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她当然是因为爱出生的孩子。”
占城位于东南亚最东边, 国土沿海岸线呈长条状分布,几乎贯穿整片东南亚南北两端。
这样的地形让占城拥有得天独厚的海贸优势,一度成为亚洲联通欧洲、非洲、美洲的航线中转点, 带给它数百年的繁荣。
但过于狭长的国土难守易攻, 敌人攻来时顾头难顾尾,也让它时时处于危险之中。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里, 占城在十七世纪被安南吞并, 王族被虐杀屠戮,淹没在时光的长河中。
这个时空的占城虽然还未灭国,却也摇摇欲坠。
占城王都因陀罗补罗,海风吹来咸湿的气息, 涌入与华夏文明非常相似的建筑中, 临海高台寂静无声,一道消瘦的人影凭栏而立,看着远方洁白的海鸟。
穿着华丽复杂的占城王族服饰的少女来到高台下, 示意侍从们止步,自己拎起沉重的裙摆登上台阶。
她看着那个站在大海前的沉默背影, 吸了口气上前。
“恩师,我已经准备好了进献给大裕天国的礼物, 再有几日,天国的舰队就会从交趾国过来了,大裕天子真的会答应我们的请求吗?”
她说汉语的语调有些奇怪,但用词和语法都很到位。
占城因为地理位置特殊,深受华夏和阿拉伯文明的双重影响, 上层贵族大多会学习这两种语言。
少女这个年纪, 能把汉语学到这个程度,可以看出她的聪慧, 也能看出她的地位尊贵。
在看海的人终于回头,他穿着一身暗蓝色的占城贵族服饰,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束成一头马尾,一些碎发扫在额前,被海风吹起,露出一双淡漠漂亮的眸子,赫然是离开大裕快九个月的梅望舒。
“占城稻如何?”
“除了精选出的几十大袋种子,还在草编浅盆中移栽了上千株幼苗,人员里选了十位精通稻米种植的老农,其中两个会一些汉话。”
梅望舒点头,“足够了,做得不错。”
占城稻是原产于占城这个国家的一种水稻品种,华夏本土的水稻品种对水肥的要求很高,占城稻却可以在较为贫瘠和干旱的地方生长,将一些原本不适宜种水稻的地方变成良田,大大提高整个国家的稻米产量。
秋华年发现裕朝还没有占城稻后,便把寻找这种水稻的种子列入了下南洋的目标清单中。
可惜去年舰队第一次停靠占城时,恰逢占城被安南攻打,国内一片大乱,为了不陷入纠纷影响后续的行程,舰队只在占城买了几袋还没脱壳的稻子,就匆匆离去了。
梅望舒就是在那时悄悄下了船,他出海的目的是得到一个海外遗民的身份,占城距离大裕很近,从福州出海航行十来日就能抵达,有不少华人居住,足以满足伪造身份的条件,没有必要继续随舰队航行。
至于占城的战乱,对梅望舒这样的前宫廷暗卫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反而更有利于他伪装身份。
梅望舒见少女眉间充满忐忑与忧愁,开口道,“玉草公主不必担心,只要有占城稻,占城的使者就能敲开齐黍县主的府门,向天子启奏你们的祈求。”
占城年轻的摄政公主,汉名范玉草的少女第不知多少次叹了口气。
随着大裕的舰队远航南洋,在数国停留贸易,全力支持远航的齐黍县主的名字也走出国门,在南洋诸国间流传开来。
范玉草并没有去过裕朝,却和所有南洋小国的人一样,憧憬和仰望着那片富饶广阔的土地。听到传说中智慧、博爱、是天上的星星下凡的齐黍县主的名字,她的心跳加快了几分。
“恩师想要的身份已经准备好了,是男子身份,恩师……一定要去大裕吗?”
范玉草见梅望舒一时无言,语气加快几分,“恩师愿意留在占城继续帮我治理国家吗?你可以做驸马,可以做丞相,让我禅位做国王也可以,那样的话小青梅——”
范玉草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看见梅望舒轻轻摇了下头,眼泪瞬间充盈着眼眶。
八个月前,安南再次举兵入侵占城,策反了占城两大地区的王爵,大军不出几日便攻破了王都。
占城只知饮酒享乐的国王和他的妃子、孩子们被一个个拖出王宫,在闹市街口凌虐屠杀,只有十二岁的玉草公主在母妃与奶娘的帮助下侥幸躲过一劫,抱着出生不久的弟弟东奔西逃。
安南军队的领头人对照叛徒给的名录清点了尸体数目,发现占城王族有漏网之鱼,立即封闭城门全城搜查。
玉草公主虽然自幼聪慧,饱读诗书,但在出事之前只是一个很少出宫的锦衣玉食的少女,很快就暴露了踪迹。
那天下着大雨,她被追兵逼得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废旧房屋中,前方已经没有路了,她本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被抓住,没想到这个破败的屋子里还有别人。
那人面貌俊美,是华人长相,身体极轻如同鬼魅一般,玉草公主根本没有看清他的动作,追进来的七八个安南兵便悄无声息地失去了性命。
他淡淡看了一眼抱着婴儿的玉草公主,转身就走,玉草公主突然生出一股冲动与勇气,爬了两步,死死拽住他的衣摆,仰起满是泪水的脸。
少女的汉话说得磕磕绊绊,“求求你,至少救救我弟弟,他才刚出生,他比我小十二岁呢。”
……
梅望舒看着眼前执着的异邦公主,思绪也回到了那一天。
他这一生,从成为暗卫开始,便只为了主人的命令而活,主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主人,他习惯了这种感觉,甚至依赖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的行动模式。
后来因为华年的执着,为了姐姐唯一的孩子、也是这世上对他最关爱的人的安全,他在被软禁后痛不欲生,终究成了一个令人不齿的、背叛主人的暗卫。
他选择那样危险的方式逃出皇宫,内心深处,何尝不是期盼着自己就那么死在出逃的途中,这样既不会背叛主人,也不会陷家人于危险。
躲藏在天津府官邸的那些日子里,他时常看着棋院中央高大的树木发呆。
华年对他说,“你只是从听天子的话,变成了听我的话,不该是这样的,你该听自己的话,听自己的心是怎么说的。”
梅望舒不明白秋华年的意思,他太累了,离开皇宫并没有让他身上的负担真正减轻多少,他无法思考这些。
直到离开故土,来到完全陌生的国度,在这个没有主人,也没有亲人,没有任何人命令他或需要他做什么的地方,梅望舒居然突然有了一件非常想做的、对他原本的目标而言十分“多余”的事。
“求求你,至少救救我弟弟,他才刚出生,他比我小十二岁呢。”
……
“父亲别让弟弟练这么久,他才多大,他比我小十二岁呢。”
……
那天梅望舒的剑从心底拔出,斩开无尽的雨丝与敌人的头颅,每一次挥动都闪过晦涩如水的暗光。
他做了一件“多余”的事,却在这个世上,终于成了一个不“多余”的人。
梅望舒想了很久,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最终他想起了孤竹县的演武场,想起了裹着陈旧粗布的木桩和阿姐捎来的甜糕,想起有个举着木剑大笑的小男孩说,自己长大后要做除恶扬善、匡扶正义的大侠客。
想起这件事时,梅望舒站在满地狼藉的尸体中央,在雨中笑起来,笑声愈演愈烈,渐渐变成了哽咽。
……
那天他救下了玉草公主与她的弟弟,带着他们逃出占城都城。
华夏的权谋之术拿到还没有裕朝一个州大的南洋小国,可谓降维打击,梅望舒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聚集占城的保王党,合纵连横占城其他地区的王爵,又搞了几次刺杀,终于夺回王都,扶持玉草的弟弟登基,暂时稳住了占城的局势。
虽然占城的土地已经丢了十之六七,随时都有可能灭国,玉草这位摄政公主的权力更是缩之又缩,但至少在各方势力微妙的平衡下,他们没有了性命之忧。
玉草公主知道,国内和国外的敌人不会给他们姐弟长大控权的机会,她想让占城成为大裕的附属国,请求大裕出兵讨伐安南、保护占城。
她宁愿让占城成为那个强大的礼仪之邦的一个州,也不愿将国土让给杀死自己亲人的仇人们!
趁着大裕的舰队回航途中停靠占城,她会将正式的国书连同礼物一起呈上。
虽然这七八个月里,梅望舒教会了玉草公主很多东西,她已经能够自己维持局势了。但对玉草公主而言,她还是希望对方能留下来。
玉草公主还想再劝,梅望舒却不打算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他离开可以看到大海的栏杆,语重心长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公主的路只能自己去走。”
“那你的路呢?你的路难道在大裕?”玉草公主问这位全身上下写满秘密的恩人。
梅望舒浅浅笑了,“我的一切都在那里。”
好的、坏的、难忘的、刻骨铭心的爱与恨。
玉草公主长长叹息,这是她最后一次尝试,失败了在预料之中。哪怕失去了恩师,她也不会畏惧自己的未来。
“我带了离别的礼物给小青梅,让我看看她吧。”
梅望舒没有拒绝,二人下了一层楼,走进一间温暖的小室,训练有素的占城奶娘行礼后告退,房间一角小小的摇床里,一个三个月大的女婴睡得正熟。
这是梅望舒的孩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玉草公主很难相信有人能在怀孕的情况下完成那么多艰难的谋划,但梅望舒就是做到了。
玉草公主算是陪着这个孩子孕育与出生的人,她在摇床边跪坐下来,拿出一串漂亮的红宝石手链。
“这种宝石叫鸥汀石,是我们占城圣山的特产。传闻有一对恋人跨越艰难险阻在圣山相爱相守,他们死后血脉化为了鸥汀宝石。”
玉草公主给梅望舒介绍,“占城人会把鸥汀石做成首饰送给孩子,传说它会带着那对恋人的祝福,保佑每一个因爱出生的孩子。”
“这是我从宝库中找到的成色最好的一串鸥汀石,希望它能保佑青梅平安。”
梅望舒接过宝石手链,凑近熟睡中的女儿,熟睡中的婴儿咂了咂嘴,缓缓睁开眼睛,露出一个无邪的笑容,柔软的脸蛋蹭着梅望舒有薄茧的手指。
“她当然是因为爱出生的孩子。”
却也是恨。
第232章 占城都护府
昭新元年四月二十六日, 远航近十个月的大裕第一支远洋舰队在占城补给后回到了出发时的天津港。
除了大裕的楼船、兵船与辎重运输船,舰队中还混杂着许多来朝贡的小国与商人的船只。
群船入港那日,天津港码头人山人海, 无数人聚集在长长的堤坝上, 观赏着千古难得一见的盛景。
天津府衙门和驿馆的人忙得脚不沾地,从京城礼部和鸿胪寺借调来的官吏们忙得热火朝天, 登记来大裕的外国使者与商人的身份信息, 给符合条件的颁发临时身份通牒,不符合的不许下船。
这是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致坚持的事,所有来大裕的洋人,都必须登记身份, 根据言行举止记录信誉分。
当信誉分达到一定高度, 且财产数额与在大裕停留的时间符合标准,就能把临时身份通牒换成三年期、五年期的身份通牒,最高一档还有不限期的四海居住证。
随着身份的提升, 这些海外之人可以在大裕享受到更优惠的贸易条款、更高的采购份额与更宽松的管理,这令每一个来大裕的洋人摩拳擦掌, 充满了竞争意识。
秋华年提出这个政策的雏形时,嘴里嘟囔了一些诸如“签证”“绿卡”之类的词汇, 来天津府公干的鸿胪寺少卿不理解这些词的意思,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双眼放光地看着齐黍县主,连说十几个好,恨不得立即将县主引为毕生知己,还是杜知府重重咳嗽了一声, 才阻止了冲动。
“县主说得对, 凭什么咱们是天朝上国,就得一味大方地给他们好处, 谁家的钱不是百姓们辛辛苦苦耕织劳作赚出来的?就得设好条件,看他们表现,表现好的可以合作,表现不好的趁早走人!”
鸿胪寺少卿越说越激动,看来大裕之前那种你进贡我一车木头,我还给你十车丝绸的以感召和体现上国气度为主目的的“厚赂之”朝贡政策让他颇有微词。
秋华年赞同了他的观点,鼓励他大胆尝试,有好的想法尽管提出来。大航海时代与殖民地时代里,在成千上万倍利益的驱动下,无数国家的道德底线都降到了谷底,大裕虽然不会去做野蛮人,但也不能当好脾气的傻子。
远洋归来的舰队会在天津港休整七日,清点人员与货物,交接各项事宜,七日后再带着诸多南洋小国的使者与国书进京觐见天子,汇报一路上的遭遇与收获。
舰队中的人成千上万,一批批下船后聚集在港口码头上,再被一个个分类带走,从高处看去,就像一群忙碌的蚂蚁。
秋华年踮着脚尖看了半天,根本没有办法一一辨别这么多人的脸,杜云瑟知道他在找什么,低声说道,“未必还长得一样,回去等吧。”
秋华年当然明白这点,梅望舒精通易容,之前没有用易容解决身份问题,是因为大裕户籍制度严格,帝王又在严查,不好编造来历。这次出海后回来,他拥有了光明正大的新身份,肯定会通过易容换一张常用脸。
想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伪装过的人,无异于天方夜谭,秋华年只能等梅望舒自己找上门。
秋华年在心里叹了口气,见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索性去看刚刚归纳整理出来的各国朝贡单子转移注意力。
他的目光扫过麒麟、凤凰、猪龙之类大概率是长颈鹿、孔雀和马来貘的贡品,突然停留在一页。
“这个国家的使者在哪里?准备一下,我要见他们。”
驿馆的小吏过来看了一眼,有些惊讶,“他们是占城的使者,占城快被安南灭国了,连艘像样的船都拿不出来,这次朝贡还是蹭着我们的楼船过来的。”
“这群人说只要县主看了他们朝贡的单子,一定会召见他们,我开始还不信,让他们老老实实按流程登记后去驿馆住下了。县主要见我现在就去带人过来。”
秋华年已经从激动中找回理智,“远航不易,既然住下了就让他们先休息一天吧,不过你们派几个人过去,照看好他们的贡品,万不可有损失。”
杜云瑟正在堂屋另一侧翻看国书,从百忙中抬头,“什么东西,华哥儿如此看重?”
秋华年双眼放光,“占城稻!精选出的几十袋良种和上千株幼苗!”
杜云瑟愣了一下,马上和秋华年一样惊喜起来。
占城稻这三个字,秋华年念叨过许多次,杜云瑟自然知晓它是什么,明白它的珍贵与作用。
秋华年只知道占城稻出自占城,却不知道更加细节的东西,只能嘱托舰队尽力寻找,不确定一定能找到。现在占城主动进贡这么多的良种与幼苗,属实是意外之喜。
“现在是四月,南方还来得及种稻,占城稻不仅不挑水肥,成熟时间也比大裕的稻种短,有的六七十天就能成熟,完全可以一年两熟!”
秋华年快速计算起来,“将占城稻推广开来后,大裕的稻米产量能增长至少五成,五成……”
这五成的稻米,能养活多少百姓,能供养多少军队,能开拓多少疆土呢!
堂屋中听到他们对话的所有官吏都不自觉屏住呼吸,脑海中闪过无数畅想。
齐黍县主真不愧是穗星下凡!只要他在,大裕的土地就能长出源源不断的丰饶庄稼。
杜云瑟从案上的一大沓国书中找出占城的,快速读了一遍后挑起眉毛。
“怎么了?”
“占城王都去岁被安南攻破,国王与皇子皇女惨遭屠戮,国土丢失十至六七,如今是前国王的幼子成松王子称王,由前国王的女儿玉草公主摄政。”
“玉草公主在国书中说,占城愿成为大裕的藩属国,由大裕设置都护府共治,请求大裕出兵攻打安南,帮助占城夺回失土,为她的家人报仇。”
秋华年听完占城发生的事情,心中十分感慨,世界上真实发生的精彩复杂的故事太多了,这位玉草公主年纪不大,却心性坚韧,敢作敢为,迟早会成为一方大人物。
“帮占城打安南,这可行吗?”秋华年摸着下巴。
杜云瑟起身端详挂在中堂上的巨幅海图,淡淡开口,“占城位置优越,海岸漫长,是不可多得的四海良港。”
他的目光往上扫了些许,从占城移到安南,“安南在前朝时原为华夏属地,后生不臣之心,不但自立国邦,还屡犯大裕边境,侵占顺化与岘港。”
杜云瑟的声音很平静,只是在陈述事实,但听者都明白,这是支持出兵的意思。
“伐不臣”是华夏自古以来便存在的极其正当的出兵理由,仔细分析,其实有些万金油和欺负人的意思。只要我说你有不臣之心,我就能打你,连理由都不用找,伐不臣就是最正统的出兵理由。
不过作为一个稳定的农耕大国,一般来说,华夏历史上很少有刻意主动的出兵,肯定是小国先找事挑衅,它才会祭出伐不臣的大旗给对方一些教训。
杜云瑟支持帮助占城出兵安南,除了伐不臣,也是看中了占城优越的地理位置,以及看在占城稻的面子上。
对大裕来说,占城国内势力混乱,几大王爵斗争不断这些都是小事,只要有玉草公主的国书在,大裕就占据了大义,到时候打完安南设置占城都护府,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同意。
打定主意后,杜云瑟开始草拟上奏给天子的折子,出兵安南是一国大事,肯定要经过朝臣廷议,由帝王拍板决定。
杜云瑟对此很有把握,他了解昭新帝的雄心与处事风格,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大裕要广开海贸,占城都护府势在必行。
别说一个占城,如果有机会,昭新帝一定还想像前朝那样,把安南重新变成安南都护府。
……
秋华年在港口待了大半日,收到祝经诚的传信,请他去自己家中一聚。
祝经诚的身份半官半商,是齐黍县主派出去的人,管理没有那么严苛,下船后交代了几句,就立即回家见宝贝夫郎和孩子去了。
这会儿沐浴休整又饱餐一顿,浅浅享受过天伦之乐,终于记起了正事。
秋华年记得祝经诚在之前的来信中说自己摸到了一些门路,可能带一个大惊喜回国,不免期待起来。
祝家的宅子秋华年时常来访,熟门熟路,门房看到熟悉的马车卸下门槛,车一路行驶到垂花门才停下。
马车停稳后,秋华年刚掀起车帘,就闻到院子里传来一股熟悉但许久未接触过的香味,愣了一下。
星觅跳下车,深深吸了口气,“好香啊,这是在烤什么东西,怎么有这么香甜的味道?”
苏信白和祝经诚出来迎接,小狸奴被父亲抱在怀里,手里捧着一块油纸包着的红皮黄瓤的食物,正散发着不可忽视的香气。
秋华年吐了口气,视线从小狸奴手中移向祝经诚,“这是?”
“一种与芋头相似的番芋,海外华人称它为甘薯。虽然不及华年说过的马铃薯,但也可亩产近三千斤,而且只要有土就能种,不与五谷争地。”
祝经诚说完后感叹道,“我终于明白华年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寻找海外作物了,这样的高产粮食更多一些,大裕再也不会有饥荒了。”
此番出海一趟,在茫茫大海中随船漂流,见识过无数异国风情,祝经诚的心胸更加开阔,眼界也变广了不少,现在的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家族,而是裕朝所在的整个世界。
秋华年接过小狸奴大方送给干爹爹的甘薯,看着这个在另一个世界叫烤红薯的美食,由衷笑道,“棉花、甜菜根、果树、占城稻、甘薯……是啊,更多一些,未来一定会没有饥荒的。”
第233章 天上掉下来个孩子
祝经诚意识到红薯非凡的意义后, 将舰队中能调动的船舱全部腾出来运输红薯,这一趟出海带回了将近一万斤的红薯,每一个都是专门挑拣过的, 又大又完整。
红薯比占城稻更不挑气候和水肥, 不用去南方试种,直接发给各州府让他们种植就行了。裕朝一共有二十四个州, 每个州能分到二百斤红薯当种薯, 种满两亩地,来年就能收获六千斤,够种三十亩地……
两三年下来,红薯就能在大裕的土地上遍地丰收, 供养万民了。
秋华年带着一大筐红薯从祝府回家, 祝经诚和苏信白快一年没见面了,他很有眼色地没有逗留打扰恩爱小夫夫亲近。
辞行之前,秋华年确认小狸奴在院子里玩听不见, 悄悄对苏信白说,“明年是蛇年, 古人云‘蛇行千里,必有余财’, 属蛇的孩子自带财运,你可要抓紧努力了。”
苏信白愣了三秒,才想明白秋华年话里的深意,脸腾地一下烧起来,更早反应过来的祝经诚眼前飘向窗外, 似乎突然对院子里的芍药花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你都是当爹爹的人了, 能不能有个正形!”苏信白怒道,他刚才居然还认真思考了!
秋华年笑着站起来, 耸了下肩膀,“我说的可是正经事,是你自己想歪了。”
苏信白捡了手边果盘里的一颗青梅丢过来,“快走吧,想要新孩子,不如回家看看有没有天上掉下来的!”
秋华年随手把青梅装进荷包里,趁苏信白还没大发雷霆,走出房门把丢沙包的小狸奴抱起来亲了亲,溜之大吉了。
……
回到家中时间已是黄昏,西沉的太阳将金红色的光辉洒在房瓦与砖石上,如同安静而盛大的演出,给人莫名的触动。
秋华年让人把红薯收好,取出几个来烤了尝尝鲜,其余的送到庄子上去种。
杜云瑟还没回来,春生也在外头游玩,秋华年走进九九住的东厢房,发现九九正在画图。
“这是……衣服?”秋华年看了眼桌案上的图样。
九九听见声音抬头,有些惊讶,秋华年示意她继续画,不用停下。
“我在京城时本想开一家做衣裳卖脂粉的铺子,后来到了天津,一是府里的交际和帖子太多了忙不过来,二是觉得自己想不出什么新意,就没有继续做。”
九九几笔勾勒完手里的图稿,把旁边的几张拿起来一起给秋华年看。
“今天我在码头上看到了许多穿着不同风格服饰的外邦人,突然来了灵感。把外邦服饰中一些漂亮的小设计与我们大裕的服饰结合,就能做出既新颖又好看的服装款式了。”
九九手里的几张图都是新画的,还没来得及细化,不过九九画得很传神,不影响辨别。
秋华年在上面看到了收腰款式的上衣、堆叠褶皱的大裙子和蕾丝装饰的帷帽,设计既不脱离裕朝服装的特点,又加入了异域风情,风格别树一帜。
“你是为了画这些提前回来的?”
“嗯。”九九点头,“我来了灵感就待不住了,和一同过去的小姐公子们说了一声,提前回来了。”
九九期待而忐忑地问,“华哥哥觉得怎么样?”
秋华年笑了,“快给你的铺子起名字,好好想一个,说不定会流传千古呢。”
大裕的硬实力在稳步提升,软实力也会齐头并进,这二者通常是相辅相成的,强大的国力往往会引来无数国家从政治体系到衣食住行各个方面的跟风模仿。
秋华年心想,说不定九九未来会成为时尚史上著名的时尚教母,创造一个风靡全球的奢侈品牌呢。
九九没想到秋华年会给出这么高的评价,眼睛瞬间亮了,灵魂上成熟的华服掀起一条缝隙,那个会对着水缸照镜子欣赏珍珠耳钉的小姑娘露了出来。
“我马上想名字!从明天开始去驿馆和万国坊观察洋人的服饰,再请兄长帮我调一些资料,把它们全部画下来,然后画图打样……对了,我要写信回杜家村请榴花嫂子过来帮忙,这次可不能忘了!”
九九在地上转着圈做计划,秋华年说,“我也要写信给杜家村,可以一起寄,直接让乌达跑一趟,比驿馆更快更方便。”
“华哥哥给谁写信啊?”九九好奇。
“给族学,族学建立几年了,第一批孩子已经学有小成。正好天津府新学要开了,我想调一批有天赋的孩子过来。”
这群已经习惯了新式学堂教学方式的孩子,可以在天津府新学里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他们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学习到更多有用的知识,走向全新的未来的同时,也可以反哺杜家村杜氏一族。
随着杜云瑟和秋华年的身份地位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人回到杜家村认祖归宗,族学的规模几年里不断增大,学生人数已接近百人。
廖苍在进京参加会试之前,找到了两位性格和学问都很不错的好友,一位是秀才,一位是举人,他把两个好友的情况写信告诉杜云瑟与秋华年,杜秋二人仔细核查考量后,同意此二人接任杜家村族学先生。
廖苍嘴里一直嚷嚷着不涨薪水就不干了这种话,其实心里把族学和学生们看得很重,离开杜家村之前,他特意两个新先生共同执教了一个月,保证教学工作能够顺利交接。
据说他离开的那日,族学的孩子们自发跟着马车送出二里地,一群人红着眼眶再三辞别,年纪小的孩子甚至哭出了声。
不知道从杜家村族学来天津府的孩子们看到自己的先生还是廖苍,会是什么表情呢?
……
秋华年离开东厢房时,金红色的夕阳几乎不见踪迹,只剩天边一抹余晖,天色昏暗下来。
他嗅到厨房那边传来浓郁的烤红薯的香味,伸了个懒腰,让人出门找春生和杜云瑟回来,接着去配房看宝宝们。
奶娘在秋华年进门后自觉退出去了,谷谷和秧秧已经一岁半了,走路走得很稳当,还会自己爬到小椅子上就座。
秋华年画了图纸,拜托丙七丙八打造了一座小滑梯和一套袖珍家具,放在巨大的矮榻上,添上小皮球和积木,把配房改造成了一个小型室内游乐场。
除了谷谷和秧秧,小狸奴也特别喜欢这里,三个孩子一起玩一整天也不嫌腻。
秋华年进来的时候,谷谷正在垒积木,一边垒一边数数,从一数到十再循环往复。
秋华年悄悄把一块三角形的积木藏在手心,谷谷数到九后,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一块,手撑着毛毯咕叽咕叽转了一个圈,还翻了翻自己的小衣兜。
秋华年趁机把积木放回原处,“谷谷再数一遍给爹爹看好不好?”
谷谷犹豫了一下,放弃寻找,听话地回来数数,一、二、三……九、十——
数到十时,秋华年从谷谷大大的眼睛里读到了震惊,忍不住笑起来。坐在小椅子上的秧秧把一切尽收眼底,也不提醒哥哥,抱着奶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秋华年搓了搓手,打算去给这个小懒虫一些来自亲爹的鞭策,秧秧见状,面露警惕,就想带着奶霜一起跑到游乐场里面去。
“喵呜!——”
不等秋华年上手抓娃,本来安安静静的奶霜突然大叫,奶霜陪宝宝们玩时一般是不出声的,秧秧哇了一声,秋华年也愣了一下。
秋华年下意识竖起耳朵,下一秒捕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房梁上走动,他刚一抬头,眼前就闪过一道黑影。
“……”
“你府上的护卫太懈怠了。”
“……”秋华年嘴唇动了动,沉默了许久,才找回声音,“小舅舅?”
眼前的人披着一件暗色的大斗篷,身形消瘦,容貌经过伪装掩去了眉心红痣,五官也有不小的变化,但秋华年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他是梅望舒,是自己的小舅舅。
梅望舒冰冷的神情柔和起来,“嗯。”
秋华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舒了口气笑道,“小舅舅的心病比起离开前好多了,看来这次出海收获颇丰。”
梅望舒点头,“做了不少事,总算是有些明白你说的‘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是什么意思了。”
秋华年道,“太好了,小舅舅你先好好休息几天放松一下,我们有很多时间慢慢聊这次出海的经历和感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梅望舒道,“确实有件急事需要你帮忙。”
“什么?”
梅望舒短暂地目移了一下,小心掀起自己的斗篷,秋华年这才发现,他的一只手臂里一直抱着一个婴儿襁褓。
“给这个孩子补一个身份,还有,尽快找一位信得过的奶娘。”
秋华年看看孩子,看看梅望舒,眼睛上上下下几个来回,梅望舒移开视线,打定主意不主动解释。
秋华年心里闪过一个离奇的猜测,吸了口气问,“这孩子是……怎么来的?”
梅望舒看着屋顶的房梁,“我生的。”
“嘶——”秋华年实打实的震惊了,“所以孩子的另一个父亲是……”
“……”梅望舒用沉默证实了秋华年的猜想。
秋华年震惊过后快速说道,“所以小舅舅你当初假死出宫时已经——你怎么能、怎么这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你还喝秘药,还潜水、淋雨,还出海?”
秋华年说到后面声音都是抖的,梅望舒不擅长回应这些,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说,“我当时……万幸青梅平安健康,这就够了。”
秋华年叹了口气,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看着熟睡中的女婴,和自己的小表妹打了个无声的招呼。
小青梅……秋华年想起了自己荷包里的那颗青梅和苏信白的玩笑,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个孩子啊。
第234章 命硬的孩子
秋华年问青梅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梅望舒说是二月二日,秋华年算了一下,“龙年出生的孩子, 又正好生在龙抬头这天, 从尚在胎中到出生经历了那么多,依旧平安健康, 青梅的命也太硬了。”
从迷信角度讲, 在封建社会,想想她的另一个血缘父亲是谁,也无怪乎青梅能有这么硬的命格。
秋华年小心翼翼地把襁褓接过来,青梅不知何时醒来了, 作为一个婴儿, 青梅显得有些太安静了,被此前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抱着也不哭闹,就这么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秋华年。
谷谷和秧秧噔噔噔靠过来观察新来的小朋友, 秋华年蹲下身,谷谷抓着围栏踮起脚, 看清楚后说道,“妹妹!”
“不是妹妹, 是小姨姨。”秋华年被这巨大的辈分差逗乐了。
谷谷算不清楚里面的逻辑,但还是听爹爹的话改口,“小姨姨!”
秧秧悄悄伸出小爪子,趁人不注意碰了下青梅的脸,青梅安静地转头看他, 两个小朋友就这么对视了几秒, 秧秧打了个哈欠,原地躺倒了。
“秧秧怎么不和小姨姨打招呼呀?”秋华年戳他的小肚皮。
秧秧翻了个身把肚皮藏在下面, “小姨姨爱睡觉,秧秧也爱睡觉。”
秋华年气笑了,“小姨姨才三个月大,只能在大人怀里睡觉,你呢?你多大了,秧秧小朋友?”
秧秧趴在毯子上一动不动,双手捂住耳朵,一副不听不听就不听的样子。
据府里养育过孩子的下人们说,谷谷和秧秧比起寻常孩子要聪明一些,才一岁半已经能差不多完全听懂大人们的话了,学说话也学得很快,有时候逻辑清晰的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宝宝。
旁人都说这是因为杜知府和齐黍县主都是世间一等一的聪明人,他们的孩子自然也聪慧无比。
智商确实和遗传有关系,不过秋华年觉得,谷谷和秧秧学东西快,也与他和杜云瑟一直坚持陪伴孩子玩耍、做早教有关。
孩子们聪慧机敏,做父亲的自然骄傲,但是所谓慧极必伤,高兴之余,秋华年和杜云瑟也难免会感到担忧。
至少孩子出生前杜云瑟所期盼的“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是肯定达不成了。
婴儿房不是深入谈话的地方,秋华年看过青梅后,把她还给亲爹爹,梅望舒一个闪身就消失在了屋里,无论上演多少次,都让秋华年感到神奇。
他回到正房,说自己想安静看会儿账,让下人们都退下,在暖阁里等到梅望舒再次出现。
这一次,秋华年终于知道自家小舅舅在海外搞了什么大事。
仅仅是伪造一个海外遗民的身份,也太配不上前大裕第一暗卫的能力了,是真暗卫,就搞个海外都护府回来!
秋华年真没料到,今日让自己无比惊喜的占城稻以及占城都护府,都是梅望舒的手笔。
如果当初梅望舒没有救下玉草公主和成松王子,没有帮助他们复国,占城此时肯定已经完全处于安南的控制下。
安南对大裕一直有不臣之心,屡次骚扰大裕西南边境,让它控制占城,大裕不但很难采购到大批量的占城稻良种,以后大裕的舰队下南洋,也会失去一片位置优越可以停靠休整的良港。
当然,秋华年知道,那个异国的雨夜,梅望舒面对一双走投无路的姐弟骤然拔剑时,是没有想这么多的,他仅仅是在凭心而动。
尽管梅望舒对此只简略提了寥寥几语,秋华年还是从中窥见了冷雨剑光中水墨画出的人影,听到了一声声逐渐激烈的心跳。
梅望舒在占城伪造的身份名叫“梅月”,为了方便做事,性别改换成了男子。只要不仔细深入检查,凭梅望舒的伪装能力,不会有人看出他的真实性别。
至于青梅,因为带几个月大的婴儿出国远航这件事太罕见,所以梅望舒没有给她伪装身份,只是悄悄带她上了船。
在户籍制度严格的大裕,大人想伪造一个合理的身份非常艰难,但换成婴儿还算容易。
尽管大裕正值盛世,前后两任帝王都称得上明君,农业上已经广泛种植了玉米这样的高产作物,在秋华年的努力下,近几年御寒的棉花和补充能量的糖也平价起来,百姓们的生活水平越来越好。
但有些根深蒂固的恶劣行为依旧不时上演着,民间遗弃女婴和哥儿的现象屡禁不止。
秋华年和杜云瑟商议后,把青梅伪装成一个被遗弃在城门附近的弃婴,被外出采买东西的卫栎捡到,卫栎报官寻找孩子的亲人——这种弃婴十有八九是找不到亲人的,然后身世坎坷、尚未婚配的卫栎便顺理成章地发善心把青梅认成妹妹,登上户籍簿,养在了府上。
青梅的身份顺利解决,梅望舒拿着临时身份通牒在万国坊安顿下来,开了一间小店铺。
万国坊的商铺价格快到正常铺子的三倍了,梅望舒做暗卫的时候,连名字都没有,自然更不会有私产,卖命二十年,一切都属于主人,连一两多余的银子都没有,身上仅有的钱还是秋华年之前给的盘缠。
秋华年也不指望小舅舅赚钱,给他一千两银子让他买了一间巴掌大的铺子,随便弄些货物卖一卖就行了。
不是秋华年不多给钱买大铺子,而是梅望舒现在最需要的是低调和安稳,他对做生意没什么兴趣,铺子越不起眼才越好。
舰队入港七日后,太平侯带着一路所见所闻写就的奏折、各国国书与使臣、精挑细选过的贡品以及此行有功之人进京面圣,与此同时,杜云瑟和秋华年的折子也一起送入皇城。
昭新帝对第一次远航的成果非常满意,占城稻、红薯和无数小国前来朝拜的盛景让原本不太赞成出海远航的朝臣闭了嘴。
祝经诚寻找红薯有功,受封户部儒林郎,这是一个荣誉性的虚职,没有实权,只享受从六品的待遇,虽然如此,对世代为商的祝家来说,这依旧是一个开天辟地般的好消息,从此之后,祝经诚这支祝家就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了。
祝经诚受封的消息传回襄平府,祝家直接开了宗祠大宴全城庆祝,岳父苏仪也颇为开怀,只有苏信白的庶妹苏信月和方姨娘暗中咬碎了牙。
如杜云瑟所料,昭新帝对设立占城都护府一事颇为看重,单独召见了占城的使者,很快便决定任命太平侯康忠为总兵,率一万海军从海上出兵占城,同时命吴深从西南边境带兵攻打安南,两路夹击,务必给安南一个狠狠的教训。
第235章 “我恨他的放弃。”
这次用兵战场远在南洋, 对裕朝本土影响不算很大,这几年风调雨顺,国库充盈, 沿途又有朝贡国补充, 足以供给大军远征,连粮税都没有向百姓多征半成。
吴深这次领兵出征安南带着闵乐逸, 兑现了他当初求婚时许下的诺言。
有个别言官对吴深带新婚夫郎出征一事颇有微词, 早朝之后,吴深直接抓人上马跑到城外校场,让这些人和闵乐逸过招,养尊处优惯了的中老年文官哪里是天天跑马练武的年轻哥儿的对手, 不出十招就被打得落花流水。
吃了大亏的官员去找皇帝告状, 昭新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不痛不痒说了吴深几句,摆明了是要拉偏架, 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对闵乐逸随军出征一事提出反对意见了。
吴深和闵乐逸出发前, 秋华年送了他们一大批秋记六陈最新配方的清凉油,安南气候湿热, 毒虫众多,还有瘴气,万万不能马虎。
自海禁开放以来,清凉油便不再是季节限定热门货物,而是成了秋记六陈稳居销售榜首的明星产品。
能防晕船、止呕吐、治烫伤、避毒虫、醒精神的清凉油可谓出海最佳伴侣, 被远航的海员们尊称为“万金油”, 取万金不换之意。
不仅大裕的出海之人喜欢用,那些远道而来的外邦商人和使臣也对它爱不释手, 每天早早守在万国坊旁边的秋记六陈门口,只求多买一些对外国人限量供应的“天国神药”。秋记六陈门口长长的一串洋人队伍,已经成了天津府新景。
万能的清凉油加上制造流程严格保密的碘酒,为大裕军队附上了一层坚固的护甲,这次帮助占城远征安南的战事,还未开始,大裕就已经拿到了胜利的筹码。
大军出征之后,许久不见的栖梧青君回到了京城,路过天津时专程来拜访秋华年。
知府官邸后花园的湖去岁刚修整过,一片片粉白色的荷花在碧叶间亭亭玉立,六月的晨风拂过水面涟漪,送来阵阵清香。
栖梧青君拿着荷叶造型的豆绿色冰裂纹鱼食碗,单臂倚着湖边小亭的栏杆,一下一下朝水里扔鱼食,几尾金红色的锦鲤浮到水面上,飘逸的尾鳍画出一个个圆圈。
“国书已下,不日后我将带着使臣队伍和母妃的骨灰,经关陇两州出玉门关,一路向西而行,直到抵达大食。”
栖梧青君笑看着湖里的游鱼,“下次再见,便不知是何时了。”
在这个联络只能用信件,交通只能靠骡马的时代,从东亚前往中东,几乎可以说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此去经年,谁也无法预料未来会发生什么,是否还有再见的日子。
秋华年沉默片刻,正色道,“恭喜殿下逃脱樊笼,得偿所愿。”
栖梧青君笑了一声,“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一生的归处,我的归处永远在路上,所以我会一直前往新的地方。”
“殿下这次……同行者有谁?”
栖梧青君知道秋华年想问什么,没有掩饰,“带驸马一起。”
秋华年张了下嘴,咽下惊讶没有说话,对解檀光与栖梧青君之间的故事,他知之甚少,无法评价。
栖梧青君扬起手,把最后一把鱼食撒入湖中,在湖面上引起小小一片惊雨。
他转了个身,双臂向后撑着栏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
“马上就要离开故国了,有些东西与其永远不见天日,不如当成消遣讲给感兴趣的人解解闷。”
秋华年愣了一下,摇头笑道,“你把青君秘事说得像走街串巷的说书先生口中的话本子一样。”
“难道不是吗?对自己来说再刻骨铭心、永世难忘的心结,对旁人来说,也不过是个精彩的故事。既然最后都是故事,又何必耿耿于怀。”
秋华年明白,栖梧青君是想在临行前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也是想找人把旧的心魔全部倾诉出去。
“这里有花有水,有亭台楼阁,清风飘香,‘先生’请开讲吧。”
栖梧青君放松地靠着栏杆,真学起了说书的语气。
“在不是本朝本代,本土本国的一个国家,有一个母妃早逝不受宠的青君,他的一系列明面上的经历我懒得说了,你比照我的就知道了。”
“总之,因为幼时在宫里受尽了冷落和白眼,这个青君很喜欢和普通宫人打交道,还爱助小怜弱,没事的时候,就打扮成宫人,满宫找事情抱不平。”
“内廷的人大多知道青君的身份,所以他通常会去外围的尚宝监、司礼监、制器坊、御画坊一带,那里虽然在皇城里,但外人多规矩少,比较有意思。”
“有一次,他在御画坊附近的洗笔池旁救了一个唇红齿白、模样非常俊俏的小少年,对方不仅容貌绝佳,气质、谈吐和学问也非常出色,这个青君和我一样喜欢美人,一眼就把人放在了心上。”
秋华年配合栖梧演着类似“我有一个朋友”的把戏,心说这个小少年应该就是解檀光了,真没想到二人的缘分开始于那么早之前。
“然后呢?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栖梧青君看着远处回忆,“小少年只是某个宫廷供奉画师的徒弟,在宫里的地位还不如有些脸面的宫人,为了不惊吓到他,青君就谎称自己是藏书阁的底层宫人,这样小画师配小宫人,谁都不会嫌弃谁。”
“小画师每月初八和二十会随师父进宫,青君就每到那个时候都去御画坊附近找人玩,有时候让他给自己画画,有时候带些书一起看,熟起来后,更多则是天南地北地聊天。”
“他们除了彼此的秘密外无话不聊,聊过宫廷和贵族的压抑,聊过世俗经济的无趣,聊过山川湖海,聊过未来要一起出宫,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云游天下……”
栖梧青君的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秋华年没有催促,他知道接下来的将是整个故事最关键的转折点。
“就这样,小画师陪着青君度过了宫中一个个无趣的日子,熬过了皇嫂的去世,撑过了宫廷的动荡,青君开始想他们那些戏言般的畅想,想把那些话变成真的。”
“他第一次去查小画师的身份——查无此人。”
“……”秋华年看向栖梧青君,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淡淡的怅然。
“青君为此记恨他吗?”
栖梧青君笑了一下,“青君倒没有这么小心眼,虽然查出他是颖妃的侄子,是晋州解氏的麒麟儿,回想起几年的相处,仍觉得他应该有什么苦衷,想找他把事情问清楚。”
“他像往常一样在初八那日来到上次约定好的地方,带着小画师喜欢的书和糕点,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等在那里的,是颖妃宫里的嬷嬷和司礼监的内相。”
“……”
栖梧青君讲故事非常随性,“之后的事情太复杂了,我懒得回想也懒得多费口舌细讲,总之,颖妃一方做了一个局,把我的恶名传到了前朝,不仅我受了罚,还带累了太子。”
秋华年跟着换回人称指代,“你从此开始记恨他?”
“不。”栖梧青君耸了耸肩,“我依旧觉得这不是他的本意,他有苦衷,是颖妃和解氏强迫了他,我要救他,像畅想中那样带他出宫云游。”
“我大皇侄把我训了一顿,和我打了个赌,想办法让我单独见了他一面。”
栖梧青君笑起来,“他说——”
“他从第一次见面,就知道我是栖梧青君。”
“他说,他永远不会背离解氏,解氏的利益在他心里高于一切。”
“颖妃的嬷嬷和司礼监内相兴师问罪那日,他早就知道,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一切发生。”
“……”
栖梧青君把鱼食碗放在小亭的石桌上,伸了个懒腰,“讲完了,精彩吗?”
秋华年沉默了足有一分钟,心里有无数个问题不停冒泡,最后一个都没有问出来。
难怪那日栖梧青君拦路抢亲时,解檀光的反应那么奇怪,比起愤怒,更像是愧疚与认命;难怪栖梧对解檀光又欺辱又维护,而解檀光竟从不反抗,毫无怨言。
那日御街街口,金线编织的马鞭甩过耳侧,高马上异域风情的美人俯身挑起探花郎的下巴,解檀光心里闪过的是他们年少时数不尽的欢声笑语,还是只剩一句“好久不见”?
“你恨他的背叛?”
“我恨他的放弃。”
栖梧青君勾起明艳的眼睛,“所以现在,无论他愿不愿意,我绝不会给他离开我的机会。”
第236章 陛下想在那天来看看
栖梧青君没有停留太久, 当天就离开了。
他讲了一个故事,秋华年便做了最好的听众,栖梧是一个内核强大充满行动力的人, 他不需要无谓的同情, 也不需要指点迷津,回忆完过去, 便会继续向前大步前进。
秋华年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心想终有一日,他会解开自己身上的结。
昭新元年七月,天津府新学崭新的校园建造完毕,杜家村族学的孩子们也来了。
天津府新学借了官府的名义, 但学府所需的大部分资金是齐黍县主出的, 且名义上是为了海贸培养特殊人才,不涉及官场和功名,只是“旁门左道”。
所以尽管学生不限性别、不限出身这两条规定引发了轩然大波, 新学还是在秋华年杜云瑟的坚持以及昭新帝的支持下顺利开学了。
新学地址定在蓟县和天津府府城的交界处,从府城坐马车过去需要一个多时辰。
蓟县是秋华年的封县, 年初秋华年大笔一挥划了二百亩地,以高价买下并安置好原本的百姓, 开始建造学府。
在秋华年的规划里,学府由教学区、活动区和宿舍区组成。
教学区的教室全部是能容纳近百人的大房间,一间间连在一起,南北都开了窗户保证采光,很像后世学校的教室。
秋华年希望接受基础教育的孩子越多越好, 所以在教学场地上, 新学的教室明显比普通私塾、书院大得多,一堂课可以让近百人同时听讲。
宿舍区分为三部分, 男、女、哥儿是分开住的,教书先生们需要住宿的,便去对应的区域,先生们一人一间屋子,学生们则六人一间,每个人都配备了单人床和高柜。
活动区里包含的设施比较杂,有食堂、有可以借阅书籍的书楼,有摆满书桌可以自学的“自习室”,也有一个精致漂亮的小花园,一个能锻炼身体的校场。
秋华年年初把设计图纸交给蓟县县令贾因源,派出丙七和丙八两位表舅监工,让人加紧建造。
起初外人都以为齐黍县主是想在自己的封地上造一个度假的大宅子,心说秋记六陈赚了那么多钱,却从不见县主铺张奢华,如今总算是知道享受了。
等学府落成,远洋的舰队归来,秋华年放出新学消息,在整个大裕范围内招收学生,先前以为秋华年是在建豪宅享乐的人全都傻眼了。
杜家村族学的孩子来了共十一人,由最大的十五岁的杜云乡带领。
杜云乡的方向感和画图能力很强,能徒手在纸上画出立体地图,当年就给秋华年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两三年过去,云乡从半大孩子长成了少年,文化课和算学都有不小长进,绘制地图的技能更是强上加强。秋华年觉得,如果顺利的话,云乡完全可以加入明年的出海舰队,负责绘制海图。
魏榴花应九九邀请,带着全家人来了天津府,柚哥儿九岁了,后出生的弟弟也有三岁了,魏榴花和云湖两口子卖掉了杜家村的地,换了几十两银子,在府城租房安顿下来。
从杜家村族学来的人中,有一个人本来不在名单里,秋华年看见他时,有些惊讶。
“云康?你怎么来了?秋燕婶子和宝善叔呢?”
云康和春生同岁,今年有十二岁了,当初在村里时,他还是一个每日和春生玩耍打闹的小朋友,几年不见,已经长成了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
云康在经学上的天赋不错,宝善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压上了毕生的梦想,希望他未来能中举当官,光耀门楣,这样自己也就是举人老爷的爹了。
云康没去走世人眼中正经的科举一途,而是来了天津府新学,着实出乎秋华年的预料。
云康拉着肩膀上的布包裹,抿了下嘴,“是我自己想来的,大裕在变化,我想学习最新的知识。”
秋华年挑了下眉,没想到云康会这么说。云康一直很敏锐,擅长分析和判断当下的局势,做出有利的选择。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看出新学才是未来的趋向,比无数身居高位却顽固守旧的大人物不知高出了多少。
不用云康说,秋华年也知道他的这个决定在他家引起了多少反对,胡秋燕或许会在阻止无果后尊重儿子的决定,但宝善绝不能接受自己光宗耀祖的儿子去走旁门左道。
秋华年看了眼云康身上发旧的布衣和底部打了补丁的包袱,拍了拍他的肩,“既然做了决定,就留下来好好学习吧,等你做出一番成就,自然会得到想要的认可。”
“不用担心束脩,新学会有相应的安排。”
云康的想法只是极少数,在目前的裕朝,科举依旧是广大读书人心中唯一的神圣的通天梯。
虽然新学面向所有人招生,但几乎没有本来就在读书的男子前来报名。
这一点在秋华年的预料之中,他没有太在意,反而是许多家庭条件不错,有不错学识基础的女子和哥儿相继来到新学报名这件事,让他颇为惊喜。
因为女子和哥儿无法参加科举,反而让他们先一步走上了学习新知识的路。
祝经诚的弟弟祝经纬被家族派到天津府来给兄长帮忙,同时带着庶妹祝娴。
祝经诚有了官身后,祝娴的身份也长了一截,祝家本来已经在给祝娴相看人家打算让她嫁人了,现在却觉得以后还能有更好的,不用着急,正好天津府开设新学,便让祝娴跟过来上几年学堂再说。
天津府新学不仅在酝酿宏大的影响,也悄悄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祝家二弟和三妹有自家大哥招待,跟着他们来的舒如棠和魏福霞则被九九邀请回了府上。
如棠是开客栈的舒家夫妻的女儿,魏福霞原名朱霞,朱家出事后被黄大娘与黄二娘姐妹收养,改了母姓。
这两个孩子在秋华年记忆里都是小姑娘,现在却出落得亭亭玉立,皮肤白里透粉,充满了少年人的朝气。
祝娴和九九曾与福霞闹过一些矛盾,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早就说开和解了。
少女们渐渐长大,懂得了更多道理,久别重逢后情谊也自然地升温升华。自从她们住下后,九九那边的欢声笑语就从没停过。
“这是什么裙子,怎么只有半片?难道要光着腿穿不成?”如棠拿起一大片裙摆。
今天府里的绣娘送来了九九设计的初步打样的衣服,姑娘们聚在一起研究。
九九看了眼,拿起另外两片,“这是三片拼在一起穿的,谁会光着腿穿裙子啊!”
福霞牙尖嘴利,凑过头来,“那可不好说,说不定咱们杜大小姐就要当这个领头人呢。”
九九放下裙子,要去撕福霞的嘴,如棠被两人夹在中间,拦了这个又去劝那个,被弄得哭笑不得。
最后还是性格最温和成熟的祝娴清了清嗓子,另起了一个话题,“九九做的裙子都很漂亮,不过我还有些其他想法,不一定是对的,你们听听看怎么样。”
九九停下抓福霞的手回头,“娴姐姐你说。”
“平民百姓家的女子,为了干活利落,一般都穿短衣与裤子,最外面那层裙围很短,不影响行动。我们却只能穿繁重的长裙,走远路都困难,裙子稍微短一些,就会被说不成体统,想要骑马还得换专门的骑装。”
祝娴说的时候,其他姑娘都在思考,她话音刚一落下,如棠就问,“是这样,我们还好,娴姐姐和九九的一些衣服看着就累人。”
福霞心直口快,“这不简单,咱们直接把衣服裁短了穿,谁还敢当面不同意说闲话?”
九九轻轻摇头,“我们是可以随意改衣服,但对很多被规矩束缚生活在深宅大院中的人来说,这却是不可能的。”
“娴姐姐是想让我设计推广一种更方便的衣服,等它流行开来成为风尚,大家就都轻松了。”
九九一边说一边拿起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你们说得对,除了好看的衣服,还要有真正实用的衣服,当然,实用的衣服也要好看!”
……
秋华年隔着窗户听完姑娘们的对话,示意下人们把冰酪、酥山、水果酿等解暑点心送进去,没有去打扰她们,离开时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今年的新学招生在今日截止了,第一批学生共三百二十四人,其中男子只占三成左右。
三百多人里有半数以上出身贫寒,交不起束脩,秋华年已经设计好了半工半读模式。
学生们可以在学习的空档,在蓟县的各大工坊、店铺里做零工养活自己,这些工作岗位全部由新学官方出面谈下,可以在最大程度上保障学生们的利益。
新学是史无前例的一次创举,在正式教学开始之前,秋华年打算办一个仪式,他和杜云瑟算了一个黄道吉日,并给京城上了折子,得到了昭新帝的批准。
为了让新学立稳脚跟,秋华年直接掏出了大裕第一梦幻组合。
天津府正七品知事廖苍是实际管理人,连中六元的从三品知府杜云瑟是名誉校长,名满天下的大儒文晖阳是特聘教授,就连昭新帝本人,也被秋华年用无数溢美之言冠上了“金牌指导”这样的称谓。
这样一来,再也没有人敢对天津府新学指手画脚。
黄道吉日定在八月初十,秋华年一边设想开学仪式的流程,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猝不及防在拐角处迎面撞上了杜云瑟。
“哎哟!”秋华年嘶了一声,揉了揉鼻子,“你暗算我!”
杜云瑟无奈地帮他吹了吹撞痛的地方,“华哥儿想什么呢,走路都不仔细。”
秋华年哼哼两句,问他,“你怎么这个时候到后面来了?有什么事吗?”
“京里刚才传来了密信。”杜云瑟说,“陛下想在典礼那天到新学看看。”
第237章 独立的青梅
金秋八月, 丹桂飘香,郁郁葱葱的树木披上黄衣,农田里的庄稼一波波成熟。
这是秋华年来到这个世界后, 经历的第六个丰收的季节。
虽然他早已不用自己耕作田地, 但依旧在空闲时间带着家人们前往天津府城附近的庄子上,感受土地的馈赠。
谷谷和秧秧一左一右牵着杜云瑟的手, 站在田垄上, 好奇地观察金黄色的小麦。
饱满的麦穗毛茸茸的,上面长满了细尖的麦芒,木棉阿叔怕伤到小主人,想叫他们回来, 秋华年摆了摆手, 示意不用担心。
“宝宝们知道这是什么吗?”秋华年挨着他们蹲下。
秧秧摇了摇头,谷谷伸手去抓麦穗,他很聪明, 专门绕开了麦芒,抓着下面的秸秆把和自己差不多高的麦穗拉过来。
“这是小麦, 是谷子的一种,割下来后先脱粒再研磨, 把外面的谷皮筛掉,就是我们常吃的白|面了。”
“谷谷和秧秧的小饼干、小蛋糕,大人们吃的面条、饺子,都是以它为主材料做的。”
谷谷想象了一下秋华年说的那些美食,严肃地皱眉, 看着手里的麦穗, 努力思考它是怎么变成自己的小饼干的。
秧秧拍着手咯咯笑,“是哥哥!”
小麦是一种谷子, 哥哥的名字是谷谷,那小麦也就是哥哥了。
谷谷不满秧秧的话,和弟弟理论,两个小朋友掌握的词汇不多,来来回回说了几句后就变成了嘀嘀咕咕的婴儿语,完全脱离了汉语语言体系,除了他们俩没人听得懂。
秋华年和杜云瑟任宝宝们“交流”,没有插入他们的对话。
随着年龄的增长,会走会跑会说话后,谷谷和秧秧的个性逐渐凸显出来,两个孩子虽然是双胞胎,性格却截然不同。
谷谷严肃爱操心,每天除了关心弟弟,还会盯着家里其他人,比如关心爹爹今天是不是少来看他们一次,父亲陪他们玩时有没有走神。
有次秋华年抱着谷谷玩,谷谷趴在秋华年肩膀上,认真地在他耳边小声说,春生小叔叔下午多吃了两碗冰,他是怕小叔叔闹肚子才告诉爹爹的,爹爹要管一下小叔叔,但不能罚他。
秋华年听得哭笑不得,揪了下这个小大人的耳朵,索性把春生叫来当面把这件事讲了一遍。
春生知道自己居然被两岁的小侄子操心了,满脸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地做了保证,从此之后再也没贪凉多吃过冰。
秧秧的性格与谷谷截然相反,小懒蛋长大了一点依旧懒,而且还很调皮,喜欢开玩笑和恶作剧。
受年龄限制,其他人他还暂时“祸害”不到,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一起的亲哥哥谷谷就成了第一受害者。
谷谷被秧秧小小的捉弄后,也不生气,只是会拉着秧秧给他讲道理,听得懂的和听不懂的话齐齐上阵,讲到秧秧眼冒金星才肯放开。
有一次秋华年围观了这个过程,摸着下巴说,“秧秧这方面到底像谁呢?”
带着小狸奴来做客的苏信白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秋华年清了下喉咙,欲盖弥彰道,“我也不完全是这样吧,只是觉得有趣才——咳咳!”
总之,秋华年爹爹对秧秧小朋友的性格采取糊弄赖账、绝不承认的态度,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就算本人坚决否认,也抵赖不了秧秧的调皮是随了谁。
——抛去了卷王属性,却继承了促狭和乐子人属性,也不知秧秧这选择性继承性格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奶娘和阿叔陪着两个小朋友在田垄头进行熟悉的“讲道理”环节,杜云瑟伸手拉起秋华年,两人往金色的麦浪深处缓缓走去。
“后天就是天津府新学的开学典礼了,演讲稿准备得怎么样了,嗯?”秋华年问崭新出炉的“名誉校长”。
裕朝的书院与学堂虽然也会在开学时举办拜先师圣人的典仪,但没有演讲的传统。新学一切从新,秋华年把演讲与学生大会都移植了出来,反正“不合规矩”的地方多了,不差这一两条。
新学首届开学典礼,意义非同凡响,秋华年非常重视这次的演讲,不但给文晖阳和杜云瑟都新定做了一套气质脱俗的文士服,还打算立碑刻石,把演讲稿永远保存下去。
最好和“庆历四年春”一样融入后世学子的DNA。
杜云瑟看着自顾自笑起来的秋华年,目光柔和,“华哥儿让我少试几次衣裳,早就能写好了。”
“那不行。”秋华年一口回绝,“当天除了新学学生,还有一大群观礼的官吏和学子,你可是新学的门面,一定要在方方面面都是完美的。”
“上个月交给工匠的海外玉石明天就雕好了,到时候你带新玉佩去吧,还要打新络子——嗯,腰带也换条颜色更搭配的。”
杜云瑟理智地没有问秋华年“门面”是什么意思,他结合前后语境,加上对秋华年的了解,多少能猜到几分。
总之就是在说他长得好看——相伴六年,夫郎依旧会为自己的脸心动不已,这点很让杜云瑟心生一些不值钱的没有实际意义的喜悦。
杜云瑟猝不及防低头,在秋华年唇角吻了一下,一触即离。
秋华年睁大眼睛,下一秒,整个人都僵硬起来,光天化日之下,孩子们和亲人都在附近,小杜大人胆子越来越大了!
秋华年快速左右环顾,还好没人看他们这边,舒畅的秋风吹起阵阵麦浪,粮食成熟的香气在无声喧闹,轰隆隆敲击心房。
他在麦田里待不下去了,转身回去,杜云瑟轻笑着跟在半步之外。
今日天朗气清,卫栎、卫婆婆和丙七丙八都在,半岁的小青梅也被带出来玩耍。
青梅自从可以撑着东西自己坐稳后,就不喜欢被大人抱了,独立到让人心疼。
丙七和丙八疼这个孩子像疼眼珠子一样,按秋华年提供的样式亲手给她打了一辆有四个轮子的婴儿车,车上有遮阳遮雨的顶棚,简单变形后可以坐也可以躺,这样青梅就能经常去外面玩了。
梅望舒每天夜里都会悄悄到知府官邸看青梅,父女二人相伴的时间不多,但青梅好像已经能认识谁是自己的亲爹爹了,每次梅望舒出现,都会乖乖伸出双手要抱抱,这是其他人都没有的待遇。
秋华年来到青梅的婴儿车旁蹲下,逗小表妹玩。青梅是秋华年遇到过的最难逗的孩子,和她年岁相仿的云成家的小阿糕大人一逗一个笑,青梅你逗十次他肯笑一次就不错了。
如果孩子会遗传双亲的性格,想想他两个亲爹是什么性子,青梅这样倒也在情理之中。
秋华年正在孜孜不倦地拿着小铃铛在青梅眼前晃,全余突然从庄子大门方向急急忙忙跑来,鞋差点跑掉半只,仿佛晚一秒就要完蛋。
“怎么了?”杜云瑟沉声问。
秋华年注意到反常,也起身回头,全余气喘吁吁地说,“老爷,县主!陛、陛下来了!”
庄子里的气氛陡然凝重,丙七丙八和卫栎都知晓一些关于皇家的内情,听见遥不可及的天子降临,哪怕还不知具体缘由,心已经全提了起来。
杜云瑟和秋华年第一时间看向对方,交换过眼神后,杜云瑟道,“缓口气慢慢讲,不要着急。”
全余大喘了几口气,快速说道,“方才天子近前侍卫带令牌前来传话,说陛下来天津微服出访,听说老爷一家都在庄子上,就临时改道过来了。”
“马上、马上就要到了。”
杜云瑟和秋华年远目望去,已经看到了出现在庄口大路上的一队高大骏马组成的骑队,明黄色的旗帜在阳光下无比醒目。
第238章 县主眉眼颇像皇后殿下的长姐
天子驾临, 就算是“微服出巡”,安全措施和排场也绝不会少,虽然秋华年明面上只看到了一支十几人组成的骑队, 但他清楚,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天子暗卫与禁军早已把这个小庄子围得水泄不通。
昭新帝本该在三日后出宫驾临天津府新学, 现在却提前出现在了天津府城外的庄子上, 秋华年和杜云瑟心有疑惑,但来不及思考与商量,先率众人接驾。
庄子上的佃户已经被提前控制住集中在远处回避,免得惊扰圣驾, 昭新帝的人马直奔秋华年和杜云瑟所在的方向。
秋华年听见马蹄声在前方六七米处停下, 并未扬起灰尘,嘉泓渊的声音紧接着传来,“都平身吧。”
秋华年和杜云瑟先起身, 其他人跟着起来,除了杜秋二人, 这里的人都是第一次面见天子,大人们或多或少有些紧张害怕, 只有三个小朋友不受影响,懵懂地用好奇的眼神观察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杜云瑟上前拱手行礼,“陛下今日怎有闲情逸致出京?”
嘉泓渊穿着明黄色的常服龙袍,头戴乌纱折角巾帽,外表与秋华年初见他时变化不大, 但比起蛰伏不得意的太子时期, 现在的他给人的第一眼印象已不是俊美无俦的容貌,而是通身不怒自威的气场。
嘉泓渊轻轻笑了笑, “今日收到一些地方上的丰收折子,才惊觉秋日已到。皇城只有红墙金瓦,不知岁月变更,朕案牍劳形已久,突然生出踏秋散心之意。”
“小皇叔和表弟都远在国境之外,朕无处可去,想到三日后要来天津府,索性提前来了。”
嘉泓渊大约真是来散心的,封建社会总是将帝王神化为天子,但这身华贵的冠冕之下,依旧是一个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的凡人。
嘉泓渊让侍从们散开,杜府的奶娘和下人们有些恐慌,嘉泓渊扫过一眼后让他们也下去,不必留着。
奶娘把谷谷和秧秧交给秋华年,嘉泓渊有些好奇地说,“让朕看看。”
“陛下此前没怎么见过小孩子?”
嘉泓渊摇头,见秧秧盯着自己腰上的玉佩看,解下来逗他,秋华年来不及阻拦,秧秧已经双手伸长抓住了。
“……小孩子喜欢抓东西。”秋华年无语地给儿子解释。
没等秋华年说完,秧秧把玉佩夺下来塞进了自己的小衣领。
“……”
“无妨,这两个孩子出生时,朕还送过礼……”嘉泓渊顿了一下,“一转眼便这么大了。”
当初他尚未登基,乾坤未定,群敌环伺,内忧外患不断,给齐黍县主的礼,是十六亲自送去的。
嘉泓渊放空看向别处,目光掠过角落里造型别致的婴儿车,找到了转移注意力的事物。
“这是?”
照看婴儿车的卫栎心头一跳,秋华年平静回答,“是我的管事卫栎在城门附近捡到的孤儿,栎哥儿心善,见孩子找不到亲人,索性把她认成了自家妹妹。”
“草民卫栎见过陛下。”
嘉泓渊颔首,走近去瞧,卫栎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秋华年在嘉泓渊背后用眼神示意他别动也别说话。
青梅玩累了,坐在婴儿车里,闭着眼靠在带软垫的靠背上打盹。
嘉泓渊遮住了前方的阳光,一片阴影投下,青梅下意识抬眼瞧了一下,咂咂嘴继续睡觉,完全不搭理这位天下最尊贵的人。
秋华年说,“这个孩子性格比较独立,不喜欢黏人,小孩子出来大半日了,有些没精神。”
嘉泓渊低头静静看了一会儿青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弄得原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秋华年有些摸不着头脑。
青梅才半岁,模样没有长开,在不提前知道她的双亲是谁的情况下,按理说,没有人能从外形上看出她与两个父亲的血缘关系。
“这个孩子多大了?”嘉泓渊突然问。
“捡来的不知道具体的出生时日,看大小估计有八个多月。”
秋华年故意把青梅往大说了两个月,反正青梅比一般婴儿成熟,这儿又没有熟知婴儿各阶段生长情况的专业人士在,不怕嘉泓渊看出不对来。
嘉泓渊点头,“这样的稚龄婴孩,生养她的双亲该何等狠心,才能将她抛弃。”
“朕富有四海,自诩治国有方、国泰民安,看不见的民间却还是有这样的事发生,真叫人唏嘘。”
杜云瑟道,“陛下,教化百姓非一蹴而就之功,您不必因此焦心。”
嘉泓渊笑了笑,“朕知道,或许我们这一代人都不一定能看到结果,下一代……”
至今没有大婚,膝下也无任何子嗣的昭新帝语气一顿,知晓内情的杜云瑟等人没有接话。
“朕看这个孩子小小年纪便沉得住气,不卑不亢,以后说不定有大出息,你捡到了她,就好好养吧。”
嘉泓渊一时兴起,问卫栎,“养她有什么难处,可以说来让朕做主。”
这次嘉泓渊直接和卫栎说话,秋华年无法帮他回答。在场的人替卫栎捏了把汗,好在卫栎这几年的历练没有白费,心念一动,想出一个既有用又不出错的要求。
“县主待手下人很好,草民家吃穿不愁,要说难处——既然陛下说她以后有大出息,能不能请陛下下旨,让杜大人收她为亲传弟子,好好教导她?”
青梅目前的身份有些低了,对日后发展不利,杜云瑟和秋华年纵然想抬举她,也要顾忌一下太显眼了引人怀疑的问题。
让皇帝亲自开口,使青梅成为杜状元的亲传弟子,这样无论日后杜秋二人如何优待青梅,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嘉泓渊回头看向杜云瑟,“云瑟,朕想赐个恩典,却成了你的责任啊。”
杜云瑟一笑,“青梅养在微臣府上,与臣夫夫二人颇为投缘,只要陛下开口,臣非常乐意。”
“那朕回头送一份拜师礼过来,替她——”
嘉泓渊看向卫栎,青梅的名字一打听就知道,瞒着反而显得心虚,卫栎低头道,“青梅,她叫青梅。”
“青梅……”嘉泓渊咀嚼着这两个字,想到什么,语气柔和了些许。
“——替青梅向连中六元、千古第一的杜大人拜师了。”
嘉泓渊望向青梅,正巧青梅睁开了眼,他与这个孩子漆黑的瞳仁对视,恍惚间仿佛是故人在看着自己。
“陛下?”
“朕只是顺路来看看,不打扰你们一家散心,先去天津府城了。”
嘉泓渊上马离开,众人恭送,等举着黄旗的人马消失在视线中,才稍稍松了口气。
出了庄子,嘉泓渊没有急着顺官道前往天津府城,而是在路边勒马,淡淡开口。
“暗九,你方才打了暗号,是想说什么?”
骑队中一个非常不起眼的暗卫默默上前,下马回禀,“陛下,属下有一发现,不知是真是假。”
嘉泓渊在马上身体微微前倾,“说。”
暗九是他在谨身殿大火后几个月,从宫内培养暗卫的教习所中特意选出来的一批人中的一个,他们都有一项特殊技能——看画识人。
当初的惊怒与恐慌之后,嘉泓渊冷静下来,很快就从一堆杂乱的事件中找到了抓手和方向。
十六在宫里时亲手抹去了有关梅家后人的一切信息,他是最熟悉嘉泓渊的势力和手段的人,做得干脆果决,以至于嘉泓渊到现在都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
但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一个事实——梅家必然还有人存活于宫外,这个人明面上与梅家毫无关系,只有这样,十六才会这么做以保护他。
如果梅家没有意料之外的人活着,十六根本不用这样大费周章。
而梅家还有人存活,十六肯定舍不得赴死,只要找到那个人,就很有可能找到十六。
嘉泓渊知道,梅家的人除了十六,另一个有些许活着的可能性的只有他的亲姐姐梅争春。
嘉泓渊派出数队人马,在梅氏的祖地孤竹县四处走访,寻找当年见过梅争春的人,艰难地复刻出了她的画像。
梅争春离开孤竹县时有十七八岁,如今若是还活着,该有四十余岁了,样貌肯定与曾经不同。但成年人的骨相与眉眼不会有太大变化。
梅争春的画像只有几分精髓,对普通人来说没有作用,但对受过特殊训练的人来说不难辨别。
嘉泓渊让那些专长看图识人的暗卫不断外出,去那些寻找,可惜至今没有好消息传来。
嘉泓渊眯起眼睛,暗九这次随行出宫是偶然,他在杜云瑟的庄子上发现了什么,又在因为什么犹豫不敢说?
暗九单膝跪地,吸了口气沉声道,“属下今日第一次见到齐黍县主……属下觉得,县主眉眼颇像皇后殿下的长姐。”
空气一片可怕的沉寂,只有秋风不停吹拂,卷起地上的枯叶与碎沙,暗九额头泛起冷汗,久久不敢抬头。
“……”
“原来如此,原来……”
“去天津府。”嘉泓渊听到自己说,“马上启程,快马加鞭,让禁军开道——不,收起帝旗,改换装扮,不要惊动任何人。”
第239章 “客人想买什么?”
八月的天津府秋高气爽, 田地丰收、百果成熟的喜悦让人们身上不自觉带着一股刻入基因中的满足与惬意,走在街上,陌生人打个照面, 都会下意识笑那么一下。
万国坊是如今的天津最热闹的坊市, 从早到晚都处于人挤人的状态,很多人哪怕不买东西, 也乐意来看看外国的洋玩意儿, 充当日后闲聊吹嘘时的谈资。
目前万国坊记录在官府名册的外国商铺共有一百八十三座,有财大气粗的外商一人开了几座铺子,也有资金有限的外商几人合资买了一间铺子。
还有一大批暂未获得购买铺子资格的外国商人,正在努力奋斗, 一边攒钱一边为大裕做事提高自己的信用分数。
在一座座装饰或华丽或新奇的店铺构成的街道的角落, 有一间乍看上去没什么特色的小铺子。
这个小铺子是当初盖房子时余出的边角地带,大小只有正常铺子的三分之一,铺面半掩在墙体里, 进门后是狭长的空间,一边摆着货柜, 走道只容两个成人并排而行。
大白天的,铺子里也没有多少采光, 从门里挤进来的稀薄阳光穿透昏暗的空气,照在货柜里的糕点和咖啡上。
这个便宜、偏僻,几乎没有外商愿意购买的小商铺主要售卖的货品是咖啡和一种被裕朝人称为齐黍糕的奶油蛋糕。
咖啡的味道还没有被裕朝人民广泛接受,齐黍糕好吃但价格昂贵,哪怕门外就是人声鼎沸的万国坊, 这座货品单一的铺子的生意依旧很一般, 一天顶多卖出十来块蛋糕。
铺子没有伙计,只有店主一人, 他每日沉默地烤一整块蛋糕,用银刀精准地切开,挤上手动打发出来的柔软轻盈的奶油,再煮一大壶苦涩的咖啡。
做完这些后,他便会坐进柜台后最深的阴影里,静静看着狭窄的铺门,与飞舞着细微尘埃的阳光对视。
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又像只是在放空发呆。
“掌柜的,我的齐黍糕上能不能多加一点奶油——额,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带着零花钱悄悄出门买零食的小姑娘看清阴影里店主的脸,有些被他身上浓郁到肉眼可见的孤寂吓到。
不等她找补,那个浑身冒着冷漠气息的英俊男人淡淡回答,“可以。”
“……”
女孩看着男人徐缓但没有一丝多余动作地拿起装奶油的罐子,单手精准无比地在齐黍糕上多加了一勺奶油——糕点的造型没有丝毫偏移。
这样的手法配合着他的神情与气质,完全不像是在做蛋糕,更不像是该在这间不起眼的店铺里出现的。但女孩闻到香甜的奶油味,递出二十文钱,交换到自己小小冒险的奖品,又觉得这违和的一切其实是一种诡异的和谐。
转身之前,她听到本以为不会开口的店主的声音,“万国坊三教九流聚集,孙小姐单独出门不够安全,尽快回家为好。”
天津孙氏的六小姐被一语道破了身份和偷偷出门的事实,先是心中一惊,有些紧张和羞耻,很快便定下了神。
“谢谢你好心提醒,我再去齐民书坊买本书就回去。”她鼓了下腮帮子,带着些孩子气又骄傲又不服气地补充,“我说动了爹娘送我去天津府新学读书,不要小看我,以后我会和齐黍县主一样厉害的!”
店主没有回答,只是点了下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孙六小姐冲动之后脸上火辣辣的,快步走向门口,在门槛处和一个新来的客人狭路相逢。
她愣了一下,这个客人容貌年轻俊美,气度不凡,静静站在那里,就让人不由自主想低头回避。出身孙氏一族自幼养出的眼力让她一眼看出,对方的衣服看似低调,其实每一处细节都无比考究和昂贵。
这必是一位身份惊人的权贵。
孙六小姐心脏因紧张和危机感狂跳,她下意识回头,站在柜台后的店主绝对也看到了男人,却只是安静地摆弄柜台里的商品,手底动作纹丝不乱。
“姑娘挡住路了。”新来的客人语言客气,目光却没有分给孙六小姐半分,一直死死盯着里面昏暗光线里的人。
孙六小姐回神,赶紧先一步迈出铺门,她下意识放慢脚步,隐约听清身后传来的几句对话。
“客人想买什么。”
“……都有什么?”
“齐黍糕,甜的;咖啡,苦的。”
“给我来一杯咖啡吧。”
“我。”
……
再往后的对话消解在秋风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再也听不清了。
孙六小姐摇摇头,把心里怪异的感觉抛开,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一下子扫清所有细微幽暗的不适。
她找准齐民书坊的方向,脚步轻快地离开万国坊。
今日齐民书坊的书上新,齐黍县主主编、原葭校书主笔的《算学浅要》最新篇章《统计篇》也发售了。听说原校书最近人就在天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亲眼见到真人呢!
孙六小姐一边走一边咬了口齐黍糕,鼻尖沾到一点奶油,她拿帕子擦掉,因为这个平常在家族里绝不被允许的吃东西的姿势笑了起来。
为了能去天津府新学读书,她这些日子费了不知多少工夫,若非新学背后的人是齐黍县主,名誉校长是杜知府,家族肯定不会同意。
到新学后,她就有机会和杜知府家的却寒小姐交朋友了,孙六小姐又向往又担心地想。
当初大伯一家非要让自家长孙和县主生的小哥儿定娃娃亲,这事虽然没成,但自此之后却寒小姐就不太待见孙氏的晚辈了,但愿却寒小姐不要对她带有偏见,她和家族不是一回事啊!
孙六小姐心里跑过一群野马,思绪如狂蜂般到处飞舞,不知不觉手里的齐黍糕就吃完了。
就在这时,她眉心一挑,突然朝旁边闪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向身边偷偷摸过来的头发苍白的老妇人。
“你是不是想偷我的荷包?!”
……
九九、春生和原若在齐民书坊沿街的二楼闲坐,等原葭忙完后一起回府。
天津府这座齐民书坊是苏信白的产业,装潢清雅讲究,九九几人外出累了时常来歇脚,掌柜和伙计都眼熟他们。
春生大马金刀地坐着,喝了一大口茶,“我原本不想去新学读书的,但云康从杜家村来了,原若和姐姐也去新学,我一个人待在府里没意思,还不如去新学热闹。”
原若小口抿着伙计送来的秋梨汁,“新学不只教经史典籍,还有许多其他学问,据说校舍里有一座大校场,不会耽误你习武的。”
春生嘿嘿笑着,一把揽住原若的肩膀,“原若你要住在校舍是吧,我也想住,感觉可好玩了。到时候咱们两个加上云康住同一间宿舍,晚上熄了灯还能聊天!”
春生因为习武的缘故,身体比同龄男孩高大强壮不少,原若又是个小体格,被春生这么一揽,简直像是被圈在怀里一样。
原若猝不及防下被秋梨汁呛到,发出一阵惊天动地般的咳嗽,春生赶紧把人松开,一下下摸他的后背帮忙顺气。
原若稍微缓过来后,摸了下抹额,无奈地把春生的手推开,看着满脸关心与无知的春生张了几次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不说,春生却要问,“对了原若,你姐姐说她这次来天津,有件有关你的事想和华哥哥商量,到底是什么事呀?”
“……”原若撇开视线,“再有两日新学开学,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春生还想继续问,站在窗边的九九不知看到了什么,咦了一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你们看下面,那边,那个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春生把手掌平举遮在眼睛上努力看过去,“是不是孙氏的那个六小姐?”
原若挤过来,幽幽地在他肩膀旁边开口,“你认人家小姐认得很快啊。”
春生嘶了一声,莫名有点心虚,“孙氏在天津树大根深,同龄人在各种场合总能碰到,见过一两面而已。”
九九眼睛一直看向下方,摇了摇头,把话题拉回来,“我不是在说孙六小姐,是在说那对和她纠缠的老夫老妇。”
原若知道九九不会无的放矢,认真看了一会儿,不得其法,“看两人的打扮,应该是从别处逃荒到天津府的。”
“我听姐姐说,天津府自从开放海贸,就成了闻名整个大裕的富贵乡。陛下登基时大赦天下,放出了不少被发配边疆的苦役,这些人有的没脸回原籍,便四处逃荒,人云亦云地找富贵地方混日子,这两个人可能就是这个来历。”
原若话里的“苦役”提醒了春生和九九,春生灵光一闪,突然双目怒瞪,声音提高几分。
“是不是——是不是那两个杀千刀的畜生?!”
原若心跳漏了半拍,他从未见春生如此愤怒过,眼前的少年像一头被侵犯到最重要领地的幼虎,毛发张扬,露出已经非常锋利的獠牙,喉咙里发出阵阵威胁与嘶吼,与平日性格大大咧咧的大男孩大相径庭。
“走,我们下去看看。”九九当机立断。
第240章 会有人替她十倍百倍地讨还血债
梅望舒静静坐在柜台后, 这是一个很好的位置,昏暗、安全,只要低一点低头, 就能完全隐匿在一块块糕点组成的围墙里。
咖啡添了六次, 凝滞的空气中苦涩的味道浓到让人头脑发昏,刺激着扯痛的神经, 嗡嗡作响。
半掩的铺门外, 太阳落下,天已经黑了。
坐在柜台外小桌旁的男人还没有走,梅望舒闭眼,可以听见熟悉的呼吸。
这道呼吸曾伴他熬过一个又一个长夜, 此时再度出现, 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天空永远四四方方的巍峨宫城,在其他情绪出现之前,喉咙处先涌出一股无助的窒息感。
他了解这个人, 如同了解自己,他知道自己留下了哪些无法弥补的破绽, 知道对方的手段,也知道只要选择回到大裕, 一定会被重新找到。
他没有力气、也没有必要去逃了。
他只是在等,等解不开的命运再度包围他,因此,当这个人比预料中稍早一些出现时,梅望舒没有感到惊讶, 心里一块沉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没有在死水里泛起多少波澜。
二十年人生一场大梦,占城那夜虚梦破碎, 梅望舒从梦中醒来,回顾过去的一切,终于明白了嘉泓渊到底想要什么,与此同时,整颗心被一阵阵强烈的痛苦与怨恨淹没。
他想他终究无法给嘉泓渊他想要的东西,但他也不可能逃脱皇帝的欲望。他们就像两个世上最可悲的徒劳者,一个只会缘木求鱼,一个试图水中捞月。
梅望舒等着这个人或大发雷霆,或直接下令,不要费太多工夫,他没有心思纠缠和辩解,最好不要让他多说一句话。
他只需要想一些借口劝住华年,最后看一眼青梅,就可以遵循陛下的圣令重新回到皇城中去,面对自己的余生。
可这个自称为“我”的人却一直没有说话。
他就这么沉默着,像最艰难时那样,两个人在空旷昏暗的大殿里静坐,鼻尖萦绕着二苏旧局的香。
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梅望舒没有心情更换壶里的粉末,煮的太久的咖啡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酸味,他的潜意识已经在给这个讨厌苦味的人哀叹。
打更的更夫敲着梆子从门外走过,为了安全,万国坊有严格的宵禁,铺子该关门了。
梅望舒找到理由站起来,那个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过晦涩的光。
他意识到,这么长时间里,对方一直在看着柜台后自己的方向,看不到,也要看。
“还不走吗?”
“无处可去,无家可归。”这个富有四海的男人努力笑了一声,“你也是吗?”
“不是。”梅望舒语气骤然急促,很快反应过来,什么都不说了。
男人的眉毛松了一下,有些无措,顿了顿后重新拾起笑意,“那你可以带我去你家吗?”
“家”这个特殊的词让梅望舒没有犹豫,“不。”
“……”
“我很高兴你会拒绝我。”男人站起来,把杯子放回柜台,看着易容后的脸上朝思暮想的眼睛,“我明天会继续来这里喝咖啡,掌柜。”
……
《算学浅要》最新一部《统计篇》在前面两部打下的良好基础上,自发售以来,每日都会卖空货架,新帝登基以来大力推广算学,这一套书已经成为不少私塾必讲的蒙书。
许多人听说几何篇和统计篇的主笔原葭校书来了天津,纷纷前往齐民书坊,想亲眼见一见这位学问扎实的传说中的女校书。
原葭忙到日落西山才得了空闲,转过神来时发现原本在二楼的三个孩子都不见踪迹了。
她以为孩子们先去知府官邸了,谁知回去后并没有见到人,快到宵禁时候,三人才一脸郁气地从外面回来。
秋华年让管家把出去找人的下人们叫回来,“遇到什么事了吗,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春生偶尔贪玩也就罢了,九九自小乖巧懂事,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在外面待到这么晚才回家,还不找人回来知会一声实在罕见。
春生看了眼姐姐,九九走进屋里后给秋华年解释,“华哥哥,我们今天下午在街上看到了两个人,特别像秋传宗和周氏。”
秋华年反应了一下,从遥远的记忆里记起这是原主的生父和后娘的名字。
秋传宗糟蹋了逃难到上梁村的梅争春,强迫走投无路的梅争春嫁给自己,后来又因为梅争春身体不好生不出儿子囚禁和虐待她,在梅争春尚未咽气之时,就和小寡妇周氏搞在了一起,带回家里行苟且之事。
后来梅争春去世,周氏登堂入室,生下儿子秋贵。原主被亲爹后娘折磨得不成人形,在饥荒年间交给牙子贩卖,要不是杜云瑟的娘心善用两斗高粱买下了他,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秋华年穿越过来后,秋贵和堂兄秋富眼热秋华年做高粱饴赚钱,在杜家村赵氏的挑拨下,想绑走秋华年卖了换钱。
幸好杜云瑟及时回来,在县城提前识破了他们的阴谋,才免除一场祸事。
那是秋华年和杜云瑟的初遇,六年过去,秋华年还清晰记得在骏马上飞驰的清贵自矜的青年闯入自己眼眸时的模样。
那时候他在心里悄悄打趣对方为“小龙男”,压着飞速跳动的心脏,目光不住往他身上瞧,多看一眼心情就会变好一分。
杜云瑟已经从前面下班回来,走到秋华年身边,“这两人在天津府?”
当初秋富和秋贵被县衙缉拿,秋家人觉得这是秋华年的错,抱着临时写的梅争春的纸牌位到杜家村闹事,逼秋华年主动向县令求情,放秋富和秋贵回来。
秋华年随机应变,不但挑破了秋传宗、周氏和赵氏的阴谋,还成功替自己娘亲和离迁坟。而秋传宗夫妻则因牵扯到与贵妃弟弟有关的拐子案,被缉拿到京城审讯后判了流放,自此失去踪迹。
秋华年本以为这两个名字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实在没想到,居然会在六年之后再次听到。
“去年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们倒是赶上了好时候,居然活到了这一年。”秋华年语气不自觉发冷。
梅争春与原主的仇,他作为“秋华年”的仇,岂一个简简单单的流放就能填平的。
当初他们把梅雪儿折磨到生不如死之时,可曾想过,这是一个有家人牵挂的菩萨一般的姑娘,可曾想过未来会有人执着执刀,替她十倍百倍地讨还血债?
春生小声告诉原若和原葭自己知道的事情,原若听了后愤愤道,“祸害遗千年,这两个老畜生跑得太快了!我们差一点就抓住他们了。”
原葭也听得怒火中烧,第一次没有纠正弟弟脱口而出的粗俗之语。
九九解释,“他们应该是逃荒到了天津府,以盗窃为生。我们发现他们时,周氏正准备偷孙家六小姐的荷包,被孙六小姐发现了,秋传宗出来掩护她逃跑。”
“我们当时在齐民书坊二楼,等下楼到街上,只看到两个背影。”
九九遗憾地低头,“我和春生还有原若一时情急上头,在城里追了大半日,也没追到人。”
“无妨。”杜云瑟淡淡道,“只要出现在天津,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能把人找出来。”
不知道秋传宗和周氏究竟清不清楚,大名鼎鼎的齐黍县主就是被他们唾骂抛弃的哥儿秋华年,清不清楚天津府的少年知府,是他们的“儿婿”杜云瑟。
如果清楚,恐怕他们不会想不开自投罗网来天津苟且偷生吧。
秋华年握住杜云瑟的手,轻轻摇头。
“这件事,有位更合适的人去做。”
杜云瑟明白秋华年的意思,颔首道,“也好,他确实名正言顺。”
对梅望舒来说,有机会亲手捉拿并手刃害死姐姐的凶手,比任何事物都要珍贵。
而且梅望舒的手段,一定会让秋传宗和周氏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秋华年希望,这能够解开梅望舒心里一部分关于梅家的心结,让他不再那么痛恨那个小小的无能为力的自己,痛恨那个失去了感情“背叛”了亲人的十六。
九九等人不知道秋华年和杜云瑟在打什么哑谜,也没有多问,详细说过下午遇到秋传宗夫妇的地点与情景后,便相约去府里的厨房找好吃的了。今天折腾了大半天,几个孩子早已饥肠辘辘。
原葭本想和秋华年聊一下弟弟的事情,见秋华年有正事忙,便没有提起,打算回头有机会再说。
夜深之后,秋华年来到西配房卫栎和青梅的住处,等待梅望舒。
今日梅望舒没有按时出现,直到秋华年以为他临时有事不会来时,才堪堪出现在烛火的阴影里。
“小舅舅,你今天怎么这会儿才来?青梅都快困到撑不住了。”
梅望舒看向摇床里的女儿,小家伙明明已经满脸倦意,却依旧强撑着眼皮,努力看着爹爹。
梅望舒把青梅抱起来,轻柔地抚摸她的小脸,“是我来迟了,青梅快睡吧。”
青梅等到了想见的人,打了个哈欠,被年幼的身体拖入黑甜的梦乡,很快便靠着爹爹的臂弯沉沉睡去。
“小舅舅?”
“华年你这么晚还在等我,是有什么事吗?”梅望舒反问。
秋华年确实有事要说,不疑有他,“小舅舅你先把青梅放下,再听我说。”
等梅望舒安顿好青梅,秋华年吸了口气,“小舅舅有没有查过我的生父和继母?”
梅望舒的眼睛瞬间凌厉,身上散发出犹如实质般的杀气。
当初他发现秋华年的身份时,秋传宗和周氏已经被押解入京了。那时嘉泓渊还在软禁之中,秋传宗和周氏又牵扯进了贵妃弟弟的拐卖案,受人瞩目,梅望舒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下手。
再后来二人被流放出京,天高路远,梅望舒不想让人顺着这条线索发现梅争春进而发现秋华年,不能大张旗鼓地搜寻他们的下落,竟让他们苟活了这么久。
“这两个东西,在哪里?”梅望舒的声音像冰刀般一字一字戳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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