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时为年纪虽小,可毕竟是“玩过”小报的人,仔细一思索,便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他第一回的解试文章,毕竟是剑走偏锋,宜推上风口浪尖。
一举多得。
微阳过西窗,书案上日光舒和。
乔时为继续品读宋薪的经义文章,不知觉入了迷,直到窗外暗青,才想起要点盏灯。
宋薪是九经及第,文章多以阐释经义为主,当中常常穿插些许修身领悟,令人醍醐灌顶。倘若说祖父乔守鹤是修心,那么宋薪就是在修“理”——掺入了禅学的儒学。
譬如他文章写道:“世道喧哗多欲望,学子常常不知修身。读书为入仕,每日如役书中,既得入仕,又常恐俸禄、官衔不加……于是乎,营营奔走不得闲,夜深阑干忘此身。”
宋薪理解的读书,是很纯粹的求知,而非求仕。
且他常常阅览各类古籍,从中挖掘经义之解,可见是个追求儒学义理之完备的老学究。
乔时为开始期待拜见座师——能吟出“营营奔走不得闲,夜深阑干忘此身”的人,必定对“我是谁”有了清晰的认识。
……
投了拜帖,又从林家书局寻了古籍,算是“投其所好”。
这日,乔时为前往宋家拜见座师。
小巷通幽,和乔家一样,宋家藏在寻常百姓间。
知晓乔时为今日过来,宋薪特地换了一身蓝袍,木簪冠白发,不染一丝官气。闻声开门那一瞬,似是开卷,竟有些期待。
“学生乔时为,拜见房师。”乔时为作揖道,再呈上所带的古籍。
“回帖里明明说好,不搞礼尚往来这一套的……”宋薪负手摇摇头道,可低头看清是古籍后,立马双手接上,换脸笑嘻嘻道,“盛情难却,那老头子暂且收下,待抄完了再还你,附赠心得一份。”
乔时为笑应道:“座师说得对……读书人易卷探讨学问,怎么能算是礼尚往来呢?”
往里略扫了一眼,只见前院一片半枯的豆萁——小老头竟把前院的青砖撬了,耕种了两垄豆子。
有趣,有趣。
不同于贾瞎子那种忽悠人的有趣,也不同于黑脸老儿圆滑处事的有趣,宋薪身上的,是陶渊明那种“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文人有趣。
不会种,撬了砖也非得种。
注意到乔时为眼神落在两垄豆上,宋薪讪讪笑道:“子女不同住,院里无童子,连杂草都不多长……不能全怪我。”
边说,边领着乔时为往书房走。
前院豆苗稀黄,书房里却耕得好一片书海,不是书多,而是书稿多。
成摞装订好的,压在书案上的,贴在墙上的……或洋洋洒洒写满篇,或临时领悟写几句。
置身其中,仿佛被小老头的学识包裹着。
原来外头的一切皆只是修饰,这里才是宋薪的内心。
风来一片书页响。
宋薪静坐着,眉眼弯弯,看着乔时为踱步仰首品读墙上文章,任由时间一点点流逝。
半个时辰后,宋薪才问:“怎么样,乔解元,小老头编修的经义注释还不赖罢?与你的考场之作相比,如何?”
乔时为可不踩坑,应道:“学生但凡是答了,都算班门弄斧。”
一个既能与后辈开玩笑,又能沉心坐下搞学问的小老头,他这些经岁月沉淀而得来的文章,哪是乔时为能比的?
“知晓我为何两回都要将你的文章推上浪尖吗?”
乔时为说了自己的猜想。
宋薪笑着摇摇头,道:“这些只是官场里的小手段罢了,老头子活到这个岁数,若是还不懂人情世故,倒要叫人看笑话了。”
乔时为端正倾听。
宋薪抚胡须道:“以你的年岁,站在此处往前看,看到的是前途未知,而老头子往回看,看到的是已定的命数。你敢写,是有‘英雄造时势’的雄心,我敢推,是看清了‘时势造英雄’,顺天而行。”
他笑眯眯的,满眼都是欣赏,道:“成全一位英才,何乐而不为?”
乔时为了然,起身作揖后,反过来问:“先生这一屋的锦绣,为何只露出一二示世人?它们值得更多人知道,先生也值得。”
“我曾经是这样想的。”宋薪淡然道,“但后来我发现,若是执着于他人的认可,便会陷入与自己的纠缠,成为他人的附属……一旦想明白‘人生直作百岁翁,亦是万古一瞬中’,无需证明什么,也来不及证明什么,便通透了。”
继续道:“修身养性所需要的,是不染铜臭的,多读多写就会多获得。”
乔时为暗想, 果然没错,不管是文章还是言行,宋薪都带有一股禅学味。
成德成仁。
“可是,活着总是要与财打交道的。”乔时为道。
“没错。”宋薪点点头,“于我而言,能有这一身长衫就足够了。”
他找到了自己的平衡点。
“先生大才。”
乔时为再次踱步于书房中,环顾一页页文章,他打趣道:“可是……小子也是人呐。”
宋薪瞬时明白,哈哈大笑,觉得这少年果然妙极,应道:“是老头子不够通透,终究还有私心杂念。”
两人又谈了许久,直到日暮,乔时为才告别。
走到前院,路过两垄豆子地,乔时为回头看看挥别的宋薪,想到小老头平日坐在这里研读的场面。
蛐蛐伴读,一晃半日,吹过的风既孤独又自由。
……
……
暮秋,河畔蒲柳皆已枯黄,偶尔遇见松柏,也有些暗沉,等着初雪洗净它的苍翠。
去拜见宋薪是有后劲的,耳畔总时不时响起小老头的声音“能有一身长衫就够了”。
显然,小老头又不希望乔时为只穿一身长衫。
乔时为从林家书局回来,怀里抱着几本书,边走边想。
“是乔师弟吗?”后头传来喊声。
乔时为愣愣走了几步,才后知后觉回头张望。
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小跑追上来,到了跟前,整饬了好衣物,才作揖道:“远远瞧着觉得像你,只是几年不见,不敢确定。”
又贺言道:“恭喜乔师弟夺得解元,某刚入京城便听闻到处都在传……恭喜乔师弟与山弟皆以才华理想得功名。”
是三哥那位舍友,李良青。
乔时为回礼道:“李师兄,好久不见。”
那年,李良青行卷得荐,又有几分学问在身,殿试得了同进士出身,去了胶东一小县任职。
那一回的争执,于乔时为而言,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谈不上对错。所以再见时,可以心平气和。
李良青看起来更成熟稳重了,眼底透着些疲惫。
昔日将斋舍收拾得一尘不染的习惯,转到了行头上——衣物不算名贵,但他熨得平平整整,冠发一丝不乱,皂靴边沿上不沾黄土。
看着像是刚从衣物铺子出来的客人。
他似乎还陷在那年的争执中,没走出来,竟主动谈起旧事:“三年前,你三哥的殿试诗作从京都传至胶东,当我读到那句‘穷荒寻学问,白衣傲公侯’,我才晓得……那日是我太过固执。”
又言:“见山能在殿试上以诗明志,又能得官家的赞誉,我诚心为他感到高兴。我也终于想明白,我俩之所以起争执,怪只怪我与他不在一个境界……我还在为生存与世道周旋,而他怀着理想,何等纯粹,是在与自己周旋。”
乔时为不好说什么,只道:“李师兄,事情都过去了。”
“是过去了几年,但是还没过去……”李良青喃喃道。
乔时为转移话题道:“李师兄这次回京,是要考满述职?”
李良青愣愣回过神,摇头应道:“不是不是。”
又“哦”了一声,恍然道:“本还犹豫着要不要送去,既遇见了,便劳烦你转交山弟罢。”
他从袖袋取出一封喜柬递过去。
是特定给三哥的喜柬,因为上头用隽秀的小楷写着“义弟乔见山亲启”。
如果不是凑巧,那便是一封不确定送还是不送的喜柬,时时装在袖袋里。
乔时为有些动容,道:“恭喜李师兄。”
寒暄几句,乔时为辞别。倒不是不愿意多谈,而是他与李良青中间隔着三哥,实际并不太熟。
街边酒楼上,飘出婉转动听的《琵琶行》。
“乔师弟且等等。”
隔着两丈远,李良青脸上又复“偏执”,他道:“众学子‘创基冰泮之上,立足枳棘之林’,我亦是站在浮冰上孤立无援的一个……如果说机遇必须依靠家世或是才华来换取,而我既无家世又才华不足,那么我手里的笔、我说的话,乃至我的婚姻、我的尊严,都可以拿出来当作筹码。”
顿了顿,他继续道:“我与见山的争执,我已想明白,可乔师弟当日那句‘谄上者必骄下’依旧还烙在我的脸上,我翻尽经书也没找到答案……但我知道会有答案。”
乔时为怔住,没等他应话,李良青已转身走开。
……
回到家中,乔时为把喜帖转交三哥,又把李良青的话复述了一遍。
三哥与李良青同住的一年多里,建立的感情远比乔时为了解的深厚,因为他见到三哥房里的灯亮到了深夜。
一个钟能引起另一个钟的共鸣,他们间必有共同之处。
三哥拆了喜柬,乔时为看到了。
乔时为终于明白李良青那番话的意思,明白他为何犹豫是否送喜柬。
因为李良青要娶的是,吏部何侍郎家那位三嫁的二女儿,不知是谁从中搭了红线。
世道容得下寡妇再嫁,也容得下上官纳婿,可太多要素组合起来,则免不了有人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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