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十月,才消停了几日的东京大街,便又开始热闹起来。
无他,大梁十五路三十八府的举子陆陆续续抵达京城,备考来年的省试。
朝廷规定,获得解额的举子,需在十月二十五日前,到南衙或是国子监投状报名,留京待到来年春闱时。
三十八府,加上南北国子监,意味着共有四十位解元。
拿到省试入场券的举子,少则五六千,多则过万人。听赵宕举说,今年省试遇大年,赴京应试举子不下九千人。
已是过关斩将的九千人,按正奏名三百人来算,三十人中仅取一人。
真乃是万人欲渡河,独木一桥横。
……
既是应试,则不能单单考虑学问,还需考虑应答的技巧和节奏,保证能在考场上尽可能发挥自己的才华。
从十月到来年二月,乔时为还有四个月来准备。
不同于解试“一日定胜负”,省试四日考四场,由四场文章来定去留高下。
第一场试本经大义三道、《孟子》《论语》大义两道;第二场试赋一首、律诗两首;第三场试论一首;第四场试子史时务策三道。
夜不继烛,就地而眠。
从时间上看更宽裕了,但题目难度会骤增。
故乔时为以五日为一周期,前四日模拟省试应答,以适应省试的作答节奏,第五日为歇息日,或读读闲书,或出去透透气。
如此安排并不十分饱和,使他常有闲心应付家中“琐事”,如忙里偷闲饮一盏茶,很是惬意。
得闲时,翻开手边的史书,乔时为常常在想一件事——
在这个异世里,是不是正因少了黄巢,没了“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蹋尽公卿骨”的血刃世族,于是才有了大梁朝?
没有黄巢诛尽杀绝贵族,使一部分世族苟延残喘活过了乱世,延续至今。太·祖借着这部分人的支持,聚众成势,逐一击破拥兵自重的各方节度使,建国大梁。
而如今,随着科举的推行,入仕者异地为官,使得世族们难以像从前那样盘踞一方当地头蛇,势力日益式微。于是,正值盛年的皇帝,迫不及待想要从世族手中夺回权力,以免受制于人、重蹈覆辙。
容貌似书生、野心图集权的官家,节节败退但试图攥着官权不松手的世族,借着科考一步步入局的寒门,还有北边的狼主和西北的铁鹞子虎视眈眈……乔时为认为,掌握这一大势所趋,是日后立足朝廷的关键所在。
也是省试、殿试中脱颖而出的契机。
审度时宜,虑定而动。
……
……
又逢第五日,乔时为上街透透气,顺便买两本新出的诗集。
街道两侧阁楼上,频频传出举子们的吟诗作对声,把酒言欢。
乔时为在摊前选毛笔,一侧身,正巧远远看见高维桢背着竹箱、拎着包袱,走进了一条深巷里。
那条巷子通往城隍庙。
乔时为猜出了几分,赶忙将衣摆塞在腰带上,小跑追上去。
“高兄且留步。” 乔时为呼道。
高维桢披着一身家当,有些狼狈,见到是乔时为,走也不是,停也不是,面露窘态。
乔时为刚到跟前,他便忙着解释道:“解试后,黄座师给了我些银钱,叫我安心备考,我正打算换个地方租住……”
“换地方换到城隍庙里呀?”乔时为抢过高维桢手里的包袱,不等高维桢辩解,便又道,“省试遇大年,近万名举子涌进京,即便是西北郊民宅,租金也涨了一倍……你以为我不知道啊?”
这样的情形下,黄齐给的那点银钱显然不够了。
乔时为劝道:“城隍庙里早挤满了人,纵是你侥幸抢得铺铺盖的地方,乱糟糟的庙里,你如何读书写文章?万一夜里睡得沉,被人摸去了财物,又该如何是好?高兄还是不要因小失大的好。”
高维桢面露犹豫。
趁此机会,乔时为拉着高维桢的袖子往回走,轻快道:“我家院子后,有两间闲置的小房,还算清净,你随我上那里住去……不过冬日漏风,冻手冻脚,你在里头多穿些才好。”
那两间房在乔家院子外,隔着长长一条巷子,原是堆放柴火杂物的地方。
后来有友人借住,三哥掇拾了一番,摆了些旧家什。
算是个不错的临时落脚之地。
高维桢止步不前,为难道:“乔弟已经帮高某许多了,我岂能再给你添麻烦?”
“软过渡口硬过关,事遇难处需放胆,已到了省试的紧要关头,你还与我计较这些作甚么?我当你是好友,自是希望你莫同我见外。” 乔时为说道,“退一万步讲,只要你过了会试这一关,还怕还不起我帮你的这个小忙吗?”
乔时为拎着包袱自顾往前走,走了几步后,招招手道:“高兄,走罢……我年岁尚小,可没力气帮你背书箱。”
自从看了赵宕举那些小报后,乔时为逢人就强调自己年岁尚小。
“来了。”高维桢提了提书箱,小跑跟上去。
……
小房里,乔时为帮高维桢安顿下来。
谁知,橘子莫名回家把乔大胆引了过来。
乔大胆站在篱笆外,手里拿着个啃了两口的柿子,朝里吹了声口哨,道:“小安,你在里头捯饬什么呢?”
乔时为领高维桢出来,从中作了一番介绍。
乔大胆自来熟,打了声招呼,注意到高维桢露出的一节前臂青筋微突,她夸道:“你这手臂真结实……”
高维桢脸刷一下红到耳根,连忙放下衣袖,应道:“在家里常上山砍柴。”声音很小。
大梁学子认为,读书寒苦,身形理应清瘦。
而粗壮显得笨拙。
乔大胆啃了一口柿子,哭笑不得,道:“你紧张什么?我是想问你,这么结实的手臂,小时候爬墙爬树一定很厉害罢?”
“还……还成。”
“有机会比试比试。”
“啊?”
“我当你答应了。”乔大胆啃着柿子,闲散回去了。
等乔大胆走远,乔时为解释道:“我姐就是这样的性子,无意冒犯,高兄莫见怪。”
高维桢连连摇头:“令姐真率,是高某太过紧张了……不要叫她见怪才好。”
半个时辰后,一切收拾妥当。
乔时为告辞道:“穿过前头那条巷子,便是我家后门,我的书房在后门边上,高兄有事尽管寻我。”
“叨扰乔弟了。”
两人又约了后日碰面探讨文章。
……
……
十月末,趁着封丘县衙门放假,姑姑乔姝燕与姑父张巡检领着二女儿和小儿子来了东京城。
随车带了好些自制的腊味和山菌。
姑父行伍出身,能调回县里当巡检已是不易,极难往上再走一步,但这并不耽误他们一家小富自乐。许是生了两个孩子,小姑瞧着丰韵了些,两颊红润。
姑父从马车往下搬物件时,乔姝燕指挥着:“好生收着些你的劲,轻拿轻放。”
二女儿一下马车,立马钻进了大姐乔大胆的房里。
白其真同老太太打趣道:“瞧瞧,咱乔家人掌家,都是这个范儿。”
封丘、东京城相距不远,每隔半月,乔姝燕至少要过来一回。
午饭后,乔姝燕进乔大胆房里,母女俩依偎闲叙。
“对了。”乔大胆从衣箱里拎出两袋子铜钱,放在桌上,沉闷的哗哗声,说道,“娘亲回去时,把这两袋钱带回去罢。”
乔姝燕先是诧异问道:“大胆,你上哪挣的这些钱?”
又言:“娘亲虽爱钱,可并不缺钱……要你钱作甚么?”
乔大胆得意道:“这两个月,京城里的学子跟鱼出窝似的,到哪都是一群群的,我雇人看守的那几个摊子,只要摆出来就有进项,日日都要算账到深夜。”
又大气道:“娘亲只管拿去花,买金子买首饰都成,要不然就留给妹妹弟弟们。”
“娘亲省得你孝顺,听娘的,这些钱你自个收着。”乔姝燕牵着女儿的手,展望道,“大胆呀,你十六了,咱娘俩这两年多攒攒,把嫁妆备得厚厚的,再让二舅给你张罗门好婚事。”
此话一出,急得乔大胆忙把手抽了回去。
“说好要让全京都遍布我的摊子的,我可不急着嫁人。”乔大胆举例道,“就说二舅妈家的霜枝姐,至今未嫁,话本子一本连一本地写,茶楼戏楼都抢着买,挣得盆满钵满,这不也过得好好的吗?”
又说:“再说了,女儿性子闲散,可受不了那些‘好人家’的破规矩,谁能看得上我?”
乔大胆指着两袋钱,劝娘亲道:“这些钱呢,你只管带走,莫瞧不起女儿,我定有能耐挣更多……至于嫁人的事,缓几年再说。”
乔姝燕说不过,只好随了她。
……
刚提及白霜枝,没过几日,白霜枝也来了京都。
一袭白衣,风采不减当年。
经年的文字沉浸,使她更显才气,素而雅。
说是路过,来看看小姑白其真,却给乔家每个人都带了物件:“这檀香年份长,出香沉稳,最适合乔爷爷静修。几匹料子看着厚,穿起来却是又轻又软,奶奶试着裁身衣裳穿……那盒珍珠是我一颗颗挑的,姑姑拿去铺子里穿串链子戴罢,还有这几副补药,是吴嬷嬷上回紧要的。”
最后是一方镂空雕了荔枝、核桃和桂圆的玉冠。
白霜枝笑道:“时为表弟离及冠还有几年,可三元及第已在眼前,我便把这个带来了。”
虽晓得侄女写话本子挣了不少钱,白其真仍是推辞,道:“你给他买这么贵重的物件作甚么,小安打小就是个简朴的孩子。”
白霜枝径直把玉冠锁进了姑姑的抽屉里,道:“若不是表弟帮我读本子、提建议,我不知道还要走多少弯路……这三圆玉冠,需早早送出,图个吉利。”
又言:“吉利可不兴推辞。”
在乔家开心玩了一日,一直到第二日临走前,白霜枝才对姑姑说:“小姑,侄女要嫁人了。”
“你爹替你相看了什么样的人家?”
“是我自己选的。”白霜枝淡淡然应道,“是县里的一个教书先生,早几年没了爹娘,刚过守孝期,年纪比我小些,言行正,长相也正。”
这一听,就晓得是个不富裕的。
白其真谨慎问道:“你们如何认识的?”
“他读了我的话本子,递信替我校正几句诗,一来二回便认识了。”
七八年过去,侄女已不是十六岁的懵懂年纪了,所以白其真没往深了问,只道:“你想清楚了?”
白霜枝点点头,挽着姑姑的手,宽慰道:“姑姑不是同我说过,同样是八钱一斤的豆子,有人要的只是豆子,有人却要一颗颗挑豆子吗?”
“我要的只是豆子,他是豆子就成。”
白霜枝终于不再是被人挑拣的豆子,她也并不在意挑拣别人。
她继续道:“我爹虽混账无能了些,到底还是护短的,他进了白家门,我爹等闲不会让入赘的姑爷欺负亲女儿……所以,选对选错都不打紧,错了可以和离再选,不离也成,重要的是握着‘再选’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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