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豌到后面讲得不算太顺畅,江麓其实是看完那张草稿纸后才彻底弄懂的。


    一道选择题的解答,把过程写得清晰,分析也画得认真。


    物理老师批评过商泊云,每次做题恨不得把答案直接写出来,该有的分都会丢掉,所以——江麓看向已经合好的练习册,商泊云其实是可以如物理老师意的。


    各方面来说都是个随性所欲得过分的人。


    几乎所有人对商泊云都有这个认知,江麓认知得更为深刻一些——


    譬如昨天晚上突然在礼堂里给他送花,然后和他说“明天见”。


    譬如今天数学课的曲线,大课间的物理题。


    说不上来的奇怪。


    因为太随心所欲,所以有时候商泊云的性情也让江麓觉得锐利。


    他无法招架,茫然外化成皱起的眉头。


    江麓感觉自己的耳朵热了起来。


    几乎没有人知道,江麓在情绪变化大的时候,并不会表现在脸上,只有耳朵像情绪的晴雨表。


    他不自觉蜷了蜷手,将指尖覆在了耳朵上,凉意很清晰地传来,他悄然松了口气。


    但江麓还不曾意识到,之后的九年、乃至于生命往后的岁岁年年,他的人生轨迹曾因为某一个瞬间而得以走到另一条路上。


    更不曾察觉到,那个瞬间,竟然就在这个秋天。


    *


    学校的钟声再次敲到整点,太阳终于到了将落未落的时候。


    “走不走?走不走?”陈彻彻底疯狂,“体育课还鸽我呢?不能吧,商老板。”


    “大课间不够你玩吗?”


    阔别许久的体育老师集完合后就挥挥手让大家去自由活动,商泊云一个没留神,江麓已经不在操场了。


    按照他的习惯,应该是去了活动室吧?


    虽然商狗子和钢琴家半年来耳鬓厮磨,也没能被熏陶出什么鉴赏水平,但并不妨碍他想去找江麓。


    至于在琴房这个曾经产生过矛盾的地方气氛会不会很尴尬,商狗子觉得——去了再说。


    “那哪能够啊!”陈彻指挥郝豌和李思维防他,“六班的人上午把我们给削了,就因为缺了你,我的老铁。”


    “大声告诉我,我们到底是不是天下第一铁?”


    锅盖刘海持续输出精神污染,商泊云感觉自己脑子里都是后来充斥直播间的“老铁点个关注三二一上链接”。


    球场上,篮球弹起又坠落,他终于破防:“滚蛋。我自己能走。”


    陈彻九十度鞠躬,请他麻溜点儿。


    临近傍晚,暮色都落在橙绿的塑胶场地上,校园的黄昏远比城市cbd的浪漫,陈彻回身催促,勾住了他的肩膀,十七岁的商泊云烦不胜烦,径自接过死党扔来的篮球。


    操场上瞬间热闹了起来,一群人呼呼喝喝,声音穿过高大的梧桐,有人探身去看,而后将玻璃窗关上。


    “学长,外面好吵啊。”


    坐在高脚椅上的少年正在翻阅手中的曲谱,闻言抬头,温声道:“孟楠,过来准备吧,就差你了。”


    模样可爱的男生微微瘪嘴,对于没被学长认同感到有些失望。


    “快点吧,孟楠,学长体育课都不上,特地来帮我们排练。比赛只有不到两个月了。”扶着大提琴的女生扬了扬眉,语带催促。


    市里十一月有高中音乐联赛,面向高一高二的选手,算是一个在当地高中生里比较有名的比赛,附中音乐社报了五重奏,从开学的时候就在练习了。


    孟楠坐到了钢琴前,神情仍有些不快。他悄悄观察江麓的反应,眉眼里的失落越发压不下来。


    “你们先按之前排练的演奏。”


    江麓看了眼活动室里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就要放学了,但应该可以帮每个人都调整一遍。


    很快,乐声在活动室内响起,合奏排练了一周有余,初步的默契已经形成。江麓在一旁听着,第一次变奏出现时,他不自觉蹙眉。


    孟楠的钢琴变奏出了失误,不是很明显,他继续听了下去。


    音乐声由轻柔渐入到明快,小提琴与中提琴声音节奏渐强,钢琴声也要跟着快起来。


    “太慢了。”江麓暗自叹息。


    他看向孟楠,果然,孟楠的指尖明显慢了半个节拍。


    感觉到了江麓的目光,孟楠一凛,然后手下的动作不自觉地越来越慌,音符散乱,演奏小提琴的女生跟着受了影响,这个乐章就这么潦草乱坠了。


    “抱歉,学长。”孟楠连忙停了下来,可怜巴巴地看向江麓。


    “不是和我道歉。”江麓翻过曲谱,把孟楠刚刚的失误点了出来,说话的语气仍然温和。


    “嗯嗯。”孟楠连忙表态,“我们再试一次吧。”


    很快,乐声重新响起。


    这一次好了一点,但问题仍在。


    江麓没说什么,让他们又重新调整了一遍。


    但钢琴的失误总在重复,以至于到最后孟楠都有些泄气。


    活动室里的人心都在浮动。


    “关莘。”


    小提琴手有些紧张地看向江麓。


    江麓笑了笑:“我应该不是很严格的老师?”


    关莘脸微红,小小地摇了下头。


    江麓很耐心地询问了她刚刚的错漏,关莘恍然,立刻保证自己下次不会再犯。


    扶着大提琴的女生坐直了些。


    少年声音始终温淡,有种让人亲近信服的魔力,一个一个将社员的失误找出来后,终于轮到了孟楠。


    孟楠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情有些刻意的不安。


    “今天你失误的地方有些多。”


    “我……我知道,我已经自己先练习过几次了……”孟楠观察着江麓的反应,看到他的神情依然很淡静,并未因此生气。


    总是这样——


    用温和的目光看着他,然后解答他的疑惑或者和他说话,尽管谈论的部分几乎只有钢琴,也让人甘之如饴。孟楠有些心猿意马,直到江麓唤了两遍他的名字。


    “孟楠?”


    关莘在背后悄悄推了他一下,而学校的钟声再度敲响。


    他如梦初醒,声音有些磕巴:“我没听明白……学长,你能不能演示给我看一下?”


    关莘开始发愁,孟楠今天的失误也太多了一点。她怕江麓担忧其余人的进度,想了想,道:“学长,我们各自的问题可以自己先回去练习。”


    五重奏每个部分都重要,何况钢琴是变奏一的主奏乐器。


    孟楠借势从琴椅上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麻烦江学长了。”


    满是落日的钢琴前,只剩下了两个人。


    五重奏的曲目江麓早就烂熟于心。


    琴声响起,由静谧轻柔渐至活泼明丽,困扰孟楠的主旋律被演奏出格外清晰的线条。


    孟楠盯着那双修长、瓷白的手,看它们在琴键上如同流水淌过,暮色降落,橘色的光像油画上的颜色。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蒙上了落日的颜色,琴声结束时,他都没察觉,迟缓了几秒才回过神来。


    “再试一次。”又是这个温和的声音。


    孟楠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在了钢琴前。


    如同开悟一样,原本杂乱无章的演奏焕然,江麓微微颔首,指尖的节拍和乐声相合。


    琴音一抖,又犯了一个错,孟楠慌乱一瞬,忍不住看向江麓,而年少成名的钢琴家示意他专心,孟楠屏神,很快又走了回来,及至最后,终于落下一个漂亮的句点。


    “这次好了很多。”


    夸奖的话落在耳中,孟楠的心终于雀跃——天知道,他提前把这首曲子练了无数遍,又刻意地频繁失误,终于换来了这些末半点的夸奖和短暂的独处时光。


    时钟又往前进了一格,江麓说:“今天就先到这儿吧。”


    特地和家里司机交代了迟些来接他,但他不能太晚回家。


    孟楠轻“啊”了声,忍不住懊恼自己是不是改正得太快了。


    校园里静悄悄,这会儿也许是可以把那封信给出去的时机,孟楠迟疑一瞬后立刻转身去拿自己的书包。


    “学长,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他把东西一股脑儿往包里头塞,还不忘回头和江麓搭话。


    江麓看着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没关系,路上说。”


    *


    操场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道人影,篮球投入框中,拍起细小的灰尘。


    晒了一天,水龙头里出来的水都是温的,商泊云很不讲究地将自己的脸整个儿搁在了下面。


    “卧槽,那边好像在表白。”


    “卧槽,男的给男的。”


    陈彻发出顺直男夸张的惊呼。


    商泊云耳尖动了动。


    “卧槽,那不是咱们……钢琴家吗!”李思维强行把最后几声压低。


    商泊云把水龙头关了。


    “表白的是不是……昨天礼堂外头找钢琴家的学弟呀?”郝豌的记性最好。


    “诶,商老板你瞅瞅是不是……人呢?”


    手臂自然而然地搭在了江麓的肩膀上,身上的热气还没来得及被水冲散,商泊云低垂着眼,看向双手捧着信的男生。


    粉色,还用火漆封了个红色的心。


    老土。


    不过,江麓原来高中的时候就这么招人了吗?


    在一众躁动不安的青春期灵长类动物中,女生们天然偏爱俊美温润得格外不同的那个,这点商泊云也记忆深刻,不过,附中有过什么男生也觊觎江麓?


    商泊云忽略了自己的图谋不轨,只觉得此刻心里有一千只恶魔破土而出。


    孟楠被突然杀出来的高大人影一惊,手中的信便显得无所适从了起来。


    “学长……”


    商泊云眼睛微弯,勾出一个有些恶劣的笑来:“找我有什么事?”


    明明是强词夺理的接话,孟楠要找的哪里是这只学长。


    商泊云微微低头,看向的却是江麓。


    “表白?”


    江麓眉心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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