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但是你要带我一起。”
昭新元年八月十日, 天津府新学正式开启了自己的历史。
这座华夏有史以来第一座不以经史典籍为主业、培养多技能人才的新式学府,将在未来的风雨中矗立数百年,如磐石般坚固不移地陪伴这片大地度过一个又一个时代的浪潮, 培养出一代代引领社会发展的人才。
这特殊的一日, 连同新学开学典礼上所有演讲的高士、铭刻的诗篇、与会的学子名录,都将深深书写在华夏历史上, 凝结一滴璀璨的钻石。
孩子们全都离家上学去了, 偌大的府邸一下子空了大半,秋华年一时有些难以适应。
原葭慎重考虑之后,辞去了御书库的校书官职,来到天津府新学教授算学。
她是第一个在官方背景的学府中担任正式先生职位的女性, 因为她曾是御书库校书, 有过小小的官职,又是算学浅要后两篇的主笔,名声在外, 所以反对的声音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有了原葭开头,新学后续又陆续引入了几位有真才实学的女子和哥儿做先生, 迟清荷与白承欢结伴而来,每五日从京中来新学一趟给学子们上课, 一个教授诗文,一个教授医学。
天津府新学的声势之大、举措之奇很快就引来了各方注意,一些既得利益者隐隐感到危机,开始从多方位下手,试图打压新学和秋华年、杜云瑟的名望。
让他们感到棘手的是, 昭新帝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天津府新学开学典礼上后, 竟常驻天津不走了。
天津府城内有一处皇家行宫,是前几任帝王为了观赏海景方便建造的, 行宫面积不大,很久没有大幅修缮过,与皇城相比条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好在嘉泓渊没有后宫,更没有子女,内务府和天津府相关官吏只需要合力先把天子居住与办公的殿宇修出来就够了。
天津府距离京城很近,全国各地的折子到京中后,直接原封不动送到天津行宫,也就一日时间。
每日例行早朝暂时停了,朝中官员有事启奏,可以写折子一起送到天津,天子也会时不时传亲信官员到行宫商议事务。
裕朝许多皇帝有出宫去外地避暑数月的习惯,行政体系里早就有一整套完整的流程,应对天子长期在宫外处理政务的情况,嘉泓渊住在天津行宫不回京,根本没人挑得出能劝谏的地方。
况且就算挑得出来,只要嘉泓渊不想,劝谏也毫无意义。
昭新帝登基一年多时间了,这位皇帝骨子里是什么性子,还被没贬官丢脑袋的满朝文武多少看清楚了些。
秋华年因为梅望舒在天津,对昭新帝留在天津不走这件事有些警惕。
他不知道昭新帝留下的原因,也无从知道他每天都在干什么,皇帝身边聚集着天下最出色的好手,一丁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窥伺圣驾这项罪名,秋华年轻易担不起。
秋华年问过梅望舒,梅望舒听闻皇帝要久留天津时面色平静,没有任何表示。
不过自那之后,梅望舒来知府官邸看青梅的频率明显减少了,秋华年问原因时,梅望舒说他在全力搜寻秋传宗和周氏的下落。
秋传宗和周氏那天好像看见了九九和春生,认出了这两个和秋华年关系匪浅的孩子,二人被吓破了胆,不知缩到了什么地方,竟再也没露过头。
当然,他们犯在替姐报仇心切的梅望舒手里,就算躲藏得再深,被抓出来剥皮抽筋也是迟早的事。
又一个清晨,随着秋日渐深,天气一点点寒冷起来,太阳还未升起,隔夜的露水凝在门环与砖瓦上,吸入口中湿润的空气一直冷到肺里。
古代照明设备有限,人们普遍睡得早,起得也早。这个时间天津府城已经苏醒,最繁华热闹的万国坊更是人来人往。
做生意的掌柜、伙计,远道而来进货的行商匆匆穿行在街巷里,不时打一个哈欠,呵出一阵白气。
梅望舒从里侧打开狭小的铺门,咯吱一声后,曦光争先恐后涌入室内,披着墨色斗篷的人已经在门外站了有一会儿了。
梅望舒目光扫过他斗篷皮毛尖上的一层薄露,在他眼下的乌青上顿了一下,垂下眸子。
“你不要喝咖啡了。”
嘉泓渊愣了片刻,轻轻笑了,“无妨,喝与不喝,总归都睡不着,正好早些来见你。”
“我有事要做。”
“是搜查那两个害死你姐姐的凶手吗?”
梅望舒看向嘉泓渊,嘉泓渊坦然回望,“我不会派人暗中越俎代庖,我知道,这是你想亲手去做的事。”
“但是你要带我一起。”
“什么?”梅望舒一瞬间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们打个商量,你带我一起去查凶手的下落,作为交换,我保证云瑟和齐黍不会察觉到异常,也不喝咖啡了,如何?”嘉泓渊诚恳地提议。
梅望舒沉默了一个呼吸,“……为什么?”
“过去你一直在我身边,我却从没有真正好好了解过你,我想努力看一看……看看你执行任务时是什么样子的。”
“……”
眼前的人是皇亲贵胄,天下至尊,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庞大的权力之网,不容丝毫损伤。无数人生来注定就要仰望他,就要臣服他,就要舍去自己的一切保护他。
梅望舒也曾是那些人中的一员,哪怕到现在,他仍然会为了对方的安危感到焦心,这是一种刻入骨髓中的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来源的本能。
就像现在,本能已经在叫嚣着让他拒绝这个有可能遇到危险的提议,有些见不得光的事绝不是能落入帝王眼中的。
一阵寒风吹来,梅望舒把脸躲进斗篷的风毛里。
他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第242章 实在没想到他竟是个小哥儿
大自然是世间最无情的伟力, 四季轮换、时光流逝,谁也逃不出它的定律。
天气越来越冷,一眨眼树梢的黄叶便齐齐落下, 只剩干枯的树枝。
漂亮的花窗换上了厚而透光的新棉纸, 前几日各个屋子的暖阁都搭了起来,头顶明媚的太阳没有带来太多热度, 窗棱和台前凝了一层雪白的清霜, 将亮光反射进室内。
镶嵌复杂银丝花纹的半人高的铜质熏笼里静静燃烧着无烟的龙眼炭,秋华年抱着手炉,坐在熏笼跟前看账册。
天气转冷之后,他越发不爱出门, 平日里只待在熏笼边上, 和奶霜一人一猫各霸占一个最佳取暖位置。
秋华年手里的账册是南方皇庄今年试种占城稻的成果,手边还有一本,记载了大裕各州今年种植甘薯, 也就是红薯的情况。
占城稻和红薯的生长期都不长,五月远洋舰队归来带回种子后, 朝廷立即不留余力地将这些海外良种安排到各地去。
这几年在秋华年的影响下,裕朝官方对农法、农术越发重视。往大了看, 有秋华年这样一个凭农业一路封到县主的例子在,往小了想,还有魏麦这样靠种甜菜获得官身的平民百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主动研究此道,期颐借此扬名立万。
大裕的农业水平在短短几年里提升了许多, 而对一个传统的农耕强国来说, 农业水平的广泛提升,几乎可以等比例转化为国力的提升。
占城进贡的占城稻是已经经过上百年选育的优良品种, 五月份种下,到八月末时,绝大部分南方种植区域的稻子便成熟了,照这个时间推算,很多地方种占城稻完全可以做到一年两熟,乃至一年三熟。
而祝经诚在秋华年的提点吩咐下找回来的红薯,更是逆天般的存在,不但亩产高达两千斤,一锄头下去就是一大串,还不需要良田,随便找块犄角旮旯的地方种下就能生长。
这两样作物与大裕高超的农业技术结合之后,如同一阵惊天动地的晴日巨雷,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炸开数不清的花来。
秋华年翻过税收,去看那些各个试种地统计上来的农家百姓过冬前家里的余粮数目。
每户人家都有平均下来后每个成人不少于九十斤的主粮,条件好一些的人家会多留一些白米白面,条件差的则把精米细面全部换成了玉米、红薯等更便宜划算的主食。
无论如何,九十斤的主粮已经够一个人吃饱半年,撑到下一波成熟快的粮食收获,或者天气回暖后找到别的糊口的法子。
秋华年回忆起自己刚穿越来这个世界时,家里只有一间破草房,房子窗户漏风,地面全是坑洼,库房里只有几斗粮食,孩子们饿的皮包骨头,几个月沾不到一点荤腥。
如果把当时的杜家挪到现在,哪怕家里依旧只有孤儿寡母,只有三亩薄田,他们也能通过劳动吃饱穿暖了。
他的努力,他做的一切,在让这个世界上普通人的生活越来越好。秋华年心里闪过这个认知,唇角浮现出笑意。
当然他明白,这一切不是靠他一人做到的,杜云瑟全力搭建的新政体系、从元化到昭新两任帝王不打折扣的支持同样重要。
除此之外,还有无数人默默奉献,辛勤奋斗,共同构筑了如今华夏遍地谷满仓丰,家家柜有余粮的盛景。
秋华年心里高兴,回忆起当年的事情时,顺带馋起了村里的美食。
那时候他们手头拮据紧张,远大前程才刚刚开了个头,一分一文钱都要精打细算,赚到钱隔几日称一斤肉回来,浓到实质的喜悦就在草房内外充盈。
当时他们最常吃的肉是“腌肉”,买一斤带肥肉的猪肉回来后切成片,加葱姜去腥炒出油脂来,用小火一直煨着,直到肉里的脂肪全部熬出来,变得干脆有嚼劲,清亮的猪油在锅里荡漾,再把它们连肉带油一起储存进陶罐里。
每次做饭时,用干净的木勺挖一大勺凝固的猪油加肉出来,混合时蔬一起炒,就是一道美味的有荤腥的大菜。
秋华年越回忆越被勾起馋虫,心里像有几只奶霜在一起用毛茸茸的爪子挠痒痒,突然就很想在这个寒冷的天气里吃一口热腾腾的充满锅气的咸香十足的腌肉。
他看向暖阁里的西洋钟,这个钟是新买的,原本那个更小巧精致的,被秋华年捐给了天津府新学,作为教具使用。
新学目前开设了基础的机械课程,由擅长此道的丙八担任先生,丙七性格不如丙八活泼外向,不太喜欢给孩子们教书,主要精力仍放在造船司上。
西洋钟的时间指向中午十一点,厨房应该已经在准备午饭了,这个时候过去还来得及。
秋华年把桌上的东西规整好,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正眯着眼睛舒坦打盹的奶霜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喵呜一声,一大团猫影轻巧地从软垫上跳下去。
秋华年笑着把奶霜拦腰抱起来,五岁大的狮子猫沉甸甸的,分量十足。
“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吧,再这么懒下去,骨头都要烂了。”一早上审查了近十日所有秋记六陈铺子的账目,看过了天津府新学第一次考试成绩,翻阅了占城稻和红薯试种情况的秋华年如是说。
有奶霜做自发热无污染天然手炉,秋华年怀里暖乎乎地一路来到厨房,闻着让人浑身毛孔都舒畅起来的饭香,在鱼大娘、银川等人惊讶的目光中要了一块上好的五花三层猪肉。
杜云瑟有事和秋华年说,从前面提前回来,没有在正房看见人,一问才知道自家夫郎正在厨房大展身手。
看下人们的表情,一个比一个震惊,但说又不敢说,劝又不敢劝,只好自个怀疑人生。
当初他们一家还在杜家村时,每日的饭都是秋华年亲手做的,有时候田里忙,中午来不及回家,就在早上多做一些方便储存携带的食物带到田头吃。
秋华年做菜的手艺极好,在村里独树一帜,每次都能引来其他人的艳羡,杜云瑟很喜欢那种感觉。
后来为了到书院读书,他们举家搬到了府城,秋华年有了新的事情忙,做饭的事便交给了旁人,但秋华年还是会经常教金婆子做一些新奇的美食,有时也会自己动手。
再后来到了京城,杜云瑟高中状元步入官场,秋华年的生意越铺越大,还要忙庄子上的棉花、甜菜与果树苗,时间越来越紧张,再也没有亲自去厨房做过饭。
难怪这批后来从京城采买以及天津府官邸自带的下人会有如此反应。
杜云瑟轻笑,索性脱下身上的官袍外衣,换了件半新不旧的衣裳,自己去厨房寻人。
他到厨房时,秋华年刚把肥美的五花肉熬出一层油脂,肉片在滚烫的油水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渐渐染上焦褐色,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杜云瑟进来后,其他人自觉退下,厨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秋华年看见杜云瑟挑了下眉,用长筷子夹出一片油脂熬得差不多的腌肉,“啊,张嘴。”
杜云瑟顺从地张开嘴巴,接受投喂。
“怎么样?”
“许久未吃过了,华哥儿的手艺还是像过去一样好。”
秋华年给自己也夹了一片,小口吹了几下送入嘴里。
“是吧,我就记得它好吃,多做一些装进坛子里,回头九九和春生从学校回家休息时给他们也尝尝。”
说到春生,秋华年没忍住笑起来,“春生开学之前还说自己要留在学府和朋友们一起生活,半个月回来一趟就够了,现在却连五日一次的休沐都嫌少呢。”
春生开学前后的变化很经典,从古至今许多学生都是这样,放假想学校,上学想回家。不过他转变得这么极端,除了想家之外,还有别的原因。
“原若也算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了,我之前只觉得他文静秀气,看起来温吞,实则很聪明也很有主意,实在没想到他竟是个小哥儿。”
天津府新学开学后不久,学子们正式入驻校舍之前,原葭正式向秋华年揭开了他们姐弟二人维护了十二年的秘密。
原若的父亲在他尚未出生时便去世了,母亲又在生他时难产而亡。为了保住父亲的遗产,避免银钱被叔伯们全部搜刮走,姐姐原葭隐瞒了刚出生的孩子的真实性别,一直对外谎称他是男子。
这个谎言一撒就是许多年,开始时原葭怕叔伯发现真相随意摆布他们姐弟,后来原葭又觉得男子的身份更自由,不希望弟弟遭人非议,所以一直没有说出真相。
直到天津府新学创立,原葭看到了女子与哥儿不再受到莫名的束缚,仿佛天生就低人一等的希望,才在和原若商量之后,决定把他对外的性别改回来。
两家人相识已久,交情匪浅,秋华年等人听了原家姐弟的故事,都既感慨又替曾经的他们心酸。
只有和原若青梅竹马长大的春生闹起了别扭,这些日子对原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气他隐瞒自己。
平日里两人只要有空闲,见了面几乎一直黏在一处,但现在原若给春生说十句话,春生竟一句都不回,自顾自地生着气。
秋华年和九九有心说春生几句,反而是原若拒绝了大人的帮忙,想要自己解决他和春生之间的问题。
“我听说春生到现在还是在躲着原若走,算了,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慢慢来吧,多经历一些事就长大了。”
秋华年搅动着大铁锅里的腌肉,指挥杜云瑟帮忙把另一个灶台上高温蒸过杀了菌的坛子取过来。
“对了,你今天回来得早,是不是有什么事?”
杜云瑟撩起衣袖,用厚布垫手把大蒸屉里的坛子搬过来,自然地给秋华年打着下手。
“南洋传来最新战报,安南大捷,吴深已率大军攻破安南首都,擒获了安南王室。”
第243章 梅家平反,身份揭晓
这确实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秋华年眼睛一亮,“生擒住安南国王了吗?”
杜云瑟摇头,“我朝大军进攻安南王都之际, 安南国王想携带宠姬弃城逃跑, 事情败露后,安南军队自行大乱, 国王已丧生于乱军之中。”
秋华年听了安南国王的离谱操作, 忍不住咋舌。一国之君在敌人兵临城下时悄悄带宠姬出逃,最后被反噬而死,实在怨不得别的。
“这下安南要怎么办?是扶持听话的国王,还是直接设立都护府?”
原本吴深率军从西南边境进攻安南, 是为了与从海上发兵的太平侯形成合力, 帮助占城夺回被安南占领的失地。
不料大裕军队的强度和吴深的战力对安南来说过于降维打击,只花了短短几个月,竟把安南王都都攻破了。
“看过战报的大臣们主要有两种声音, 一是设立安南都护府,将安南变为大裕的藩属国, 派官员过去与安南国王共同治理安南。”
这个方案有些激进,不过秋华年觉得有可行性。安南过去就屡次骚扰大裕边境城镇, 欺压南洋小国,南洋地理位置重要,大裕想发展航海事业,必须先把它收拾服了,否则迟早会因此遭受损失。
“还有一种呢?”
杜云瑟说, “废除安南王室, 将安南并入大裕国土,重新划分州府县, 完全由大裕治理。”
“……”秋华年一时无言。
不是,怎么第二个还要更激进,原来第一个方案才是保守派?
“陛下是什么想法?”
“自然是想选第二种。”开疆拓土、建功立业,是每一位有雄心壮志的帝王都无法拒绝的功绩。
新开辟一大片国土所需的人力和物力难以估量,后续的治安和管理更是难上加难,但现在的裕朝有足够的实力不虚这些问题。
“史籍有载,安南在千年前曾是华夏之地,如今让它重新为我朝天子所统御,是在收复失地,于情于法皆有迹可循。”
秋华年一时不知该怎么评价这正气凛然的理由,“这是云瑟你说的?”
“这是新任吏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黄铉的原言。”
秋华年张了下嘴,哭笑不得。
黄铉此人能力出众,本事不小,是昭新帝登基后亲手提拔的阁老。秋华年与他不熟,只知道黄铉的政见一直非常稳重保守,经常会对杜云瑟和秋华年的一些创新措施提出异议。
有这样一个没有私心但时常唱反调的“政敌”并不是坏事,托他的福,秋华年和杜云瑟能及时发现问题,进行调整,以人为镜便是如此。
连黄铉这样的纯血保守派,都对开疆拓土抱有如此大的热情,别人就更不用说了,难怪两种方案一个比一个激进。
虽然爱好和平,海纳百川,但华夏从来不是软包子和老好人,无论哪个时空,哪条历史线上,这片土地上的人都武德充沛,从骨子里散发着战斗民族的气息。
秋华年突然想起在现代时看过的一个段子——
欧美的政客在竞选时常常把削减军费作为一个卖点,但在华夏你要是喊这个口号,一定会被群众骂成卖国贼。
从来没有人嫌自家军费开支太多,只恨不能开众筹多造三四五六七八艘航母,最好每省都有一个,称霸蓝星,哦不对,是带领人类命运共同体共同反抗霸权主义。
从古至今,这些质朴的热血与气势从未变过。
秋华年耸了下肩,看来安南重新变成大裕的一个州势在必行了,认真算下来,他这个因农术封爵的齐黍县主也在里面出了不少力。
——在另一个时空,农业和军事可是长期共享同一个电视频道。谁说打仗的事和齐黍县主没关系呢?
……
如秋华年所料,在开疆拓土罚不臣的事情上,朝内朝外各派势力的态度几乎是一致的。
不出一个月时间,朝中就定好了完整的章程。
安南或者说新鲜出炉的交州依照古籍重新划分成了七府三十六县,主要官职全由裕朝派官员过去担任,同行的还有上万名为了分到糊口的土地、过上更好的生活自愿过去的移民。
在划定边界线时,大裕遵守承诺如数归还了占城的失土,占城向大裕称臣,摄政的玉草公主获封护国公主。
从天津港出海到占城王都需要不到二十日时间,上国的使臣到达王都时,正赶上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对占城而言不是常见的天气,有时一年也不一定有一场,米粒般的细雪被风吹得纷纷扬扬,刚一落地便消融无踪。
玉草公主率领百官站在码头亲自迎接使臣,看清庞大的队伍正中心的人后,纵然这一年里长进不小,依旧愣了一下。
一阵朔风拂过,星星点点的雪粒沾在那人的眉梢眼角,像一幅朦胧的画。
“老师,您……”
玉草看着他身上繁复华贵的礼服,看着大裕使团中其余人恭敬的态度,一时不知该问什么,该说什么。
“大人,我们到了。”
梅望舒微微颔首,拿着代表使臣身份的金叶镶嵌白玉的节杖,一步步走下大船。
他的脸已经去除了易容,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哥儿,但无人敢对他担此重任提出半句异议。
二十天前,使团出发前夕,已经稳稳把控整个朝堂的昭新帝放下了几道平地惊雷。
第一道旨为几乎全家都战死边关的孤竹梅氏平反,梅氏冤案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主要证据已经被平贤王等人尽数销毁,昭新帝下了死令,不计人力和时间成本大海捞针般排查,一年多后终于找到了梅氏是被冤枉的铁证。
所有证据连同免罪的圣旨一起昭告天下,让这次平反完美无缺,没有丝毫可让后世之人指摘怀疑的地方。
第二道旨以天子金口为梅家长女梅争春和翰林学士文晖阳赐婚,文晖阳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元化元年的状元郎,梅争春却是嫁过人的亡故之妇,这个旨意宣读后引起了轩然大波,很多礼教卫道士跳出来言词凿凿地反对,不用别人说话,文晖阳自己一个一个骂了回去,生动地告诉众人大儒也不都是好脾气好惹的。
那些人想起来文晖阳年轻时仗剑直言,辞官云游四方的作风,灰溜溜地退缩了。再不退缩,文晖阳背后还有杜云瑟与齐黍县主两口子呢,一块儿上来谁惹得起!
如果说前两道旨只是出乎意料,第三道就是真的让死守礼教的人吐血三升了。
昭新帝“找”到了梅氏主家遗孤梅望舒,同时公布了梅望舒在占城的一系列包括找到占城稻在内的功绩,让钦天监上表说这是大裕的贵人福星,于是昭新帝顺理成章地封他为天意侯。
——可这位经历传奇的金贵的梅氏遗孤,他是一个哥儿。
有人不敢明着反对,委婉劝昭新帝改封梅望舒为郡主,实在不行,把牙咬碎了封青君也可以,结果没等到第二天,这个世家贵子就被贬官发配到边远之地当县令去了。
最后关于天意侯的争论,在天子的一意孤行下不了了之。
梅家人确实差不多死绝了,但梅氏在朝中却不是孤立无援,反而能量不小。地位特殊清贵无比的翰林院的最高官员即将成为梅家的女婿,往下一代,本朝最有声望的齐黍县主更是直接有梅家的血脉。
秋华年的身份曝光那日,听闻此事的人全都惊掉了下巴,一路走来,他所获得的一切成就都不是这个身世带来的,反而是他为这个身世添上了更多的荣光,救赎了已逝和还活着的梅家人。
一些暗恨齐黍县主的人,后悔自己没有早些发现这个真相,如果早点揭露他的身份,他就会因为是罪臣之后被处罪流放。
这些痴人说梦般的妄想,只能在最阴暗的角落里滋生,稍微一见光便会被世人讽刺嘲笑。
与梅家有关的人一个个权高位重、简在帝心,这个家族只剩寥寥几人,朝中却几乎无人能与之抗衡。
世上仅存的几个梅家遗孤都得到了封赏补偿,秋华年没有自己接受,请旨将这份封赏转移给自己的母亲梅争春。
梅争春成为了雪梅县主,今年寒雪降临之后,文晖阳会在秋华年杜云瑟的陪同下前往辽州杜家村,迁走爱人的坟冢。
这朵心急早早绽放在冰雪寒霜中的红梅,在风中飘零了十九年,终于落入了记忆中温暖的怀抱。
接到圣旨后,文晖阳抱着自己奋斗一生的迟到了的明黄色卷轴大醉一场,又哭又笑,酒醒后提出想见那对凌辱虐待梅争春的夫妇一面。
梅望舒罕见地有些犹豫,见文晖阳执意坚持,才带他去了郊外一处不起眼的废弃房屋。
这对愚蠢恶毒、作恶多端的男女被割去了耳朵和手脚,戳瞎了一只眼,剪掉半条舌头,敲碎了全身的筋骨,靠秘药吊着命在地上蠕动。
这些事情,是梅望舒在抓住人后,当着嘉泓渊的面一下一下做完的。
他的手很稳,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在割完最后一刀时,忘了躲嘉泓渊帮他擦去脸上血迹的手帕。
梅望舒不想让文晖阳接触这些过于血腥的东西,事实上,他连对秋华年都没有细说,更别说亲眼看见。
但被诗文典籍熏陶半生的文晖阳没有感到不适,相反,他竟笑了起来,向梅望舒借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雪儿是我的妻子,她的孩子很好,他们都和你没关系。”
不成人形的秋传宗仅存的一只眼因恐惧瞪大,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文晖阳挥下匕首,鲜血在他眼前喷溅,热得人发抖。
“下雪了。”站在高处窗边的梅望舒喃喃道。
第244章 “青梅开始长得像望舒了。”
裕朝使团到来时, 占城这场数年难见一次深冬细雪让许多人惊奇,他们暗中议论,这是上国天使带来的神迹。
玉草公主听到这些传言, 没有制止, 反而暗中推波助澜,让它传播得更广。
越是神化大裕, 占城内部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越不敢轻举妄动, 她和弟弟的位置也就越稳。
——那几个王公居然想在夺回失地后对大裕反悔,拒绝设立都护府,把他们姐弟推下王位,真是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隔壁几个月前还在耀武扬威、四处出兵侵占别国的安南已经成为大裕的交州了!
玉草在王宫临海的高台前整理了一下衣襟, 请见裕朝的使者。
冬日的海风吹在皮肤上, 带来让人精神一振的冷意,玉草缓缓拾阶而上,恍惚间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半年前。
当时她在此处与自己神秘的老师道别, 本以为此生不会再有机会重逢。谁料半年之后,老师竟摇身一变成了大裕的天意侯, 代表大裕出使占城。
玉草打听过了天意侯的来历,但她知道, 现在明面上流传的天意侯的过去并非真相。
老师的假身份是她经手安排的,他并非像大裕官方的说辞那样,在家族出事后就走海路逃亡到了占城,直到二十年后大裕的舰队停靠占城才返回故国。
况且还有青梅,所有关于天意侯的情报中, 都没有提到他有一个亲生的女儿, 青梅去了哪里同样让人疑惑。
玉草走上高台,白色的海鸟在天际来回飞翔, 使者已经屏退了其余人,站在围栏边眺望海岸,留出隐秘的谈话空间。
“我已经看过了占城这半年发生之事的记录,你做得很好。”
听到熟悉的声音,玉草由衷松了口气,身上沉重的担子突然一轻。
她忍不住问,“老师,占城设立都护府后,您知道上国会派哪位大人来担任都护吗?”
梅望舒转头,淡漠深邃的眸子瞬间透过言语看穿了她真正的担忧。
“大裕无意如蛮夷之国般无尽地鲸吞他国之地,安南灭国乃自作孽,占城设立都护府,也是应你当初请大裕出兵复国的约定。”
“只要占城不违反约定,不损害大裕的利益,占城便会一直存在下去,无论都护是谁,都会尊重占城王室,不会随意插手占城的内政。”
玉草被点破心事,脸上赧然,她的城府还是太浅了,面对老师,轻易便被看穿了。
吃了一颗定心丸,玉草笑了笑,“占城与交州相邻,以后便是大裕的邻国了,有大裕在,我们便不怕其他国家了。”
占城国土狭窄,四处露短,与其不断被南洋各国欺负剥削,惶惶不可终日,不如直接认一位顶级大哥来得痛快。
“老师,您……现在是怎么回事,青梅还好吗?”
青梅是玉草看着出生的,她很想知道那个安静懂事的孩子的现状。
“难道她回到了另一位父亲身边?”玉草猜测。
梅望舒摇头,顿了顿后道,“青梅被我的亲人们照顾着,生活得很好。”
“那真是太好了。”
梅望舒沿着栏杆漫步,“我曾经对你说过,你在一些地方有些像我的姐姐。”
“是。”玉草跟在后面,“您当时就是因为这个救了我们姐弟。”
“我给姐姐报仇和正名了。这次回去后,会给她迁坟,把她接回亲人和爱人身边。”
“太好了……”玉草重复。
梅望舒扯了扯嘴角,有些情绪,有些话,他只有在异国,在这个像姐姐的自己亲手救下和教导过的少女面前吐露些许。
他自顾自说道,“你觉得,她会怪我吗?”
“怪您什么呢?”玉草疑惑。
“我原本,或许可以更早找到她,更早救她,至少更早让其他她在乎的亲人少受一些苦,但我没有做到。”
“可您……也吃了很多苦啊。”玉草说,“您当时或许还没有我年纪大吧,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呢?”
梅望舒看向大海,固执地说,“我可以做到,是我没有去做。”
“我逃避痛苦、浑浑噩噩,懦弱地遵循凶手的命令把自我藏在不见人的地方,当着害了她、害了我们全家的东西的狗,让她在那样的地方孤独绝望地死去。”
“……”
海风呼啸,远方白色的海鸟一声声鸣叫着,高台上只剩下风声和被吹得七零八碎的凄厉鸟鸣。
玉草突然坚定地轻声开口,“我会很开心的。”
“如果我弟弟能在我死后好好活着,还帮我报了仇,我会特别特别开心。就算没有报仇,我也会开心。”
“弟弟活着这件事本身,就胜过一切。”
玉草说汉话的语调已经很正宗了,但毕竟不是母语,没有事先准备过用词会很直白。
梅望舒愣了许久,摇了摇头,结束了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
“明日召集那些心思浮动的王公,给他们敲一记警钟,收拾好这些,我就要回去了。”
……
窗外晴空一片,太阳高照,几日不停的雪终于不再落下,午日暖洋洋的阳光照在扫在一起的雪堆上,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秋华年把窗户推开一个小缝,趁冷气没反应过来,从外面窗台上取进来一个红彤彤的冻柿子。
柿子有成人拳头大小,冻得硬邦邦的,刺得人皮肤疼痛,秋华年不停在左右手里倒换,也不舍得放下。
杜云瑟伸手把柿子拿走,放在屋里的火盆上烤。
“软了再吃,别着急。”
一旁的丙七见状笑道,“华哥儿多大的人了,怎么还馋柿子?”
被主人家发现“偷”杮子的秋华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理直气壮地说,“我不仅馋,还要带两筐走呢。”
丙八从外面的抱厦进来,弹了弹身上的雪,“带,把库房里的全带走都行,这宅子后院的几棵大柿子树都有几十年树龄,结的柿子又大又甜,要不是怕上火,我一天能吃一筐!”
今天衙门休沐,秋华年和杜云瑟外出小游,顺路来丙七和丙八的新宅子做客。
这座位于天津的大宅子是梅家平反后昭新帝给二人的赏赐,丙七与丙八也恢复了本名本姓,供奉起了祖先和被连累去世的亲人。
丙七和丙八的母亲和梅望舒的父亲是亲兄妹,父亲姓木,是梅老太公很看好的一个后生,梅家出事后,木家也被连累,二人的父母早已死在流放之地。
与梅家有关之人因为身负罪名,当初只草草在死亡之地下葬,如今沉冤昭雪,去世之人的坟冢都要重修,秋华年几人商量后,决定年后由丙八亲自到各处走一趟,寻回亲人们的尸骸,送回孤竹县妥善安葬。
“等望舒回来,咱们先去杜家村接姐姐,好好过个年,然后把大哥的好事办了,之后我就带着这些好消息把家里人全找回来!”
丙七坚毅成熟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沉声吼道,“木温楼!”
丙八,或者现在叫木温楼更合适,掏了下耳朵,稍稍躲了半步,“大哥你喊我名字有什么用,难道就不娶嫂子了吗?”
他的大哥木温杭吸了几口气,撸起袖子,和善笑道,“大哥先给你讲讲道理。”
木温楼赶紧往秋华年这边跑,“华哥儿!华哥儿还在呢!别让小辈看笑话。”
“你也知道自己是长辈!”
秋华年含笑不语,拉着杜云瑟去火盆旁看烤柿子,没有插手两位表舅的“纷争”。
木温杭刚抓住弟弟,正打算“友爱”一番,外头的门房忽然来报,说卫栎公子带着青梅小姐来了。
木温杭瞬间僵硬,大手一松,木温楼赶紧把袖子扯出来逃之夭夭。
“嫂子都上门了,大哥你就别管我了,快去表现吧。”
木温杭顾不上收拾这个活宝,手足无措地愣了几秒,赶紧从屋里出去迎人。
秋华年看着他的背影笑道,“自从前阵子栎哥儿答应嫁给七表舅,表舅就彻底傻了。”
卫栎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青梅进屋,看到秋华年和杜云瑟后一愣。
“我和云瑟路过进来坐坐,外面太冷了,把青梅给我抱一会儿,你快烤烤火。”
秋华年把青梅抱过来,去掉最外面那层厚厚的襁褓,检查她的小手和小脸有没有冻到。
青梅不喜欢被人抱,秋华年检查完后,把她放到熏笼旁的软榻上,青梅稳稳爬到最中央坐下,用漆黑的大眼睛盯着屋里的人看。
木温杭叹气道,“青梅开始长得像望舒了。”
秋华年没有说话,小孩子长开后越来越像双亲很正常,谷谷和秧秧五官的一些地方就长得很像他和杜云瑟,相较而言,谷谷更像秋华年,秧秧更像杜云瑟。
青梅长得不仅像梅望舒,有些地方还能看出另一位父亲的影子,照这么下去,再过上几年,青梅被相关的人看到可能就不好瞒了。
秋华年直到秋传宗和周氏夫妇被梅望舒抓住后,才知晓嘉泓渊早就发现了梅望舒。
那时候几道圣旨已经拟好了,秋华年和小舅舅深聊了很久,确认过这是他同意的方案,也确认了皇帝的态度后,没有再多说什么。
暗卫十六是至今仍停灵在华盖殿中的荒唐的皇后,梅氏遗孤梅望舒是功劳赫赫受人瞩目的新贵天意侯。
“华年,你知道在青梅还有……那位的事情上,望舒到底是怎么打算吗?”
秋华年摇头,“我不知道,小舅舅自己恐怕也还不知道。”
“无论他最后会怎么选,至少,他有了可选择的余地。”
能从嘉泓渊这样的帝王手中得到这个余地,梅望舒对嘉泓渊而言,确实是太重了。
第245章 “爹爹,我们是不是到了呀?
今年的天比往年冷得早得多, 十二月中旬,前往占城的大裕使团归来,占城都护府正式设立。
第一任占城都护府都护, 嘉泓渊选择了吴深的父亲, 大将军吴定山。
吴定山戎马一生,性格铁血强硬, 足以镇住那里的场子, 他是当今天子的舅舅,属于最铁杆的帝党,担此大任再合适不过。
从交州拔营回京的吴深与即将出发的父亲匆匆见了一面,吴深有些不舍, 吴定山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哈哈大笑。
“深儿,你真的长大了。”
“爹,我——”
“不是说你个子长高了, 好小子,十七八的时候就比你爹我还高两指, 幸好没再长,不然我都得抬头看你。”
吴定山看向吴深与站在他身旁的闵乐逸, 正色几分,“你弱冠之年便立下开疆拓土之功,往后少说还有二十年的鼎盛之期,我却已半只脚踏入暮年,你的声望与权势超过我, 是迟早的事。”
“你已成家立业, 独当一面,作为父亲, 我没有什么更多的事情要教给你了,往后的路每一步都要自己想清楚。”
“爹……”
吴定山呵呵笑着,“我和你母亲去占城了,你不用担心,好好与逸哥儿过日子,我们可等着抱孙子孙女的好消息呢。”
吴深和闵乐逸下意识对视,两人脸上一红,一时无言。
分别出发之前,吴定山确认四下没有外人,最后长叹道,“之前很多人说陛下像太皇太后,我觉得不像,现在他们又说陛下像太上皇,我也觉得不像。”
“陛下,其实是一个极其重情和护短的人,只不过能入他眼的人太少太少。”
“只要不犯滔天之罪,吴家在昭新一朝可保几十载富贵荣华,但下一朝如何仍未可知。往后,你便是吴家的主事之人。”
吴定山长须抖了抖,矍铄的双眸微微闪动,缓缓开口。
“深儿,这个担子我担了几十年,如今终于该交给你了。”
他豪爽大笑,踢开衣袍下摆,大步迈向宽敞的天地。
“不要做这般伤心姿态,江山英雄辈出,世代轮换不歇,我华夏大地生生不息,这是件喜事啊!”
……
自从得到赐婚圣旨,文晖阳便一直期盼着前往杜家村与梅争春再聚,秋华年提前收拾好了所有回去所需的东西,等小舅舅从占城回来,便立即动身。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在除夕前夕抵达杜家村,今年过年大概率要在辽州过了。
算算时间,秋华年已经有近三年时间没有回过辽州,现在去回想村里的生活,一些亲朋邻里的脸都有些模糊了。
他提前给担任族长的宝仁夫妇与在漳县附近驻扎的宝义送了信,随信附带五百两银子和一大卷图纸,请他们费心帮忙重修杜家村祖宅。
宝仁夫妇在信里提过,这几年发展下来,杜家村现在的规模已经远超清福镇,常住人口和房屋多了两三倍,有两条开满小铺子的街道,十里八乡的人都爱来这里赶集。
杜家村的地价也今非昔比,秋华年原本花二三两银子就能买一小块宅基地的日子早已是过去式,现在想买半亩地段好能盖房子的地,至少得十两银子,比县城还高些。
不过给杜家村带来无数荣耀与底气的杜状元和齐黍县主想买地扩建房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留给盖宅子的时间不多,但耐不住秋华年给的钱多,两个工匠干不完活,就请二十个工匠一起来,钞能力能解决绝大多数困难。
宝仁前几日送来的信中说,新宅子的主院已经建好了,有几个小院子还在赶工,除夕时肯定能盖好。
这次回去的人很多,有秋华年一家六口,云成圆菱以及他们家的小阿糕,木家兄弟、梅望舒,还有卫栎带着青梅一起。
临近年关,许多杜家村族学出身的新学学子想回家探亲,秋华年怕他们路上遇到危险,让他们的马车也跟在车队里。
只有云康不愿意回乡,春生怎么劝也劝不动,最后留在天津府过年的魏榴花把他接到了自己家中,让他不至于除夕还孤零零地留在学校。
一行人中有好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宝宝,正值寒冬腊月,秋华年不敢托大,把坐人的马车全部新修了一遍,车厢加厚,四壁贴上防风的毛毡,地面固定着带盖笼的火盆,龙眼炭和御寒的衣物直接带了一整车。
最后加上日常生活用物和带回乡的礼物,整个车队居然有惊人的五十多辆车,秋华年拿着统计好的册子无语了半晌,难得体会到家大业大的感觉。
难怪那些古代故事里,达官显贵全家外出一趟动辄就能排半条街的马车,少了根本装不下!
出发那天天光放晴,地上的积雪差不多化完了,昭新帝没有出现,这次梅望舒回来,他自始至终没有露面,只是在秋华年一行车队离城时排了一整队禁军护送。
谷谷和秧秧睡眼惺忪,穿着一模一样的秋香色浮光锦小斗篷,脑袋被风帽边沿的雪白兔毛裹住大半,扒着马车窗口看外面。
“爹爹,我们要去哪里呀?”
秋华年摸了摸谷谷的头,“我们回家,父亲和爹爹最早的家,谷谷和秧秧还没回去过呢。”
秧秧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少见的有些感兴趣,追着问道,“有没有好吃的糕糕,有没有漂亮的画?”
“那里没有府城常见的东西,但是有很多你们没见过的景色,有篱笆、有小河、有大梨树、有大山和小路,还有野猪和野狼。”
“你们父亲亲手猎到过狼呢!村里应该还留着一张狼皮,回去找出来给你们看。”
谷谷和秧秧一起哇了一声,正巧杜云瑟出发前最后一遍清点完了车队,揭开车帘上来。对上两个孩子好奇和崇拜的目光,他不自觉露出笑意,“在说什么呢?”
“狼!吃小红帽的坏蛋大灰狼!”谷谷联想到了秋华年讲的新奇童话故事。
秋华年把车帘放下,免得寒气冻到孩子们,“乖乖坐好,让父亲给你们讲猎狼的故事。”
两匹良马共驾的宽敞马车开始向前移动,秋华年冲杜云瑟眨了几下眼,示意他把故事讲得跌宕起伏一点,最好充满传奇色彩,给他也解解闷。
杜大状元清了清喉咙,从善如流地当起了只有三个观众的“说书先生”。
“杜家村的后山连着一大片山脉,山的深处有很多动物,其中就有大灰狼。”
“大灰狼会抢公主吗?”谷谷又想起了一个秋华年版杂交童话,举手提问。
杜云瑟看了眼秋华年,“会抢县主。”
秧秧睁大眼睛,他已经能记住自己爹爹是县主了,“大灰狼下山是不是来抢爹爹的呀?”
“……”秋华年给杜云瑟一个“劝你谨言慎行”的眼神。
杜云瑟假装没看到,“对,所以我们要抓住大灰狼,不能让它抢走爹爹。”
谷谷立即道,“挖陷阱!站在高处用箭射它!”
秧秧也一改懒洋洋的样子,积极献策建言,“拿钱雇好多好多人!把爹爹保护起来,把坏狼全部杀掉!”
秋华年好笑地看着两个宝宝为“保护”自己开动脑筋,被一声声童言稚语弄得既感动又哭笑不得。
虽然他本来是想看杜云瑟的乐子,最后“乐子”却成了自己,但看在这父子三人如此积极地“保护”自己的份上,就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了。
漫长的路程在一路欢声笑语中不再漫长,车队在官道上快速行进,每一天都有新的景色,孩子们的眼睛总是能有新的发现,治愈已经失去童真的大人。
就这样白日赶路夜晚在沿途官驿休息,十多日的时间里,谷谷与秧秧已经与对他们而言很陌生的梅望舒熟了起来,总是喜欢找看起来酷酷的小舅公玩。
——孟圆菱问“酷酷的”是什么意思,秋华年揉了下鼻子,告诉他就是看起来既英俊潇洒又冰冷强大的意思。
孟圆菱学到新东西,若有所思地离开,第二天晚上,小阿糕和青梅就都学会了说“酷酷的”,这种叠词对九个多月大的孩子来说简直是量身定制,后来小阿糕甚至直接用“酷酷的”来代指梅望舒。
梅望舒似乎对小孩子拥有无限的耐心,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呼,倒是一不小心给自家小舅舅弄了个外号的秋华年心虚了几天。
路上娱乐项目少,四个孩子无聊的时候便聚在一起玩耍,谷谷和秧秧体会到了当“哥哥”的感觉,干什么都记挂着妹妹们,虽然其中一个“妹妹”其实是他们的小姨姨。
孩子们待在一起,性格很好分辨,谷谷聪明大胆,秧秧虽然懒但很机灵,云成家的小阿糕爱吃东西,好奇心最重,青梅年纪最小,反而最稳重自立。
四个孩子四种性子,小小一点就个性十足,秋华年觉得这没什么不好,孩子们各有特色,才证明大人们养得好,证明他们生活在一个宽松快乐的环境里。
离京十三日后,腊月二八这天,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抵达杜家村,秋华年看着车窗外熟悉的农田、树木与水渠,一时失去言语。
他好像看到了背着一筐高粱饴步行一个时辰去镇上卖糖的自己,看到了穿着布衣挽起裤腿在路边田地里插秧的杜云瑟,看到了他们一家四人赶着驴车从路上经过,车上堆着崭新的布匹、油纸包起来的猪肉和书籍、调料、绒线、陀螺……
“爹爹!父亲!”稚嫩的童声唤回秋华年的思绪,他转头发现,杜云瑟同样正沉浸在回忆里。
“爹爹,我们是不是到了呀?”
“对,我们回家了。”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秋华年笑着张开双臂,环抱住两个孩子,“我们去和爷爷奶奶还有姥姥打个招呼,告诉他们,我们回来了。”
第246章 “你太贪心了呀。”
县主和杜状元回乡省亲是一等一的大事, 杜家村的乡亲们提早几个月就得到了消息,浩浩荡荡的车队在村口停下时,这里已经站满了迎接的人。
秋华年揭开车帘, 看着乌泱泱的人群, 和杜云瑟一起下车,奶娘们从后面的车上下来, 给谷谷与秧秧换上厚厚的云锦小斗篷。
两岁大的孩子有二十来斤重, 早已不是秋华年能轻松抱着走路的,杜云瑟本打算弯腰一手抱一个,谁知谷谷非要自己走,杜云瑟没办法, 只能把已经乖乖伸着双手等抱的秧秧捞起来。
秋华年放慢脚步, 等只有三尺高的小团子自己朝前走,谷谷的神情很认真,能从稚嫩的脸上读出一股郑重来。
宝仁夫妻和宝义一家都在村口, 站在人群最前面,宝义虽然已经是朝廷正五品千户, 却仍自觉落后兄长半步。
“我今早刚一睁眼就听见窗外喜鹊喳喳叫,给月娘说是不是华哥儿他们要到了, 果然不到中午就听说你们来了!”
孟福月和秋华年等人打过招呼,立即去瞧从后面车上下来的云成和孟圆菱,抱着小阿糕亲了又亲。
九九和存兰两个小姐妹许久未见,一对视就红了眼眶,拉着手躲到旁边说悄悄话去了。
“云瑟, 华年, 你们的新宅子已经完全建成了,窗户纸和大件的家具全布置好了, 从几天前就开始烧炕、烧火盆,一点也不冷,就去就能住。”
“谢谢宝仁叔,这事您多费心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没有你们,哪来的杜家村的今日呢!月娘和桃红挑了许多食材放在你们宅子的厨房里,就是不知道你们现在的口味,所以还没做菜。”
秋华年笑道,“我们既然回来了,自然是想吃家里的饭,那些外面的讲究一概不用,越家常越好。”
“我说什么。”叶桃红结结实实戳了下宝义的额头,“华哥儿肯定爱吃咱们地方菜,就该按我说的办。”
秋华年与杜云瑟和出来迎接的乡亲们问了好,让下人把后面车上单独放着的一个箱子打开,取出各色各样的提前准备好的彩锦荷包,每个荷包里都有一个银锞子,有的是“招财进宝”花样,有的是“才高八斗”花样,有的是“福寿延绵”花样。
不用秋华年具体吩咐,星觅和柏泉便盯着人把荷包发下去了,所有在村口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得了一个。
“大家难得见一面,我准备了些小礼物,东西不多别介意,快过年了讨个好彩头。”
秋华年让人打的银锞子的用料很足,一个就值五钱银子,彩锦荷包少说也值五钱,加起来就要一两了,哪里会有人介意!
收到荷包的人一个个喜笑颜开,寒风都无法吹冷他们火热的心,这可是杜状元和齐黍县主送的荷包,岂是单纯的银子可以衡量的,他们要把荷包当传家宝传下去,让后世子孙知道,他们祖上也是见过大人物的!
秋华年一行人朝自家方向走去,乡亲们不舍得离开,一直跟在后面,劝了好几次才终于散去。
孟圆菱凑过来笑出两个酒窝,“要不是人太多太挤,我看到好几个人想跪下来拜神一样拜华哥儿呢,齐黍县主真这么灵的话,能不能先保佑一下我呀?”
秋华年拧了把他的脸,“我保佑你过年多吃几碗饭不肚子疼!”
孟圆菱笑嘻嘻地跑远了,“我先带着糕糕和云成回家啦,咱们明天见!”
旅途劳顿了十几日,所有人都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秋华年从宝仁手里接过钥匙,打开了新宅子的大门。
新宅子占地面积扩大到了原本的两倍大小,之前的院子作为主院重新翻修,换了更粗更结实的梁柱,更精致的花窗与彩绘,正房与东西厢房两边增建梢间和抱夏,扩为官员宅邸才能使用的五间大小。
除了主院,原本的园子和扩建的地合起来盖了三座四四方方的小院子,最早的大梨树保留了下来,旁边盖了一座观景小亭,移栽了一些耐寒的花草,组成一个小小的花园。
秋华年在宝仁的介绍下大致参观了一遍宅子,非常满意,再次表达了感谢。
孟福月回家照看孙女小阿糕去了,叶桃红去厨房给从天津带来的厨娘说了说各项调料与食材都在哪里,等下人们快速把被褥、炭火和其他生活用具放入对应的屋子,厨房也做好了饭。
“这是高粱米熬的粥,冬天喝热粥,夏天时吃高粱水饭,就是把高粱米煮熟后捞进凉水里弄凉,再捞出来配上菜和酱吃。”
秋华年给两个木家表舅一人添了一勺粥,“你们没吃过,快尝一尝,我当时特别喜欢吃这个。”
桌上的饭菜很简单,除了一大盆高粱粥,还有一海碗鸡蛋酱,一大碟豆芽、一大碟葱丝与一盘切得薄薄的腊肉。
这样的农家饭菜无论从哪个层面都无法与京城与天津的珍馐佳肴相较,但每一个坐在这里的人都吃得很开心,春生一连添了三碗粥,秋华年不知不觉也吃完了一大碗。
他咽下味道熟悉的食物,看着眼前粥碗里氤氲升起的白气,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数年前,回到了还在村里的时候。
这顿饭吃完,杜云瑟便要去耳房的书房读书了,为了考取功名改变全家人的命运,哪怕数九寒冬,他也从不休息,永远比秋华年起得早睡的晚。秋华年在厨房做好高粱饴与爆米花,端着热乎的刚出锅的美食,脚步轻快地去敲书房的门,投喂自家刻苦努力的小龙男……
“华哥儿。”
秋华年回神,杜云瑟的脸近在咫尺,比记忆中的书生模样成熟了一些,身居高位养成的贵气与风采愈发动人。
“我们用过饭便都去休息吧,明日再去后山上坟。”
秋华年愣愣点头,杜云瑟勾起唇角,拇指擦了下他脸上不小心沾上的碎屑。
主院由秋华年一家六口居住,九九和春生依旧住在东西厢房,余下三个小院子,木家兄弟暂住一个,文晖阳单独住一个,梅望舒则与卫栎、青梅一起住。
护送他们返乡的禁军自己带着扎营的帐篷,但天寒地冻的秋华年不忍让他们在室外过年,和宝义说了一声,让宝义安排一部分禁军去附近的军营休息,轮流换班。
把所有事情处理妥当,孩子们也都睡着了,秋华年脱了外衣与鞋袜,扑上暖烘烘的炕,在柔软的棉花褥子里打了个滚。
杜云瑟走过来,捉住他白皙细嫩的双脚塞进被子里。
“东北天气冷,华哥儿小心些,别得了风寒。”
秋华年趴在鼓囊囊的荞麦皮大枕头上,慢慢打了个哈欠,“快上来陪我睡一会儿,知道冷,还不给县主暖被窝,嗯?”
杜云瑟无奈一笑,洗漱后也上了炕,掀开被子把秋华年抱进怀里。
窗外寒气逼人,窗内却一片温暖,早上刚烧热的炕隔着毛毡和褥子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气,被窝里的温度逐渐升高,从肌肤到五脏六腑全被熨贴的无比舒服。
秋华年在杜云瑟胸口轻轻蹭了蹭,半闭着眼开口,“真好啊。”
“嗯?”
“我们一起度过了六年的时光,还能像这样回到最初的地方……”
“六年不够。”
“那要多久?六十年?”
“不够。”
秋华年笑起来,声音隔着被子闷闷的,“还不够就成老妖怪啦。好吧好吧,你看六百年怎么样?”
杜云瑟收紧了手臂,吻在他的额头。
“怎么都不够,我不止想要一生一世,还想要生生世世。”
“华哥儿,我想在每一个有你的地方,都有一个我,都能和你相遇,与你相爱。”
秋华年从被窝里抬起头,怔怔看着他,“你太贪心了呀。”
……但我也一样。
第247章 沧海云帆依日尽,犹喜新火煨小炉。
第二天早上, 秋华年在一阵阵爆竹声中悠悠睁开双眼。
这几年杜家村的村民们生活水平越来越高,乡亲们除了吃饱穿暖,也有了其他追求, 这不还要一天就是除夕了, 有些闲钱的人家都买了爆竹与炮仗,在一年的末尾尽情地去晦气迎喜神。
隔着高大的院墙, 爆竹的声音并不刺耳, 噼里啪啦的动静和孩童们笑闹的声音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听不清具体内容的乡音,带来充足的年味。
秋华年简单洗漱后披上斗篷出来,家里人差不多都起来了, 春生正在院子里摆从天津带来的新型炮仗, 看见秋华年后欢呼一声。
“太好啦,华哥哥醒了,我们可以放炮仗了!”
秋华年转头, 西厢房的屋檐下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铜火炉,打开的炉盖里闷着红薯和栗子, 许多栗子已经炸开了壳,红薯也散发出焦香的味道。
谷谷、秧秧连同青梅和小阿糕四个小豆丁围在炉子旁边, 都在眼巴巴地等春生放炮仗,再早熟的孩子,也抵挡不了声响和火光的诱惑。
秋华年笑道,“放吧,当心别炸到人, 也别把耳朵震聋了。”
秋华年听着身后响起的爆竹声和孩子们的笑声, 勾起唇角,走向西南侧卫栎和梅望舒住的小院子。
刚出角门进入夹道, 就碰上了九九,九九手里抱着一个柿柿如意纹样的精巧手炉,衣服鞋袜齐整,像是刚出了一趟门。
“这么早出去,是去找存兰玩了吗?”
九九点头,秋华年见她神情感慨,问道,“刚才遇到了什么事吗?”
九九看着眼前的小院子开口,“华哥哥记不记得,这块地以前是庄婶子家的房子。”
九九一提,秋华年就记了起来,庄婶子是他们在杜家村时的邻居,早早守寡,膝下无人,曾经照顾过九九和春生,秋华年也经常给她送一些吃的喝的。
后来庄婶子的女儿杜紫蓉被夫家赶出来后带着一双儿女回村,掀起了一堆矛盾,两家人的关系不复以往。
庄婶子为了帮女儿,把自己偷看到的秋华年的高粱饴配方卖给了卫栎的生父卫德兴,事情暴露后,紫蓉和儿女被赶出了杜家村,秋华年也再没有和庄婶子来往过。
想起多年前的旧事,秋华年叹了口气,“这块地卖给我们,庄婶子应该已经走了吧,也差不多是岁数了。”
九九说起自己早上打听到的事,“庄婶子的后事,是她的外孙女白玉钏回来料理的。”
“玉钏?”秋华年一愣,“她怎么会回来?”
两人说到这里,梅望舒和卫栎正巧一前一后从院子里出来,梅望舒记得这个人,接话道,“当初为了查庶人嘉泓漪的阴私之事,我们从漳县秘密带走了他手下商人白彦文的妾室杜紫蓉和庶子庶女,还有杜紫蓉再嫁的小商人卫德兴。”
“白玉钏被母亲和继父送给年近五十的县令做妾,心有怨恨,审讯时主动交代了许多有用的情报,事情结束后,我给了她一笔钱放她离开了。”
卫栎猝不及防听见自己生父的名字,下意识瞪大眼睛,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
梅望舒没有说除了玉钏之外的其他人如何了,卫栎也没有问。
他想起自己还在京城皇庄旁秋华年的小庄子上当管事时,有次看到了卫德兴的身影,因此解开了一些心结。
他本以为这是一个巧合,甚至是一个错觉,现在回想,才明白这应该是梅望舒有意为之。
从很早之前开始,梅望舒就在尽力帮助家人们了。
“谢谢你,舒哥儿……”
梅望舒不自在地避开准表嫂的视线,板着脸看向别处,“不必客气。”
秋华年忍住笑,向卫栎提议,“我们难得回来一趟,你想回漳县见一见故人们的话,可以让七表舅陪你一起去一趟。”
卫栎抿了下嘴,想起看着自己陷入泥潭却无动于衷,甚至为了利益推波助澜的母亲与兄姐们,突然重重点头。
“好,我年后就回去。”
带着自己的良人风风光光地回去,告诉他们,那个针扎都不敢出一个声的懦弱小哥儿,靠自己的能力走到了新的天地。
九九由衷地替卫栎高兴,她想起传闻中料理完了庄婶子的后事便主动找到官府自愿移民去交州的白玉钏,缓缓舒了口气。
为了吸引更多裕朝百姓前往交州,朝廷政令规定,凡自愿前往交州的女子和哥儿都可单独立户,还能分到和男子一样多的田地,这成了许多在故土难以生活的人的希望。九九已经不太记得曾经的恩怨了,她默默祝福,希望白玉钏能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开启新的人生。
一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地吃过早饭后,趁天光正好,出发去后山给亲人们扫墓。
这是一个团圆的日子,是一个一切都得偿所愿的佳节,秋华年提前说好了,每个人都要开开心心的,把这次回乡扫墓当成一个喜事。
昨晚众人都休息后,文晖阳独自悄悄出门,提着灯笼去后山寻找梅争春的坟墓。秋华年和杜云瑟知道后,让禁军侍卫远远跟着保证安全,没有点破。
静谧的深夜明月高悬,坟冢四周无人打扰,文晖阳倚靠着恋人的墓碑,把二十多年的思念、痛苦与爱恋诉说了个痛快。
清风吹过干枯的树梢,发出沙沙声响,月影移动投下淡淡的影子,仿佛有人隔着时空轻拂已两鬓斑白的少年郎的肩膀。
昨夜宣泄过了最深沉的情绪,今天再次来到梅争春的坟前,文晖阳没有在孩子们面前太过失态,但眼底的乌青与微微颤抖的胡须还是出卖了他。
秋华年教谷谷与秧秧叫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文晖阳应了一声,激动得双眼泛泪,摸遍全身没有摸出一个拿得出手的礼物,最后只能蹲下来给失望的秧秧保证,回到京中一定给宝贝外孙准备一堆好东西。
“老师,您这半年的俸禄不是又捐出去了吗?”杜云瑟无奈地提醒他。文晖阳手里从来留不住钱,今年过年的衣裳和年货都是秋华年包办的。
文晖阳胡子一抖,嘴硬道,“为师回去多卖一些字画,再写几篇小文赚一些润笔费,钱不就又有了。”
“钱钱!姥爷有钱钱!”秧秧欢呼。
杜云瑟摇头闭嘴,刮了下秧秧的小鼻子。老师疼孩子,他还能说什么呢,就算他自己也逃不开自家这个小懒蛋的撒娇攻势。
秋华年没有看到这场秧秧完胜的小插曲,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回到了刚刚离开的李寡妇与杜宝言的合葬坟前,在六年前埋下荷包与银镯的地方蹲下。
这里的土色已经和周围看不出区别,长着连片的干枯的野草,看上去绵密柔软。
秋华年伸手抚摸野草,没有把它们拔去。
“我回来看你了,你在我的世界过得还好吗?”秋华年笑了笑,“我们交换了彼此的世界,那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我们自己的人生,没有真正认识过你,还是有些遗憾啊……在那个美好的世界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
秋华年起身的时候,腿有些发麻,一只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扶住他,杜云瑟不知何时发现他的去向,跟了过来。
秋华年冲他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两人和爹娘打过招呼,回去与大部队会合。
……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这天,这本该是所有人留在家中团聚的时候,宝义却经不住存兰和云英的央求,答应带孩子们去十几里外的山脚猎场打猎,来秋华年家问了一声,又乌拉拉带走一串人,九九、春生全都去了,还硬拉上了小舅舅梅望舒。
秋华年推着梅望舒的肩膀,硬是把他推出了门,在马后面挥手喊道,“发点力啊小舅舅!猎不到年夜饭的食材,可要丢人一年的!”
青梅双手抱着新锻出来的有梅氏族纹的短剑,这是她提前收到的新年礼物,秋华年看着和自己的伏暑剑差不多样式的宝剑,心想回去后要给伏暑剑也刻上族纹。
“青梅。”
“华哥哥。”青梅口齿清晰地回应。
“你抱着的是什么呀?”秋华年逗她。
“剑。”
“剑是用来做什么的?”
“保护人。”
秋华年笑起来,这个答案显然是青梅的爹爹梅望舒教的,从“杀人”变成“保护人”,那笼罩着皇室几代人的诅咒,或许真的有消解的一日。
温暖的太阳在苍白的天空中走过,看着宅子四处挂上桃符,换上簇新的对联,红红的灯笼从入门处一直串联到夹道,秋华年的心也一点点被无处不在的暖红色浸染,在胸膛中存在感极强的跳动着。
他来到书房,杜云瑟刚刚收到了从京中八百里加急送到的邸报。
“京中发生什么事了吗?偏偏在今日到。”
“是好事。”杜云瑟把打开的邸报递给秋华年,“十日前有一法兰西商船停靠天津港,带来了一种与甘薯很像表皮粗糙黄褐的粮食,天津港的官员觉得,这与你常提到的马铃薯很像。”
秋华年双眼发亮,当即转头吩咐人,“和邸报一起送来的其他东西呢?快拿过来!”
为了尽快送达,天津港的官员只附送了两颗法兰西商船带来的主粮,秋华年看了一眼,便确定了这东西就是被誉为埋在土里的金疙瘩,为世界人□□发增长奠定基础的传奇植物马铃薯。
这是秋华年当初努力推进海禁开放时最先想到的东西,铺垫等待了这么久后,它终于姗姗来迟,来到了大裕的土地上。
有了马铃薯,搭配上科学的种植方法,只要当权者的政令不出无法挽回的问题,华夏大地几乎不会再有饥荒!
秋华年欢呼一声,一时想不起别的,就这么捧着马铃薯扑进杜云瑟怀里。
“我要吃土豆泥、炸薯条、土豆片夹馍、炝炒土豆丝和青椒火腿土豆饼!”
杜云瑟单手揽住他的背,后退半步,防止两人摔倒,“好,等明年田里丰收了,我们全部吃一遍。”
“你知道吗,云瑟,在我的世界,精心培育品种优良的土豆亩产能达到五千斤,甚至更多!只种一亩,就足以让一大家子人有饭吃活下去……云瑟,我……”
秋华年突然失去了言语能力,杜云瑟明白他想说什么,一下下抚摸他光滑的脊背。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此生何其有幸,遇到这样一个志趣相投,品行天成的人,成为他的夫君,携手一生的同时,也一起青云直上,走向两人共同的抱负。
这颗璀璨耀目的明珠,终究是被他证明了自己定是那个最配得上的良人。
屋外传来嘈杂的声音,去打猎的人们回来了,春生大大咧咧的声音隔着院墙也无比清晰。
“兄长!华哥哥!我们猎了好大一头鹿!晚上烤鹿肉吃!”
秋华年和杜云瑟分开,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往外走了一步,又回头拉住杜云瑟的手。
“四海万邦的事先放一放,去吃我们的烤鹿肉吧。”
杜云瑟像之前无数次那样,紧紧握住掌心的手,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纸浸入室内,在地板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连接在一起的影子,光影与不约而同勾起的唇角交融,时光仿佛在此刻凝固。
沧海云帆依日尽,犹喜新火煨小炉。
【第四卷·四海万邦(完)】
【状元家的卷王小夫郎·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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