼间也染上几许柔笑,哄着她说:“那今日就听你的,你挑什么我戴什么。”
“好!”灵沼将所有的首饰盒翻开,精心挑选。
看着她扒拉出一支又一支珠钗步摇,扶薇无奈地笑:“你这是要我戴上几斤啊!”
“不管!反正殿下答应了的!”灵沼笑嘻嘻地继续挑选。
蘸碧给扶薇梳好了云鬓,先拿起凤冠来给扶薇戴。纯金的凤冠蘸碧拿在手里都觉得重,可戴到了扶薇头上,只见扶薇仍旧端坐纹丝不动,细长的颈仍玉立。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灵沼将早选好的珠钗首饰都捧给蘸碧。
真给扶薇佩戴的时候,蘸碧并没依着灵沼把所有亮晶晶的首饰都往扶薇头上插,而是挑选了与扶薇今日衣着、妆容相宜的首饰。
扶薇望着铜镜里的自己,逐渐珠钗琳琅的模样。
“怎么样?”蘸碧询问扶薇的意见。
扶薇望着铜镜上的一支金镶玉凤朝云簪,道:“换一支簪子。抽屉里面的那支。”
蘸碧有些疑惑。她目光下意识落在铜镜下的小抽屉上,转瞬了然。她将扶薇鬓上那支凤簪取下来,拿出小抽屉里的那支并蒂莲簪戴在扶薇发上。
身后围着几个小宫女,好奇是什么样的宝贝被皇后娘娘格外重视。一定比那支凤簪还漂亮!可是当蘸碧将那支并蒂莲簪子戴在扶薇鬓上时,几个小宫女都不由呆了呆。
好普通的一支簪子啊!尤其是和凤冠挨那么近,尤显得黯然。
凤鸾玉车到了,小宫女们来不及多想,赶忙忙碌着起来,端起早已准备好的红绸篮,篮子里装满了鲜花和糖果。
扶薇起身,扶着蘸碧的手往外走。满鬓琳琅随着随着她的走动烨烨浮光,照亮她沉鱼落雁之容。曳地的裙摆缓缓展开,显出金丝祥凤傲人之姿。
扶薇登上凤鸾玉车,离开长欢宫,往前殿去。穿着红裙的宫婢们走在凤鸾玉车两侧。
车过留香。飘落的花瓣翩落的形态也轻盈愉快。
扶薇坐在车里,望着无比熟悉的红墙宫闱。一路走来,她想过自己的很多个下场,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会换一个身份,余生都住在这座宫殿之中。
她曾经对这皇宫敬畏,甚至畏惧。如今换了心境,再看这座巍峨皇宫,才品出些壮丽与荣耀。
凤鸾玉车终于到了玉阙台前,文武百官早已恭候多时。宿流峥一身绣龙喜服,立在玉阙台之上。看见凤鸾玉车的那一瞬间,宿流峥眉宇之间的不耐烦一扫而空,只剩欢喜。
凤鸾玉车停,扶薇将手递出去搭在蘸碧的小臂上扶着下了车。
按照章程,她会走上这一节节玉阶,到达玉阙台之上,与宿流峥一同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扶薇刚迈出一步,就见高台之上的宿流峥突然小跑下来。
扶薇愣了一下。
他……他果然又不听话!
文武百官偷偷目光交流,皆是无奈地轻摇头。
蘸碧询问地望向扶薇,扶薇看着从高台之上一路小跑下来的宿流峥,她神色不变,继续迈着从容端庄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宿流峥奔到扶薇面前,高兴地朝扶薇伸出手。“这么高的台阶,哪能站在上面看着你自己走?我要和你一起走上去!”
扶薇唇畔浮现一丝浅笑,她先将宿流峥跑歪了的腰间玉佩流苏拢顺,才将手递给他。
蘸碧垂首退到一旁。
宿流峥不喜欢皇后独登高台走到帝王身边的臭规矩,他就要和扶薇携手一起走。
两个人并肩携手登高台。
宿流峥转过脸看向扶薇:“你凤冠好重。沉不沉?若是脖子酸了就拿下来。”
“我拿下来,你给我捧着?”扶薇轻声问。
“行啊。别说给你捧着,我替你戴都成!”
扶薇唇畔的笑愈深,她说:“好好看路。”
“哦。”宿流峥嘴上答应,眼睛却还盯着扶薇。
“真好看。”他发自肺腑地感慨。
扶薇怀着端庄得体的微笑目视前方,没有再接话。
两个人登上高台,李拓捧着凤印走过来,双手捧给宿流峥。宿流峥接过来,再开开心心地捧给扶薇。
在扶薇伸手接过的那一刻,玉阙高台之下的文武百官和所有宫人齐齐跪地行礼,高呼千岁。
在那一声声盘旋的颂词中,扶薇握紧了手中的凤印。
宿流峥望着扶薇笑,他的视线落在扶薇鬓上的那支并蒂莲玉簪之上。为什么觉得这般熟悉?他多看了两眼,那种熟悉之感越来越浓,却又想不起来。
扶薇低声提醒:“看前方。”
宿流峥这才收回目光,和扶薇一起接受群臣跪拜。
而后宿流峥牵着扶薇走下高台,再扶她登上金銮车,在簇拥下出宫,车队穿过京城主道,接受百姓的瞻仰跪拜。
扶薇知道从今日起宫里宫外又会有许多关于她的流言,不过她早就不在意这些。
她偏过脸去看向宿流峥,将飘到他身上的花瓣捡起扔出车驾。
宿流峥握住她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
人群里,祝明业远远望着帝后车鸾远去。他才处理完江南的公务赶回京城,赶上了今日扶薇的大婚。祝明业苦笑,笑老天爷还知道让他及时赶回来。
他垂头丧气地转头,看见垂头丧气的林芷卉。兄妹两个人对视一眼,相望叹了口气。不需要言语,兄妹二人默契地并肩踏入就近的一家酒馆,进了个安静雅间,借酒消愁。
酒过三巡,祝明业重重叹了口气,道:“你还能进后宫当妃子。我嘛,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林芷卉摇头:“我不想进宫了。”
祝明业意外看她:“你给我写的信里不是还高兴地说和你流峥哥哥京中重逢,你有机会进后宫当妃子了?”
“陛下跟他父皇一样都是大情种,宫里根本不会有别的妃子。”
祝明业笑笑,点头赞同:“能干出当众下跪求娶这种事情的皇帝,怎么可能不是个大情种。”
林芷卉双手托腮,感慨道:“而且我也想通了,其实我根本就不了解流峥哥哥,是救命之恩让我念念不忘。与其眼巴巴凑上去,还不如找个喜欢自己的人。我怎么就不能有一个也宠着我的夫君?我才不要当个陪衬挤进别人的故事里,我要找个对我一心一意和我情投意合举案齐眉的夫壻!”
祝明业抱拳,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祝表哥也能找到个琴瑟和鸣的意中人!”林芷卉举杯。
祝明业发自内心的感慨自己当真不如表妹的心怀,他认真点头,举起酒杯。
酒杯相碰,清脆一声响。
前缘过往都成空,自此以后开始新的人生篇章。
扶薇向来重体面,尤其是这样隆重的大场合。灵沼问她凤冠重不重时,她说还好。宿流峥问她累不累时,她说不碍事。
可走过了一整日的流程,回到长欢宫,沉重的凤冠被蘸碧取下来,扶薇立刻去揉酸疼的脖子。她连婚服都没脱,疲惫地偎靠在躺椅上。
宿流峥蹲在她身边,皱着眉帮她将馒头的珠钗首饰取下来。他抱怨:“戴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他随手一扔,就将刚从扶薇头发上取下来的一支步摇扔到地上去。
扶薇看在眼里,赶紧把鬓上那支并蒂莲簪子拿下来递给了蘸碧。然后她才软声道:“今日别摔东西。”
宿流峥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将扔到地上的步摇捡起来,他仔细看了看,回头对扶薇笑:“没摔坏!”
他将步摇递给蘸碧,走到躺椅前,帮着把扶薇外面沉重的婚服脱下来。
“还不能脱。”扶薇说,“晚些时候还有晚宴呢。”
“去个屁!”
扶薇蹙眉。宿流峥自知又说了浑话,立马抿了唇。不过他的主意并不改,弯下腰将扶薇抱着来,抱她去床榻上。
扶薇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宿流峥把扶薇放下,拉过一旁的薄被给她盖。
“还好陛下习惯了抱人,不会再被扛着走了。”一想起那种脑袋朝下的眩晕感,扶薇唏嘘地拧眉。
“说过了,不许那么叫我!”
“好。”扶薇眼尾嫣然,“流峥。”
宿流峥看着扶薇轻挑的眼尾,心中有细羽扫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靠近扶薇,想要亲吻她。
可是知道殿内还有好几个宫婢,理智生生将他拉回来。宿流峥舔了下嘴唇,强压下亲吻扶薇的冲动。
扶薇几乎一眼就能看懂他的心思,她勾了勾唇角,问:“晚宴真的不用我去,你自己去吗?”
宿流峥点头:“你好好躺在休息,睡饱睡够,然后等我回来。”
……那样才有精力洞房。
四目相对,扶薇瞧见宿流峥眼底的火苗,洞察了他的心思。她轻轻转眸,压下眼底的笑意。
宿流峥垂下眼,看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
一整日,他们握在一起的手都很少分开。每次刚分开不久,又会重新握在一起。
宿流峥指腹轻轻抚着扶薇的手背,说:“扶薇,我觉得我人生圆满了。”
扶薇忍笑:“身为天子,若还不得圆满,那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还差一点。”宿流峥道,“给我生个孩子!”
扶薇眉眼温柔地望着他,她沉默着,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宿流峥还在畅想着美好的未来,说:“不管男女都行,然后把皇位丢给他。我带你游山玩水去!”
扶薇跟着想象了一下。游山玩水?那曾是她在政务繁忙时的向往,可去年真的去过一些地方,倒也没觉得四处游赏多么有趣味。
去哪里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人是谁。
“时间不早了,你去吧。”扶薇道。
宿流峥本能地皱了下眉,攥着扶薇的手不肯松。
扶薇问:“若你觉得无聊,我陪你去?”
“不。你休息。”宿流峥终于放开了扶薇的手,三步一回头地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他又大步折回来奔到床榻旁,俯身靠近扶薇,低声道:“你真的不亲我一下啊?”
扶薇视线越过宿流峥,看向远处垂首的几个宫婢。虽然宿流峥声音压低,可扶薇知道那几个宫婢一定听见了,正憋笑呢。
她无奈地望向宿流峥。是宿流峥打算直起身之前,抬手攀上他的肩,将一个柔软的吻落在他的唇角。
宿流峥走得时候,尾巴都要翘起来。
扶薇目送他走远,唤来蘸碧。她起身下榻,梳洗卸妆,才重回榻上睡去。
这一整日的折腾,扶薇确实疲乏得厉害。躺在榻上没多久,便嘴角噙笑地睡去。
她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原以为睡一会儿自己就能醒来,也没吩咐宫人唤醒她。
宿流峥参加完晚宴,迫切地回来,奔到床榻旁时,扶薇仍旧熟睡着。乃至宿流峥后来上了榻,抱住她,她仍旧一无所觉。
宿流峥垂眼,看着怀里的扶薇。
整个晚宴他都心不在焉,根本不想听那些臣子的废话、更不想看那些无趣的表演。他只想飞奔回来,和他的扶薇亲热。可一想到婚宴不可缺,若他早归,扶薇许是会不高兴。他只能枯坐高处,干熬着。
看着枯燥乏味的表演时,宿流峥满脑子都是想着和扶薇洞房的场景。
他连敬来的喜酒也不曾饮一口。生怕酒味儿被扶薇不喜,坏了洞房的兴致。
宿流峥熬啊熬,终于熬到了晚宴结束,他几乎是一路狂奔归来,迫不及待地想要洞房。
可是扶薇睡着了。
宿流峥心里的那团欲.火烧啊烧,快把他自己烧成了灰。
看着乖顺偎在他怀里睡熟的扶薇,宿流峥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脸。
要不要弄醒她?
真想不管不顾,扯去她的寝衣横冲直撞。可是宿流峥不争气地低下头,将一个克制的轻吻落在扶薇的额头。
浅浅的一个吻,本是解渴之用,却是火上浇油,让宿流峥的心里更是艰难痛楚。
宿流峥难受地哼唧了两声,低下头去,身体往下挪,将脸埋进扶薇的颈侧,深深地吸一口她的香。
扶薇在睡梦中细微地发出一声低柔呓语。
宿流峥顿时不敢乱动,也不敢再发出声音来,怕将她吵醒。不多时,扶薇重新沉沉睡去。
原来克制是这样难捱。
宿流峥埋在扶薇的颈侧,咬牙切齿地委屈道:“扶薇,你给我记住了!你欠我一场轰轰烈烈的洞房!”
宿流峥的威胁卷在夜色里,扶薇可听不见。
第二天一早,扶薇迷糊醒来,她揉着眼睛睁开眼,一下子看见宿流峥凑到她面前的放大的脸庞。
扶薇愣愣看着他,尚有些困顿地迷糊,有丝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哼!”宿流峥重重冷哼一声,将扶薇勾在他脖子上的扒拉开。他气冲冲地下床,拿起外衣一边往身上披,一边往外走。
“你上哪儿去?”扶薇坐起身来。
“上早朝!”宿流峥走得头也不回。
扶薇困惑地揉了揉额角,困倦彻底退离。她看再一眼大红色的床褥、床幔、桌上的龙凤喜烛,还有随处可见的囍字,恍然。
她居然一直睡到这个时候?
扶薇唇畔勾出一抹柔笑,终于明白了宿流峥一早上为何气成这样。
知道他生气的原因,扶薇反倒不急了,重新懒倦地躺回床榻。再看一眼装扮大红一片的屋内,重新闭上眼睛,再小睡一会儿。
宿流峥没有招人进去伺候,直接自己气冲冲地走了。他还没走出长欢宫,经过荷花池时,偶然听见两个小宫婢的议论。
“皇后娘娘为何要换上那支普通的簪子,而不是戴先前灵沼姐姐给她挑的那支?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嘛,你不是说你打听到了吗?”
年纪稍大些的宫婢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她压低声音,解释:“我也是从跟着皇后娘娘去江南的侍卫里听来的,听说那支并蒂莲红玉簪,是皇后娘娘在江南的时候,有个很重要的人送她的。”
“很重要的人?谁呀?”小宫婢追问。
年纪稍长的宫女摇头,她也不清楚。
宿流峥愣住,眼前浮现扶薇云鬓上的那支簪子,又想起他扔扶薇头上首饰时,扶薇唯独摘下那支簪子让蘸碧收起。
很重要的人。
宿流峥莫名就是知道了那支簪子是宿清焉送给扶薇的。
他连早朝也不去,转身冲回寝殿。
扶薇闭着眼睛还没睡沉,听见气势汹汹的脚步声,她疑惑睁开眼。
宿流峥已经冲到了她面前,双手握住扶薇的肩膀,他几乎不能克制自己手上的力道,将扶薇握疼。
“怎么了?”扶薇茫然望着他。
“你、你还是把我当成他!”宿流峥怒不可遏,“你是不是以为在和他成亲!”
扶薇皱眉:“谁?”
扶薇眼睁睁看着宿流峥的眼白迅速泛红。
“你满脑子里只有他!你在回忆和他的婚仪!你不管不顾地睡去,是因为你已经和他洞房过了!”
扶薇终于听懂了。她不可思议地望着宿流峥:“你说……清焉?”
“你还敢提他!”宿流峥几乎是吼出来。把愤怒和憋了一晚上的委屈一起吼出来。
他恨声质问:“你心里的人到底是谁?你到底更喜欢谁?”
扶薇看着他掉下眼泪,赶忙抬手去捧他的脸。
“怎么又哭了?”扶薇蹙眉,柔声去哄,“是你,都是你啊。清焉也是你啊。”
“不是!”宿流峥委屈地泪流满面,“他是他,我是我!不一样!”
总不能看着他哭看着他闹,由着他不去早朝了,扶薇撑着坐起身,抱住宿流峥,轻轻抚着他的后脊,温柔哄他:“别哭了。好,喜欢你,喜欢你行了吧?”
“你哄骗人!你、你……我……”
第069章
扶薇捧起宿流峥的脸, 去吻他的眼睛。他湿漉的泪沾在她的唇上,她尝到一点点的咸。
在她这一吻之下,宿流峥逐渐被安抚下来。他不再大呼小叫, 也不再用力抓着扶薇。可是他望着扶薇的泪眼,仍旧带着气恨。
扶薇起身下榻, 走到一旁去拿巾帕, 仔细给他擦眼泪。她无奈地皱眉,道:“一会儿到了早朝上,可不能让臣子们瞧出你哭过。”
扶薇真是犯难。
按理说,宿流峥不是个安分待在家里的人, 可烈日偏爱他, 不会将他晒黑。他的肤色很白,比许多女郎还要皙白。这皮肤白也有皮肤白的坏处, 比如哭过之后眼睛一圈都是红的,很久不消, 十分明显。
“你一会儿……”
扶薇的话还没说完, 宿流峥扭头就走。孤傲的背影上大写着他还没消息。
扶薇走到门口,目送他走远,失笑摇头。
她曾困在很长一段时间的迷茫里,不能接受放在心里的那个人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可两个人截然不同的表象之下,偶尔展现出来的共性让扶薇慢慢接受现实。
如今她已然接受前尘与眼下,都只是一个宿流峥。她只是喜欢上了一个有些特别的人罢了。
她换了心态, 如今再见宿流峥因根本不存在的宿清焉发脾气,她竟是生出了丝趣味来。
扶薇摇摇头,转身回到房中。许是最近有些劳累过度, 她身上有些不舒服。
扶薇担心臣子看出宿流峥哭过,其实是她多虑了。宿流峥到了朝堂上, 绝不是那个面对她时哭唧唧的人,他脸色一寒,发红的眼眶被朝臣看在眼里,只会觉得猩红可怖。
群臣战战兢兢,禀事都要提心吊胆。
扶薇早膳没吃几口。她没味道,却也逼着自己吃了两口垫垫胃口,这样才能喝药。否则空腹吃药更难受。
她喝过药,蘸碧接过空碗,犹豫着问:“娘娘,日后还日日备着避子汤吗?”
蘸碧知道扶薇昨天很早就睡了,今晨不必服用避子汤,那么以后呢?今非昔比,扶薇如今已经是皇后,身为皇后怎么可以次次都用避子汤呢?
可是避子汤伤身,生育更伤身啊!
扶薇沉思了一会儿,让蘸碧仍旧先将避子汤备着。她又让蘸碧派人请孙太医过来,给她调理身体。
她希望身体再好些的时候,在能够承受生育之痛时,再停避子汤。
宿流峥在外寒了一整天的脸,回到长欢宫时仍旧冷着脸。
扶薇正在描绘一幅白鸟图,她抬眸望向杵在门口的人,嫣然一笑,语气柔和:“这么晚才回来?”
宿流峥在她这温柔一笑里,暖了心窝,也暖了脸色。他收了收脸上戾气,走到扶薇身边。
“还有一点就画完了。”扶薇重新低下头,继续去描绘。
宿流峥拽了一把椅子过来,紧挨着扶薇坐,看她弄丹青。
他难得安安静静坐在那儿,扶薇转眸望他一眼,才继续描绘。
蘸碧从外面进来,刚迈过门槛,就见帝后并肩坐在画卷后。蘸碧一阵恍惚,险些认不出那个安静的人是宿流峥还是宿清焉。
再看一眼一对璧人,蘸碧退出门外,悄声避开,不忍打扰二人这样宁静温馨的一幕。
夜里,宿流峥如愿将昨天晚上欠的洞房补回来。扶薇知他心里不痛快,完全纵着他,任他翻来覆去予求予夺。
宿流峥覆在扶薇的身上,歪着头去看床头小几。他突然问:“扶薇,你在抽屉里放了什么?”
扶薇睁开迷离的眸,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轻声道:“没有东西。”
“可我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没有。什么都没有。”扶薇捧起宿流峥的脸,辗转动情地亲吻他。
宿流峥在扶薇主动的亲吻中逐渐沉沦,脑子里只有扶薇,没有余力再想其他。
接下来的十多日,二人蜜里调油。清晨,宿流峥去上早朝时,扶薇仍旧睡着。待他下了朝回来,扶薇已经起身,和他一起批阅折子。宿流峥总是要抱着扶薇,才肯专心去处理折子。
夜里,鸳鸯交颈抵死缠绵。
日日夜夜。
一切都朝着美好的未来走去。
梅姑临走前,将亲手做的衣裳拿给宿流峥。原先在江南小镇,日子清贫,她虽会给儿子做衣裳,却都是用最廉价的布料。这次随宿流峥回来,自进宫那一日起,梅姑就做好了离宫的打算。所以自进宫那一日起,她就开始给宿流峥做衣裳。
到今日,一年四季里里外外的衣裳,给宿流峥缝制了近二十件。
宿流峥抚摸细密的针脚,说:“缝得这么好,我怎么舍得穿。”
梅姑笑:“这话说的,你从小到大,穿的衣裳不都是我缝的?”
“那都是捡我哥剩下的。”宿流峥脱口而出。他并不觉得这话有错,也不觉得这样不好。捡哥哥的旧衣穿,他没觉得不妥,只当理所应当。
一旁的扶薇听见了,却转眸望向他。
宿流峥口中的哥哥,是那个十岁死于虎口的宿清焉,并非扶薇认识的那个“宿清焉”。
扶薇听进了心里,第二日独自去找梅姑说话,闲聊之后,语气随意地提起:“流峥说他小时候总是捡他哥哥的旧衣?”
梅姑神色一黯。
扶薇以为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可梅姑却点了头。梅姑叹了口气,道:“流峥自小身体就好得很,很皮实。可他哥哥病弱,凉风一吹就病倒了。我确实偏心。”
“原先他们两个刚出生的时候,身体都还好。是我带着他们逃走……跳江的时候,差点让清焉丢了性命。虽然把他救了回来,可他体质一直很差……”
说起旧事,梅姑心里既有对长子的愧疚,又有对小儿子的歉意。人心不是秤,手心手背也有一软一硬。在日子清贫的情况下,两个孩子若是一个病弱,且是自己造成了他的病弱,心中有愧。偏心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这不是努力一碗水端平就能解决的事情。
扶薇大致懂了,忽觉得宿流峥是个很善良的人,也很容易满足。
扶薇没有再追问。她转移了话题:“母亲想回水竹县吗?”
梅姑点头,“在那里住了十几年,对那儿的山山水水都熟悉,也有了感情。”
扶薇道:“除了流峥让您带着的下人,把灵沼带着吧。”
“不不不。”梅姑立刻道,“我知道她和蘸碧都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哪能让她跟我走?”
扶薇含笑摇头:“不是我觉得她好用让她照顾母亲,而是那孩子的心落在水竹县了。”
虽然灵沼从未说过,可是扶薇看着长大的孩子,什么心事都逃不过扶薇的眼睛。扶薇不由有些感慨,她们刚去水竹县的时候,灵沼还是个刚刚及笄的烂漫小姑娘,一年多过去,小姑娘长大了,有了心思。
第二天,扶薇和宿流峥一起送梅姑离宫。
灵沼眼泪汪汪地看着扶薇,哽咽问:“我能不能不走?”
扶薇擦去她眼角的眼泪,柔声道:“给你放三年假,出去走走看看,若三年后觉得无聊了就回来。”
灵沼想了又想,抱进怀里的包裹,用力点点头。
宿流峥皱着眉,侧过脸去看扶薇。
回宫的马车里,宿流峥终是忍不住问出来:“扶薇,你怎么对灵沼那么温柔?对我就没那么温柔!”
“灵沼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也是?”
宿流峥语塞。他沉默了下来。
马车辘辘往回赶。过去许久,宿流峥转过脸看向扶薇,才反应过来,问:“二者有什么关联?”
扶薇笑出声来。
宿流峥还欲与她辩上两句,扶薇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宿流峥喉咙里的话便咽了下去。
他低下头,捧着扶薇的手在掌中,捏来揉去。
扶薇侧眸凝望着他,在心里说了句:小可怜。
回了宫,扶薇往长欢宫去,宿流峥却有政务要处理。宿流峥召见李拓议事,李拓临走前犹豫再三,还是劝:“陛下二十有三,是该为皇嗣多考虑了。”
生怕宿流峥瞬间变了脸,李拓赶忙强调自己没有劝他纳妃的意思,他说:“皇后娘娘体弱,应当多进补,养好身体才是。”
宿流峥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李拓走后,宿流峥陷入沉思。
其实……他知道扶薇一直在服避子汤。她不想给他生孩子吗?如果她真不想,他要怎么办?
宿流峥心事重重地往长欢宫去。到了长欢宫,知道扶薇并不在屋内,而是去了花园看花。
宿流峥并没有去寻扶薇,而是大步朝床榻走去。他双腿垂在床下,枕臂仰躺在床榻上。
他最喜欢这张床了,床上有扶薇身上淡淡的香,还有两个人美好的体验记忆。
宿流峥等了好些时候,也不见扶薇回来。他睁开眼睛,歪过头,视线落在床头小几上。
一种莫名其妙地驱使力,催着他起身,拉开床头小几的抽屉。
抽屉里只有一件东西——一个黑色的木盒。
熟悉感逼来,宿流峥伸出手。他的手僵在那里,心里有一瞬间的疑惑——没经过扶薇的允许乱动她的东西,她若生气了怎么办?
可是巨大好奇心勾着他。
我就看一眼,立马放回去……
宿流峥小心翼翼拿起那个黑色的盒子,将它打开。他盯着木盒里的东西,愣了下神,瞬间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
扶薇的抽屉里为什么会有……
剧烈的头疼袭来,宿流峥歪着头抵抗这种疼。
他明白了这是宿清焉的东西。
脑海中浮现一些床笫之间,宿清焉与扶薇的亲密画面。
这些画面,到底是宿流峥的想象,还是压在宿流峥的记忆深处?宿流峥分不清。
剧烈的头疼,让他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蘸碧捧着一瓶插花进来,看见宿流峥坐在床边,她愣了一下,赶忙行礼。
宿流峥慢慢抬起眼睛,声线干涩地问:“以前,扶薇一直用这个?”
蘸碧看向宿流峥手里的东西,点头称是。
“她以前从不喝避子汤?”宿流峥咬着牙,再问。
蘸碧心中一动。不管什么时候,她总是将扶薇放在心里最重之处,她早就看不过去扶薇日日服用避子汤。她将心一横,垂眼禀话:“是,娘娘以前从不喝避子汤。以前那个您……从不肯让她多吃一口药的。”
蘸碧回话回地胆战心惊。
院子里传来扶薇和小宫婢回来的声音,宿流峥这才将盯着蘸碧的目光移开。
蘸碧松了口气。
宿流峥握着黑盒子的手用力到青筋凸起。在扶薇踏进来之前,他将黑木盒收进抽屉里。
“今日这样早回来?”扶薇眉眼含笑望向他。
宿流峥盯着扶薇的眼睛,他努力克制胸膛的起伏。憋了会儿,他才尽量用平缓的语气问:“晚上吃什么?”
“不想吃。”扶薇在窗边坐下,抱着蘸碧新送进来的瓶花轻嗅。
扶薇晚上经常不进食,几乎成了习惯。
“我对你是不是很差劲啊?”宿流峥突然问。
扶薇仍旧垂眼摆弄着怀里的花儿,她随口玩笑:“既知道,以后可要对我更好些。”
宿流峥喉间微哽。半晌,他再说:“晚上吃些东西吧。”
“不想吃。”
“吃些吧。什么都行。”
扶薇将插花放在桌上,不想听宿流峥不听地劝,她摆弄着花叶,道:“那吃茉莉糕吧。”
宿流峥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之前他跑去跟蘸碧、灵沼学做宿清焉常做的饭菜时,灵沼曾经十分认真地说——“主子很喜欢吃宿清焉做的吃食,尤其是茉莉糕。”
宿流峥重新转头,看向床头小几的抽屉。
扶薇这才觉察出宿流峥的不对劲,转眸审视地瞧着他。她顺着宿流峥的视线看去,疑惑地看向蘸碧。
蘸碧对她点头。
扶薇扶额,猜到宿流峥又要因为宿清焉闹脾气了。她柔声哄他:“流峥……”
宿流峥转过头盯着扶薇,打断她的话。他说:“我可真是个垃.圾货色。”
扶薇呆住。她缓了一下,才蹙眉看他:“你说什么呢?”
宿流峥长长舒了口气,将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舒出。
他虽不甘心,却也能勉强接受扶薇更喜欢那个宿清焉一些。但是他无法接受自己没有那个宿清焉对扶薇好。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
“流峥!”扶薇站起身,追上他。
宿流峥拼命用理智压着,平静地说:“突然想起还有些政务没有处理。你晚上不用等我了。”
他快步往外走,单薄的身影仿佛落荒而逃。
他怎么可以连“对扶薇好”这件事上都输给了宿清焉?原来和他在一起,扶薇在受苦!
扶薇想着宿流峥离去时的背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仔细询问了蘸碧事情经过,蘸碧也一五一十将自己对宿流峥的话转述给了扶薇。
扶薇责备地瞪了蘸碧一眼,倒也没有多责怪。
她又坐了一会儿,心里记挂那小傻子,起身去寻他。
扶薇还没走近宿流峥的宸霄殿,远远听见了琴音。谁在抚琴?宿流峥那性子绝对不会抚琴,可他会有兴致点伶人抚琴奏乐?
扶薇继续往前走,离得近了,她听得更真切些。扶薇的脸色忽地变了,脚步也僵住。
紫云山之上,宿清焉的那支曲子早就烙在了扶薇心里。
并且那支祈福曲,是宿清焉为她即兴所做。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人完整奏出。
扶薇脸色苍白,听着熟悉的音律,木讷往前走,直至看见他。
谁?
扶薇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的。
琴音突兀地断,宿清焉长眼睫轻颤,慢慢抬起眼睛。
第070章
宿清焉澄明的眸中浮着不知身在何处的疑惑。他视线环顾轻扫, 隔着花枝,与扶薇的目光相遇。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往回调, 回到了那一个雨天。
宿清焉望着扶薇,眼尾唇畔下意识浮现温润的浅笑。可是下一刻, 回荡在耳畔的雨声, 让他眉眼里的笑如云雾散去。
面前的扶薇和那一个雨天里的她,面容逐渐重叠。
撕毁的婚书、锥心的冷话。
宿清焉的手一抖,搭落在琴弦上,碰出意乱的杂音。
扶薇望着凉亭里的宿清焉, 真切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心脏在飞快地跳动。她提裙榻上石阶, 朝他奔去,恐晚了一步, 他又要消失。
宿清焉望着她,站起身。
扶薇踏上凉亭的最后一级石阶, 宿清焉却突然向后退了一步。
他的退后, 让扶薇的脚步生生顿住。
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还是痛。
宿清焉那双眼睛永远真诚澄明,所以扶薇一眼看得出他眼里的痛苦和挣扎。
两个人安静地凝望,天地万物仿佛都停滞。
“宿郎不识字吗?什么一生一世,咱们这场露水姻缘从一开始就是一年之期。”
“这场游戏够了,我玩够了。”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吧?你这样的穷酸东西,怎么可能配得上我?”
“不过是看你长得好看玩玩罢了。”
“可再好看的脸蛋, 看多了也会腻的。”
“以前骂你天真骂你傻,我是真心这样觉得。”
“夫妻?呵,你别傻了。在京中像你这样的小白脸, 我养了千千万,他们比你嘴甜比你聪明, 也比你更会哄我开心。”
“你不过是我来江南散心一时的乐子罢了。”
“我从未对你真心真情。”
分别那一日的字字句句,在这一刻同时回荡在两个人的耳畔。
凉风吹拂,吹动扶薇鬓发的青丝一下又一下地拂面。
千言万语埋在她心里,却不知从何说起。
扶薇试探着往前再迈出一小步,宿清焉下意识又向后退了半步。
扶薇的脚步僵在那里,再也不敢往前迈。她望着宿清焉,心中酸涩,眼里也酸涩。
凉风忽地变大,将八角凉亭垂坠的宫灯吹得摇摇晃晃。红绳突然被吹断,被吹得挣扎欲飞的宫灯就那么砸下来。
掉落的宫灯映进宿清焉的瞳仁,他下意识地冲过去,张开双臂抱住扶薇俯身将她完全护在怀里。
奋不顾身,是本能。
沉重的红色宫灯磕过宿清焉的脊背,再跌落,沿着凉亭的石阶不停向下滚去。
宿清焉抱着扶薇的手微僵,想要放开她。扶薇却立刻抬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身。
“清焉,我已经失去你两次了。”
宿清焉听见怀里的低泣。
心脏好像被猛地一扯,宿清焉低声温语:“别哭,别哭……”
扶薇蕴在眼眶里的眼泪,在他的声音里一下子涌出来。
她都已经接受了现实,接受了那段过往只是一场瑰丽的梦,接受了再也见不到虚幻的他。
在她接受这一切的时候,她的清焉回来了,正与她相拥。
他想后退,可是在看见扶薇有危险时还是会奋不顾身相护。他想松手,可是扶薇落了泪他还是会放下所有先温声哄她。
扶薇泪如雨下,将脸湿漉的脸埋在宿清焉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假的。撕毁的婚书是我仿写的。”
还有那么多句解释,都哽在扶薇口中。她说了这一句,仿佛已经用尽了全力。
那些愧疚重重压在她心上,已经压了太久,压得她身心俱疲。
宿清焉手臂收紧用力抱住怀里的妻。不需要她再解释。
“别哭,薇薇。薇薇别哭……也不用再解释了。”
别哭了,你哭得我的心也跟着泣泪。
宿清焉轻轻抚着扶薇单薄的脊背。看来真的是分别许久,怀里的妻子又消瘦不少。
扶薇在宿清焉的怀里慢慢止了泪,她仍旧将脸埋在宿清焉的胸膛,不愿抬起湿漉的脸。
良久,宿清焉轻轻捧起扶薇的脸,他将扶薇脸侧被凉风吹乱的青丝轻轻掖过她耳后,然后目光沉静地去看这张朝思暮想的面庞。
扶薇仰着脸含泪望着他,泪眼里含着沉甸甸的相思与愧疚。
她伸手轻轻去碰宿清焉的肩,软声问:“疼不疼?”
“不疼。”宿清焉摇头。
身体之痛,是最不值一提的痛。
扶薇转眸环顾,周围没有旁人,只有她带过来的蘸碧。她嫣然含笑:“我们进屋子里去,让我看一看。”
扶薇牵起宿清焉的手,走出八角凉亭走下石阶。宿清焉垂眼,瞥了一眼自己的衣,好似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长衫前襟之上绣着盘龙。
他的视线再移到扶薇身上,凝在凤纹之上。
扶薇回头对他笑,宿清焉回之温柔浅笑。
摔坏的宫灯躺在一边,流苏坠子被风吹得浮动。
扶薇牵着宿清焉走进宸霄殿,她拉着宿清焉坐下,立在他身前弯腰去解他的衣裳,小心翼翼将一侧的衣襟往后掀去,露出他的肩背。
砸下来的宫灯果然将他的肩背磕出好大一块红肿。
扶薇心疼地皱眉,立刻让蘸碧去拿外伤药。
宿清焉抬眼看着她,她的眼睫沾了泪,楚楚惹人怜。
扶薇吩咐完蘸碧,回头望过来,看见宿清焉蹙起的眉。
“怎么……”宿清焉清明的眸中浮现困惑,“怎么瘦了这么多?”
扶薇一怔,没想到他居然最先问这个。
“没有啊。”扶薇笑起来,拉过宿清焉的手摸上她的腰侧,“你摸摸看,没瘦呢。”
宿清焉下意识地环顾,去看周围有没有人。
他这下意识的举动,却让扶薇心头又是一酸。
蘸碧很快从偏殿找到备用外伤药送进来。她神色复杂地望了扶薇一眼,也不等她吩咐,悄声退下去,且将房门好好关上。
扶薇拿起外伤药,抹在指腹,一点一点涂抹在宿清焉后背的红肿之处。
宿清焉转过脸看向她,轻声问:“怎么又哭了?”
扶薇吸了吸鼻子,强压着眼泪挤出丝笑来,说:“我以前遇到多难多苦的事情都不哭,是那个时候不懂,原来哭出来才好受。”
眼泪又掉出来,她闭上眼睛,也难以去止。
“薇薇。”宿清焉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立在他身侧的扶薇拉到他面前。
扶薇弯下腰,扑进宿清焉的怀里,用力抱住他。将眼泪沾满他的颈侧。
宿清焉扶着扶薇的腰,让她坐在他怀里。他修长微温的手掌轻轻抚着扶薇的脊背,温声哄着:“如果哭出来好受,那就哭吧。”
扶薇抱着宿清焉,难得痛快地哭了一场。
宿清焉的手掌一直轻抚着她的脊背,他半垂着眼睑,长长的眼睫藏住眼底的悲戚。
不知过去了多久,扶薇渐渐止住了哭。可她没有松手,仍旧抱着宿清焉,将脸埋在他的颈侧。她怕她一松手,又要失去他。
过过去许久,一个小太监在门外禀话:“陛下,林大人和刘大人到了。”
扶薇愣住。
小太监的禀话声,将她从和宿清焉的重逢喜悦里拉回来。
她该怎么与宿清焉解释眼下的一切?她该怎么告诉宿清焉他其实……
若他知道他自己只是宿流峥因执念而幻想出来的人,他会怎么样?
他会不会接受不了现实,再次消失?
想到这里,扶薇的心立刻被攒紧,疼得难以呼吸。她让自己冷静下来,仓皇地提声:“陛下身体有恙,让他们两个先退下!”
“是……”
下一刻,扶薇听见头顶宿清焉的声音。他说:“让他们在书房稍等片刻。”
扶薇猛地抬头,湿漉的眼睛死死盯着宿清焉。
宿清焉对她温和地笑,他说:“我不知道他们找我什么事情。薇薇知道吗?”
扶薇木然点头。最近林、刘二人正奉命修改律法。
“好。”宿清焉将扶薇脸颊被泪水染湿的青丝捻掖,“擦干净脸,和我一起去。”
扶薇心下忐忑,木然唤蘸碧打水进来。
蘸碧端着水进来,宿清焉先湿了水温,才拿着巾帕将其浸湿,动作轻柔地给扶薇擦脸。
“闭眼。”
扶薇听话地闭上眼睛,可是下一刻,她又立刻抬起眼帘,睁大了眼睛望着宿清焉。
惶恐如惊鹿。
她又终是被宿清焉温情的目光安抚,听话地闭上眼睛,任由他给她擦脸。
宿清焉站起身,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衣袖。对扶薇说:“走吧。”
扶薇敛眉。她沉默地陪同宿清焉去书房,见刘、林二人。两个臣子就修改律法之事禀告进度。宿清焉仔细聆听,一共开口说过三两句话。
扶薇心里很乱。她时不时望向宿清焉,眼底攀上困惑和担忧。
他在想什么?他知道多少?他一定知道一些事情吧,才能这般自然接受天子的身份。
刘、林两位大臣禀完事情退下,忍不住小声嘀咕——
“陛下今日心情不错。”
“是啊,居然没发脾气,也不半掀着眼皮瞪我了……”
书房里,扶薇望着宿清焉,小心翼翼地问出来:“你……你知道什么吗?”
她心里又闪过一丝侥幸,会不会他是因为有着宿流峥的所有记忆,才这般从容。
宿清焉沉吟了片刻,才说:“当初我昏迷的时候,母亲在我床畔日夜照顾时,对我说过很多话。”
宿清焉轻笑了一声,只是这一道轻笑轻弱得仿佛不存在。
“我和弟弟是一个人。”宿清焉轻飘飘地一句话总结。他垂下眼睛,藏起眼底的所有情绪。
扶薇稍微有些放心了。他在昏迷时从梅姑口中得知了真相,并且接受了。那么他就不会再因为真相大白而消失了是不是?
扶薇笑起来。
宿清焉也对她温润地笑。他说:“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等薇薇说给我听。”
“好。”扶薇重重点头。
扶薇起身去拉宿清焉的手,弯眸道:“我带你四处走走看看。”
宿清焉含笑颔首。他起身,和扶薇往外走,经过门口时,取下坐地衣架上的棉氅裹在扶薇的身上。
两个人手牵着手,沿着宫里宽敞的路缓步。扶薇平日里话不多,此刻滔滔不绝向宿清焉讲述着这大半年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讲得十分细致。
宿清焉认真地听着,努力去接收他缺失的这大半年。
偶有遇见宫人,一排排宫人规矩地屈膝行礼。待扶薇和宿清焉走远,宫人们悄悄在心里感慨帝后感情可真好!
扶薇对宿清焉一直讲到黑夜拢合天地,月亮高悬。
扶薇驻足,宿清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龙飞凤舞的“长欢宫”三个字。
宿清焉一眼认出这是宿流峥的笔迹。
哦不,是另外一个自己的笔迹。
宿清焉望着那三个字,轻声问:“薇薇,他对你好吗?”
扶薇愣了一下,问:“谁?”
“宿流峥。”宿清焉轻笑一声,“另外一个我,真实的我。”
他将目光落回扶薇的身上,看向她身上的凤袍。
那个人应该对她很好吧?将凤印捧来送给她。
那个我应该对她也不是很好吧?要不然她怎么瘦了这么多?
扶薇的眼前浮现宿流峥离开时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她轻轻地蹙眉,微微用力地去握宿清焉的手,说:“是你,从始至终都是你。”
是吗?
宿清焉脸上温润不见,眼底的情绪却悄无声息飘过天地之外。
“清焉!”扶薇握着宿清焉的手有一点抖。
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扶薇如今却是真的怕。怕这短暂相逢一场梦。
怕第三次失去宿清焉。
宿清焉捧起扶薇的手,拢在掌中轻轻地吹。他抬起一双干净的眸子望她,蕴笑轻问:“冷?”
她的手那么凉。
“清焉,你能不能不要再消失?”扶薇将声音放得极轻,怕惊扰拨乱反正的神明。
“我从未想过离开你。”宿清焉对她笑,月光洒在宿清焉的眼睛里。
说好了一生一世,必然拼尽全力走到白首。
可是,他只是说未想过。
宿清焉不敢给承诺。
因为,他只是个虚无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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