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林惊雨双手搭在萧沂的两肩, 双眼醉红,朦胧一片黑雾,又似桃花绽放, 衬这花开春日,情苏之时。
“你才是狗。”
她望着眼前的人,看不真切, 只知他骂了她, 听声音还似萧沂, 叫她愈发愤怒。
她醉了, 摇摇晃晃,低了下脑袋往旁倒去。
有一只温热的手抬住, 才不至于磕在桌角。
“行, 你不是狗。”
萧沂轻笑一声,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我是, 倒了霉了, 叫你这般折腾。”
话未有怒意, 从喉间溢着低低笑意, 直到林惊雨的脑袋在他手上蹭来蹭去, 嘴里还不断含糊不清地反驳,“你是狗,你是狗!你是狗……”
萧沂脸一沉,“林惊雨, 你能不能安生些。”
“哦。”
语罢, 她就彻底没了声, 萧沂抖了抖手,她毫无反应, 应是玩累了,睡了过去。
“难得听话。”
寂静的夜色里,萧沂小声嗤笑,难得见她乖顺,他多瞧了几眼。
平常的林惊雨居心叵测。
醉了的,发酒疯的林惊雨有些可爱。
看久了,萧沂的手有些发酸,他又抖了一下,“快起来,你还想在我手上睡过去?”
她迷迷糊糊说话,却是道:“别吵,我要睡觉。”
林惊雨难受地抬起手,扇了下眼前吵闹的人,那一掌正落在萧沂被咬伤的嘴唇,鲜血又渗出了些。
萧沂眉蹙得更深,望向她白皙手指上沾着的红色血液。
他收回方才所想,喝醉酒的林惊雨一点也不可爱,是个女疯子,女疯狗。
女疯子此刻还强势地要在他手上睡觉。
萧沂无奈,他伸手穿过林惊雨的胳膊,将她捞起抗在肩上,大步走到床边。
他本想报复将她直接扔到床上,可听着她酣眠的呼吸,酒香醉齐萦绕,她咧开嘴角笑了一声,应是做了个好梦。
她难得做好梦,于是乎,萧沂不想打搅她的好梦。
也是为了自己今晚的好梦,他并不想夜里有个女子到深更,都要紧紧抱住他的胳膊,还要把脑袋枕在他的肩上,一边说梦话,一边哭。
萧沂温柔地将肩上女子放下,还轻轻替她脱了鞋,脱了外衣。
这是除了那次船舱,他第二次脱去女子衣裳,不同于那次的粗辱有为君子道,此次小心翼翼剥下。
萧沂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他以后得防着林惊雨喝醉,喝醉了的林惊雨,实在折腾人,还爱咬人。
窗外月已高,萧沂转头望向蜷缩在被窝里的林惊雨。
“今夜好眠。”
可夜到深更,萧沂又觉得少了些什么,转头看林惊雨睡得恬静,她好梦了,他忽然开始睡不着。
大抵是今夜被她折腾得心烦意乱,有些睡不着觉。
*
林惊雨醒来时,日已上三竿,她浑然忘了昨夜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陪公主喝了许多酒,以及此刻头痛欲裂。
她锤了锤额头,紧蹙着眉。
“你若再锤,一会锤坏了脑袋,痴傻了。”
林惊雨睁眼,见萧沂递来一碗汤药,“这是醒酒药,喝了它头便没那么痛。”
他漫不经心道,林惊雨接过汤药,双手握着,她目光移至萧沂的嘴角,上面有细小的伤口。
“殿下的嘴巴这是怎么了。”
萧沂本想将昨夜之事故意说给林惊雨听,挑逗她,看她脸红羞愧的样子。可昨夜占尽上风的是她,伤的是他,一个男人接吻被咬伤唇,简直丢人,说出去叫人笑话。
于是他随口答:“被狗咬的。”
“狗?”林惊雨双眼微眯,抬头靠近了些,“狗会咬到人嘴巴?只怕那狗是跳起来吧。”
萧沂觉得,狗急跳墙这个词确实适合用在林惊雨身上,他点头。
“谁说不是。”
林惊雨嗤笑一声,“殿下真会说笑,妾身看呐,是昨夜殿下趁妾身喝醉了酒不省人事,跑去温柔乡偷吃,哦不,瞧这咬伤,不是温柔乡,应是与哪只小野猫一度春晓。”
她续续说着,“殿下不必担心,妾身是大度之人,殿下如此偷偷摸摸的,不如带回来,也好给妾身做个伴。”
萧沂皱眉,“我见你脑子新奇,应也不痛了,想来这醒酒药也不必再喝。”
萧沂伸手去拿林惊雨手中的碗,林惊雨赶忙拦住,一手端着药,一手捂着额头,“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她一副唱戏的摸样,萧沂勾了下唇角,收回手。
林惊雨抬手要喝,望着浑浊汤药,想到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萧沂毕竟是她丈夫,有些话还是得劝一下。
她转头,望着萧沂,认真道:“不过我还是得提醒殿下,殿下此伤可见那女子豪放,如此以往,劳久伤根,气尽恐虚,精尽则人亡,殿下还是得节制才好。”
她说得贤惠,萧沂脸色愈沉。
“你到底喝不喝,不喝我拿走了。”
“有些烫,等一下喝。”林惊雨转头,叹了口气,小声喃喃,“果真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她喝完醒酒药,萧沂接过放在桌上。
“对了,公主怎么样了,我昨夜喝醉了酒,不知她有没有平安回宫,也不知我是如何回来的。”
“你是我一路提着衣领提回来的。”萧沂瞥了眼林惊雨,“萧珠被齐旭带走了。”
“齐旭?你怎能让阿珠被他带走。”
“放心,她也是我的妹妹,我自也让木二跟着。”萧沂转头望着林惊雨,目光疑惑,“除了皇兄,你不是也口口声声说着齐旭为人正直纯善,怎么,如今不信任他了?”
林惊雨摇头:“我与他相识也有六年,自然信任他的品行。”
萧沂目光一顿,握着茶微微颔首,林惊雨继续道:“只是如今我是阿珠的皇嫂,殿下也知我这人向来帮亲不帮理,他惹阿珠哭成那般,我不打他已是仁慈。”
萧沂抿了口茶,“你昨夜那架势,确实凶狠。”
“已经打了?”林惊雨惊讶道,“打得严不严重,若是齐家人知道是我打的,别提感谢我促成这门亲,怕是得印象更差,这下便完了。”
林惊雨拍了下手,叹了口气,“罢了,打了便打了,也算是给阿珠出气。”
萧沂望她的样子忍俊不禁,“怎么,放弃齐家势力了?知道当起好皇嫂了?”
“我从前是厌阿珠的,想利用齐府一心想促成公主与齐二公子亲事,利用公主心念念齐旭,来与齐家冰释前嫌,让公主与齐家皆念着我的好,往后也好帮衬着我。”
林惊雨自嘲一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卑劣自私之人,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感情用事,我竟觉得阿珠也挺可爱,可爱的小姑娘值得拥有更好的感情。”
“故打了便打了吧,阿珠说了,以后她给我撑腰,什么齐家,我也不在乎了。”
萧沂道:“逗你的,你没有打齐旭,我拦住了你。”
忽然门外传来,“殿下,三皇子妃,齐家二公子求见。”
林惊雨皱眉,“他怎来了。”
“让他进来吧。”萧沂放下杯子意味深长道,“他倒还专给你送上门来了。”
他起身抖了两下袖子转身欲离开,林惊雨喊住他,“殿下要留我独自一人面对齐旭?”
“想来齐家二公子寻的也是你,本殿便不瞎掺和了。”
林惊雨一笑,“殿下当真放心自己的妻子和从前喜欢她的男人单独相处。”
“从前便是齐旭单相思,如今他移情别恋,本殿有何介意。”
他语气淡然,嘴角却勾着笑,闲散地甩了袖子转身离开,消失在大亮的天光。
紧而接替的是齐旭的身影,彼时林惊雨握着萧沂的茶,装模作样缓缓喝了一口,瞥了眼齐旭。
“你来寻我,是为公主的事吧。”
“是,也不是。”
“哦?”
齐旭叹气,“长宁公主将自己关在宫里,我随兄长进宫,本想还她昨夜落下的簪子,但她不肯见我,想来还是在气头上,以及还有一事,我是来寻你的。”
他望向林惊雨,她一脸处事不惊,淡然的样子,“三皇子妃,阿雨,你我自十三岁时相识,你知我喜欢你五年,为何要帮着公主欺骗我。”
“我是在帮齐公子认清的自己的心。”林惊雨放下茶,抬头一笑,“齐公子当年所说此生非我不娶,当真是因喜欢我,还是因一个少年为一展抱负逃婚,若因真的喜欢我,就该顾念京城的那些流言蜚语绝非是一个尚不能自保的庶女可承受的,抗婚后,齐公子大可跑去边疆一展抱负,可一个低微庶女只能受齐家人白眼,自家人惩罚,京城之人茶余饭后之谈,如此三年,齐公子的喜欢当真让我觉得消受不起,也不值一提。”
齐旭一时无措,拧着眉解释,“阿雨,我……我未想到这些,想一展抱负不假,但喜欢你从不是假,当时是萧珠逼婚,我只好跑去边疆躲三年,也是不得已为之。”
林惊雨淡然道:“是呀,三年,可萧珠不再缠着你短短一个月,竟叫你忍受不了,或许,我只是你一时的年少欢喜,偶然遇到的一朵好看的花,想将她摘下来,可萧珠是你身上的爬山虎,你们的十余年,她早已扎根在你身上。”
她一字一句,“齐旭,你承认吧,你离不开萧珠。”
齐旭低下头思考良久,他紧拽着拳目光虚了又清,似浑水沉下黄沙。
半晌后,他抬头望向眼前的女子,她一向清冷温婉的脸如今看来,似寒霜白梅,傲骨凌然,眼中他曾经不明白的决然此刻也有迹可循,是他错了,忘了花亦有铮铮傲骨。
“阿雨,那三年,我想听听你是怎么过的。”
她道:“往事已过,我已不想再提,你且放心,我也不会责怪你,也还请齐二公子莫要扒我痛处。”
“阿雨,我欠你的,我会还你。”
齐旭抬手,低下头郑重一拜。
“齐家虽不比长孙氏,但立于朝中扎根军队世代传承半百,只要三皇子妃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齐家定全力以赴。”
林惊雨握着茶的手一顿,他既坦诚,她也不拒绝,她抬手给他斟了杯茶,敬向齐旭。
“齐小将军辛苦了,喝杯茶润润喉。”
齐旭接过,“多谢三皇子妃。”
大开的屋门,可见院子翠绿枝叶摇晃,这偏僻的墨竹轩,走向前宫大殿,要走好多路。
“恭喜三皇子妃,获得齐家相助。”
林惊雨轻笑,倒茶答,“齐旭一人言而已,哪能做得什么数。”
萧沂走来,“齐旭和公主婚事一成,齐家人念着你,不就能做得了数。”
萧沂抬起杯子,用帕将齐旭喝过的地方擦去,林惊雨瞧见,双眼微眯,“殿下当真洁癖。”
“不喜碰别人碰过的东西罢了。”
他口渴,漫不经心握起林惊雨手中的杯子。
“那殿下怎抢我的。”
“你我夫妇一体,算不得别人。”
林惊雨无奈,当他是无赖,也由着他去了。
“我得去见见阿珠,总不能一直叫她关在屋子里,问问她是什么想法。”林惊雨叹气,“此刻倒不希望阿珠和齐旭能成。”
林惊雨喝着茶一顿,见他目光凝在她身上,她眯起眼,“殿下看着我作甚。”
“在想你那三年,该是何等委屈。”
委屈,林惊雨一怔,而后她笑了笑,“怎么,殿下心疼我?”
萧沂望着她,窗边的兰花开了,幽兰飘香,沁人心脾。
他微微颔首,“嗯。”
林惊雨笑停在唇角片刻,她起身,“天色不早,我要去寻阿珠了。”
*
长宁公主居,婢女进来报,萧珠抱膝在床上,撇了嘴幽怨道:“他又来了?罢了,他要是想进来就让他进来吧。”
婢女支吾,“不是齐小将军,是三皇子妃。”
“怎么,不是齐小将军失望了?看来我这个皇嫂终究不比心上人。”
林惊雨笑着走进,打趣道。萧珠连忙从床上下来,扑进林惊雨的怀里,搂着她蹭了蹭,“怎会,齐旭算什么东西,就算千千万万个齐旭也不比皇嫂。”
“好了,皇嫂知道。”林惊雨抚摸萧珠的脑袋,将簪子插入她的发髻,细细打量,“这簪子这么好看,丢了可惜。”
萧珠摸了摸簪子,“他来找过皇嫂?”
林惊雨点头,坐到书案边,萧珠提着裙子跟着坐下,追问道:“那他可与皇嫂说过什么。”
“不是说不在意了么,问我这些干什么。”
萧珠脸一红,低下脑袋,“谁说不在意了。”
屋外侍女来传,“殿下,齐小将军求见。”
萧珠神色为难,看了眼门外,又看了眼林惊雨。
林惊雨拍了拍萧珠的手,“罢了,想见就去见吧。”
*
墨竹轩,女子靠窗手指拨弄硕大的花瓣,花瓣是纸做的,栩栩如生,一朵朵从茶案摆到地上。
萧沂走进,捡起一朵花灯,把玩在手里打量,他抬眼看向认真做花灯的女子。
“怎么,闲情逸致,不做皇子妃,改做灯匠了?”
林惊雨无瑕顾他讥讽,细心在金丝上沾涂白糊,“春晓节,阿珠约好齐旭在兰若河游船,她听说我会做花灯,央着我给她做几展,顾名思义浪漫。”
“春水斑斓,流光溢彩,确实浪漫。”萧沂放下花灯,“他们和好了?”
林惊雨叹气,“是呀。”
“你不高兴?”萧沂疑惑问。
林惊雨抬头,“我实在不明白,阿珠为何还喜欢齐旭,你说,为何一个人被拒绝了无数遍,只要那人回头再勾勾手指,她就还会死心塌地爱上他。”
“阿姐也是,那个张竹允无权无势的,没钱没名声,林琼玉倒底图他什么。”
“世上痴男怨女如此多,我却懂不了,倒底什么是爱,为何爱叫人如此白痴。”
林惊雨托腮,一向自视聪慧的她,此刻愚笨至极,在问爱是什么。
亦如一个天真的少女,只是昨夜的林惊雨是醉的,今日的她清醒,在审视这个问题。
萧沂道:“这话已是你问我第二遍。”
林惊雨一愣,“我问过?”
“你昨夜醉酒的时候问过。”
“那殿下是如何答的。”
“追求所爱罢了,有何不懂。”
“看来殿下很懂。”林惊雨挑眉一笑,意味深长问,“那殿下有情深所向之人吗?”
“这亦是你问我第二遍这个问题。”
“哦。”她逮着不依不饶问,“所以殿下有吗?”
“没有。”他不假思索答。
“这么干脆,我还以为咬伤殿下嘴唇的那个女子,会是殿下深情所向的人。”
她凑近,盯着他的嘴唇,勾起唇角绽放一抹玩味的笑。
萧沂皱眉,缓缓开口,“说了,狗咬的。”
林惊雨后退,“懂,妾身都懂,妾身有数,不会问殿下隐私,做夫妻的,是要懂得给彼此留点隐私,所以那位狗姑娘,妾身也不会过问。”
她愈加贤惠,萧沂的脸愈发黑沉,“你若再说,信不信我让你变成那条狗。”
“殿下真会打趣人。”
林惊雨退了退身,她望着花灯又问。
“后日便是春晓节,京城盛会,热闹非凡,听闻花灯盏盏极美,我陪着阿珠去瞧瞧,殿下可要去。”
“热闹非凡,却也人挤人,不去。”
见他这般无趣,林惊雨也不想自讨无趣,继续缠着手中的线。
管他去不去。
春晓节,夜幕降临之时,岸上灯火连天,纸灯流光溢彩似星辰,兰若河畔静谧,唯有虔诚祈福的人,青山钟声空耳,河上朵朵花灯,船只飘荡如戏水鸳鸯,不乏有情侣。
林惊雨蹲在岸边,杭绸青衣,月光柔和掠过她身上的月牙纹,丝线泛着银光,清冷淡雅。
如此温婉美人,手中却拿着一根火折子,身旁摆着烟花筒。
她娥眉紧皱,不断擦着火折子,因是沾了河水,此刻火折子怎么也点不着。
火折子点不着,公主嘱托的烟花也放不了,更无河上朵朵花灯开,天上烟花烂漫无数。
待试了无数遍,她气馁扔了火折子。
忽然一道光亮,划破夜色。
“下次可以多带一根。”
林惊雨转头,萧沂手中聚着光,火苗在风中跳跃,刺眼的光线狭长,光晕柔和他疏离的面容,他望着她,立身在月光下,白袍如雪,唇抿一条波浪,似笑非笑,
林惊雨起身,眉一扬,“妾身倒觉得,下次带殿下一人足以。”
“那是个累活。”
萧沂轻笑,拢着火光走来,林惊雨问,“殿下不是说,不来吗?”
“春水斑斓,流光溢彩。”他喃喃念着,“想看看你布置得有多浪漫。”
萧沂一手挽起袖子,俯身点燃烟火,导火线星火灭时,一道火光划破夜色,烟火散若星辰,火树银花开,霞光变幻无穷。
烟花下,素色的衣裳在映照下变幻颜色,林惊雨昂着脑袋,望着烟花。
萧沂目光从天上的烟花,移至她眼睛里的烟火星河。
“嗯,确实浪漫。”
第42章 第 42 章
烟花散后, 打舟人划船靠岸。
“郎君夫人,可要乘船。”
萧沂走了几步过去,林惊雨一愣, 未反应过来,待回神时,他已然转身立于月光下朝她伸手, 嘴角挂着淡淡笑意。
“娘子可愿去看看更浪漫的。”
想来是在外人面前才说得这般肉麻, 林惊雨配合他。
她一笑, 眼弯如弦月, 走过去握住萧沂的手,“愿与郎君同行。”
他反手握住, 拽于手心, 将她拉上小舟。
船渐渐游入河中央,河面波光粼粼,倒影一岸斑驳热闹, 另一岸静谧重山和寺庙, 河是天, 花灯是星辰, 微波荡漾中, 恍若仙境,庄周一梦。
林惊雨望着远处一只只小舟,“不知哪只船是阿珠和齐旭的。”
“与其关心是哪只,不如好好观夜景。”
萧沂两指抵着额头, 倚靠船侧, 赏湖面好风光, 像个闲情逸致的文人墨客。
林惊雨见此,放松下紧绷的肩, 跟着趴下,两手搭在船沿,“这世间真奇怪,有人喜好权势,有人淡泊名利,有人费尽心机不断往上爬,有人只想过闲散日子。”
“那你是哪一种。”萧沂漫不经心问。
“我?我喜欢有权有势,又过闲散日子。”
萧沂讥讽一笑,却无讥讽之意,“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倒是贪心。”
“人本就是贪心的。”林惊雨笑了笑,她回头问,“那殿下呢,是哪一种人。”
“这取决于我身在何种处境。”
萧沂仰头喝了口酒,瘦削细长的手指敲打酒瓶,“倘若四面楚歌,虎狼围身,不争便是死,唯有往上爬,让人畏惧你。倘若身在平安,那么无忧无虑,闲散日子又何尝不是一种享受。”
林惊雨点头,眼睛映着湖面波光。
“但愿你我平安,无忧无虑。”
萧沂意想不到,他问,“怎么,你改变心意,要跟我过闲散日子了?”
“来兰若河的人,多半都是对着山寺许愿祈福,故我方才皆是所愿,至于愿望都是假的,是现实所没有的,人才会盼望。”
林惊雨望着他,轻轻摇头,“没法过,我跟殿下啊,四面皆是虎狼,下面还有蛇虫,头上狂风暴雨,这闲散日子实在难以过。”
她认命又望向对面山寺,低下脑袋气馁,落入萧沂眼中。
“若我说,只要有我在,你只管过闲散日子,你信吗?”
“不信。”林惊雨摇头,手触摸波浪,纤手玩弄灯火流光的水面,“我知道殿下瞒了我很多,我也不知道冰山之下你都在干什么,但总有你办不到的事,比如后宫,比如朝廷女眷,皆与前朝紧密相连,这些事殿下插不了手,但我可以。”
察觉到萧沂炯炯视线,她摆了摆手一笑,“殿下也不必太谢我,毕竟夫妇一体,你说的对,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死了,我也得死,为你,更为我自己。”
萧沂眉一皱,擦去脸颊溅上的水珠,“觉悟是好的,但手别乱动。”
林惊雨哦了一声,双手乖巧趴在船沿,她瞧见萧沂又饮了一口酒,疑惑问。“话说,殿下的酒是哪来的。”
“船家给的。”
“那妾身也要喝。”林惊雨眨了眨眼伸手。
“算了,不敢尝试。”
萧沂回想起林惊雨上次醉酒的摸样,简直是折腾人,月光下,她求人的双眸亮晶晶的,叫人不容拒绝,以防万一,他猛然喝了口,然后倾斜酒身,清酒入河水。
“殿下这是做什么,有何不能尝试的。”
她蹙了蹙眉,抬起身不解问。
微风轻拂,她青丝飞扬,月光轻柔恬静照在她身上,似薄雪布身,如梦如醉,谪美若仙。
萧沂双眼微眯,“如此谪仙的美人,变成狗可惜了。”
林惊雨白了他一眼,“殿下才是狗。”
忽而天空绽放烟花,那是京城的烟花秀,漫天火花,千朵万朵开,林惊雨昂头,“我的与之比起,简直如蝼蚁。”
“本殿倒觉得,你的一枝独秀举世无双。”
他这番狗屁不通的话,像是在打趣她。
“殿下就别笑话我了,”
烟花散去时,船也靠岸,街上热闹非凡,灯火氤氲,长长连至巍峨皇宫,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不乏有杂耍艺人口喷火焰,胸口碎大石,让人拍手叫绝。
林惊雨观长街,她从前足不出户,鲜少过春晓节,更少看见如此盛景,一时看呆了眼。
萧沂下船,像方才一样伸出手,“别呆愣着了,走吧,一起去瞧瞧市面,本殿也不曾看过。”
林惊雨把手搭上,“好啊。”
二人执手走在花灯长街,摩肩接踵,没在人海里是世间千千万万个痴男怨女其一,萧沂的手很热,不同于她清凉的体温,像是被热阳烘烤过的水,圈着她的手,温柔而又安静。
不同于旁的眷侣,二人安静无言。
“哥哥姐姐,买束花吧。”
林惊雨低头望去,见一个扎马尾辫整洁干净的女孩,女孩杏眼水灵灵,似蜜罐子里捞出的。
她双手捧着花,笑容灿烂。
“是你呀,小妹妹。”
小姑娘眼睛一眨,认出二人,欣喜笑得愈发灿烂,“是哥哥姐姐啊。”
小姑娘注意到二人紧握的手,仰头一笑,“哥哥,你是得偿所愿娶到姐姐了吗?”
萧沂俯身,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斜光疏影之下,他微微垂眸,瞳如浸在水中的黑玉,温润近人。
“是呀,还是娶到了姐姐。”
他嘴角微翘,喃喃道。
女孩把手中的花给他,“我把花送给哥哥,哥哥要把花送给姐姐,哥哥要给姐姐很多很多花,很多很多爱。”
林惊雨一笑,“怎么可以白拿你的花,哥哥给你钱,哥哥有得是钱。”
“姐姐说得是,哥哥不能白拿你的钱。”
萧沂瞥了眼林惊雨事不关己的笑,他嘴角勾起,从袖子里取出钱袋子,握住女孩的手,将钱袋子放在她的手心,“今天是春晓节,去买点糖。”
女孩接过钱袋子,高兴点头,“你们是大好人,兰若寺的神佛会保佑你们的。”
她比钟声还要动人的声音,在喧杂的闹市空灵悦耳,一字一句清晰。
“祝哥哥姐姐百年好合,白头到老,这辈子都不要分开,下辈子也是,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呀。
林惊雨觉得这当真是恩将仇报,最恶毒的诅咒。
萧沂波澜未动,依旧温润笑着,他摸了摸女孩的头,“那哥哥姐姐便借你的吉言。”
女孩蹦蹦跳跳离开,萧沂捧着一大簇花起身,花瞧着新鲜,他闲情逸致拨弄花瓣,似是在庆幸买了好花。
林惊雨眉眼一转,凑近饶有兴趣问,“殿下这般笑着,莫不是真想与妾身生生世世,永不分开?”
“童言无忌罢了,当不得真。”萧沂闻了花香抬头,望着要与他白头到老的妻子,男人黑眸一弯,“再者,不想毁了孩子美好幻想,总不能告诉孩子,她所见的美好婚姻,实际就是一座同归于尽的坟墓。”
“也是。”林惊雨若有所思颔首,她伸手摘了朵花,在指尖一转。
她莞尔一笑,媚眼如丝,似要柔软缠绕人的心头,她朝萧沂道:“不如殿下今夜就将美好幻想进行到底。”
萧沂虚了虚眼,“如何进行到底。”
“按照殿下所想,殿下想如何进行到底。”
她只是微抿着唇,盯着他,将枝条抛给他。
“转过去。”他道。
林惊雨狐疑地转过身,浮光之间,游龙从她头上掠过,栩栩如生,金光蜿蜒,与此同时千盏孔明灯升空与星辉共夜,宛若瑶池仙境。
“真美。”
她不免感叹,忽然头上有动静,林惊雨伸手摸了摸发髻。
“别乱动。”
“殿下是在给我簪花吗?”
“嗯。”
鬼使神差,林惊雨忆起了往事,也是有一个深夜,他在无人的空巷给她簪上枯萎的花,不同于那时,此刻热闹非凡,人人见证。
林惊雨一笑,“殿下,按照大启习俗,只有丈夫才会给妻子簪花。”
“三皇子妃莫不是失忆了,回到了林二小姐的日子。”
他替她带好花,摆正,仔细打量,瞧着好看才收手。
“有感而发罢了。”
林惊雨道,她望着女孩离去的方向,又望向远在山间的兰若寺,阵阵钟声没在人声里。
“你说,那个女孩会不会就是埋藏在凡人里的神明,她第一次送花时,祝福你我早日在一起,结果我还真嫁给了你。”
萧沂颔首,轻笑道:“确实灵验。”
“第二次送花时,她祝福你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会在一起。”
林惊雨回头,眼睛透亮如星夜,她扬唇一笑,“殿下,会不会我们真生生世世都要绑在一起。”
萧沂若有所思点头,“或许会。”
萧沂往前走,林惊雨跟上,追着幸灾乐祸问,“妾身觉得不错,殿下觉得如何。”
她刻意酸溜他,期待他怒的样子,他却仰头望月。
“听起来不幸,但日子鸡飞狗跳起来,也算充实。”
他这番话,听得林惊雨更气,她像个发脾气的小媳妇,推了下他的胳膊,“什么叫做鸡飞狗跳。”
“龙飞凤舞,可还满意。”
林惊雨拽住他的手,强迫似的,她面上温婉一笑,与手劲天差地别,“那妾身便要缠在殿下身侧,生生世世让殿下的生活龙飞凤舞。”
萧沂任由她握着,眉间一蹙,无可奈何,只好妥协扬起唇角,“当真是最恶毒的诅咒。”
二人执手穿梭人流,比方才要更自然,林惊雨目光流连四周,她看见一群人围在一处,于是新奇道。
“殿下,那在干什么。”
萧沂生得人高马大,驻足看了一眼,“在猜灯谜。”
灯谜,是个新鲜玩意。
她只在儿时所看的画本子上看到过,人围得越来越多,看来很好玩。
林惊雨拉起萧沂的手,“不如,我们也过去看看。”
萧沂望着闹哄的人群,像一箩筐柿子堆积,他蹙了蹙眉,“太挤了,不去。”
“哦。”
林惊雨点头。
萧沂以为林惊雨会因此作罢,谁料她直接松手,朝他笑了笑,“那我自己去,殿下在这等着,我去瞧瞧就回来。”
还没等萧沂开口,她就拽着裙子朝人群挤去。
她在人群里绕圈,挤到前排之时,林惊雨忽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女子带着面纱,但从身形和眼睛,她还是能一眼认出是林琼玉。
瞧见熟人,她欣喜走过去,从后拍了拍林琼玉的肩膀。
“阿姐。”
林琼玉转头,看见阿妹,又惊又喜,“妉妉,你怎么在这!”
“瞧这那么多人定然是好东西,便过来看看,没曾想能碰见阿姐。”
林琼玉温柔一笑,虽戴着面纱,依旧能看见她弯如月的眼睛,她拍了拍林惊雨的手,“也就妉妉能一眼认出我了。”
“自家姐妹怎能认不出,阿姐是自己来的吗?”
林琼玉一顿,迟疑片刻,她偏了偏身子,林惊雨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一旁戴着面具,面具是个滑稽猪脸,那人还抬手打了个招呼。
林惊雨一愣,“这位是?”
林琼玉红了红脸,“是张竹允,张大人。”
“阿姐与张大人的私会,倒是别出心裁。”
张竹允笑道:“林二小姐真会说笑。”
“怕认识的人瞧出,也是无奈之举。”林琼玉问,“对了,妉妉是独自一人来吗?三殿下没有来吗?”
林惊雨张口,想说来了,但没过来,
张竹允附和,“这我可得说说,殿下怎能让三皇子妃独自一人来,太不像话了,岂是一个丈夫所为,不像我跟婉婉恨不得天天在一起。”
语罢,二人相视一笑。
见二人甜蜜,林惊雨陪着失笑,忽然眼前出现一根糖葫芦,硕果圆润,在火光照射下闪着光泽。
“买了根糖葫芦,让妉妉等久了。”
林惊雨诧异转头,姹紫千红灯光照在他清俊容颜,添灿烂色彩,他双眸温润,嘴角淡淡笑意。
“殿下?”
“嗯。”见林惊雨愣住,他微微俯身,在耳畔轻声,“怎么,一晃眼我的脸变样了?认不出来了?”
林惊雨一笑,“只是不可思议殿下会过来,殿下不是说这里挤吗?”
“人这么多,定然有惊喜,想过来瞧瞧。”
“行,随殿下说,殿下想来,妾身也拦不住。”
林惊雨小声道。
林琼玉和张竹允见萧沂,赶忙行礼,萧沂抬手,“不必多礼。”
他扫了眼二人,目光停顿在张竹允身上,“张大人这面具倒是别出心裁。”
张竹允低着头,尴尬一笑,“下官戴着面具,难为殿下认出来。”
“本殿识人一向很准,尤其是张大人这般人才,化成灰我也认得。”
“殿下真会说笑。”
林琼玉拽了拽张竹允,他弱弱退至林琼玉身后,林琼玉莞尔一笑,“下一个灯谜快开始了,奖品是一个兔子灯。”
“兔子灯。”林惊雨望去,“确实小巧可爱。”
萧沂道:“一个兔子灯罢了,竟叫这么多人争,你若想要,回头给你买十个。”
林惊雨回头:“殿下不懂,这猜出来的,自然要比买的意义大。”
台上锣鼓响,先生摇着折扇道:“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打一自然现象。”
林惊雨低着眉,猜不出,她看向萧沂,他皱着眉,林惊雨一笑,“殿下猜不出?”
“自然不是。”
“那殿下说说看是什么。”
“为何要说。”
“殿下不说,就是不知道。”
萧沂哑口无言,他摩挲着扳指沉思,忽然注意到一旁的张竹允。
张竹允喃喃,他自小饱读诗书,此刻答案呼之欲出,正要兴高采烈举手时,肩上搭了一只手,张竹允一顿,见是三皇子,身体一冷。
萧沂暗自往张竹允怀里塞了个玉扳指,“谜底是什么。”
张竹允猜出他意思,摇头,“我要给婉婉猜兔子灯的。”
“这扳指够你买一千个兔子灯了。”
“这个兔子灯意义非凡。”
萧沂吃瘪,脸沉了片刻,又往他怀里塞了个令牌,“后日,城西捉脏你去,名声算你的。”
实乃升官发财露头好机会,张竹允一笑,轻声道:“多谢殿下,下官定不负殿下吩咐,剿灭年家,扳了长孙氏的三把手。”
“行,拭目以待。”
萧沂淡笑,眸又望向林惊雨。
她捏着下巴,紧蹙着眉思考。
“还没有想出呢。”
“殿下不也没有想出。”
萧沂轻笑,“谁说我没有想出。”
“那殿下说说看是什么。”
他只一字,“风。”
她狐疑,“真的?”
“真的假的,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林惊雨半信半疑举起手,先生问,“这位小姐说说谜底是什么。”
“风。”
“答对了。”夫子敲响锣鼓,“那今晚,这个兔子灯,就属这位小姐的了。”
林惊雨欣喜,握着萧沂的胳膊笑靥如花,“真答对了,殿下真聪明。”
萧沂侧目瞥了眼她难得崇拜的目光,微微颔首,“嗯。”
回去路上,林惊雨抱着兔子灯爱不释手,灯中火光映在她瞳眸,很亮。
萧沂漫步跟在她身后,望着她轻快的步伐。
“这么喜欢这个兔子灯?”
“嗯。”林惊雨点头。
“回去让木二买个十盏,挂在院子里,叫你看个够。”
“妾身说了,买来的,不如自己猜来的。”
萧沂一顿,他不忍告诉林惊雨,这不是他猜的。
他沉思时,林惊雨忽而转头,朝他一笑。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殿下猜给我的,我只喜欢这个。”
她怀里抱着的兔子灯,光晕柔而又恬静,
叫人想沉溺其中,不知不自觉失神,只留意那一片月光。
林惊雨见他愣在夜色里,双眸漆黑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你怎么了?”她问,“是身体不舒服吗?”
“困了。”萧沂走过去,淡然道:“天色不早,该回去睡觉了。”
第43章 第 43 章
又逢秋日猎, 一年一度的围猎,彼时秋高气爽,万里晴空。
君王与臣同乐, 载歌载舞,鸟腾飞,策马奔腾, 观奇景谈大启民风。
正逢中秋, 太子萧筠回京, 一行人焦急等待在路口, 属长宁公主站在最前头,时不时回头道:“母后, 哥哥怎么还未回来。”
“应是快了。”
皇后坐在凤轿上, 紧捏着帕,神情亦是焦急望着远方,太子虽不是亲生, 但终究养了十余年, 纵然离行前二人大吵一架, 但母子情分难以割。
树荫之下, 林惊雨掐着帕子, 时不时探头望向地平线。
萧沂低头便见她这副焦急的模样,他蹙眉一愣,轻笑一声,“你这么急着盼皇兄回来, 等着改嫁?”
“改嫁?殿下这是说得什么。”
林惊雨不明所以。
“也对, 你忘了。”
他想起那夜她喝醉酒, 跟萧珠约定好要改嫁。
林惊雨全然忘记,她不知所云, 嗤笑道,“我自然是盼着太子殿下回来,殿下难道不是吗,此刻怕是比妾身更焦急,谁不知你们二人兄弟情深,哝,身子都往前倾站太阳底下了。”
“他是我皇兄,我自然盼着他回来。”萧沂意味深长扫了眼林惊雨,“可你就不一样了。”
林惊雨眉眼一转,“殿下,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萧沂皱眉,“什么?”
“疑神疑鬼自己妻子跟自己兄长偷情的男人,殿下,你莫不是醋了。”
“那是懦弱男人才会干的事,本殿不会。”
林惊雨嗤笑一声,“殿下当真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地平线上出现一支队伍,皇后身边的太监欣喜道:“娘娘,太子殿下回来了。”
林惊雨抬眼望去,萧筠翻身下马,边疆一行历练,他黑了许多,身形壮硕了些,许是心中墨水浓重,风姿不显糙气,依旧温和。
众人纷纷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都平身吧。”
皇帝在与朝臣商议,故此次唯有皇后前来接太子,萧筠走过去朝皇后一拜,“母后,儿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见萧筠平安回来,脸上沧桑,可见边疆辛苦,皇后不忍再逼迫他,本想叫他赶紧选妃的话也咽下去,想着再推迟推迟。
忽然,“陛下驾到!”
萧筠欣喜望去,众人赶忙行礼。
角落之中,萧沂行完礼缓缓爬起转身离开,林惊雨不解问,“殿下不与太子寒暄寒暄吗?”
“我知他平安无恙便可,寒暄他自然会来找我。”
萧沂偏头,侧目望了眼那道明黄的身影,“至于父慈子孝的戏码,本殿没心思看。”
他甩袖,眉间未有波澜,平静地离开,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无人留意地离开。
除了林惊雨。
*
大启祖先起初乃游牧民族,逃亡至中原,故大启民风豪放,喜骑马射箭。
此次秋日猎,赛谁射得猎物最多,头筹是前朝公主所留一把绝世奇琴。
大梵山,层峦叠嶂之下,山脚密林郁郁葱葱,林惊雨握着箭,大启民风淳朴善箭,但她从未碰过这东西。
“怎么,看上那把琴了?”
林惊雨转头,见萧沂走过来,她一笑,“妾身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头筹岂是那般容易得。”
“不过。”林惊雨眼睛一亮,“殿下可愿帮妾身一把?”
“二皇兄乃长孙皇贵妃所生,长孙族举家武将,他自小受长孙将军教导,箭术自然精湛,太子刚从边疆历练回来……”
林惊雨听出他的意思,“罢了,我就不为难殿下了。”
她叹气,还是得自食其力,她举起弓,练了会怎么都不得其法,许久,她气馁擦了把头上的汗,“都已到秋天,还这般热,一会下来就口干舌燥的,要是有西瓜吃就好了。”
“都已秋日,哪来的西瓜。”
林惊雨凑近, “在妾身心中,殿下无所不能,不如殿下给我变一个。”
萧沂瞥了林惊雨一眼,双臂环在胸前,转身离开,“变不出,你换一个我变。”
“我要喝冰镇杨梅汤。”
“行,这个可以变。”
萧沂走后,林惊雨不言弃地又试了下弓箭,她刚拉开弓,身后传来一道熟悉至极的声音。
“三皇妃这是在练箭呢。”
林惊雨转头,见是萧筠,他背手面带微笑走来,走路带风,气宇非凡。
“皆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从前我不信,如今在太子殿下身上,我当真是心服口服。”
萧筠爽朗一笑,“三皇子妃说笑了。”
林惊雨抬手,“臣妇参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萧筠摆手,“你我无需多礼。”
“礼数还是得有的。”
萧筠背在身后的手,拿出一包东西,“这是甘蔗糖,边疆盛产,你我从前谈词聊到过,一直记于心上,此次去往边疆正巧看见,便买了些回来。”
“难为殿下还记得。”林惊雨接过。
“快尝尝。”
林惊雨剥开一颗吃下,味道香甜,“多谢殿下赏赐。”
“你喜欢吃就好。”萧筠望着眼前的女子,半年未见,她依旧未改,还是那般美丽,动人心魄。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身份变了,情也不再似以往,他也释怀了。
他大方问,“你与砚舟如今过得如何。”
“还是老样子,不过。”林惊雨笑了笑,“他待我还算好。”
远处,绿黄的灌木丛旁,站着一个男人,墨白长袍,眉宇间清冷,手中握着竹子筒,里面是冰镇梅子汤。
“三皇兄,你在看什么呢?”
萧珠探头,狐疑问,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空地上言笑晏晏的一男一女。
“哦——原来是吃醋了。”
萧沂低眉,温润一笑,“小孩子别乱讲话。”
“明明是某人嘴硬,皇嫂果然说得没错,三皇兄的嘴要么是石头做的,要么是毒做的。”
“她还与你说我什么了。”
“皇嫂啊……”萧珠眼睛一转,“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哦。”
萧沂不为所动,也毫无兴趣。
萧珠见此,轻咳一声,“不过,看在你我兄妹的情分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皇嫂的秘密。”
林惊雨的秘密,萧沂蹙了蹙眉,眸色稍亮,他问,“她有什么秘密。”
萧珠昂头故弄玄虚,“我偷偷告诉你,你不许告诉皇嫂。”
萧沂无奈点头,“行,我不告诉她。”
“那你下来些。”
萧沂低头,萧珠捂嘴轻声,一字一句。
“皇嫂说,她很喜欢很喜欢你。”
萧沂眸微眯,他顿了片刻嗤笑抬头,“一听便不像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他望向空地上的男女,轻笑一声,“怕是改嫁太子是真。”
“你怎么知道,我让皇嫂改嫁太子哥哥的……”说完萧珠急忙捂住嘴。
萧沂毫不在意,“你先前为齐家二公子发疯,喝醉酒说的。”
“皇兄,我说说的而已,”她真诚道:“其实比起我哥那温吞性子,我更觉得三皇兄与皇嫂配,简直是天作之合,天配仙配,绝配!”
萧沂微微一笑,“行了,你这油嘴滑舌的劲,还是用在你哥身上为好。”
“你不也是我哥。”
萧珠撞了下萧沂的肩,杏眼一眨,“说真的,你想不想让皇嫂真的喜欢你,我可以帮你。”
萧沂一顿,“用她教坏你的招式?”
“谁说的,女人最懂女人,最知道如何打动女人,你就说,你想不想要皇嫂喜欢你。”
“不想要。”
他放下环在胸前的手,往前走去,萧珠在身后摇头鄙夷,“不想要还走过去。”
他道:“太阳太大,怕梅子汤馊了。”
*
“你这是在射箭?”
“是呀,只是与其说箭术不精,倒不如说连入门都没有入。”
林惊雨摸着弓箭苦笑。
“没关系,慢慢来。”萧筠道:“这样,我也闲着没事,也好教你射箭。”
林惊雨眼睛一亮,欣喜道:“那便多谢太子殿下了。”
“不必多谢。”
林惊雨抬手,要将手中弓箭给他,忽而一道熟悉的声音穿过树林。
“便不劳烦皇兄了,有我这个夫君在便可。”
林惊雨转头,见萧沂缓缓走来,手里拿着一个竹筒。
“给,酸梅汤。”
“多谢殿下。”林惊雨接过,她热得厉害,正需要酸梅汤解渴。
萧筠一笑,“既然皇弟来了,我便先走了。”
萧沂微微颔首,“皇兄慢走。”
林惊雨喝完后放下硕大的竹筒,才注意到萧筠离开的背影,她疑惑道:“诶?太子殿下怎么走了,他还未教我射箭呢。”
萧沂轻飘飘道:“皇兄日理万机,有事先走了。”
林惊雨叹气,“可惜了,以为有太子殿下教我射箭。”
林惊雨转了下弓箭,转身与萧沂擦肩,忽然她的手臂被一只细长的手拽住,林惊雨不明所以转头。
男人眉眼一转,“我可以教你。”
林惊雨一愣,而后她弯起眼笑道:“殿下不是说,没有能力教妾身吗?”
萧沂面色平静,他微微俯身,身上的竹子清香靠近,沁人心脾,却夹杂着男人的气息,微风拂过,叫人脸微微一红。
林惊雨怔了片刻,脸上笑容渐收,他愈发得近,双眸漆黑望着她,她不知所措退后,“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萧沂扣住她的肩膀,薄唇微抿,从喉间发出低哑的轻笑,他侧头从她后背的箭框里拔出一支箭,夺了她手里的弓。
林惊雨眨眼间,箭划破风呼啸,她转头,一只鸟被射下,钉在树枝。
林惊雨微张着唇,萧沂道:“如今可有资格教你?”
林惊雨抿唇一笑,男人果然都是些爱显摆的东西,萧沂也不例外。
“有。”林惊雨微微倾斜身子靠近他,手攀上他的肩膀,柔情蜜意,媚眼如丝。
“殿下当真威武,叫妾身佩服,赞不绝口,如同滔滔江水。”
她指尖微凉,在炎日里穿过布料,抵入肌肤心头,麻麻的。
萧沂抽出手,林惊雨手一悬,她昂头望着他侧过去的脸,手指收回整理垂在胸前的一缕发。
萧沂轻咳一声,冷然道:“你再怎么谄媚,我也没法把你教到可以在此围猎一举夺魁。”
“殿下当真扫兴。”林惊雨故作幽怨。
萧沂轻笑,他握住她的手抬起,拉住弓,低头在她的耳畔,“像这样,逮住猎物,快,狠,准。”
嗖的一下,是一只兔子。
“可学会了?”
“不知道。”
“那你试试。”
他把箭给她,林惊雨拉住弓箭,眯着眼千钧一发之际,瞄准天上的鸟。
却不超过八尺,就又落在地上。
萧沂一笑,“想射天上的鸟儿还早了些。”
“哦。”
“没事,慢慢学,学不好就……”他顿了顿,“站着当靶子也成。”
林惊雨未恼,转头扬起唇角,“不如这样,殿下给我当靶子,妾身定然能练成。”
“行。”
他颔首,毫不犹豫,张开双手走到三丈之外。
这般嚣张,林惊雨拉起弓瞄准他,“射死了殿下,殿下在阴曹地府可不要怨妾身。”
“来吧。”
她放开弓,箭直射过去,扎在萧沂脚前。
他波澜不惊,捡起箭一笑,“有长进。”
林惊雨道:“殿下是料定我射不到你吗?”
他答,“嗯,倒有自知之明。”
林惊雨嗤笑一声,她把箭扔给他,“罢了,没这天分,不练了。”
他在后道:“林二小姐就这般轻易放弃了?”
他许久未这般称呼她,林惊雨起了劲,转头又拿起箭,“罢了,练个防身也好。”
*
君王设宴款待百官,林惊雨坐在席间百无聊赖。
望向高座长孙皇贵妃脸色时,她饶有兴趣道。
“太子这一回来,长孙氏的脸色又大变,昨日里还福润有泽,今儿个就瘪了脸。”
她又看向一旁笑得合不拢嘴的皇后,“皇后的脸色倒是好,听闻前日里还患了风寒,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们再怎么斗,都跟本殿没有关系。”
林雨转头看向萧沂,他闲散自在喝酒,置身在外,对皇权之争不闻不问。
林惊雨嗤之以鼻。
“殿下倒是悠闲。”她撑着脑袋,给自个倒了杯酒,莞尔一笑,“那就聊点悠闲的事。”
她道:“殿下觉得,此次围猎,前朝公主的琴会落在谁家。”
“你。”
他只字道。
林惊雨眸沉了沉,萧沂分明就是在嘲笑她,她学会了射箭,可惜猎物太狡猾,索性她就去河里用箭扎了两条鱼。
林惊雨冷笑一声,“殿下莫要挖苦我,我所得猎物,除了一条红鲤就是一条青花。”
萧沂一顿,“我确实是高看你了。”
他抿了口酒缓缓一笑,“不过无碍。”
林惊雨不明所以,当他喝醉了酒,说大话。
她撑着脑袋昏昏欲睡,对此次何人拔得头筹,并不在意,反正花落不到她身上,她只想小憩一场。
女子的脸红扑扑的,她眯了眯眼。
“萧沂,这天太亮,刺眼至极,我有些想睡了。”
萧沂望向她耷拉的眼皮,分明是喝醉了。
“行,你先睡着。”
他语罢,林惊雨便趴下打瞌睡。
萧沂无奈摇了摇头,一朵花落在她的头上,萧沂瞧着滑稽,未惊扰她。
许久后,倒是高太监洪亮的声音,惊扰了她的美梦。
“参见陛下参见各位娘娘,由老奴来宣告此次头筹者。”
他道:“此次围猎拔得头筹之人,乃三皇子殿下。”
林惊雨喝醉了酒,也睡糊涂了,当自己听岔了。
底下哗然,这三皇子体弱多病,白脸清瘦,怎可拔得头筹,可高太监一一报了所获猎物,以及一只难得的雄狮。
彻底遥遥领先。
众人声音太过吵闹,林惊雨皱了皱眉,闹哄得无法再睡下去。
她再次睁眼时,刺眼的天光秋日灿烂。
微垂的睫毛间,萧沂一身竹叶纹白衣斐然,他怀里抱着一把琴,是那把前朝公主所留千金难买的琴。
林惊雨疑惑地缓缓睁开眼。
“你倒是睡得自在。”
他微微扬起唇,走到她面前,“哝,给你赢了一把琴。”
林惊雨的眼睛缓缓睁大,木愣着,惊愕着,怎做了一场梦,琴就变成她的了。
萧沂蹙眉,打量着她,拿去她头上的花朵,可拿走后看着还是呆。
“怎么,开心傻了?”
林惊雨盯着萧沂的眼睛,笑了一声,“只是没料到,殿下会因为一把琴,轻易将箭术暴露在众人面前。”
他不以为意,坐到她身边,“太子如今回来,长孙氏忙着对付太子,哪有闲心注意一个低微皇子的箭术,再者……”
萧沂望着风吹树枝摇得似要连根拔起,他勾起唇角喃喃。
“冰山一角,不过尔尔。”
“什么?”
林惊雨没听清,转头问。
“没什么。”他放下酒,“我说琴可喜欢。”
林惊雨抚摸琴身,“嗯,妾身很喜欢,妾身回去给殿下弹一曲如何。”
酒香缭绕,萧沂颔首,“好,拭目以待。”
第44章 第 44 章
夜晚, 帐篷外秋蝉声响,篝火连天。
帐子内几展灯火,林惊雨趴在榻上, 抚摸头筹。
萧沂坐在地毯上,喝附近族群进贡的果酒,酒香四溢, 他闲散自若, 慵懒看了眼林惊雨掩不住笑意的模样。
他轻笑, “这般爱不释手?从前只知你琴弹得好, 竟不知你如此痴迷琴。”
“这可是前朝公主所藏的大家奇琴,千金难买, 自然珍惜。”
萧沂自嘲, “原是因贪财。”
外面锣鼓声响,鼓掌声大,拍手叫好, 热闹至极。
林惊雨透过吹起的帐篷帘子, 见灯火流转, 她好奇道, “外面在干什么。”
萧沂摇头, “不知道。”
“不如我们去看看。”
萧沂犹豫,沉思片刻,林惊雨见惯了他口是心非的样子,嘴里拒绝, 到后来总会巴巴跟去, 还要扯一堆为借口。
林惊雨省得麻烦, 直接下床,拉起萧沂的手往外走。
“我还未同意。”
“殿下不说就是同意了。”
林惊雨回眸一笑, 耸了耸肩,“瞧,殿下的手还任由我牵着呢。”
萧沂未回话,任由她将自己从寂静的帐篷,带入热闹的夜色。
外面,空旷的地上,一支队伍在舞剑,君臣举杯同乐,锣鼓声与剑舞同旋律,高潮后,观众席又是一顿鼓掌。
簇簇篝火,黑夜如昼,林惊雨闻了闻风,里面是新鲜泥土的气息,混着山间野花芬芳。
风吹得火光摇晃,翻卷她的衣袂。
她迎着火光与风,紧闭着眼睛,感慨道:“今日真是个好天气。”
萧沂双臂环在胸前,她一身青衣,他白袍依旧。
他望了眼天,“我倒是觉得,今夜会下一场大雨。”
林惊雨闭着眼皱眉,“殿下莫要扰人好兴致。”
“嗯,也许是我猜错了。”
“先不管一会天气如何,享受当下才是重中之重。”
林惊雨睁开眼,今夜没有星辰,许是火光的缘故,她的眼睛很亮,亦如星辰。
她笑靥如花,再次拉住他的手,“殿下,我们一道去玩呀。”
萧沂见她一副高兴样,莫名也来了兴致,他点头,“嗯。”
除了君臣之地外,还有一蹙篝火皆是年轻公子小姐,听着一旁的声乐,围在篝火绕成圈转,今夜不顾男女有违,没有礼仪尊卑,是大启一家亲,手挽着手,以大启最原始,最淳朴的样子,仿佛置身草原,游牧围猎,拉手唱歌。
林琼玉未戴面纱,张竹允未带面具,头一次手挽着手,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亲密。
“阿姐!”
林惊雨拉着萧沂跑过去。
“妉妉!”林琼玉一笑,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入队伍。
林惊雨挽住萧沂,抬头望着萧沂不自然的样子,手脚同步,头一次如此难堪。
她噗嗤一笑,“殿下不要紧张。”
“你不要笑。”
他神色微动,抿了抿唇不自然,似是在害羞。
“好了好了,我不笑。”
林惊雨说完,下一刻又笑出声。
萧沂脸色一沉,“你还笑。”
“第一次见殿下这样,憋不住,殿下你看,你跟着我学,我教你。”
她给萧沂演示,“就这样,你挽着我,抬起脚,这样跳。”
跟着她学,萧沂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火光在她脸上摇曳,清晰可见她细小的绒毛,垂眸时,睫毛如蝶扑闪。
以及她的一颦一笑,她转头时,看见他窘迫样子时,幸灾乐祸大笑。
乐声不断,耳边蝉鸣,以及欢声笑语。
萧沂动作逐渐熟练,他扬起头,望着漆黑的夜色,嘴角缓缓勾起,浅淡笑意挂于脸上,不再下来。
像是在感慨,原来热闹的地方,也没有那么烦躁,聒噪的她原来也挺好。
她打破他心底十余年的成见,从外面钻了个洞,将秋日的风放进去,柔和而又恬静。
跳累了,林惊雨把他拉出人群,喘着气,脸像是喝醉了酒微红。
秋分吹起她的青丝,她抬头问,“今日殿下开心吗?”
萧沂点头,“开心。”
他望着她的笑眸失神,林惊雨摸了摸脸,“殿下一直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萧沂微微俯身,林惊雨退后。
他双眼微眯,轻笑道:“林惊雨,你近日是不是吃胖了。”
林惊雨一愣,反应过来后,愤愤白了他一眼,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皇嫂!”
林雨闻声转头,见萧珠握着酒瓶,醉醺醺跑来,扑进她的怀里,还往胸口蹭了蹭。
林惊雨失笑,“怎么喝这么多酒。”
“齐旭他竟然说本公主胖了!他是不是嫌弃我了!我讨厌他,这辈子都不要原谅他了!”
“嗯。”林惊雨意味深长,瞥了眼萧沂,“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她又道:“殿下,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该打呀。”
萧沂轻轻颔首,“嗯,是该打。”
林惊雨拍了拍萧珠的脑袋,“好了好了,不哭,明日皇嫂替你教训齐旭。”
“还是皇嫂好。”
旁边二人依偎,萧沂淡笑,他不经意间看见远处萧筠站在帐篷下,朝他微微一笑。
萧沂道:“你先陪公主,我还有事,去去就回来。”
林惊雨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的萧筠,一下明了,她点头,“兄弟难得相聚,你们好好聊,不急着回来。”
“嗯。”
*
小河流水潺潺,秋蝉寂寥,远离篝火喧嚣,静谧可听风声。
风吹得树枝摇晃,萧沂愈发觉得,天要下雨。
他与萧筠并肩而走,兄弟二人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单独走在一起闲聊。
萧筠道:“今日夜色真美,是个好天气。”
萧沂望着漆黑的夜,风吹起他的衣袍,他双眸虚了虚,“但愿如此。”
他望向萧筠,“恐怕皇兄今日,不只是与我寒暄那般简单吧。”
“砚舟一向心思多。”萧筠道:“我今夜寻你,确实是有一事想告知与你。”
“何事。”萧沂轻笑,“想来不是一件好事。”
“此次边疆历练,我见环境恶劣,民生疾苦,军队血汗,还见贪官腐败。”
“皇兄何时学会卖弄关子了。”
萧筠一笑,开门见山,眉却沉重,脸色渐渐严肃,“我偶然瞧见,长孙族的大公子,私吞军粮,我本以为是贪官腐败,便派人偷偷跟去欲捉脏缉拿,却见长孙族的军队,不只是粮饷,还有兵器,皆藏在山洞里,每月十五将其运往京城。”
萧沂皱眉,敲打腰间玉佩的手指停顿,“皇兄的意思是,长孙氏欲要谋反?”
“我百思不得其解,若是为扶二皇子为储君,未免太铤而走险,拿上全族性命。”
萧沂点道:“或许要谋反的不是二皇子,而是整个长孙族,长孙全族替皇帝打了半辈子仗,已经不满足只是当朝廷之臣,长孙氏打天下,亦想要天下。”
“可君是君,臣是臣,如此有违君臣,实乃谋逆。”萧筠叹气,“再者,他们不要命了吗,他们打仗有功,可父皇给他们的荣华富贵还不够吗,谋逆,是要弃全族老小而不顾。”
“本就是刀山火海里舔血出来的,长孙氏的强大,在于他们不要命,不要命的人,野心越强大,他们为做得,能舍得,亦不择手段,我佩服他们,但这辈子也只会是敌人。”
萧沂轻轻摇头,“故彻底剿灭他们,是个难题。”
“砚舟不必担心,再怎么,君是君,臣始终是臣,永远也越不了皇权。”
萧筠背手,望着远处篝火,边疆历练,他已做到处事不惊,游刃有余,眼中已有帝王将相之色。
“我已让心腹兵部侍郎徐大人,顺着军饷一事,顺藤摸瓜收集长孙氏罪证半年之久,如今已有结果,我这次回京便是为了此事,待围猎结束后上朝堂,我便向父皇禀报此事,将长孙氏的罪行公之于众。”
他说得胜算在握,仿佛过不了多久,就能掰倒庞大的长孙氏一族。
萧沂总觉得惴惴不安,风越来越大了,吹得树枝摇晃,好似要下一场暴雨。
是冲刷长孙氏的罪孽,还是真的变天。
“皇兄,我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砚舟不必担心,我有数。”萧筠拍了拍萧沂的肩膀,还记得第一次拍他时,是在永巷。
那时兰妃刚死,他知道萧沂是从小就知道的,不同于萧珠的无忧无虑,兰妃经常会跟他讲越国的故事,以及永巷里还有个弟弟。
兰妃死后第一天,他见到了他,很瘦小,眼中却是倔强。
他们都说,是萧沂的娘亲吓死了他娘,可他明事理,比所有人都要知道,是他欠了他。
那日的风也像今日这般大,萧筠拍了拍萧沂的肩,告诉他,以后有哥哥,哥哥会保护你。
“砚舟,你还怨我吗?”
萧筠忽然问。
萧沂道:“皇兄问哪一个?”
萧筠一笑,“看来还是有一个怨的。”
“你上次打我一拳,我还记着呢。”
“你怎还记此事,我都快忘了。”萧筠警告道:“以后你只要对阿雨好点,我就不会打你,你要对她不好,别说一拳,十拳百拳,我在边疆都要跑回来打你。”
萧沂迎着风勾起唇角,“我会对她好的,便不劳皇兄挂心了。”
萧沂转头,“以及,皇兄以后还是改口,不要叫阿雨了。”
“怎么,你小子还醋上了。”
“没有。”萧沂摇头。
萧筠嗤笑一声,叹了口气,“算了,你这嘴硬的毛病从小到大的,就不跟你争辩了,你自己有数就行。”
他嘴角笑意渐收,望着潺潺的河流,不知向何方。
他问,“砚舟,除了这事,你还有怨过我吗?若不是当年父皇认错了人,现在我所拥有的一切本该是你的,父皇的爱也是你的。”
萧沂道:“从前有过,长大后想明白了,若是换作母亲,重来一次她定然也会把机会给兰妃,更不可能怨兰妃,因为兰妃待她好,是从小到大姊妹情分,就像你我,你我是兄弟,你待我好,我知道,故不怨了。”
“至于父皇的爱。”萧沂冷然一笑,双眸漆黑映着泠泠月色,满不在乎,“未感受过,也不稀罕。”
“砚舟,其实父皇他……”
“皇兄不必劝我,在这皇宫,不奢望才是最好的。”
萧筠只好叹气。
萧沂弯唇一笑,“我看这天真是要下雨了,皇兄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好。”
萧沂转身,语罢一滴水溅在他高挺的鼻梁,他伸手,紧接着又是一滴。
他失笑,“真是说什么便来什么。”
忽然远处细小的喧闹迅速凌乱,变成尖叫与兵器冰冷的碰撞声,萧沂一愣抬头,雨水未能浇灭篝火,反而愈烈,燃烧起整个帐篷,连绵起伏如一座座火山丘,人的惨叫声接连不断,划破漆黑紧密的夜。
萧沂眉间一皱,“皇兄。”
他转过身,可紧接着他的身体狠狠推了一把。
“快走!”
萧沂双眸颤抖,心脏似被狠狠剜了个口子,足被钉在鹅卵石地。
萧筠猛然吐出一口血,他捂住胸口,那儿是一把长剑,贯穿心脏,剑抽出时,鲜血喷洒在萧沂脸上。
萧沂阖了阖眼,炽热的鲜血清醒麻木的神经。
萧筠缓缓跪地,他身后站着一个黑衣人,手中握剑,剑头滴血,那是萧筠的血。
“皇兄!”萧沂不可思议望着眼前,他捏紧拳,青筋暴起咯咯作响,眼中愤恨如火燃烧。
黑衣人持剑跳跃而起欲一剑毙命,萧沂抬手握住刺客的手臂,衣袍翻卷,转身把黑衣人按倒在地,硬生生折断他的手臂,反手将剑刺入刺客胸膛,正是刺中萧筠的那个位置,刺客痉挛片刻,瞳孔一震死去。
“砚舟。”
萧沂起身,慌忙握住萧筠的双肩,“皇兄,你怎么样。”
“没想到啊……你小子藏得这般深……体弱多病……我看功夫了得,咳咳……连我都骗了过去。”
“我以后慢慢与你说,你别说话,我这就带你去找太医。”
他急忙要扶他起来,却又扯动萧筠的伤口,血洞子直流血,萧沂慌忙去捂。
萧筠苦笑摇头,“没用的……刺客是想一招毙命……刺入我的心脏……看来他们是想让我死……你说得对……长孙氏太庞大了……不是轻易能扳倒的……是我大意了。”
“我叫你别说话,会有办法的,你会活的,长孙氏你我兄弟能一起扳倒。”
萧沂颤抖地要扶起他,可双手抖得太厉害,怎么也扶不起,他开始痛恨自己。
“别白费力气了。”萧筠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拍了拍萧沂的肩,一如既往。
“砚舟啊……以后皇兄不能陪你一起走了……比起扳倒长孙氏……我倒更喜欢你一生无忧……可是皇权逼迫……这条路……你要好好走。”
萧筠喉间鲜血哽咽,他最后望了眼远处的帐篷,那火海燃烧,皇权啊总叫人以命争夺,可他从不稀罕,若有下辈子,他希望生在平凡百姓家,只做萧筠,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遇到个懂他的女子,如此一生。
他幻想着来世梦,缓缓闭上眼,放在萧沂肩上的手渐渐垂下,不再有生机。
“哥。”
萧沂喊了一声,没有人回,他的哥哥没了,自此消失在这个世界,再没有人唤他砚舟了。
狂风呼啸,雨水一滴滴砸下,剑身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一众头戴斗笠的黑衣人,手持着剑,向他靠近。
背后之人是要将太子置之死地,派来一众皆是高手,藏在暗处的护卫一道被击杀,鲜血流淌入小溪。
萧沂缓缓抬头,布满血丝的眼冷然如寒江,他额头蜿蜒着青筋,握起插在尸体上的剑。
当第一个杀手持剑划破寒风时,他手中的剑雷速一转,挑破刺客的喉咙,鲜血喷涌,萧沂爬起身,周遭气息阴戾。
众人齐上,他身手矫健,宛若游龙,与之清瘦的身体不相符合,那张温润如玉的脸,溅了一道又一道鲜血,此夜,他杀得麻木。
只知不断杀人,让鲜血祭奠他死去的皇兄。
僵持半柱香功夫,刺客太多,他剑抵泥土,喘着粗气,终究寡不敌众。
猛然,一个刺客从背后朝他袭击。
他察觉到剑风,抬手用剑扎进他的心脏,可下一道剑风时,他已然无还手之力。
等待的是箭声,马蹄声响。
萧沂转头。
暴雨冲刷血迹,马蹄下溅起泥水,女子踏马而来,手中持着弓箭,她轻喘着气。
她箭术不精,用一成的几率,射杀死刺客,紧接着又是下一道。
她用萧沂教她的,快准狠,射杀死一个又一个要杀死萧沂的刺客。
至于马,这是她第一次骑马,于惊慌中,渐渐会了。
风疾雨快 ,林惊雨伸出手,“萧沂,握紧我。”
萧沂伸手,她拽紧他,他借力上马。
“是谁?”
“长孙氏的人,意欲谋反。”萧沂说着,渐渐没了声。
暴雨渐停,黎明的曙光在东山,边际泛着死鱼白。
马不停踏着泥泞黄土,林惊雨驾马,不敢有丝毫松懈往京城的方向赶,萧沂靠在她的肩上,昏昏欲睡。
他的额头滚烫得可怕,应是暴雨的缘故患上风寒。
他的头往一旁倒,林惊雨单手握着缰绳,一手捧住萧沂的脑袋。
她轻轻拍着他的脸颊,温柔似水。
“萧沂,你要好好活着,活着回到京城,活着报仇血恨。”
萧沂紧闭着眼,明明是秋日,偏偏似寒冬,冷得如冰锥,往脑子里砸,往胸口捅,搅得血肉模糊,不肯罢休。
很痛,要是死了,或许便没那么痛了。
这一刻,他忽然像儿时一样盼着死。
直至有一道春意,他感觉到有一片温暖,像春风一样轻抚着他的脸颊,他渐渐能感受到那片柔软贴近他的胸膛,春水柔情,化了冰锥,安抚他心中疼痛。
春意说,“你要好好活着。”
萧沂缓缓睁开眼,天光大亮,他看见京城的城门近在眼前,他靠在林惊雨的肩上,原来春意是她。
萧沂张了张干涩,皲裂薄唇,声音沙哑低沉。
“好,我会好好活着。”
他道:“屠尽所有仇人。”
第45章 共谋之夜,帝后初形
墨竹轩, 萧沂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嘴里断断续续说着梦话,林惊雨下令, 闲杂人等不准靠近寝殿。
林惊雨端着汤药,叹气坐在床边,她给他喂药, 却怎么也喂不下去。
汤药从嘴角溢出, 她慌忙用帕子去擦。
木二在旁拧着眉, “殿下昏迷不醒, 喝不下药,这病该怎么好。”
林惊雨道:“木二, 你去探探刺杀之事进展, 殿下醒来也好及时禀报。”
“是,三皇子妃。”木二抱拳离开。
屋内寂静,林惊雨凝望着萧沂, 他脸色苍白, 嘴唇干裂, 许是做了噩梦, 眉头微蹙。
她摸上他的眉头, “萧沂,与其被梦魇困住,不如醒来面对。”
她收手,端起药仰头喝下, 俯身吻上他的唇, 将药灌入他的口中。
窗外秋雨不断, 凄切寒冷,淅淅沥沥打在窗棂。
她喝了一口又一口, 如此反复吻上他的唇,渐渐碗中汤药见底。
他紧皱的眉松开,希望是个好梦,若是好梦,希望他睡至明早。
林惊雨收拾好汤药,轻轻掩上门,秋风微寒,她抬头望天,大片的死鱼白,天要开始变冷。
木二走过来,林惊雨问,“如何了。”
“回皇子妃,禁军及时赶来,陛下和各位娘娘,皇子公主们都已平安回宫,除了……太子殿下。”
林惊雨捏紧手把,昨日里活生生一个人,怎就死了。
太子温和笑容近在眼前,他这般好的一个人,将来也会是个仁慈的君主,就这般英年早逝,老天果然是个不长眼的贱人,让坏人猖狂,让好人凄惨。
林惊雨强撑住,如今萧沂昏迷不醒,她必须要冷静。
她问,“可有查出幕后之人。”
“皇上大怒,派禁军彻查,刺客身上有刺青,乃是一支潜伏在大梵山附近的前朝靖国余孽部队,目标是皇上,太子因受牵连,不过,刺客现已全部伏诛。”
目标皇帝,太子牵连,林惊雨低眉沉思,长孙氏手段之狡诈,颠倒扭曲。
她苦笑一声,“或许,只是替罪羔羊罢了。”
世人只会当是前朝余孽,泄亡国之恨欲刺杀皇帝,太子不过是个倒霉鬼,幕后一手策划者则安然无恙,猖狂依旧。
若当真只是刺杀皇帝就好了,太子或许还能活。
“刺客之中,可有活口。”
“有一个,现关押在慎刑司。”
林惊雨想起,萧沂梦话里提到另一个人,他缕次提起,应是个重要人物。
她赶忙问,“兵部侍郎徐大人呢,我记得他称病在家,并未入宴。”
木二脸色一变,迟疑片刻支吾道:“就在昨夜,徐大人举家老小遭遇土匪,满门惨死,钱财也空。”
满门惨死,不留一个活口,想来是徐大人有长孙氏谋逆的把柄在,正因此遭灭口。
只因一个把柄,就落得个如此地步,在大启长孙氏一族是大英雄,背地里令人发指,杀敌的剑亦可屠戮百姓。
许是冷风缘故,背后发凉,林惊雨颔首,“好,我知晓了。”
门外,探枝匆匆跑来,“小姐,公主宫里的婢女说,公主哭晕过去,昨日到现在不吃不喝,叫小姐过去劝劝。”
“好,我这就去。”林惊雨把手中的药给木二,“你照顾好殿下,我去去就回。”
*
萧珠晕了又哭,哭了又晕,见林惊雨进来,她抱住林惊雨,泣不成声,“哥哥死了,阿珠没有哥哥了,以后再没有人保护阿珠了。”
林惊雨轻轻抚摸萧珠的背脊,“以后有皇嫂和你三皇兄在,皇嫂和你三哥保护你。”
萧珠点头,她抬头问,“嫂嫂,你说哥哥死的时候痛不痛。”
想来应是很痛,林惊雨不敢想。
她道: “可是你哥哥看见阿珠如今不吃不喝,会心痛。”
“好,我吃。”
萧珠吃完东西,躺在床上哭累过去,林惊雨见她睡了,安下心悄然离开。
阴天乌云密布,整座皇城黑压压的,像是积压着无尽的怨气。
林惊雨回到墨竹轩,推开屋门,却见榻上无人,她慌忙跑出去撞上木二,捉住他问。
“殿下呢,殿下怎么不见了。”
“皇子妃走后不久,殿下就醒来,此刻去了慎刑司。”
林惊雨又气愤又担忧,“慎刑司?他病得那么厉害,慎刑司那个地方极苦极冷,简直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
“殿下执意如此,怕是属下与皇子妃的话被殿下听去,皇子妃不知,您走后,殿下那一脸恨意的模样,拦也拦不住。”
是呀,杀兄之仇无法报,萧沂的恨难以宣泄。
林惊雨不放心道:“我去看看。”
她望向外面凄凉秋色,抬脚步入。
慎刑司光线昏暗,潮湿逼仄,蟑螂鼠虫横行,穿梭在尸体残肢与腐败物之间,冰冷的刑具之下,犯人惨叫连连。
慎刑司地处偏僻,飘荡厉鬼魂魄,阴气太重,常人皆避而远之,就连历代皇帝来此也少之又少。
“参见三皇子殿下。”
张竹允俯身一拜,“臣皆已打点好,刺客就在里头。”
“嗯。”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
张竹允微微抬头,地上腐败的污水脏了衣袂,男人衣着单薄,更显清瘦,他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可眼中恨意汹汹,如鹰似剑,散发磅礴气势,叫人望而生畏。
张竹允道:“这是唯一的活口,亦是此次刺杀的主谋。”
“主谋?”
萧沂一顿,轻蔑低低笑出声,因风寒,好听的嗓音浓厚,他收笑唇抿成一条温和的线,双眸在火光下清润,白袍挺拔,叫人感叹公子世无双。
下一刻,修长白皙的指握着带刺的刀,狠狠扎入刺客大腿,刺客惨叫,鲜血溅了一道,他温润如玉的脸如恶鬼,在地狱低咛。
“你背后的主谋,是谁?”
刺客重重喘气,“何来背后主谋,我从来都是想杀狗皇帝!狗皇帝灭我靖国,不杀他天理难容。”
他又一刀捅下,“为何要杀太子,是否故意为之。”
“鬼知道谁是太子,人那么多,杀一个算一个。”
“太子当时身在营帐一里之外,若目标是皇帝,为何派来杀太子的刺客身手皆高于营帐刺杀的刺客。”
萧沂问,刺客不语。
他不慌不忙,有的是耐心与刺客耗,他摸着刀子冷然道:“靖国皇族躲藏得隐蔽,可再隐蔽,人经过总会留下痕迹,大梵山东边的那个村庄,全是靖国皇族是吧。”
刺客神色一变,紧张地扭动。
萧沂恐吓:“从现在起,你若再说一句谎,本殿就杀一个靖国皇族,到屠光了为止,不过,这得看你说多少句谎。”
刺客先是恼怒,而后一笑,脸微微鼓起,鲜血从嘴角溢出。
萧沂皱眉,“咬舌自尽?想死。”
“好,是条汉子,本殿成全你。”萧沂掐住他的下巴,缓缓举起刀,神色冷峻毫无一丝波澜,凝望着刺客惊恐的眼睛,刀身尽捅血盆大口,寒光剑头抵出后脑勺,滴下浑浊液体,尸体痉挛片刻,没了气息。
萧沂黑眸如潭,唯有注意到满手鲜血之时,才神色微动,用帕子擦去血,扔在肮脏的臭水沟。
张竹允惶恐低头,抬手一拜。
“臣届时可以派人伪造刺客吞剑自杀。”
“有劳张大人了。”
“不劳烦,皆是臣该做的。”
萧沂问,“父皇那,有何反应。”
“陛下今早上朝,神色并未哀伤,一切如常,后……”
张竹允变得支吾,微微抬头查看萧沂的声色,他鹰眼侧目,幽幽扫向,“说。”
张竹允赶忙低头,“后边疆捷报,长孙大公子一举拿下戎北,开阔大启疆土,陛下大喜,赏长孙公子侯位,如今已是荣北侯。”
地牢幽静,萧沂默声。
这个天下可以有很多皇子,也可以有很多太子,从前万般宠爱,却终敌不过天下,
他嗤笑,他从前奢望的亲情如今变得可笑。
他在羡慕嫉妒萧筠什么。
这如此一文不值的亲情。
张竹允见萧沂不作声,怯怯喊,“殿下?”
萧沂缓缓摇头,“父皇是皇,从不是父。”
他往前走去。
这皇权天下,如此冰冷,却人人都想要,争得你死我活,枉顾性命,残害忠良,手足相残,杀亲弑父,屠戮,血海,不断绞杀争斗。
最终爬上去的那个人,是世间最冰冷的人,如此更迭交换。
胜利者的天下,是在尸山血海之上。
地牢里,昏暗的火光燃烧在萧沂脸上,脚下泥泞,不知是土还是残留的腐败血肉。
像无数亡魂伸着狰狞的手,抓着他的脚,万分沉重。
天光大亮,没有黎明,从地牢里出来的,是巍峨的皇宫,人人对慎刑司避而远之,可最恐怖,是这宁静看似安泰的皇宫。
光芒刺眼,萧沂缓缓掀开眼皮。
一个女子站在风中,青丝拂动。
她恬静温和一笑,向他走来。
“天冷了,给殿下带身衣裳。”
语罢,她抬手替他披上大氅,让柔软的毛抵御寒风,萧沂微微侧目,望着她白皙的手指,芳香纯洁。
他手上血腥之气洗不掉,她伸手要去握他的手。
萧沂躲开,他望向前方阴沉沉的天,“天冷了,你不必来给我送衣裳。”
林惊雨收回被拒绝悬在半空的手,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看着冷漠,却也落寞,她扬唇一笑,昂头望着他。
“就算不送衣裳,我也会站在这里,等你回家。”
萧沂一愣,“回家?”
“是呀,回家。”
林惊雨点头,坚定回答。
天空忽然又落起雨,“好在我带了伞。”
当撑伞之际,她抬头,他已往前走去。
秋日寒雨淅淅沥沥,坠在他身上,他白色沾有血迹的衣袍打湿,墨发朦胧一层雾,他便走在寒雨之中,风声潇潇。
林惊雨未跟上去,她紧握伞柄,望着萧沂的身影,跟在他的身后走在宫道上。
这条路很长,走到墨竹轩,已是深夜。
木二见萧沂冒雨回来,身后是撑伞的林惊雨,他不敢问萧沂,只敢怯怯问林惊雨。
“这怎么回事,殿下还病着呢,怎么连把伞都不打,再严重了可怎么办。”
林惊雨收伞,抖了雨水下来,她望向紧闭的屋门,“身体上的病还可以用药治,心上的病系铃人已死,难以治,与其如此,不如叫他放纵一次,也好清醒些。”
“可是这……”
木二还要再劝,林惊雨道:“你去备碗姜汤过来,再拿床被子,我虽解不了他心中苦,但总要焐热他。”
“好,属下这就去。”
木二拱手离开,雨势渐大,林惊雨再次望向紧闭的屋门,太子说,萧沂是个躲在黑漆漆屋子里的小孩。
可皇兄走后,黑漆漆的屋子里,小孩怕是会怕。
*
月被乌云遮掩,屋内黑漆漆一片,林惊雨推开屋门,端着姜汤,手臂上搭着被子进来。
情景似曾相识,她下意识看向床榻,却不见萧沂身影。
他会去哪,别是又跑出去了,他还生着病,她允他让自己清醒,但不是去找死。
林惊雨慌忙折身要推开门去寻他,忽然她听见黑暗角落里哐当一响,是有什么东西碰撞。
液体漫延,林惊雨闻见淡淡酒香,她寻酒香而去,月光昏暗,她在黑漆漆的角落里,寻到了喝醉了的萧沂。
地上放着一坛酒,他手里还握着一坛,地上那坛应是给萧筠的,他碰倒了酒,慌忙去捡。
忽然,酒坛握上一只纤手,在月光下皎洁,林惊雨俯身,捡起酒坛,她拢不起酒水,覆水难收,人亦难回。
她唯能安慰道:“殿下你看,酒水在慢慢干涸,是太子殿下在与你饮酒。”
林惊雨昂头,萧沂亦望着她,只是眼神涣散,他唇干裂,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在月光照射下,如一个死尸。
生病喝酒,与大半夜再跑出去,别无两样。
萧沂当真是不把自己身体当一回事,换作以往,她或许会一巴掌拍醒他,可今夜的萧沂是个可怜虫,她不忍以待。
他双眸如一汪死潭,杂草在里面发臭腐败,他抬手又要饮酒,林惊雨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殿下不能再喝了,殿下已经醉了。”
他声音沙哑,“若是能醉就好了,大梦一场,可是林惊雨,我好清醒,我一点也喝不醉。”
他谈吐清晰,倒却像是个清醒人,清醒地糟蹋自己身体。
“可是殿下,你生病了。”
“一文不值的身体,谁又会在乎。”他摇了摇头,“身在帝王家,或许一开始就投错了胎,我的母亲死于宫斗,兄长死于权力之争,我的父亲坐在那高高龙椅上,漠视骨肉离去,助纣为虐歹人,为了天下,为了皇权。”
“而我,于皇权之下,不过是只蝼蚁,林惊雨,我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也许明日,也许是后日,太子尚且如此,我这个低微皇子死在哪,都不会有人在乎。”
“可是你的属下会在乎,阿珠会在乎,我亦在乎。”
她眼睛透亮,一双琉璃珠子静静望着他,很亮。
萧沂看向她,沉默半响。
他轻启干涩的唇,“林惊雨,我好冷。”
林惊雨见此,赶忙将被褥披到他身上,围住他。
她问,“怎么样,还冷吗?”
萧沂点头。
林惊雨注意到有寒风灌入,她转头见窗外摇晃的树枝,倾盆暴雨,“这窗户谁打开的,殿下稍等片刻,我去关一下窗。”
她的身影跑去,又匆匆跑回来蹲下,搓着他的手,“殿下,这样还冷吗?”
冷,似凛冬,寒入肺腑,彻骨痛心。
萧沂道:“好冷,好冷。”
这可怎么办,林惊雨心想是他患了风寒,还到处跑,灌风又淋雨的缘故。
她索性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迎着昏暗月光抱住他,用身体紧贴他的身体,紧紧搂住,“殿下,这样还冷吗?”
萧沂目光微动,她的心脏贴着他的心脏在跳动,她的身体很温暖,心脏很炽热,手还搓着他的背脊。
“好像,不冷了。”
林惊雨欣喜一笑,“不冷了就好。”
窗外暴雨急促,屋内寂静唯有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沉默许久,萧沂忽然问,“林惊雨,你先前说的让风擦去眼泪的法子有用吗?”
“殿下想哭?”
“嗯。”
“那是祖母离开我,没有人给我擦眼泪才用的那法子,可是殿下,你且哭着,你有我,我会给你擦去眼泪。”
萧沂没了声,正当林惊雨以为萧沂是说说的,毕竟他曾言他最不屑哭。
可颈窝上一片湿热,她察觉到他的身体在细小颤抖,极其控制,不想叫狼狈暴露。
林惊雨安静无言,温柔,轻轻地拍抚他的背脊。
许久过后,萧沂抬头,下颚抵在她的肩上,他望忽暗忽明的窗户,“外面的雨,好像停了。”
林惊雨道:“希望明日是个明媚好天。”
皇宫子时钟声敲响,日夜更替,是皇权的延续,他的眸暗了又明。
“林惊雨,我想做皇帝。”
他忽然道,皇帝尚在,如此大不敬之话,林惊雨未有诧色,她扬唇一笑。
“那妾身要做皇后,殿下可不要丢下我。”
“这条路很长,很艰险。”
“那我便陪你一起走。”她认真道:“萧沂,我们一起走,你握着我的手,我握着你的手,管它前方刀山火海,你还记得悬崖上,你告诉过我的,爬到最高之巅,叫那些欺辱我们的,皆匍匐在我们脚下。”
“好。”
爬到皇权的巅峰,权势在手,成为强者,才能庇佑追随他的士兵,才能履行兄长的承诺保护阿珠。
才能许诺某一个人。
他枕在她的肩上,是冰冷皇宫最温暖的地方,亦是唯一的安宁。
林惊雨忽然问,“殿下还冷吗?”
萧沂答:“不冷了。”
第46章 第 46 章
太子丧礼那日, 举宫白丧。
灵堂,长宁公主哭晕几次过去,皇后搂住长宁公主, 拧着帕子擦去泪,“阿珠,母后就剩你一个了, 你可万不能有事。”
萧珠最后一次哭厥过去, 气息微弱, 皇后连忙叫人给抬下去, 她想过去照顾萧珠,却又因为皇帝忙于朝政, 丧礼大小事宜由她操办主持, 生为一国之母,太子养母,难以离身。
“母后且去, 这里有我。”
皇后闻声转头, 棺椁灵柩前, 萧沂身形瘦削, 背却挺直, 他微微侧头朝皇后低首。
太子与三皇子兄弟情深,由他守在这,她也可放心。
皇后思索片刻,只好道:“那便有劳三皇子了。”
“无事, 替娘娘分担主持皇兄的丧礼, 是我该做的。”
“是个好孩子。”皇后叹气, “有你在,本宫也放心了。”
皇后随长宁公主离开不久, 二皇子进来。
“母妃身子骨不好,前阵子遭刺客行刺受了惊吓,就由本皇子代母祭拜太子。”二皇子大步走近灵堂,他抬手示意太监上来,只见太监手中拿着一把旗子。
“此安魂旗是我献给皇兄的,以表本皇子对皇兄的哀伤与惋惜。”他走近棺材,抚摸棺材板,继续道:“皇兄便安心去,缺什么要什么跟我这个弟弟讲,这人世,这京城,这皇宫便不劳皇兄费心了,这儿有我在,我会替皇兄照顾好一切,一切都有我,由我。”
他喃喃道,拍了拍萧筠的棺椁,负手扬长离开。
经过萧沂时,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人,如视蝼蚁,毫不把他这个三弟弟放在眼里。
林惊雨转头,查看萧沂的神色,他波澜不惊,未有动怒之色。
林惊雨小声气愤,“太子一死,二皇子更嚣张至极,什么安魂旗,究竟安的哪门子的心,长孙血脉的人果然无耻。”
萧沂淡然一笑,毫不在意。
他眼神淡漠,萧辰视他如蝼蚁,他如今又何尝不是视萧辰为可怜虫。
“我从前觉得二皇兄有长孙氏扶持,就算不是嫡长子,也投了个好胎,皇权之路胜券在握,经此一夜才知,不过也是个傀儡,与我们一样是个可怜虫。”
风大了,吹得安魂旗翻卷扯不开,太监连忙去理。
萧沂望着白色的旗帜,仿佛上面沾着血液,林惊雨猜错了,今日不是个明媚日,更阴沉,更凄凉。
萧沂轻叹了口气,“权位之争,舅甥又如何,长孙要称帝,二皇子也想称帝,如此也好,杀起来吧,杀到变天为止。”
他平静道,将纸钱丢入火盆,星火在风中吹了又明,明了又暗,直至燃烧殆尽,在男人眼中消散,他轻启薄唇,“或许只有天变了,高坐之上那个人,才会动容。”
林惊雨沉默不言,萧沂转头,“怎么,怕了?”
他望着她的眼睛,“林惊雨,跟着我,后悔还来得及。”
林惊雨一笑,把纸钱放入火盆,“不怕,只是觉得前路坎坷,我的凤冠上,殿下得多给我加颗夜明珠。”
“好,允你。”
萧沂点头道:“可或许,哪日脑袋就掉了。”
林惊雨未有恐惧之色,仿佛毫不在意,她淡然问,“此刻的殿下,会为了好好活命,而放弃皇位之争吗?”
他望着燃烧起又转瞬而逝的火焰,“不甘心,不会,也不允许。”
“那妾身也是,我与殿下是一样的人。”她眸黑得深沉,盈盈一笑,“墨竹轩的闲散日子过久了,殿下怕是忘了我一开始的目的是为什么。”
她一字一句,“我的野心要满堂惊雨,独枝高台,我林惊雨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低微庶女这个词,当然,配低微皇子也不行,所以啊,我与殿下不谋而合。”
“好。”萧沂点头。
纸钱烧得篮子快见底,林惊雨揉了揉膝盖,纵然她口中道着野心勃勃,但自嘲的是此刻膝盖实在跪得酸痛,连这点都要在心里默默喊怨坚持不住。
萧沂看见,道:“要是累了,就去休息一下,这里有我。”
“无碍。”林惊雨望了眼外面,“这附近是御花园,我走走活动一下腿就回来。”
“好。”萧沂只字道,待林惊雨起身时,他又张嘴,“昨晚下过雨,注意路滑。”
“多谢殿下关心。”
“嗯。”
*
林惊雨走到御花园的小道,昨夜刚下过雨,道路湿滑,她小心翼翼走着活动筋骨。
虽天阴沉,但屋外的风清新,灌入衣衫凉快至极,四周幽静,弥漫着雾,鸟鸣悦耳,在望不见的枝头雀跃。
林惊雨忽想起萧筠来,若他在这定然会在此情此景,咛诗作赋。
若他还在便好了,可惜,他不在了。
远处亭子依旧,上个月还翻修了一遍,只是时过境迁,她忽然想起去年的春日,便是在那座亭子,她一曲兰花女,萧筠拍手走来,二人知己一场,如今他便这般走了,天妒英才。
一时愁感在喉,林惊雨朝亭子走去,忽然一道琴声悠扬,林惊雨一愣,初晨的御花园雾气缭绕,亭子靠池塘,雾在此更浓。
她远远望去,才注意到有个人坐在亭子里。
她狐疑地走了几步过去,看清那人身着明黄,金龙九霄祥云绣身,天家威仪,亭子里坐着的人是大启的帝王。
她未与皇帝说过话,并不想自找寒气逼人的帝王压迫,于是抬脚折身离开,可骤然琴声停,她只得又收回脚,紧捏了下手指朝皇帝走去。
“臣妾拜见陛下。”
帝王神色未动,平静地扫了眼地上毕恭毕敬行礼的女子。
他问,“你方才要走,为何又折回身来了。”
帝王之声威严低沉,明明是平静地说着话,却叫人畏惧不敢怠慢。
“臣妾既见君王,便要依大启规矩行礼,参拜君王。”
“是个懂规矩的女子。”他问,“灵堂可好。”
“回陛下,皇后主持得很好,后长宁公主伤心过度晕过去,便由三皇子支持,现一切安好。”
皇帝颔首,“那朕便放心了。”
他轻叹了口气,此刻未戴龙冠,林惊雨微微抬头,她瞧见他的头发白了许多,垂垂老矣。
一向威严的帝王,此刻近了看,中年男子眼角沟壑深深,双眸似几夜未睡疲惫不堪。
死了儿子,或许这位看似冰冷的君主,此时此刻也悲痛不已。
她弱声问,“太子一去,陛下也很难过吧。”
“太子自小养在朕的身侧,朕看着他长大,功课作业亲自教导,他很用功。”皇帝阖了阖眼,声音颤抖,“若他活着,往后定然是位仁慈爱民的君主,只是可惜……可惜了。”
林惊雨安慰,“陛下节哀,陛下若思念太子,可以去灵堂看看,想必太子也很思念陛下。”
“罢了,朕怕他怨我。”皇帝小声道,他起身,抖了下广袖,“不说这些,听太子说,你琴弹得很好,朕想听听,就弹那曲兰花女。”
“陛下面前,臣妾不敢造次。”见他神色微动,她又道:“可若陛下不介意,臣妾便献丑一曲。”
那人点头,将地方让给她。
不知是否是刚下过雨,四周潮湿,她身上黏腻,像是冷汗。
林惊雨低着身子,抬手拜了拜,而后坐下,她手指触碰琴弦,因紧张起初她弹漏了几根弦,后来她放松下来,琴音激昂,在忧与愤中百转千回。
一曲罢,林惊雨抬头,见帝王失神地望着琴,喃喃道,“她也不喜欢奢华靡丽的曲调,她喜欢山水,喜欢边疆,喜欢大漠上的夕阳,北国的雪,喜欢宫外的一切。”
他说的是兰妃?还是阿雾?
林惊雨问,“陛下口中的她,是谁。”
皇帝一顿,皱眉抬头望向她,林惊雨赶忙抬手低下头,“臣妾多言,还望陛下恕罪。”
“无碍。”
帝王转身,拖着华丽的龙袍,“你跟她很像。”
林惊雨心中反驳,一点也不像,他口中那个女子听起来不爱权利富贵,喜好自由,可她偏爱奢华靡丽。
但她只能低着头,望着他衣袂上的龙纹,应声道:“多谢陛下夸奖。”
他问,“你知道朕说的是谁吗?便多谢夸奖。”
她怎么知道,林惊雨皱眉,他又不告诉她,可他望着她,倍感压迫,林惊雨笑道:“被九五至尊记在心上的人,定然是幸运的女子。”
林惊雨面上阿谀奉承,心中嗤笑,也是个悲惨的女子。
四周寂静,她紧捏着的十指发白,帝王忽而一笑,“如此谄媚的样子,更像了。”
林惊雨更弄不明白,他像是在说两个人。
可下一句,他却道:“朕此生,只爱了她一个人,”
帝王望塘中枯景,双眸虚了虚,琴音飘渺缭于耳,以至于此刻往事涌上心头,让他全然忘了身边站着的人可信还是不可信,只知她和她很像,让他忆起一个人。
“朕在身为傀儡的时候,遇到了她。”
“可朕错过了她,又不得已舍弃了她,朕是君王,要以大局为重,”
“她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可是朕又怎会听不出她的琴音,”
“她为什么要这般做,朕很生气。”
“行,朕就宠薄姬,赐封号兰。”
“于一个夜晚,朕醉了,朕强迫了她。”
“她扶持薄姬,擅自下一盘大棋,为亡国复仇,朕灭了她的国家,她在怪朕,她不会原谅朕,朕不敢再认她。”
“她怀孕了,朕的骨肉,朕很开心。”
“朕以为,把她放在永巷,一个宫女,无人知晓,无人在意,就能平安一生。”
“朕去看过她几回,她笑得没有从前开心,望着天边,或许是想出宫了。”
“等这一仗打完,我就去找她,她若不愿意,我就放她和沂儿出宫。”
“可是战争,是打不完的。”
“长孙氏一族生于马背之上,骁勇善战,捷报不断,大启从一病颓弱国,逐渐强大。”
“天下,朕是君王,要以天下,以大启百姓,以在前线冲锋陷阵的将士为主。”
“朕还要宠兰妃,抚慰越国老臣,收拢越国民心。”
“她既想扶持兰妃,我如她所愿,朕会给她一个越国血脉的君主,也算偿还她,解她心中仇恨。”
“第二十七年冬,大启一统天下,兵力强盛,百姓安居乐业。”
“第二十八年冬,她死了。”
“朕第一次站在她的孩子面前,朕不能认,朕还要装作一个无情的父亲。”
他像是个叙述者,不停讲故事,帝王挺直的背逐渐佝偻,像个沧桑的老者,双眸饱受风霜,也正因风霜,林惊雨越发觉得眼前之人,是个热的冷人。
他转头,“或许沂儿一辈子无法知道,朕很爱他,只是因为身不由己,朕也是为了保护他。”
林惊雨捏紧泛白的指尖,她长叹了口气,目光轻蔑。
“可是陛下,您不管是因气一个人还是为抚慰越国老臣,又或是如雾夫人所愿扶持兰妃和她的儿子,可您对太子明目张胆的宠爱是不争事实,就算是二皇子,也因顾及长孙氏对其照顾有加,可三皇子殿下……”
她顿了顿,怒极反笑,“陛下以为,冷落他是为护他平安,可事实上,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是连下人都会踩上一脚,臣妾愚钝,目光短浅,只知三皇子殿下二十余年受人白眼,自小受人欺凌,爹不顾,娘不在,疼了也只能自己忍着。”
“坊间不敢对皇子不敬,可坊间只要随口问一句,都会说三皇子无权无势,是个不受宠爱的低微皇子,在他面前,不必像两位皇子那般恭敬,若成了太监宫女进他的宫,就自认倒霉前途惨淡,但也不打紧,他宫里的东西随便拿,只要不被太子知道,若知道了也不怕,太子宽厚,不会责罚太重,到后来,宫人不拿了,连他们的嫌弃,三皇子宫里没什么值钱物。”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字字句句真言咄咄逼人,帝王神色微动,林惊雨毫不畏惧,她镇定自若,抬手一拜,恭敬有加。
“臣妾知道陛下是这天下的君主,事事皆以大局为重,正因如此陛下舍弃了心爱的女子,舍弃自己的儿子,但既已舍弃,便不必再称夫为父。”
“臣妾是万分尊重敬佩陛下的,臣妾替万千大启子民感恩陛下,故臣妾也是为陛下排忧解难,自诩深情只会徒增烦恼。”
也会叫旁人作呕。
“还望陛下以龙体为重,陛下龙体安康才能儿孙承欢膝下,才能更好周全大启。”
林惊雨最后道:“臣妾因前阵子围猎遇刺,受了惊吓,加之太子去世,伤心过度,臣妾神志不清,口出狂言,若有对陛下不敬,还望陛下饶恕,臣妾怕再口无遮拦惹怒了陛下,便先行告退,不打扰陛下闲情逸致。”
被小辈说,皇帝龙颜大怒,他缓下一口气,“罢了,你走吧。”
“臣妾告退。”
林惊雨再拜,转身离开,步伐稳重毫未因大言不惭而凌乱,逐渐消失在朦胧雾色之中。
帝王撑着石柱,紧皱着眉,望着林惊雨离去的背影,而后他望向池塘,烟雨蒙蒙之色,这天多变,又要开始下雨了。
他伸出爬满皱纹的手,让雨雾包裹他的手指, “阿雾,沂儿娶了一个和你一样伶牙俐齿的姑娘。”
“阿雾,筠儿没了,你想扶持的人我没有照顾好,给你的承诺我又食言了。”
“你说,筠儿会不会怪我。”
“你说,沂儿会不会像你一样,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皆说女像父儿像母,恐怕是的。”
“沂儿和筠儿,怕是都不会原谅我了。”
*
林惊雨走出亭子,她一副不惧的模样,但掌心早已戳出数道月牙痕,她长长舒了口气。
她简直是疯了,她一个蝼蚁,在九五至尊面前指责皇帝不配为丈夫与父亲。
简直是疯了,只为逞一时之快,为了一个萧沂,可怜他,想替他讨回公道。
就算她毫发无损出来,但保不齐皇帝日后会给她穿小鞋。
罢了,说也说了,林惊雨叹气,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额头落了几滴雨水,林惊雨抬头,天下雨了,她当真是倒霉。
四下无人,她拽起裙子,急忙要回去。
烟雨蒙蒙之中,她忽然顿住,瞧见一道颀长白袍身影,撑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走来。
是萧沂。
“殿下怎来了。”
他道:“瞧着天下雨,怕你淋着。”
此刻而言,林惊雨了去悔意,她抬腿朝他跑去,步子轻快,踩溅起泥水,脏了裙摆。
不过,不重要。
她带着湿凉的雨水,忽然轻盈地跑过来,手臂穿过腰身,抱住他。
萧沂一怔,伞险些不稳,“怎么了。”
“我方才差点死了,因为你。”
他薄唇轻启,嗓音温润。
“多谢。”
“所以你得在我的凤冠上多加两颗夜明珠。”
“好。”
他说完咳了一下,他风寒未好,林惊雨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冰凉 。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萧沂说他的父皇其实是爱他的,她不知道那爱是感动,还是作呕。
但唯有一点,她与萧沂是如此相似,假如此事发生在她身上,她以为憎恶她的人是至亲至爱之人,那么她会恶心到想吐。
与其如此,宁愿不要那爱,还能狠心下手。
她说:“萧沂,你不是没有人疼的孩子。”
他喉咙变得有些沙哑,“我知道了。”
林惊雨松开萧沂:“嗯?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方才说的。”
萧沂一笑,望着林惊雨为难的模样,“你不用与我解释,也不用告诉我那个人是爱我的,从未感受过,也最好从未知道,如此我心里也踏实。”
林惊雨沉思良久,她伸手夺过伞,今日换作她给萧沂撑伞,“雨要下大了,我们回去吧。”
萧沂点头,“好。”
第47章 第 47 章
坤宁宫内, 皇后刚安抚好公主回来,一身疲惫,她拖着华丽的凤袍, 繁琐厚重。
凤椅冷硬,她坐在榻上,半侧躺着, 头抵着手指, 按摩额头穴位。
一旁的婢女端上一盏茶, “娘娘忙了一日, 喝口茶解解渴吧。”
皇后抬手喝下,侍女微微抬头, 观察皇后脸色, 她自小服侍皇后,又跟随皇后进宫一路到现在,打心底替皇后考虑。
“奴婢知娘娘丧子之痛, 但娘娘如今也得开始考虑起未来, 太子如今这一去, 娘娘无子嗣, 长孙皇贵妃向来跋扈, 若将来二皇子登基,不得耀武扬威,娘娘以后的日子也难过。”
皇后凤眼一瞥,她皱眉狠狠一拍桌子, 茶掉在地上, 四分五裂。
婢女赶忙跪地, “是奴婢妄言,还望娘娘恕罪。”
皇后望着跪地的人瑟瑟发抖。
“你起来吧。”她双眸微眯, “你说得没错,倘若老二当了皇帝,长孙皇贵妃嚣张跋扈,定然要爬到本宫的头上,天有不测风云,陛下一但驾崩,本宫无子嗣,这后宫便再无本宫的容身之地。”
她轻叹了口气,“兰妃有帝王宠爱,贵妃有长孙氏撑腰,兄长为人迂腐,自诩文人傲骨,不争不夺,皇上又重武轻文,林氏早无当年荣华,这一代子嗣单薄,唯有二房有两个男丁,可二哥无所作为,只能仰仗兄长,如今只有本宫撑着林氏一族,保其荣华。”
“可怜本宫无子,皇上对本宫又向来平淡,唯一重视的,就是将阿珠与筠儿交与本宫抚养,本宫名下有太子,本可无忧与长孙皇贵妃对抗,可天要害本宫,带去了筠儿。”
说着,她声音哽咽,虽不是亲生,但也养了十余年,太子死的那夜,她亦哭了一夜。
“娘娘凤体保重,切莫再哭坏了眼睛,太子一向孝心,想必在天有灵定然也不愿看娘娘如此。”侍女说完,咬了咬唇,“太子与三皇子一向亲近,奴婢以为,太子走后,这宫中还有个三皇子,虽娘亲低贱了些,但若能得娘娘帮助,他定鼎力还恩娘娘。”
“三皇子?”皇后抬起头,女人的眼睛微红,胭脂糊了些,她捏着帕子擦去眼泪。
她从前鲜少注意这个皇子,一开始甚至不知皇宫还有这么个人。
“筠儿先去与他是很要好,本宫记得……三皇子妃是林家的姑娘。”
说到林家的姑娘,皇后眼睛一亮。
婢女答,“是府中妾室所生,是个庶女,不比林大小姐。”
“虽是个庶女。”皇后想起先前林夫人跑来道,是个瘦马所生的早产儿,不知血脉是否纯正,皇后紧闭了眼,叹了口气又睁开,“但不管怎么讲,都是我林家的姑娘,姓林就够了,我林家必须再出个皇后,才能保林家在朝中地位如旧,不至于被长孙氏压下去。”
侍女微微抬头,“娘娘的意思是,扶持三皇子?”
皇后凤眼一转,“你方才不就是在提点本宫,扶持三皇子吗?”
婢女又低下头,“奴婢不敢。”
“好了,你说得没错。”皇后放下帕子,“本宫立于这皇宫,是要找个依靠,为了林家,也为了自己,”
*
墨竹轩,探枝煮了碗风寒药,林惊雨接过端进来,见萧沂坐在书案前,手执黑棋,案上棋子星罗棋布,全是他一手布置,也由他一点点击破自己。
林惊雨放下药,贤惠至极,却于他皱眉深思时笑着问,“殿下在烦忧什么,眉皱得这般深,若是留下纹便不好了。”
萧沂松开眉,“在想生我者和继名者。”
“殿下的意思是,皇后要扶持你。”
萧沂望着棋盘思索良久,眉心微动放下黑棋,“太子一走,她如今身处尴尬境地,是得为自己筹谋。”
他抬起汤药,林惊雨拦住,“慢着。”
萧沂一顿,见她纤手伸来,掌心是一块橙色蜜饯,“这药苦,吃了蜜饯就不苦了。”
临了,她又加了一句,“殿下曾经这般教过我。”
萧沂一笑,拾起蜜饯,喝了汤药。
“苦吗?”林惊雨问。
“不苦。”
“想来皇后会来找你,收拾一下。”
“我?”林惊雨扬唇一笑,“想来也是,我与皇后皆姓林,她要帮扶林家,自得从我这个侄女下手,只是没想到,我这个向来被丢来丢去,排挤在外的低微庶女,还会叫人重视。”
她望着屋外院子里被风卷起的叶子,她从前便如这枯败落叶,随风逐流,低伏于人,从无自己可主张的事。
风把叶子卷了进来,林惊雨捡起,在手中把玩。
她不免感慨,“从前啊,妾身便是这落叶,只有这世间的风驱赶我的份。”
萧沂道:“我倒认为,你是枯叶蝶,风不会驱赶你,你有自己的翅膀,逆风而飞。”
林惊雨执白棋,微微俯身,“可是殿下,风大了。”
她落子,眼睛注视着他。
萧沂抬手,原本可破白棋的黑子落在角落。
他望着她的眼一笑,“那我便叫这风停。”
“难为殿下,与我说着这文邹的话。”
林惊雨伸手指尖擦过萧沂的手背,捏住他放在角落的黑棋,将其放在本该放的地方,那确是一条难以攻破的劲道。
但她不畏,淡然一笑,“殿下不必让我,就算风大,蝴蝶依旧可以飞。”
门外木二来报,“坤宁宫的婢女来了,说是皇后娘娘请三皇子妃过去。”
“看来皇后已迫不及待,你也没有功夫收拾了。”
“无妨,一身素衣足以。”她扬唇一笑,“也好让皇后多补足我一些。”
“你倒是机灵。”
“彼此彼此。”
林惊雨起身往外走去,临到门口她转头道:“殿下且安心等着,妾身给您探探口风。”
*
林惊雨跟随皇后跟前的大宫女进坤宁宫,坤宁宫华丽,却也寂静。
这里是她从前且如今也不变,梦寐以求的地方,她步伐沉稳,礼数周全。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林惊雨跪下,殿中缭绕茶香,皇后喝着茶,望向地上毕恭毕敬的女子,微笑道:“从前只在慈宁宫瞧见你,当时就觉得是个妙人,太后喜欢你爱与你说话,本宫也插不上嘴,只得趁今日背着太后偷偷把你叫出来。”
“多谢娘娘夸奖。”
“本宫可盼着你来了,说来你是林家的姑娘,本宫还是你的姑母,本宫一人在这深宫孤苦,想念家人时只得望着自己带来的嫁妆,如今好了,有你在本宫可以看看你。”
她说着又招手,“快让本宫瞧瞧。”
林惊雨乖巧上前。
“这怎么穿得这么素,本宫让尚衣局给你再做几身衣裳。”
“多谢娘娘。”
“瞧瞧,这瘦的,先前在太后那便想说了,往后定要多吃些,本宫这里有南海送来的燕窝,你带些回去补补身子。”
“娘娘这般,叫臣妾不知该如何谢。”
皇后一笑,拍了拍林惊雨的手,“说什么谢不谢,你我是自家人,说来本宫进宫前,也是林家的姑娘,就像你这般大的时候进宫,单纯至极,一步步走到现在,才有了现在的荣华。”
她笑眼一眯问,“不知,妉妉想不想做皇后呀。”
自然是想,但她不能这么快暴露野心,皇后想要的是个乖巧听话的傀儡,她便先给她一个傀儡。
林惊雨故作紧张,“娘娘,陛下万寿无疆,臣妾不敢妄言。”
皇后以为自己问得太直接,又愁眉叹气道:“大启先祖是游牧民族,故一向重武轻文,这些年来长孙氏愈加猖狂,而我林氏荣华不似以往,你父亲又是个迂腐自诩文人傲骨的,不争不抢,也就只有本宫撑起这偌大家族,可是本宫总有去日,加之如今太子一走,本宫膝下无子,若二皇子登上皇位,长孙一族定然得处处打压我们林氏一族。”
皇后握住林惊雨的手,“故这中宫之位,必须得是林家之女。”
“可是臣妾与殿下在这皇宫低微如蒲柳,尚不能自保,如何与二皇子争夺。”
“本宫会向陛下请旨,太子一去,本宫思子心切,太子与三皇子兄弟情深,本宫意将三皇子过继到本宫名下。”
皇后握紧林惊雨的手,“三皇子那,还有劳你去多加劝告。”
林惊雨点头,“臣妾定不负娘娘所望。”
皇后欣慰道:“为了林家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
林惊雨走出坤宁宫,没几步就在转角碰见萧沂。
“怎么,殿下过来接我的?”
“嗯。”萧沂点头。
“皇后想将你过继在她名下,叫我劝劝你。”林惊雨摇了下头,“我不会劝你,未来如何,全凭殿下意。”
“你想让我过继在皇后名下吗?”他忽然问。
林惊雨犹豫了一下,坦诚点头,“我想,倒不是如皇后所说为了林家,只是于如今的局势来看,你过继在皇后名下,于你于我,于权势之争都是有益的。”
“确实是个不错的买卖。”
“所以殿下这是同意了。”
“嗯。”萧沂点头,望向西边的宫殿,“天色尚早,我要去个地方,你想去吗?”
她一笑反问,“那殿下想让我去吗?”
他改了口,“天色尚早,我带你去个地方。”
“好。”
林惊雨不知,皇宫还有如此狭窄的地方,里面皆是些犯了错的宫女以及到了年纪不能再服侍主子的嬷嬷,在这里孤苦到老,虽凄凉,但远离喧嚣,又是皇宫的一片净土。
林惊雨环望四周,有晾衣服的,形成长长一道斑斓色彩,有拿着小凳子坐在门口拉家常的,讨论哪个宫里的娘娘脾气最差,以及皇宫各八卦奇闻,不乏有孩子穿过,欢声笑语。
林惊雨疑惑,“这永巷,怎么还有孩子。”
“与我一样见不得外面的光,应是宫女和侍卫私相授受生下藏匿在这里。”
林惊雨走了许久,不免感慨,“永巷不像我先前想得那般冷冰冰,反而还挺有人情烟火气息。”
“再有烟火气息,也只能困在这宫中最深处,寻一丝盼望罢了。”
永巷除了一月来两次的太监,难得来人,众人未见过成年后的三皇子,此刻瞧见个陌生人来,皆投去好奇的目光。
他走到一个院子停下,抬头望向从院子里探出的石榴树,双眸寂寂,“今年的石榴还是未结。”
萧沂推开门,吱呀一开,林惊雨望去,院子杂草丛生,一棵枯死的石榴树立在中央。
“这便是我儿时住的地方了。”
断壁残垣,有几只鸟在屋檐筑巢,萧沂双眸溢着淡淡忧伤,“倒是鸟年复一年在这筑巢。”
林惊雨顺着萧沂的目光望去,“想来是思念院子里的人。”
萧沂转头,“要进去看看吗?”
“好啊。”林惊雨走上前,“妾身也很想见见殿下儿时住的地方。”
林惊雨随萧沂走进屋子,这儿荒废太久,但屋子里却干干净净,连蜘蛛网都没有,看来是有人经常过来打扫。
屋内布置简单,或许该说是家徒四壁,只有简单两张床,一个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灵牌。
萧沂跪下,朝牌位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个沉重。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石榴,剥开,像是一个孩子给母亲剥石榴,萧沂道:“若院子里的石榴树也能结成这么大的石榴就好了。”
“也不必出去求人。”
“若能待在这永巷一辈子就好了。”
他续续说着,有好多话此刻只化作几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家常。
萧沂起身,把剥好的石榴给林惊雨,林惊雨一愣,“给你娘亲的石榴,给我做什么。”
他道:“娘亲吃不到,石榴又到不了地下,总不能浪费了。”
林惊雨接过,一颗颗硕大朱红的石榴握于她的手中,她望向灵牌,萧沂的母亲尸骨无存,没有坟墓,唯有一个灵牌可以祭奠。
林惊雨要跪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撑住她的胳膊,“你不必拜,地上都是灰。”
她回头一笑,“讨了雾夫人的石榴,总要谢她,再且我这个做儿媳的,总要拜过婆婆。”
萧沂松手,“好。”
林惊雨俯身像萧沂一样,磕了三个头,最后一下她抬起身,“您在天上不必担忧,我是殿下的妻子,往后我会陪在殿下身边,陪他一起走。”
妻子。
萧沂站在林惊雨的身后,望着她虔诚的身影,恍若真是他的妻子。
一缕斜光下,灰尘波光粼粼。
她转头,莞尔一笑,“殿下,你还要带我去哪。”
萧沂嘴角牵起,清浅悠然,转身道,“我再去见一个人。”
*
院子后面还有巷口,林惊雨随萧沂走在后头,她以为里面会更荒凉,进去见一个老人躺在椅子上,椅子前后摇晃,听到有人进来时她一顿。
老人转头,她看起来神志不清,疯了许久。
见到萧沂时,她呆呆问,“你是谁呀。”
林惊雨问,“这位婆婆是?”
“她是当年接生我的稳婆,也是兰妃打点照料我与母亲在永巷的宫女。”
萧沂走过去蹲下,“婆婆,我是萧沂。”
“小沂?”婆婆眼睛一亮,“小沂!”
她握住他的手,原本混沌的眉目变得慈祥,“屋子我每日都在打扫,就等你和姑娘回来,我什么都没说,可郑婆子说了,她背叛了殿下,她被那些坏人带走后便再没有回来。”
她愈说情绪越激动,萧沂安抚下她。
“今夜,我会派人送婆婆出宫,往后便不会有人再打扰你了。”
“好好好。”婆婆转头,看向林惊雨,她本受了惊吓,看了生人蜷缩起指着眼前人道,“她是谁呀。”
林惊雨见状走过去,微微俯下身,张开握着石榴籽的手,一颗颗朱紫石榴在阳光下闪着光泽。
她温婉一笑,“婆婆,吃石榴吗?这石榴很甜的。”
婆婆看了眼林惊雨,又看向萧沂,她不敢吃,她见过太多被坏人毒死的人,坏人皆是陌生人,林惊雨也是陌生人,婆婆缩着手迟疑,不停摇头。
林惊雨只好收手。
萧沂拦住,握住她的手腕,朝婆婆平静而又温和道:“她是我的妻子,婆婆不必担心。”
“妻子?”婆婆顿然喜笑颜开,“殿下娶妻了,真好真好,雾姑娘见了也会开心的。”
“那是否婆婆可以接过我妻子的一片心意。”
“好,好。”婆婆笑着从林惊雨手中接过石榴,盯着林惊雨笑道:“真俊,真俊。”
回去的路上,阳光铺了整条道。
林惊雨道:“方才婆婆夸我长得真俊。”
“她见了条狗都会说俊。”萧沂顿了顿,侧目望向她拧起的眉,以及那张动人心魄的脸,“不过,她说得没错,确实好看。”
林惊雨眉间松开,点头赞同。
御花园的石榴树挺拔,硕果累累,现在是秋季,是个可以吃石榴的季节。
“殿下,我想在院子里种一棵石榴树。”她昂起头,盈盈一笑,“以后殿下,想吃多少石榴,就吃多少石榴。”
许是光的缘故,她的眼睛很亮。
萧沂伸手摘去她在永巷不小心沾在头上的杂草,风一吹,杂草从手中飘走,顺着秋风的方向。
他好似闻到了淡淡石榴香。
萧沂点头,“嗯,种吧。”
“殿下觉得,再种棵根葡萄藤如何。”
“行。”
“还有桃子,届时咱春日里还可以吃桃子。”
萧沂停下脚步,皱眉望向她,“林惊雨,你去年种了冬瓜白菜萝卜,今年春天还铲了我的极品牡丹和白芍药,种了棵梨树和大片番柿,墨竹轩的后院迟早成你的菜园子。”
“殿下不懂,你以茶棋悠闲,妾身以种地悠闲。”
萧沂点头,他抿了下唇思考片刻,“行,你这么喜欢种地,届时若能荣登帝位,我给你在皇宫开垦一片田地。”
第48章 第 48 章
“方才见长孙皇贵妃宫里的人提着东西浩浩荡荡, 不知要做什么。”
林惊雨刚从外面回来,口渴得厉害,抬起萧沂刚斟上的茶, 昂头喝下。
萧沂望着悬在空中,空空如也的手,他轻勾起唇角, 又斟了一杯, “许是前日里听闻二皇兄要娶妻, 婚事匆忙, 赶着张罗。”
她不解问,“长孙氏一族财力丰厚, 娶个妻而已, 怎会匆忙。”
但比起这个她更关心八卦,嗤笑问,“哪家的女子如此倒霉, 嫁给二皇子。”
“很巧, 正是长孙大小姐, 长孙瑶。”
“表兄妹?”
“大启表亲成婚屡见不鲜, 没什么稀奇的。”
林惊雨问, “那也不至于如此匆忙。”
说完林惊雨眉心动了动,双眸一亮,“许是因殿下过继在皇后名下的消息一出的缘故,长孙皇贵妃开始着急给二皇子择一皇子妃好早日诞下皇孙, 想来最好的人选便是亲上加亲。”
“嗯, 是一个原因。”萧沂微微一笑, 黑玉似的眸中笑意带有一丝恶劣玩味,“你说长孙皇贵妃知不知她的家族欲意谋反, 她的兄长和侄子要和她的儿子争皇位。”
“殿下的意思是,长孙皇贵妃想用长孙瑶来缓和长孙族的关系。”
萧沂颔首,“或许。”
“倒是一手好算盘。”
林惊雨俯下身趴在桌案,单手撑着下颚,眉眼一转望向男人,神情意味深长。
“不过,妾身出嫁前好像听闻,长孙大小姐对殿下情根深种,非殿下不嫁。”
萧沂喝了口茶,不以为意,淡然道,“从前本殿还听闻齐家二公子对林家二小姐情根深种,非林二小姐不娶。”
他当真是哪壶不该提哪壶。
林惊雨又惺忪抬起身。
“都是过去的事了,齐家公子如今喜欢公主呢。”
“是呀,都是过去的事了,长孙大小姐如今要嫁给二皇兄。”
萧沂顿了顿,毫无情义冰冷开口,“再者,本殿又不喜欢她。”
“不喜欢?”林惊雨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在惋惜他不怜香惜玉, “听闻长孙大小姐长得娇俏,可谓人见人爱,如此可人倒想见见。”
萧沂道:“待以后她嫁给二皇子,有你见的。”
门外木二忽然传,“三皇子妃,坤宁宫传来消息,道御花园菊花盛开,皇后娘娘赏花邀三皇子妃一道同去。”
又来?
听此,林惊雨轻叹了口气,转了下脖子活动筋骨,兴致缺缺累极了。
“瞧,皇后又传我了,三天两头的全是为了殿下。”
他抿唇一笑,望着她凄苦模样,抬手沏了杯茶,“有劳三皇子妃了。”
林惊雨握茶浅浅抿了一口,“届时,我的凤冠上要有三颗夜明珠。”
“好。”
*
御花园,菊花开得朵朵硕大,金灿灿一片。
“今年菊花开得真好。”
皇后今日脸色不错,容光焕发,她身边的侍女道:“前面有今年的菊皇,精品紫云缀宇,娘娘与三皇子妃可以去前面看看。”
皇后一笑,抬手朝林惊雨道:“快陪本宫去瞧瞧,本宫还未见过紫色的菊花呢。”
林惊雨颔首,上前扶住皇后。
道路宽阔,皇后抬眼又见贵妃宫里的人,手里正端着今年的菊皇精品□□。
她蹙起眉,“兰芝,你去问问。”
过了会,兰芝回来禀告:“说是二皇子要与长孙大小姐成亲,长孙大小姐喜爱菊花,特地挑了今年的菊皇送去。”
皇后冷笑:“本宫将三皇子过继在名下的消息一出,长孙贵妃就开始张罗着给二皇子娶妻,手脚真快。”
她目光移至一旁乖巧听话的儿媳,“这第一个皇孙万不能出在长孙宫头,你和沂儿也得抓紧些了,怎成婚到现在也没见肚子有个动静。”
皇后叹气拍了拍林惊雨的手。
林惊雨勉强一笑,“妾身知晓了。”
她听话地点头,是个乖孩子,见此皇后也不好催促她什么,可二人成亲到现在也有一年了,感情和睦也没什么矛盾,皇后越想越不对劲,于是委婉问。
“你与沂儿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林惊雨一愣,抬头,“啊?”
皇后又拍了拍她的手,“没关系,你二叔与你二叔母感情和睦却多年未孕,本宫派宫中女医写了个方子调理过不了多久就有喜,你也不必担心,改日本宫让女医也给你调调,沂儿也要调,有时候这事也许就是男人的问题……”
她絮絮说着,忽而一道风吹走了皇后手中的帕子。
侍女着急道:“呀,这可是公主殿下亲手绣给娘娘的。”
林惊雨逮着机会,“好像是吹到假山后头去了,臣妾去给娘娘捡。”
还未等皇后开口,她就欠身离开去。
虽早已和萧沂在船舱行过床事,但因情药缘故,记忆模糊,如今怕是都记不得,她也与萧沂约法三章,彼此都不碰对方。
踏出那一步,林惊雨摇头,实在踏不出。
皇嗣这个也好办,她想着届时,若萧沂真登了帝位,三千佳丽在所难免,皇嗣只要他没问题,且吃得消,自然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若非要争谁生出第一个皇孙,她也可以现在就给萧沂张罗几个妾室,她不是个会争风吃醋的人,加之她与萧沂彼此并无感情,深知都是交易,各取所需,往好了点说是同生共死的战友。
但战友,战在皇宫,绝非是在床榻之上激战。
加之皇宫这个战场,尔虞我诈,生死难料,还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能看到几天太阳,总不能她和萧沂都死了,留个嗷嗷待哺的娃在墨竹轩,没爹没娘只有被欺负的份,甚至活不了多大岁数。
林惊雨轻叹了口气,但愿回去后,皇后已忘了这件事。
帕子被吹进了灌木丛勾缠住,她伸手捞了许久才解开,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像是萧沂。
林惊雨觉得定是自己胡思乱想魔楞了,转身要走时,又是那道熟悉的声音从远处隐隐约约而来。
她闻声走去,见池塘边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眉目清俊,一身青袍,是她的丈夫。
女子除去哭得红肿的眼睛,生得娇俏可爱,是长孙大小姐。
林惊雨微微眯起眼。
池塘边,二人对立,少女哭得泣不成声,却不掩天姿国色,明珠娇俏,似朵粉红娇花,她生在长孙氏,是长孙族小辈里唯一的姑娘,自小宠爱,可谓呼风唤雨,要什么就有什么,是除了公主以外,京城第二颗明珠。
“砚舟哥哥,我不想嫁给表哥的,这绝非是我的意,是爹爹和姑姑叫我嫁给表哥的。”
男人远山之眉微微一低,垂眸无情扫了眼哭成泪人的少女,缓缓开口,淡然道。
“长孙小姐叫我过来,便是为了此事?”
“还有……”少女脸色一红,“砚舟哥哥你知道的,我只想嫁给你,你我自小相识,自当年我与家中赌气离家出走遭遇野兽,你在野兽口中把我救下起,我便喜欢上你,这辈子我只想嫁给你,所以砚舟哥哥,你娶我吧。”
“当时不知是长孙小姐,随手所救罢了。”他字句凉薄,“况且,本殿已然娶妻,还望长孙小姐放下。”
长孙瑶不管不顾, “休了便是,林家虽为文官之首,但大启武比文重,加之区区一个庶女不足轻重,我是长孙家唯一的女儿,砚舟哥哥娶了我,比娶一个低贱庶女强多了。”
提起身份,她笑靥如花,胜券在握。
萧沂眼神一转,似乎比起这个,他更在意远岸的紫菊。
他眸子里折着寒光,薄唇轻启,“一个庶女,足够了。”
风大了,男人转身该走了。
长孙瑶瞠目结舌,惊讶萧沂不为所动,她猛然拽住萧沂的袖子,“砚舟哥哥,我不想嫁给表哥,你娶我好不好,平妻也成,侧妃也是可以的,我不介意。”
他扯出袖口,“还望长孙小姐自重。”
望着萧沂离去的背影,长孙瑶气愤至极,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拒绝她,但萧沂是唯一一个,她不甘心,她想要的,从来都是别人送过来的。
她恼羞成怒,指着池塘道:“砚舟哥哥你要是不娶我,我就跳下去,死给你看。”
萧沂一顿,停下脚步,长孙瑶欣喜,她赶忙上前,“砚舟哥哥你是同意了吗?我就知道你还是心疼我的,你放心,若兄长与父亲不同意,我就与你私奔。”
她满心欢喜跑去,萧沂的脸一如既往温润,清风徐徐,玉树临风。
“跳吧。”
可话却冰冷无情。
长孙瑶笑容戛然而止,她愣住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青衣斐然的男人,“砚舟哥哥,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萧沂扬唇一笑,他是巴不得长孙全族死的。
“御花园的池塘都很浅,顶多到腰身,你若是想死,记得弯腰。”
长孙瑶气急败坏,红肿的眼睛又溢出豆大的泪珠,她指着萧沂道:“三皇子,你不要后悔,”
她哭着跑走。
萧沂无动于衷,如视一只蝼蚁,他微微侧目看向远处灌木丛,轻声一笑。
“你这偷听人说话的毛病,不知何时能改。”
林惊雨从榕树后走出,她朝萧沂走去,笑道:“这不是不想错过一场好戏,又怕打扰你和长孙小姐柔情蜜意,只得远远站着,听着。”
萧沂皱眉,“你从哪看出柔情蜜意来。”
“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拉着你哭诉要嫁给你,殿下就不动容?”
萧沂凉薄一笑,“给你,你要不要。”
想起方才长孙瑶寻死觅活的样子,是个痴情之人。
“算了,我无福消受。”林惊雨神色微动,意味深长道:“倒是殿下……”
“本殿怎么了?”
“长孙一族习武,长孙家的姑娘也凶悍,上次咬伤殿下嘴唇的小野猫怕不是长孙小姐吧。”
男人脸色稍沉,“你若再说一句,信不信掉入河里的人是你。”
“啧,殿下当真一点也不怜香惜玉。”林惊雨委屈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又莞尔一笑,“不过,殿下怎就随意答应人姑娘出来了,也是,长孙小姐追着你这么多年,也算一个青梅竹马吧。”
萧沂从袖口扔出一张纸,“本殿正悠闲看书喝茶,忽然有人送来一张纸,道本殿的三皇子妃被长孙大小姐打得满地找牙,跪地求饶。”
满地找牙,跪地求饶?
林惊雨握着纸条,感慨长孙小姐为把萧沂约出来当真是煞费苦心,只是这形容未免把她形容的太过凄惨狼狈了些。
她将纸条撕碎,昂头勾起唇角,“原来,殿下是为担忧我才来的。”
“不。”萧沂面无表情,眼睛里却溢出玩味的笑意,“满地找牙,跪地求饶在你身上着实新奇,于是想着过来瞧瞧,只是可惜了,见不着。”
“殿下真会说笑。”
“你不一直想见见长孙瑶的摸样么,如今见到了可满意。”
林惊雨点头,“是个娇俏的姑娘,只是日后还是少见为好。”
“为何?”
“她方才那般愤恨,见了我怕是要撕了我,毕竟妾身只是一低微庶女,没有人可以庇护妾身。”
她说到后面,说得愈发楚楚可怜,轻叹了口气,眉眼一转望向萧沂。
萧沂瞥了她一眼,整理被长孙瑶拽皱的袖口,“你放心,只要我有口气在,定然不会叫你受欺负。”
如此深情的话,林惊雨不合时宜问,“那若殿下气没了呢。”
他不恼,语气平淡,“生同衾死同穴,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如今我继在皇后名下,整个皇宫虎视眈眈,我死了,你也可以收拾收拾陪葬了。”
“嗐,那我还是盼着殿下活久些。”林惊雨攀上萧沂的胳膊,“这样妾身也能活久些。”
萧沂垂眸,女子的手指纤细白皙,仿佛轻轻一捏就能泛起一抹红。
“妉妉,你在这呢。”
忽然一道声响。
林惊雨转头,见皇后过来,皇后一见萧沂惊喜,“呀,三皇子怎么在这。”
萧沂恭敬回,“听闻御花园菊花开得旺盛,过来看看。”
皇后点头,目光注意到二人亲昵触碰的衣袖,池塘好风景,鸳鸯戏水情意绵绵。
皇后调笑道:“本宫说怎么妉妉捡个帕子迟迟不归,原是遇到了三皇子,小两口浓情蜜意呢。”
林惊雨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还攀在萧沂的手臂,她脸色微红,赶忙撤离。
皇后瞧见,“怎还害羞上了。”
她眼角纹路笑得愈深,“不必害羞,本宫也是过来人,本宫还盼着你二人给我抱孙子呢。”
萧沂微微低头,“母后,此事尚早,不着急。”
“怎还早,本宫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孕孩子,只是可惜早夭,本宫也落得病根无法再孕。”皇后愈说愈惋惜,愁容苦笑叹了口气,“罢了,不说这些,你们小夫妻俩好好逛,本宫便不打扰你们了,兰芝,我们去那看看。”
林惊雨抬手,“恭送皇后娘娘。”
皇后经过时,又朝她叮嘱道:“三皇妃,你要记住本宫的话,定要好好注意身体。”
御花园又归寂静,萧沂问,“皇后让你记住什么。”
“哦,她怀疑你我身体有隐疾,无法生育,想叫大夫给你我瞧瞧。”
林惊雨望着皇后离去的方向,待队伍消失后,她回头问,“殿下有何感想。”
“那便瞧呗。”
“殿下不怕真瞧出什么隐疾吗?”
他神色平静,轻描淡写一句,“我有没有隐疾你不是最清楚。”
林惊雨一愣,扭过头去,“早忘了。”
她又轻咳一声,“殿下不要扯开话题,就算那方面没问题,也不代表生育没有问题,若你我真有一方有问题怎么办。”
她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问题,萧沂看向她,眸子幽黑轻笑一声,“问题,怎么你怕了?”
林惊雨自然不怕,生不生孩子她皆无所谓,不生最好,也免了生子之痛。
但萧沂这般问,她蹙了蹙眉,故作哀愁问。
“我要是真有什么隐疾,生不出孩子,皇后叫殿另娶她人,不要妾身了怎么办。”
“在皇后心中嫡长子必须是林家血脉,故你大可放心,不必胡思乱想。”
萧沂望着林惊雨紧拧的眉头,他知道她是在装模作样,却还是伸手把它抹平,风吹得枝叶沙沙响,萧沂扬唇一笑,放下手昂起头望天上的云。
今日天色真好。
“再者,生不出又如何,这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像你这般心机,合我意的了。”
他甩了袖口往前走,林惊雨一愣,摸了摸眉头跟上去。
笑着问,“殿下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夸你。”
她反驳,“夸人用心机这一词,未免不太恰当。”
“那你说用什么。”
林惊雨想了想,“聪明。”
聪明?
萧沂想起她叽叽喳喳说着哪只小野猫咬伤了他的唇。
于是脱口一句,“蠢死了。”
数日后,太医向皇后禀告三皇子和三皇子妃身体皆康健,并无任何隐疾,皇后握着凤椅越想越不对劲,她问身旁的宫女。
“你说,两人身体都无任何问题,为何还是怀不了孕。”
宫女深思片刻,眼睛一亮道,“此事不一定是身体的原因,有时跟同房的姿势也有关,奴婢的妹妹和妹夫就是多年无子嗣,身体也查不出任何问题,后来受一个妓院里的老嬷嬷一点拨,三年抱了两,儿女双全,不过奴婢的妹妹和妹夫也是借了外力,那老嬷嬷给了我妹妹一包他们妓院里特有的情药,情动之时能更好受孕。”
“还有这种药。”皇后蹙眉,起身挑逗笼子里的鹦鹉。
缓缓勾起唇角,“你叫你妹妹再去要些那情药,事成之后,本宫重重有赏。”
“是,奴婢这就去。”
第49章 第 49 章
“哝, 这次是叫你我一起过去,道是她的鹦鹉三岁寿辰,叫你我一同给一只鹦鹉过寿。”
萧沂握着茶的手一顿, 疑惑抬头,“鹦鹉?”
“嗯,不知皇后在搞什么名堂。”林惊雨想了想, “估计是想拉近你与她的母子关系。”
“行, 闲着也是闲着, 给鹦鹉过寿倒也新奇, 正好解闷。”
“殿下倒是好闲情逸致,难怪能做母子。”林惊雨起身, “那好, 正巧皇后前日里送了我一套广袖裙,我也好换上,叫皇后瞧瞧我这个乖巧儿媳有多听她话。”
她绕过他身体时, 抚上他的肩膀, “就劳烦殿下等妾身一会。”
萧沂微微侧目看向攀着他肩膀的指尖, 喝了口茶, “行, 不劳烦,又不是洗漱。”
他放下杯子,悠哉悠闲望向窗外,秋快至冬, 又要到万物凋零的时候, 枝叶已然光秃秃, 布着寒霜,连鸟都不屑停于树上。
茶壶雾气上腾, 热水扑腾着壶盖,萧沂伸手要去打开壶盖,却听一道动人如莺的声音传来。
“好了殿下,你觉得如何。”
萧沂转身,女子娓娓走来。
听闻林惊雨喜欢素色,于是皇后赠予她的是一身月牙白的衣裳,织丝皆是上好蚕丝,针线皆是银线,在初晨淡淡光芒下波光粼粼,宛如白昼一弯弦月。
萧沂微微眯起眼,“嗯,好看。”
“殿下不知,这衣裳穿上可麻烦了。”
萧沂道:“反正又不急着脱下来,无碍。”
“嗯,说来也是。”林惊雨点头,她此刻才注意到案上茶水扑腾,溢出茶水,弄湿了萧沂的书。
“诶,茶水开了。”她赶忙过去,拿起帕子掀开茶盖,握起书卷可惜道:“这字都花了,可惜了这书。”
萧沂还悠哉喝茶,淡定自若:“无碍,本殿都记下来了。”
“行,殿下厉害,妾身佩服。”
“时辰不早,你我该走了。”
*
坤宁宫,鹦鹉不停说着娘娘万福金安,惹得皇后笑合不拢嘴。
她挑逗着鹦鹉,“快说一句早生贵子。”
林惊雨微微侧头,朝萧沂小声道,“瞧,提点你我呢。”
萧沂不以为意,“你说,鹦鹉会说吗?”
“鹦鹉说话是要学好久的,估计不会。”
可过了会,鹦鹉便蹩脚地说了一句早生贵子。
林惊雨佩服地扯了下唇角,“看来皇后经常这样说。”
鹦鹉又逗得皇后高兴,皇后抬酒,凤眼一转,笑着问萧沂:“这酒是江南进贡的桂花酒,听闻三皇子爱喝酒,本宫特地拿出来,可合你意。”
萧沂跟着抬酒,“回母后,入口顺滑,口感醇厚,是好酒,儿臣多谢母后。”
“既然好喝,便多喝一点。”
林惊雨疑惑,“妾身只知殿下爱喝茶,却不知殿下爱喝酒。”
萧沂抿了口酒,“我也不知。”
过了半响后,他晃了晃头,揉着额头眼前之景愈发摇晃模糊,昏昏欲睡。
林惊雨见不对劲,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她虽不知萧沂倒底爱不爱喝酒,却也从未见过萧沂喝醉的样子,也知道一般的酒难以让他醉,今儿个她还未醉,他倒是醉了实在稀奇。
皇后贴心道:“看来沂儿是喝醉了,来人,快把沂儿抬去偏殿歇息。”
林惊雨张嘴还要再说,萧沂已不省人事地被架走。
她要跟去,皇后又叫住她,“太医近日给了本宫一个方子是调养宫寒的,但来月事的时候不能喝,不知妉妉近日可有来月事。”
“回母后,要等下月初七初八才来。”
“行。”皇后揉了揉额头,“看来这酒是真醉人,本宫也乏了,兰芝你做些醒酒汤,三皇子妃也好给沂儿送去。”
林惊雨欠身,“多谢母后挂心。”
待林惊雨走后,皇后握住搀着她手的婢女,“一切可都妥当。”
“回娘娘,奴婢已在三皇子殿下的酒杯边缘下有迷魂药,至于那醒酒汤,是烈性情药。”
皇后勾起唇角,“行,事成之后,本宫重重有赏。”
*
偏殿,林惊雨端着醒酒汤,警惕推开门,倒要看看皇后搞什么明堂。
屋内并无异样,萧沂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林惊雨把醒酒汤放下,她靠近床微微俯下身。
窗外射来一道光,照在萧沂高挺的鼻梁,金灿浮光掠影,剑眉如远山。
林惊雨摸上他的眉眼勾勒至鼻梁。
勾唇一笑,“殿下自诩聪明一世,也有被药倒的一日。”
语罢,床上的男人骤然掀开眼皮,林惊雨猛然吓一跳抽手。
萧沂起身将口中的酒水吐出,慢条斯理用帕子擦去唇角的水珠。
林惊雨蹙眉,“殿下没有中药?”
“看来,你很希望我中药?”
“怎么可能。”林惊雨问,“皇后果然给你下了药,毒药?她莫不是已投靠了长孙氏?”
“咽了两口下去,确实头晕,估计是迷魂药。”
萧沂下榻,走到案边端起醒酒汤,他问,“你要喝吗?可以用这漱口吗?”
林惊雨耸了下肩,“随你。”
萧沂饮下醒酒汤,在嘴里摇了两下,不好全吐出在偏殿,于是咽了下去。
林惊雨还在沉思,“迷魂药?皇后想用这来干什么。”
她眸色一亮,转头看向萧沂,“莫不是想让你我同房?”
“或许……”
萧沂坐下,一手强撑着桌子,声音低沉。
“你猜对了。”
男人满脸赤红,额头密布汗珠,青筋暴起,每一句话都要咬牙切齿。
“你怎么了。”
萧沂望向醒酒汤,“你送的醒酒汤里有情药。”
林惊雨反驳,“不是我送的,是皇后让我送的。”
“我知道。”
他起身险些要倒,林惊雨扶住他的身体,萧沂皱眉要推开她,“你离我远点。”
林惊雨道:“可是你会摔着。”
萧沂回:“可是我会忍不住。”
他的身体滚烫至极,林惊雨赶忙抽手,他扶住桌子问,“有水吗?”
林惊雨双手颤抖去拿茶壶,发现里面没有水,摇了摇头,“没有。”
“去把门开了。”
林惊雨又赶忙去推殿门,一推时门不动,她以为是自己力量不够大,于是又狠狠推了一把,到最后锤了一下,回头看向萧沂,无奈道。
“皇后用心良苦,将门也给锁了。”
萧沂轻笑,“看来今日,她势必要让你我同房。”
他一手捂住胸口坐下,努力压制体内翻腾的血液,有洪水猛兽在汹涌叫嚣。
林惊雨还站在原地,萧沂抬头,“一直站在那做什么。”
“怕你碰我。”
“又不是没碰过。”
“那不一样。”
她斩钉截铁道,双颊红似石榴,萧沂勾了勾唇角,“你放心,我暂且还能忍忍。”
“那你努力。”
林惊雨靠着殿门站累了,走到桌子坐下,想倒杯水喝,拿起醒酒汤时想到里面有什么,又赶忙放下。
她目光瞥见萧沂双眸紧闭,坐在凳子上似在静心打坐,手背上则是青筋暴起,看来在强忍。
“殿下这样有用吗?”
“死马当活马医。”
“哦。”
萧沂额头细密的汗珠,她贴心问,“殿下出汗了,妾身要给你擦掉吗。”
萧沂不语,林惊雨当他是默许,于是伸手用帕子去擦他额头的汗,她的指腹不小心擦过他的皮肤,像是一道电,在情药的加持下从额头麻入肺腑。
萧沂骤然掀了眼皮,握住她软若无骨的手腕,林惊雨一愣,茫然拽了拽却不为所动。
“殿下?”
萧沂松开,“别乱碰。”
林惊雨抽回手,揉了揉手腕上的红印,他吃了情药下手没个轻重,像是只野兽。
罢了,她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儿先不怪他。
她正感百无聊赖之时,忽然天旋地转,她被打横抱起,林惊雨惊讶拽住眼前之人的衣领。
“殿下让我别碰你,自己倒先说话不算话起来了。”
他咬着牙道:“窗外有人看着。”
林惊雨侧头,果不其然窗口有个人影。
“皇后竟还派人盯着。”
他们一向在外装作夫妻和睦的样子,林惊雨慌张问,“若被她发现你我夫妻不同房,定然会怀疑,”
“嗯。”他们贴得很近,萧沂强忍道。
“殿下别光嗯啊,眼下该怎么办。”
“去床上。”
“殿下莫不是真要与我同房?”
萧沂解释,“那有床帘,可以挡住,总不能你我一直僵持在这。”
林惊雨犹豫着点头,“也是。”
她被萧沂抱到床上,背触碰柔软的被褥,男人炽热的气息包围住她,床帘放下,好似真要行同房之事。
林惊雨蜷着身子,萧沂坐在床上瞥了眼她拘谨的模样,他拽着床沿克制体内火焰,却还要抽出功夫轻笑她一声,“别那么紧张。”
“才……才没有。”
林惊雨坐起身,靠在床栏,并不想让萧沂讥讽了去,她面色镇定,轻咳一声,“如今怎么办。”
萧沂望向床帘上的影子,一本正经道:“你贴近我些,再让帘子上的影子使劲摇晃。”
林惊雨迟疑片刻,迫不得已过去按照他的法子行动。
“再叫两声。”
林惊雨瞪了他一眼,萧沂伸手要像先前一样掐她,林惊雨道:“我自己来。”
窗口的宫女退去,萧沂望着床帘上摇晃的婀娜身姿,如春日里柳枝,耳畔是女子千娇百媚的低咛,他体内的情药愈发激烈,像是无数火焰在横冲直撞。
他掐着床沿,骨节作响。
“走了没。”
林惊雨喊累了,她问萧沂,可萧沂迟迟不回话,此刻她才注意到萧沂的脸色愈发黑沉,眉宇间皆是情欲。
“你……还好吗?”
他极为艰难吐出两个字,“不好。”
林惊雨透过床帘看向窗户,宫女已走,忽然她注意到窗口有一坛鱼缸,她灵机一动,“那有水,我去舀一瓢让殿下清醒清醒。”
她连忙爬过去,绸被丝滑,她绊了一跤摔在萧沂的身上,正坐他的大腿。
“抱歉,一时失误。”
林惊雨攀着他的肩爬起身,掀开床帘要往鱼缸的方向走,忽然一道修长滚烫的力度握住她的手腕,四周一转,她被拽入一个怀抱,被迫再次跌坐在他的腿上,周遭满是清香的竹子气息。
她茫然望着萧沂要质问,可下一刻萧沂吻上她的唇,接而换之的满是侵略气息。
林惊雨扯了扯脑袋,可后脑勺扣着一只劲手,力量悬殊,无动于衷。他连绵的吻落下,舌撬开她的唇齿,被迫承受他体内的洪水猛兽,滚烫的温度,连绵的细雨一顺变成狂风暴雨,要将她吞噬。
她唯能望见他低垂的睫毛,里面的眸子幽黑,在动情望我里渐渐阖上。
他贪恋她,想要她,无尽地索取,现在就想要。
林惊雨的唇舌被吻得麻木,身体逐渐柔软被他撑着,她攀在他肩上的手指渐渐放下,落到一处极其滚烫的地方,是不同于她的温度。
她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连忙抽手。
随之同时,萧沂猛然一睁眼,他扯开林惊雨,双眸还含着情欲,勉强扯出一道警告的口吻,“你别乱动。”
林惊雨反驳,“明明乱动的是你。”
她的唇被亲得红肿,萧沂望着她的唇,“一时失控,抱歉。”
紧接着,他那张温润清隽的脸,一本正经吐出三个字。
“你帮我。”
林惊雨一愣,“这怎么帮?”
“握紧它。”
什么?他正襟危坐的样子像是神秘民族里的教主,她是信徒,在指引她做什么,画面太过诡异。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于是,她一鼓作气闭着眼双手握住,萧沂闷哼,倒吸一口气,紧拽着床帘轻轻喘气。
“别那么用力,不是掐人。”
“你不就是人。”
□□要焚身,萧沂没功夫与她纠缠,他反握住她的手,“你跟着我就行。”
“这也行?”
萧沂没再回答她的问题,她的手指细长如葱,有些清凉,像是一块泡在泉水里的软玉,缓解那份燥热。
动情之时,他瞥见她耳边摇晃的红豆珠子,小巧一颗,他俯身含住,舔了舔。
耳垂酥酥麻麻,林惊雨浑身一颤,她问,“你做什么。”
萧沂松开她的耳饰,“添点情趣。”
“萧沂你知道你现在这副白袍谪仙的样子配着这句话是什么吗?”
“什么。”
“衣冠禽兽。”
萧沂不恼,他握紧她的手突然用劲,低声沙哑道:“在下正是。”
林惊雨脸又红了一个度,“萧沂,你无耻。”
“真吵。”
他改含住她的唇,堵住她叽叽喳喳聒噪的吵闹,撬开她的唇齿。
唯有喘气声与呜咽声,舌尖摩挲,缠绕,如一条蟒蛇要缠得林惊雨喘不过气。
窒息片刻他又变得温柔,蜻蜓点水落在她的鼻梁,她的脸颊,下颚,如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她不知不觉昂起了头失神。
睁眼时,朦胧愠色间,她瞧见他黑雾的眸子,明明是张清冷的脸,却于眸中蓄着情欲,紧盯着她,蓄力指间的动作。
简直反差,不像平时的他,林惊雨想了想,许是因为情药的缘故。
不容林惊雨再多想,他柔和片刻,又猛然如野兽,吻上她的唇,暴雨急下,如此反复。
林惊雨受不了,狠狠咬了一口萧沂的唇,“萧沂,你真狗。”
“没有你狗,爱咬人。”
他声音变得醇厚低哑,像是醉了,又或是情欲正浓。
他就着鲜血又吻下去,比方才更疯狂,让血腥味在唇齿间爆发,缭绕。
林惊雨不服输,昂头争夺主权,像是要咬死他,再狠狠掐紧手,绞死他。
喘气交换间,林惊雨仿佛听到萧沂轻笑一声,紧接着他一手在下还握着她的手,一手上扶上她的腰,再至后颈捞起她,吻得更深。
所谓抵死交缠,谁也不服输。
第50章 第 50 章
解决完, 萧沂抬起身整理衣衫。
林惊雨整只手都是麻的,她躺在床上轻轻喘气,明明只是接吻, 和帮他行了那等事,整个人却还是如骨头散架,浑身酥麻。
一点也不想动, 迷迷糊糊她阖上眼皮, 不一会, 她察觉到手被人握住, 林惊雨扯了扯,脱口而出:“殿下别弄了, 要弄自己弄去。”
说完, 林惊雨意识到这话太过下流,不自觉脸颊发烫。
他像是不以为意,语气平静, “不弄, 给你擦干净。”
他不知从哪真弄了瓢水, 打湿帕子, 慢条斯理给她擦干净手。
林惊雨皱眉, “别是鱼缸里的,那脏。”
“你也知道?”
萧沂想起方才,她急着要用鱼缸里的水浇灭他身上燥火。
林惊雨辩解,“那是不得已之举。”
“如今也是。”萧沂边擦边道:“你放心, 是酒水, 好像是人参药酒。”
空气中隐隐药酒香, 林惊雨能闻出那是上等人参,她惋惜, “简直暴殄天物。”
萧沂倒不在乎,他抬起她的手打量,“你的手肿了,正好消肿。”
林惊雨嗔怪,“殿下还好意思说。”
萧沂缓缓勾起唇角,他起身收拾酒水和帕子。
“起来。”
“干什么?”“门还未开,我先躺一会。”
“给我上药。”
林惊雨还闭着眼,“殿下怎么了?”
“林二姑娘不如睁开眼瞧瞧,你的杰作。”
他又一次唤她林二姑娘,带着怨言的口吻,可怨言中又带有一丝调笑。
林惊雨睁开眼,萧沂站眼前身姿挺拔,背着手,他的嘴唇三四个咬痕,渗着血,全是她的杰作。
她咬得这般狠?
“抱……抱歉。”
“那就起来给我上药。”萧沂起身,走到案边坐下。
林惊雨缓缓爬起,要坐到他的对面,他忽然拽住她的手腕,“坐那么远,能擦得到吗?”
他一拽,拽得离他更近。
林惊雨坐好,她问,“药呢,没有药怎么上。”
“这上面写着药字,应是药箱吧?”
萧沂指了指案上的匣子,上面特地留了一张纸,写着单一个字药。
他又问,“话说,你能认得出药吗?”
“殿下放心,妾身自小跟在祖母身边,这认药功夫自诩在这宫中除了太医外,无人能比,也算手到擒来。”
林惊雨打开匣子,里面除了一些瓶瓶罐罐,就是一打书。
她取一瓶,在鼻子前闻了闻,刚忙又盖上。
“怎么了?”萧沂讥讽一笑,“认不出来了?我们手到擒来的三皇子妃。”
林惊雨白了他一眼,摇了摇匣子里的瓶瓶罐罐,“这是情药,这些都是。”
她又掀开册子,里面皆是些男女动情时,缠绵悱恻的姿势,下面则是避火图。
而最要命的是,她注意到萧沂的视线停留在上面,而她则拿着这烫手册子,像是她二人一同专研似的。
她赶忙合上,烫手山芋似的扔到一旁,“皇后为了你我生个孩子,真是大费苦心。”
萧沂认同颔首,兀自一句,“倒还有些愧疚起来,白费了皇后一片苦心。”
“那妾身到还是希望殿下一如既往卑劣的好。”
“卑劣?”萧沂一笑,耐人寻味,“是指三皇子妃口中的衣冠禽兽?”
他想看她气急败坏,她却一点也不恼,反而盯着他的唇一动不动。
萧沂一愣,“怎么了。”
“殿下唇流血了,妾身先给殿下擦了一下。”
林惊雨抬手擦去他唇上的血,她望着伤口喃喃疑惑问,“这咬痕怎看着这般眼熟?”
他答:“是呀,某夜有只野猫喝醉了,对着我的嘴唇又咬又啃。”
林惊雨手一顿,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迅速涨红,“那晚与殿下共度春宵的人,是我?”
她怕他痛擦得很轻,可萧沂一点也未感觉到痛感,反而丝丝痒痒,他嫌她慢,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抹去血。
“春宵不至于,顶多是狗咬人。”
林惊雨讪讪一笑,抽回手,“殿下真会说笑,怎会是狗咬人,正如殿下所说,是情趣。”
“嗯,情趣,说来那夜你又啃又咬,实在难以消受。”
林惊雨又笑了声,“不过,殿下还是闭嘴的好。”
萧沂闭上了嘴,殿门依旧紧闭,看来一时半会是不会再开,
二人静默无言,直至林惊雨忽然问,“殿下喜欢孩子吗?”
萧沂淡然答:“不喜欢,可若登帝位,确实需要有个人继承,倒也无所谓可以生一个。”
转眼他侧目看向林惊雨,问她,“你呢?”
她撑着脑袋,想说还行,但不想生,可萧沂方才那般逗她,她也生了想恶心他的心思,莞尔一笑。
“喜欢呀,怎么不喜欢,孩子如此可爱,妾身想生好多个,殿下愿意帮妾身这个忙吗?”
他一顿,疑惑地望着她期待的眉眼,里面折着光。
他一本正经回答:“如今这个局面,怕是生几个死几个,待日后平定下来,你若实在喜欢,八九十个也随你。”
“殿下说的怕不是母猪。”林惊雨叹气,“罢了,生了孩子,妾身就会容颜衰老,男人皆是些负心汉,妻子人老珠黄,就又贪恋外边的野花。”
她愈说愈凄惨可怜,仿佛那个负心汉就是萧沂,萧沂皱了皱眉。
“你放心,有你这朵毒花在,谁敢找外边的野花。”
“殿下这般说,臣妾就像是个毒妇。”
“嗯,倒确实也是。”
林惊雨还要再与他拌嘴,门外的锁忽然掉落发出清脆的声响,林惊雨迟疑片刻,起身试着推开门,果不其然,门开了。
她转头欣喜道:“殿下,门开了。”
“嗯,本殿瞧见了。”
他缓缓起身,白袍飘然朝她走来,“走了,该给母后请安去了,也叫她看看成果。”
天已黄昏,日薄西山,也因此光愈发亮。
他朝她伸手,林惊雨一笑将手覆上,她故显柔弱,倚靠在他身上,吃力地走到主殿。
彼时皇后正逗着鹦鹉,那鹦鹉嘴里不停说着早生贵子。
转眼见林惊雨和萧沂进来,她喜笑颜开
“时辰不早,儿臣与三皇子妃便先行回去了。”
“慢着。”
婢女端着一碗汤药进来,端到萧沂面前。
“这是十全大补汤,特地给沂儿补身体用的,沂儿快些喝。”
林惊雨离得近,她久在祖母身边,瞧出汤底的草药有鹿茸、人参、当归、黄芪,皆是些烈性补药。
以及还有鹿血,是要叫萧沂血脉喷张而亡啊。
她幸灾乐祸扬唇,侧身提醒,“殿下,自求多福。”
他神色未变,恭敬抬起汤药,“多谢母后。”
而后仰头喝下,镇定自若。
皇后见汤药见了底,心满意足点头,“好了,本宫也乏了,你们就先回去吧。”
“儿臣告退。”
出去后,林惊雨小声道:“出了坤宁宫,殿下现在可以吐出来了。”
“已经咽下去了。”
“啊?”
他语气平静,两个字,“嫌苦。”
林惊雨眉稍轻挑,莞尔一笑点头。
“那殿下,今晚好好忍着。”
*
在坤宁宫时,她和萧沂在床上打斗互啃太激烈,起了一身汗,此刻也粘腻得厉害,于是叫探枝备了衣裳,推开院中浴池房。
门吱呀一开,青色绸帐飘然,屋内热气腾腾,梨花镂雕黄木上绣有一枝梨花迎飞蛾,上面垂有一道长袍。
明黄的灯如萤火,在月光与微风里闪烁,女子银白色绸裙被风拂起,如一朵幽然水仙花。
林惊雨绕过屏风,见萧沂已坐在汤池。
探枝一见,“既殿下在,奴婢便不打扰皇子妃与殿下了。”
她还未等林惊雨张口,连忙放下衣裳欠身出去。
林惊雨转头看向萧沂,他背靠自己,双臂撑在木沿,他一向看着清瘦,褪去衣裳显露出一张宽厚的背脊,手臂肌肉线条强劲,细密的水珠布在白皙的皮肤上。
她什么没见过,并未害羞,大方走去。
“殿下也来沐浴?”
他闭着眼道:“这不明眼的事。”
周遭隐隐有药草气息,林惊雨闻了闻,“殿下放了草药?”
“嗯,皇后灌的补药实在烈,加之情药还未铲除,便先泡药缓解。”
林惊雨点头,她坐在萧沂身侧,俯身撩起袖子伸手捞起水,闻了闻。
“嗯,此药汤是能缓解燥热,但……”林惊雨顿了顿,微微一笑,“还少了一味药。”
萧沂缓缓掀开眼皮,因雾气的缘故,他清冷的眸沾上一层氤氲,侧目幽幽望向她。
“什么?”
她迎着他的目光,纤手伸向自己的衣间,萧沂神色微动。
随之,她抽出一个荷包,取出一味药材洒在汤池里。
红唇一勾,“如此,便好了。”
她的指尖还留有药香,让人想握住,明明如她所说如此便好,就能缓解身体里的燥热,压制汹涌的猛兽,可此刻却越发压不住那道火焰,野兽叫嚣。
雾气似一道丝线,萦绕,勾缠彼此。
她忽然问,“殿下此刻觉得如何。”
他违心道:“嗯,好多了。”
而后,又皱了皱眉,“你怎还未走。”
“妾身等着殿下洗完,我今日出了一身汗,粘腻着呢,想好好沐浴一番,谁料被殿下抢占了些。”
她抿了抿唇,委屈说着,听着全像他的不是。
恰逢窗外,临近冬日的寒风灌进,她不自觉抖了一下,两手攀上手臂,柳眉微蹙,让人怜惜。
萧沂扭过头去,望着蒸腾白雾。
“汤池很热,你下来,一道洗。”
林惊雨一愣,一道洗,是个姑娘家都会害羞,但他们不管是今日,还是从前,什么过分的事没干。
加之寒风瑟瑟,等在上面实在有些冷,她也不扭捏,伸手去解衣裳,却迟迟解不开。
半晌后,她迟迟不下来,萧沂凝望着水面,映出她那张通红的脸。
“害羞了?”
“不是。”林惊雨扯着衣裳,“解不开,后面的够不着。”
随即,她扬唇一笑,声缓慢软绵,“不如,殿下帮妾身解开?”
萧沂转头,望着林惊雨的眸子,如雨打的梨花,半晌后,他招了招手。
“过来些。”
她的记忆里,这是萧沂第二次给她解衣裳,第一次是撕开,这一次温柔了些。
衣带缠得紧,四周静谧,水滴声一滴滴溅落,彼此的呼吸声逐渐清晰,萧沂的气息渐渐急促,他废了好久的功夫才将她的衣裳解开,他只解了难解的外衣,剥下丝滑的布料,一瞬间褪下,露出白皙的肩膀,冰肌玉骨,锁骨精致,不一会便凝上水珠。
他神色一顿,抽手缓缓转过身去。
清冷一句,“自己脱。”
“哦。”
萧沂闭眼,听见木板上,衣裳一件件剥落的声音,她身上的香气愈发浓重。
她的声音如夜莺,近在耳畔,“那殿下,我下来了。”
“嗯。”
池水一阵荡漾,波澜荡一圈又一圈。
林惊雨游到一旁自顾自洗漱,她捞起温水淋在身上,淅淅沥沥如春日细雨,雨声钻入男人的耳朵。
“殿下在做什么。”
他缓缓道:“打坐,修身养性。”
“哦。”
见他剑眉紧皱,林惊雨又问,“是药效不够?殿下还难受?”
他答:“嗯,是有些。”
林惊雨快洗完,百无聊赖中轻笑一声,打趣道:“若殿下实在撑不住,妾身可以再帮殿下。”
她嗓音动听,“像下午坤宁宫偏殿那样。”
萧沂掀开眼皮,脸色阴郁,“你若洗好了,便快些走。”
“哦。”
林惊雨游过去上岸,水哗啦一声,溅起豆大水珠落在萧沂的胸膛,轻柔又似击鼓,击打着心脏。
温水浸泡下,她身上香气愈发浓重,抽丝剥茧直入鼻腔。
肌如玉瓷,白里透红如淡淡粉莲,丘陵半露,墨发半遮若隐若现。
她撑着木沿起身时,滚烫的肌肤不小心刮过男人的手指,丝痒入肺腑。
萧沂微微侧目,望着水印,眸色渐深。
风潇潇,吹卷起绸帐,寒气瑟瑟发抖,林惊雨上岸急忙捡起衣裳,要裹住身体。
骤然一只劲手握住手腕。
萧沂缓缓转向她,眉眼疏离,幽深如潭。
“我后悔了。”
他道。
林惊雨一愣,紧接着她被拽入浴池,连同衣裳皆掉入池水,又浮起。
水面溅起巨大的浪花,雾气缭绕,失重一瞬,她的腰被一只宽厚的掌搂住。
肌肤相贴,近在咫尺,他微微低头,眼睛紧盯着她。
“帮我。”
林惊雨怒目,瞥了眼泡在池面的衣裳,抱怨道:“这衣裳泡了就废了。”
“回去赔你,什么颜色都成。”
吻落在她的鼻梁,滚烫窒息,细细密密落下,林惊雨还未来得及回答成交,便被迫昂头,承受他的吻辗转她的唇瓣。
舌齿被撬开之时,她呜咽道:“好。”
因方才的动静,水面被惊扰,波澜起伏不停拍打彼此的身体。
吻得愈发动情之时,林惊雨感知到身体的异样。
池水卷起,交换气息之际,林惊雨撤离,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轻喘着气,“我帮你。”
“好。”
她像下午那般握住,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她得心应手之后,萧沂手臂搭上木沿,轻吐了口气。
双眸因雾气渐红,满是情欲紧盯着她,想把她吃了,或又是让她吃了他。
她那般爱咬人,味道应是不错。
随即,萧沂皱眉,他大抵真是失心疯了这般想。
他紧闭上眼,不再看林惊雨,改成紧紧搂住她。
汤池里的药亦有安眠的作用,林惊雨昏昏欲睡,最后是靠在萧沂的肩膀睡着。
她朦胧间,能感知到最后有人抱着她,将她再清洗了遍,用布擦干身体,裹住她抱入柔软的床榻,最后还给她的手上了遍药。
她不知道她的手现在是何模样,只知麻麻的,有些肿胀。
她昏睡喊了句,“果然衣冠禽兽。”
紧接着,嘴又被堵上,骂声消失在呜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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