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天,素雪覆千里。
似是天落梨花洒满地。
白霜枝从书局出来,踏雪归家,一道上欲笑欲喜,情到极处泪涟涟。
“母亲。”白霜枝小跑进前堂,不似往日那般矜持,略行礼后,抑不住欢喜道,“百里……百里他们家愿以三百贯为聘金,择日请媒上门填帖、换帖,想先问问咱家里的意思。”
她以为,走出这一步,事情应当就顺畅了。
却见陆氏垂头拨弄茶水,迟迟不应话。
“母亲,是有甚么顾虑吗?”
白霜枝收住了笑,变得谨慎起来。
“按说,照你的性子,此事你理应能看明白的。”陆氏厉色言道,“你可以不嫁我那侄儿,但断然不能嫁于百里谦。”
一言回绝。
白霜枝怔住了,欢喜泪换作辛酸意,问道:“这份聘金不低,他与女儿又有情义在,母亲为何不肯?母亲好歹先见见他们家……”
“且看他们做了甚么,就知不必见了。”陆氏扶着椅把手,话中带着怒气,解释道,“陆家出三百贯,他也出三百贯……不偏不倚三百贯,他这不单是下陆家的面子,更是把你挂在秤杆上,称出了斤两,你还不明白吗?”
又言:“没有哪个真情实意的会这般计较。”
白霜枝浑身一寒,原想辩驳的话说不出口。
陆氏这才放缓神色,劝说道:“你要明白我为人继母的一份苦心。”
“我那亲大侄你是见过的,已经接手打理家里的药材生意,虽算不得凤雏麟子、人中翘楚,但老实是个依靠……你我半路母女,多年来多有敬重,相处和洽,若不是晓得你性子纯良,加之有个能张罗的姑母,我高低不会叫陆家作这个打算。”
细想来,陆家未填帖而先提聘金,陆氏又添嫁妆,这继母着实是尽己所能了。
白霜枝噙着泪不知如何应答,先前的许多美景良辰,一时间变得不真实起来。
陆家大哥她是见过两回的,和气健谈,白霜枝谈不上喜不喜欢,但着实没想过嫁予为妻。
陆氏拉起白霜枝的手,温言道:“我到底与你是没有血亲关系的,说多错多……霜枝,去寻你姑母罢,我想她同我会是一个意思。”
又言:“我讲不通的道理,她会同你讲明白。”
……
白霜枝到的时候, 白其真正叫了马车,打算出去采办。
腊月寒天,任是谁家都会不时熬上一锅七宝五味粥。
白其真要去买些豆子米粟。
她见侄女双颊冻得通红,两眼也哭肿了,疼惜替其擦去泪痕,不必问也猜出了几分。
白其真绝口不提说亲的事,只道:“同姑母到街上转转罢。”
……
熙熙攘攘人声里,白霜枝挎着姑母的臂弯慢步走。看着小食摊炊烟缭绕,听着拉得极长的吆喝声,她心里平静了许多。
白其真这才开口:“倘若百里家早早前来议亲,莫说是三百贯,就是两百贯、一百贯,凭着他入县学读书这一点,小姑定会为你做主,劝家里应下这门婚事。”
“上回你同我说,他私下跟你提过几次,他父母正辛苦筹备他的聘礼,想给新人以风光……这话听着实诚,实则打的是别的算盘。”白其真边走边说道,“如今百里家听了消息,也拿出三百贯来,私心昭然若揭。”
白霜枝似懂非懂点点头。
几股情绪绕得她心头像雾蒙了一般。
不知觉走到豆子摊前,摊子虽小,红红白白颗颗光润,一瞧便知是今年的新豆子,引得不少妇人过来问价。
白霜枝正想上前选些豆子,却被白其真拉住了,示意她搁一旁先看看。
这会儿来了个刁婆子,瞥着眼问价,一直挑挑拣拣说这豆子如何如何不好,让摊主便宜点。
摊主不肯,叫她上别处看看,她这才闭了嘴,端了个小簸箕开始一颗一颗挑豆子,磨磨蹭蹭。
“这位婶子,可没有这样挑豆子的道理,你要几斤我给你称便是,都是秋日里晒的好豆子。”摊主道。
“那不成。”刁婆子理直气壮道,“我家辛苦挣的铜板子,自然要花在实处上,若买到的豆子不是颗颗圆润,哪值得上这个价。”
还嘟囔了一句:“万一你给我称些不好的,可就亏大发了……”
出来做生意,得有好脾气,摊主只能由着她选夜明珠般挑挑拣拣了。
紧接着有辆拉货的马板车路过,不知是谁家的管事婆子,没下车就喊道:“老陈,给我约十斤豆子,我懒得下车了,快些……灶头催着要呢。”
“好嘞,陈管事。”摊主乐呵倒了半袋豆子上称,送过去道,“我给您多放了五两豆,若是摊开发现有几个瘪的、坏的,是我的不仔细,您多担待些。”
陈婆子照价付了钱,应道:“瞧你说的,我是来买豆子,又不是来买珠子,咱不计较这个。”
摊主回到豆摊,那选豆子的刁婆子迎上前:“摊主,你是不是也该给我添半斤。”
“本摊照价卖货,概不讲价,您还是上别处选罢。”
白霜枝怔怔站在原地。
筐里装的不是豆子,而是她要受人审视的一处处一寸寸。
“看明白了吗?”白其真问道。
白霜枝回过神,点点头。
“都是八钱一斤的豆子,有人要的只是豆子,有人要的是时时处处合他心意的豆子。”白其真语重心长言道,“这才是我不希望你嫁入百里家的原因……聘礼只是一时的计较,而计较是一世的厄运。”
与百里谦相见相识的一幕幕如书页般在心间翻过,白霜枝双眼痴痴的,这一回,她终于仔细“读书”了。
好一会儿,她眼神渐渐恢复光亮:“姑姑,我想通了。”
白霜枝自个擦了擦泪痕,挤出笑来:“我不是他想要的,我满足不了他的挑挑拣拣……换言之,他也不是我想要的。”
“傻丫头,你能想明白就好。”白其真拉起侄女的手,准备离开。
“姑姑,我们还没买豆子呢。”
……
翌日,白家托人前去婉拒了百里家。
听那人回来说:“可没见过这么不讲礼数的人家,既没换帖,也没口头上答应过,怎不同意婚事就是瞧不上他们家呢?合着他看上了王女,人也得自抬花轿入他门?好没道理。”
不几日,百里家又含沙射影地说了些不光彩的话。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说明他家儿子值得更好的,好叫白霜枝以后觉得后悔不已。
乔见山与百里谦自此断了往来。
……
外人看来,白霜枝经了一难。
而对白霜枝而言,这件事愈发叫她寻到了本我。
她在乔家小住了几日,常常寻乔时为商量写书的事。
每每几句俏皮的话写于纸上,她便觉得日子过得充实,再顾不得一个人倚在窗边默默读书了。
这日,乔时为散学归来。
白霜枝端了些自己做的点心过来,还为表弟熬了碗银耳羹。
“霜枝表姐又写完一章回啦?叫我看看,看那熙儿姑娘女扮男装入学堂究竟遇见了甚么角色。”
“这回不是书的事。”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白霜枝愈发明白乔家人为何总夸小表弟有灵性了,有些不想与姑母说的话,她倒愿意问问小表弟的意思。
白霜枝问道:“你省得家里有意撮合我与陆家大哥罢?”
乔时为一边大口吃银耳羹,一边点头。
“陆家大哥人很好,可我如今只想写书,不想嫁人……我省得母亲为我打算,却也不想勉强自己,误了别人。”
“她们说,女子的光彩也就这几年,耽搁了就回不了头了。”
乔时为放下银耳羹,他突然想起了贾瞎子。
贾瞎子说他从来不给女子算姻缘,因为女子姻缘太重,他怕说错话。
眼下的乔时为何尝不是呢?
可若是让他劝霜枝表姐勉强点头,为了家人应了婚事,他更是做不到。
思忖过后,乔时为打了个比方,他道:“表姐也省得我写字慢,早两年更是如此……回回堂上考课业,总有人早早就交卷了,我不知别人如何作答的,但我不会为了尾随他们,草草作答自己的卷子。”
日光破云,映入屋内,小小乔时为一脸正色。
令他说出这番话的原因是——
在这人人都循着“一条道”走的朝代,偶有一人觉醒,想从他身上要些认可,他又岂能吝啬呢?
他明明知道霜枝表姐那股“痴呆”值得更好。
不是更好的婚姻,而是比婚姻本身更好的。
她因为与人不同,钻进了书里,才会叫人觉得她痴呆。
白霜枝松了口气,亦鼓起了胆气,道:“是呀,这份卷子是我自己的……我晚上便去同母亲说清楚。”
……
过了年,又过了上元节。
东风如期至,杏花簇墙头。
二月会试过后,便到了国子监开场考试的时候,二者一前一后,只因都由礼部承办。
图省事而已。
到了送三哥、弟弟上京参加考试这一日,乔见川未眠,难得沮丧了一回,他垂头道:“我往后再不敢懈怠学业了。”
他捏了捏乔时为的脸,饱含歉意道:“在家靠自己,在外靠兄弟。五弟,四哥对不起你,理应是我先去打头阵,叫你入了学堂有人撑腰,只要说了兄长的名字,便能横着走……眼下却要你自己先行一步,你还这般小……”
乔时为讪讪,本想着圆一圆:“四哥放心,有三哥同我一起去呢。”
没想到手里的碗斜了,倒出了好多水。
乔见川鄙夷不屑道:“三哥不成……你真遇了事,你三哥只会帮你写诗讽刺对方。嗯,讽刺,写十首也不伤人一根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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