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回京那日, 是个明媚好日。
皇上和皇后已从行宫出发,三皇子这边正整装待发,秦府门口聚了一行人相送。
就属秦霁初的嗓门最大, 备了一堆奇珍异宝,扬州特产,道是感谢三皇子妃救命之恩。
在一众千奇百怪之中, 林惊雨打开一个不起眼的梨花长盒, 拿起摊开入目是一幅画, 所画之人着神女云裳, 两手执月,仙气飘飘, 裙摆飞扬飞天之势。
只是这所画女子的脸却是她的脸。
“祝知己扶摇直上, 一飞冲天。”
林惊雨念着底下一竖歪歪扭扭的小字,无奈一笑边收起画,“这小子字丑, 心意不错, 我喜欢。”
“喜欢?”
马车上, 萧沂倚靠在窗边, 单手撑头随着马车驾驶而小幅度摇晃, 他本是睡着的,不知何时睁开眼,幽幽望着她。
林惊雨点头,实说, “其实说来, 秦霁初这人还是不错的, 虽是一个纨绔,但有忧民之心, 假以时日定然有能所作为,我听说他有经营酒楼的心思,说不定日后开遍全国,还能在京城见着。”
“那届时本殿定要好好照顾他的生意。”
林惊雨一愣,他向来置身事外,从来不关心这些,怎如今还行起助人为乐之道。
“殿下这般好心?”
他握着折扇,漫不经心道:“毕竟是三皇子妃的知己,定要好好照顾。”
林惊雨不理睬他,掀开窗帘,顾自望杨柳依依,江南好风景不停往后倒,难得出来一趟,却又匆匆回去,心中百感交集,趴着窗口轻轻叹了口气。
“就这么快离开了吗?还真有些舍不得。”
萧沂瞥了眼她的愁容,望着远去的秦府,不知在望着谁。
“是舍不得扬州,还是这里的知己。”
林惊转头,愁容变成无语,白了他一眼,“殿下说话就离不开知己二字了吗?”
“三皇子妃的知己多,遍地都是,总让人印象深刻,这刻在脑海里,不自觉就说了。”
“知己?”
林惊雨本不悦蹙起的眉又扬起,眼眸流转,撑着下巴靠在窗边,风吹起窗帘,金光摇晃在她白皙吹弹可破的脸颊。
她柔情似水,双眸含情盯着萧沂,“他们都不懂妾身,只有殿下才懂妾身,在我心里,只有殿下。”
只有他。
萧沂眉心微皱,望着女子乖巧柔顺,含情脉脉的模样,今日阳光灿烂,可见她细小的绒毛。
他伸手勾起狐狸下巴,问,“我懂你什么。”
“自然是……”
林惊雨握住萧沂的手,在他疑惑的目光下,放在心脏的位置,“心。”
“殿下懂我的心。”她重复,且认真道。
萧沂注视着她的长葱如玉的手指握着他的手,贴近她的心脏,感受她炽热跳动的心脏。
随即,她的手摸上他的心脏。
林惊雨道:“而在这个世上,也只有我懂你的心。”
窗帘卷着金光不停摇曳,女子注视着他的眸,扬唇一笑,“殿下忘了吗,我们的心是两颗黑心。”
车内安静,她兀自道:“听,它们在同频率跳动。”
是啊。
过尽千帆,他们才是一起的。
片刻后,萧沂抬起手按住她覆在他心脏的手掌,按得更紧,他薄唇轻启,神色平淡,双眸之色却愈深。
“纵然被迫绑在一起,但林惊雨,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既然如此,就绑一辈子吧。
死死按着一辈子。
天上地下,再也找不着两颗一起跳动的心脏了。
*
回京之路沿苍江向上,林惊雨陪完皇后出来时,身后传来林缘君的声音。
“不知可否请姐姐喝一杯酒。”
“没功夫。”她继续向前走。
林缘君望着林惊雨不肯停留的背影,追上去焦急道:“姑母已无意让殿下纳我为侧妃,姐姐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她追着,不小心绊了一跤,带着哭腔喊了声,“姐姐!”
那道背影终于停下。
“好啊。”林惊雨一笑,转头饶有兴趣问,“不知妹妹请姐姐喝什么酒。”
林缘君欣喜道:“自然是好酒。”
船舱内,灯火通明,外面是河水被风卷起的声音,以及擂鼓敲响,琴音悠扬,应是二楼在奏乐跳舞,听闻此次下江南,带了几个扬州舞女和歌女回去。
林缘君道:“看来,这皇宫又要热闹一番。”
林惊雨平静道:“皇帝岁数已高,不过是几个可怜女子,最后只能沦落至尼姑庵。”
林缘君听后,眉间一蹙,忧愁地问,“姐姐,你说我会如此吗?”
“在这皇宫,能活下来就赢了一半。”她望向她,“只要妹妹不使幺蛾子,就能好好活下去。”
“自然,有姐姐庇佑我,我定不会使幺蛾子。”
林缘君抬手,斟了杯酒,“妹妹敬姐姐一杯酒。”
林惊雨神色微动,盯着酒迟迟未喝。
林缘君一笑,“姐姐是怕妹妹下毒吗?”
林惊雨不假思索点头,“嗯,确实。”
面前人抬起酒,拿自己作证,“那我先干为敬。”
见此,林惊雨这才喝下。
林缘君瞥了眼空杯子,缓缓开口,“从前之事,桩桩件件是我的错,我也是不得已之举。”
“哦?杀我?毁我清白?是不得已之举。”林惊雨嗤笑着轻轻摇头,“真是好一个不得已之举。”
她解释,“姐姐有所不知,我所做皆是为了我的弟弟。”
“这么说,你承认之前的罪行了?”林惊雨道:“让土匪毁我清白的是你吧。”
她毫不犹豫点头,“是我。”
“砍你弟弟一刀的那个疯婆子,那一刀本该是劈向我的吧。”
她点头,“正是。”
“至于弟弟,这是什么借口。”林惊雨微微俯身凑近,“说来,让姐姐听听。”
“实不相瞒,曾有一个人许我一个愿望,只要我按照他的吩咐行事,他就会给我弟弟治病的药方子。”
林惊雨问,“你为何告诉我。”
“因为我想让姐姐庇佑我……”
林缘君望着眼前女子眼皮渐渐阖上,双手无力地要撑住桌案,却浑身软绵,摇着头脑子愈发沉重。
林惊雨阖上眼之际,听耳边一道甜美笑声。
“以及……想让你死个明白。”
林缘君望着林惊雨倒下,露出得逞笑意,慢悠悠走过去,推了推她的肩膀。
“姐姐,醒醒。”
人不为所动,软绵绵一碰又倒,林缘君贴心道:“看来,姐姐醉了,妹妹这就送姐姐回去。”
她扶着林惊雨走到另一个房间,屋子昏暗,入目是一张硕大的床,床上躺着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
林缘君把林惊雨放下,伸手要去解她的衣裳。
忽得她的手腕被拽住,那只明明软绵的手,在此刻尤为有劲。
林缘君惊得瞳孔放大,“你……你没中药。”
床上人的缓缓掀开眼皮,她起身,拽着林缘君死命扭动的手,笑着观赏道:“妹妹这指甲涂得真好看,是个藏药好地方,酒本无毒,但斟酒时,这药粉轻轻一洒,我的酒就有毒了。”
她摸上湿漉漉的袖摆,蹙眉不悦:“这衣裳不能沾水,妹妹可欠了姐姐一件衣裳,不过妹妹给姐姐送了这么一个俊俏郎君,价远比这衣裳,姐姐总要补足妹妹什么东西。”
林缘君颤抖问,“你……你要干什么。”
“故,姐姐给妹妹备了份大礼,作为补足。”
林惊雨松开林缘君,迎着女子惊恐的目光,拍了拍手。
门啪得重重一开,一个高级宫女打扮,端庄严肃女子昂首走进,眉宇间满是戒律规矩。
“周……周姑姑。”
周女官抬手,行礼道:“参见三皇子妃。”
林惊雨颔首,“不必多礼。”
林缘君不可思议道:“你……你们都串通好了,就等着我落网。”
“林姑娘品行不端,构陷堂姐,杀害堂姐未遂,欲毁人清白,此等穷凶极恶之辈,老奴皆会上报给皇后。”
林惊雨颔首,“那便有劳周姑姑了。”
周姑姑欠身,转身离开。
外面忽然有人大喊,“着火了!”
林缘君捏着桌角,指尖发白,她眼睛发狠,猛地冲过去,拔下发簪扎入周姑姑的脖子,鲜血四溅,女官转头瞳孔变大,抽搐着缓缓倒地。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惊叫。
“着火了!”
“有刺客!”
“是长孙氏的人!”
“长孙氏造反了!”
“反了反了!彻底反了。”
紧接着吞没在一片凄厉的尖叫,狂风呼啸,大火熊熊燃烧滋滋作响,建筑物倒塌坠落在苍江里,寒冷的兵器交锋,划拉出刺耳的金属厉声。
林惊雨望向窗外,身后的船只皆已变成火船,一个个火人跳入漆黑的江水。
风吹起她的衣袂。
林惊雨转过头,望向眼前沾满鲜血的女子,林缘君望着窗外好风景,“天助我也。”
“你究竟是谁的人。”
“那个人还许我一个愿望,你猜,姐姐。”
她摸上林惊雨的心脏,“姐姐,你说形可以仿,但心无法仿,可是姐姐,我们的心本就是一样的。”
“姐姐,只有我们的心脏是一样跳动的,这世上再也找不着像我们一样的人了。”
林缘君一笑,猛然抄起一旁的花瓶砸向林惊雨,纵然一躲,却还是砸到颈部。
林惊雨闭眼,剧烈撞击下,痛入肺腑,整个人摇晃,大脑嗡嗡作响。
胸口轻轻一推,就被推下窗户。
求生使人清醒,她猛得一抓,一只手死死拽住窗户。
春雷照得那只手惨白。
林缘君急忙伸手去扒开她最后的稻草。
“去死。”
林惊雨拔下簪子,死死扎入林缘君的手腕,生生挑断筋脉,这一扎足以废了这只手。
林缘君痛得发出凄厉的惨叫,只得捂住血红的手,整张好看的脸变得狰狞。
扒着窗户,危在旦夕的女子发出咯咯的笑声,血珠子随同雨水落在她惊心动魄的脸上,添一丝妖冶,她扬唇,就算居下也视眼前之人为一个玩物。
她看不起她。
“你以为你赢了?”
林惊雨嗤笑,“不过是枚屠戮皇权的棋子罢了,你当真以为你背后之人,能如你所愿吗?不过是为如他所愿罢了,他如愿之时,便是你的死日,你这个蠢材,清醒一点。”
“那又如何。”林缘君怒道,望着林惊雨因雨水支撑不住滑落的手指,她瞳孔放大,目光狰狞,“今日是你的死日,姐姐你死在我的前头,且看妹妹如何完成你心中所想。”
最后一根手指松开之际。
林惊雨眸色波澜不惊,嘴角笑意反而愈深。
“我死了,必将化为恶鬼,第一个拉你身后之人下地狱,叫你分不到一杯羹。”
一字一句在狂风中清晰冷然,如今夜寒冷的江。
她身后的裙摆翻卷,与无数雨滴下坠,扑通一声溅起巨大的浪花。
无人顾暇,整艘船,连着后面无数船只,不停有人落水,有血人,有火人,淹没在天连水的漆黑里。
*
扬州柳腰软柔女子妙舞,吴侬软语的江南小调之中,一个女子忽然执剑而起,冲向皇帝。
一瞬间尖叫刺耳,年迈的帝王已见怪不怪。
只是剑刺来时,一道身影挡在皇帝前头,剑身刺穿他的肩膀,鲜血沿着箭头一滴一滴溅在地上。
那人缓缓转头,“父皇。”
年迈的帝王震惊,“沂儿。”
随即刺客被制服在地。
萧沂拔出剑,跪在地上。
“快……快传太医。”
随行的太医迟迟未来,直至太监跌跌撞撞到最后爬进来跪地。
二皇子指着太监大喊,“急急忙忙成何体统。”
“陛……陛下,后面的船都着火了!老奴看见长孙氏的军队爬了上来了!长……长孙氏造反了。”
屋内一众哗然。
二皇子赶忙跪地磕头,“父……父皇,这不关儿臣的事。”
“报!陛下,我们的船也着起来了。”
紧接着,那几个柔弱的扬州女子掀了衣袍,身着黑衣,手中握着利剑,躲在暗处隐藏的刺客接连冲出,与士兵打斗在一起。
场面彻底慌乱,兵刃杀出一道道鲜血,正襟危坐的官员在地上打滚,抱头四处躲命,后宫妃子各女眷的哭喊声凄厉,响彻整艘船。
皇帝和皇后在护卫的保护下从暗阁离开。
萧沂握着肩膀的鲜血紧随其后,忽然意识到一个人,环望四周,不见其踪影。
“木二,务必把三皇子妃找到,将她平安带上船。”
“殿下,那您呢。”
萧沂望向慌作一团的宴席,平静道:“我先护送父皇,一切皆按原计划执行。”
“属下遵令。”
萧沂望向暗阁,往里走,突然跌跌撞撞上来一个人,正是二皇子,他撞开萧沂,惊慌道了声“起开。”便先行往里跑。
暗阁通往甲板,皇帝和皇后正要上逃生小船。
萧沂走出暗阁时,外面狂风暴雨,可大火不减,因是泼了火油的缘故,在风雨下愈来愈烈。
旗帜燃着火翻卷,四周是一声声凄嚎。
“沂儿,快上来。”
皇帝被大臣与士兵簇拥,神情紧张望着甲板上的青年。
青年的手臂满是刺眼的鲜血,血珠子顺着指尖滴在木板上。
“来不及了父皇。”
二皇子提刀,砍断连着船的绳索。
与此同时,身后雕刻精美的楼阁倒塌,轰隆,一根被火焰吞噬的横梁坠落,重重撞击在萧沂的背,顷刻间天旋地转,他的衣袂灼烧,横梁压着身躯坠入江浪。
天,又变了。
第62章 第 62 章
一只手搭在横木上动了动, 林惊雨骤然惊醒,四周是一片漆黑,浪花拍打她的手臂, 身子起起伏伏趴在一根浮木上,才免于溺死。
雨不停下,密密麻麻砸在身上, 又冷又痛。
忽然天空一道闪电劈开漆黑夜色, 亮如白昼, 声炸裂惊耳。
林惊雨借着闪电光, 看见远处有座山,亦是岸。
强大的求生意志使虚弱的身体爆发出蛮力, 她伸手不停划水, 终于划到了岸。
她大口喘着气,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上岸,摇摇晃晃站起望向四周, 地上散布着被浪花冲上岸的船只残骸, 残骸之中一颗东西闪闪发亮引人注目, 林惊雨记得, 这是造船工匠镶在船上楼阁顶部的南海夜明珠, 珍贵无比。
而在此刻,实乃夜中好物。
林惊雨咬了咬牙,提起湿漉漉沉重的裙摆,往那颗在夜色之中闪闪发光的珠子走去。
临近之时, 林惊雨欣喜一笑。
却在下一刻, 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 整个人狠狠往前栽去。
剧烈的疼痛传来,她暗叹今日倒了八辈子霉, 死里逃生又挨一摔跤,简直祸事不断。
好在夜明珠也因方才的动静掉在地上,滚落在她手边,她本还担忧能不能够到那颗夜明珠,现在送到她手边,也算老天弥补了她。
林惊雨爬起身,又是一道惊雷,刹那间,她看见绊她之物竟是一条腿,以及那人半条手臂鲜血淋漓,于电闪雷鸣下,血红一片瘆人至极。
饶是一向稳重的她,也不免吓得花容失色,大声尖叫。
她慌忙踹开那具“尸体”
许是踹狠了,那具“尸体”痛得呻吟了一个“嗯。”。
那声音耳熟,又是一道闪电,她注意到他穿的衣袍今日在一个人身上瞧见过。
林惊雨捧起夜明珠,缓缓靠近,她颤抖地伸手将那人扳过来,与此同时在一条蟒蛇般蜿蜒的闪电炸裂,惨白地照在男人苍白如死尸的面庞。
“萧沂?”
林惊雨不可思议张口,她推了推他,他已无半点反应,她颤抖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没气了?
他方才不是叫了一声?
莫不是她踹狠了,原本卡在气管里的水进了肺部。
又或者是,他本就死了,方才是幻觉?是鬼?
她摸上他的脉搏,好在虽微弱却是跳动的,他还活着,但没了气息下一刻或许就是死期。
林惊雨连忙按压他的胸口,而后俯下身,低头掐着他的脸含住口渡气,如此反复。
她按着他的胸口,“萧沂,你别是想让我当寡妇。”
最后一次时,底下的人猛然一咳嗽,咳出卡在喉间的水,他虚弱道。
“抗过了刺客和溺水……却差点没抗过你的一脚……”
他惨白的唇扬了扬,“原来,你才是我的克星。”
林惊雨筋疲力尽捶了下他的胸膛,“克死殿下算了。”
萧沂捂着肩膀拧着眉头吃力爬起,他望向四周,“这里有残骸……我们得快些离开这里……不然真死这里了……你也得陪我死。”
林惊雨道:“休想。”
*
雨下得越来越大,二人沿江往上游走,四周的树枝如恶鬼招着爪子,闪电下每走一步爪子伸得更近。
她指腹被江水以及此刻的雨水,泡发得没了指纹,褶皱泛白。
本是一道走的,谁知萧沂走了几步就撑不住。
林惊雨问,“殿下可还好?”
萧沂捂着肩摇头,“无碍。”
过了会,男人要倒地。
林惊雨赶忙扶住他,望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蹙眉叹了口气。
雨夜,林惊雨的双腿虚弱无力,肩上的人越发滚烫,他半条手臂,血水被雨水冲淡,转瞬又愈浓,血珠顺着他的指尖,滴在林惊雨的裙摆。
林惊雨低头,望着触目惊心的一道道血迹,她眉心微动,这样下去不行,萧沂失血过多,又因伤口发炎而发烧。
她能察觉出他的气息逐渐微弱。
他要死了。
雨势渐大,地上坑坑洼洼,泥泞不堪,林惊雨的脚陷入泥地,她的脚走得早无知觉,身上的人因昏迷愈发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他会累垮她的。
一个自私的念头,浮现在林惊雨脑海。
反正他要死了,不如扔了他。
她扛着他走了这么久,已是仁至义尽。
若不扛着他,她能走更远,更快。
这四周可能有野兽,可能有追杀的刺客,可能拖着他走,就能累死在这泥地。
罢了,再走一会。
就一会。
可走了很久,她体力不支连着萧沂倒地,天旋地转,溅起泥水,两个人皆狼狈不堪。
不一会泥泞的土地沾染上鲜血,点墨似的向四周渲染开来,林惊雨便躺在上面,白皙如瓷器的脖子溅了几点泥点子,以及他的鲜血,转瞬又被雨水冲刷。
雨水坠落不断拍打他们的脸颊,又冷又疼。
就这么把他放在这里吧,她这般想,他真的会拖累她的。
萧沂,别怪她狠心。
林惊雨转头,望向一旁的男人。
他双眸紧闭,明明是个雨天,嘴唇却干裂,整张脸与死尸无异,或许下一刻就是具尸体。
或许下一刻,他就死了。
“萧沂,你不准死。”她忽然道。
林惊雨缓缓爬起身,抓住他的手,双眸睁大,笑着道。
“你要是死了,我就嫁给二皇子,那个贱人还觊觎我的美色,长孙瑶我斗死她轻轻松松,如今我又是林家嫡女,何愁正妃身份。”
“你死了,皇子里头除了小的,就他一个大的,他做了皇帝,我就是皇后。”
地上的人依旧不肯睁眼,脉搏跳得愈来愈弱,手无力地搭在林惊雨的指间。
林惊雨却笑得越灿烂,夹杂着风雨声。
“你要是死了,信不信我直接下药给你爹,”
“反正慢慢斗,我迟早要当皇后,迟早母仪天下。”
“就算当不成皇后,我以后也是你皇嫂,是你的母妃。”
“去了地底下,你也要这么称呼我。”
“哦,忘了,现在长孙氏谋反了,听闻长孙大公子长得也不赖……”
……
“做梦。”
忽然一道沙哑的弱声,再熟悉不过。
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糊住了她的视线,有只滚烫的手抹去她眼角的眼泪。
一张苍白的脸逐渐清晰,放大,雨珠子顺着他的浓密细长的睫毛滴落。
林惊雨的笑戛然而止,茫然之际,唇瓣上被一道柔软覆盖,冰冷至极,碾压着她的唇,又狠狠咬了一口,似是在报复她方才的那番话。
血腥味勾缠,唇齿撤离,耳畔是雨点坠落的打鼓声,他低沉阴冷的笑声钻入她的耳蜗。
“林惊雨,想嫁人,除非我死。”
“不过,我死了也要变成恶鬼,缠在你和你夫君床榻。”
在她情浓时出现,吓得她只会喊他的名字。
“萧沂。”
林惊雨喊了声,他太过滚烫了。
萧沂颔首,摸上被他咬破的唇,像是标记了一个的印章,只有野蛮的动物才会标记。
可想想,那又如何。
君子面如他,卑劣心亦如他。
她常骂他衣冠禽兽,他不就是。
“萧沂?”她又唤他。
“嗯,记住,这才是你的夫君。”
“那你就给我好好活下去。”
林惊雨晃晃悠悠起身,伸手向萧沂,指尖滴着雨水,萧沂一笑,缓缓伸手握住她的手。
“好。”
大雨倾盆,江潮声凄寒,泥泞的道路上,在刹那电光间可见两道身影贴在一起。
*
林惊雨寻到一个洞穴,内有稻草和煤油灯,应是山中猎人打猎时的暂居点。
她扛着萧沂倒在稻草堆,仰着头大口喘气。
萧沂紧闭着眼,毫无动静。
林惊雨慌忙喊,“萧沂?”
他声音虚弱,却带着笑意,“放心,还活着,不必担心。”
“才没有,你若死了,如今局势已变,我也好早点改嫁。”
她说着,目光凝聚在萧沂的胳膊,血依旧止不住,若再这么下去,他就真死了。
林惊雨起身,裙摆忽然被拽住,她低头,见萧沂缓缓掀开眼皮,一双黑眸深邃,在电闪雷鸣之时,映着她的样子。
“怎么,现在就去改嫁了?”
“方才打雷时,看见山洞里煤油灯和猎人留下的东西,我去看看。”
她扬唇一笑,“怎么,就这么怕我改嫁?”
萧沂松开手,“怕你现在出去,被外面的野兽吃了。”
林惊雨笑而不语,转身朝一旁杂乱的一角走去。
破旧的桌子上有火折子,她试着点燃,煤油灯烛火摇晃,洞穴终于亮了一些。
萧沂的血实在止不住,她想起在扬州对秦家二少爷使的法子,拿起桌上的刀子抵着石头掰弯,让煤油灯将刀子烧得发红。
然后转身对萧沂道。
“萧沂,你信我吗?”
萧沂望着她,风吹起衣袂,她的样子说来狼狈,一路跌跌撞撞,披头散发,闪电照得她的脸苍白瘆人,偏手里还拿着一把烧红的刀子。
萧沂微微皱眉,“说来,是不太相信的。”
他又道:“但,可以一试。”
她道:“没有麻药,很痛。”
“无妨。”
他剥下衣裳,露出狰狞的血口,面色平静朝她道:“来吧。”
林惊雨走过去,待刀伸向他的伤口时,她握着刀柄的手颤抖。
萧沂垂眸勾起唇角,“怕了?”
她望着伤口,声清晰道:“怕你疼。”
萧沂一顿,又缓缓闭上眼,“不用怕,我不惧痛,不过你要再慢一些,我可能就真死了。”
林惊雨咬了咬牙,握紧刀,贴向他的伤口。
血肉模糊中,白烟隐隐上腾,林惊雨能闻到淡淡灼烧味。
以及感觉到他极力隐忍的颤抖,她握住他的手,“殿下。”
仿佛唤他,就能缓解那份疼痛。
萧沂的气息沉重,额头青筋暴起,几滴冷汗滴下,他苍白干裂的唇却一扬,一双眸睁开蓄着笑意,望着眼前满脸担忧的女子。
“放心,痛不死。”
血止住了,林惊雨扔了刀子。
萧沂问,“你怎么出现在了岸边。”
林惊雨撕下自己裙摆一条布料,替他包扎。
“是林缘君把我推了下来。”
“真可怜。”
萧沂望着她狼狈的模样道。
林惊雨以为他是在讥讽她,冷着脸猛地缠紧绷带,萧沂闷哼一声:“林惊雨,你谋杀亲夫啊。”
她继续缠绕绷带,边说:“是殿下狼心狗肺先,挖苦我。”
他凝望着她脖颈上有一处红肿的擦伤,“我是真觉得你可怜,心疼你。”
“不需要,我挑断了她左手筋脉,她那只手怕是废了。”
“一只手抵一条命?”
“若不是因为长孙氏造反,我早就将她绳之以法,她现在该押入大牢,等待菜市刑场众人唾弃与腰斩。”她怒不可遏,声极其寒冷。
萧沂道:“那真可惜。”
林惊雨目光望向萧沂的肩膀,问,“话说,你这伤怎么回事,长孙氏的人砍的?”
“是,也不是。”
林惊雨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这一剑,我给皇帝挡的。”
林惊雨不可置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抿了唇道:“殿下何时喜欢父慈子孝的戏码了?”
“你说得没错,确实是场戏码。”
“殿下故意的?”
他面色平静:“十余年来的不管不问,总要找一个契机爆发他心中愧疚。”
林惊雨点头,愈想愈不对劲,她忽地拽住他的手问,“所以,殿下早就知道长孙氏要造反?”
“长孙氏有谋反之意,韬光养晦数年,此次皇帝下江南京城群龙无首,实乃夺权篡位好时机,在皇帝回京前行刺。”萧沂嗤笑,“恐怕现在的京城早已被长孙氏所控制。”
他心如明镜,她蒙在鼓里,林惊雨气道:“殿下为何不告诉我?害我白费心机。”
“本殿只知他造反,又不知他何时造反。”
林惊雨气得笑了笑,“殿下真是让我哑口无言。”
她又不解问,“不过,殿下既然知道,为何不告诉皇上,提前筹谋,来个瓮中捉鳖。”
“没有实质的证据,三言两语父皇怎会听我的话动兵,况且我在赌。”他双眸幽深,晦暗不明,“赌我的二皇兄是否能赢过长孙氏,鹬蚌相争,他们舅甥俩自相残杀,你我只需观局就是。”
林惊雨问,“若赌输了呢。”
毕竟,赌输了可就是长孙氏的天下了。
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两方相争,必有一败,另一方也必然有所伤,此刻若有第三方势力乘虚而入……”
萧沂顿了顿,目光渐深。
“第三方势力,是指殿下?”
“不重要。”他执起稻草堆上的刀子,刀子已退温,变成正常的颜色,他把刀子握在林惊雨的手心,“赌输了你就杀了我。”
他勾起唇,目光却冷,“毕竟长孙大公子长得也不赖。”
“好。”
林惊雨道,不知她是在道长孙大公子好,还是在允诺旁的。
她握紧刀子,注视着萧沂的双眸,扬唇一笑,“妾身便与殿下一道赌输赢。”
第63章 第 63 章
“不过话说, 殿下瞧着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怎落到如此地步。”
林惊雨纤手把玩着刀子,神色盈盈, 嘴角一抹轻柔的弧度似笑非笑。
“我的好哥哥砍断了绳子,没来得及上船,又算不过天命, 被倒塌的横梁给砸入水中。”
他平静地叙述故事。
林惊雨撑着下巴摇头, “诶呀呀, 殿下真可怜。”
萧沂眉微皱, 抬起林惊雨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 薄唇轻启, “你的眼睛真会说话。”
林惊雨眼睛一弯,“妾身的眼睛说什么了?”
“它说你在幸灾乐祸。”萧沂握紧她的下巴,俯下身, 一字一句道, “林惊雨, 我可是你的夫君。”
像是在唤醒林惊雨的良知, 可她毫不在乎。
“是殿下讥讽我先。”林惊雨拉开他的手, “再说丈夫又怎么了,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的同伴罢了,不过你我算是战友,更高一个级别。”
她说得像是在赏他似的。
萧沂摇了摇头, “那我确实可怜, 好歹绝境之时, 战友不会被抛弃,但我就尚不知了。”
“殿下这般说可就太寒妾身的心了。”林惊雨柳眉微蹙, 挽起额前的青丝别到耳后,轻叹了口气极其委屈。
“在绝境之时,是妾身带殿下脱离绝境,猛兽、刺客、狂风暴雨洪水尚不知,但妾身还是对殿下不离不弃。”林惊雨抬起手,“殿下瞧,妾身的手还被雨水泡得发白。”
入目是一双掌面指腹满是褶皱的手,上面还有道道擦伤,萧沂抚上,握在掌心。
“让你受苦了。”
“妾身不苦,只要殿下平安无事,妾身再苦再累都无事的。”她摇了摇头,一双凝着眼泪的黑眸在昏暗的火光照耀下波光粼粼,她反握住萧沂的手,格外认真道:“为了殿下,妾身甘愿一死。”
男人眉心微动,或许是因她的话而动容,他伸手抹去她眼睛的泪,缓缓开口道。
“林惊雨,装过了,不太像你了。”
女子盛着秋水的眼一弯,“殿下,那你会为我舍弃性命吗?”
男人沉默,直直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不用说,林惊雨也明白。
她扬唇嗤笑一声,“瞧,殿下也不会,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谁也别说谁。”
萧沂抿了抿唇,望着她满是凉薄的笑靥,她翻身躺在稻草堆上,手臂枕着脑袋道:“天色不早,妾身要睡了,殿下请自便。”
萧沂半靠在岩壁,望着对面岩壁上烛火摇晃,她的影子仿佛靠在他的腿上。
林惊雨忽然问:“殿下不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吗?”
也曾有一次,他们逃难至山洞,只是那时她在处心积虑接近他皇兄,他那时亦认为合谋的最佳人选是她的姐姐。
林琼玉心善贤惠识大体,不似她满肚子坏水,不似她爱擅作主张总叫人意想不到。
更意想不到的是,后来的后来,他会与她榻上缠绵,行过无数日子,此刻又逃难至山洞。
“你不是睡了吗?”萧沂问。
“见此情此景,不免感慨一下,殿下不觉得像吗?”
萧沂望着二人亲昵的影子,眸中闪着火光,“确实挺像。”
他又道:“不过最好还是别像得好。”
“为什么。”林惊雨翻过身,不解地问。
“因为上一次在山洞,后半夜里有鬼不停说梦话,吵得人不能安生。”
他看向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林惊雨又翻过身去,“殿下放心,今日妾身定死死捂住嘴巴,一个声都不会发出。”
萧沂瞥了眼她蜷缩的背,仰头躺下,边道:“行,别把自己捂死就成。”
洞穴外风雨呼啸,整个人间仿佛一个地狱。
洞穴内却安静恍若纷乱里的一方庇护所。
林惊雨很快睡了过去,虽环境艰难了些,稻草堆实在硌得慌,精疲力尽之时,便什么也不计较了。
她梦见了祖母,只是祖母在不断后退,正确来说是有人拖着她,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松不开。
仿佛有无数狰狞的爪子抓住她的手脚,将她关进暗无天日的小黑屋。
姜芙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望着她,眼底满是鄙夷与不屑。
“老夫人死了,再没有人能护着你。”
“你这个卑贱的庶女,如同你的亲娘一样下作。”
“别以为你耍个手段就能赢过我的女儿,像你这种通试作弊的人,就该好好惩罚。”
姜芙道:“你这辈子都是庶女,永远都争不过我的女儿。”
“……”
“不!夫人我错了,姐姐的东西我不要了,我不吃她的糕点,也不要她的簪子,李夫子入室女学生的机会我也不要了,我不争姐姐的,求求你,让我再见一眼祖母。”
她跪在地上拽着姜芙的袖口,苦苦哀求。
姜芙只是看杂耍似的笑着松开她,叫人把她拖下去,关上小黑屋的门。
她瘦弱的躯体趴在布满灰尘的寒冷的泥地颤抖,老鼠在黑夜里吱吱作响,四处爬行,她只能无助地蜷缩在角落哭泣。
到后来,她用一把火,烧了整个屋子,烧死了老鼠,以及童真的她。
下人慌作一团,她从大火里跑出,她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一个山顶。
山顶上有一个少年。
同她一样狼狈,同样可怜。
“让他们……都死吧……”
林惊雨猛然醒来,轻喘着气,煤油灯已燃尽,外面的天依旧漆黑,四周亦是,唯有一个夜明珠发出微弱的光,同时照得萧沂的脸苍白。
林惊雨翻了个身继续睡,不经意间触碰到萧沂的手指,又僵又冷。
一会儿,林惊雨又睁开眼。
怎会这般冷。
明明先前还那般滚烫。
莫不是死了?
她手指穿过萧沂的五指相扣,感受到脉搏还在跳动,她起身将头抵在他的额头贴了贴。
怕是失温了。
她连忙搓着萧沂的手掌心,哈了口气,又唤道,“萧沂,你醒醒,你现在还有意识吗?”
他张口虚弱吐出了个。“好冷……”
她把稻草堆在他的身上,又俯下身抱住他,她此刻才察觉衣裳都还是潮湿的。
如此能不冷吗?
洞穴外面的雨渐渐小了,淅淅沥沥沿着石壁如同小溪,风凄凉穿过凹凸怪状的石头,发出如恶鬼般的声音。
“萧沂,你这辈子欠我的,回去你得还我。”
林惊雨望着萧沂昏迷时因冷与痛紧皱的眉头,她咬了咬牙,脱去彼此的衣裳,赤着身环住萧沂壮实的腰,抬手搂住他的背,下颚抵在他的肩膀上,将彼此贴得更近,不留一丝让风进来的缝隙。
感受到他微弱的心脏渐渐正常跳动起来,身体逐渐回温,林惊雨这才松了一口气。
风一吹,星火忽地又起,衣袍围在四周,由风一点点吹干,一袭薄衣盖在身上遮挡依偎的躯体。
萧沂身体变得温暖,在这温暖之中,林惊雨又不知不觉靠着他的肩膀昏睡过去。
她又做了梦,梦见祖母唤她,“妉妉。”
她已经许久没听到有人这般唤她了,她缓缓睁开眼,祖母的慈祥的面容近在咫尺,温和笑着一遍遍唤她。
林惊雨喜极而泣,“祖母,妉妉好想你。”
“祖母也想我的心肝宝贝。”
“祖母以后不要离开妉妉了好吗。”
林惊雨扑过去,用尽毕生力气,紧紧搂住眼前的人,带着哭腔祈求,“不要再离开我……”
她细小的哭声在洞穴里如一只刚离了大猫的幼兽,空灵回荡,叫人心疼。
萧沂便是被这近在耳边的哭声所唤醒,一片湿润在他胸膛滚烫,他大脑昏昏沉沉不知何时睡过去,也不知此刻是何时。
他拧着眉头掀开沉重的眼皮,昏暗的光下,眼前场景他愣了愣,自己衣不蔽体,林惊雨亦是,她紧紧搂着他,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打湿,嘴里喃喃着不要走。
他身体僵了僵,呼吸变得沉重,伸手要将林惊雨推开,谁料她抱得越紧,死死缠着他,肌肤贴得更近,仿佛要融在一起。
她搂住他的脖子,小声抽泣,嘴里依旧,“别走,求你。”
萧沂悬在她后脖颈上本欲拉开她的手缓缓放下,她应是又做了噩梦,又或是一个凄凉又不愿让人吵醒的美梦。
他执起一旁干的衣裳,披在她光滑颤抖的背脊,手悬了半晌,望着她悲伤的模样,落在她的背轻轻拍了一下又一下,任由她死死搂着自己,她的青丝勾缠自己,她的泪水糊在自己身上。
到最后她的哭声渐竭,渐渐只剩平稳的呼吸。
林惊雨又睡了许久,睁开眼睛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漆黑的眸,细长的睫毛低垂,寂寂无声地望着她。
林惊雨迷糊愣了一下,骤然清醒,慌忙爬起身,注意此刻□□,春光乍现,萧沂的目光变了变,若有所思地扫视在她身上。
林惊雨赶忙捞起衣裳捂住胸口,结巴开口,“我……”
可转眼一想她惊惶失措干什么,是她赏了他一条命,她什么错事都没干。
林惊雨轻咳一声,“殿下到后半夜失温了,妾身怕殿下冷死过去,便用身体给殿下取暖。”
她又加了句,“故殿下切莫以为是妾身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在殿下虚弱时乘虚而入,妾身完全没那意思。”
“嗯。”他爬起,轻轻颔首极其平淡道,“你就算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乘虚而入,我也苛责不了你什么。”
“殿下何时这般宽宏大量了,不过殿下放心,妾身不是如此无耻之徒。”
衣服干了,她一件件穿上,天色极暗,她有些看不清衣裳,凑着夜明珠好久才分清正和反。
“不过话说,风雨都停了,为何天还是黑的。”林惊雨皱眉,她感觉好似已经过了许久,这绝非单单一个夜晚。
萧沂轻描淡写道:“亮过,但又暗了。”
稀里糊涂的,什么意思。
林惊雨穿好衣裳走出去,四周寂静,漆黑一片,夜仿佛停滞了般。
抬头时,她瞳孔一震,无边无际,黑茫茫天空,一圆光环悬挂,泛着神圣的金光。
夜明珠在此刻黯然失色,天地再也找不出如此壮观的奇景。
她从前只在诗文里想象到这副光景,头一次见,不免呆愣住。
“殿下,你快出来,快看!”
她笑着朝身后的人道,她无暇顾后,望着天空,听见缓缓走近的脚步声。
“林惊雨。”
“嗯?”
林惊雨转头,他已穿好衣裳,衣袍整齐,身姿颀长,落了难也不失优雅之气。
萧沂那双清冷的眸,如墨玉深沉,久久地注视她,忽得他嘴角勾起,望着天浮起一抹仿佛不可置信的笑意。
“天狗食日,白昼如夜了。”
第64章 第 64 章
林惊雨望着萧沂的眼睛, 难得在他眼中见到惊讶之色,可他的嘴角却扬起。
“殿下也震惊到了?”
“嗯,奇观难得一见。”
四周寂静, 唯有蝉声鸣,二人仰着头观景色,林惊雨的肚子忽不合时宜叫了起来。
萧沂勾唇, “饿了?”
“确实是。”
“可惜火没了, 不能烤野物, 一会去看看有没有野果子, 不过你要是喜欢吃生的,我倒也可以猎一只。”
“那倒不必了。”
林惊雨讪讪一笑, 忽然脚下的石子松动, 不小心滑了一脚,整个人往旁倾,好在一只手揽住她的腰, 她也顺势拽住那人的衣裳。
萧沂的双眸还尚存对日食的笑意, 望着她, 近在咫尺, 他掌心的体温穿过布料裹着她的腰, 林惊雨的心跳得有些快,
“小心些。”
“哦。”
林惊雨松开手,站立好,忽得她的手臂又被拽住, 整个人被拽到萧沂身后, 林惊雨不明所以, 刚要问他,嘴巴又贴上一只手。
“有人。”
他的掌心温热, 林惊雨点头。
他放下,警惕背着手,手里拿着一把匕首,藏在袖子里,一阵窸窣,从草丛里走出来一个穿蓑衣头戴斗笠的男人,他身上披着兽皮,手里拿着弓箭和一把火棍,应是山中猎户。
二人松了口气,倒是猎户瞧见二人吓了一跳,上山打猎惊现变天的不吉之象,又在山洞口瞧见两个衣裳破破烂烂,满是泥巴痕迹一男一女。
男的面色苍白看着要死了,女的披头散发看着也吓人。
天狗食日,山中精怪横行。
他惊慌指着二人,操着当地的口音:“你……你们是人是妖怪。”
林惊雨指着萧沂肩膀隐隐渗出的鲜血,盈盈一笑,“大叔您瞧,他肩上还流着血,我们是人,不是妖怪。”
萧沂瞥了眼那张甜软无害的笑靥,跟着点了下头,收了手中刀朝那猎户道:“不信您握一下,热的。”
见此,猎户收了手中的弓箭。
“算了,俺信你们。”
他又抬头望着眼前的二人,模样实在狼狈。
“你们二人怎会出现在此。”他瞥了眼洞穴,“诶!我的煤油灯都被你们用完了。”
“我们一路逃难至此,夜里黑,不得已用了您的东西,实在抱歉。”萧沂从匕首上扣下来一块玉石,交到猎户手中,“一点歉礼,还望海涵。”
那宝石在火光照射下闪闪发光,映在猎户双眼,猎户咧开嘴角笑呵道,“没事没事,这样,我见你们两个瞧着实在可怜,叔看着心疼,应好久没吃饭了吧,走,去我家吃饭去。”
萧沂颔首,“多谢。”
他侧目望向林惊雨,薄唇微扬,“走吧,我们的饭有着落了。”
林惊雨想起什么,看向洞内空空如也的稻草堆,“那夜明珠呢。”
“出来时,好像不小心掉石头缝里了。”
“我去把它拿出来。”
萧沂拽住她的手,“那东西太招摇,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扔这吧。”
林惊雨皱眉,只好作罢心疼长叹了口气。
猎户走在前头引路,他忽地转头,又迟疑问,“对了,还没问你们两个……是何关系。”
林惊雨:“兄妹。”
萧沂:“夫妻。”
萧沂皱眉,望向林惊雨,兄妹,她倒说得出口,可夫妻便这般难以启齿吗?
二人异口异言,猎户一头雾水,张着嘴不知听谁的。
林惊雨轻咳一声,蹙了眉头攀上萧沂的手臂,抬手抹了抹眼泪,“我本是孤儿被阿爹阿娘收养,我与哥哥共处同一屋檐相处十八载,早已生出不一样的情愫,我们两心相爱本想与爹娘坦白,无奈爹娘不许,爹爹要将我嫁给别人,阿娘让哥哥令娶他人,我们不得已只能当一回不孝子女私奔,或许是老天报应,这私奔半路竟遇到了劫匪,东西抢得抢,哥哥也受了伤……”
萧沂垂眸,望着林惊雨满口胡言,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仿佛字字句句真情实意。
那猎户听后叹了口气,“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可怜这天下有情人,你们两个也不容易啊,还有那句什么,可怜这天下父母心,爹娘养你们也不容易,私奔也要记得给爹娘报个平安信。”
林惊雨抽泣,“谢叔,我们知晓了。”
“走,莫哭了,跟叔回去吃饭。”
林惊雨转头,朝萧沂扬唇一笑,“走吧,哥哥,我们去吃饭了。”
萧沂阴沉着张脸,“养女和哥哥,你倒真说得出口。”
她顿了顿,“怎么,哥哥不喜欢吗?”
林惊雨眼睛弯起,如一汪秋水里面还映着日食,萧沂收回视线,望着漆黑的白日。
“随你。”
林惊雨笑着继续走,地上泥泞,她不小心一滑,萧沂握住她的手,“小心些。”
“地上滑,如何小心。”
“你握着我的手走。”
“哦。”
猎户转头,见二人执着手走,笑着道:“小年轻就是恩爱。”
萧沂握着林惊雨走下,颔首道:“见笑了。”
日食褪去,天狗吐出了太阳,白昼万物又归清晰,村子渐渐放大,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烟囱炊烟袅袅。
林惊雨闻到淡淡饭香,她朝萧沂道:“我闻到了红薯的味道。”
“鼻子这么灵?”
“那是,小时候姜芙关我那阵子,饭菜都是馊的,我每日最期盼的就是探枝往门口塞的红薯,那味道又香又甜。”林惊雨问,“殿下吃过红薯吗?不过想来,你们皇子在宫中,定然见也没见过这种东西。”
“没有。”萧沂淡然道:“倒是饿极了,抓过老鼠吃。”
萧沂察觉到林惊雨聚在他身上的目光,笑道:“不必可怜我,不过清蒸的最难吃,还是烤的好吃。”
“老鼠我倒没吃过吗,但姜芙吃过老鼠屎。”林惊雨笑了笑,“你知道姜芙除了恨我是郑小娘生的,以及小时候我样样比阿姐好之外,她还最恨我什么吗?”
“什么。”
“小时候她欺负我,我那时候有祖母撑腰,才不惯着她,她骂我一句,我就偷偷往她饭菜里放老鼠屎,我现在还记得她当初那副表情,又红青到最后气得快背过去,脸都变紫了。”
她眼里满是幸灾乐祸的笑意,到最后又黯淡下去,她叹了口气,“只是后来祖母走了,郑小娘又处处讨好阿姐,巴结低伏姜芙,没人给我撑腰,我也只能藏拙,只能示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她眼底淡淡哀伤,尽入萧沂眼中。
她在外一直以一个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姿态示人,从前萧沂觉得那是张虚伪的羊皮。
可又何尝不是保护自己的外壳。
萧沂自嘲,“那我是该庆幸,能让你对着我幸灾乐祸。”
“殿下不必多谢。”
她厚着脸皮,萧沂望着她的模样。
“倒是有点想见见,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唯我独尊的林惊雨。”他喃喃道,“满堂惊雨,独枝高台。”
林惊雨昂头一笑,“怎么,殿下要给我撑腰?”
“嗯。”
他道。
林惊雨愣了一下,摆了摆手,“罢了,殿下现在都没法给自己撑腰,能给我撑什么腰,不过多谢殿下安慰我。”
萧沂站在身后,目光深沉,望着林惊雨的背影沉默不语。
黑夜过后,阳光灿烂,并无什么不吉之事,村民们放下心继续干活,小孩撒着欢玩泥巴,追逐打闹,跑遍整个村子,欢声笑语一片,狗见到人不停犬吠。
猎户扔了只路上猎的兔子,狗叼着食物摇着尾巴回狗屋。
猎户推开门,“进来吧,这就是我的家,正好到了饭点,闻这饭香都把俺闻饿了。”
他朝屋子里喊,“媳妇,我回来了。”
林惊雨走进院子。
“漂亮姐姐好。”
一个壮实的男人手满是泥巴,傻憨憨对林惊雨笑。
林惊雨吓一跳,被萧沂圈到身后,语气温柔,“别怕。”
屋子里走出一个拿着擀面杖的妇人,掐着那个壮实约莫十六七八的男人的耳朵,“又玩泥巴了是吧,叫你别玩偏玩。”
那个男人痛得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
而后她又看向站在门口的林惊雨和萧沂,皱着眉问,“你们是谁?”
猎户笑呵着解释,“小夫妻俩路上遇到了土匪,几天没吃东西,我瞧着他们可怜,便喊到家中叫他们吃饭。”
才说完他的耳朵就被妇人拧住,她怒哄道:“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你当我们家粮食大风刮来的,你今天猎了什么,就一只兔子还给狗吃了,我看你良心被狗吃了,老娘当初就不该嫁你。”
一边是哭着的“小的”,一边是连喊痛的大的。
“媳妇消消气。”猎户从怀里掏出一颗宝石,“媳妇你瞧。”
一块玲珑翡翠碧玉在阳光照射下更剔透,妇人一见,眼睛看直了,松了丈夫儿子摸着碧玉笑容灿烂。
“这东西,哪来的。”
一道甜软的声音响起,林惊雨从耳垂摘了一颗白玉坠子,握起妇人的手,放入她掌心,“我们俩逃难来此,打扰大叔大娘了,一点歉礼,还望海涵。”
“不打扰不打扰,一点也不打扰。”妇人笑着摆手,“我看你们两个年轻人也可怜,大娘这有衣裳有吃的,就先收留你们一天,唤我顾大娘就成。”
她朝里喊,“阿芳啊,快收拾收拾,有贵客。”
“那便多谢顾大娘和顾大叔了。”
“应该的,应该的。”
林惊雨和萧沂站在门口相视一眼,她道:“进去吧。”
屋内布置虽简陋,但整齐干净,一抹靓丽入眼,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坐在桌边插花。
“一天天就知道弄你那些花,快拿开,今日有贵客,快给贵客倒杯水。”
小姑娘抬眸,看见有陌生人,怯怯抱着花离开。
“嘿,你这娃。”顾大娘转头笑呵着道:“这娃怕生,别介意。”
林惊雨回:“无妨,我们夫妻俩也不渴。”
林惊雨坐下,不一会一只手怯怯倒了一碗水,挪到林惊雨手边,她回头,瞧见是方才那个小姑娘。
林惊雨微微一笑,“多谢。”
小姑娘胆小,没吱声,她又给萧沂倒了碗水,萧沂有礼,温润道:“多谢。”
她胆小如鼠,慌忙收手,水溅到了萧沂袖子。
顾大娘一见,掐住小姑娘的耳朵,“怎么做事的你,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萧沂拦道:“无妨,我这袖口本就有些潮湿。”
林惊雨跟着开口,“无关她的事,是我夫君面相冷,吓着小姑娘了。”
萧沂在外一贯温和的眉,微蹙看向林惊雨,点头附和:“是呀,还是在下的错。”
顾大娘见二人如此,也不好说什么,笑着道,“诶呀没事,是我这姑娘胆子小,诶呀我水开了……”
妇人连忙往灶头跑。
“那是鸢尾花吗?”
女孩点头,“嗯。”
林惊雨一笑,“很好看。”
女孩抬起脸,眼睛里的光亮了一下,她拿起收掉的鸢尾花,递给林惊雨,“送……送给姐姐。”
林惊雨接过,“多谢。”
“不……是我该谢谢你。”
林惊雨摇头,“本就无关紧要的事,谢什么。”
林惊雨问,“外面玩泥巴的人,是你哥哥吗?”
小姑娘点头,妇人的声音又响起,“阿芳,去叫你哥哥吃饭,记得把他手洗干净,脏死了。”
“好……好。”
小姑娘点头,匆忙离开。
林惊雨闻了闻花香,鸢尾花大大一簇,她给了萧沂一朵,“哝,送你一朵。”
萧沂接过,嗤笑道,“好人都由你来当,恶人我来做是吧。”
他道:“你哪只眼睛见我冷着脸了。”
“若我们不错些,那顾大娘得把那小姑娘的耳朵给拧掉了,殿下就当做好事,多积点德,佛祖会赞美你的。”
她笑着安慰,还拍了拍萧沂的手。
萧沂握着手中的花,望着林惊雨的笑靥,伸手将花簪在她的耳边,“佛祖赞不赞美我不知,我只知确实该积点德了。”
“什么?”
萧沂望着鬓边的鸢尾花,满意点头,“毕竟积了八辈子的‘德’,娶了你。”
林惊雨知道他说得是霉,讥讽她,但落于外人耳中,却又是字面上的意思。
“哎哟,小年轻的就是恩爱。”
顾大娘端着饭菜过来,“你顾大叔都与我说了,你们哥哥妹妹的也不易,但这私奔也不是长远的事,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萧沂道:“我们想先在这暂居一段日子。”
妇人脸色一变,“我们这一家四口的可腾不出屋子来。”
萧沂摘下腰间一枚玉珏,放在桌上,“确实有些打扰了。”
妇人摸着玉玦,笑呵着摇头,“不打扰不打扰,出门打听打听,在这村子里谁不说你顾大娘最热情好客,跟你讲我们这村子里头的人都势利眼,可切莫去别人家受苦,而且我们家在南边还有间房子,本是给我儿子留着当婚房的,宽敞着呢,一会吃完饭,我就让我家男人带你们过去。”
萧沂点头,“那便有劳了。”
“不打紧不打紧,你们先吃。”
林惊雨叹气,“我就该把那颗夜明珠敲碎了带过来的。”
萧沂望着她心疼的模样,笑道,“你若心疼,夜里我过去把它敲碎了。”
林惊雨一愣,“殿下为了妾身如此不辞辛苦,叫妾身感动啊。”
“那倒不是。”萧沂吃了口饭,“只是忽然觉得,有钱好办事,你我在这处处还需要钱。”
林惊雨问,“殿下真要在这待一段日子?”
“外面危机四伏,他们舅甥俩自相残杀,刀剑无眼,你我就在平安处好好观戏就成。”他眸渐深,望着外边的天,“况且若我猜得没错,这里是济州关山一带。”
济州,若她记得没错,那是萧沂亡母旧国,他的那个老师,济州刺史赵大人也在此处。
林惊雨一笑,“好啊,那妾身就陪殿下在此处,过过这惬意悠哉的田园生活。”
第65章 第 65 章
“哝, 这就是你们的住处。”
门前是一片田地,种有稻苗,碧绿得滴水, 流水潺潺,水车悠悠,掀起哗啦一片渠水, 不乏白鹭落在田地间嬉戏和捕食稻田两边水渠里的小细鱼。
“这地方我喜欢。”
林惊雨环顾四周, 点头。
萧沂问, “顾大叔, 此处可是你家田地?”
“是啊,怎么了。”
萧沂给了他一块碎玉, “我家娘子喜欢种地, 可否借你家田地一用。”
顾大叔摆手道:“随意,我家田地多得是,这儿你若不说, 兴许都荒废了。”
“还是要收的, 一点心意罢了。”
待顾大叔无奈收下转过身去, 林惊雨掐着萧沂袖子皱眉道:“殿下怎如此败家, 花钱来种地?”
“不是你喜欢种地吗?如此田园好风光, 可不得让你使劲造。”他道,“玩尽兴了,省得回去糟蹋我的竹子和花草。”
林惊雨反驳,“那是因为在墨竹轩闲得没事干, 我才喜欢种地, 殿下要是给我银票数, 我能天天数,谁还去种地。”
“懂了, 咱应该去酒楼。”
“嗯?”
“给你弄个掌柜当,让你数钱数尽兴了。”
林惊雨笑了笑,“又不是自己的钱,有什么好尽兴的。”
“行,我跟他说说,就不种地了。”
林惊雨又掐住萧沂的袖子,拦着道:“诶,钱都花了,怎能不种。”
门被打开,阳光照进灰尘如流沙悬浮,林惊雨捂着鼻子扇风。
“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打扫屋子。”
萧沂端了盆水,用手指蘸取水,洒在空中,有模有样的。
“殿下还会打扫屋子?”
他平静道:“小时候经常打扫屋子,虽是皇宫,但永巷的住所与之比起也差不多。”
林惊雨叹气,“我本以为我够惨了,不曾想殿下比我更惨。”
“小黑屋也很苦。”
他忽然道。
林惊雨点头,又摇了摇头,“姜芙关了我七日,可殿下却是十余年。”
萧沂开口,“可我倒觉得永巷的日子很好。”
她柔声,“那妾身陪殿下再过一遍。”
萧沂泼着水的手一顿,望向女子笑靥,她站在缕缕阳光下,夕阳西下,她身后的西山背后是一片火红夕阳。
“好。”
萧沂走过去,林惊雨一愣,片刻嘴角笑意扬得更深,“殿下不必太感谢妾身,都是妾身该做的,如若殿下一定要感谢妾身……”
“让一让,挡住了。”
林惊雨笑容一僵,她侧了侧身嘴角弧度依旧,莞尔手要搭上萧沂的肩。
萧沂一怔,偏了偏身体。
“干活,不要闹。”
“闹?”林惊雨故作一副不解的模样,“殿下头上落了蜘蛛丝,妾身要给殿下取下来,殿下以为妾身要做什么。”
只见她的手伸向他的头,取下一缕蜘蛛丝,吹了吹随风飘向窗外。
“好了,蜘蛛丝妾身给你取下来了。”
萧沂眉心微动,她笑了笑,绕过他的身体,“我去接盆水过来,好一会煮茶喝。”
独留萧沂站在屋子里,望着她的背影,眸色晦暗不明。
*
直到夜里,屋子才收拾好,顾大娘托顾大叔送来些东西,被褥、茶杯和一些生活的必需用品,虽家徒四壁,但也算成了形。
她仰身躺在炕上,累得也不再顾什么形象,四仰八叉的,不一会便要进入梦乡。
萧沂端着盆热水进来,瞥了眼林惊雨粗俗的模样,“脱了鞋,先洗脚再上床睡觉。”
她合着眼道:“累,等会儿。”
“等会洗就冷了。”
“那就再烧。”
萧沂道:“我可没工夫给你再烧。”
她无所谓抬手挡住眼睛,“那我一会自己烧水,你让我再睡一会儿。”
耳边没了声,林惊雨当他放弃使唤她的懒性子,正要入梦乡时,脚被抬起温柔地脱掉鞋子,一阵寒风起,脚丫子凉飕飕的。
萧沂望着林惊雨的绣花鞋,上面的并蒂莲由银丝绣花,在月光下折射银光。
林惊雨茫然抬起头,入目正是萧沂不知在思考什么的神情。
“殿下莫不是想抽了我鞋子上的银丝?”
林惊雨问,萧沂这般利益的人,总不可能趁她睡觉,捧着她的鞋子看着她的脚把玩,未免太变态了些。
“你的鞋子挺好看。”他目光又移至她的脚,“你的脚真小,还挺白。”
林惊雨:“……”
变态。
她扯了扯嘴角,不可置信,但很快接受笑了笑,“没想到殿下还有这种恋足的癖好。”
萧沂一顿。
“不过殿下放心,妾身不会说出去,等回去,妾身给殿下寻几个纤纤玉足的姑娘,定然小巧玲珑,白如玉瓷。”
她按着萧沂的喜好贤惠道,虽极其鄙夷他这变态癖好,但难得知晓他喜欢的模样,将来给他择妾也好找些。
他声音有些冷,“不必,我喜欢脚大如马,黑如煤炭的。”
“哦。”这有点难找。
她眼睛一转,看似在很认真思考,萧沂无可奈何地握住她的脚腕,放入热水。
林惊雨一怔,她的脚鲜少被人碰过,很敏感,他宽大的掌握着她的脚腕,温水如秋波撩拨着她的脚底,
她张了张口问,“殿下,这是在给我洗脚?”
“嗯。”他道:“有问题吗?”
“没……问题。”
林惊雨拘谨道,她的脸颊浮起一抹红,许是水温的缘故,连脸颊也开始发烫。
屋内静悄悄的,唯能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
“殿下给别人洗过脚吗?”
“有。”
林惊雨一愣,而后一笑,“喲,是哪家姑娘。”
“是我娘。”
林惊雨没了声,他昂起头仰视着她,眼睛在烛火映照下发亮,嘴角微微翘起。
“所以娘子不必吃醋。”
林惊雨反驳,“才没有。”
“行,没有就没有。”
哗啦一声,他抬起她的脚,用帕子裹住擦干,林惊雨连忙收回脚盘腿坐在炕上。
萧沂瞥了眼她不自在的模样,嘴角笑意愈深,难得啊,她那样张牙舞爪的人也会拘谨。
萧沂擦干手上的水渍,往外面走。
林惊雨喊住他,“你去做什么。”
他轻飘飘道:“去给你砸碎了夜明珠,当零花钱。”
“哦。”林惊雨点头,“早去早回。”
“好。”
“你带把伞出去,怕一会又下雨了。”
“好。”
“灶头有馒头,你可以带些走路上吃,但别全拿走了,我还要吃的。”
“行,好。”
*
“听说了吗?咱村来了个美人。”
“有多美。”
“跟仙女下凡似的。”
“诶来了来了。”
“你别撞我,我都快被你撞出去了。”
“是旁边的人撞我,跟我没关系。”
紧接着一个毛头小子被撞出去,正好挡住林惊雨的去路,他脸涨红,腼腆一笑挠了挠后脑勺。
林惊雨一愣,“请问,有事吗?”
“哦哦。”他抬起手中的一篮鸡蛋,双手提给林惊雨,俯了俯身子,“这……这个给你。”
满满一篮鸡蛋,林惊雨抬手拒绝,“不了,谢谢你。”
“还……还请收下。”
无奈,林惊雨准备找找身上有没有东西交换。
忽然一道厉声传来,抬头见一个妇人掐着那小伙子的耳朵。
恨铁不成钢道:“我叫你去卖鸡蛋,你给老娘去讨姑娘欢心,说,这是哪个狐狸精。”
“这不是狐狸精,这是天上的仙女。”
底下的人反驳,妇人更是火冒三丈,“天上的仙女?我看你是要上天。”
她注意到林惊雨的目光,“看什么看,我是他娘。”
“娘……娘……娘轻点。”
见此,林惊雨连忙摆手,“这鸡蛋,我不要……”
“这鸡蛋,我要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林惊雨转头,萧沂径直走过来,从腰间取了颗碎夜明珠。
“出门在外没带钱,可否用此交换。”
妇人抬起手中的石块对向太阳,闪闪发光,她未见过,欣喜又憋着笑道:“咳,行吧,这鸡蛋就给你了。”
萧沂从小伙子手上接过篮子,他死死掐着篮子不放,“我给仙女姐姐的。”
萧沂一笑,“我会替你转交给她的。”
他拽过,放在林惊雨怀里,朗声道:“天色不早,娘子我们回去吧。”
太阳悬高头,天色尚早,林惊雨不免怀疑是自己眼睛瞎了,还是萧沂的眼睛瞎了。
“愣着做什么,走了。”
他神采奕奕,拉着她的手臂走出围观的人群,衣袂翻卷,粗布麻衣依挡不住玉树临风之气。
林惊雨问,“殿下买鸡蛋做什么。”
她提了提手中的蛋,他们待不了多久,怕是等到他们离开的时候也吃不完。
“不是你要吃鸡蛋么。”
“是那人给我的。”
他皱了皱眉,“这儿的人可真热情。”
“可不是。”
林惊雨盯着萧沂蹙起的眉头,扬唇一笑,“殿下嫉妒我。”
“我嫉妒你什么?”
“没人对殿下热情。”
萧沂嗤笑一声,缓缓开口,“是呀,我不比仙女姐,没有仙女姐姐招人喜欢。”
林惊雨白了他一眼,往前走,前面走来两个姑娘,擦肩而过。
“听说了吗,咱们村来了个公子,那模样如仙君下凡。”
“真的假的。”
“还能骗你不成,我前日里碰到过,那模样一眼记住。”
“可有咱村草赵二牛俊?”
“赵二牛提鞋都不配。”女子说着忽得瞠目结舌,“诶,前面……前面那个就是。”
她的好友有眼力见,撞了她一下,把她撞到萧沂面前。
萧沂一愣,神色温和,疑惑有礼问。
“姑娘可有事?”
那姑娘手里抱着花,低下头红着脸扭捏地送给眼前的男人。
“请……请收下。”
火红的花灿烂,萧沂却无闲心欣赏,他笑着要说抱歉之时。
走在前头的人停下,站着望向他。
他眉心微动,“多谢,正好我娘子也喜欢花。”
姑娘惊讶道:“娘……娘子?你成亲了?”
按林惊雨的话他们是私奔来此,可他们本就是夫妻。
他点了点头,“嗯,我只取姑娘手中一朵花就够,其余的姑娘好好留着。”
“好吧。”姑娘叹了口气,顺着萧沂的目光看向前面站着的女子笑道:“郎俊女美,你们很般配,这花就当送给你们俩了。”
“嗯,多谢姑娘。”
萧沂抽了一朵花走向林惊雨,“走了。”
林惊雨瞥了眼萧沂手中的花,以及他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
“呦,仙君下凡呐。”
他闲散自若的模样,往前走,“嗯,历劫来了。”
“历得什么劫。”
萧沂停下,目光落在她身上。
林惊雨知道他在指自己,蹙了蹙眉,“我是妖魔鬼怪?”
他若有所思点头,“差不多。”
“差很多的。”他们说她是仙女,萧沂说她是妖魔鬼怪,她气愤道:“妖魔鬼怪有我这么好看吗?”
“蛊惑人心的魅魔倒也挺合适。”
林惊雨笑了笑,摸上萧沂的心脏,眼尾一扬,“妾身若是魅魔,第一个挖了殿下的心脏,吃干抹净,再也收不了姑娘的花。”
她柔情又张扬,皮下是皮,与魅魔无异,萧沂轻叹了口气,抬手把火红的牡丹花簪在她的鬓边。
他好似很喜欢给她簪花。
火红的牡丹花大朵,更衬得人明媚,春光满面,她鲜少带鲜艳的饰品,更别提衣裳。
其实她着鲜艳的东西也很好看,素色的清新脱俗,淡雅如兰,鲜艳的又富贵明媚,娇艳如花。
萧沂的双眸微眯,久久注视。
林惊雨抬手摸了摸耳边的牡丹花,先是一愣,而后笑了笑,“殿下就这么把人姑娘给你的花簪我头上了?当真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
“那可是人姑娘一片心意。”
萧沂道:“她方才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他漫不经心叙述:“她说我们郎俊女美,很是般配,将这花送给我们俩。”
“郎俊女美。”林惊雨点头,她问,“那殿下觉得般配吗?”
萧沂拎了她手中的篮子,往前走,“你是仙女,我是仙君,都是天上的。”
林惊雨小跑上去,“般配?”
他唇角微扬,“我没有说。”
“这么多鸡蛋怎么解决。”
萧沂问,“会做鸡蛋糕吗?”
“那是什么。”
“吃的。”
萧沂望着天,“少时,我娘经常给我做,算来也有十余年未吃了。”
他眼里划过一丝惆怅,转瞬即逝。
林惊雨道:“殿下想让我做?我没吃过,可做不出雾夫人的味道来,若不好吃殿下可不能怪我。”
她一副推拒的模样,仿佛她做得不好吃,他就要找她茬。
“我并未让你做。”他抬了抬手中的篮子,摇头道:“怕祸害了粮食。”
他一脸嫌弃的模样,林惊雨皱眉,“我做菜很好吃的,只是鸡蛋糕未做过。”
她生气的模样可爱,萧沂嘴角溢出一丝玩味笑意,伸手抹平她拧着的眉头。
“天色不早,走了,回去给你做鸡蛋糕。”
“哦。”
第66章 第 66 章
萧沂在灶头忙活, 有模有样的。
林惊雨端了杯茶进来,缓缓走到萧沂身边,盈盈一笑, “殿下忙了这么久,先喝杯茶解解渴。”
她道:“我在里面放了菊花,甘甜清火。”
“放着吧。”
萧沂两手都是面粉, 打着蛋糊。
少顷, 一片清凉抵在他的唇角, 萧沂一顿, 转头是林惊雨那张笑靥。
她抬起茶,“殿下手不方便, 妾身喂给殿下。”
她柔声道:“殿下, 张嘴。”
像是在使唤一只小兽。
萧沂垂眸,双眸漆黑倒映出她的模样,薄唇缓缓张开, 一道清凉甘甜入口, 缭绕在舌尖。
像是她的小舌。
她撤回竹子做的小杯, 问, “殿下, 好喝吗?”
她的眼睛折着波光,萧沂转过头去,点头,“嗯, 好喝。”
林惊雨撑着灶台, 靠在干净的石头沿边, 望着桌上的食材,“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吃到殿下做的鸡蛋糕。”
“等不及了?”
“自然。”林惊雨一笑, 上身凑近,“那可是殿下做的。”
“这是越国糕点,越国百姓大多都会,此村子地处荆州,你出去敲门嘴甜点乞讨,兴许能讨到,不用等我好。”
“才不。”她盯着他一字一句,“别人的怎能跟殿下相比。”
他不以为意,“这不是什么难事,都一样。”
“不一样。”林惊雨摇头,“因为那是你做的。”
萧沂眉心微动,侧目瞥了她一眼,她眼满是阿谀奉承。
他轻启薄唇,“说吧,想要什么。”
林惊雨一脸无辜,“妾身是真心夸殿下,能要什么。”
“那既然没什么,可以闭上嘴,我也好清静。”
“咳,出门在外,没钱财傍身实在难以行走,若再遇到像今日这样的事,若我拿不出钱财……”
她意味深长看向萧沂。
“也是。”他点了点头,打着手中的鸡蛋糊,不紧不慢道:“那袋夜明珠的碎块你全拿去。”
“全……全部?”
“嗯,毕竟本就是你找着的。”
“那殿下怎不早给我。”
“我就放在床头,按照你的性子,我以为你会拿。”
“妾身不是那样的人。”
“那确实没想到。”她不是这样的人。
下一刻,他鼻梁上一点,萧沂转头,见她憋笑的模样,眼睛弯起如同新月。
“目标得逞,就开始露出老虎尾巴,张牙舞爪了?”
“怎会,逗殿下玩的,殿下别把妾身想得那般凶猛。”她凑近,“老虎吃人,我可不吃人。”
“与之无异。”萧沂伸手,推开她的脸,可他的手掌满是面粉。
五指落在她的脸上,当真像老虎的胡须。
想着对称,萧沂又在她另半张脸划了三道。
他还玩上头了。
林惊雨皱眉,脸色不悦。
可越发如此,越趁他意,萧沂失笑,“嗯,好一个小花猫。”
*
女子躺在椅子上,她刚拔了野草,头上还盖着斗笠,躺在竹椅上打瞌睡。
午后的阳光金灿灿一片,旁边母鸡游走在院子里捉虫。
萧沂做的鸡蛋糕好吃,她总央求着他做,渐渐地那篮鸡蛋很快见了底,索性萧沂就买了只母鸡回来。
灶台飘来阵阵甜香,是鸡蛋糕出炉,萧沂端着鸡蛋糕走到林惊雨身前,望着她闲散自若的模样,扬唇一笑。
“做好了,可以吃了。”
她除了爱吃这一点外,她还可以使唤萧沂,何乐而不为。
许是之前他给她洗了脚的缘故,她开始得了便宜卖乖,张了张口,“妾身懒,殿下喂我。”
萧沂脸上不愿,伸手塞了一块进她的嘴,一块又一块,望着满足的模样,他忽地笑了笑。
“林惊雨,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什么?”
“像我每日投喂的母鸡。”
林惊雨一怒。
他道: “我今日有事,要去趟镇子,你先睡。”
“我能去吗?”
“很无聊,没必要去。”萧沂喂完盘子里的鸡蛋糕,又帮她把斗笠盖上。
“乖乖在家里,等我回来。”
“哦。”
萧沂走后没一会工夫,林惊雨摘下斗笠起身,神神秘秘,好奇心驱使下,她想跟过去看看。
刚打开门,却见阿芳站在门口,举着手不知所措。
她被林惊雨吓到,支吾道:“萧雨……雨姐姐,刚刚林沂哥哥说……你在家中。”
她和萧沂在这村中各改了名,还是她提出来的好主意,他跟她姓,公平起见在萧沂的强迫下,她也跟着他姓。
林惊雨问,“有事吗?”
“听林沂哥哥说,姐姐喜欢吃鸡蛋糕,我就拿了家里的鸡蛋,给姐姐送过来。”
她伸出手,是新鲜鸡蛋,外面特意用纸包着。
“谢谢了。”
她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送了鸡蛋。
林惊雨望了眼辽阔的田地,萧沂早已没了影,于是她拉着小姑娘的手进来,“来,姐姐这有鸡蛋糕,姐姐吃不完了,你帮姐姐吃点。”
小姑娘胆怯的眼睛闪了闪,“谢谢姐姐。”
林惊雨让小姑娘坐在她原先坐的竹椅上,端了盘鸡蛋糕,萧沂像是临行前给家里的母鸡存粮食,怕它饿了,满满一蒸炉都是鸡蛋糕。
她虽爱吃,但也不是个只吃鸡蛋糕的饭桶。
她决心得找个机会跟萧沂提议一下,换换别的吃食,别一天到晚都是鸡蛋糕,她迟早真变母鸡了。
“来,这是菊花茶,去火的。”
“谢谢姐姐。”
小姑娘捧着茶,看向田地前一块大石头上的字,指着道:“姐姐,这是什么字。”
到此一耕。
林惊雨轻咳一声,“乱写的,到时候还要划掉。”
“哦。”
“你想学字吗?”林惊雨蹲下,温柔一笑,“我教你。”
她眸光一亮,“谢谢姐姐。”
“不必说谢。”林惊雨折断树枝,一半给她,一半握于指间,划在泥地上。
“这是谢字。”
小姑娘聚精会神看着,林惊雨握着小姑娘的手在地上写。
“阿芳是你的小字,你的大名叫什么,我教你写你的名字。”
“慧哥。”
她期待地又重复,“我的名字叫慧哥。”
林惊雨握着树枝一顿,她想起阿芳有个傻子哥哥。
“怎么了?姐姐。”
“没事。”林惊雨动了动树枝,写了一行字,边写边念,“秀外慧中,歌之赞之。”
她点了点最后两个字,“这是你的名字,慧歌。”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看着骨瘦如柴,营养不良,与她那大腹便便的哥哥相比,天差地别。
阿芳望着整齐的字喃喃,“慧歌,我记住了。”
*
萧沂是黄昏时回来的,一切如常。
月上柳梢头,夜渐深,烛火已熄,林惊雨朦胧中感受到枕边的人起来,下了床,出了门。
林惊雨睁开眼,透过大开的窗户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这么晚,他去哪?
山路崎岖,萧沂握着一根火棍走进森林,四周蝉鸣聒噪。
身后的不远处,一个素衣女子点着微弱的烛火,跟在后头。
烛火太过微弱,风一吹腾了一缕炊烟就灭了,四周又归漆黑。
林惊雨只能看见前方一团火焰,后来没了影。
她急于去追,谁料太黑了,她踢到一块突兀的石头,暗叫不好,整个人往前栽去,闭眼之际一只手拦住她的腰。
耳畔的蝉鸣因动静而吓得寂了寂,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三更半夜,你来干什么。”
“妾身还想问殿下呢。”
林惊雨揉了揉脚,虽说没摔到,但那一撞也撞得脚背生疼。
“我看见天空有一道信号弹雾。”
“那是什么。”
“那是慕家独有的标记,只有内部人才会知道,娘从前教过我,我今日上镇子,在官府前的早摊上做了记号,一路标记到这个村子,应是他们追踪过来了。”
原来他今日上镇子是为此事。
“殿下为何不叫醒我。”林惊雨轻轻叹了口气,蹙眉道,“果然还是不信任妾身。”
他瞥了眼她故作伤心的模样,“我以为你睡了,怕吵醒你。”
林惊雨哑口无言,那是她装的。
她轻咳一声,“那还得多谢殿下。”
火折子又起,萧沂往前走,林惊雨拽住他的袖子,“天太黑了,一个人回去我怕。”
“你若想跟就跟着。”
“哦。”
四周的枝叶风吹得摇晃,沙沙作响,仿佛恶鬼低咛。
萧沂垂眸,火光摇晃,她一双手指都紧紧拽着他的衣袖,萧沂抬眸嘴角翘起一道笑意。
“你竟还会有怕的东西。”
他若有所思点头,“也是,亏心事做多了,也就怕鬼了。”
林惊雨暗自白了他一眼,收回手指,“妾身是个姑娘,怕黑是自然的,殿下就没有怕的东西吗?”
他顿了顿,沉思片刻点头,“嗯,有。”
听后,林惊雨饶有兴趣问,“殿下怕什么。”
“怕你。”
“啊?”
“怕你鸡飞狗跳的日子。”
林惊雨笑了笑,本撤离的手指又缠上她的手臂,整张脸在火光照耀下更明媚。
“既然殿下如此怕我,那我可要多缠着殿下,生生世世都不分开。”
她一字一句道,最后四个字极为意味深长。
“生生世世都不分开。”萧沂望着黑夜,兀自一笑,“那可真是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走了一会,入目是一片湖,没了遮天蔽日的大树,月光照得大地清晰,抬眉可见皓月当空,星星点点镶嵌在夜色之中。
微风徐徐,湖面波澜荡荡。
远处有数道火光,萧沂走去,林惊雨紧随其后。
那几个人黑衣打扮,看见萧沂走过来俯首一拜,“参见三皇子殿下。”
“免礼。”
为首的那个,林惊雨认识,正是萧沂的老师,济州刺史赵乾赵大人。
“难为老师亲自过来。”
“事关殿下,老夫定当亲力亲为。”
萧沂问,“外面的局势如何了。”
“陛下如今暂驻扎在大梵山,京城已经被长孙氏所把控,二皇子南下聚拢势力,不知从哪弄了大批军队,欲与城内的士兵里应外合。”
萧沂眉眼一转,缓缓翘起唇角。
“大难当前,他终于按捺不住,开始暴露自己的势力。”
“是呀,难怪当初殿下不拆穿,原来是等二皇子自己暴露。”
忽然远处一阵窸窸窣窣,箭如雨下,一支箭射来,萧沂拽着林惊雨的手躲开。
林惊雨问,“怎么回事。”
“看来,有人发现了踪迹。”
紧接着一众黑衣人踏风而来,厮打在一起,剑声振鸣,
林惊雨躲在萧沂的身后,她不会武功,只能躲闪,惊慌之际,看见一匹马。
她含住两指呼唤马,那马被人砍伤,脚滴着血瘸了腿不能承载两人的重量。
抱歉了。
马愈来愈近,林惊雨转头对萧沂道:“殿下你再坚持坚持,我先走了。”
“林惊雨,你真是好样的。”萧沂砍断一个人的手,再一剑封喉,“罢了,你先走,别一道殉情在这里。”
林惊雨柔声哽咽,“殿下想开些,兴许我会搬来救兵。”
救兵?
怎么可能。
她能搬来什么救兵,她就是要逃,要抛下他。
二人都心知肚明,林惊雨最后叹了口气,留恋地看了眼萧沂,准备牵住马上去,抛下他。
慌乱之中林惊雨的身体被狠狠撞了一下,她皱眉撕得一声,手突然空空荡荡,祖母留给她的佛珠,她唯一的念想,啪嗒掉在地上。
在杂乱的鹅卵石之间赫然躺着,她迅速伸手去捡。
与此同时,一支箭射向萧沂,两边是虎与狼,他一人决二,无暇顾身后的箭。
箭划破风,厉声呼啸。
林惊雨听到马冲过来马蹄声,她捡起佛珠,连忙抬起身。
而那把萧沂无力躲开的箭,则被她挡住了。
箭刺穿胸膛,林惊雨的双眸骤然睁大,不可置信。
没有剧痛,反而是一阵麻木,麻木到整个人没有力气,轻飘飘如踩在云端,她望向胸口插着一支箭,鲜血把她素衣染红,触目惊心。
她大脑胀胀的,一片耳鸣,以及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很是焦急,担心。
“林惊雨。”
她猛然吐出一口鲜血,震动胸腔,巨痛袭来,真痛。
她缓缓转头,与身后的人对视,萧沂双眸惊愕,好似在微微颤抖,难得啊,能从这汪冰冷死潭里瞧见他在害怕。
脚像是不存在了,支撑不住身体倒下。
砸在地上或许该更痛。
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落入的是个温暖的怀抱,
萧沂揽住她的腰蹲下,鲜血如一朵含苞的凤仙花,在一点点绽放。
他皱眉,想触碰那朵花,想让它停止绽放。
“怎么变傻了,都要走了,怎么还替我挡箭。”
林惊雨拽着佛珠要解释,张了张口,猛然又吐了口鲜血。
罢了,没力气说。
她好困,想睡了,三更半夜本就是睡觉的时候,她有些后悔了,闲的没事干好奇跟着萧沂过来。
困意袭来,她撑不住了,眼皮慢慢阖上之际,萧沂抖了抖她的身子,嘶,真疼,她想骂他。
他向来平静的声音有些颤抖,兴许是天太冷,兴许是她听错了。
“林惊雨,你不准死,只要你活着,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林惊雨又睁开眼,罢了,还是说说。
她声音哽咽道:“我的凤冠上……要八颗夜明珠……”
她缓缓抬手,她那般狼狈,此刻定当血盆大口,丑极了,萧沂却墨发玉面,粗布麻衣也这般文雅,都是装的,这时候还装。
她想把血抹他脸上,叫他也一样狼狈,颤抖地伸手像是亲昵地要做最后的告别。
他像是料定她会污了他的脸,死死拽着她的手,很紧,紧得又像是她会逃离,离开他。
他在牢牢地拽住她,不让她走。
萧沂如墨玉般的眸子折射火光,火光剧烈跳动,模糊了她沾血的容颜。
是风的缘故。
“好,我答应你。”
得到承诺,林惊雨放心闭上眼,血太滑了,她的手从他掌心脱落。
他摸上她的脸,很冰冷,连着他的指尖也一道冰冷,麻木,刺痛。
“有时候还是希望你,自私自利些。”
他抱着她,今日的风微凉,他给她盖上披风,又抱起她。
地上尸骸一片,刺客按在地上。
“殿下,这些人怎么处置。”
他漠然一句,“全杀了。”
第67章 第 67 章
今夜的风大了, 拍打着窗户,屋内卷起一堆带血的纱布,从床上到地上, 夹杂着泥泞的土地,明黄的烛火亦被风吹得慌乱跳动,映在男人的眸中。
萧沂握着林惊雨的手, 她的手很凉, 血止不住。
“大夫呢。”
“回殿下, 村子离镇子有一段距离, 怕……怕是赶不过来。”
“那就叫村里能看病的过来,快去。”
手上的人手指动了动, 萧沂连忙看向林惊雨, 她的眼皮没有睁开,依旧紧闭。
她张了张干涩的唇,声音虚弱, “就……就用我之前的那个法子。”
烙铁止血, 他都受不住, 她那副弱柳扶风的身体, 平常一碰就起瘀青, 那种将血肉烫得模糊再合上,皮肉冒烟的痛苦,她根本受不住。
萧沂皱眉,“很痛的。”
“但事实上……这个法子有用……”她哽咽道:“再说了……为了活命我根本不怕痛。”
萧沂望着她决然的模样, 沉默片刻起身道:“去寻麻药过来, 快。”
屋内寂静, 他小心翼翼剥下她的衣裳,伤口狰狞, 他在她伤口附近涂上麻药,很轻柔,如蜻蜓点水。
萧沂端起一旁的药,“这是麻沸散,喝下去就不痛了。”
“会喝傻的。”
“傻便傻呗。”
“到时候我变成疯女人关在冷宫?然后看殿下封别人当皇后?”林惊雨苦涩地扬起唇,不过往坏处想,兴许变傻了也好,他若失败沦为阶下囚,她得跟着受苦,但傻了也没什么感觉。
“不会。”
他声如平静的湖面,却又万般稳重。
让人想相信。
林惊雨喝下麻沸散,过了会果真没什么感觉,唯能听见外面的风声,应是要下雨了,衣裳好像没有收进来,罢了,联络上了人,也不愁没有衣裳穿。
她不免自嘲,自己给萧沂烫的烙铁,终究还是还到她身上来了。
烙铁滋滋作响,像是在叫嚣,纵然没有了感觉,她也依旧恐惧这声音。
直至一道飞泉鸣玉,清润的声音传来。
“你信我吗?”
还能不信吗?
林惊雨强撑着笑了笑,声音虚弱又慢软,“我信你。”
“好。”
伤口上的麻药,加喝下去的麻沸散双重作用下,她并未感到难忍的疼痛,顶多像是被开水烫了一下,但那也是痛的,她紧拽着萧沂的袖摆,拧着眉头,额头密布细小汗珠。
可一旁的人像是比她还紧张,极力控制住颤抖,可他明明杀人时,连眼睛都不眨。
他在颤抖什么。
他最好别颤抖。
林惊雨拽紧他的袖子,安抚他道:“殿下,我信你。”
“好。”
烛花叠了两层,伤口终于止住血,林惊雨昏睡过去,萧沂给她上完药,又给她穿上衣裳,盖上被子。
一切完毕,他坐在床边,望着床上之人良久,他伸手触碰她的脸颊,注意到手上沾血,收回,用帕子擦去。
“为何,要替我挡箭。”
“那么自私自利,贪生怕死的一个人,也会有一日为了一个人舍弃自己的性命吗?”
“为了……那个人的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到最后他干净修长的手指,摸上她的脸颊。
“那个人,很重要吗?”
重要到,值得她舍弃自己的性命。
*
翌日清晨,林惊雨猜错了,天没有下雨,反而是晴空万里,几缕阳光射进,照在女子惨白无血色的脸上。
她拧了眉头,缓缓睁开眼。
没有萧沂每日喂养的那宝贝母鸡满院子叫,倒还真有些不太适应。
她捂着额头起身,才起来一刹那,又倒下去,胸口的疼痛撕心裂肺,一动就痛。
门吱呀一开,萧沂走进,“别乱动,一会伤口又撕裂了。”
“哦。”
林惊雨乖乖躺好,头一回她觉得躺着也是个苦差,她道:“可是躺着胳膊酸。”
紧接着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背,林惊雨茫然之际背后已靠了一个枕头,他不紧不慢道:“我在里面加了草药,对伤口恢复有效。”
“哦。”
林惊雨点头,隐隐有股香味入鼻,她没注意药味,反倒注意了肉味,来这个村子好几天,她顿顿都是鸡蛋糕,难得见荤。
“锅里炖了什么,这么香。”
“母鸡。”
“什么?”
萧沂以为林惊雨没听清,又重复道:“母鸡,你失血过多,我给你炖了只母鸡补补。”
林惊雨不确信道:“是家里那只母鸡吗?”
“嗯。”
他一脸淡然道,林惊雨嗤笑一声,“殿下不是最宝贝那只会下蛋的母鸡了,每日精心喂食,怎就这么轻易炖给我吃了。”
他轻描淡写道,“买来本就是给你做鸡蛋糕的,如今你受伤,就炖了给你补血吃。”
他这般说着,好像全是为了她。
林惊雨低下头,玩着指间的青丝默不作声。
屋内寂静,萧沂迟疑许久,眸色漆黑望着她,缓缓张口,“你当时,为何要替我挡那支箭。”
林惊雨抬头,哑然。
她也不知道,但见他炯炯的目光,鬼使神差开口道:“因为,我不忍看殿下受伤。”
她语气软绵,盯着萧沂的肩膀,“殿下先前已经受了伤,万不能再次受伤,烙铁印在上面很痛,妾身不想再让殿下再承受烙铁之痛。”
雀鸟鸣叫,金光掠了大半在她身上,她苍白的脸如若一朵梨花,让人疼惜,但她却还说着疼惜他的话。
“值得吗?”
他问,“你不是最怕死吗?”
“妾身怕死。”她望着他,“可一想到殿下,就值得了。”
如此虚假,按照以往,萧沂那般凉薄的人定然不会相信人心,尤其是她的心。
不出她所料,他定然会嘲讽她几句。
可沉默良久后,他道:“鸡汤应已炖好,我去给你盛一碗。”
林惊雨一愣,望着萧沂远去的背影,门被关上,透过窗户她看见萧沂俯身在灶台,他替她尝了口鸡汤,好像被烫了一下,连忙拿开。
他舀了一碗汤,热气腾腾,端着走过来,林惊雨慌忙别开脸,像是做了亏心事,怕被他发现。
门又一开,萧沂端着汤进来。
“汤好了。”
林惊雨才转过头,故作从容笑了笑,“真香,是殿下炖的?”
“嗯。”
“那我迫不及待想尝一尝了。”
“有些烫。”
他想说冷一冷,可又不想让她等太久,于是坐下舀起一勺吹了吹。
林惊雨望着他被烫伤的唇,猩红一块,如一点梅花看着妖冶,但看着也一定很疼。
鬼使神差,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触碰那一抹烫伤。
萧沂一顿,缓缓转过头,双目对视。
“怎么了?”
“殿下,你俯下身。”
萧沂不解,却照做,他俯下身,林惊雨昂起头,在他唇上吹了吹,凉风一瞬,身体骤然打了个寒战。
他瞳孔逐渐放大,盯着她的眼睛,忽地抬起身。
他反应怎这般大,连林惊雨也被猛然吓一跳,扯动了伤口蹙起眉头嘶得一声。
“没事吧。”
他眉心微动,有些惊慌问。
“没……没事。”
他声音严肃:“别乱动。”
“是殿下乱动。”林惊雨抬头,不经意间瞥见萧沂的耳朵赤红,连至脸颊,她问,“殿下,你的脸怎么红了。”
他鲜少是个会红脸的人,向来也是一本正经说着羞耻之话,怎今日这般反常。
“被汤烫的。”萧沂端起一旁的母鸡汤,“你若再不喝,它就真的冷了。”
“哦。”林惊雨张了张口,“殿下喂我。”
萧沂没有反驳,舀了舀汤,温柔地送入她的口中。
“殿下,院子里的茉莉花要开了,京城靠北,开花开得晚点,不知道我在墨竹轩种的茉莉花有没有长花苞。”
萧沂道:“算算日子,等我们回去了,兴许能看到花谢之前。”
林惊雨笑了笑,“殿下很笃定,我们能这么早回去?”
“为了看茉莉花,可以提早行程。”
她抿了抿唇,伸手握住萧沂的手,“那妾身信殿下,能看到不谢的茉莉花。”
*
受了伤后,林惊雨开始变得贪睡,喝了鸡汤就睡下,迷迷糊糊就又睡到了夜里。
她听见外面的人讲话。
从窗户看去,一行黑衣人站在院子里,对一个人毕恭毕敬。
中午的时候,赵乾派来的大夫给她看过,此刻正站在外头,林惊雨还看见萧沂,他的脸色不大好,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
大夫拱手,声音颤抖,“殿下,三皇子妃伤势过重,这山路崎岖实在难以上路,老夫以为还是安置在这村中为好。”
萧沂的声音响起,“那便再推一推,等三皇子妃伤好了再走。”
“不可。”赵乾一拜:“殿下,大局为重啊,殿下必须随臣走,越国旧部已经乱了二十余年,急于需要一个人重振旗鼓,平定内乱,加之前方危机四伏,带着女眷终究不便,臣也是为了三皇子妃的安危着想。”
又一个人道:“殿下放心,臣会派人保护三皇子妃,待殿下处理好一切,再来接也不迟。”
“是呀殿下,大局为重,趁大启内乱,天子离京,众势力自顾不暇,是我们聚势拢兵好时机,万不可再拖延。”
众人你一句,我一言,萧沂皱起眉头。
屋内忽传来一道轻咳。
萧沂道:“罢了,明早再说。”
门吱呀一开,林惊雨躺在床上要够边上的水,萧沂执起递给林惊雨。
“渴了可以唤我。”
林惊雨抿了口水,笑了笑,“我见殿下与人商议事情,不想打扰殿下。”
萧沂握着杯子一紧,“你都听到了?”
“嗯。”林惊雨点头,狡黠笑了笑,“殿下这次可不能怪我偷听,我什么也没动就在这躺着,是殿下和人在我窗前说话偏要传入我耳朵里的,我不是故意听到的。”
“我没有怪你。”他轻声道,少顷,张了张口还要再解释。
林惊雨抢先道:“那鸡汤太浓了,我还是口渴,殿下再给我倒一杯。”
萧沂按照她的吩咐,又倒了一杯,“等回去后,我炖得稀一点。”
“不了。”林惊雨摇头。“我还是喜欢喝浓的,反正夜里有殿下给我倒水喝。”
萧沂薄唇微扬,“好。”
林惊雨抬了抬一只手,“嗐,天气热了,这受了伤就是麻烦,不能洗澡,昨夜刺杀跑来跑去的身上早已出了汗,黏腻得很,难受死了。”
她柳眉一蹙,她那般爱干净的一个人,最受不了出了汗不洗澡。
林惊雨叹了口气,可无奈,她如今连动的力气都没有。
“我替你擦身。”
一旁的男人忽然道。
“不……”必。
她还未说完,萧沂已转身离开,再进来时,手里端着盆热水。
茉莉花苞的影子在窗户上摇晃,屋中已有淡淡茉莉清香,夹杂着股药味,以及丝丝血腥味。
他一点一点剥去她身上的衣裳,尤其是贴在伤口的衣物格外小心,那是肚兜,她最后一块遮羞布,林惊雨望着窗户上茉莉花的影子,紧咬着牙关,脸色渐红。
“怎么了?是不小心碰到伤口了吗?”
“没……殿下很温柔。”
此话一出,他的手一顿。
连林惊雨也咬紧牙,这话总让人臆想飞飞,她在说什么,她索性闭上眼,不想看他白皙的手指划过她的肌肤。
月光皎皎,照了一片在床上,萧沂慢条斯理拧干帕子,极其温柔地擦拭她的身子。
夜色寂静,让身体更敏感。
萧沂从前也有给她擦过身体,都是她给他手累了睡过去,迷迷糊糊就擦好,并无任何感觉。
此刻她躺在床上,无比清醒,他轻轻地揽起她的腰,问,“痛吗?”
“还好。”
他给她擦背,一寸又一寸,将整个身子擦完,温水的摩挲比黏腻的汗水还要难受。
她看不见她整个身子如烫红的虾,回眸那双眼湿漉漉的,千娇百媚。
“好了吗?”
他回答道:“好了。”
少顷,他又触碰她的身体,“怎么这般红这般烫,莫不是伤口发炎,发烧了。”
“我去叫大夫。”他伸手给她穿衣裳,待穿好了出去叫人。
林惊雨赶忙拽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就是天气热了,没事的,我没有发烧,你不必去叫大夫,真的。”
她低着脑袋,她本就没有发烧。
望着她模样,萧沂意识到什么,他开了开口,“我们是夫妻,你不必害羞。”
害羞?才没有。
林惊雨抬头,一本正经,认真重复,“就是天气热了,我没有害羞。”
“真的?”他嘴角带着笑意,像是在逗她。
她斩钉截铁,“真的。”
萧沂盯着她的脸,“可是你的脸很红,越来越红了。”
林惊雨一听,摸了摸脸颊,很烫,不用看也知道很红,她气急败坏,转尔眉尾一扬,嗤笑了一下,一股脑说出。
“害羞的是殿下才是,今早我给殿下吹嘴上的烫伤,殿下的耳根子都红了,现在也是,殿下你摸摸自己的耳朵,烫不烫。”
她声音软绵,笑意盈盈,一双眼眸波光流转,幽幽地望着他的耳垂。
而此刻,却如她所说,他克制着的镇定冷静背后,耳根渐渐滚烫,通红。
萧沂轻咳一声,“天气热了,上火的。”
他又慌乱又要小心翼翼地怕触碰到她的伤口,待给她穿好衣裳,连忙起身。
“天果真热了,我去开个窗。”
林惊雨也好不到哪去,脸颊绯红,点头赞同道,“嗯,妾身也这般觉得。”
可窗本就是开的,萧沂无奈打得更开,土墙的窗本就不牢固,力气一重整扇窗卸了下来。
萧沂转头,目光强撑着冷静,与林惊雨对上。
林惊雨讪讪一笑,“这……妾身忽然就不热了。”
萧沂又咳嗽了一声,“我出去叫人把窗修一下。”
第68章 第 68 章
萧沂又做了盘鸡蛋糕。
“这是最后几颗鸡蛋了, 我全做成了鸡蛋糕。”
林惊雨想说她没有那么爱吃鸡蛋糕,话到临头无奈一笑,“殿下, 其实我也挺喜欢吃鸡蛋羹的,以及老母鸡汤。”
“那下次给你做。”
林惊雨点头, “殿下, 我想去院子里看看, 晒晒太阳。”
萧沂打横抱起她, 院子里有一张竹椅, 是她常晒太阳的地方,萧沂将她放在上面。
她这个人古怪, 晒太阳又要挡住脸。
“殿下, 过来些。”
他照做,又问,“干什么。”
“替我挡太阳。”
萧沂嗤笑, “晒太阳, 又要挡太阳, 真古怪。”
“怕变黑。”林惊雨扬了扬唇, “如此古怪, 殿下不还是照做了吗?”
萧沂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瞥了眼林惊雨白皙的面庞,她太过白了,白得像是得了绝症。
“黑点挺好, 健康。”
林惊雨不以为意 , “皆是说说的, 男人啊都喜欢肤白貌美的女子,恨不得如玉细腻, 如雪一样白,我要是黑成煤炭了,殿下就得抛弃我了。”
她轻轻咂了下嘴,叹了口气。
像是他已经干出这种事来。
萧沂不紧不慢回答,“旁人我不知道,但本殿偏爱煤炭一样的女子,越黑越好。”
他安慰她道,林惊雨抓住重点,抬头目光直勾勾盯着萧沂,“殿下,偏爱我?”
萧沂一笑,“嗯,等你什么时候变成像煤炭一样黑。”
“那算了,殿下还是不偏爱得好。”
半晌,林惊雨摸了把脸,又问,“殿下,你觉得我长得如何。”
萧沂垂眉,女子青丝仅用一根木簪子挽起,额前两缕随风飘动,神清骨秀,静静地望着他,如空谷里的幽兰,让整个院子顾盼生辉。
萧沂转过头去,“嗯,好看。”
林惊雨笑了笑,“那殿下要记住我的模样,切莫让军营里别的女子勾了魂去,忘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村子里还有个糟糠之妻。”
她昂起头,靠在竹椅上,有一抹阳光躲过萧沂的身体,落在她的脸上。
真舒服,黑了就黑了吧。
丈夫去带兵打仗,抛下村子里的妻儿,自此再也不回来,妻子拖着儿子一打听,丈夫早已飞黄腾达,妻妾成群,这故事她见惯不怪。
她和萧沂本就没什么感情,也没有儿子,且不说万一他碰到个更好的,更聪明的,更美丽的,就说那些越国旧部指不定会往他榻上塞越国的女子,她也不是不想信他,只是不信男人朝三暮四的心,更不信他利己的心,为了拉拢越国旧部的势力,真娶几个回来。
可想想,这样也好,她从前也巴不得他纳个妾,给她生个孩子,好稳定在宫中的地位,不过这个愿望最终落空。
如今萧沂娶了旧越女子,与之不过异曲同工妙处,也正好称她的心意。
可她不知怎的,心里说不出个滋味。
或许是怕萧沂抬别人为妻,与那群负心汉一样把她丢在这苦寒之地,那她就算是爬,也要爬到京城,先强要个孩子,再灭了狗男女,垂帘听政。
罢了,越想越头疼,索性就不想了。
林惊雨闭上眼,享受那缕阳光,忽得阳光更盛,与此同时萧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会,在我眼里,没有人比你更好看。”他道:“天上地下,再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林惊雨问 “合适什么?”
他不假思索,“与我志同道合。”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道:“以及,我们的手很和谐。”
手很和谐?
林惊雨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脸颊倏得浮上一抹红,许是阳光晒烫了,她缩了缩脑袋,躲过那一道阳光。
可是脸颊依旧很烫。
她轻咳一声,“谁知道呢,届时我若迟迟等不到殿下呢。”
“不会等太久。”萧沂伸手摘了一颗茉莉花花苞,放在林惊雨的掌心,“等院子里的花开了,我就来接你,一道去看看墨竹轩的茉莉花开了没。”
林惊雨握着茉莉花苞,像是握着他的真心,她睁开眼,一双眸子清澈,扬唇一笑说着最恐怖的话。
“好,你若不来,我就回去杀了你。”
她捏碎了花苞,随风吹向远方。
萧沂笑了笑,“行,不会让娘子得逞。”
不会让她得逞,他不会这样。
自受伤过后,果真愈发嗜睡,林惊雨不知不觉在竹椅上睡过去,再醒来时,是被一声猫叫唤醒。
她疑惑地睁开眼,见萧沂手里抱着一只狸花猫,灰黄条纹,林惊雨一喜,伸手摸了摸狸花猫的脑袋,“哪来的狸花猫?”
萧沂顺势送入林惊雨的怀里,“怕你无聊,派人送来的。”
那狸花猫黏人得紧,入了她的怀就蹭她的手。
萧沂问,“喜欢吗?”
“嗯,喜欢。”林惊雨道:“不过殿下要是给我搬几箱银票过来数,妾身更喜欢,怎还会无聊。”
“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在这山村钱多生事,你确定?”
“那算了。”林惊雨摆了摆手,继续撸怀里的猫,猫舒服得打了个滚。
萧沂道:“取个名字吧。”
林惊雨思考片刻,昂头一笑,“不如叫小一?”
小一,萧沂。
萧沂无奈,“行,随你。”
得了应允,林惊雨唤了声,“小一?”
猫像是知晓了自己的名字,喵了一声,见此女子低低笑出声。
一遍又一遍唤,“小一。”
“小一。”
“小一。”
“小一……”
萧沂望着一人一猫的温馨画面,嘴角不经意间勾起一抹笑。
还真有些离不开了。
*
萧沂离开那日,是个艳阳晴日,林惊雨能下床走路,却也走不了多少。
她躺在竹椅上,阿芳问,“姐姐,大哥哥去当兵了,你不去送送吗?我见我们村里很多男人去当兵,妻子都会去送送,还会在树上挂一根红条,保佑丈夫平安回来。”
他们的身份不好暴露,萧沂对外称他是当兵去了,留妻子在家养伤。
林惊雨闲散自若躺在竹椅上,闭着眼,“相送就不必送了,等他回来时,我必风风光光出去迎接。”
可过了半晌,林惊雨又睁开眼,望着天边,天色尚早,回来还可以继续睡。
于是她伸手,“阿芳,你扶我一下,我去看看张大娘家有没有做饭,她家每天中午都会烙干菜饼,我去讨一块,不瞒你说,这鸡蛋糕我都快吃吐了。”
阿芳赶忙道:“没事的姐姐,我去拿就成。”
“没事的阿芳,我也好去透透气。”
阿芳领其意,立马抬手,“我知道了姐姐。”
“你知道什么。”
“知道姐姐想送送大哥。”
“胡说。”林惊雨蹙眉,“才没有。”
她走得很慢,走到门口,微风轻拂,她倚靠在门边,远远望见黄土之上,萧沂驾在马上。
他像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转头与林惊雨目光相汇。
风大了,二人静默无言,无声胜有声。
久久对视后,林惊雨扬唇一笑,她不知道萧沂是否能看见她的笑。
只知她笑了之后,他牵起缰绳,马向远方而去。
“姐姐,你会想哥哥吗?”
阿芳问。
林惊雨嘴角笑意依旧,摇头道,“不会,想也没有用。”
“哦。”
她又道:“阿芳,姐姐托你个事。”
“姐姐你说。”
林惊雨望向院子里的树,“帮我寻根红绳,我想把它挂在树上。”
她也想凑个热闹,祝他平安。
*
不知是因饭菜咸的缘故,还是因为嗓子干燥,林惊雨夜里头渴得厉害,她伸手去够桌上的水,却发现没水了。
屋外传来声音。
“在山沟沟里守着一个女人真无聊。”
“不如我们去镇上打牌去。”
“不行,大人叫我们守着她,说是贵人的女眷。”
“要我说,那贵人早不要她了,都过了这么久工夫还不来接她,那些贵人不都一个样,美妾缠身谁还会在意村里的糟糠之妻。”
“说来也是。”
“走走走,今晚我们好好睡一觉,明早打牌去。”
都过了这么久吗?
林惊雨望向窗口的茉莉花,哪还看什么花开,花早谢了。
萧沂那个贱人他食言了。
林惊雨从床上下来,伤口已差不多愈合,正常活动都是可以的。
她倒了杯茶,望窗外的月亮。
他莫不是真和旧越哪个女子好上了,那么她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又或者他出什么事了。
罢了,不想了,没准明早他就过来接她了。
至于外面那两个玩忽职守的侍卫,待萧沂回来,她非得告状不可,真不知哪找的玩意。
窗口跳上一只猫,叫了两声。
倒是这玩意找得好。
林惊雨走过去摸了一把,俯下身扬起唇角,”小一,你若明天不过来接我,我就再也不会原谅你,当然你若是带几箱金银珠宝过来,我倒还是会原谅你的。”
猫又叫了一声,蹭了蹭林惊雨的手。
仿佛在回应她的话。
“那就这么说定了。”
林惊雨拍了拍猫的脑袋,上床早早入睡,却不承想大清早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顾大娘那张笑得诡异的脸。
“顾大娘?”
林惊雨吓得起身,却发现身体不听自己使唤,软塌塌地瘫在床上,任她怎么动都未有反应。
“你给我下了药?”
“正是。”她道:“你男人当兵去了,把你卖给了我。”
什么?萧沂把她卖了?
林惊雨惊愕了一下,她自是不信的,笑着道,“真是笑话,你当我会信?”
“你爱信不信,反正今日你必须跟我儿子成婚。”
那个只知玩泥巴的傻子?
“休想。”
“你如今住的就是我儿子的婚房,正好,今日就趁此给办了。”
她身后的媒婆耳边簪着红花,嘴里镶颗金牙,手里送来火红的嫁衣,笑眯眯道,“姑娘啊,你就从了吧,你说你私奔过来本就名声不好,顾大娘家收了你,给你名分你就知足吧。”
她又道:“再说了,咱们村就属老顾家田地最多,老爷子还是个猎户,他家就一个宝贝儿子,你嫁过去就享福吧。”
媒婆阿谀奉承,顾大娘满意点头,“这是红包,事成之后还有着呢。”
“诶呦呦,这说的是什么话,不过你放心,你家儿子的事包在我身上。”
他们二人伸手,要给她穿上嫁衣,林惊雨甩开手。
“我是当今三皇子妃,敢对我不敬,下场只有死一个字。”
二人听后一愣,相视一眼咯咯笑出声,充斥着整个屋子。
“喲,三皇子妃,那我还是皇后娘娘呢。“
“那我还是太后嘞。”
林惊雨大声呼喊外面的人,却迟迟未有人回应,她忽然想起昨夜里那两人说今日打牌去了。
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林惊雨嗤笑,她怒视着眼前两个人妇人。
“我床头有袋碎夜明珠,里面有一块底下印着天子皇印,足以证明我是皇室之人,你们若是敢动我,皇室绝饶不了你们。”
顾大娘半信半疑,去枕头下搜,打开袋子找果真有一块印着皇印的碎块,她朝媒婆道。
“我不识字,你瞧瞧。”
“诶呦。”那媒婆一见,掐着帕子道:“县老爷家有幅圣上赏赐的画,先前我去给他家儿子做媒见到过,上面还真有这么块东西。”
顾大娘一惊,“那可怎么办,万一她真是什么三皇子妃。”
“我听说前不久皇帝下江南的船翻了,兴许是冲岸上被她捡到了,就算她真是什么三皇子妃,那三皇子若真看重她,怎么可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说来也是。”顾大娘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她的儿子因为小时候一场风寒,自此烧坏了脑袋,到了适婚的年纪,无人愿意嫁给一个傻子,她老顾家的血脉万不可就此断了。
她壮了壮胆子。
“你少胡谝,老娘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听信了,就算是,那又如何。”
林惊雨动弹不得,只能冷笑一声,“当真是不怕死的猪狗腌臜东西。”
夜深时,林惊雨一袭红色嫁衣坐在床上,药效早已过,可她的手却被绳子绑住。
火红被褥遮挡下,她用簪子不停划着手上的绳子,不断摩擦下,她两只手腕被磨出红痕,隐隐破皮渗着血。
绳断之际,门吱呀一开,林惊雨警惕抬眸。
一个胖乎乎的男人拘谨进来,手上还沾着泥巴,他身后的人催促道,“快进去,那是你媳妇,瞧着俊不俊。”
男人上下扫了眼林惊雨,像是看见一只小猫,咧开嘴笑,“俊。”
顾大娘欣慰道,“俊就对了,快过去,给我老顾家生个儿子。”
顾大娘笑着把门关上,临走前,还朝林惊雨道,“姑娘啊,你可就认命吧。”
林惊雨默不作声,她握紧手上的簪子。
可她林惊雨最不认的就是命。
傻子搓着沾了泥巴的手靠近,“姐姐,娘让我们玩游戏。”
“游戏?”林惊雨一笑,“好啊。”
她扬起唇,“我一个人捆着多无聊,不如你陪我一起捆绳子。”
傻子高兴地拍手道:“好啊好啊,我要和姐姐玩捆绳子游戏。”
林惊雨瞥了眼承重柱,“哝,就那根柱子,用拴狗的链子把自己捆上。”
傻子蹦蹦跳跳过去,将自己捆了起来,还给自己上了锁。
傻子抬头,高高兴兴告诉林惊雨完成了任务,却见一道朱红身影站在面前,一阵剧痛下,他晕死过去。
林惊雨扔了水瓢,门忽然一开,她握紧簪子望去,是道瘦小的身影。
“姐姐,是我。”
林惊雨皱眉,“阿芳?”
“姐姐不必怕,我把外面的人都药倒了。”
外面漆黑一片,地上躺着酒坛,醉倒的人不省人事。
阿芳跑过来,拉起林惊雨的手。
“姐姐快逃,去找大哥哥。”
去找萧沂。
第69章 第 69 章
身后的人忽然醒来, 看见阿芳,咧开嘴高兴喊了声,“妹妹。”
阿芳一见, 抄起地上的水瓢,狠狠砸向绑在柱子上的傻子。
“我不是你的妹妹!你去死。”
傻子的笑僵在脸上,却依旧挂着。
阿芳不停砸着柱子上的人, 砸得血肉模糊, 直至把他砸晕过去。
她气喘吁吁, 骨瘦如柴, 柔柔弱弱的女孩不知哪来的劲,她丢下水瓢, 转过头朝林惊雨一笑。
“姐姐, 我们走吧。”
她嘴角笑意更深,“姐姐,你带我走吧。”
林惊雨望着女孩, 握住她的手, “好, 我带你走。”
黑夜, 四周的狂风刮得耳朵痛, 她拉着阿芳,跑在田野间。
身后的女孩忽然咯咯笑出声。
“姐姐,我今天好开心,我终于离开这里了。”
“姐姐, 其实我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慧哥慧哥, 我生来就是为我哥哥而存在。”
“爹娘厌我, 欺辱我,从小到大, 活全是我干,我不懂为什么那个傻子可以读书,我就不可以。”
“我讨厌那个傻子,我恨不得那个傻子死。”
阿芳没有哭,笑得愈发灿烂。
林惊雨也跟着笑,月色朦胧在她的脸上,“不如,我回去替你杀了他们,杀了你的爹娘,你的哥哥。”
“姐姐心真狠。”阿芳道,“不过姐姐杀了他们,我不会怪姐姐,我会感谢姐姐。”
林惊雨望着她鸭子似的身体,越发觉得她眼熟,像一个人,像从前的她。
“其实我有两个娘,一个养我的,一个亲的,一个厌,一个恨。”
“那姐姐希望她们死吗?”
林惊雨摇头,“我还有个爹,最该死的是他,他是那个最冷漠的人,自命清高,也最是恶心。”
“我爹也一样,一副好人样,实际就是个懦夫。”
“那我们还真是像。”
漆黑的前方,忽然一团火焰,紧接着星火连绵,林惊雨听见了马蹄声。
阿芳欣喜道:“姐姐,是不是大哥哥来接姐姐了。”
林惊雨停下,静默地望着前方,神色复杂缓缓摇了摇头,“不是。”
林惊雨慌忙折身。
“是土匪,快逃。”她拽住阿芳的手,往回逃。
远处,一个个虎皮狼皮打扮的兽人,举着火把,腰间配大刀,从地平线上驾马而来。
村子里的守夜人看见土匪,连忙吹响号角,加强防备,村里猎户居多,一个个弓箭手整齐在村口与放哨点。
看来村中经常遭遇土匪。
“前面有两个人。”一个眼尖的村民道。
“是顾大娘家的阿芳和前不久丈夫当兵去在咱村里养伤的姑娘。”
“快,快放她们进来。”
一众猎户散开,放林惊雨和阿芳进来,村长拄着拐杖问,“大半夜的,你们跑出去干什么。”
阿芳不再一副怯懦的模样,大胆道:“村长,我娘和孙媒婆合计要把姐姐嫁给我哥。”
“什么?”村长重重锤了锤拐杖,“简直无法无天,你娘犯浑不是一朝一夕了,等一会击退了土匪,定要押到祠堂,按照族法惩戒。”
“姑娘,你来到我们村就是客,村民犯错,是我们村没有好好招待你,我在此向你道歉。”
村长年迈,背已驼,却还要鞠一躬。
林惊雨连忙拦住,“村长当真是折煞我,至于恶人还请村长依法处置就成。”
“自然。”
突然轰隆一声,一枚炮弹落入,炸开火焰夹杂着泥土。
一阵哀嚎遍地。
“村长,村长!他们竟然有火药。”
火药?林惊雨皱眉,这伙土匪竟然与官府勾结在一起。
村长也猜出个大概,望着村口的火焰,看似冷静。
“村长,我们完全抵不住。”
土匪的马停在外,“这次我们不抢粮食,只要交出村里女人,我们就饶你们不死。”
旁边的小弟笑呵着提醒,“要年轻漂亮的,看得过去的也都送过来,管是不是处,是个女的就成,老太婆可不要。”
村口的土匪哄堂大笑,在一片哀嚎里显得刺耳。
他们的马昂首矫健,人个个生得强壮,他们有火药,甚至连兵器都换了一批好的,像是军中所用。
“怎么办村长,我们打不过。”
“他们说,只要把女人送出去,就放过我们。”
村民们慌做一团。
四周杂乱,吵得吵,哭得哭。
村长沉默良久,做了个决定,他缓缓掀开眼皮,花白的胡子颤抖,“召集村中所有男丁。”
“村长!”
“告诉他们,想躲的都可以躲,我不拦,有血性的就过来。”
他迈出一步,“老夫我以身带头。”
拄着拐杖,花白的胡子随风一颤一颤,佝偻的背走在最前头。
土匪等了姑娘许久,却见一个年迈老头越过弥漫的烟雾与燃烧的火焰走过来。
他们哄堂大笑。
为首的怜悯摇了摇头,“不自量力。”
土匪抬起马,火焰,马蹄高抬落下,踏穿年迈老者的身体,鲜血溅了他花白的胡子,沾在他视死如归的笑容。
他瞳孔放大,咧开嘴最后道:“准备,作战!”
林惊雨捂住阿芳的眼睛,无数村民举着斧头、锄头冲向敌人,箭无数往外。
却抵不过火药与强壮的马。
土匪驾马,杀疯了踏进村,所到之处一片尸骸。
林惊雨带着阿芳躲在稻草堆里,鲜血溅了一片在稻草缝隙。
村子里大部分男人被杀干净,土匪开始大规模搜查女人。
一个壮汉举着火把靠近,林惊雨紧紧搂住阿芳,心扑通扑通跳。
阿芳忽然抽身,“姐姐,我去引开他。”
不行,她才十四五岁,落入土匪窝该是何等下场。
林惊雨慌忙去拽住她的衣角,可她像是下定决心,一溜烟就钻出去。
兔子似的往外跑。
原本靠近稻草堆的土匪一见,“妞,你别跑。”
大火焚烧整座村子,阿芳逃跑在烟雾之中,忽然一只手把她拽入柴房。
阿芳急着要呼喊。
却听见一道笑呵呵声,“妹妹,你们在玩躲猫猫吗?”
傻子顶着她砸伤的血,乐呵着笑。
阿芳警告道,“你闭嘴。”
傻子感受到被嫌弃,低头乖乖闭嘴。
阿芳又问 “你怎么开的锁。”
傻子立马抬头,“用的树枝。”
她又道,“闭嘴。”
傻子又立马闭上嘴。
脚步声越来越近,外面的人笑道:“小妞,我看见你的脚印了哦。”
阿芳低头,看向沾满泥土的鞋子,再次抬头时,土匪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呦,找着了。”
傻子本能地扑进妹妹瘦小的怀里,“妹妹,我怕,那个人好可怕。”
阿芳恶心地推开傻子,“滚。”
“呦,原来是个对哥哥暴脾气的妹妹。”土匪搓着手走进,“虽说瘦了吧唧的,但眼睛生得水灵,快让大爷我好好疼你。”
强壮的男人掐住阿芳的肩,要扯她的衣裳,阿芳拼命挣扎。
傻子一见妹妹痛苦的表情,歪头思考一下,妹妹不像是在玩。
有人在欺负妹妹。
傻子冲过去,“你不许欺负妹妹。”
“死胖子滚开。”土匪一脚把他踹飞在墙上。
阿芳在慌乱之中,狠狠咬了口土匪的手臂,土匪吃痛,连忙抽手。
“哎哟我的手,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土匪抽出腰间的刀砍向阿芳,要死了吗?她看见刀不断落下,看见走马灯的一生,看见有个傻子笑着跑过来,血溅了她一脸。
傻子嘴角流出血,却还傻傻地笑着。
“妹妹……陪我玩泥巴好不好……”
只有玩泥巴的时候,妹妹才会叫他。
“阿娘说……妹妹会让我变聪明……那妹妹一定是仙女……可是妹妹不理我……”
他皱了皱眉,“妹妹……我好困啊……好痛好痛……”
“你这个傻子!”
阿芳怒哄道,推开傻子,傻子倒在地上不明所以,只是呆呆地望着血窟窿,唯有听见妹妹的哭声,他才抬头。
“哥哥……会乖的……妹妹笑……不哭……不要不理哥哥……”
傻子乐呵呵地笑着笑着没了声,睁着眼睛望着妹妹,嘴角还挂着笑,十分地天真。
豆大的泪珠不断落下,阿芳哭得泣不成声。
“真是一对情深的兄妹,爷这就让你们兄妹相见,再也不分开。”
土匪抄起刀,又要落下。
阿芳闭上眼,疼痛迟迟未来,她睁开眼,见土匪的脖子穿过一支箭。
他惊愕地转头,公羊似地沙哑嘶叫一声。
一个女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弓箭,她轻轻喘着气,似是跑了许久。
林惊雨走进屋子,拽起阿芳,村子里四处是女子尖叫,像拽小鸡似的,拖拽着绑上手,关押在一起。
“姐姐,这下该怎么办。”
林惊雨望着火焰燃烧要倒塌的房子,她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
“阿芳,你信我吗?”
阿芳点头,“我信姐姐。”
林惊雨抹了把灰涂在彼此脸上,“我们根本逃不过,如若强行反抗只能换得一死,不如先顺着他们。”
她把身上的药分了她一半,“这是迷药,紧要关头可以试试。”
*
打完牌的侍卫有说有笑回到村子,望着一片大火与尸骸,傻了眼。
“发……发生了什么?”
“那……那个贵人的女眷呢?”
“这指定……死了?”
与此同时,天地一点明黄,无数火光摇晃,耀眼,铁骑声奔腾,卷起黄沙与黑夜相融。
“那是?”
玄旗上鎏金鹰纹卷着风肆意妄为。
“是黑鹰骑,一支秘密驯养的军队,全是死士,只听从一个人。”
侍卫看清了人,“是那个贵人。”
马背上,男人剑眉星目,如鹰般寒厉,凝视前方黑夜,山路崎岖颠簸,他手握缰绳,身姿挺正坐于马背之上,稳重不乱。
眼皮跳了跳,许是因为疲劳,为处理四分五裂的越国旧部,两派老顽固,以及那隐姓埋名逃匿的越国前朝小皇子,他三夜未睡,急着赶过来。
想来此刻,她应该睡了。
“殿下,您看前面。”
萧沂眉心一紧,眸中倒映一片火光,他抄起鞭子,驾着马加快速度,黑色的骏马,在狂风之中驰骋。
村口的侍卫慌忙跪在地上,马飞快地穿过身体两边,本以为逃过一劫,黑卫不言却通主人意,将二人带走。
小院倒是一片宁静,地上的人醒过来,揉着脑袋,“这怎么回事,被下药了?”
媒婆头痛欲裂,哎呦道:“指定是你家丫头干的,这酒是她送的,她平常又和那女的走得近。”
“看我一会回去不好好收拾她。”妇人撑着桌子,望向屋内,“诶!那女的呢,跑了?老娘现在就捉她回来。”
她扶着腰转身,门骤然破开,冲入两排黑甲精兵,气势不寒而栗。
中间走进一个男人,妇人定睛一看,“这……这不是那……”
她记得,是那个看着和颜悦色,温润如玉的公子。
媒婆没见过萧沂,以为是官兵,“娘呀,那姑娘不会这么快报官吧,早知道就不接这单生意把人好姑娘卖给你家傻儿子,倒霉死了。”
“你说卖了什么?”
男人语气极其冰冷,似冬日里的寒江彻骨。
见他像是不知情,媒婆笑了笑巴结道:“新娘原先的男人当兵去了战死在他乡,年纪轻轻的又寂寞,寡妇再嫁常有的事,于是孙婆我就给她介绍了个新郎,方才新娘又忆起亡夫,想不开逃婚了,官爷你来得正好,待追回新娘她一想通,咱就坐下来喝喜酒,官爷长得这般俊,不如孙婆我给你介绍一个。”
她掐着帕子,扭着腰朝萧沂走去,一个黑甲精兵迅雷之速抽出剑,只差一分便能抹了她的脖。
媒婆吓得大惊失色,“官爷……这……这是……做什么。”
萧沂缓缓侧目,“哪只手给她穿的嫁衣。”
媒婆望了左,又望了右。
“看来是两只了。”萧沂扫了一眼,冷漠不带一点人情。
“将她的手脚砍断。”
媒婆还未反应过来,手脚皆掉在了地上,身体迅速坠落,惨叫着抽搐在血泊之中。
手脚卷着泥沙,滚落到顾大娘手边,她吓得尖叫,望着眼前的蛆只有一颗头,转过头满脸是血。
“饶命啊!饶命啊!官爷,是我有眼无珠不识两位贵人。”她慌乱将所有罪责推给媒婆,“都是她,都是她出的主意,跟我可没关系啊。”
妇人连滚带爬,伸手要捉住萧沂的衣角,她又转头看向不知何时躲在桌底的丈夫。
“你说句话啊你。”
她的丈夫抱着头,哆哆嗦嗦,“跟我没关系,都是她们两个的主意。”
女人怒道:“你这个懦夫,我可全是为了你老顾家传宗接代。”
吵闹声聒噪。
“都杀了。”男人淡漠。
黑卫围上,尖叫与哀嚎之中,血洒一片,萧沂转身走向跪在地上的两个侍卫。
“徐大人真是给我派了两个好能手,也是,徐大人最会装,连本殿都差点被骗过去,竟不知他与土匪一家亲。”
一个侍卫爬过来,用手擦萧沂鞋上的泥巴,“殿……殿下,我不跟我家大人了,我以后跟着您,听您教导。”
他卑微乞怜如一条狗。
萧沂用剑抬起他的下颚,“哦?”
他连连点头。
“可本殿不需要偷奸耍滑的侍卫。”
一道冷声,侍卫茫然抬头,紧接着喉间一凉,喷射出炽热的鲜血。
另一边活着的侍卫,望着方才还一起打牌的同伴倒在身边,他连忙磕头,背脊颤抖。
“去,回去告诉你家大人。”
萧沂擦去剑上的血,剑光寒冷。
“徐大人最好盼着三皇子妃有惊无险,吃好喝好,倘若她少一根头发丝,瘦一两,本殿抽他一根骨,剃他一块肉。”
血帕子扔在地上,地上的人连忙点头,“是是是,小的这就去。”
他连滚带爬离开。
“派人跟着他,找到土匪营。”
萧沂顿了顿,“太慢了,其余人等搜查整座山。”
木二抱拳,“是。”
木二又迟疑道,“那徐大人背着殿下与山中土匪和人贩子勾结,专抢女子送给京城各达官显贵府中为细作,可他也是为了殿下大业,倘若皇子妃无事,是否……”
“你是在为他求情吗?”
“属下不敢。”
“他心向前朝小皇子,目的是重复越国,与我何干,本殿不希望越国重复。”他的命令不容人违背,捏碎手中的茉莉花枯叶,“杀了他,不,要好好折磨他。”
“是。”
木二微微抬头观察自家主上,冷得可怕,殿下很少生气,也从未有像今日这般动怒。
木二清楚,三皇子妃是逆鳞。
萧沂抬头,风不休,树摇晃,他看见一根树枝下绑着红绳,走过去伸手握起,飘带扫着他的掌心,恍若看见她挂上时的场景。
“林惊雨,你要平安。”
第70章 第 70 章
一行人走在崎岖的山路, 身后的土匪拿着鞭子催促。
“都给我走快点。”
林惊雨灰头土脸,发丝凌乱走在其中,夜色凄凉, 唯有微弱的火光看见两旁的乱枝,姑娘的哭泣声此起彼伏。
身后的土匪怒道,“哭什么哭, 带你们去城里享福, 比在这山沟沟里待着好不知多少。”
“都快些走, 老子还要回去吃饭呢。”男人抄起鞭子要挥下。
为首骑在马上的土匪道:“别动粗, 若打坏了,难不成你去京城当细作?”
“二当家说笑了, 我五大三粗的一眼就被发现。”
那土匪又喊, “各位祖宗都走快些。”
林惊雨咬破手指,鲜血划在树桩,回忆萧沂的画法, 标了个慕氏标记。
走到土匪老巢, 四周亮了许多, 一个虎皮大氅的壮汉张着双臂出来, 可以注意到他右边的手是只铁做的假手。
“二弟真让我好等。”
走到二当家身前时, 大当家忽然又放下手,望着二当家身后的人马,以及他腰间的佩刀,警惕地过去。
林惊雨双眸微眯, 变得狭长, “他们兄弟俩的感情看来不怎么样啊。”
阿芳轻声问, “姐姐,不怎样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林惊雨一笑, “树就容易倒了。”
阿芳不明所以。
人啊,坐在高位吹着寒风是会得病的,疑心病最是寒人心。
在大当家的注视下,二当家丢了佩刀给身后的小弟,目光带着嘲讽,“等这一票干完,我就金盆洗手,我要去扬州,不会再回来,这样你也可以彻底放心了。”
“别啊,咱爹生前最器重的就是二弟,没了你这个寨子该怎么办。”土匪抬起空空荡荡的手,“大哥的右臂没了,你这个左膀又走,大哥怎么能放心。”
他目光惋惜,嘴角却溢着笑,“既然二弟心意已决,做大哥的也不好拦,这么多美人,二弟不如挑一个,也好带去扬州。”
二当家拒绝,“不必了。”
大当家点头,“行,我知二弟不好美色,这样我最近得了一把琴,特地送给二弟的。”
大当家拍了拍二当家的肩膀,笑得意味深长,隐隐暗含它意。
林惊雨身后的小弟道,“大当家待二当家真好,咱做土匪的哪懂什么琴,大当家还特地弄一把过来,不过话说回来,二当家懂琴?”
“你新来的不知道,原先二当家抢了个扬州琴女回来,喜欢得紧,连碰都舍不得碰,放在寨子里当花养着,说来也无趣得很。”
“后来呢。”
“后来啊,他不碰那花,花就被大当家强了,那琴女性子烈,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两个小弟嘀咕,林惊雨跪在地上,望向那把琴。
哪是礼物,明明是羞辱。
二当家紧捏着手,面上强忍笑着,“多谢大哥。”
“你说今日这些姑娘里面可有会弹琴的。”大当家笑面虎,看向如花似玉的姑娘们,“我现在随便点一个,点到的上来要是琴弹得不合我二弟意,我就杀了她,但倘若弹得好,我重重有赏。”
姑娘们一听,小声哭泣,村里的姑娘连琴都未见过,更别提弹琴。
大当家抬手,眯着眼指,众人背脊颤抖。
“不必点,小女子愿献上一曲。”
大当家手一顿,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女子缓缓抬起身,“啧,长得不大好看,但身段不错,行,就你上来。”
他又看向一旁的二当家,“话说那琴女最爱弹什么来着,哦,扬州慢。”
后又笑着问林惊雨,“你会弹吗?”
“回大当家,小女子会。”
扬州小调,她娘做瘦马那些年,扬州的曲子炉火纯青,自己这个做女儿的也算是继承了她的衣钵。
林惊雨坐下,指摸上琴。
本是欢快的曲子,她特意弹得悲调,大当家听不懂琴,唯有二当家听懂了琴音,捏紧拳,紧紧盯着林惊雨。
林惊雨能感觉到,有道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一曲闭,大当家虽听不懂但鼓掌,“二弟觉得如何,不好我就杀了她换下一个。”
二当家缓过神,点头道:“好。”
“难得啊,能合二弟意。”大当家望向林惊雨,“说吧,你要什么赏赐。”
林惊雨抹了抹眼泪,哭泣道:“小女子本是扬州人,为探姑妈来此,实在不想去京城。”
“放你出去?这可不行,放你出去你知道我的老巢,跑去招来官府怎么办。”
“小女子知道,小女子听闻二当家要去扬州,小女子想跟着二当家。”
大当家听后,仰头朗笑,“二弟啊,你可真招弹琴的人喜欢,你说,这人你要不要。”
林惊雨抬眼,两眼汪汪望着眼前的男人,一双明眸与琴声印在他的脑海。
二当家沉默良久,“好,我要了。”
阿芳担心地拽住林惊雨的裙摆。
她转头一笑,“没事的,你放心。”
*
煤炭滋滋作响,林惊雨跪在虎皮上,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一旁木椅上的男人喝了口酒,“你若跟着我,我大哥会杀了你的,他最喜欢毁掉我想要的东西。”
酒又空了杯,男人烦躁地去握酒。
忽然一只手抢先握住酒坛,替他斟上酒,声音娇柔,“二当家,我给你倒。”
酒滴了几滴在酒杯,男人不悦地夺过酒坛自己倒,“我劝你不要动歪心思,滚。”
林惊雨听话退下,他忽然又叫住她。
“你再给我弹一曲扬州慢。”
林惊雨点头,“是。”
纤手指拨琴弦,她坐在昏暗下,看不清脸,男人握着酒沉醉地望着女子。
他的头愈发沉重,眼前的女子愈发模糊。
琴声愈发悲伤,凄凉,“我好恨啊,死的时候真的好痛,替我报仇好不好。”
一道女子凄厉的声音围绕在他的耳畔,要冲进他的耳膜,他的脑子,他捂住额头再次抬头时。
那个女子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拿着一把刀。
他拽住她的手,“你干什么?”
女子抽泣,手在颤抖,刀都握不住,“二当家饶了小女子吧,我要是不杀了二当家,大当家就会杀了我。”
“大哥要杀我?”
男人寒心嗤笑,“他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紧接着下一刻,他倒在地上,林惊雨冷漠地望着昏睡的男人,唇角勾了勾,转身离开。
夜里,大当家回屋子时,黑暗处突然冲出一个女子,跪在地上拽着他的衣袖哭。
“大当家,救我,求求你救我。”
大当家收回刀,定睛一看,“你不是在我二弟房里吗?跑来这让我救你什么。”
林惊雨哭得泣不成声,两眼满是惊慌。 “都怪我好奇乱跑,不小心听到二当家与人商议要反了重立当家,小女子吓得不小心碰掉了花瓶被二当家发现,他要杀了我灭口,我好不容易逃到这,求大当家救我。”
大当家一听,怒得踢开林惊雨的手,自他这只手废了之后,提不起大刀,寨里人开始拥护老二,“好啊,这么多年了,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与此同时,二当家在屋中醒来,外面的人连滚带爬进来,“二当家不好了,大当家带着一堆人冲过来了。”
他嗤笑一声,“好啊,这一天终于来了,召集我们的人马,新仇旧恨今日一快报。”
整座土匪寨子燃烧起大火,厮杀到天亮。
直至第二日,一顶轿子停于寨前,一个华服老者落地,来者正是徐良,旧越前朝余孽,济州兵马指挥。
彼时,火焰燃烧熏着黑烟,尸骸之间两当家杀得筋疲力尽,剑抵在血海之中。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大当家:“弟要杀兄!”
二当家:“是兄要杀弟!”
徐良道:“先不管这些,我问你们,三皇子妃可在。”
大当家一愣,“什么三皇子妃?我这破地方哪能接待这么大个贵人。”
“或许真有一个。”二当家握着剑,缓缓爬起,他抹去嘴角的鲜血,“有一个会弹琴的女子,口音不是这里的人,会说扬州话,但有些别扭,掺杂着别地的口音,有些像京城的。”
与此同时,灰头土脸的小弟匆匆跑来,“大当家二当家,不好了,抓来的女人全逃了。”
饶是再笨也悟了,大当家一拍脑袋,“我们被她耍了。”
二当家道:“不急,山脚下有我们的人,她们逃不出去的。”
大当家点头,“那个三皇子妃怎么说,毕竟是皇室的人,我们要是杀了,不得屠了我整个寨子。”
“我看你俩这样自相残杀,寨子也屠个大半了。”
徐良想起萧沂的警告,就算将三皇子妃放走,萧沂也不会放过他,横竖都是一死,不如赌一赌。
“就地杀了,届时就说不小心掉悬崖被狼吃了与我们无关。”
话一出,一道冷声传来。
“徐大人啊,本殿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破败的大门,断壁残垣,一个男人骑在马背之上,周遭气息肃杀。
“殿……殿下。”
年迈的老者一见,连忙拱手,身后的土匪纷纷跪下。
“殿下,成大事者怎能沉迷于女色,三皇子妃终究是齐国女子,殿下身上流着越国的血液,又是最尊贵的神权慕氏一族,自然要娶越国的女子,臣所做一切皆是为了殿下,臣秘密部署多年,往京城达官显贵府中送了大量细作,我给她们灌了药,每月用情报获得解药。”
徐良一一禀告,萧沂把玩着手中的扳指,徐良观察他的神色,以为用情报交换,他会放他一马。
马上的人双眸寂寂,静默地听完,嘴角忽地勾起一道笑。
“别以为本殿不知徐大人是何居心,前朝小皇子徐大人藏得甚好,让本殿难找啊,借我之手,反齐复越,这一算盘打得真好。”
徐良被戳穿,本就难逃一死,此刻无所畏惧笑道:“殿下以为,赵乾和其他越国旧部没有存这心思吗?慕氏已亡,一个卑微的皇子,有什么值得我们帮的,殿下的大业?可笑,反齐复越才是真正的大业。”
他朗声大笑,回荡整个寨子。
黑色的骏马昂首一嗒一嗒走来,上面的人居高临下凝视着地上的人,愈来愈近,冰冷的眼神如视蝼蚁。
“反齐复越?本殿大业写的是本殿的名字。”
抬起缰绳,马蹄落下,铁骑踏穿了徐良的身体,他瞳孔一震,花白的胡子一红,躺在地上痉挛抽搐,死不瞑目。
马背上的男人,轻蔑扫了眼尸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动,无数精锐穿过,冰冷的铁剑抹脖一气呵成,黎明的曙光下是一片血红,
东山一点红时,整个寨子的土匪被屠杀殆尽。
*
“怎么办姐姐,前面有土匪放哨。”
林惊雨望向由茅草木头搭成的放哨点,她背上别着一筐箭,是她趁乱从土匪那偷的。
“把迷药都拿过来。”
她在箭头捆上草,把迷药都撒上去,再撕下裙摆上的布料包好,点燃火,瞄准茅草放哨台,咻的一声射中屋顶,火苗渐渐变大,一群土匪慌乱,后集中在一起急着扑火。
迷药在高温下愈来愈浓重,向四周蔓延,赶火的土匪一个接一个倒地。
“快,迷药剂量少,撑不了多久,快走。”
一众人捂着鼻子匆匆逃离。
林惊雨提着裙摆跑在其中,四周是火焰,忽然一只手拽住她的脚踝,一个土匪睁开眼,嘴里嚷嚷着腌臜话。
林惊雨拔下簪子狠狠扎进土匪的胸膛,眼睛,嘴巴,胡乱扎。
她怕又有土匪醒来,便一个个过去扎死。
林惊雨不停扎,可迷药也进入了她的鼻子,大脑开始昏沉。
她漏了一个,一个土匪缓缓爬起,林惊雨听见动静连忙退后,他抄着大刀砍来。
下一刻,男人一顿,茫然地望了眼胸腔的箭倒下。
她看见东山的红日高悬。
远处是一群人,马背上坐着一个男人,手持弓箭,男人翻身下马,玄色的蟒袍飞卷,他朝她跑来,看起来很焦急。
林惊雨坐在地上,轻轻喘气,脸上沾着鲜血,披头散发,灰头土脸的模样,狼狈至极。
四周的迷药被风吹散了,可她吸进去了些,整个人软弱无力,她强撑着力气摇摇晃晃爬起,朝眼前的人走去。
走了没几步,连风都比她要有劲,青丝与褶皱的裙摆飞扬,身子往前倾。
倒下之际,一只手搂过她的腰,抱住她。
男人重重喘气,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看起来几天没合眼,很是疲惫,看来济州旧越的事很棘手。
那又如何。
林惊雨抬起头,狠狠咬了口萧沂的脖子,有尽最后的力。
萧沂未动,任由她咬着。
咬出一口紫红色的印子,隐隐血丝渗出。
这没什么,萧沂没什么感觉,咬就咬了,当赔她的,下一刻脖间一阵湿热,滚烫的泪珠划过他的脖子,流入胸膛。
她哭了。
他心中有根弦忽然断了。
林惊雨松口,锤了锤了他的胸膛,“你怎么才来,你派得什么人啊,一点都不靠谱,我等了你好久,我差点以为你死外面了还是另娶她人了。”
他解释,“我底下有个追随者叫徐良,是兵部指挥,派来给你的人是他的人,不曾想他居心不良,暗中与土匪勾结,他是前朝余孽,想叫我娶越国女子没把你放在心上,我也是近日与越国旧部周旋才知……”
林惊雨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借口。”
他道:“是我的错,是我疏忽了。”
萧沂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她眼睛哭得红肿,仿佛将这几天堵在心口的委屈全哭了出来。
“就是你的错,因为你的错,你知不知道我受了多少苦,这辈子都想不到会跟土匪斗智斗勇。”
萧沂问,“土匪营和这些都是你干的?”
林惊雨一顿,瞥了眼一地尸体,她站在上面,瘦瘦弱弱恍若一朵白花,但绝不是一朵食人花,一个弱女子,一手干翻了整个寨子,扎死了遍地土匪。
“嗯。”
林惊雨点了点头,吸了下鼻涕,收了些张扬。
“我……妾身为逃命,情急之下也不知哪来的蛮力。”
他道:“真厉害。”
他在夸她,他的嘴难得变甜,林惊雨愣了愣,扭过头去。
“我还是不会原谅你,除非你给我赔礼道歉。”
“对不起。”
“哦。”林惊雨还是不肯扭过头,又问,“礼呢。”
他望着她倔强的模样,嘴角勾起笑意,“来时就备了。”
林惊雨扭过头,“在哪呢。”
她皱眉警告,“你可别给我在路上随便就摘朵野花过来,除了金银财宝,别的我一律不接受。”
“自然不是。”萧沂盯着她肆意妄为指着自己的手指,他笑着握在手心,“跟我过来。”
紧接着,林惊雨被打横抱起,她无力地蹬了蹬脚,拽住他的领口,“喂,你干什么。”
“给你赔礼。”
林惊雨被放在马背,今日的阳光格外明媚,她脸上的灰土被泪水与萧沂的手抹去,白皙的肌肤在光照下发亮。
他把她带到高处,也许是迷药作用,也许是阳光暖洋洋使人昏昏欲睡。
林惊雨有些不耐烦问,“到了吗。”
“往下看。”
林惊雨坐在马背上望去,黑鹰旗帜在风中飘扬,大片黑甲精兵在山谷之中,恍若藏在谷中的野兽,臣服于一人,听主人号令,随时等待放出去吃人。
林惊雨从前知道萧沂豢养私兵,却不知如此庞大精锐。
“怎么样。”萧沂问。
“嗯,不错。”林惊雨点头,转头看向萧沂勾起的嘴角。
“殿下,是来给我显摆的?”
萧沂嘴角一僵,笑意散去,“不是。”
他取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给林惊雨。
林惊雨接过,小巧精致一颗,上面雕刻着鹰纹,在阳光折射下栩栩如生。
“玉是上乘玉,但区区一个玉扳指就弥补我这几天的苦,未免太少了。”
林惊雨说着,还在空中掂量了两下。
萧沂瞥了眼她毫不在意,不知轻重,拿玉扳指当石头的模样,他却也无所谓。
“单凭此扳指,可以号令整个黑鹰骑。”
话一出,林惊雨本还要再拋,握着玉扳指手一僵,紧紧握着生怕它掉下去,本觉得它小巧玲珑轻轻一颗,此刻却觉得万般沉重。
他笑了笑,风吹得野草如浪,头顶的树枝摇晃,阳光斑驳在萧沂脸上,他凝望着眼前,扬唇笑意更深。
“三皇子妃拿好了,我们的性命,可都在你的手里。”
林惊雨抿了抿唇,“殿下少唬我,他们是你养的,自然只听你的。”
他握住她的手,“现在是我们。”
“哦。”
他又问,“这个赔礼,可满三皇子妃意。”
林惊雨点头。
片刻后,她又道,“萧沂,你抬一下头。”
萧沂狐疑地抬头,林惊雨坐在马背上,俯下身,握住他的肩膀,凑近在他唇角轻轻一点,男人漆黑的眼一颤,倒映她的瞳孔。
二人皆睁着眼,望着彼此一瞬间的失措,林惊雨抬起身,温柔的面庞张扬地笑着。
“你的赔礼我很满意,这是奖励。”
他眉心微动,思考着什么,“还可以再多一点吗?”
“什么?”
“奖励。”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一牵,她身体往前倾,一只手捧住她的脸,唇贴上一片炽热,吞没了光晕,完美契合,熟练又默契。
男人的眸紧闭,痴迷缱绻地吻着她的唇,她本能地回应,像是双鱼佩,本该贴合在一起。
片刻后唇齿撤离,额头相抵轻轻喘气。
萧沂掀开眸,林惊雨的眼睛被吻得红润,也许是因为方才哭过的原因,但双眸满是迷离愠色,彼此的呼吸纠缠。
微风拂过,掀起衣裳,阳光洋洋洒洒而下,暖得脸颊发烫,萧沂的喉间溢出一声低笑与风拂过耳畔。
“林惊雨,我也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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