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雅的御书阁里,官家书案上,青釉瓜棱瓶斜插一支杏花。
官家端端正正坐在案前,面露微笑,装得很有精神。
寻常书生衣袍,仿佛与庶民一般,也在期待着杏榜。
岂料,正当裴明彦行礼时,官家没忍住,很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
必然是杏榜送到门外,才起的身。
“春时晨风最养人,皇上身为一国之君,理应早起理政,而不应懒怠。”裴明彦正色直言。
“爱卿说得极好。”官家对身边的大太监道,“苏总管,明日记得起早开窗,让春时晨风吹进来,好好养一养朕。”
又言:“开窗时,记得为朕多盖一层被子。”
“皇上,臣的意思是,非百官大起朝之日,您也要早起。”
“裴尚书,此处是御书阁,不是朝堂上,你我君臣聊聊家常不成吗?”
这个时候,皇帝着实是被气得精神了,完全没了睡意。
“此番主持省试,为国选才,辛苦爱卿了。”皇帝敲了敲案上的一沓奏本,含笑道,“朕这几日可是为裴爱卿压了不少奏本。”
岂料裴明彦并不接招,顺着话应道:“微臣困于贡院月余,着实辛苦,都是应该的……臣意思是,皇上压着这些闲言是应该的。”
君臣你来我往,“切磋”了一番。
回到正题上,裴明彦亲从匣子中取出一卷,亲自奉到官家跟前,难得躬身一回,道:“微臣淘尽万斛沙,终得一明珠,谨呈皇上批阅。”且是弥封了首页的卷子。
按照惯例, 裴明彦理应先呈杏榜,再呈前十的卷子。
此举显然不合规矩。
他解释道:“微臣有私心,恳请皇上先阅其卷,再问其人,感受文辞良策之纯粹。”
“善。”
如此一来,官家被挑起了几分好奇——日日催人早起勤政的裴臭脸,软硬不吃,若非诚心惜才,绝不会有闲心搞“卖关子”这一套。
至少骂人的话,他是从不卖关子。
莫非真叫他寻到了主战且有见略的好苗子?
裴明彦目光炽炽,使得官家抱有极大期待,没令他失望的是,第一篇赋便读到了“兵慑豺狼于燕云之外,广纳万民于九州之内”这样的句子。
若想令大梁开启盛世,收复失地是绕不开的一步棋。
官家对具体的测图技术不甚了解,但他对“守玉门而终有太平之日,治淮水而始得鱼米之乡”深有感触,经年累月读过成山的奏折,翻来覆去,多是“太平”和“鱼米”几个字。
读到如此“忧患不失志气,主战不忘民生”的文章,果真浩气于胸,如遨燕云群山之巅。
官家懊悔今日穿得过分儒雅,吟道:“生当如雄鹰,一鸣破长空。”
又言:“此子能有这样的眼光,假以时日,定是肱骨之臣。读之字句,气盛纵横,朕愿日日早起与之论策。”
真乃是至高评价。
于是真心实意夸奖裴明彦道:“裴爱卿选才有功,朕必有赏。”
“微臣职责所在。”裴明彦一边谦虚,一边张口要人,“那便恳请皇上恩赐此子入官兵部。”
“善,待殿试金榜之后,朕再与爱卿细议。”
官家胸中浩气未散,负手踱步,微微仰头,感叹道:“天佑我大梁,令朕短短时日,纳得三大良才。”
这个世道,不仅民信天佑,皇帝也颇信天命天数。
“汉武帝曾言‘非常之事当用非常之人’,广纳贤士,故手下不乏文臣、武将、法家、使节,各尽其用。”官家回想道,“朕在宫中小园闲步,遇到一历事太学生,经他悠悠之口,竟得了一个博学善辩的少年良才,岂非天意乎?”
乔四说他五弟才华甚于兄长,家中文辩,无人能与之匹敌。
官家后来读了乔五的解试文章,小小年纪便敢执笔质疑《九经正义》,果真思辨敏捷。
继续道:“国子监献良策,科考得以公允,良策一环扣一环,处事严丝合缝,岂非天降忠谏谋士乎?”
“而如今。”官家转向裴明彦,喜道,“裴爱卿再寻得一兵家,三才齐全矣!”
一辩,一谋,一兵,想到三人相互配合,官家便有一种喜获“汉初三杰”之感。
趁着皇帝欢喜至极之时,裴明彦趁机再推一把:“更为难得的是,此子出身小官之家……”
官家陡然谨慎,压压手叫停,试探问道:“裴爱卿,此子仍是少年郎?”
“正是。”
官家扶额,又问:“裴爱卿,此子该不会姓乔罢?”
“正……正是。”裴明彦适时奉上杏榜,榜首赫然写着“乙酉科省试一等第一名乔时为”的字样。
官家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气,细思之下,又觉得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正所谓,兵者诡道,诡者善辩,兵与辩合二为一,并不出奇。
心间的欢喜莫名少了一块。
待裴明彦退下之后,官家呷了口温茶,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便令苏总管去传召礼部侍郎赵子泽。
两刻钟后,赵侍郎觐见。
“赵爱卿,上回你向朕举荐的那名太学生,不会姓乔罢?”官家开门见山问道。
赵侍郎能一步步走入清流的核心圈,凭的是几句言语猜得全貌的本事,他立马半正经半言笑地恳请官家恕罪,道:“微臣早知道此事瞒不了皇上,国子监献策者正是乔四郎的弟弟乔时为。”
又趁热打铁道:“此子善辩,不如殿试后令他入礼部主客司,主管接待外使之事,也好让他多沉淀几年。”十五岁入官还是太小了。
眼看三个变俩,两个合一,官家此时哪有心思管这个,只一心想着,好端端的三杰怎就变一杰了?
“方才裴尚书来过,有意令其入兵部……赵爱卿不若且与他商量商量?”官家促狭道。
一个兵部,一个礼部。
一个世族,一个清流。
官家忽然觉得,三者合一,好似并非全是坏处。
半个时辰后,兵部传出“争执声”。
赵子泽笑言道:“兵部这块宝地不缺良才,裴尚书仗义些,就莫同咱礼部清水衙门抢人了。”
裴明彦嘴巴不客气,说只要人不瞎,自当往高处走,又说晓得自个是清水衙门就好好守清水。
赵子泽言说乔时为是国子监学生,是他看重培养的苗子,兵部横刀夺爱有失道义。
裴明彦冷哼几声,毫无畏惧道:“朝中比裴某早入官者,不知几许,难不成我要把兵部尚书一职让给他不成?若真要比,倒是裴某比赵大人早向官家开的口。”
不明所以者,路过听闻,皆是疑惑——离殿试不是还早吗?怎就开始抢人了?何至于此?
……
……
宫里的此等小事,并不妨碍贡院外的热闹。
不同于解试直接张贴榜单,杏榜的公布更为郑重一些。
填榜时,贡院会同步制作榜帖,俗称“金花帖子”——使用上等黄花笺,填上名次姓名,再由权知贡举官画押押字。
民间亦直接称“喜报”。
放榜前,由贡院小吏组成的报喜官,将提前一个时辰出贡院,前往各路会馆呈送金花帖子。
能得金花帖子者,自然也就榜上有名。
几队报喜官各揣着一沓帖子出发,敲锣打鼓,名次自低往高,依次呈送。
使得揭榜过程格外激动人心。
同路学子自发聚在一处,数着本路有几人上榜。
于是便有这样的景象,客栈大堂里坐满了举子,一闻锣鼓声便刷一下齐起身,盼着报喜官呼出自己的籍贯、名字,提前听别人道贺一声“大人” 。
客栈外,则围着凑热闹的百姓,吆喝着上榜的举子大方抛喜钱,讨口定胜糕吃。
……
乔家大门敞开,亦在等官报喜。
未到辰时,乔见山屡次听闻远处隐隐有锣鼓声,便陡然起身,比当年他省试放榜还紧张。
乔见川给三哥倒了盏茶,将三哥摁坐在椅上,说道:“三哥,你当年省试第九十八名,所以刚过辰时,金花帖子便来了。小安嘛,怎么着也要等到巳时,这时间够你静坐再喝三五盏茶的了。”
又言:“许是贡院那头贴了榜,这头才轮到报喜。”时间越晚,这意味着名次极高。
白其真已准备了一箩筐的新年号钱,放在房内,老太太又提了一袋过来,说:“喜气多则福气多,愈是热闹愈聚喜气。”
随着日头升高,报喜声渐渐少了,只剩最后十几个名次未报。
听街上行人说,报喜的队伍频频往名门望族去,今年的省元恐怕出在城东、城南。
最先坐不住的是乔仲常,他披了件外衣,道:“我骑马去贡院外看看究竟。”
正说着,乔见川起身了:“嘘,好似有锣鼓声。”
众人皆不敢动。
片刻后,事情变得清朗,乔大胆附言道:“确实有锣鼓声,且愈来愈近了……怎么听起来有些沉闷,浩浩荡荡的?”
三哥那年报喜,依稀记得只有三五个小吏走个过场。
终于,报喜的队伍来到门前,乔家人也看清楚了阵势——报喜官后,跟随着乌泱泱的一群学子,他们从城东、城南跟到了城北,只为看一看,究竟是谁人守住了寒门子的脸面。榜上三百人,不乏寒门子。
可榜上前一百,目前只知稀稀疏疏几个列其中。
报喜官清了清嗓,一声一顿喊道:“京畿开封府乔大人,乔时为,权知贡举朱点乙酉年省试一等第一名,集英对策三千字,长安门外再题名!”
此一日,京中满传“乔两元”,都说有望达三元。
但比解元、省元两元名声更大的是王春生——不知哪个与王家结仇的考官,把帘内秘事传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故有“王一百”、“王四槐”之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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