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教谕阅卷,久久不言,只觉老腰酸疼都轻了几分。
这回考官出题《尧舜性仁赋》,让考生通过尧舜之仁政,探讨治世良策,以赋为体。
审题没有任何难度,但要写出题目要求的气度来,是极考验学子的水准的。
卷中写道:
“高山嵡嵸,黄水汤扬。承尧舜之仁爱,致万方之丰饶……”
“黄帝尧舜,创章立度,泽加万民而举稷契;圣师孔孟,著经讲义,治学千古而兴教化。是以,治天下,经国家,大中之道也!”
“大中至正,万世常行。”
宋教谕忍不住叹道:“由尧舜仁治想到大中之道,妙极妙极。”
如果说上回那份卷子胜在文风,那么这回则胜在立意。
何为大中之道?经书中皆有论述,易曰二五,春秋曰衡,书曰皇极,礼曰中庸。
当士大夫不再仅限于治学,开试走上官位,当儒学不再限于修身,开始用于治世……“大中之道”成了最优选,慢慢被士大夫们提炼出来,备受推崇。
这是儒学的核心。
宋教谕暗想,乔时为……啊不,此卷能如此清晰阐述大中之道,定是学问非凡之人。
同在一房的考官见宋教谕端着卷子痴痴傻笑,催促道:“老宋,你读这份卷子快半个时辰了……可抓点紧罢,咱阅完这一摞,还要贴上,再送去隔壁房覆阅。”
这人忙中怨道:“公平倒是公平了,可着实是累人,抄了又读,读了才批,批了还批……”
宋教谕回过神,应道了:“省得了,省得了。”略有些意犹未尽。
……
以往四五日的事,这回足足改了十日。
各房将卷子送到主考官桌上,已是九月十六日。
主考官黄齐照旧先绕长桌一圈,边走边点头,很是满意。将绕完一圈时,他的步子停下,黄齐先是皱眉“嘶——”了一声,把革部第一百九十九号卷取出来,再问道:“宋教谕,你这份卷子?”
众人一诧,皆以为宋教谕又来一次“文风极佳”。
凑近一看,只见朱卷上,用青笔写着:
初评:甲等。覆评:甲等。
直学士院经筵官宋薪批:“其一,笔力豪骋,立位广大,议论纯粹。”
“其二, 经义观其才识,诗赋观其词章,用典评议古今,用例潦通时务,详观精择,可见其胸间之抱负。”
“……”
宋薪竟一口气批了九条,只留下短短一行给主考官填名次。
这一行的长宽,写“第一名”刚好合适,写其他名次可能有点挤。
宋薪上前解释道:“奉命选才,自当尽职尽责,如实批改,这卷子值得九条批语,少一条都不行。”
又板着脸正色道:“下官是个老实人,若真是不好,夸人的话是一句都写不出来。”
如此一番话,勾起其他房考官的胜负欲:“且叫我来读一读。”欣欣而往,悻悻而退。
解元很快就定了下来。
……
桂花落,朵朵如小星。
桂榜举,长卷填功名。
今年的第二次开榜,已是深秋。
乔家兄弟仨照旧在茶楼上等着放榜,茶楼里不少学子认出了乔时为,时不时有人远远一笑,点头致意。
乔时为忙着回应,乔见川则自豪极了,喜道:“小安这名声,很有一种‘桂榜未出先闻名’的感觉,民心所向呀。”
三哥赶紧捂住老四的嘴,道:“没个正经,少些聒噪。”
乔见川好不容易挣开,立马凑到乔时为身边,轻声道:“小安你大可放心,以你的学问,这解元指定跑不了。”
又眉飞色舞道:“我前晚梦了一回,梦见你得了解元,因担心梦是反的,昨夜早早睡下,果真又梦见你得了解元……反反得正,正正还是正,管他梦是正是反,你这解元都跑不了。”
再来一回,紧张依旧,听了四哥的一番话,乔时为哭笑不得,心里松快了许多。
贡院那头传来嘈杂声,茶楼里许多人跑到窗前远观——放榜了。
兄弟仨不约而同把茶盏放回桌上,免得抖没了。
乔见山、乔见川皆站了起来。
“三哥、四哥,你们这是?”
“提前站着,免得一会儿消息传来,又腿软站不起来丢人……这是你四哥的主意。”
两位兄长果然是有备无患。
榜下围得水泄不通,先看榜首,口口相传,有人喊了一句“解元还是他”,大家便都明白了。消息往外传,不知是哪位学子喊了一声“少年依旧” ,有人应喝“折桂枝”。
于是“少年依旧折桂枝”越传越远。
茶楼小二一路狂跑,在茶楼里嚎了一句:“少年依旧折桂枝!”
众人先是一怔,再是哗然,都觉得今年的传榜独具诗意。
无人提乔时为,但人人皆知乔时为。
此话一出,两位兄长“颓坐”下来——还是腿软了,根本不顶事。乔见川喃喃道:“等杏榜放榜时,带几根绳索来才好。”
下一瞬,乔见川哈哈大笑,百分欢喜,如疯如癫。
“老四,你这又是做什么?”
“我就晓得,老天不会辜负小安的天赋与苦学的,不管考几回,巅峰就是巅峰。”乔见川解释道,“一想到如此,当哥哥的也想‘癫疯’一下。”
还拉着乔见山,叫他一起癫疯。
乔时为微微平复心绪,听着贡院那头传出的动静,“少年依旧折桂枝”令他欢喜,但更令他欢喜的是——
“祥符县陈俊毅位桂榜第十九名。”
“尉氏县尤晟位桂榜第三十七名。”
“扶沟县刘衢启位桂榜第四十三名。”
“鄢陵县高维桢位桂榜第六十七名。”
“……”
寒山桃李一时发。
寒门帮寒门,他们合力唱喝寒门学子的名次,位于前五十的并不算多,但总数多了,占了全榜三成多的名额,这是之前没有过的。
事实证明,誊卷之后,少了行卷、温卷的影响,解试变得更公平了。
声声唱喝如高歌,乔时为站起来,虽然已经知晓结果,但他忽然想到桂榜下看一看。这一次的结果对他而言,意义非凡——考场上没有奇怪的题目,考官们公正判卷,无人从中作梗,这是他清清正正考到的名次、得到的头衔。
他走到扶梯旁,有学子端端向他作揖:“恭贺乔解元。”
他走出茶楼,有学子迎面走来,向他作揖:“贺乔解元少年感意气,此生多英豪。”
他走在外大街上,有学子追上来,向他作揖:“贺乔解元,盼日后远近闻佳政,翰墨得新文。”
他走到拥挤的人群外,学子为他让出道,作揖道:“贺乔解元榜下吟新诗,仍有好事来。”
他走到桂榜下,学子们指着他的名字,贺道:“再度功名非天意,只因乔郎正才华。”
乔时为一路作揖回礼,感觉像是回溯自己长长十几年的读书路。
……
回到家中,已是午时。
报喜的官差早来过了,喜钱也已撒过了。
祖母站在庭中,叉着腰,得意道:“我就知道,让小安独享判官的保佑,这事错不了。”
乔大胆跟着叉腰:“对,错不了。”
老爷子一愣,端端回头问:“老婆子,你方才说拜了哪路神仙?”
“判官啊。”
“时为应试,你拜判官作什么?”
“只要拜了就是诚心,乔老倔,你少管我。”老太太道,“拜神的事,说了你也不懂。”
老爷子呵呵笑:“是是是,我不懂。”又好奇问,“你拜判官,还求了什么?”
“这还用问,自然求判官保我乔家时时事事皆顺心。”
便是一起过了半辈子,老爷子仍是时常摸不清老太太的路数,疑惑道:“判官主管生死,哪有闲心管顺不顺心?叫他管一管时为考试,已是难得。”
“他不管谁管?”老太太抛出理由,“若是过得不顺心,谁去求他长生不死?”
老爷子啧啧嘴,点头道:“孟桂秋,你是有大道理之人啊。”
老太太转了一圈,指着官差送来的金帖、吴妈做的一大桌子的菜、白其真熨平的新蓝袍,说道:“你瞧瞧,这些不就是顺心吗?”
乔时为在一旁听着,很是同意祖父的观点——祖母有大道理。
家风清正,百福自集。
……
翌日,乔时为穿上娘亲熨好的新蓝袍。
白其真为他整理衣领时,发现小儿子已高出她半个头,言道:“转眼就比娘亲高了……往后呐,你看的风景就比娘亲远了。”
院外马车声响,白其真叮嘱道:“去罢,早些回来,同娘亲说说今日的事。”
“儿子晓得。”
再次来到贡院大门前,这一回再无差池,顺利开院、出院,众多举子以乔时为为首,向诸位考官们一一作揖行礼。
随后,师生一同入酒席,略饮几杯酒水。读书人喜饮黄酒,对乔时为而言不算太辣。主考官黄齐一改御史的严厉脸色,今日一直含笑对人,心情很好。
见到乔时为,黄齐停下步子,赞道:“果真是英才出少年,两举皆解元。”夸他上一回敢站出来,勇气可嘉。
正巧宋薪也在一旁,便有了话题,黄齐道:“乔时为,你可要好好答谢宋教谕,你第一回的文章是叫他又爱又恨,单凭‘文风极佳’四字,他就敢把卷子呈到我案上来……竟不怕我回去参他一本,说他儿戏。”
乔时为这才晓得,方才一直在打量自己的这个瘦小老头,原来是他的房师,赶忙作揖行礼:“学生谢房师举荐。”
被提及旧事,宋薪略有些不好意思:“不必谢不必谢,学问的事,有便是有,半分不由假,纵是不遇见我,你的卷子照旧会被呈上去。”
谈笑间,乔时为大概了解经过。
得知宋薪任经筵官,自然少不了要写经义文章,回家后,乔时为托三哥帮着找几篇宋教谕的文章,得空时带回来。
两日后,乔时为拿到文章,当中正好有一篇是论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的。
嘶——不敢说是一模一样罢,只能说是并无不同。
他们俩对“攻乎异端,斯害也已”的理解基本一样,都借了子夏之言……那宋教谕为何说他的文章经义不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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