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时为听说,北边的辽人以“狼”为图腾,因为狼可以驯服草原上所有闻风而动的牛羊。
他们把自己的君主称为“狼主”。
而西北边的夏人,则以“鹰”为图腾,因为猎鹰翅疾如风,爪利如锥。
他们把最尖锐的军队称为“铁鹞子”。
乔时为不知道李良青能否找到答案,因为接受顺从与迎合,意味着失去抵抗和锋芒,一个不慎将沦为闻风而动的牛羊。
这已经不是李良青一个人面临的难题。
三哥终究没有参加李良青的婚礼,甚至连一封贺辞都没有送过去。乔时为明白,三哥此举不单是因为“道不同”和名声考虑,还因为十六岁那年送嫁徐芳杏,依旧是他藏在深处的一个心结。
三哥最是反感以女子婚姻为筹码的勾勾搭搭。
……
即便是秤杆,也有头高头低,难以做到不偏不倚。
桂榜揭榜后,第一回上榜而第二回落榜者,自然高呼不公,他们并未舞弊,为何要承受无妄之灾,于是联名上书南衙,希望朝廷给个说法。
所幸,开封府解试前后两榜之区别并不算太大,官家开恩,钦赐这些人免解,给了他们参加省试的机会。
奇怪的是,同样是再考一回的国子监解试,却没有这样的待遇。
乔时为听赵黑脸说,国子监解试主考官马平喆入宫复命那一日,被官家狠狠敲打了一番。
官家先是斜靠在御座上,比对着两榜区别,淡淡然问了一句:“马爱卿,短短时日,一个人的学问可会骤增或是骤无?”
马平喆听出弦外之音,寒秋冒冷汗,磨蹭许久才应道:“回皇上,考场决胜负,往往也看天时运气。”
“马爱卿的意思是,朕的百司文武,皆是凭运气考上来的?”
“微臣不敢。”
昔日之党派,此时明哲保身,没人站出来替他辩驳两句。
马平喆只好改言道:“一人之学问,不会平白无故而来,也不会没来由地失去。”
官家这才直起身,笑吟吟问道:“那为何国子监两期桂榜区别如此之大?”
须臾之间,狭缝求生,马平喆大声应道:“如此正说明科考新策为公允之政,蔚然可纪也,应布施四方,以正科考之风。”又伏地泣泪:“微臣领诸位考官,第一场监试不慎,使不法者有可趁之机,请皇上责罚并彻查。”
马平喆的孤立无援、临阵倒戈,意味着国子监养士、取士这一条路子回到了官家手中。
也使得官家有足够的理由,将新策推行到十五路各府,推用到省试、殿试中。
至于如何处置马平喆和他的考官们,可轻可重,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
乔时为原以为,高维桢失去自己的卷子,是因为庆安伯府从中舞弊。
如今一桩桩事摆到台面上,乔时为才隐隐看到事情背后的脉络。
夜里得闲与祖父下棋时,乔时为一心两用,依旧在琢磨解试之事,于是着了祖父的道。
乔时为执白棋,祖父已被他吃了几手,粗一看形势一片大好,决胜却总是差一气。
祖父忽笑吟吟落一黑子,白棋气尽。
乔守鹤指点孙儿道:“下棋在于布势,而不在于拘势,善布势者一棋定胜负……时为,你方才急于吃我黑子,便是拘于局部棋势。”
又温言问道:“瞧你今晚有些心不在焉,心里在想事?”
乔时为点点头,一边收棋,一边实诚道:“孙儿在想解试的事,在想高维桢的卷子是不是谁手里的一枚棋……好似看透了,又总觉得差些意思。”
老爷子用棋语应道:“谁得了势,谁就是布势者。”
又详细解释道:“当你看不明白一件事,不理解一个人的举止时,那便想想谁得了利益……世上人多趋利而行,不欲无求者能有几个?”
这样一想就简单多了。
从祖父的房里出来,乔时为豁然开朗,之前压着的疑问,也找到了答案。
其一,明知前五十会贴卷,舞弊者为何不慎重些选人,偏选中有望进入前五十的高维桢?
事发后,以庆安伯府的权势,不说收买高维桢,起码应该出来阻止他告发罢?
如果说,把主考官黄齐看作布势者,这一切就说得通了,他是最能控制卷子名次的人。
一场解试后,他在寒门学子中名声大噪,又立功得了皇帝的重用,官上一层。
其二,开封府解试为何牵连到国子监?
国子监前后桂榜近乎改头换面, 第一场解试中,以马平喆为首的考官们为何如此嚣张?
将官家当作布势者,疑惑迎刃而解。
官家一开始所考虑的,也许并非科考是否足够公允,他只是想把国子监攥在手里,灭一灭高门世族的嚣张气焰。
黄齐可能也并不在乎高维桢是否能拿回属于自己的卷子,他要的是有人将事情捅出来闹大,令他有理由替皇帝办“正事”。
高维桢只是毫无知觉的一枚棋子。
而乔时为和他献上的新策,是这场黑白交锋的一个意外,令官家改了一步棋,使得结果更加圆满。
天作棋盘星作子,颗颗星辰忽明忽暗。
乔时为抬首望着夜空,喃喃自语道:“所以……只要结果是好的,就不必在乎过程吗?当可以拯救万人时,是不是可以暂时牺牲一人?”
很难想象,谁会是下一个徐芳杏和高维桢。
乔时为从盆里掬了一捧水洗洗脸,醒醒神,没再继续探究下去。
他知道,能够看清局势已经足够,追求唯一的答案往往会走入死胡同。
在皇权高高在上的世道里,如果皇帝纠结于一枚棋子的生死,对于整个大梁而言,也可能是一场灾难。
眼下乔时为要做的,是静心准备下一场——省试,亦称“春闱”。
……
窗静似深山,日短如一刻,读书备考的日子格外扎实。
这日回国子监找几本书,正巧遇到了赵宕举。
赵宕举欢喜将乔时为拉到石亭里,说道:“可算是又见着你了,你再不来,我便要上你家找你去了。”
又言:“天知道我攒了多少秘闻要同你说。”
“我当是十分要紧的事。”乔时为扶额,笑道,“开了春就要会试了,你还日日关注外头的小报?”
“都是关于你的秘闻,你听不听?”
“听!”
赵宕举凑近道:“王春生得了国子监解元,等于半只脚踏进了殿试,按说三槐堂是要烧香祭拜告先辈的,然而至今未办,你可知为何?”
又言:“王春生一人搬入国子监,不带书童,也不准家人前来打扰,夜夜温书苦读,你可知又为何?”
乔时为指着自己,无辜道:“该不是因为我吧,我可没招惹他。”
赵宕举撇撇嘴, 道:“同样是两榜解元,如今东京城里到处都在传你名声,谁还记得皇城脚下另外还有一个国子监解元?不是因为你,还能因为谁?”
“啊?”乔时为深感莫名其妙,心里暗想,我不过是得了个解元,何至于此?他道,“许是他那当宰相的叔祖父,授意他这样做的……毕竟书香门第,总有些别的考虑。”
“听说他近来正在四处找你的文章看。”
“……”
这便是明明白白拿乔时为当假想敌了。
乔时为无奈道:“我还能管得了别人?”想了想,觉得这样不解气,又言,“且等我几日,我回去多写些文章,或者借我四哥的文章,统统放出去。”
这是为了防别人提取自己的观点,故意在策问里反其道而行之,针锋相对。
以往的殿试里,不乏这样的例子。夹道相逢必有一胜一负,被针对者若是不幸稍逊一筹,名次往往一落千里。
倒不是害怕比较,乔时为只是觉得这样“踩人一脚而登高”的想法实在恶心。
“这才对嘛。”赵宕举赞成道,“又不是舞刀弄枪的,此人胜负欲着实太盛了些……你四哥的文章天马行空,很是适合放出来。”
乔时为问:“还有其他的秘闻呢?”
“剩下的秘闻可就刺激了……”
“快说说。”乔时为有些好奇。
只见赵宕举悠悠摊开一张小报,头版上写着“佳期良遇同水鱼之新秀乔解元姻缘推断”,足足写满一版,推断乔时为在春闱崭露头角后,会被哪家大员纳为佳婿,说得像模像样。
几乎能当话本子读了。
乔时为再次指着自己,无辜道:“我?十四岁?佳婿?”
“开春就十五了嘛,也不算小了……”
乔时为心里骂道,无良的探官,写花边新闻写到十四岁的小孩身上,天理何在?
他问道:“剩下的秘闻都是这样的了?”若是如此,他便不看了。
“倒也不全是……”赵宕举掏出一大把小报,讪讪道,“也有说你已经成亲了的。”
赵宕举劝道:“探官虽荒唐,小报却不是全无道理,小安你想想,你这样的相貌和学问,待到金榜题名时,自然要面对榜下捉婿的……你且想想三年前,你三哥是不是好不容易才脱身?”
“我三哥那是玉树临风、谦谦君子。”
赵宕举很想递上一面镜子,奈何没带,只好直接道:“小安,你可知……你比你三哥更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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