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锁院出题的时候,裴明彦已与众位权同知贡举吵过一架。
他所出的题目,显然更偏向于世家子弟。
被裴明彦一番讥讽之下,稍年轻些的万给事中压不住火气,站出来驳问道:“主考大人是想断了寒门子的进官之路吗?缘何对他们如此大的恶意与偏见?大人此举,对得起曾经所读的儒道经义吗?”
又言:“官家推行新策,为的是科考公允,主考大人反其道而行之,岂非有违圣命?”
有人大胆驳他,裴明彦的脸色反倒缓和些。
他起身走至堂前,亲自给左谏议大夫余康泉添了些茶水,这才应道:“余左谏向来公正,坐镇此处监试,你们且问问余左谏,本官可曾说过半句不纳寒门子?何来阻断寒门子进官路之说?”
裴明彦一一辩驳道:“你们若说本官故意出难题刁难他们,敢问,上万名举子参试,九成非世族出身,这里头难道挑不出两三百个有识之士?自秦晋之地而来的举子,深受狼兵苦害久矣,难道写不出几分胜战决意来?退一万步讲,即便寒门子皆困于路资,天下之事知之甚少,不强求他们答得极好,至少也该是平平罢?本官不苛求策问十全十美,但是否该有三两个可取之处。”
他再次举起那几份卷子,扬了扬,脸上恢复讥笑神情,道:“尔等不举策问尚可者,而专举‘一心钻营经义,两耳不闻外事’者,其策问答得狗屁不通,这难道就不是恶意偏见?把策问当时文来写,典故堆砌有何用?以我之见,经义策问皆尚可者,胜于你们送来的这些卷子。”
裴明彦坐下,示意杂事小吏将案上这堆卷子搬走,免得碍了他的眼,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与己无关地挖苦道:“这么个选才法,清流也不见得有多清嘛。”
他敢这么做,是因为他看得清楚官家的立场。
“主考大人敢说,出这样的题目毫无私心吗?”万给事中挑不出题目的毛病,只能挑出题人的毛病。
裴明彦带着挑逗的神色,应道:“本官奉命替官家选人才,又不是给自己选贤婿,能有什么私心?”
顿了顿,继续道:“能问出私不私心,你是第一日做人,还是第一日做官?”
万给事中想还嘴,被余左谏给拦下了。
余左谏道:“遵照圣命,帘内一切听从于权知贡举裴大人。省试兹事体大,不是你争我辨之所,望诸位谨言慎行。”
“余左谏所言极是。”裴明彦附言道,“本官就一个要求,通读四场,择优而举,写明缘由。”
盖棺定论,都按裴明彦的意思来批卷择优。
场上安静了好一会儿,裴明彦蓦地又冒出一句:“如觉得不公,尽管仔细记着,出去后大可参我一本。”
……
……
都说写文如大浪淘沙,文成后,隔日删减,逾月修改,最后才得精品。
帘内批卷亦是一场淘沙得金。
点验试卷官会淘去卷面粗糙者,参详官会精读字句,遴选文辞立意上成者,举卷送至权同知贡举处。九名权同知贡举类似明代的房考官,每房推荐一百份卷子到主考官处。
灯下翻卷如浪涌,朱笔频频下,圈圈复点点,万斛沙子一粒珠。
……
所以,第一批卷子被打回去,隔了三日,才又有新卷子举荐到裴明彦桌上来。
裴明彦阅卷很有特点,不知他是锁院太久,无聊得慌,还是有意说给场下的同僚听,他总是一边阅卷,一边嘴里叨叨个不停,十余句讥笑里,才掺夹一两句夸赞。
“竟有人怀疑本官假公济私,若有得选,谁愿意关在这里,读这些精心雕琢的虚论浮谈?”
读到以太学体行文的卷子时,讥讽更甚:“在朝中初闻太学体时,已觉得不可思议,如今亲眼目睹,才知真的有人奉行‘仿古’行文。”啧啧两声,继续道,“真正古的东西,早入棺材埋土里了。”
他的讥笑并非逞一时之快,若是细思,好似也有些道理,譬如他骂一篇文章详略不当,不知所云,说的是:“想我中原大地万万顷,也不过五岳耸立,他竟想一篇之内,一峰连一峰,全篇都是峰……果真是疯。”
偶尔遇到写得好的,则如蜻蜓点水夸奖一句:“巧用砍马刀?此举写得倒是真实,算不得大策,只算是小计,尚可罢。”
又如:“见识匮乏如散钱,东一枚,西一个,所幸运笔巧妙,使散钱之有串。”
到了后头,送过来的卷子多了,他便没有闲心再细骂了,一声哀叹一卷落,蓦然发现,筐中已满卷。
好不容易读到一卷尚可的,细读之后,裴明彦嘴角一斜,习惯性露出讥笑的神情。
他道:“都说三槐堂新得了一株好槐苗,少年得志,学问不输王相,听多了,连我都以为三槐堂要变四槐堂了……今日看来,也不过是捡王相吃剩了的,拼拼凑凑又是一碟菜。”
下边的诸位职官,一时间执笔一滞,眼睛看着卷子,耳朵却都听着裴明彦。
裴明彦继续道:“若是原原本本承了王相的学问,尚还好些,偏要剑走偏锋……写的这句‘五十步笑百步’倒是很自洽,好罢,取第一百名好了。”
方才还有些翻卷声,这会儿,场下静悄悄的。
监试的余左谏出言提醒道:“请裴大人谨言慎行,行公允之举,莫掺私情。”
“余左谏所言极是。”
嘴上答应得好好的,没过两刻钟,又对着一份卷子叹道:“要是去岁,他家老爷子不寻死觅活地拦着长孙北上游学,哪至于连嘉峪关都写不明白?可惜了。”
把卷子投入了筐中。
余左谏再次严声提醒:“省试非同小可,请裴大人公允做事。”
“本官既不拆卷,也不与帘外官勾连,不过是逞口舌之快,余左谏莫当真。”裴明彦又言,“余左谏若觉得本官办事不公,也可以上奏参本,无妨无妨。”
……
批改省试卷子的第十日,一如往常。
心累神疲,到了喝浓茶也难以醒神的时候。
清晨日光柔和,裴明彦从案上取来第一份卷子, 想着循序渐进找状态。
岂知,才读《止戈为武赋》的第一句,“外以兵戈克武,内以广文修德”,他便醒了神——此文开篇点题,论点很合他的胃口。
裴明彦斜坐在靠椅上,手指笃笃轻敲书案,略点了点头。
读到“可以无战,不可无师”时,他轻言道:“是个有胆略的。”
他的身子从斜坐,一点点靠近书案,等读到“率土可知江山之兴废,观图方觉天下非无垠”时,已是坐得笔挺。
难得的是,短短一篇《司空掌舆地之图赋》,此举子竟能论及制图六体、记里画方等测图技术,而且用得恰到好处,并非故意卖弄词藻。
这说明什么?说明此人确实理解这些方法之机理。
非深耕研学、见多识广者,难以熟惯至此。
且此人文风犀锐,年轻气盛之感扑面而来,而无老气横秋之感,理应不是熬灯几十年的老举子。
裴明彦不由自主言道:“此子莫非……”他很快闭了嘴,因为此处此身,可以拿“四槐树”取乐,却不能公然夸世家子弟何等佼佼。
他想说:“此子莫非是哪个世族培养的接班人,家族有意掩映美玉之光,令他直到省试,才崭露头角。”
少年意气,且见多识广,不是世族子弟还能是何人。
裴明彦暗诽道:“藏得真是深。”连他都瞒过去了。
在他心里,赏识之情盖过了惊喜。
继续往后翻阅,几道大义题写得大气磅礴,让裴明彦觉得,本经《周易》却写出了《春秋》的感觉。
若说诗赋和大义,让裴明彦尝到了甜头,那么策与论,则是让他大快朵颐。
从全篇概览,改为逐句品读,甚至取了两张白纸,边读边画,用以判断文中的地点方位可有纰漏。
透过《三杰佐汉孰优论》,可知此子熟悉朝堂上的文政、军政,可以将大梁的局势与汉初相比,道出了“谋臣智多,武将难求”的观点。
裴明彦明白,此子写得隐晦,他想说的是“文臣智多而党争,武将难求而生乱”,文与武失了平衡,犹如马车一轮大一轮细,跑得愈快,走得愈偏。
所以此子选择韩信为最优。
在读此文以前,裴明彦对诸位考官说过,此题选张良或是韩信者,皆可举卷。
读了此文以后,他忽然觉得,大梁确实更缺“韩信”者。
此一篇文,每一两句,便被他朱笔画上一圈,以表写得极好。
继续往下读,策问三题用的是散文文体,读起来很是畅快。
往日里,裴明彦习惯了讥笑,频频只勾右边嘴角,此时两边嘴角一起勾,遂扯得有些生疼。
马政一文里,读到某些观点,裴明彦当真想立马把卷子带回宫中,在早朝时,将此文甩在那些“文武双全”的布阵能人脸上,说上一句:“连白身举子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尔等为何执迷于排兵布阵?”
古之善骑者,无阵不摧也。
此子能准确写出燕云十六州之布势,熟悉山川走向,举例点出关中之紧要。
裴明彦心间一软,关中啊,他裴氏魂牵梦萦的故乡,那里有“天下无二裴”的荣耀。
写马政未必需要写关中,但此子写了……如何能让裴明彦不多“偏爱”几分呢?
裴明彦甚至猜想,莫非此子出自薛氏或者柳氏,因为裴氏、柳氏、薛氏在唐时被称为“河东三著姓”,是关中的名门望族。
可薛氏、柳氏早已衰落,需要依靠其他世族的帮扶,才能讨个活计。
他们还有底蕴培养这样的人才?
总而言之,这一份卷子,读得裴明彦情绪极度变化,先是略喜,再是惊喜,后是狂喜,最后化作一股暖流,令其感慨良多。
……
窗外日光大亮,裴明彦的书案却愈发昏暗——不知不觉间,新送来的卷子一层摞一层,摆满了书案,又摆到凳上。
裴明彦口干,伸手欲取茶盏,手被挡住,才发觉案前积卷如山堆,挡了他半张脸。
无怪方才品赏美文时,愈发觉得光线昏暗。
裴明彦伸着脖子,问杂事小吏:“才不大一会儿,怎么突然送来一堆卷子?”
杂事小吏讪讪,压低声音道:“大人,已经过了一晌了……”
“大点声。”
杂事小吏无奈,只好放大声应道:“大人,您一上晌只读了这一份卷子。”其他卷子自然越积越多。
其他职官闻声皆望过来,暗想,无怪今早,一直未闻讥讽声。
裴明彦自动变换语序,惊讶道:“竟只有本官读了这份卷子?”
又吩咐道:“那还不快把卷子拿下去,叫诸位大人都品赏品赏,独乐不如众乐乐。”
杂事小吏听命,将卷子平铺于长案上,令诸位职官可以围读。
卷首尚未写主考官评语,但卷中一行数圈,足以见得裴尚书之喜爱。
若真要挑些毛病,只能揪住此子文风过于犀锐,好些观点如长□□出,未陈铺叙。可考场之作,且题题与“军”相关,如此文风又哪里说得上是毛病呢?
遂场下诸位考官,有几位欲言又止,无处可驳,只能叹服。
寒门子的卷子,经义写得再醇厚,也很难胜得过此子。
裴明彦暗喜,言道:“都道本官出题过难,可再难的题目,也终有学识深厚之士,出鞘亮剑以破之。可见,大梁之人才,如蒙尘之明珠,正正需要难题去考验,才能使其焕发新光。寻常的题目,选出一捧珠子,看着人才济济,却不知哪一颗才是最亮。”
又言道:“请诸位以此卷为标榜,若有胜过此卷者,即便夜里三更也可将本官喊起来。”
他还真不信会有。
注意到那位年轻的万给事中站在一旁,没去读卷子,裴明彦严肃问道:“万大人,你为何不去读卷?”
万给事中一愣,站出来应道:“回大人的话,许是此卷太过耀眼,您大抵没注意卷首的批语,此卷乃是下官举荐上去的。”
换成裴明彦一愣,讪讪道:“甚好,甚好。”
……
……
今年的省试题目极难,不单是贡院里吵得凶,贡院外亦吵得极凶。
许多远道而来的学子,频频写檄文,讨伐权知贡举裴明彦假公济私,故意出难题刁难他们。
杏榜还没出,就叫嚣着,要朝廷给个说法。
除了讨论题目,学子们还讨论着谁能夺下省元。
按照以往,省元多出自于四十位解元当中,京都城里的两位解元胜算最大,其次便是江西、江浙一带。
北境临边的州府,名次一般靠后,能上榜者已难得,前五十名中几乎没有。
但今年实行新政,且题目不同寻常,结果变数很大。
京中流行一说法:“若是寻常年份,开封府解元乔时为是有几分成算的,可他毕竟是小官人家之子,纵使是天生聪慧,恐怕也难以冲破门第之壁垒,毕竟有些见识,非几代百年之积累而不可得……我看是悬了。”
“别说是今年,换成往年,其实要当省元也难,毕竟‘依旧折桂’之乔解元年方十五,这样的年岁当省元,岂非太儿戏了些?”
未满十七岁者,即便进士及第,朝廷也大有可能赐“守官”。
年龄确实是乔时为的短板。
说到乔时为,不免要拿国子监解元与他相比,有人道:“那王相的接班人岂非也无望拿省元?他们两个同岁,都是少年郎。”
“许是拿不到省元,不过,王春生记名三槐堂,王氏之积淀为其添彩。今年的省试,恐怕是王春生要更胜一筹。”
“此言有理。”
“我等虽偏爱乔解元,可也不得不服现实。”
几杯酒下肚,这样的说法便传了出去。
……
乔家。
从省试结束,到二月末省试揭榜,中间足有一个多月,乔时为略歇了几日,便投入到殿试的准备中。
杏榜有名,他是有七八分把握的。
因为今年省试考的就是见识,恰恰是他最为低调的长处。
夜里,四哥从外头回来,一进门就去找针线,气冲冲去找娘亲,央求娘亲帮他在袖口绣两个字。
白其真对着焰火穿针,有些费劲。
“娘亲,我来。”乔时为接过针线,捻了捻,穿了进去。
“小川,你要绣什么字?”
“娘替我绣上‘闭嘴’二字罢。”
乔时为、白其真皆是诧异。
乔见川解释道:“外头那些一嘴三舌的,总说题目太难,以小安的见识,恐怕连上榜都难,每每听到这样的话,我总萌生冲动,欲上前与他们理论一番,叫他们晓得我家弟弟的学问不是虚盖的。”
乔见川还欲再说些什么,一看,娘亲已经低头开始缝缝绣绣了。
他挠挠头,朝弟弟嘻笑:“小安,我真是这般……叫人不放心?”
乔时为想了想,摇摇头,应道:“四哥莫多心,娘亲只是觉得袖口绣字……蛮好看的。”
……
一夜春雨来,墙生杏花丛。二月末,到了杏榜揭榜的这一日,近万名学子挤在贡院外,比解试时的阵仗更盛十分。
与此同时,侧门外,裴明彦带上前十名的卷子和杏榜长卷,登上马车,准备进宫复命。
春闱杏榜,是全国之杏榜,与寻常解试有异,许先一步上达天听,再以示庶民。
来到御书房外,等候官家召见时,不巧,裴明彦遇见了老宰相王茂然。
裴明彦捧着杏榜匣子,不便作揖,便笑笑道:“有些时日不见堂舅了,堂舅近来身子骨可安好?”
他的母亲姓王,是王家的旁枝,按照辈份,王相算是他的堂舅。
王相点了点头,淡然道:“都好。”
又提醒道:“朝中许多臣子要参你,说你借出题之机,假公济私,偏向世家子,你要尽早做好打算才是。”
裴明彦不慌不忙,应道:“早做好打算了。”举了举手里的匣子,卖关子,“杏榜一出,这些无端的攻讦自然便无了。”
“何出此言?”
“今年的省元,是一块被褐美玉。”
被褐,身穿粗布者也。
王相陡然一转头,眉宇一拧,问道:“这样的题目,竟是寒门子得了省元?”
“确实如此。”裴明彦不瞒道。
王相沉思良久,后又问:“明彦啊,春生他……他考得如何?”
裴明彦正犹豫怎么应答,正巧,官家的贴身大太监出来传召,他赶紧以此为幌子,道:“王相,官家召见,下官便先进去了。”
这个时候,实在不好再喊堂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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