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旬在房内围炉煮茶,求的是一个雅字。
而乔时为在灶头烧柴熬汤,没甚么求的,单是帮娘亲做事而已。
彤彤火光,乔时为一时遛了神。
竹条易燃,他没及时抽减些柴,以致火势过大,滚汤漫出,瓷锅“咔嚓”一声裂开,好好一锅汤全漏炉里了。
烈焰灭,滚汤四窜。
白其真闻声赶进来,细看儿子双手,急问道:“小安,没烫着罢?”
乔时为摇摇头,说是自己不够小心,滚汤浇火时被吓了一跳。
“你回屋歇会儿罢,娘亲来收拾。”
又闻后屋外传来“咚咚”的拍打声,乔时为趴在后窗沿上,循声望去——
天暗云寒,浣衣河石阶旁,一架旧皮船缚绳木桩上。
晚风急,水浪催击,皮船不停荡摇,挣扎难脱。
风浪愈急,缚绳愈紧。
……
翌日,府司西狱传出消息,罪犯郭富三畏罪自缢狱中。
因为吊死相太过狰狞,狱卒又不想多费几尺白布,于是给“他”翻了个身,恶脸朝下,用板车拉了出去。
便是死,郭富三亦不得入土为安。
他出身贫苦之家,生前在国子监中常以“清流”自居。
六察司里正巧有个寒门出身的官员,觉得郭富三有辱清流,应属浊流,特上奏朝廷,请求将郭富三身骸投入城北浑水河中,以解民愤。
官家准奏。
……
郭富三之死,只是断了六察司盘查下去的线索。
官家没下狠手,没扯掉某些高门氏族的遮羞布。
然事情远未结束,这段时日,朝廷上亦不得安宁。
微澜远推,层层浪起。
甚至有人私下盘点三司六部九寺五监十五路,官员都是甚么出身,想从里找出些盘根错节。
要论显赫氏族,必是绕不开枝繁叶茂、槐阴满庭的太原王氏“三槐堂”,当朝宰相正是出自此门。
种三槐,得三公,此言非虚。
三槐堂不免被人推出来,用来抵挡清流们的连番攻讦。
此事虽由国子监而起,然而,相较于朝廷里,大浪推到国子监,泛起的波澜反倒是最小的。
郭富三名下的太学生已另择斋谕。
阴沟那些心怀鬼胎的斋谕, 亦暂时夹起尾巴做人。
礼部已上书朝廷,从严升舍公试,一切皆以公试程文定去留,此后,斋谕给的荐书、私试成绩仅作参考。
至于能否颁布施行,还需看朝中那些老狼们撕咬出个输赢来。
乔见山则记入了肖主簿门下。
肖主簿负责管理国子监的文书簿籍,勾考稽违,平日里公务繁重,难以做到时时事事督促门下学子,乔见山这样自律向上的性子,很受肖主簿喜欢。
……
这日,广文馆前大考勤,每每点到王姓学子,多是回应“告假”。
乔时为觉得这事值得咂摸,回斋舍路上,他问赵宕举:“奇了怪,一夜之间,是什么风把王氏学子都刮走了?”
赵宕举有黑脸老儿这个爹,晓得不少朝堂上的事。
“自然还是小报刮起的这股大风,风惊烟尘起,没那般快消停下来。”赵宕举说道,“世族恶事败露,而三槐堂树大招风,免不了要被人拿去当挡箭牌……三槐堂索性把三年一回的大祭提前了,将各支的读书子弟都召了回去,来一个自证清白,以免无辜被人当刀使。”
乔时为知晓三槐堂的名望,也知晓它正处风口浪尖上,但他对王氏“大祭”知之甚少,不理解是怎么个自证清白法。
于是刚回到斋舍,他便为墨哥倒茶、摆好圆凳。
赵宕举很受用,解释道:“老爹说,三槐堂此举不在于大祭,而在于族内大比……大祭之后,三槐堂召集王姓学子进行一场文试,遴选可造之材,记入族谱,举全族之力加以扶持。”
“记入族谱者,三槐堂将公之于众,明明白白告诉世人,我三槐堂要扶持的人尽在这份名单上,敞亮做事,你们尽管盯着。”赵宕举拉起乔时为,走至门外,指着隔壁门上“王春生”三字道,“他便是前年被记入三槐堂族谱的。”
赵宕举感慨道:“六岁从旁支记入三槐堂,除了当朝宰相王茂然,便只有他了。”
乔时为了然,三槐堂这是氏族范围内择才用才,以维持三槐堂的长久荣耀。
三槐堂今日之举,外人如何看并不打紧,他们是做给官家看的。
赵宕举一说起“秘闻”,整一个口若悬河,可见黑脸老儿平日里没少跟他说这些。
只闻赵宕举继续道:“不过老爹也说了, 读书科考、入官成相也是讲究些气运的,三槐堂想要再出一个王茂然,岂是想要就能要到的?有时,愈是有权有势了,愈是容易养出碌碌庸流……还说王相早到耳顺之年,却迟迟不请辞致仕,为的便是撑到下一个天才的出现,接过他手中的族杖,延续三槐堂的‘三公’传奇。”
“听说王春生很是不错,王相对他寄予厚望,朝中人尽皆知……可大家也说,王春生不过七八岁,谁拿得准长大会如何?”赵宕举看向乔时为,问道,“小安,你不是同他一起考了童子举吗?你觉得他如何?”
乔时为回想了一下,只记得那些锦衣少年都一般的孤傲,没有哪个很特别的,他摇摇头:“记不清了,没甚么印象。”
赵宕举负手学老成,叹道:“总之,小报的事,和三槐堂是牵扯不清了。”
冬日难得见晴,斋舍临湖,对岸几只大白鹅成行浮走,拨开一道道水纹。
乔时为怔怔然,问道:“三槐堂不是自证清白了吗?”
“没说是三槐堂做的。”赵宕举掏出几份不知来源的小报,递予乔时为,道,“有人猜,这小报是四个副相动的手脚,王相占着宰相之位不动,总得想些办法催催他,不能叫他一人堵死整条巷。”
又言:“还有人说,这是官家令御史台搞出的动静,官家早看朝中沾亲带故的事不顺眼了,正好借此整治整治。”
乔时为惊怖小报所言,仿佛看到了朝中一群穿红着紫的大员们,动嘴又动手,用最原始的法子开展“政斗”。
我?御史台?副相?
果然,古今小报皆不乏想象力。
正巧,赵宕举看着游水的大白鹅,换话题道:“小安,你说大白鹅冬日下湖游水,事先晓不晓得湖水冷?”
乔时为借鹅抒情道:“大白鹅晓不晓得水冷我不知道,但我猜,大白鹅浮在湖面上,应当不知道水多深……”
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像个冤头鹅。
……
当乔时为终于意识到要捂紧马甲,他上街转了一圈,发现自己撰文的那则小报,已停刊无人售卖。
有靠谱的同事者,何等难得。
休沐日,乔时为晨起沐浴,换了一身干爽的衣物, 去了林家。
一来,本就答应过达叔,休沐日要过来陪林家主说话解闷的。二来,理应谢谢林家为他思虑周全。
上一回过来,心里挂着事,没顾上参观林家的宅院。
这回,小厮前头领路,乔时为跟在后面四处张看。
楼宇阁台建得小而精致,步步曲折有致、虚实相生,处处透着一个“雅”字,叫人以为这宅院主人生于江南、长于江南。
实则林方旬是地道的京都人。
叶阿达照顾家主甚是仔细,乔时为好几道程序后,才进书屋见了林方旬。
乔时为二话不说,先是上前深深作揖,诚意道:“小子谢过林叔。”
林方旬笑笑,算是应下了乔时为的答谢。
他倚坐在特制的软椅上,一丈开外的方桌上,用莲形青釉碟子盛了许多点心,摆满一桌,有皂儿糕、瓜蒌煎、蜜麻酥、十般糖、玉屑膏、小甑糕和各式的米糕、乳糕。
纵是一口吃的,都被林家做成了景观。
好些个乔时为都叫不上名。
林方旬好似受不得点心带的那股荤油味,所以方桌离他略远。
“我有个小丫头,但不常养在身边,我只晓得回回见她,她都吵着要吃点心……想来孩子无不喜欢甜食的。”林方旬含笑说道,“你比她略大一些,也还是个孩子,我叫阿达准备了一些点心,你挑自个喜欢的尝尝罢。”
这一回离得近,乔时为看清楚了几分。
林方旬长了一双桃花眼,一看便知年轻时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从骨架来看,他应当不是生来就这般孱弱,而像是历难之后,伤及了根本,才这般弱不经风。
林方旬特意准备了这么多的点心,乔时为岂能拒绝,他拿出在家里的那种随意感,坐在方桌前,先选了一块栗子糕,咬了一口,脸上心满意足——是真的好吃。
乔时为道:“林叔真是料事如神,打一开始就聊到了事情的走向,早早替我打算,帮我避开了风险。”
林方旬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乔时为的小手,看他会选哪一种点心。
林方旬乐呵呵应道:“不过是夜路走得多了,晓得道上哪里有坑罢了,哪里算得上是料事如神呢?”
他问乔时为:“倘若我说,帮你避开的坑,多是我年轻时踩进去过的,小友还觉得我厉害吗?”
“自然是厉害!”乔时为取了一碗小甑糕,用勺子挖着吃,言道,“多了是人回回走到坑前,回回忘了痛跳下去。”
“照我说,小友才是真正厉害。”
“不敢不敢,林叔应晓得,此事起因是家兄被人抄了文章,我想帮帮他而已。”
林方旬手指轻敲案上瓷瓯,发出悦耳的脆鸣,他浅笑看着乔时为,就像是长辈看透了自家的娃娃,又带着十分的欣赏。
半晌,林方旬才道:“小友这番说法,还不如假说自己拔剑试利,弯弓试劲……小友若是只想帮兄长脱离苦海,应当不必废力磨大刀罢?去找祭酒大人,以他的惜才之心,他会帮你,或是拿名刺来寻我,林某不才,亦能替你解难,可小友偏偏选了小报,设计了一环圈一环……林某若不是踩的坑足够多,怕也会被你哄了去。”
乔时为放下小甑碗,挠头嘿嘿笑:“林叔,我真没想那么多……”
“你若是觉得此事理应如此去做,不假思索,那你就更厉害了。”林方旬伴着敲打瓷瓯的节奏,说出了四个字,“纯真之心。”
“林叔,你再这么夸下去,小子该不好意思吃你准备的点心了。”
林方旬再一次不自觉地笑了。
屋里头有个小娃娃陪自己,果然这寒冬没那般无趣了。
外头飘来一朵云,遮了日,屋里跟着暗淡了几分。
突如其来的光阴变换,惹得林方旬心间一怔,欣赏、喜欢,掺入了遗憾、自纠和期盼。
看到林方旬目光由方桌移到窗纸上,又垂头看着地面,乔时为关心问道:“林叔,怎么了?”
“没事,想起了些往事而已。”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