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华哥儿什么时候给他生小夫君呢?”


    马车一路到了祝府, 祝府门前已经十分热闹。


    小狸奴是祝经诚和苏信白的第一个孩子,受尽了祝家上下的宠爱,据说出生才两个多月, 收到的赠礼和名下的产业已经有大几千两了。


    二月份小狸奴办满月宴的时候, 祝家直接包下了襄平府内数十家食肆酒楼,只要是和祝家有过生意来往的人, 都可以进去讨杯酒吃。


    今日的拜亲宴祝家已经准备了许久, 比满月的时候还要盛大。


    秋华年和杜云瑟的马车行驶过来,站在门口张望的一大群祝家下人立即动了起来。


    他们打开大门,一边派人飞快跑进去报信,一边搬来马凳请杜云瑟和秋华年下车。


    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知晓状元夫夫来了, 全都停下脚步, 想亲眼瞧瞧状元郎的模样。


    杜云瑟和秋华年在万众瞩目中挽着手走入祝府大门,跟着前面指引的下人去办宴的地方。


    小狸奴的拜亲宴在祝府主院举行,祝老爷子和祝老太太为了小重孙, 专门把院子腾了出来。


    两人进门走了十几步,祝经诚和祝经纬已经快步迎来。


    “都准备好了吗?我们没来迟吧?”


    祝经纬笑呵呵地说, “没来迟,没来迟, 离吉时还有一小会儿呢。”


    经营红腐乳坊两三年下来,祝经纬年纪长大了,人也靠谱了不少,现在祝经诚已经会分一些手里的生意交给他负责了。


    祝经诚一边亲自在前面引路,一边说道, “小狸奴太小了, 怕冷又怕风,信白带着孩子在碧纱厨里, 待会儿正式的拜亲仪式的时候再抱出来。”


    秋华年点头,“孩子健康安全最重要。”


    在主院观礼的客人都是祝家的近亲和至交好友,知道小狸奴是拜状元夫郎做干爹,所有人都非常羡慕。


    可惜再羡慕也学不来,除了像祝家这样走了天运,谁能有幸扶持一位尚未发迹的状元郎呢。


    辽州白家当初看中一位少年天才,把嫡女嫁了过去,好吃好喝供养了十来年,才终于中了进士。


    为了继续笼络女婿,白家不但又从家族中挑了一个庶女送过去,还接二连三往京城送大笔的银子。


    这已经算是运气不错的了,好歹十来年就中了进士,但那个不一定能考中庶吉士的女婿,和连中六元的状元郎相比,根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众人纷纷站起来,向秋华年与杜云瑟打招呼,秋华年回应了几句,迫不及待地跟着出来迎接的点墨去碧纱厨看小狸奴。


    碧纱厨是一种古典的中式室内陈设,由围屏衍生而来,一般设于房子的两端,数个连在一起的隔扇组成一面薄墙,只有中间两扇可以打开进出,隔扇上方设有横眉,中间糊纱,相当于把一个大房间隔断成了套间。


    《红楼梦》里黛玉刚进贾府,贾母让其和宝玉睡在自己房间两侧的碧纱厨里,其实就是把五间正房左右两端的那一间隔了出来,变成了两个小房间,并不是让两个孩子睡在橱柜里,当古典版哈利波特。


    秋华年穿越前对这些古代建筑知识了解不深,穿越之后,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渐渐增长了许多见识。


    他们在京城的大宅子的许多房间都设有碧纱厨,既能保证隐私,又美观好看,还能最大效率地利用空间。


    为了不让冷气冲撞到孩子,碧纱厨的隔扇门虚掩着,里面烧了火盆,温度比外间要高出几度。


    秋华年进去后,点墨赶紧继续关上门。


    商人有房屋大小不能超过三间的限制,不过这三间也有不同的盖法,祝家的财力轻易便能买到上好的木料,请到手艺精湛的匠人,“一间”房虽然还是四根柱子围成的空间,但大小足有普通民房的两倍。


    碧纱厨里站了五六个人,有奶娘、有照顾孩子的丫鬟和阿叔,苏信白正坐在窗边看书,一架红木打的雕着栩栩如生的百孝图的摇床放在他腿边。


    “你这里真是个躲清闲的好地方。”


    苏信白喜静不喜闹,外面热热闹闹的一大堆交际,全都被他丢给了祝经诚,自己只待在碧纱厨里看书。


    “能躲一时是一时。”苏信白放下书起身,“你来得正好,狸奴刚刚醒。”


    “等我洗下手,然后好好看看我干儿子。”秋华年笑着走向靠隔扇摆着的水盆,用手指碾碎一颗散发着药香的澡豆,仔仔细细把手洗了一遍。


    他接过丫鬟递上的干净帕子擦了手,三步并两步走到摇床边上,迫不及待地往里面看。


    摇床对婴儿来说有些宽大,里面垫了数层厚厚的棉花褥子,四周都是细腻绵绸缝的小枕头,小狸奴被严严实实围在中间,穿着一身红色衣服,头上脚上挂着小巧可爱的帽子和鞋子,活像一只大红包。


    秋华年上次见小狸奴,还是他刚出生时,那时候他的皮肤还有些红,现在已经变得十分白嫩,比水煮蛋还要光滑细腻,五官继承了苏信白和祝经诚两人的优点,怎么看怎么可爱。


    秋华年看着摇床里正在无意识挥动小胳膊的标准的三头身小萌物,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手。


    苏信白使了个眼神,一旁的阿叔过来将小狸奴抱起来,教秋华年怎么抱小婴儿。


    秋华年从没尝试过这种危险操作,怕摔到孩子,索性在椅子上坐下后再让阿叔把孩子放在自己腿上。


    接近三个月大的小婴儿已经能控制手臂和眼睛,还能稍微翻一下身了,小狸奴到了秋华年腿上,挥着藕节似的小胳膊,移动身体勉强翻了个侧身,把头贴在了秋华年的小腹上。


    奶娘笑道,“小少爷这是知道乡君是自己的干爹,和干爹亲近呢。”


    秋华年看着嘴巴一下一下张着,像是在说话,但发不出声音的小团子,伸出手指逗他,“真的吗?狸奴喜不喜欢干爹呀?你说喜欢,干爹有好东西送给你。”


    让一个不到三个月大的婴儿说话,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狸奴挥了挥手臂,继续贴在秋华年小腹上,秋华年使坏把他拉开一点点,他又继续乐此不疲地贴了上去。


    婴儿的体温比成人要高,暖暖一团贴着,让秋华年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


    秋华年抬头看苏信白,语气有几分炫耀,“你看,你儿子多喜欢我!”


    苏信白轻轻哼了一声,自己过来把小狸奴一把抱走了。


    他抱孩子的手法很熟练,小狸奴被爹爹抱起来,没有哭闹,只是眨着眼睛继续阿巴阿巴地张嘴巴,像一只吐泡泡的小金鱼。


    父子二人的脸凑在一起,秋华年直观地意识到小狸奴长得究竟有多像他爹爹。


    “经诚真的太快乐了。”他由衷感慨。


    “嗯?”苏信白一时没反应过来,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


    趁他明白过来恼羞成怒前,秋华年果断转移话题,“待会儿仪式在外间举行吗,准备得怎么样了?”


    苏信白于是叫点墨出去问,点墨小心翼翼打开碧纱厨的门,很快便回来了,“大公子说已经准备好了,老爷和夫人也来了,现在就把小少爷抱出去呢!”


    点墨口中的老爷和夫人,自然是苏信白的生父苏仪和继母寇夫人。二品大员携夫人出席,让这场拜亲仪式的规格更上一层楼。


    拜干亲的仪式就在正房外间举行,奶娘给小狸奴包上一层柔软的襁褓,跟在苏信白和秋华年后面走出碧纱厨。


    古代正式的拜干亲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有非常完整的流程,绝非儿戏。


    院子里摆了香案,狸奴太小不方便出去,秋华年和杜云瑟来到香案前,在众人注目下先烧香祭告了天地和祖先,告诉他们今后祝家的祝依君就是他们的干儿子,请天地见证,祖先保佑。


    接着回到屋里,苏信白和祝经诚牵着小狸奴的手,将红绸搭在秋华年和杜云瑟身上,认干儿子是给家里添丁的喜事,干儿子要给干爹们挂红。


    紧接着,秋华年将早就准备好的猫猫头平安扣取出来,挂在小狸奴身上,苏信白看见这造型奇特与众不同的平安扣,果然欲言又止。


    除了平安扣,秋华年这边还准备了一双银碗筷,一套新衣服,一碗红纸封口的五谷杂粮送给小狸奴,象征着愿意抚养这个孩子,供他吃饱穿暖。


    鉴于秋华年感人的女红手艺,礼物里的衣服主要是九九完成的,秋华年只意思意思缝了几针,还是藏在里面外面看不见的那种。


    仪式完成后,秋华年用刚才学的手法现学现卖把小狸奴接过来,小狸奴很给面子,咧开嘴笑了,圆圆的大眼睛像黑葡萄一样漂亮。


    秋华年第一次接触这么大的婴儿,就是如此乖巧可爱的,不由得心里痒痒的。


    他趁没人注意压低声音对杜云瑟耳语,“云瑟,你说娃娃亲靠谱吗?”


    这个娃娃亲是谁和谁定,显而易见。


    杜云瑟看了眼秋华年,有些无奈地同样压低了声音,在秋华年耳边说道,“华哥儿想订狸奴,打算什么时候怀,什么时候给他生小夫君呢?”


    额……


    秋华年脸上一热,把这毫无厘头的古怪想法从脑子里丢出去,乖乖将可爱的小团子还给了等在一旁的奶娘。


    祝府的拜亲宴一直持续到下午,小狸奴早早被奶娘抱下去休息去了,秋华年和杜云瑟还得交际一会儿,申时才离开祝府返回家中。


    回程的马车上,秋华年问杜云瑟,“你刚才和经诚背过人说什么去了?”


    “海贸之事。”


    秋华年很快反应过来,朝廷要广开海贸,自然需要许多商人,将裕朝各地的货品卖到外国,同时将海外货品销售到各地。


    这样的机会,裕朝各地的商人们一定会趋之若鹜,他们离开京城前,京畿地区已经有很多消息灵通的商人在打听门路了。


    术业有专攻,以祝经诚的本事,只要给他一个机会,绝对能在这复杂且充满机遇的聚宝盆中占据一席之地。


    第132章  “趁现在人还没走呢,你不如抓紧……”


    拜亲宴后的第二日, 杜云瑟早早出门去清风书院交流讲学去了,晚上还有明凤台上的宴会,要在外面忙一整天。


    秋华年也没能闲着, 他要检查一下行李, 确保该带走的东西没有漏掉的。


    九九拿着一本账单子给秋华年看,“按华哥哥在信里说的, 银子和各种珠宝首饰全都打包上了, 库房里收的各种布料、绣品、摆件和笔墨纸砚等用具,挑好的、新的全打包了,那些旧的、不值钱的、太笨重占地方的,则留下来了。”


    秋华年一边回忆一边看账单子, 没有发现任何疏漏。


    “奶霜的小玩具也全都带上了?”秋华年笑着问。


    已经长到大猫体型的奶霜听见自己的名字, 在地上一个躬身,窜到秋华年的膝头,沉甸甸地吓了秋华年一大跳。


    秋华年眯眼, 把奶霜雪白的长毛逆着撸了一把,奶霜喵呜一声, 赶紧跳开跑到旁边空着的椅子上舔毛去了。


    九九也笑了,“我怕奶霜去了新家不适应, 给它把常玩的都带上了。”


    “我还请丙八哥哥帮我打了一个大笼子,里面有跳板和吊床,有个活门可以换水放吃的,下面能抽出来清理垃圾,这样奶霜一路上就不会受罪了。”


    九九的这个大笼子, 脱胎于秋华年口头描述过的现代版大猫笼, 但经过九九的想象和丙八的巧手,已经和现代的完全不在一个层级上。


    秋华年看着眼前纯实木打造无比精致所有柱子上都雕了花的“小别墅”, 心想这要是放到上辈子的网上,不知有多少网友会说“猫住得都比我好”“我也想住进去”。


    聊起丙七和丙八,秋华年确实得见他们一面,他们是皇帝赏赐下来的匠人,按理说得跟着秋华年一起进京。


    “这会儿还早,我们索性去庄子上一趟吧。”


    原若情绪不好,秋华年让春生留在家里陪小伙伴玩,自己带着九九去了城外的庄子。


    秋华年和杜云瑟进京赶考时还没到春耕时候,今年庄子上的春耕,也是九九盯着的。


    “庄子今年还是全都种的棉花,老邓头现在可老实了,一点都不敢耍滑头,还有卫栎哥哥帮着,我只是支了买种子和肥料的账,然后每隔几日去一趟,确保育苗和移栽顺利。”


    秋华年夸道,“九九真厉害,做得比我想得还好。”


    九九抿着嘴笑了,口中却说,“我都快十二了,祝娴姐姐比我大一岁多,好像已经开始相看人家了。”


    “这么早?”秋华年之前没怎么关注过九九朋友们的婚事情况,在他眼中这都还是一群没长大的小姑娘。


    “娴姐姐家里人疼她,不会让她早早嫁人的,只是想尽早挑先定下,免得日后迟了没有好的了。”


    祝家人的安排不无道理,古代人普遍早婚,就算没成亲也多会早早定亲,优质的适龄女婿人选越往后越少,必须尽早打算先下手为强。


    秋华年心里蓦地升起一股危机感。


    刚穿越来时那个不敢大声说话,在他腰际乖乖巧巧喊华哥哥的小姑娘,居然快要长大了。


    九九是不愁没未婚夫挑的,之前杜云瑟中了解元,辽州已经有许多官家递来了结亲的意思,现在杜云瑟是亘古未有的连中六元的状元郎,想结亲的人家肯定会再翻个几倍。


    可有人能挑,不代表能挑到好的,想在这种掺杂了人情利益的亲事中挑到互相敬重真心相爱的良人,更是难上加难。


    要是乖巧又懂事的亲妹妹未来过得不好,秋华年得怄死。


    马车咯吱咯吱地前行着,秋华年僵硬地说,“你还早,不着急。”


    秋华年决定先不考虑这个事情了,能拖一时是一时,要是有人非要不停问他,他就摆出“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态度。


    对了,还得告诉杜云瑟,和他一起听王八念经。


    九九看着华哥哥的表情,心头暖暖的,嘴角轻快地扬了起来,马车出了城门,从绿草如茵的道路中间驶过,两侧望不到尽头的农田在碧蓝的天空下漫延。


    ……


    现在是四月初,庄子上的棉花早已全部移苗,目前的工作主要是浇水和补苗,看见主家的马车来了,在田地里劳作的佃户们全都停下手上的活计,有些性格热情的还大喊了几句吉祥话。


    秋华年到了庄子上的宅院,让老邓头把所有佃户都叫过来。


    去年的棉花赚了大钱,庄子上佃户们生活水平都提升了一大截,从衣着打扮到精神气具是不同以往,秋华年发现,人群里还多了几个被抱在怀里的婴儿。


    吃饱喝足,生活安定,就会繁衍生息,这是上万年来形成的人类族群的天性。


    秋华年庄子上的佃户已经成为襄平府范围内最让人羡慕的佃户,从去年秋收后,就一直有人来想加入庄子成为佃户,但老邓头考虑到庄子毕竟只有三十来亩的耕地,佃户多了地分不过来,便没有答应。


    不过这样的“棉花红利”最多只能再吃一年了,棉花作为重要的战略物资,朝廷不可能不管控。


    秋华年听杜云瑟提过,明年朝廷会在全面推广棉花新种植方法的同时,颁布法律,控制棉花价格与棉花种植比例,还会制定新的税率,以免出现富人们圈地种棉花,致使百姓失其田,土地无粮种的恶劣情形。


    这些规定许多都是杜云瑟提给太子,由太子出手推动的。作为一路从农家走上金榜第一的天才,杜云瑟比朝廷绝大部分官员都更懂裕朝中下层社会的民生经济。


    秋华年看着乌泱泱站了半院子的佃户们,笑着说道,“我夫君中了状元的事情,大家应该已经知道了,今天大家不用下地了,咱们喜事喜办,把庄子上的猪和羊各宰上一头,再让邓大去买些好菜,我请你们好好吃一顿席。”


    佃户们顿时喜笑颜开,纷纷夸起主家心善,吉祥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说。


    秋华年昨天见了小狸奴,突然有些喜欢小孩子,让佃户们把今年新出生的几个孩子抱过来看了一会儿,后面索性大手一挥,给庄子上所有十岁以下的孩子一人三钱银子,并出工费帮他们打成银耳环或者细细的小银镯。


    庄子上的人热火朝天地准备席面去了,男人们忙着杀猪宰羊,女人和哥儿们则搭了个简易的厨灶,热热闹闹地边说笑边洗菜切菜。


    有人记得秋华年爱吃春天鲜嫩的野菜,指挥孩子们跨上小篮子去挖各式各样的野菜,这个季节野菜还能吃,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老了。


    大部队离开主宅后,秋华年留下丙七和丙八说话。


    “我过两天回一趟杜家村,再来府城就要收拾着去京城了,你们准备一下,到时候跟着一起走吧。”


    “我在京城里买了大宅子,还有铺子和庄子,到了京城,再具体安排你们兄弟俩住在哪里。”


    丙七和丙八知道自己是皇帝赏赐下的匠人,必须跟着秋华年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丙七想起一道瘦弱却坚强的身影,眼中闪过一抹苦涩,心道就当是无缘吧。


    秋华年见状明白丙七和卫栎仍没有什么进展,卫栎情况特殊,他怕刺激到这个过往遭遇可怜的小哥儿,不好撮合什么,只能对此表示沉默。


    ……


    日挂正空,春日暖洋洋的太阳照在庄子中央一片露天的空地上。


    男人们已经杀好了猪羊,清洗剥皮,把肉剃了出来,血也没有浪费,盛了两个大盆子在一旁放着,处理好了也是佃户们餐桌上难得的美味。


    各家各户把家里能用的桌子板凳搬到空地上,预备着待会儿上菜吃席。


    秋华年给的银子足,外出采买的邓大买了许多好菜,还买了豆腐、粉条和鸡蛋,以及一小包炖肉的香料。


    东西到了后,帮厨的女人和哥儿们忙围上来,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手艺好的则煮肉和炒菜。


    卫栎拿了一大块豆腐,和卫婆婆一起找了个角落用自己带出来的自家的砧板给豆腐改刀。


    有席吃,有银子拿,不用下地干活,庄子上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卫栎脸上也挂着笑,细看却有些僵硬,他低头一下一下动着刀,一不留神,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卫婆婆忙凑头来看,“哎呀,我的哥儿,怎么切到手了?快放下,剩下的我来切吧。”


    卫栎拿的刀很钝,手指指破了一个小口子,他把指尖含进口中,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卫婆婆见状想到什么,犹豫了一下后压低声音说,“乡君和状元老爷要进京做官,丙七和丙八兄弟俩也得跟着去吧。”


    卫栎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


    “……我一直给丙七说,让他别乱来吓到你,其实我知道你这孩子心细又聪明,八成早就看出来了,但我也不敢问你是怎么想的。”


    卫婆婆看着眼前用了自己死去的侄子身份的小哥儿,长长叹了口气。


    “你这会儿心里难受了,说明之前将近一年时间里他入了你的眼,丙七是个好归宿,趁现在人还没走呢,你不如抓紧——”


    卫栎小小吸了口气,连连摇头,许久后才用蚊子般的声音开口。


    “我配不上……”


    卫婆婆皱眉不赞同道,“这是谁说的话?丙七是有手艺,模样周正亮堂,还识文断字的。但你不也是富户出身多才多艺、知书达理的哥儿吗?”


    “你顾忌自己逃过难,换过身份,可我听说丙七也是家里犯了事被没入宫廷当匠人的,你还比他小个八九岁,正青春年少呢,哪里配不上了?”


    见卫栎沉默不语,卫婆婆再次叹气道,“你说你一直陪着我就好了,可我多大岁数了,你又才几个年纪,等我老死了,你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的可怎么办呀。”


    第133章  “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


    太阳过了正午, 庄子上的席做好了,几十口人围着七八张桌子坐下,秋华年和九九还有他们带来的星觅和珊瑚被让到最中间。


    佃户们原本打算给主家单独开小灶做一桌饭菜, 但秋华年说不必了。


    他没那么挑嘴, 农家大锅煮出来的饭菜让他回想起最初在村里的日子,坐在春日暖阳下, 和一群人露天吃席, 比那十几两银子一桌的京城席面还要让人身心愉悦。


    “这个苦龙芽炒得好,要是有高粱粥拌起来吃就更好了。”


    最早出主意摘野菜的人忙道,“有有有,高粱粥煮了, 怕贵人们吃不惯才上了白米干饭。”


    离灶台近的人去打了一盆高粱粥, 端到秋华年他们桌上,高粱粥煮得很浓稠,秋华年和九九都盛了大半碗, 往里面拌上苦龙芽和猪肉炒粉条,再配一张油汪汪的羊肉烧饼, 一咬就是一大口。


    珊瑚和星觅都是打出生起就为奴的家生子,从来没吃过农家饭, 见主家吃得这么香非常好奇,学着样子也给自己弄了一碗。


    其他桌上,老老少少的佃户们全吃得热火朝天,拿不稳筷子的孩子直接放下筷子,换成手抓肉吃, 脸上手上一层油, 被大人们发现后赶紧叫他收手,别在乡君和小姐面前丢人现眼。


    秋华年看见笑了几声, 说了句孩子还小,又继续笑了起来。


    丙七丙八和卫婆婆还有卫栎在同一张桌上,两家人上一年里走得近,庄子上的人都默认把他们安排在一块儿。


    卫栎坐在丙七边上,桌子小人多,两个人挨得非常近,卫栎必须非常小心地收着胳膊,才能在夹菜时不碰到对方。


    丙七今日格外沉默,以往他只要有机会总是会小心翼翼地和卫栎说几句话,得到回应后不自觉笑起来,今日却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转头看卫栎。


    卫栎夹了块馅饼,失神地咬了一口,刚出锅的馅饼烙得滚烫,他猝不及防被烫了一下,惊呼一声,赶紧松口,感觉舌头上已经起了泡。


    “怎么了?”丙七条件反射般看向他。


    卫栎捂着嘴低头,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不知是被烫的还是怎么的,清秀的眼睛红红的浮起一片水汽。


    他越是这样,丙七越不明所以地紧张,反应过来前已经也把头低下去,凑近想看看究竟怎么了。


    卫栎整个人缩着,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抬了一下,对上丙七近在咫尺的坚毅俊朗的五官,一行清泪从眼角流下,滑过小半张脸,落入了捂着嘴的手指缝里。


    他的头更低了,囫囵说了句“我不舒服,回去躺一会儿”,逃也似的离开了席面。


    满桌的美食面前,这小小一支插曲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丙七看着卫栎瘦弱瑟缩的背影,心头沉甸甸地难受。


    离别百般滋味,心绪万火焚煎。


    ……


    吃完席后,秋华年把庄头老邓头还有他的长子邓大单独叫过来。


    老邓头这一年多时间里很是老实,对齐黍乡君佩服得那叫一个五体投地服服帖帖,再也没干过之前那样糊弄主家,中饱私囊的事情。


    “我们家过几天就要动身去京城了,以后应该几年不得回来,你这一年把庄子管得不错,之后还是由你管庄子。平日有什么事情,要支什么钱,都进城去找孟圆菱公子,秋收后把棉花和梅子赚的银子也统一交给他对账,再由他把银子寄给我们。”


    老邓头听见秋华年这么说,心里顿时高兴起来,和长子一起赌咒发誓地保证绝对会管好庄子。


    他确实不敢起别的心思了,一是因为他只要敢耍手段,齐黍乡君就有可能发现,二是因为给状元郎家的庄子做庄头,既有面子又赚得多,何须铤而走险偷偷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傍晚秋华年和九九一起回到家中,杜云瑟还没回来,孟圆菱也去外面看铺子生意去了,秋华年发现家里气氛不太对劲。


    秋华年问出来迎接的管家乌达,“我们走后家里来什么人了吗?”


    乌达跟在旁边一边走一边说,“来了许多送礼送帖子的人,按乡君的吩咐,帖子一概好声好气地回拒了,就说心意领了但时间太紧来不及,礼物则挑不出格的原本就有人情来往的人家收了。”


    乌达把收下的贺礼是哪些人家送的大致说了一遍,旋即话锋一转,说起别的。


    “除了送礼的,今天下午还来了一波人。”


    “嗯?”


    “是原小姐和原小公子的亲戚,几个男人几个女人,在咱们府门口鬼鬼祟祟地张望,被看门的发现后禀告给了我。”


    秋华年没想到他都把原葭姐弟接到府上了,原家的亲戚居然还敢阴魂不散地找过来。


    “这些人胆子挺大的。”


    “谁说不是呢。”


    乌达当时听见有人在府门口张望,还以为是什么针对主家的阴谋诡计,赶紧叫金三假装出门采买东西,拿着家里的名帖去提刑按察司说明了情况。


    这可是还乡探亲的新科状元府上的事情,提刑按察司的官吏哪敢耽搁,立即派遣捕快们过来查探,把那群人抓了个正着。


    就地押进府里稍微一审问,才知道他们原来是打探原葭和原若的,弄得一群人既无语又觉得可笑。


    为首的人是原葭的三叔,被拿住时还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原家的家事,就算是状元郎和乡君也没道理压着别人家的姑娘不许长辈说亲嫁人的。


    原葭原若还有春生都被惊动出来,原葭主动过去给捕快们说明情况,那群人里原家姐弟俩的二婶突然钻空子跑到原若那边,硬拉着原若给他灌迷魂汤。


    说什么你姐姐现在把持着家产,如果在外面嫁个人,就把所有钱都当嫁妆带走了,只有听我们的安排回去,才能把钱留在原家留给你。


    原若眼睛都被气红了,狠狠推了她一把,用尽全力把人推了个踉跄。


    原家二婶没想到原若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辈竟然敢当众不给自己脸,气得破口大骂,一把揪住原若的头发要打他。


    春生站得最近,像只小豹子一样扑过去,拦腰把那人扑在了地上。


    反应过来的其他人赶紧去吧还在满口污言秽语的原家二婶按住。


    原若的头发被扯散了,头上的抹额掉在了地上,他立即低下头,散乱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蹲下把脏了的抹额拾起重新戴在头上。


    后来这一大群人被提刑按察司的捕快们以身份不明为由暂时押回去了,但毕竟没有什么真的罪证,按裕朝律法来办迟早得放回去。


    “小公子那一下把脚给扭了,已经请良医看过擦好药了,说是不严重,缓个两天就好了。”


    九九和秋华年赶紧去春生住的厢房看他。


    春生左脚腕包着白纱布,撑着下巴坐在桌案旁边,原若也在,屋子里一股不难闻的草药味。


    看见姐姐和华哥哥回来了,春生还高兴地挥了两下手。


    “华哥哥,姐姐!你们没看见,我今天可厉害了!就像话本子里的大侠客一样。”


    九九放下心来,过去点了一下春生的头。


    “什么话本子里的大侠客?你是不是偷偷看烂闲书了,嗯?”


    春生和原若对视了一眼,飞快撇开视线。


    秋华年不限制孩子们读书的种类,但现在市面上泛滥着许多粗制滥造充满低俗内容的小话本,不适合小孩子看,所以他会确认一下书籍的内容,进行一个初步筛选,再摆在书房里供九九和春生阅读。


    不过小孩子的好奇心一个比一个重,肯定免不了偷偷看一些不在书房“白名单”上的书。


    秋华年挑了下眉,“坦白从宽?”


    春生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说漏嘴了,眼巴巴地卖可怜,“华哥哥,我的脚腕好疼。”


    秋华年扑哧笑了,“看在你这次见义勇为的事上,先不和你计较了,说说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


    春生立即换了个表情,“酥山!”


    不等秋华年回答,原若先小声说道,“现在还是春天,连卖冰的都没有,哪来的酥山给你吃。”


    春生听了便不要酥山了,改口要金桔糖和山楂西梅糕,这两样东西都是可以用干货做的,秋华年让星觅通知金婆子做糕点,自己则先回正房换身便衣。


    待厢房里的人走后,春生撑着下巴继续和原若说刚才的话。


    “原若原若,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有习武的天赋?”


    原若看了眼他包着的伸在半空的脚,“没看出来。”


    春生不服气叫道,“我只是之前没练过而已!我家曾经来过一位超级厉害的哥哥,他都问我要不要习武呢。”


    春生说的那个哥哥是十六,不过十六当时的原话是“教你杀人”,春生选择性地提取了核心意思。


    原若不知道十六,摇了摇头说,“习武太辛苦了,你兄长是状元郎,阿嫂是远近闻名的齐黍乡君,你是受宠的幼弟,何必去吃这个苦呢?”


    “但我也想自己厉害起来呀!”春生振振有词,“比如原若你读书比我厉害得多,如果我其他地方不厉害,以后你考科举做了大官,不和我做朋友了怎么办?”


    原若怔了一下,太阳几乎要落山了,室内还没点灯,昏暗的光线包裹着他的轮廓,把所有难言之语隐藏其下。


    春生年纪小,没有发现原若的异常,心里又惦记起了别的事情。


    “过两天我们全家要回杜家村,我终于能见到云康了,他是我在杜家村最好的朋友,自从家里搬到府城后,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


    “原若原若,等我们去了京城,你会忘了我不和我做好朋友吗?”


    春生的小厮柏叶过来点亮桌上的油灯,唰的一声后,明亮的火苗从灯盏上跳起,印在原若小巧精致的脸上。


    “我永远都是你的好朋友……无论未来怎么样。”


    第134章  漳县哪里来的和他们有关的疯秀才?


    原家的亲戚被带去提刑按察司走了一遭, 吓破了胆,至少近期不敢再来纠缠原葭和原若了。


    但只要原葭和原若还在襄平府城,就很难逃脱这群烦人的苍蝇, 在利益的驱动下, 他们会不断打着各种“亲人”的名号来找事情。


    秋华年一家马上就要去京城了,鞭长莫及, 管不到襄平府发生的事情。


    秋华年想了一下, 请原葭过来说话。


    “原小姐今后有什么打算?”


    原葭已经重新坚强起来,对秋华年说道,“我手里有父母留下的银子,自己这几年也攒了一些, 足够把若儿养大了。襄平府太容易被那些人找到了, 我想带着若儿走远一些,去别的地方生活。”


    “原小姐有定好去处吗?”


    原葭脸上闪过一抹苦涩,“随风浮萍, 漂到哪里便算是哪里吧。”


    秋华年点了点头,发出邀请, “不如跟我们一起去京城?”


    “嗯?”原葭一时没反应过来。


    秋华年解释,“我在京城要开设新的秋记六陈铺子, 要在庄子上试种各种作物,可能还会增加一些其他产业,这些都需要信得过的人帮忙。”


    “原小姐天资聪颖、识文断字,还擅长算学,且与我们家早有交情, 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既然原小姐没想好要去哪里, 不如就跟着我去京城帮忙吧。原若年纪还小,你一个年轻姑娘带一个小孩子独自在外, 也不安全。”


    这确实是个好去处,原葭相信秋华年的人品,也自信自己的能力可以胜任秋华年说的工作。


    她脸上闪过一抹喜色,如释重负地说,“多谢乡君给我们姐弟容身之处。”


    秋华年笑道,“别客气,是你自己本事大。”


    收获一位优秀的员工,秋华年心情很不错。


    “你们这些天先住下,有什么没收拾完的东西、想拜访什么亲友都可以去,保险起见让金三跟着,等我们从杜家村回来,就一起出发去京城。”


    这次回乡探亲,吏部只批了一个月的探亲假,花在路上就要将近二十多天,秋华年不敢多耽搁,第二日就叫人安排好马车回杜家村。


    孟圆菱前些日子和从清风书院请假的云成回过一趟家,这次就不回去了。再过一个月云成就要考院试了,耽搁不得。


    依旧是三辆车,一辆秋华年和杜云瑟乘坐,一辆九九和春生乘坐,还有一辆放行李以及给不赶车的下人们坐。


    马车都是加宽加厚里面粘了软垫的,拉车的驽马也换了上等的,速度能快个三四分,除了一家人吃住的行李,秋华年还带了许多从京城买的土仪,回村后送给熟人们。


    这次回杜家村,状元郎祭祖是第一任务,除此之外,秋华年也想与许久不见的亲朋好友们聊聊天,看看族学办得怎么样了。


    他可是每个月都给廖苍批经费送书呢,钱拿了成果可不能马虎!


    马车驶离襄平府城,沿官道朝杜家村行去,一路上引发了无数人的关注,想低调都很难,因为送他们到襄平府城后暂住在城外军营里的京兵们这次也会跟着他们回村,直到把他们平安护送回京,这队京兵的任务才算结束。


    从襄平府城到杜家村的路,秋华年已经走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觉。


    马车舒适了,心态平和了,手里钱也多了,原本觉得漫长难走的路便不再熬人,秋华年每天靠在柔软的坐垫里听杜云瑟念一念书,聊一会儿天,再小憩打盹一番,两三日的路程很快就过去了。


    出发的第三日清晨,他们已经来到了漳县县城外。


    见时间还早,秋华年说,“咱们进城休整一番再回村吧,正好瞧瞧县城的变化,顺路看一下孟二哥。”


    孟武栋这大半年一直在县城里和沈赛一起开他们的食肆,孟家二老本就是心软的人,见二儿子如此坚持,沈赛姑娘又勤劳能干,性子好人也孝顺,态度已经有所松动。


    秋华年听孟圆菱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冬天前,孟武栋和沈赛应该就可以完婚了。


    进城门之前,护送他们的京兵的队长来问要不要摆出仪仗。


    秋华年对杜云瑟笑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状元郎过去想象过带着仪仗归乡的情景吗?”


    杜云瑟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看着车帘外已经觉得有些低矮的漳县城门。


    第一次见这座城门,它是那样的高大,十岁的杜云瑟被父亲杜宝言牵着手从骡车上下来,在城门外排队等待验明身份。他们要从县城雇车去府城考府试,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举动如天方夜谭,只有父亲相信自己的儿子绝无虚言。


    如今的杜云瑟走过大江南北,见识过无数天然或人工的雄伟景致,曾在皇城唱名,御街打马,一个东北小县的县城大门,在他眼中已经称得上低矮。


    而他的父亲,那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在牵着他的手一枚一枚数出三百文钱雇车时,有没有想到过让自己无比骄傲的长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把全套仪仗摆出来,奏乐进城吧。”杜云瑟开口。


    京兵的队长领命离去,车帘落下之际,秋华年悄悄凑过去,在杜云瑟脸颊上落下一吻。


    杜云瑟回头亲上他的嘴唇,咬了一下,把人搂得更紧了一些。


    一番准备后,庄严肃穆的锣鼓声响了起来,一对京兵举着“状元及第”“钦点翰林”的大红木牌来到车队前方,更前面还有一人鸣锣开道,俱是高头大马,好不气派。


    守城的兵卒们提前得到过消息,知道近些日子,他们漳县出的状元郎会回乡探亲,立即把拒马撤下,将城门大开,恭迎状元回乡。


    车队缓缓进入漳县县城,道路上的百姓自觉让开到两旁,一路目送这一辈子也难见一次的仪仗,不断有人急急赶到路边观看,却不敢发出一点杂音,安静的街道上似乎只剩下了冲天的锣鼓乐声。


    漳县南北城交界处的一条小巷里,一个富户家的马厩隔壁,有一小座低矮的院子,院子门吱呀一声,走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书生。


    他年纪不大,精神气却有些沧桑,总是低着头阴着一张脸,叫人不大爱来往。


    “外头什么在吵,你们都去哪儿?”


    被拦住的人有些不乐意回答,敷衍着说,“新科状元郎回乡了,是咱们漳县的人,一大队官兵护送者打城门进来了,杜秀才你要想看可得抓紧过去。”


    “状元?状元?”书生呼吸急促起来,满脸难以置信,否认着心里浮现出的那个猜测,“怎么可能,漳县的读书人里怎么可能出得了状元!”


    “哎哟,你掐我干什么!”


    被拦住的人挣扎着跑开几步,怒气上涌,“你爱信不信,仪仗现在正在隔壁那条街上,走两步就能看见。”


    “什么叫漳县出不了状元?自己读书不成,以为别人也不成吗?听说新科状元和你一样姓杜呢,你也不害臊!”


    这个杜秀才去府城考试时得罪了学政,接下来九年考不成科举,人品也不怎么样,去年打跑了老婆,还放着亲爹挨饿不管,就算是位秀才公子,邻居们也不爱给他面子和他拉近关系。


    邻居的怒目中,杜姓秀才双目赤红,踉跄了几步,突然摇摆着冲向不远处隐隐传来鼓乐声的街道。


    “哎!你发什么疯呢?!找死别连累我们啊!”


    ……


    秋华年和杜云瑟坐在舒适的马车里,揭开车帘看着外面的景色,突然听见侧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声。


    “柏泉,去问问怎么了。”杜云瑟对外面赶车的柏泉说。


    柏泉应了一声,很快便回话道,“老爷,有个疯秀才冲撞状元仪仗,已经被护卫的官兵们拦下了。”


    秋华年问,“是谁?”


    漳县哪里来的和他们有关系的疯秀才?


    “人疯疯癫癫地问不出来话,但有认识他的邻居说他姓杜。”


    杜云瑟淡淡道,“是杜云镜。”


    秋华年反应了一下,从记忆里寻出这个人来。


    杜云镜一家是秋华年来到这个世界后遇到的第一波麻烦,原主的死就是他们干的好事。


    后来他们几次三番找秋华年的麻烦,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作孽不可活,被从族谱中除名赶出杜家村了。


    第一凶手赵氏和福宝被判流放之刑,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李故儿参与了襄平府拐子案,去年端午后被斩首了,只剩杜云镜和他亲爹杜宝泉还在漳县苟延残喘。


    “他是真疯还是假疯?”秋华年有些怀疑。


    “无论真假,都与我们无关。”


    秋华年笑了笑,“是啊,和我们没关系。”


    疯疯癫癫的杜云镜跑来冲撞状元仪仗,没见到杜云瑟的衣角,就被官兵们按住,交给县衙的皂吏暂且关去牢里。


    说他没犯事?顶着“钦点翰林”这四个大字和御赐的京兵护卫们发疯,在古代已经是大不敬之罪了。


    车队没有停顿,继续向前行去,王县令听到守城兵卒来报,亲自等在半途迎接。


    “下官王楚慈拜见状元郎。”


    县令是正七品,翰林院修撰是从六品,哪怕不论前途,只论现在的官位,杜云瑟也已经高过了王楚慈。


    杜云瑟下了马车,与王县令见礼。


    红日东升,为长街上的一切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芒,仿佛是状元郎带来的光。


    王县令看着眼前这位过于年轻的状元郎,一时有些恍惚失神。


    他还清晰地记得两年多前在县衙第一次见成年杜云瑟时的情景,一个眨眼,那位珠光暗藏的青年已腾云而起,连中六元,超出所有人的期望。


    “状元郎要前往何处,可否抽空与我一叙?”


    杜云瑟回头看了眼秋华年,“我与夫郎欲前往食肆赛百味,王大人可要一道前去?”


    第135章  “饿不死,但也别想吃白饭!”


    秋华年发现, 当杜云瑟说出赛百味三字时,附近街上的县民们没有太惊讶,看来孟武栋和沈赛这食肆开得不错, 已经在漳县打响了名号。


    赛百味开在南城, 属于漳县的平民区,里面的菜肴以家常味道为主, 主打一个量大又实惠。


    秋华年他们是上午到的, 还没到午饭时候,但赛百味已经开张了,一楼的大门开着,里面好像摆了一张长案, 不少穿着贩夫走卒衣裳的人排队等着买食物。


    买到了也不坐着吃, 而是直接拎在手里,出来后边走边吃。


    状元仪仗声势浩大,这些不识字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看见许多骑着马的官兵不敢乱动,纷纷往旁边站了站。


    孟武栋听见动静出来, 看见几乎占满了整条南城狭小街道的仪仗,先是一愣, 旋即脸上浮出狂喜之色。


    他往前小跑了几步,在快靠近官兵时停下,想了半天措辞后问,“是咱们的状元郎回来了吗?”


    秋华年和杜云瑟下了马车,让九九和春生也下来。


    “孟二哥, 我们这么直接过来, 好像影响你们生意了。”秋华年迎着笑道。


    孟武栋放松下来,“华哥儿哪里的话, 你和云瑟来这么一趟,赛百味以后就是漳县最有档次的食肆了!”


    孟武栋邀请秋华年等人去里面坐,王县令也跟了过来,看见县令大人,孟武栋嘴角咧得更开了。


    进门前,秋华年看见许多食肆的顾客手里拿着一个既眼熟又不眼熟的东西。


    外面两大片喧软的方形白馒头片,中间夹着一块薄薄的煎过的肉,一片煎鸡蛋,几片绿菜叶子,似乎还有不知品种的自熬酱。


    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后用一块油纸包着,从中间切成两半,横截面露出一层层里面的内容。


    “这是?”


    “这是华哥儿你上次给食肆起名字时提过一句的小吃,赛姐儿试着做出来了,这东西方便又顶饿,早上卖得可好了,大家都管它叫方夹馍。”


    秋华年眼睛扫过那一个个异世版三明治,忍着笑意说道,“我们上楼去,不打扰你们卖早点的生意,待会儿给我们一人上一个方夹馍就好了。”


    方夹馍在赛百味的早餐中算是贵的了,除此之外,他们还卖普通的烧饼、包子和豆浆,味道好价钱实惠,已经有一群固定的回头客。


    “赛姐儿说钱是一文一文挣出来的,所以早上也不能闲着,每天早起卖早餐,一个月能多赚几两银子呢。”


    沈赛在桌案后麻利地给顾客们打包吃的,打完招呼之后,秋华年就让她继续忙着了。


    赛百味二楼经过了简单的重新装修,有了几个雅间,因为王县令要说事情,所以杜云瑟、秋华年和王县令一起进了一个雅间,包括官兵在内的其余人则在外面吃饭。


    坐下之后,王县令率先说道,“我当年殿试只是同进士出身,没有什么出色的才华,也没有高贵的出身和人脉,在漳县做县令一干就是十几年,一直没机会动一动,本已歇了向上晋升的心思。”


    “谁知上天给了我一个大造化,让云瑟这样连中六元的天纵奇才出在我治下的县里,我年近五十,竟捞到了一件大功,结合之前十几年无功无过的考评,能往上升一升了。”


    王县令说到此处,感慨万千,站起身郑重道谢。


    杜云瑟扶住他,诚恳地说,“王县令何必妄自菲薄,漳县在你的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冤苦皆有可诉,作为漳县之人,我一路走到今日,自然有你的功劳。”


    王县令欣慰地笑道,“有状元郎这句话,我便知足了。”


    过了一会儿,孟武栋把方夹馍端了上来,还送了许多小吃和豆浆,几人边吃边聊,王县令说他应该会升迁去襄平府城,做一个正六品的通判,往上升了两级。


    至于新任的县令,他这边还没有消息,不过无论是谁来当漳县县令,都会给状元郎出身的杜家村面子和优待。


    杜家村杜氏一族出了杜云瑟,可谓一朝飞天,虽然根基尚浅,但至少在漳县已经称得上望族。


    和杜云瑟聊过后,王县令了却一桩心事,回县衙继续处理公务去了,县令交接有许多关乎全县民生的琐事需要处理,一点也马虎不得。


    而杜云瑟和秋华年等人也在吃过早饭稍作休息后,继续启程前往杜家村。


    临走之前,秋华年让星觅从行李里找出一个盒子。


    “这是我在京城的文庙求的开过光的玉佩,一共一对,你们俩一人一个。”


    “这太贵重了。”孟武栋和沈赛连连推辞。


    秋华年笑着说,“就当是提前给你们的新婚贺礼,当初我在杜家村的时候,孟二哥帮了我许多忙,这些情谊我一直记得。”


    “给玉佩开光的大师说,它能避灾改运,保佑爱侣平平安安,白头偕老。你把这个告诉你父母,二老就能安心了,以后再有人拿那些捕风捉影的东西说闲话,直接骂回去就好。”


    沈赛想到自己和母亲身上那些克夫的传闻,想到这些年受的委屈,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孟武栋伸出手,悄悄牵着她的手,“华哥儿放心,我们一定会平平安安,白头偕老的!”


    年轻的未婚夫妻帮对方把玉佩挂在腰间,站在他们亲手打拼下来的食肆门前,目送状元郎的车队浩浩荡荡地离开。


    天纵奇才的友人们有广阔的天地,他们也有他们的一日三餐,四季变换,有柴米油盐细水长流的小日子。


    ……


    出了县城后,为了赶路方便,仪仗暂时收了起来,从漳县县城到杜家村,当初赶骡车需要一个上午,换成上等的驽马拉的马车,时间缩短到一个时辰出头。


    当车窗外的田地一点点熟悉起来后,秋华年的心也一点点充盈了起来,像一只在晴空下飘荡的氢气球,悠闲又轻快。


    村子近在眼前,秋华年咦了一声,“云瑟你看,村里新盖了好多房子。”


    “那块是珍文叔爷爷家吧,他们家的主房屋顶漏雨,一直不舍得盖,这次居然全都新盖了;那块是宝真叔,他家小儿子云空前两年服徭役断了一条胳膊……把外面园子填了一半,新盖了两对厢房……”


    秋华年比对着记忆里的杜家村,有一搭没一搭和杜云瑟聊着天。


    很快,车队就到了村口,早就发现他们行迹的村人们几乎全部在这里迎接。


    秋华年被星觅扶着跳下马车,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前方的族长。


    杜氏一族族长杜珍禾被长子宝仁搀扶着,浊目盈泪,双手颤抖。


    世间最快的,或许就是小孩长大的速度和老人衰老的速度,他比去年秋天见面时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一向挺直的背佝偻了下去,嘴里的牙掉了几个,张嘴可以看见豁口。


    但他显然是真的高兴,看见杜云瑟和秋华年,哈哈大笑,眼中写满了欣慰与满足。


    “族长,我们回来了。”


    “好、好,状元郎,连中六元的状元郎出在杜家村,我到九泉之下见到杜家的列祖列宗,可有的说道了!”


    宝仁忍不住说,“爹,您身子骨还硬朗着,别想九泉下的事儿了。”


    杜珍禾哈哈大笑着拍了拍长子的肩膀,什么都没有说。


    秋华年家的院子依旧是早就收拾过了,当初盖房子的时候还觉得盖大了,现在家里人一多,反而捉襟见肘起来。


    后面那一排罩房住满了人,才勉强把护卫的京兵们全安顿好。


    院子里正房前那一株桃树长大了一圈,四月份桃花已经落尽了,繁茂的枝叶下藏着一颗又一颗指头大小的青涩果子,磊磊可爱。


    “一转眼,当初新栽的桃树都能结果子了。”


    秋华年摘了两个小果子,这自然是吃不成的,但可以当弹珠抛着玩。


    在老家休息了一天,第二日便是祭祖,这个流程去年秋天已经来过一次了,除了朝廷给下的赏赐更多之外,并没有太大不同,对秋华年来说,最快乐的还是又吃了一顿牛肉。


    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起去给杜宝言夫妻和梅争春上了坟,春日的山头草色青青,树木葱翠,黄鹂和杜鹃的声音最大,隐藏在树荫里婉转叫个不停。


    祭祖之后,两人又去族学逛了逛,族学的一切都欣欣向荣,好几个孩子展露出不同的天赋,抛开廖苍哭穷想涨束脩之外,可谓一片和谐。


    杜云瑟亲自问了孩子们的学问,一一勉励他们,并写了一幅字和一副对子,回头装裱好后挂在族学里。


    秋华年把从京城带来的书送给廖苍,廖苍顿时止住哭穷,迫不及待地走开去快乐读书了。


    魏榴花家的柚哥儿今年五岁了,秋华年感觉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当初那个路都走不稳的孩子便长大了。


    柚哥儿上了半年的学,懂得了许多道理,说话做事全是条条理理,魏榴花牵着他的手来秋华年家串门,秋华年眼尖地发现魏榴花的肚子鼓了起来。


    “嫂子这是又有了?”


    “是啊,四五个月了,过年那时候的事。”魏榴花摸着肚子笑道。


    秋华年再次感慨时光流逝,和用亮晶晶的眼睛崇拜地看着自己的柚哥儿一问一答起来。


    魏榴花顺带说起娘家弟弟魏麦的事情。


    “上个月突然有从京里来的官差找魏麦,说是什么皇庄上的人,跟他问甜菜的事情,还说他要是做得好,日后有机会进京去皇庄上当管事呢!”


    “那小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现在我娘家全家每天都要谢三遍乡君呢。”


    秋华年笑道,“这也是魏麦自己地种得好,抓住了机会。让他好好研究甜菜,真研究出名堂来以后可不只是一个管事。”


    魏榴花拍着胸口说,“华哥儿放心,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甜菜,连我那对龙凤胎侄子侄女的名字都改了,一个叫甜甜,一个叫菜菜!”


    “……”


    秋华年为那对叫甜甜和菜菜的小朋友默哀了半秒,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又聊了几句,秋华年让星觅带着柚哥儿去外面院子玩,等柚哥儿听不见了才问魏榴花,“你们和你公公怎么样了,云湖哥之后还给巧星家送过钱粮吗?”


    魏榴花说,“巧星男人被首饰铺子开了,日子过得不好,有段时间隔三差五给我们递话要钱。”


    “云湖这次没悄悄送,来找我商量,我想了个法子,直接把我公公送到族学的那几十亩的庄子上干活去了。让庄头管着,每日和其他人一样干活管饭,饿不死,但也别想吃白饭!”


    第136章  “清荷在族谱上,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秋华年听见魏榴花处理好了杜宝泉的事, 放心点了下头。


    这个对家人作恶一直采取默许态度,身为家主从不劝阻,只默默享受好处的男人, 后半辈子要在望不到尽头的孤独与辛劳中度过了。


    魏榴花能管他一口饭吃, 已经是看在云湖的面子上仁至义尽了。


    一切有因有果,都是自作自受。


    就在这时, 乌达过来说, 门外有个县里来的皂吏,是来传消息的。


    秋华年让乌达把人请到正房,问他是什么事情。


    皂吏把原委说了一遍,原来昨天冲撞状元仪仗的那个“疯秀才”杜云镜在牢里没熬过一晚, 疯疯癫癫地说了一夜的胡话后, 今天清早狱卒巡视情况,发现人已经硬I了。


    到死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歪嘴抽到一边, 头发糟乱,姿势扭曲, 见多识广的狱卒都少见这种死相。


    “仵作查验了尸身,说他是欲I火焚心, 惊惧而亡。”


    秋华年和魏榴花对视,两人的心情一时都有点复杂。


    魏榴花想了想后问,“是怎么收尸的?”


    “我们查到他的来历后,先去县城里他姐姐家问了下,听口气是完全不想沾惹, 想来杜家村这边也是一样的。”


    “他在县里租的宅子能退点儿租金, 里面的东西也能卖点钱,如果乡君没别的吩咐, 我们就拿这钱给他买个薄棺拉到城外埋了。”


    秋华年看向魏榴花,魏榴花点头,“那就这么办吧,官爷们别客气,可以拿那钱给自己打打牙祭,把人埋了入土为安就行。”


    皂吏闻言并不意外,只要杜家村这边的贵人没别的吩咐,他们本就打算把那笔钱吞掉大半。


    一般无亲无故死在牢里的犯人,都是破席子一卷直接丢到乱葬岗的,留下的家产也会被收拾后事的皂吏们瓜分。这个疯秀才能得一副薄棺,多亏了他和状元郎沾点亲带点故呢。


    杜云镜是魏榴花的“弟弟”,魏榴花做了决定,秋华年没有说什么,让乌达打赏给皂吏一点辛苦钱,皂吏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当天晚上,秋华年和应酬回来的杜云瑟说起这事,一边伸懒腰,一边感慨,“年纪比你还小,居然就这么自己没了,这人狂傲自大、目中无人了一辈子,最后竟能把自己活活气死。”


    杜云瑟喝了几杯薄酒,眼神清明,面颊略带些许酒色,他过来将自家小夫郎揽入怀中,一下下啄吻白皙细腻的脖颈。


    秋华年有些痒,笑着去躲,在杜云瑟怀里扭来扭去,很快就把别的事情忘完了。


    因为时间紧日程重,两人没有真正深I入交流,但仅仅是手指与唇I舌,也足够让秋华年晕晕乎乎地喊着夫君撒娇告饶了。


    ……


    这次回杜家村,杜云瑟专门安排了时间,去拜访隔壁桃花镇的宋举人。


    宋举人在杜云瑟和秋华年微末之时便看好他们,真心相交,多次施以援手,宋太太以及她的娘家侄女迟清荷也与秋华年等人关系不错。


    秋华年收拾了礼物和从京城带来的特产,带上九九和春生,一家子人一起去桃花镇做客。


    宋府仿照了南方园林样式,盖得非常漂亮,在桃花镇独树一帜,秋华年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宋府时,非常喜欢这座古韵十足的宅子,立下了自己日后也要盖大宅子的愿望。


    现在他也有不止一座漂亮宅子了。


    想到十六跃跃欲试的抄家快业务,说不准未来还会有更多。


    他们早上出发去桃花镇前,本该在族学教书的廖苍突然找上门来,单独寻秋华年说话。


    他东扯西扯找不到重点地说了一大堆,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甩着衣袖郁闷地离开了,秋华年哭笑不得,心里隐隐有些猜测。


    “迟小姐今年快十七了吧?”


    坐在一旁的九九回答,“清荷姐姐生日早,已经十七了。”


    九九不明白华哥哥为什么突然问这么一句,秋华年也没有解释。


    马车行驶了一个多时辰后到了地方,昨日提前接到拜帖的宋府已经准备好了迎客的小宴,宋举人、宋太太和表小姐迟清荷都在。


    几年未见,迟清荷已经长成了十足的大姑娘,眉宇间的稚气完全褪去,江南水乡滋润出的美人风骨沁人心脾。


    宴席上,宋举人与杜云瑟随意聊着诸多事务,话题渐渐转向了杜家村的族学。


    “先圣曾言‘有教无类’,后世之人却因门第之见、私心之祸忘了圣人的教诲,贤弟宗族的族学反而让我看到了这四个字。”


    宋太太斟了一杯酒,轻笑着说,“他啊,原本说要辞官归乡养老,回来几年又闲不住了,时常请你们族学的廖秀才来府上探讨学问,还想也收几个学生教导呢。”


    秋华年听到廖苍的名字,心头一动,下意识看向迟清荷,迟清荷得体地舀了一勺汤羹送入口中,眉眼低垂看不出什么。


    他本不欲多探究,没想到吃完席后,杜云瑟与宋举人去下棋了,迟清荷带着九九回自己闺房说贴心话,宋太太则单独请他去花厅小叙。


    上了茶水点心后,宋太太让所有下人都出去,等门窗关上,才对秋华年说,“我瞧乡君刚才在席上看了看清荷,可是有什么缘故?”


    不等秋华年回答,宋太太又问,“是和廖秀才有关吗?”


    秋华年只好点头道,“今早我们出门前,廖苍来找过我,虽然并未明说,但言语间有想打听一下清荷小姐婚事的意思。”


    宋太太叹了口气,“这事不成啊。”


    宋太太的脸上闪过一抹伤感与无奈,情绪有些低落,秋华年忍不住问,“宋太太何出此言?”


    宋太太心中斟酌取舍了片刻,下定决心后开口说道。


    “清荷曾沾光跟着杜状元学习过半年时间,且是九九的闺中密友,这几年我们两家关系一直亲近,我信得过乡君。她的事情,我可以透露给乡君一些。”


    秋华年下意识坐直了身体,心里既好奇又郑重。


    他知道迟清荷这个文静秀气的小姑娘身上有许多秘密,不然也不会十几岁时被父母从南方直接送到东北,寄居在姑姑家不得回去。


    宋太太想了一会儿,找到了开口的切入点,“要说清荷的事,还得从我们家说起。乡君应该记得,今年殿试的榜眼是江南迟氏一族的迟子怀吧?”


    “太太是江南迟氏出身?”秋华年有些惊讶。


    宋太太摇头,“只是恰巧都姓迟,祖上连过宗认了个亲罢了,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算不得正经的迟氏之人。当然,我们还是多少沾了些光,我夫君能以举人的身份选中西北之县的县令,就多亏了这个身份。”


    “……不过,想得到迟氏的好处,自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宋太太轻轻叹息。


    “我幼时打记事起,便时常跟随母亲出入迟氏的宴会与后宅,当那些真正的贵眷们解闷的消遣,我的兄弟们也要给迟氏嫡系的老爷少爷们办事,说白了,就是迟氏养在外面的侍从。清荷是我弟弟的长女,自然也是这样,她擅长作诗填词,时常被迟家的贵眷们接去族地小住十天半个月。”


    “前几年,我突然收到弟弟的急信,说清荷闯了大祸,迟氏嫡系的小姐说她在迟氏族地勾引戏子,淫|乱后宅,清荷一句都不辩驳,按照族规,要沉塘淹死。”


    “我弟弟和弟媳不相信清荷是这种人,更不忍心看亲生女儿小小年纪命丧黄泉,只好连夜把她偷偷送到西北来让我照顾,对外则说清荷受不住罚悬梁自尽了。”


    “清荷在族谱上,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


    第137章  “这个族学我还不如不上了。”


    秋华年没想到迟清荷背后有这样的故事, 思及那个总是安静内敛、聪颖懂事的小姑娘,他心里有些难受。


    宋太太继续说道,“其实这个事, 迟氏一族也知道里面有蹊跷, 他们并不完全占理,所以在我家主动给清荷下葬后, 便没有继续深究。”


    “毕竟我家给迟氏一族办了许多年的事, 他们也怕把我家逼急了,彻底撕破脸,牵扯出一些隐秘的事情……”


    “原本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清荷只要不回去, 在我这里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好了。我之前还想给她在漳县选一门女婿, 既想挑一个读书的,又想挑一个出身和前景不那么高的,这样我和老爷就能一直照拂着了。”


    秋华年听出来, 宋太太这是在解释当初看上云成的事情。


    那时候云成还在县学读书,没有前往府城的清风书院, 只是一个村中族长家的长孙,家里住得也和桃花镇近, 宋太太便动了些心思。


    不过也只是稍微关注了一下,后来知道云成和孟圆菱两人青梅竹马、情意相通,宋太太便没有继续动作。


    宋太太轻轻叹息,与迟清荷有几分相似的脸上闪过一丝怅然。


    “不过那已经是几年前的想法了,现在事情又不一样了。”


    “怎么了?”秋华年问。


    “我弟弟当初偷送清荷出来, 再立即发丧下葬, 整件事做得隐秘又急快,没几个人知道, 事后有人想查证也难以下手,迟氏一族心中有亏,并未深入探究。”


    “然而去年端午后,我弟弟突然送来急信,说迟氏一族又开始明里暗里地打探清荷当年之事了。”


    “为了安全起见,我再没有让清荷出过门,之后也不会给她挑夫婿了。这孩子命太苦了,恐怕要留在我这里陪我一辈子了。”


    “廖秀才人虽然不错,但并不是漳县人,且学问出众,迟早会考中进士出去做官,而清荷是万万不能出去的。”


    宋太太回答了有关亲事的问题,话头一转,说起自己为何要对秋华年交底。


    “杜状元和迟氏一族的迟子怀是同榜进士,未来三年一同在翰林院任职,少不得交际。”


    “迟氏一族的人一直没有放下清荷,我担心你们日后从别处听到什么,惊讶之下被他们发现端倪,所以提前把事情告诉乡君。”


    “希望乡君看在九九和清荷自己的面子上,真遇到了什么,替她遮掩一二。”


    秋华年心头沉重,缓缓点头。


    “宋太太放心,我心里有数了。”


    哪怕宋太太不专门托付这些话,秋华年也不会暴露迟清荷的。


    至于廖苍那边,反正廖苍并未明说,秋华年索性就当没听懂他话里的暗示了。


    这些事情,实在不好让更多人知道。


    ……


    宋府第三进院落,东厢前边隔了一个月洞门,里面小小三间屋舍,是迟清荷的闺房。


    九九把带来的礼物送给迟清荷,和最早让自己了解到外面广阔天地的姐姐聊着天。


    “我们马上就要启程去京城了,华哥哥说京城内城就足有三十三个坊,南边还有一个极大的外城,加起来比襄平府城大十倍有余呢。”九九的眼中充满向往。


    还在杜家村时,她就有一个愿望,希望能走遍名山大川,去世上更多地方看一看。


    “迟姐姐去过京城吗?”


    迟清荷轻轻摇头,“未曾去过。”


    “那姐姐的故乡是什么样子的呢?”


    迟清荷的唇角勾了起来,眼前出现了一片魂牵梦萦的场景。


    “我的故乡在江南,烟花十里,水雾翠桥,那里的田地不如东北宽阔平整,到处都是湖泊与矮山。”


    “我最喜欢每年夏日去庄子上避暑的时候。我会偷偷撑一座乌篷船,学着诗词里的人,往藕花深处划去,太阳在水面的波纹上跳跃,每划一次桨,就打碎一片灿烂。”


    “那时候角儿陪我在船上划船,皂儿在岸边望风。阿娘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把我从船上唤回去,罚我到祠堂抄佛经,没抄完半卷就又把我放出来了……”


    “角儿?”


    “角儿也是我的贴身丫鬟,和皂儿一起陪我长大。她……因为我走了快三年了,皂儿也走了,她们都走了。”


    九九意识到,那个叫角儿的丫鬟,应该是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迟清荷当初六神无主下对皂儿言听计从,甚至被她劝动投河自尽,里面恐怕包含着对角儿的深深的愧疚,这份感情被一起补偿到了活着的皂儿身上。


    九九没有再问什么,陪迟清荷在屋里静静地坐着。


    之前离开杜家村时,她曾请迟清荷有空去襄平府做客,但迟清荷一直没有来。


    这一次,九九没有再邀请迟清荷未来去京城找自己玩,随着年龄和见识的增长,她已经能看出来,清荷姐姐身上有太多难言之隐。


    九九还猜出来,族学的廖秀才早上找华哥哥,大概是为了打听清荷姐姐。但九九觉得,清荷姐姐应该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我一直没有落下学琴,姐姐听听我的琴怎么样了。”


    九九现在已经不需要用特意缩小尺寸的琴了,她来到琴架旁,落手抚出一曲《渔舟唱晚》。


    潺潺琴声如流水般倾泻而出,迟清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盈着藕花香气的江南水乡的傍晚,她垂下湿润的眼睛,故人们的脸一张张远去,再也无法追寻。


    两人一个抚琴,一个聆听,丫鬟们都在外面等着,空旷的室内只有知音般的琴声流淌。


    直到外面有人说杜状元一家要回去了,请杜小姐出去,九九和迟清荷才恍然惊醒。


    送九九出门前,迟清荷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清荷姐姐?”


    “九九。”迟清荷吸了口气,犹豫再三后才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以别放在心上多想,也暂时别告诉任何人吗?”


    “姐姐请讲。”


    “你应该在家中读到过闻名江南的清池闲人的诗词集?”


    九九点头,她还记得清荷姐姐当初在自家书房看到那本诗集时的反应非常奇怪。


    迟清荷垂下眼睑,鼓足勇气后郑重地低声开口。


    “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你觉得你的兄长们有需要,再告诉他们一句话,到那时候他们自然会明白其中意思——”


    “什么?”九九虽然不明所以,也跟着吸了口气。


    “清池闲人,不是一个人。”


    ……


    从宋府回家的路上,秋华年发现九九有些沉默,他以为九九是在为离别伤感,没有去探听青春期少女的小秘密。


    祭祖之后,回杜家村的正事差不多办完了,时间还剩余一些,秋华年索性和杜云瑟一起去族学给孩子们上了两堂课。


    杜云瑟教文学,秋华年教数学,一个人讲的时候,另一个人就在下边旁听。


    廖苍看着这两人秀恩爱,啧啧啧地发出一些单身狗的动静。


    秋华年把迟清荷的事找了个机会告诉了杜云瑟,这件事背后隐隐牵扯着江南迟氏的隐秘,杜云瑟听完后思考了许久,像是把一些过往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廖苍那边,杜云瑟亲自去和他聊了聊。


    原本廖苍因为自己年岁渐长却无婚配,被家里催得有些着急,和杜云瑟聊完后,倒是冷静了下来,打算专心举业,至少考中举人再想婚配之事。


    那些病急乱投医之下的打算,一开始就没说出口,后来也就不用管了。


    秋华年问杜云瑟是怎么给廖苍说的,杜云瑟只是笑了笑。


    “只是让他想想更感兴趣的事情而已。”


    “嗯?”


    “廖夫子恐怕又想涨束脩了。”


    秋华年磨了磨牙,“好嘛,他确实对赚钱最感兴趣。”


    秋华年确实打算给廖苍一笔钱,是之前就计划好的“绩效提成”。


    为了深入了解族学的教学成果,秋华年打算在族学举行一场考试,成绩优异者可以得到奖励,廖苍这个夫子也可以根据孩子们的成绩得到绩效。


    秋华年把这个概念告诉廖苍,廖苍当即拍手称道,“乡君真不愧是天生会做生意的人,要是以后所有行当都按这个算法发钱,让真正办事的人多拿钱,该有多好!”


    廖苍说完后不多留,立即回族学鞭策自己的学生们去了。


    为了夫子的绩效提成,都给我认真学习!


    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起出了一套综合试卷,考虑到很多学生只启蒙半年,卷子出得比较简单,但包含了较多门类,让各有所长的学生都能发挥出来。


    卷子出好后,状元郎和乡君要出题考教族学学生的消息也传遍了整个村子。


    杜家村族学目前有三十六个学生,绝大部分都是刚启蒙的。这里不像其他学堂那样只教经史典籍,学生们因为天资不同,学习的进度和擅长的东西都不一样。


    因此最后到底谁能得到状元和乡君的嘉奖,在考试结果出来前,谁都不知道。


    伴随着夕阳,云康结束了一天的学习,背着装着书籍和课业的小包走出族学。


    原本他要去镇上的私塾读书,自从族学办起来就能在村里读了,节省了许多时间。


    “云康,等一等我。”云康快走到家时,背后传来一道年纪不大的声音。


    他回头看去,不出所料看见了自己的同窗李甲新。


    李甲新的爹爹是从杜家村嫁出去的哥儿,李家家境很不错,李甲新之前一直在县城读书,知道杜家村有了族学也没过来。


    直到最近杜云瑟高中状元的消息传来,李家才忙不迭把孩子送到杜家村的族学。


    能和状元郎扯上关系,比什么都重要!


    “云康,明日就要考试了,你知道状元老爷和乡君出了什么题吗?”


    云康板着脸说,“试卷考试时才发,我怎么会提前知道?”


    李甲新舒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与状元家的小公子关系好,会……”


    他赶紧转移话题,“听说齐黍乡君这次带了许多京城样式的宫纱羽缎给成绩优异者做奖励,头名还会另有嘉奖,更重要的是能在状元老爷面前露脸。”


    “我看了一圈,族学大多数学生的学问都很一般,也就只有咱们两个能争一争头名了。”


    李甲新毕竟年纪不大,说出这番话时,有些掩饰不住心里的敌意和警惕。


    云康抿了下唇,忍不住对他说,“我们只是四书五经读得好些,榴花嫂子家的柚哥儿算术好,打外边回来的云乡特别擅长制图,还有许多其他同窗,最后谁是头名可不一定。”


    李甲新撇了撇嘴,“那都是些小道罢了,真正要出人头地做大官,还是要靠四书五经,状元郎不也是科举上来的?”


    他不忿地发起牢骚,“我本来就不想浪费时间学那些没用的东西,影响我的举业。要是族学的考核把它们和四书五经同列,这个族学我还不如不上了!”


    第138章  敷衍的答卷


    云康本想说些什么, 转念一想,收回话头,转身朝自家走去了。


    “多说无益, 明日考试自见分晓。”


    李甲新气得跺了下脚, 看见路那边有农人来了,不敢继续掰扯, 只能转身回家。


    云康回到家中, 母亲正在台子上编篮子,父亲在屋里看着什么东西啧啧称奇。


    胡秋燕见儿子回来,笑着说道,“华哥儿和九九都喜欢这种精巧的小篮子, 我编几个, 你晚上找春生玩时带给他们。”


    云康点头,看向屋里,“表舅把人参送来了?”


    “送来了, 好家伙,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人参呢, 不对,是什么人参都没见过, 要不是托华哥儿的福,哪儿能经手这么大笔的买卖。”


    胡秋燕有个远房表弟在北边山里挖人参,秋华年去年秋天托她打听打听,想从源头上收一些上好的人参以备不时之需。


    但真正的好人参相当于救命神药,有钱人全盯着, 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弄到的, 胡秋燕的表弟下了许多功夫,才在今年春天凑够了两株药效上好的百年野山参, 加起来有八两多重。


    胡秋燕把消息告诉秋华年,秋华年直接给了二百二十两银子,将两株人参全部买下。


    二百两是给胡秋燕表弟的人参钱,二十两是给胡秋燕的渠道费和辛苦费。


    胡秋燕推脱不要,秋华年硬叫她拿着了。


    秋华年早就发现,或许是人体构造有些许不同,或许是药材发生了变异,在这个世界,人参等天生地养的名贵药材的药效比现代世界高出几倍,非常神奇。


    如果没有胡秋燕,他还不知道该去哪里收一手的好人参,古代医疗条件落后,真正有奇效的药是无价的,秋华年不是小气的人,这个钱应该给胡秋燕。


    宝善小心地把装人参的匣子合好,生怕手抖一下就刮掉几钱银子。


    “这东西放咱们这儿太招眼了,要不还是连夜给华哥儿送过去吧,他家住了十几号官兵,绝对不怕遭贼。”


    胡秋燕一想是这个理,虽然杜家村民风淳朴,治安良好,但这毕竟是二百两银子的人参,谁知会不会走漏风声引来不好的人。


    胡秋燕把手里的篮子编完,拍了拍手站起来,和云康一起去秋华年家。


    他们到的时候,秋华年正把从京城带来的三十几匹布料取出来,研究明天怎么发奖励。


    各色图案的妆花缎、大红泛光的羽纱、柔顺如水的精织绵绸一个个摞起来,像小山一样摆满了大半个桌案,连屋子都被映衬得亮堂了些。


    这些布料放在京城最繁华的西市有些过时和老旧,但放在漳县这样的东北小县城,依旧数一数二,整个县所有布料铺子最上等的货加起来,也比不上它们。


    胡秋燕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华哥儿,你拿这么多料子出来干什么?”


    秋华年放下手里的布料,“明天不是要在族学考试吗?这是给成绩优异者的嘉奖,就当是彩头吧。”


    胡秋燕声音变形,“这么多全都是?”


    “不是一次就发完的,剩下的收进族学的库房里,以后每次考试都发一些,这样也能让孩子们更用功读书。”


    胡秋燕心头怦怦跳,好家伙,这些料子怎么也值上百两银子了,华哥儿居然全部拿出来送给族学当彩头。


    本来族学的房子就是华哥儿出钱盖的,供给族学费用的庄子也是华哥儿买的,华哥儿对族学真是没得说啊!


    秋华年看出来胡秋燕在感叹什么,笑着说,“教育是一切改变的根本,能多教出几个有本事的孩子,花些钱不算什么。”


    杜家村族学算是他的一个试点教育基地,这里的特色是男女和哥儿不分性别一起读书,教授内容也不局限于四书五经和礼仪规范,而是五花八门全面发展。


    如果有机会的话,秋华年想把杜家村族学的教学经验在未来推向更广的地方。


    咳咳,这个事情还有些遥远。


    秋华年看向站在胡秋燕旁边的云康,云康比春生要大几个月,已经九岁了,读书能让人明理,云康明显比秋华年记忆中长大成熟了不少。


    “明天考试云康可要加油,给你娘挣几尺布回去做新衣服。”


    云康认真点头,“我会努力的。”


    胡秋燕笑得合不拢嘴,“我这个当娘的,可就等着儿子挣的布了。”


    胡秋燕家的条件不错,想买些好料子做衣裳是买得起的,但为了干活方便,也为了给云康未来科举省钱,她很少花大价钱做衣裳。


    对胡秋燕来说,单纯几尺好料子还好,可如果这料子是儿子考试赚来的,那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能天天穿着,逢人就讲料子是怎么来的!


    秋华年挑了一番,决定把最贵的大红羽纱定为给第一名的奖励,每次考试的第一名都能得到一丈半,够做一身衣服。


    其余名次的学生分别获得不等尺寸的妆花缎和绵绸,可以直接裁走缝些帽子、坎肩等小东西,也可以积攒够一丈半,再一起裁走做衣裳。


    胡秋燕赞叹道,“这些奖励摆出来,原本不愿意送家里的女孩和哥儿上学的人家,恐怕都要心动了。”


    如今村里适龄的男孩几乎都在族学读书,女孩和哥儿最开始较少,因为环境的影响,渐渐也多了一些。


    秋华年对这个转变乐见其成。


    第二日一大早,秋华年和杜云瑟便起床了,两人换上正式的衣服,前往族学主持考试。


    族学最大的教室空了出来,三十几张桌案整齐有序地排列着,参加考试的学生们按进门的顺序坐好,把笔墨纸砚铺开,其余东西自觉放到墙角的架子上。


    秋华年从门里进来,看着整齐有序的考场点了点头。


    考场里最大的孩子十一二岁,最小的五六岁,年龄差距导致了学习能力的差距,哪怕大多数学生是一起启蒙的,目前的水平依旧存在不小的沟壑。


    为了公平起见,秋华年和杜云瑟出了两套卷子,八岁以下的用一套,八岁以上的用一套。


    廖苍对学生们很熟悉,把卷子分年龄分发下去,有的孩子沉着冷静地开始答题,有的孩子抓耳挠腮不知该写什么,有的孩子像是不太喜欢卷子上的题目。


    秋华年把他们脸上各异的神情全部收入眼底,暂时没有说什么。


    一个半时辰后,考试正式结束,族学的一场小考试不需要糊名,廖苍把卷子收起来,与杜云瑟及秋华年一起去隔壁的教室批阅,孩子们则可先回家休息,下午再参加“颁奖仪式”。


    本来廖苍是想考完试继续上课的,秋华年阻止了他。


    秋华年记得自己上小学时最喜欢考试,早上下午各花九十分钟考完一门,剩下全天时间都能休息玩耍。


    这群古代小学生学习挺辛苦的,每隔十天才休息一次,索性给他们放个考试假吧。


    一共三十多份试卷,每个试卷四道题,看起来很快,花了一个多时辰时间,秋华年三人就把所有卷子看了一遍。


    卷子上的四道题分属四种不同的学科。


    一道出自四书五经,一道是算术,一道是画图,一道是农业知识。


    低年龄组和高年龄组的题目类型相同,只是难度不一样。


    比如低年龄组的数学题只考四则运算,高年龄组则考方程。


    每道题二十五分,满分是一百分,这个计分方式有些奇怪,但很好理解,廖苍听了一下就懂了。


    他们三个人给每个卷子每道题都评了分,最后统筹选用中间分数,再加起来确定最终分数。


    高年龄组的第一名毫不意外是云康,低年龄组的竟是才五岁的柚哥儿。


    虽说低年龄组的题都很简单,考生们也全是去年才启蒙的,可柚哥儿能每道题都会一些拿到第一,已经十分难得了。


    除了两个第一名,秋华年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叫云乡的十二岁的学生。


    云乡一家之前在外镇定居,听说村里办了族学才回来。他之前没读过书,四书五经和算术都学得一般,唯独画图画得相当厉害。


    其他学生画图只能画个样子,他却能无师自通地把空间感表现在平面上,给他一支笔一张纸出去转上一圈,他能在纸上手动打印出一张伪3D地图。


    “让云乡好好读书,多识一些字,把算数也学好一些,他的这个本事未来说不定有大用。”


    空间感,方向感和天生的作图能力这些加起来,简直是出海绘制海图的先天圣体。


    知道朝廷要广开海贸后,秋华年一直在留意相关事情,搜寻有这方面能力的人才。


    开了海贸让别国的商人进来,自家的人当然也得走出去。


    海外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宝,黄金、白银、香料、矿藏、全新的作物、高端的技术……只有把握主动权,积极出击,才能在世界发展的浪潮中稳赚不亏!


    廖苍不明白秋华年为什么这么看重云乡的能力,但他并不是只知科举文章的迂腐夫子,毕竟他自己还爱好研究经商学问呢。


    “乡君放心,云乡是个好苗子,为人勤恳性格老实,缺的地方迟早能补上来。”


    分数全部计算好后,廖苍找来一大张红纸,像模像样地把孩子们的名字和分数写了上去。


    这次考试百分之九十的孩子都及格了,百分之二十的孩子分数在八十以上,一个只办了半年大多数学生都才启蒙的族学能有这样的成绩,廖苍这个全科夫子功不可没。


    “族学日后每三个月一场大考试,出题和记分方法与此次一样,六十分为及格,八十分为优异。”


    “及格人数超过一半时,每多出总人数的十分之一,奖励一两银子;反之若及格人数比一半少,每少十分之一,扣一两银子的月俸。”


    “此外成绩优异的学生,每有一个奖励二钱银子,上不封顶。”


    秋华年说完绩效的算法,廖苍立即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小巧的算盘,噼里啪啦算起自己这次能得的银子。


    “四两……七个二钱……一共五两四钱银子!”


    报出这个数时,廖苍一双眼睛亮得发光。这都快赶得上他两个月的月俸了。


    绩效,真香啊!


    当然廖苍也记得,如果族学学生成绩不好到一个程度,自己是要被扣钱的。


    为了防止珍贵的月俸被倒扣走,廖苍开始仔细研究红榜上那些成绩不好的学生,下次考试前一定要盯紧他们,免得钱飞走了!


    把成绩在及格线上跳动的学生名字记住,廖苍松了口气,“还好,救一救应该都能救得过来,除了这个李甲新……”


    “李甲新?”


    “他是最近才从漳县县城来族学的,之前有过一些基础,仅看最基础的四书五经学问,算是族学里的佼佼者了。”


    秋华年在红榜上找到李甲新的名字,他只考了五十多分,竟没有及格。


    把卷子抽出来一看,好家伙,除了关于经学的题仔细答了,其他的都一塌糊涂,画图的题更是直接画了个圆圈,不说水平如何,态度就不行。


    秋华年看卷子是分题看的,当时看到这个圆圈答案,还以为是哪个刚启蒙看不懂题目的小朋友答的,没有多放在心上,给了个五分的友情分就放过去了。


    现在把整张卷子前后全部看一遍,和最前面那洋洋洒洒一大片的经史题目答案相比,这个画图题实在是太敷衍了。


    除画图之外,其他两道算术和农事题也全是胡言乱语,几句就结束了。


    秋华年揉了揉额头,“这个李甲新长什么样子?”


    李甲新才来十余天,不过廖苍已经记住了他的模样,“个头和云康差不多,脸很消瘦,嘴角边上有一颗黑痣,今早考试时坐在第二扇窗户下面。”


    秋华年回忆了一下,发现这个学生正是考试时对题目有意见的那人。


    廖苍说出自己的感受,“乡君,虽然圣人有云有教无类,但李甲新确实不愿意学族学教的许多东西。”


    不愿意学,为什么还要来族学呢?自然是看中了杜云瑟状元郎的大名声。


    秋华年轻轻笑了一声,眼睛却不带多少笑意。


    杜云瑟上前半步揽住秋华年的肩膀,无声地支持着他。


    秋华年把手里的卷子丢到桌案上,上下拍了拍手。


    “名声大了,什么样的人都找来了,这个考试办得挺及时的,正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杜家村族学的理念和目的。”


    “能理解和接受的可以留下继续读书,不能的还是尽早去别处吧,免得耽搁了他们飞黄腾达的大路。”


    第139章  春生的决心


    考试当天下午, 公布成绩的时候,杜家村全村人几乎都来到了族学,聚集在大门外和一进院子里。


    如今的杜家村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孩子在族学读书, 就算不是亲生孩子, 那也是亲侄子亲外甥,孩子们的考试成绩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


    “听说今天乡君会给成绩好的孩子发彩头, 是从京城带来的料子, 那花样、那颜色,天上的织女都织不出来!”


    “真的假的?那样的料子一匹得好几两银子吧,乡君真的白送给咱们?”


    “你以为乡君是你呢?外头都说,乡君是天上的穗星转世, 他到的地方五谷丰登, 财源滚滚,别说几两银子的布料了,几百两银子也不算什么。”


    “乡君也不是白送啊, 孩子考得好才有料子,想要料子, 回去多盯着点自家孩子,让他好好读书!”


    ……


    星觅站在门边上, 看着人来得差不多了,进去告诉秋华年。


    秋华年让兵卒把放着几匹料子的桌案抬出去,对廖苍说,“廖先生,咱们出去公布名次吧。”


    廖苍第一次搞这种仪式, 跃跃欲试地拿着红榜出了门, 秋华年和杜云瑟并肩跟上。


    外面的人看见真的有漂亮到如同天上仙女织出般的料子,纷纷睁大眼睛, 如果不是两个穿着戎服的人高马大的官兵站在布料边上,恐怕会有人忍不住直接上去看。


    族学的三十多位孩子站在最前方,自觉按照个子高低排成队列,秋华年在屋里时观察到排队是云乡指挥的,不禁微微点头。


    秋华年说了几句话,公布了族学未来的考试与奖励流程,廖苍展开红纸,开始宣读本次考试的排名。


    先读的是低年龄组的名次,这个组的第一名是柚哥儿,他已经取了大名,叫杜清柚,据说舅舅魏麦曾发表意见让柚哥儿叫杜甜柚,被魏榴花一票否决了。


    柚哥儿压着眼中的兴奋,把跑跳改成稳重地走路,率先上前领取奖励。


    柚哥儿年纪小个子矮,还是个团子形状,整整一丈半长的大红羽纱,足够给他做两套衣裳了。


    九九今日也跟着来了,拿着长木尺和大剪刀帮忙分布。


    她把大红羽纱展开一匹,认真量了一丈半,用剪刀剪开一个一尺多长的口子,抓住两边刷啦一撕,布匹便整整齐齐地沿着口子裂开了。


    九九的女红手艺最早是跟魏榴花学的,现在给魏榴花家的柚哥儿分布料,从某种程度上算是一种循环和传承。


    低年龄组的第二名和第三名各得了五尺的提花缎,一个孩子选择存着凑够一丈再领,一个孩子选择当场裁走,她的姐姐马上就要出嫁了,她想给姐姐缝一个小褂子当嫁妆。


    除此之外,所有成绩在八十分之上得到优秀的孩子,都能得到一尺的绵绸,一尺的布料只能缝个小包,孩子们全部选择存着,摩拳擦掌地想在下次考试争取考进前三名。


    就算不在前三名,至少得把优秀保住了!三个月一次考试,一年四次,攒够四尺的料子也够缝一件小衣裳了。


    低年龄组的名次宣读完后,接下来便到了竞争更激烈的高年龄组。


    廖苍率先念出了云康的名字,绝大部分人都露出预料之内的表情。云康本就聪明,又有基础,在族学一众学生中可谓一骑绝尘。


    站在云康旁边的李甲新轻轻哼了一声,云康仿佛没听见,径直上前道谢后请九九姐姐帮自己裁一丈半的大红羽纱。


    云康曾跟着杜云瑟读过大半年的书,算是杜云瑟的半个学生,他的卷子杜云瑟认真读了一遍,甚至稍微压了压分,但云康的成绩依旧是板上钉钉的第一名。


    怀里抱着折好的布料,云康用期待的眼神看向杜云瑟。


    杜云瑟微微点头,没有让他失望,“做得不错,但仍需努力。”


    秋华年勾起唇角,在背后悄悄扯了扯杜云瑟的衣袖。


    云康松了口气,冲在外面挥手的父母笑了一下,转身回到队列里。


    接下来是第二名、第三名……直到所有成绩优秀的学生的名字都念完,李甲新仍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


    李甲新攥紧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太阳穴突突地跳,感觉身边那些嗡嗡嗡的声音全是在议论自己。


    他自诩自幼在县里的私塾读书,比杜家村族学里的学生水平高出数倍,来族学读书的十多日里一直瞧不起其他人,唯有曾跟着状元郎读过书的云康勉强入眼。


    孩子们往往比大人更加敏感和眼明心亮,李甲新瞧不起族学的学生,同窗们也不喜欢和他交往,李甲新把这一切归于乡下人的嫉妒,不以为戒反而自得。


    可现在,那些他瞧不起的人都有优秀成绩,而他居然没有上八十分!


    李甲新呼吸急促,浑身皮肤发热发烫,恨不得找条地缝把自己埋进去。


    太丢人了,真的太丢人了!杜家村族学到底是教什么的,在卷子上出那么多粗鄙的问题,还占那么多分值?!


    在这种地方,他如何才能读好圣贤文章,读书科举光耀门楣!


    说不准状元郎是怕未来族里其他人科举考得好取代他的地位,才不许族学专心教圣贤经典的。


    李甲新大脑一阵一阵发胀,等他发现周围突然没有声音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见族学里许多人都看着自己,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把心里想得不小心说出口了几句。


    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正想辩驳,廖苍已经直接把他的卷子还给了他。


    “李甲新,卷子上同类型的题目我前几日才在课上讲过,还布置了课业,你为何不是一字不答,就是胡言乱语?你的课业又是如何完成的?”


    李甲新冷汗淋漓,不知该如何回答。虽然对族学不忿,但他又不是真蠢,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当着状元和乡君的面不敬。


    秋华年没有看李甲新,他抬头扫视了一圈乌泱泱的人群,又看了一遍站在最前方的学生们,朗声说道。


    “学习是为了明理、启智,是为了学会有用的技能。只有先学会立身的本事,才能走向更远的地方。”


    “如果你懂得种地的知识,你就能种出丰产的庄稼;如果你会记账算数,你就能管好一处产业;如果你可以画图识路,你就能走南闯北……我花钱设立族学,是希望给村里的孩子们更多出路,也希望他们学有所成后,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在我看来,一个读书人如果只会背些经史文章,写些诘屈聱牙的句子,却不懂民生经济,不懂粮从何处产,钱从何处来,那他还是尽早放弃科举做官,别祸害人了好。”


    在杜家村,秋华年的话可以算是金科玉律,没有人敢当面反驳齐黍乡君,他说出口的,就是族学不可动摇的规矩。


    村里因为杜云瑟高中状元而浮躁起来的人心,在这番话后平静了下来。


    那些想投机取巧的别有用心之人,如同被当面泼了一盆凉水。


    杜云瑟目不转睛地看着秋华年,眼神无比专注,眸子里带着笑意,像是在看自己的另一半灵魂。


    秋华年说完后回头,恰好和杜云瑟对视。


    他愣了半秒,扬头一笑,“状元郎可有什么要说的?”


    杜云瑟上前半步,简单一个动作,让所有人的心都多跳了一下。


    “齐黍乡君所言,一字一词皆为我心中所想。望杜家村族学之学子皆能以此为勉,不负我们二人的期待,未来走向不同的地方,让自己生存的土地变得更好。”


    “啪啪啪!”秋华年在旁边快速鼓起了掌。


    其他人不明白此举动的意义,但既然乡君做了,也都跟着做了。


    一时间族学院落内外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杜云瑟眼中闪过一抹无奈,背过人处,轻轻刮了刮秋华年的鼻尖。


    杜家村族学第一场正式考试在杜云瑟和秋华年的共同主持下结束了,得到好成绩和奖励的孩子们无比兴奋,稍差一些的孩子们也大多干劲满满,誓要三个月后也拿到布料奖励,给自己或家人缝漂亮衣服。


    秋华年在族学诚恳地说出了肺腑之言,有的人恍然明悟,立下志向,也有的人仍如对牛弹琴般耳目闭塞。


    李甲新回家后大闹了一场,第二天一早就和家里人一起回县城去了,连辞学和谢师都没有。


    显然在他们心中,还是专心学科举的八股文章最重要。


    秋华年从云康口中听见这个消息,没有太意外,继续与胡秋燕聊做衣服的事。


    云康挣的这一丈半的大红羽纱,胡秋燕打算给云康缝一件罩衣,再给自己缝一条裙子,下次族学休沐时带着云康好好串一圈亲戚。


    云康走后,春生悄悄摸了过来,踟蹰着有话对秋华年说。


    “春生怎么了,刚刚不是和云康玩得很开心吗?”


    春生坐在秋华年脚边的小凳子上,撑着下巴,“刚刚云康给我说了李甲新的事,他说其实考试前一天傍晚李甲新找过他,但他没有提醒李甲新兄长和华哥哥都特别看重杂学。”


    “云康说,哪怕他提醒了,李甲新也不会真心改正对杂学的看法,只会投机取巧抱佛脚,考一个看得过去的成绩,这样他就能继续混在族学里了。”


    “所以云康索性什么都没说,让他在考试时栽个大跟头,没脸留着主动跑了。”


    秋华年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没想到云康小小年纪心里已经有此成算,颇有几分腹黑的味道。


    “春生不喜欢云康的做法吗?”


    春生连连摇头,“没有,我觉得云康做得对,不真心学习的人不许来族学骗钱花!”


    “我只是觉得云康突然这么厉害,而我却……”春生握紧拳头,下定了决心,“华哥哥,等我们到了京城,你和兄长能帮我请一位武学师父吗?我想学武艺!”


    春生念叨学武艺好几次了,但之前都是三分钟热度,秋华年没放在心上。


    这一次,秋华年从他眼中看到了坚定和决心,云康的成长刺激了春生,让春生意识到自己也该选一条路开始拼搏了。


    “好,等到了京城我们帮你寻一位好师父。”


    秋华年不会阻止孩子们寻找自己的路,他希望春生能平安健康,更希望他不虚此生。


    练武的师父该去哪里找呢?要不要回头问问十六?行倒是行,但绝对不能是暗卫的路子,春生这个年龄以强身健体为主就好了。


    ……


    几日时间里祭完了祖,见过了老朋友,整顿好了族学,一个月的休假过了一半多,秋华年一家也该踏上返程之路了。


    这次他们回到襄平府,把所有行李打包装车,再去找顾老大夫重新号脉开个温养身体的药方,就要正式启程前往京城开始新生活了。


    第140章  “遇到彼此,是你们的终身大幸。”


    处理完村中各项事务的一个清晨, 秋华年一家收拾好东西,踏上了返回襄平府的路。


    晚春时节,气温已经有了热意, 清晨太阳还未升起, 一阵阵暖风拂动着挂着露珠的草叶。


    护送状元的京兵排成队列,将三辆马车围在中间, 马车上来时带的许多礼物都留下了, 换成了乡里乡亲们送的各种土特产。


    杜家村的人纷纷来到村口,在熹微晨光中送行远游人。


    这样的场景,秋华年已经经历过数次了,他和送行的人们打过招呼, 放下了车帘, 靠在内壁柔软的车厢上轻轻舒了口气。


    外面传来马鞭的声音,车厢微微摇晃,向前移动, 越来越快。


    顺着随风扬起一角的车帘,秋华年看见小路两边青翠的农田, 玉米已经有半人高了,水稻和高粱也长势可喜, 不知名的野花粉的白的蓝的开成一片,在田间地头上蔓延。


    一只蝴蝶从车窗外飞过,扑闪的翅膀振动了秋华年的眼睫,他下意识后仰,揉了揉发痒的眼睛。


    秋华年心里意识到, 这一次离开杜家村后, 下一次回来就不知是何年了。


    这个他刚穿越来时生活了很久的小村子,终究被远远遗落在了身后。


    快马加鞭下从杜家村回襄平府需要两天左右时间, 不知是不是因为感慨和伤怀,秋华年的精神头一直不高,晚上在客栈休息时只吃了几口饭便吃不下了。


    星觅出门买了一些松软的糕点送进客房,这样秋华年晚上饿了可以吃一些。


    洗漱过后,秋华年半歪在客栈的炕上,身下是自己带的柔软被褥,熟悉的感觉让他稍微舒服了一些。


    杜云瑟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四神汤。


    “我让柏泉去配了材料,在厨房亲自盯着熬的,华哥儿喝一点吧。”


    四神汤的四样主材料是山药、茯苓、莲子、芡实,比起药更像是一种健康汤饮,有健脾养胃,清热祛湿的功效。


    秋华年挣扎着坐起来,杜云瑟把汤放在桌上,过来拿起一个夹纱的大抱枕放在秋华年身后,确认他坐舒服了再把汤端过来。


    秋华年半抱着膝盖,一口一口喝着喂到唇边的四神汤,温热的汤水滑入喉咙,一点点驱散着身体的不适。


    喝了小半碗后,秋华年摇了摇头,杜云瑟把碗放了回去。


    “这一路太赶了,时间紧事情多,大部分时间还在路上,华哥儿辛苦了。”杜云瑟眼中藏着心疼,过来帮秋华年按摩头部。


    秋华年舒服地蹭了蹭,转身抱住杜云瑟的腰,头就搁在杜云瑟结实的腰腹上。


    “可能是一直赶路,有些、额……晕车了。”秋华年总结了一下自己的症状,“我这两天一直觉得很热,穿少了又冷,没胃口吃不下饭,有时候还犯恶心。”


    杜云瑟的手下意识紧了一点,又立即松开。


    “我让人去问问这里有没有冰卖,明天在车上放一个冰盆,再把被褥搬上去,你躺着舒服一些。”


    “等回到襄平府城,立即请顾老大夫来看一看。”


    秋华年失笑,“我就是稍微有些不舒服,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于是杜云瑟微微蹙眉,就这么看着秋华年,几秒后秋华年改口认错。


    “好啦好啦,我知道要注意身体。肯定是最近有些累了,等到了京城,我就好好休息一阵子。”


    杜云瑟对秋华年非常了解,没有信他的话,“华哥儿到了京城真的能休息?”


    已经在心中罗列出一二三四五六条京城待执行计划的秋华年摸了摸鼻子。


    “好问题。”他讪笑道。


    杜云瑟捏了捏他薄薄的耳垂,看着指尖的肌肤泛起红晕。


    “唔——”


    抱枕滚到一边,柔软的炕铺陷了下去。


    灼热而缠绵的吻掠夺着口腔内每一寸地方,秋华年浑身发软,小小地报复性地咬了口杜云瑟的下唇,换来更深的投入。


    ……


    秋华年本以为在客栈好好休息一晚身体能好一些,谁知第二天反而更难受了。


    车厢角落放着好不容易醒来的冰盆,秋华年盖着层薄被,穿着睡衣半躺着,靠在杜云瑟怀里闭目养神。


    靠近襄平府城的官道还算平整,柏泉赶车很小心,没有太大的颠簸感。


    幸亏车厢足够大,也没有外人,他可以这样放松地休息。


    杜云瑟拉着秋华年的手臂,认真帮他按摩几个可以舒缓精神的穴位,神情有些焦急与凝重。


    虽然这两年秋华年的身体渐渐养好了,但杜云瑟一直记得顾老大夫最初的话,他太害怕秋华年走在自己前面,把自己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了。


    秋华年敏锐地察觉到杜云瑟的情绪,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


    小杜大人下巴上有点不明显的胡茬,肉眼看不出来,柔软的嘴唇却可以感觉到。


    秋华年有点痒,勾起了唇角。


    杜云瑟抚摸秋华年的脸,将下巴搁在他的额头,沉默着没有说话。


    “别担心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真的不严重,就是累到了。你不放心,傍晚咱们到府城后直接请大夫看看。”


    杜云瑟低低嗯了一声,埋头嗅着秋华年发间的清香。


    知道齐黍乡君身体不适,车队里所有人都绷着精神赶路,太阳还没落山就到了府城。


    杜云瑟把自己提前写好的帖子交给一个京兵,让对方快马去顾老大夫的宅子请人。


    杜云瑟的恩师文晖阳对顾老大夫有救命之恩,杜云瑟和秋华年也和顾老大夫有旧,老人家乐得卖新科状元郎一个人情,收拾了医箱就让长子赶马车过来了。


    秋华年靠在炕上,脸色有些苍白,面带歉意地笑道,“天都快黑了,麻烦老先生了。”


    顾老大夫捋了捋胡须,“医者仁心,你在我这里看了几年的病,我该来一趟的。”


    “况且你又不比那些趾高气扬的权贵,救了齐黍乡君,就是救了天下无数黎民百姓啊。”


    秋华年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老先生谬赞了。”


    顾老大夫摇头,“老朽从不说虚话,我住在襄平府,这两年把许多东西看得明明白白。百年之后我到阴曹地府算那功德簿,救治你一事绝对写得在头页。”


    星觅拿来一张小案,秋华年把胳膊搭在上面,方便顾老大夫把脉。


    杜云瑟站在近前紧张地看着,九九、春生、孟圆菱和原葭姐弟全都在屋里等着结果。


    不知自什么时候起,秋华年已经成了这个家绝对的主心骨,他身体不适,所有人都静不下心。


    顾老大夫熟稔地把手指并排搭在秋华年的手腕上,侧过头去感受了一会儿,微微挑起一边眉毛。


    杜云瑟摸不准这个表情的意思,“老先生,华年的身体可有大恙?”


    顾老大夫直接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少见状元郎如此沉不住气。”


    秋华年帮自己夫君给这个老顽童辩解,“云瑟是相信老先生的医术,老先生别卖关子了。”


    顾老大夫收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意味深长地笑道,“我怕我直接说了,这屋里就没人沉得住气了。”


    秋华年眨了眨眼,看顾老大夫的表情,难道这病不是坏事反而是个高兴事?


    什么叫说出来就没人沉得住气了?


    站在炕边的杜云瑟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下意识抓住秋华年的手,“难道——”


    顾老大夫微微点头,神情戏谑,“老朽今日可得骗筐鸡蛋走了。”


    紧接着杜云瑟反应过来的人是在屋里伺候的木棉阿叔,他脸上一喜,立即对儿子柏泉说,“快去,快让人去街上买鸡蛋,买红绸。”


    秋华年听着他们的话,大脑像蒙了一层布一样,心中浮现出一个可能,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直到杜云瑟拉着他的手顺势坐下来,在炕边与他平视,那双深邃而喜悦的眸子映入眼帘,秋华年终于福至心灵般闪过一个念头。


    他把另一只手下意识放在小腹上,依旧觉得难以置信。


    顾老大夫不再卖关子,“恭喜乡君和状元郎,乡君已有一月左右的身孕了,这个月份常人不敢确认,老夫却把得出来。”


    “乡君如今的身体小心保养,诞育子嗣不难。只是毕竟原本体弱些,必须十分仔细,切不可多思多劳。”


    “原本的药方不能用了,我再开一个更温和滋养的,配着药膳一起吃,以食补身方是正理。”


    顾老先生说着各种注意事宜,杜云瑟听得无比认真,其他人也从惊喜中回过神来,纷纷问起自己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如果不是杜云瑟一直坐在秋华年身边不动,孟圆菱、九九和春生差点忍不住扑过来恭喜。


    秋华年好半天才回过神,不可思议的感觉仍萦绕在心头。


    一个月左右,往前推算时间,正好是杜云瑟高中状元的当天晚上。


    秋华年还记得火红的状元袍在炕上起伏的模样,跳动的龙凤红烛中,杜云瑟面如冠玉,汗水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让人忍不住疯狂……


    秋华年心跳加速,面颊发热,下意识握紧杜云瑟的手。


    杜云瑟显然也想到了一处去,他眼眸深处闪过一丝笑意,没有在此时刺激秋华年薄薄的脸皮。


    秋华年吸了口气,想起自己身体内还有一个小生命,又赶快吐出来,小心翼翼地不敢有一点马虎。


    原来这几日的不适,居然是因为有个小家伙在安家。


    刚穿越来时,秋华年还不太能接受自己可以生孩子,后来他与杜云瑟相知相守,渐渐融入了这个世界,在这方面给自己做了许多心理准备。


    但他仍未料想到,惊喜会来得如此突然,在所有人未预料到时悄然发生。


    交握在一起的手掌传递着令人心安的温度,让秋华年一点点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幸福感在身体里充盈。


    “小家伙,欢迎你来到我的世界。”秋华年在心里默默说。


    杜云瑟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秋华年笑着摇摇头,推了他一把。


    “别在这里傻坐着了,去告诉乌达让他准备赏钱,还有木棉说的鸡蛋和红绸都准备好,再给顾老先生包一个大红包。”


    普天之下,秋华年大概是第一个敢说连中六元的状元郎傻的人了。


    杜云瑟没有辩驳,起身后认真道,“这些都交给我来安排,华哥儿好好躺着,不许再操心了。”


    屋里其他人也纷纷反应过来,一边道喜一边忙前忙后地帮忙操持。


    秋华年靠在一大团抱枕上,看着热热闹闹的亲友们,笑意在不自觉间一点点染上眉梢眼角。


    “乡君。”顾老大夫突然开口。


    “嗯?”


    “老朽曾说遇到杜状元是你的幸,也是不幸。”


    顾老大夫顿了顿后说道,“如今看来,是老朽想错了。”


    “遇到彼此,是你们的终身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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